第十六章 端倪(二)
第二日早早地云杳便被按到木椅上,霜月霜花在她的脑袋上,脸上摆弄着。敷粉画眉,梳了极端庄的发髻。
她窥见铜镜里自己额间的花钿,小小的三瓣,像是飘零的梅花,也像燃烧的火焰。
云杳打心里不爱如此打扮,稍稍晃了一下便觉得头重脚轻,仿佛劲儿一松脖子就要折断了。
霜月拂开了云杳乱动的手,“主子可小心点,弄花了妆可要头疼了。”
待到云杳被收拾完了,霜月特地将昨日陛下送来的八宝钗给她簪上。
霜花早就替云杳熏好了宫宴要穿的衣服,淡淡的香味,清新怡人。云杳张开双手让霜花给她穿上,她扯着衣服看了看,眼睛有些花。
“这身会不会太艳了……”
她欠身看了看,这纱衣顺垂的很,走起路来曳曳生风,宛如一朵红莲灿然开放。胸前还绣了精细的白鹤,连羽毛都一根一根很是生动。
她平素喜欢的衣着都是些简单又素雅的样式,今日这样的红,着实让她有些不适应。
霜花捋平她袖子上的褶皱,“多好看啊,主子平日里多了些安然和闲适,今日换上一身红装,倒有种别样的风情,连我看了都动心了呢。”
这身绯色纱衣是萱夫人送来东西的其中一个,装在檀木盒子里。看着却不像是出自奉国,倒像是外族的衣着。
“许是哪国进贡来的,主子今日定能让陛下心神荡漾,哈哈。”
云杳嗔道:“莫胡说。”
东子弓着腰站在门口道:“来接主子的步撵已经在外头侯着了,主子可准备好了?”
“好了。”
云杳说着便要往外走,过门槛的时候小心的扶着霜花提着纱裙生怕被绊倒。
“哎等等——”
霜月急匆匆的转身从梳妆台上拿了什么过来,云杳一看,是两只琉璃耳坠。
“你可要把我累着了……”云杳苦了脸。
霜月二话不说给她带上,这下好,便是从头到脚丁零当啷衣带缓缓了。
六出居离安平殿远些,云杳到的时候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她找了个位子坐下,一抬头就看见赵灵均在面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那神色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觉得奇怪的她可不是独一个,一向风风火火,随心所欲的六王爷居然会早早到了且老老实实在位置上坐着,连大将军都不免有些惊诧。
云杳隔着挺远就见大将军在六王爷耳边说了些什么,六王爷便眯着眼笑。他一笑,云杳就莫名觉得难受,那种狐狸一样的诡谲让她很是……奇怪。
云杳一向凭感觉行事,若是第一眼见了什么人,印象就定下了。要她改观,是个比登天还难的事。
缘是她厌恶了谁人,就连见着都觉得难受,更不必说好好相与了。
赵灵均就是她第一眼便厌恶的人,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许是那双狐狸眼透着股子狡黠。
那种感觉,她不喜欢。
就像是虽然时常笑着,也只是牵动着唇角,眼里并无半点笑意。
她想问问霜月可否换一个座位坐着,若是要面对六王爷,她怕是今晚都舒坦不得了。还未起身,常英的尖利的声音就传入了殿中。
“陛下到——”
众夫人婢女以及王爷亲眷一时间都起身行礼,云杳只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也跟着他们,施了一礼。
福身的时候她想,自己应是第一次像赵子颐行礼吧,平日她确实很少顾及这些,赵子颐没说什么,她也不会去在意。
现在想想,在宫里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她都要如此礼数周全,委实让人心寒了。
赵子颐宣了平身,坐到了主位上。
云杳虽住在宫里,却还未有册封,不便与赵子颐同坐。她朝主位看去,就看到赵子颐的旁边坐了位貌美的女子。
“那位就是萱夫人,主子可要记好,莫要冲撞了。”霜月小声提醒。
萱夫人……她第一次见,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她长得可真好,气质也文雅。端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
云杳觉得,一定是极好的父亲母亲方能养出这样一个佳人的。
她有点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了,虽然她早已记不得二老的面孔。她的记忆力只有模糊不清的轮廓,五官看不真切,像被一层茜色的薄纱罩住。
赵灵均被大将军揶揄了两句,心里正别着。不防一抬头就看到云杳望着赵子颐的方向,眸中泪光闪烁。
“当真如此喜欢二哥,见萱夫人同二哥坐在一起便难过了吗?”赵灵均喃喃自语。
前几日从寻芳楼里出来,他便觉得不对。樱珠那样的美人在怀,他却不如先前那么喜欢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想。于情,云杳与他无甚交集,他还被狠狠地嫌恶了一番。于理,他是二哥还未册封的夫人,依二哥对她的喜爱,应当不久她就会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嫂嫂。
思及此,他胸口有些发闷,酒也一杯一杯的喝着,当水似得。
今日宫宴说白了就是自家人一起聚上一聚,饶是同在宫里,也不一定见得上几次。来的除了云杳见过的,还有几位未见过的男子和他们的亲眷。
大概也是什么王爷吧。
云杳仍是不住的往萱夫人那看,越看越觉得和她比起来,自己似乎暗淡了许多。她今日披了藕色的大氅,更称的肤如凝脂。
云杳看着看着便走了身,突然听得爽霜月唤她,一回神便见萱夫人正看着自己,目光盈盈。
她笑起来倒显得孩子气一些,眼睛弯弯的如同挂在蔚蓝夜空的弦月。云杳忙回以微笑。
这萱夫人与她想象的差别大了些,是个好相与的人,待自己也好。
“妾身才识学浅,作诗词歌赋实在不敢献丑,今日赶上年夜,便舞上一曲,望陛下福寿安康。”
一个云杳没见过的女子先站了出来,宫宴就是如此,那些许久未见的得陛下的后宫女子便想着法的讨赵子颐欢心。
若是能成,博得陛下垂怜,往后就能在后宫里挺直了腰板。若是不成,那便一年一年,如此反复,在期盼中度日。
舞很好看,女子身形娇小四肢柔软,只是赵子颐却兴致缺缺的样子。
第十七章 端倪(三)
提不起兴趣的何止赵子颐一个。
来安平宫的路上,云杳还小小的期待了一把。她在这宫里憋的太久了,还不曾凑过什么热闹。
而今她却如坐针毡。
这里的男人,都是些皇亲国戚,她一个都不认识更别说是交谈了。这里的女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冲着赵子颐来的。
赵子颐身为奉国二皇子,当今的皇帝,长相自然是不必说。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穷尽方法想博得赵子颐关注。
云杳越发觉得气闷,除了霜月霜花她竟一个想同其攀谈的人都没有。
“主子……主子……”
嗯?云杳往后看了一眼,叫她干什么。她一回头便见着霜月霜花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她这才注意到,大殿上竟是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看着她这边。
赵子颐也看向了这边。
她不明所以地愣着,听见萱夫人道:“妹妹可是这样早就醉了?”
她声音里透着些笑意,云杳一下子红了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神,她羞的只想立时掩着袖子带霜月霜花回六出居躲起来。
心里这样想,她沉住气道:“一时不查确是有些微醉,可是叫我有事?”
她直直的看着赵子颐,见他面上也有些憋着笑的感觉,便知道自己确实是出丑了。她想,或许先前没人敢在陛面前神游太虚,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她身上。
赵子颐似乎很高兴,眯着眼道:“萱夫人道想听你抚上一曲。”
云杳看向萱夫人,见她也在望着自己。
“前些日子便听人说在庆功宴上妹妹琴音艳惊四座,我就有些神往。贸然做出这样的请求,还不知云妹妹可愿意。臣妾现想起妹妹身子刚好,要不还是改日吧。”
萱夫人一口一个妹妹,说话的时候嘴角两边隐约可见两个浅浅的梨涡。云杳有些心热,她叫自己妹妹的时候那般目光,真真如同见着自己亲妹妹一样。
所以虽然心里很清楚萱夫人也是赵子颐后宫的一人,或许还会同自己争赵子颐的喜欢,她还是对她讨厌不起来。
她听见自己道:“无妨,正好我的琴也带着。”
桐木琴她向来是不离身的,就像是腕间的银镯,她也是从不摘下的。不明白为什么,直觉牵引了她的行动。
摆好琴,云杳便想开始,今日宫宴,她可否该奏支欢快点的曲子?
“等等。”
萱夫人叫住了她,云杳不明所以的看过去。
她见萱夫人凑在赵子颐的耳边不知说什么,离得那样近,近的她的脂玉般的手腕几乎要攀上赵子颐的脖颈。
云杳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堵的她有些难受。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琴弦,暗骂自己没出息。
片刻后,赵子颐道:“灵均,好些年没见着你舞剑了,今日赶上,不如同云杳一起,借着琴音给诸位舞上一曲?”
闻言云杳和顾灵均皆是一愣,顾灵均立马站起身,拱手道:“只怕臣弟许久没练,有些生疏……”
“不妨事,萱夫人如此提议,朕也想看看。”赵子颐好似突然来了兴致,面上有些坚持和期待。
推辞无果,顾灵均无奈的看了眼云杳。云杳知道他看着自己,尽可能让自己同平常一般。
她不明白,颐哥哥应当最知道她与这六王爷合不来,缘何会作此提议。萱夫人一说他就同意了……她心里嘀嘀咕咕不消停,端坐在赵子颐身旁的萱夫人没来由打了一个冷颤。
赵灵均当真会舞剑。
云杳本没作何期待,一个成天没个正形的王爷如何会舞剑。舞剑着,多少是有点功夫底子的,赵灵均,实在看不出来。
然而琴音颤巍巍倾泻出来的同时,赵灵均顺手抽了把侍卫的长剑,合着琴音手腕翻飞。
琴声最是浑厚,云杳奏的是一曲战歌。手指按上琴弦的刷刷声,铿锵有力的弦音,再加上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闭上眼睛,当真犹如在沙场一般。
赵灵均的舞是极好的,云杳不得不承认。
他舞剑的时候衣衫随着动作翻飞,如同一只蝴蝶。这么形容一个男人或许有些奇怪,但是云杳想,若是觉得一只狐狸在跳舞,那才是真真的奇怪。
舞剑的时候,云杳觉得他的表情舒展了一些,不似平时那般讨人厌了。
到最激烈的地方,云杳的手快到看不清,赵灵均的剑堪堪要将这殿内卷起一阵旋风来。
最后以振索鸣铃之势,琴趣戛然而止,赵灵均也收了势。
云杳看见他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身姿却挺拔如松。
“妙,实在是妙。”
有人起身喝彩,赵灵均一拱手便回到了位置上,将长剑插入侍卫腰间的剑鞘中,随即坐了下来。
赵子颐击掌道:“琴声意似泉声淡,剑气威如霜气雄。确实不错,许久没见,六弟的舞技丝毫没有落下。”
赵灵均拱手笑道:“是陛下没发觉罢了,臣弟早已生疏,现在身上还在隐隐作痛呢。”
众人看着赵灵均一脸无辜的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哈哈大笑了起来。
云杳让霜月收了琴,听见萱夫人道:“果真如传言说的那般,妹妹的琴艺着实非同寻常。我自幼学琴,倒是远不如妹妹造诣之深。”
如此是在夸自己吧,云杳虽然面上一像是清冷的,但是实际上最受不得人夸。每每听到些溢美之词,总觉得脸上似要烧着了一般。
她干咳两声,眼珠直勾勾看着面前的案几道:“萱夫人谬赞了。”
宫宴还在继续,云杳仍旧一副不愿与人亲近的模样。
只是她偶尔会不经意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赵灵均,鬼使神差般的。或许是今日的赵灵均实在让云杳无法和平日里的他联系在一起。
她注意到了,赵灵均舞剑的时候,眸子里是没有半分笑意的。但是却让云杳移不开视线。
若是没了那样假意的笑,六王爷当真要看着顺眼许多的。
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再看过去,赵灵均便又和之前一样了。被几个皇家子弟围着,笑着说些什么。
她看见大将军忽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刚好和她的目光对上。
云杳顿时偏了头看向别处。
赵宗吾暗道,原来不他的感觉出了问题,确实有人在盯着这边。只是对上的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云杳因仓皇更加冷下的脸。
他拍了拍赵灵均的肩膀,“看来云姑娘是真的讨厌你啊。”
第十八章 端倪(四)
赵灵均一转身,只见得云杳背对着自己同身旁的婢女说些什么。他心里被什么一戳,眼角一挑,“与我何干,她讨厌尽管让她讨厌好了。”
他声音不算小,正好被云杳顺耳听到。
嗬,方才刚觉得赵灵均倒也没那么一无是处,这一句下来,云杳对他那点刚燃起的火星点大小的好感一下子被冰水浇了个透。
她这回是真的有些气了,莫名其妙,他一个依仗着陛下给的荣华,血统带来的名位,自己无半点建树的人,到底何来的自信。若是她,早就暗自躲起来没脸见人了。
云杳这么一边腹诽,一面不知不觉多饮了些酒。今日的酒是外邦进贡来的,带着淡淡的马奶的香气,中和了原本有些凌冽的酒味。
不知不觉中云杳脸上耳朵上脖子上觉着有些烧了。
“我也是,白白浪费些心思为了这话置气……嗝……”
“主子……主子?”霜月见她自顾自的喃喃低语,声音很小也说的含糊,霜月没领会她的意思,但猜到她兴许是喝醉了。
若是清醒着,云杳断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孩子气的嘟囔着用银箸去戳案几上摆放的精致糕点。
云杳觉得眼前变得晕乎乎的,她往前看去,赵灵均和大将军的身形竟然奇异的扭曲起来。她抬起手,发现手中的银箸也弯成了好几段,似乎还扭动着像一条银蛇。
啪的一声,云杳把银箸拍在桌子上。
她干嘛想那么多,赵灵均那样的人,她这辈子都不待见。别以为送了福宝儿过来就能让她改观了,别以为会舞剑就有多了不得……
却是如此!
一下子想开了,云杳猛地撑着案几想要站起身,但是起的太猛了,脚下还未站稳就要摔倒。她忙用手去扶,虚空抓了两下却没抓住任何东西。
糟了,这下要摔得惨了。
顿时云杳清醒了许多,惊慌下她眼光瞟见赵灵均扭头看着她,面上有些紧张的样子。
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她今日带着许多极重的首饰,本就头重脚轻若是倒下去,脸上一定会受伤的。她被谁扶着后腰站定,一看竟是赵子颐。
“云杳,你身子不舒服吗?”赵子颐稳住她的身子。
云杳心还砰砰直跳,乍一听云杳二字从赵子颐嘴里说出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这么想来,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唤自己云杳。
许是平日里阿俞,阿俞的听惯了,云杳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
“陛下——”她竟有点赌气一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
萱夫人听到动静也来了,轻移莲步,娉娉婷婷的走来。
莫名的,云杳觉得胸口有些发酸。
“啊呀,妹妹的脸好红,难不成真应了我说先前说的,酒吃的多了。”
萱夫人一下子凑的很近,云杳本能的想往后躲闪,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纤细的手指温柔的抚在自己脸颊上,笑着漏出浅浅的梨涡。
云杳脸更加的热了,却是因自己方才那一点点酸意羞愧。
“我不妨事,今日热闹,一时不查贪杯了,我……”她看了眼赵子颐,又将目光移到了萱夫人脸上,“我出去走一走。”
萱夫人怕她一人万一出什么事,想找些侍从跟着,云杳拒绝了。
霜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八成是去各处找其他宫里的婢女玩耍了。她拉了霜月出来,临出门还瞥见萱夫人素手挽着赵子颐的臂弯。
步履匆匆,她走的甚急,心里也想灌了烈酒一般火烧火燎的,霜月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
云杳一路上绯色的纱裙随着步子摆动,好似一朵红莲,又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此时,她觉得自己也要被燃着了。
宫宴的热闹,实则于她确是个不怎么值得开心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唯一依赖着,爱着的皇帝陛下,他的颐哥哥,离他最是遥远。
她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是借着赵灵均那一句话的缘由兀自发了脾气。
实则不过是早早看见上位萱夫人与赵子颐言谈和睦的样子,她有些酸了。
萱夫人端庄貌美,又比她早些时候入宫。想必赵子颐对她是有些情谊的吧。那样的两人,在她看来是极为般配的。
就仿佛本应如此,那两人才是命定的一对,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连出处都记不清的女子,连寻常家都不及。
她厌恶这么想的自己,也顺带厌恶这样的将她隔离开来的热闹。
因此便把这股子烦躁发泄在酒里,连带着看赵灵均也不顺眼了起来。
“霜月,你的父母呢?”她突然开口问,目光有些涣散,夜里的风十分的凉,霜月捧了大氅给她系起来。
“他们住在奉国一个小郡下的村落里,我许久没见过他们了,或是还好好过活,或是已经死去了。”
云杳道:“你不挂念他们吗?”
霜月扯了嘴角道:“不会,我们这样的宫人,大多是被卖进宫里的,早就被亲人丢下了。”
云杳是实在不曾料到霜月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才发觉,她并不知道霜月霜花的家事背景。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自己要以琴师的名义在这后宫待上多久,他的颐哥哥到底是如何想自己的,她周遭古怪的一切。
她才发现,自己在这皇宫里,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冷风一吹,头有些疼了。但是云杳不愿回去。她宁可在这里冻着,也不想回到人人开怀的宫宴上,尽可能迎合着摆出虚假的笑容。
面对赵灵均和萱夫人,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失态。明明还觉得萱夫人亲近,这才两炷香的功夫。
她可真心胸狭窄。
她有些懊悔,她不该这样唐突的问霜月父母的事的,这下霜月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半晌还是霜月先开了口:“主子莫要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早些时候就看开了,父母二字与我已没什么干系,如今我与霜花都一心一意地地留在主子身边,照顾好主子。”
她说的平常,云杳却觉得有些凄苦。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杳轻叹,倚着白玉拱桥的边缘。
看见桥她便知了,怪不得觉得如此冷直冷到心里的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已经来到了漓湖之上。
除了叹息,她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漓湖的水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大眼看去,被宫灯照着有些影影绰绰。
她忽然心想,若是站的再久些,她会不会同这湖水一般冻住。等太阳出来,她便同冰一起融了。
想到这她笑了起来,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奇怪。
“主子——”
霜月往她身边靠了靠,“有人过来了。”
第十九章 端倪(五)
云杳站定,和霜月一同朝桥头的方向看过去。
她以为这个地方已经够清净了,隔着丈八远的漓湖,安平殿内烛火通明,谁还能同她这般无聊。
若是有人她定要换个去处。
主仆二人默不作声,等人走的近了,两人仔细一看。
“怎么又是你!”云杳没好气的道。
“六王爷。”霜月给赵灵均行了礼,默默站到了云杳身侧。
云杳暗里道,这个赵灵均怎么跟个幽魂一样,每次都要这样吓她们一吓。
赵灵均眯起眼睛:“是我又怎样,这漓湖又不是你的,桥也不是你的,还不许本王来吗?”他语气颇有一种泼皮之感。
云杳心里正难受,懒得和他拌嘴,“你想呆这儿你就呆着吧,我去别处。”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
云杳扭头,“何事?”
赵灵均给霜月使了个眼色,霜月便识相地往一旁再退了一退。
云杳的酒还未全醒,在漓湖上吹了这么久的风,头疼的有些烦躁,语气就不怎么和气。
赵灵均走的近些,“本王就不明白了,你我统共见了没几次,本王怎么觉得你对本王有如此大的成见?”
“你想多了。”云杳道:“我性子就是如此。”
赵灵均似乎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云杳这句话给他噎住了。云杳见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好似憋闷的模样,方才的郁结也散去了些。。
“你……算了,我走了王爷您请便,霜月咱们走!”云杳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个六王爷交谈,就想着赶快离开。
谁知她才刚踏出半步,便觉得手腕被拉住了。
回头,就见着赵灵均眸子里有点点光亮,像是天上的星子,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你放手。”云杳道。
赵灵均看了看自己紧紧抓着云杳腕间的手,一下子松开。他显得有些局促,云杳没见过他这样的情状,一时觉得有些新鲜,便没再急着走。
半晌,赵灵均忽然道:“你喜欢皇兄吗?”
云杳听罢,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这不是废话吗?”
她可是赵子颐留在宫里的,虽然名义上是琴师,但是谁不知道她迟早要被封在后宫的,她怎会不喜欢赵子颐。
只是……
“可是皇兄他有很多的夫人,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赵灵均一下子戳到了云杳的痛处,她咬紧牙根,话都说不出来。
这人果然恶劣,拦着她不让走就是为了说这些话让她心塞的?
赵灵均看着她,“我想说的是你看本王长得不比皇兄差吧,到现在连个王妃都还没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云杳不懂赵灵均想说什么,她们两个不相熟吧。
难道他是见着自己和颐哥哥,心里觉得寂寞了,像让她帮忙给他寻个王妃?这就难住她了,她在这宫里谁都不认识啊。
云杳踟蹰道:“你这事不要同我说,你去同颐哥哥说,我不认得几个女子的,也无法帮你做媒。”
赵灵均忽的停住了,云杳见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本王还需要你来做媒吗,若是本王愿意,上赶着想嫁入王府的女子能塞满整个靖阳。”
他这样说着,云杳哈哈大笑,“你到底哪来的自信……”
赵灵均见她笑了,脸上也不住的跟着笑了。
云杳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春日里晒太阳的狐狸。
笑够了,赵子颐道:“本王觉得你比宫里的人有意思多了,也比寻芳楼的女子有趣,想同你做个朋友罢了,你总是见我如仇敌,我倒想知道哪里得罪你了,你同我说说。”
他的手想搁在桥边上,却没想到白玉石桥被凛冽的风一刮,像雪一样冰,他一下子缩回了手。末了似乎又觉得有些失态,用广袖掩住背在身后。
云杳被他的样子逗乐了,道:“我哪里敢对六王爷有微词,天底下再没人比得上您了。”
赵灵均苦笑:“你缘何又调笑本王。”
云杳摸着腕上的银镯,看见指甲上红色的蔻丹在桥上宫灯的照映下泛着红莹莹的光。
她道:“你不是说不管我是否讨厌你吗?现在怎么又这样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口不对心。”
赵灵均也是,赵子颐也是。
说了心里只有阿俞一人,却还能对着别的女人笑,还要封那么多七子八子,霜月同她说过,陛下至今未有子嗣,若是过些日子还无动静,群臣定会借此上奏的。
到时候,陛下就要再纳妾了。
云杳不乐意,可是她的不乐意赵子颐却不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像个妒妇一样,尽管她如今同一个妒妇有着一样的想法。
她又道:“王爷若是瞧得起我,我当然乐意。先前因为一些事一直未曾正式的说……福宝儿可爱极了,我很喜欢。”
赵灵均似是惊到,薄唇微张,等缓过神了道:“福宝儿?”
“是啊,福宝挺能吃的,比起来的时候胖了许多,毛皮也顺滑了许多。”
赵灵均扬声,“是那只雪白狸奴?你,你竟然给它取了个这样的名字么,当真是委屈福宝儿了。”
委屈你还叫的那么顺口。
两人的嫌隙解开,云杳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她这么看,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对赵灵均的态度着实不太合适。
再说第一次见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同旁人一样想见一见自己的样子罢了,那殿中的人那么多,九成的人都应是这样想的,只是赵灵均先说了。
赵灵均不知道的是,云杳当日庆功宴上的惊人之语,不过是源于她太过害怕,宫里除了赵子颐她谁都不相信。正巧看着赵灵均嬉皮笑脸的,一时嘴快。
多亏了他,云杳便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不过这话她自然是不会告诉赵灵均的。
过了今日,天气便要开始暖和。云杳身子不好,比平常人更加畏寒。她拉了拉身上的大氅把自己裹得更严实。
赵灵均道:“等暖和些了,我同皇兄说一声,带你出宫去靖阳城里看看,外面可比宫里好玩多了,听说你以前在别处的,怕是没来过靖阳。”
云杳点点头,眼里多了些期盼。
她确实没见过宫外的样子,记忆中家乡的样子更是模糊一片。
一想到去宫外,心情顿时开朗了不少,可是云杳想到赵子颐的话,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颐哥哥不让我出宫,我同他说过,他没同意。”
赵灵均道:“我皇兄是担心你,若是我同你一起,他便会放心了。”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她多想去别处看看。
除去成见,两人倒是很聊得来。赵灵均生性活泼,有意思的东西见得多了,又成日在各处玩乐,说起那些奇闻逸事,云杳听的起劲。
一旁霜月见二人如此,甚是欣慰,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安平殿丝竹之声隐隐约约的飘过来,未有人注意,白玉石桥的另一边,漆黑的地方,一个同样漆黑的身影匿在那里盯着桥上的二人若有所思。
第二十章 端倪(六)
回到安平殿的时候,宫宴已经接近尾声。
云杳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见赵灵均被大将军拉着说话,应当是责问他方才去哪里了,赵灵均笑而不语,端起桌上的金樽一饮而尽。
抬头的一刹那,云杳看见他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本以为是个纨绔的皇家子弟,看不出来受了这么多委屈。
他说他不是嫡子,注定只能是个王爷,所以谁都瞧不上他。“你以为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吗,那都是被逼的。”
说实话云杳总觉得他这话不可信,因为他说的时候脸上还是笑着的。再说一个尊贵的王爷怎么会觉得寂寞呢。不过正反同六王爷做朋友也没什么不可的,他知道许多有趣的事情,讲起来就像书中的故事一样。
云杳觉得心里没有那么闷了。
“陛下,您在看什么呢?”萱夫人道。
“没什么。”赵子颐的声音低沉,萱夫人双目微垂,若是没什么何故自己在旁说了许久的话都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顺着赵子颐的目光,萱夫人看了过去,瞬间了然。
“传言说云妹妹同六王爷不合,看来是空穴来风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赵子颐的神情。
云杳刚才吃了这带着马奶香气的酒的亏,现下清醒之后就不敢贪杯了。有风从殿外吹进来,她穿的单薄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回了六出居,云杳一下子扑在软榻上,靴子被她蹬到了一旁。
“霜月,我头要断了……”
霜月被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了,忙打来了温水伺候云杳洗漱,一支一支往外拔掉那些个发簪头饰。
云杳四处张望,“霜花呢,还没回来?”
她扫了一圈没见到霜花的影子,这丫头,她是说让她不用顾忌自己尽管去玩,没想到她便真的丢下她这个主子不管了。臭丫头,平日里白对她那么好。
霜月道:“她应当是去见她那个小友去了,怕是晚些才回来。我说她几次了都不听,等她回来主子应当好好说教一番,若是让旁人知道六出居的侍女不好好伺候主子自顾自的去玩耍,霜花早晚吃大亏。”
云杳诧异,“小友?也在宫里吗?”
她好奇,霜月便同她解释。
这位小友同霜花自出生起就相识了,两家比邻而居关系要好,只是后来双双被送进了宫里做了宫女。两人虽出身贫寒,但耐不住机灵懂事,便被安排在勤政殿作些打扫,端茶倒水之类的简单的活。
云杳来的那天,陛下亲自指了霜月霜花到六出居侍奉,那位小友没能来。
“她们关系很好吗?”
“同亲姐妹一般。”
云杳心想,若是这样,岂不是因为自己霜花才与她那个好姐妹分开。勤政殿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肯定管的非常严格,霜花想去找那位朋友就不方便了。
这么一想,让她多玩一会也没什么不可。
洗漱罢,云杳躺在榻上,霜月将她乌黑的头发铺开。云杳内里是个孩子心性,睡觉横天横地的不老实,早起总被自己的头发缠到。
她给云杳盖好了被子,“主子今日早些歇息吧,按照以往,陛下今晚应当是去萱夫人那里的。主子方才喝了酒吹了风,若是休息不好明早可该难受了。”
云杳点点头,侧过身子闭上了眼。
直到霜月吹了拉蜡烛,关上房门离开。云杳才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着,一闭眼全是萱夫人和赵子颐站在一起的样子。宫宴一点都不好玩,她想起赵灵均说他很孤独,她竟也觉着孤独了。以前有赵子颐陪着,她最多只觉得宫里无趣,如今有什么在心里萌芽,她想出宫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杳仍旧睡不着。窗外风吹过没有叶子的树,响起尖锐的呼啸声。
有脚步声掺杂在里面,云杳裹紧被子警觉的看着房门处。黑色的人的影子沿着走廊踱着,在门的正中间停下。
是霜花回来了吗?云杳有些害怕。
她不敢出声询问,大晚上的有谁会到她屋里来。霜月霜花睡的偏房,离得并不是很远,她要是大声的吼她们一定能听到。
可是不行,云杳试了试,发现自己竟然害怕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云杳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出。
忽的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云杳睁开眼睛,一眼就见着一个背对她的人在点燃另一支烛台。
“颐哥哥……”
她心里一松,掀开被子光着脚跑下床扑到赵子颐的怀里。
“吓死我了,你不是去萱夫人那了吗……怎么这时候过来。”
赵子颐的手抚上她的脸,云杳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赵子颐的手摩挲着云杳的脸颊,半晌没说话。云杳缓过神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她抬起头,“颐哥哥?”
赵子颐看她的眼神里充满炽热,他手腕一用劲,云杳就被拉回了榻上。
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赵子颐好像喝醉了,一句话不说就附身压了上来。他的力气很大,云杳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忽的她一个激灵,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赵子颐——居然亲了她。
赵子颐从未亲过她,从未以这样的方式亲她。平日最多只是亲亲她的脸颊,可今天,云杳瞪大眼睛任由赵子颐在她唇齿间啃咬。
这,这会不会太快了。
云杳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为什么会是今天?她还没准备好。
趁着赵子颐换气的间隙,云杳用手肘隔开他,“颐哥哥,今天不行,我害怕。”
赵子颐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他似乎醉的不轻,眼睛里却是说不上来的清明。
云杳听见他道:“为什么,阿俞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过段时间我便册封你为夫人,我在想法子,想一个让后宫只有你一人的法子。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人,几年来一直如此。”
他眼底有些落寞,“你却要拒绝我吗……”
云杳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她想了很多,漪夫人,萱夫人……所有地一切又慢慢模糊。模糊到什么都记不起来。
屋外狂风依旧,漏进来的风轻轻掠过,烛光左右摇摆忽明忽暗。
云杳盯着赵子颐背对着烛光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像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缓缓伸出手环住了赵子颐的颈子……
第二十一章 端倪(七)
第二日巳时云杳才堪堪挣开眼皮,她想翻个身,浑身的骨头就像错位了一样酸疼。
身旁早已没了赵子颐的身影,这会儿他应当是还未下朝吧。云杳重新闭上眼睛,昨日的种种浮上心头,她的脸臊起来。
怎么就半推半就的那样了呢,但是回过头一想,又觉得这才是理所应当。一开始的时候自己不是还期待过这样的事吗?那时候还因为赵子颐不在她这儿留宿不高兴。
是啊,她该高兴的。
就像赵子颐说的,她们互相深爱着,过不了多久,册封的诏书就会送到这六出居吧。
她本该高兴的……
云杳翻个身,立马倒吸了一口气,她轻轻的唤了声霜月。
“主子。”
霜月早早的就起了,一直候在房外,闻言去端了热水来。
等一切打理完毕,云杳就被霜月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成了一个球安置在软榻上。
“霜月,我有点热……”
云杳觉得起来之后脑子就有点不够用了,眼皮也仿佛有千金重几乎要闭上。霜月伸手往云杳额上探了一探,她的手凉凉的,贴着皮肤很是舒服。
随即额上的手收了回去,她听到一声惊呼:“主子你发热了!”
发热?怪不得她感觉天旋地转,身子懒怠的很。云杳迷迷瞪瞪一扫,偏偏瞧见霜月刚换下的单子,皱皱巴巴堆在竹篮里,隐约可见几处红痕。
这下真把她臊着了,难不成是因为昨日的事她才发烧的?那就太羞耻了。
云杳觉得被那么多衣服裹着,真真要融化了。
“没事霜月,你先别急,帮我倒杯水吧。”她的喉咙热烘烘的,如同含着一片干枯的叶子。
霜月有些慌乱,一边大声叫着霜花和东子,一边倒了温水喂给云杳。
“怎么回事,主子的脸怎么这样红!”
霜花听到动静,急匆匆跑过来,见到云杳忽的手脚慌乱,“我,我去叫姜大夫来!”然后云杳就看见她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这会儿她才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却笑道:叫姜恒做什么,只是发个热而已,哪个太医不能治啊。再说姜恒那厮可不一定会医……
再醒的时候云杳还是躺在榻上,神智已经清明了许多。
她居然昏过去了。
外面好似又飘起了雪,早上起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点雪花时不时的飘下来,特别的小,时而看的见时而又看不见。不过这会儿应当下的大了。
房里烧着炭炉,脸颊暖乎乎的,被子软软的倒是舒服的很。
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一些雪花趁机从门的缝隙里溜了进来,云杳看见那人的靴子上也沾了些雪。
“云姑娘你可觉得好些了?”
云杳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她张了张嘴,“姜恒,你怎么来了?”
姜恒笑了笑,“你别忘了我为何留在宫里,若是你生病了我却不在,怕是明日宫里便见不到姜恒了。”
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云杳扯了扯嘴角。
姜恒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道:“方才你昏倒的时候陛下来过,他似乎有别的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嗯。”
姜恒道:“你不开心吗?”
云杳笑道:“我自然是开心的。”
她一生病赵子颐就来看她了,近日他要处理的事很多,想必抽出一点时间不容易。过了年节就要开始筹备春祭了,在奉国祭祀是一等一的大事,为黎民祈福,保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在加上蛮子心有犯意,祭祀能安民心。
所以她也没想过赵子颐会来,定是霜花跑去通报赵子颐了。左右不过是个小病,实在不用大惊小怪。
许久,他听见姜恒道:“我犹豫了很久,有件很重要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做。若是一个秘密,不说出来,什么事都不会有,若是说了,那么我在乎的人可能会很痛苦,我该告诉她吗?”
云杳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了自己一个这样的问题,她连姜恒说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给他出主意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秘密,不过若是隐瞒的话不是皆大欢喜吗?那又何必平添麻烦。”
就像她心中的疑惑,她很想弄清楚,可是直觉告诉她越接近答案,她可能会越痛苦。她是个极其胆小怕事的,若是没有赵子颐的宠爱,她应当一天都呆不下去。
多好玩,她已经成了一个依仗皇恩过活的女人。
姜恒说了许多云杳听不懂的话,他好似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把自己当成一个能倾诉的人。
不过从头到尾云杳只是默默的听着,大概猜到他说的应当是他那个失踪的主子吧。因为只有提到那个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子,才会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那样崇敬的目光,云杳有些嫉妒了。
她多希望有人能这样坚守着自己。
可是没有人。霜月霜花吗?她们只是奉命行事,她不敢说自己待她们有多好,也不知她们会如何看待自己。陛下吗?早些时候她还能有那个自信,但是昨日宫宴之后,她心里就没那么确定了。
晚些时候赵子颐又来了一趟,嘱咐她好生休息。
他冰凉的手拂过云杳的脸,她往被窝里缩了缩。赵子颐很快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子颐总是匆匆的来,不到一刻钟又匆匆的走了,剩下满屋的荒凉。
云杳从来不会埋怨,她只是笑笑。
赵子颐让她等,他说:“阿俞,再不久,用不了多久我就封你为夫人,然后是皇后,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云杳不懂她要等些什么,等到什么时候,但是对着赵子颐,她总是淡淡的道:“好。”
云杳的病好的很快,但是身子骨却一下子垮下来了。太医院又重新惶恐起来,拉着姜恒探讨。赵子颐也不来了,常英倒是来过好几次,听他说赵子颐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边关起了打仗的苗头,春祭也越来越近。
这就是身为帝王的职责,哪怕国情再严峻,也要让百姓放心。
她听说橘皮能镇静安眠,特意剥了些橘皮封在锦袋里让常英给带去勤政殿。她的六出居本就安静,这下就更加清净了。云杳倒是乐得自在,她相信赵子颐,赵子颐让她等,她等着便是。
她还有霜月霜花东子福宝儿,也不会很难过。
稀奇的是,从宫宴之后,赵灵均却时常来六出居。说是来宫里转转,顺便给云杳带点好玩的。
第二十二章 端倪(八)
这日赵灵均又来了,不过手上倒是没见着拿什么,脸色却极其难看。一进六出居的大门就开始唉声叹气。
“六王爷若是嫌弃我这地方就出去吧。”
他那杯茶水都放了一炷香的时间了,早就冷掉了,还在那端着好像什么圣物一样。
云杳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夺下白瓷茶盏,“这茶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祈福的,你再对着它叹气它也说不了话。”
赵灵均苦着脸道:“我……哎……”
云杳只觉得脑门的青筋直跳,眼神凛冽如冰刀飞向赵灵均:“有话就说。”
赵灵均打了个寒噤,苦巴巴道:“我大哥打我了,自十五岁后他就没打过我,如今居然为了他那个相好的打我。”
他说的委屈,像个小孩子一样。
相好?云杳仔细的想,六王爷的大哥就是大将军,大将军的相好……大将军有相好!?
那个长相凶狠的大将军?她没听说有将军夫人啊。
云杳咽了一口茶水,暗暗埋怨自己太无礼了,怎么着人家也是堂堂奉国大将军,没个相……情投意合的人也说不过去。
认真来说将军除了看着凶应该没什么不好的吧,就是长得凶。
“那你怎么惹到人家了?”云杳放下茶盏道。
大将军是个出了名的稳重,若不是赵灵均犯了什么大错,他断然不会动手的。
赵灵均想了想道:“也没做什么,我只是去大哥府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他相好的一套端溪天青纹砚,大哥就生气了,骂了我许久呢。”
云杳汗然,这事确实不大,不过是个砚台而已,碎了就碎了,再名贵也合不住动手啊。
云杳道:“确实不至于大怒。”
赵灵均连忙点头,“是吧。”
相处久了,云杳才慢慢发现,这奉国的奇葩王爷赵灵均除了些花花心肠外,就像个孩子一般,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
如此的人,在宫中遍寻不到一个。
不,这么说来,他更多的应当是幼稚吧。
“他相好现在又不在,正反也。不会知晓,我再买一个赔他就是。”
赵灵均虽贵为王爷,在云杳面前却一口一个相好,云杳恨不得堵住他的嘴。
“你倒是有理了,毕竟是你犯错在先。”
赵灵均听云杳站在大哥那边,顿时扁了嘴,“林宣这阵子刚好去甘南郡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不会怪我,他人可好了。”
云杳边听边点头,大将军既然如此宝贝那砚台,定然是这个林宣是个擅舞文弄墨之人。
“既然这女子这样好,为何大将军迟迟不娶,难不成担心自己纵横沙场,留她一人不舍?”
她觉得这一点都不成问题,若是情投意合,就应该早早娶了才是。娶回来才是自己的。
她说完,便看见赵灵均猛的抬头,表情怪异,眉头皱起,像吃坏了肚子一样。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不自然的笑,“那个,林宣是个男人。”
“你先别说话!”
赵灵均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云杳的嘴,“你别吵吵,我慢慢跟你说。”
云杳点点头,赵灵均把手松开,坐回凳子上。
云杳脑子还很混乱,“林宣是个男的,就是说大将军他……”
赵灵均扬眉,“你莫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样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有伤风化?”
云杳低下头,她没这么觉得,只是一时有点诧异。毕竟在奉国,不,不只奉国,她的认知里一定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
赵灵均叹了口气,“男人又如何?你是没见过那林宣,现在是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稅,此次去甘南郡就是为了甘南与外攘的赋税增收之事。起初我也不知为何大哥被他吃的死死的,后来见了面才知道,若是能有一个体己的,互相欣赏的,男人女人都没那么重要了。”
云杳有些愧疚自己方才竟觉得诧异,赵灵均嘴里鲜少能听到这样正经的话,说起林宣确是实打实的认真。
“那个林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赵灵均抿唇笑了笑,“非常好,生的也好看。若是有机会等他从甘南回来,我带你去见一见,你便明白我为何会这样说了。”
云杳笑道:“你可先别答应这么早,先前说好带我出宫走走的,可别忘了,我还盼着呢。”
赵灵均一拍额头,“呀,我却真给忘了。”
他假装不记得,回头看云杳的表情。
云杳早已习惯了赵灵均偶尔插科打诨不正经,自然是没有配合的假装惊讶一番。
出宫的事仍是没个盼头,宫里宫外都在等着春祭,赵子颐无暇顾及其他,这时候自然不能上赶着给他添麻烦。
同样被“冷落”的还有萱夫人,云杳听说萱夫人每日都差人去勤政殿送汤,却实比她要主动多了。
说不上来是不是在赌气,云杳觉得哪怕是春祭再忙,赵子颐也应当来多看看的。她还不知道有那个新妇洞房过后就被冷落了。
云杳笑笑,她何时变得这样幼稚,八成是和六王爷相处的时间长了,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本以为在春祭结束之前,自己会一直这样被冷落下去,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宫里大家都一样,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很快赵子颐便来了六出居。不过却病并非云杳期待的那样。
“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赵子颐端坐,云杳在一旁看着面前跪着的两名瑟瑟发抖的宫女,觉得有些莫名奇妙。
她听见其中的一个宫女说道:“奴婢,奴婢注意到一连着好些日子,六……六王爷都来六出居,一待便是一整天,到黄昏时分才离开。”
什么意思?云杳瞪大了眼睛,如果她想的不错,这个宫女是想往自己和赵灵均身上泼脏水吗。
“你胡说,六王爷统共不过来了三回,每次都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哪有你说的那样。”
霜花率先开了口,她有些气急,这个宫女怎么能这样诬陷她家主子。
云杳却没说话,她一动不动的听着二人说着所谓的亲眼目睹,脑子中思绪纷繁。
第二十三章 端倪(九)
云杳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能感受到赵子颐灼灼地目光戳在后背。
“陛下,你是如何想的呢?”
云杳示意霜花不必再多说,不管谁看这都太过可笑了,她和赵灵均?她们不过才相熟了短短几日,每次见面霜月霜花都侍奉在侧,难道还能发生什么。
她的眸光暗淡了下来,赵子颐既然来了这一趟,不就是代表他心里也怀疑了。
赵子颐道:“阿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那你是何意!”云杳陡然提高了声音,莫大的委屈席卷过来。谁都能怀疑她,唯独赵子颐没资格。是他将自己困在宫里,是他……
云杳顿住了,她是被困在这后宫的吗?不,她是被赵子颐的感情所缚。
她面色冰冷如霜,赵子颐缓了缓语气道:“阿俞,朕相信你,只是宫里有人看到了,谣言四起,朕好歹要给一个解释不是?”
云杳只觉得胸口闷疼,脚下几乎站不稳。
她该解释一下吗?或许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云杳看着赵子颐的双眼,竟赌气一样一眼不发。
赵子颐伸出手拉她,却被云杳一闪身躲过去了,当即赵子颐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房内空气凝滞,跪在地上的两名宫女深深的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主子……”
霜月早也跪了下来,不着痕迹的拉了拉云杳的一摆,摇摇头让她莫置气,云杳明白她的意思但仍固执的不发一言,也不去看赵子颐。
眼看着赵子颐面色变得铁青,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陛下——”云杳抬眼,看见一席茜色裙衫。没想道来的竟是萱夫人。
萱夫人似乎是走的急,进了屋站定呼吸还未平定。她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别人不知您还不知你吗,云妹妹怎会做出那样的事。”
她看起来有些微怒,言语间竟是为了云杳鸣不平。
云杳直直的看着她,萱夫人察觉,偏头朝云杳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云杳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俯视着地上跪着的两名宫女。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到底是管理后宫的人,饶是生的一副温婉面容,站在那里还是极有威严的。
那两名宫女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原先说话的宫女结结巴巴的道:“是奴婢……奴婢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陛下也在这里,若是敢有一句谎话,直接拉出去打死好了。”
此话一出,那宫女忙不断地叩头,另一个宫女更是恐慌,“萱夫人饶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你——”
那宫女也不管同伴的目光,膝行至翾夫人的面前,道:“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是冬草,冬草指使我们这么做的,她说她看见了,要是我们肯来揭发,就给我们一笔银子。”
冬草?是谁?
仔细盘问后,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这个冬草是漪夫人宫里的宫女,同当时被赶出宫的冬梅一同服侍漪夫人。她是替自家主子抱不平,一心觉得是云杳害的主子在冷宫里艰难度日,便买通两个宫女诬陷云杳与赵灵均私通。谁人不知道陛下对云杳很是重视,定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就算不能拉云杳下水,也免不了让她身陷囹圄。事实上,赵子颐也的确起了疑心。
正巧赵子颐为了春祭分身乏术的时候,赵灵均又时长出入六出居,便给了那冬梅一个机会。
一切不过是场闹剧,如此拙劣的嫁祸,总会被拆穿的。云杳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恐慌。她与赵灵均是朋友,行得正坐得直,还怕有人泼脏水吗。
不过萱夫人此番特意为了她跑一趟,于心云杳十分感激。
两名宫女被罚去做苦差事,萱夫人命人将那个冬草一并抓了起来,丈责三十同两个宫女一样。
事情了了,萱夫人拉着云杳的手道:“妹妹受惊了,怪姐姐监管不慎。赶明有事尽管去找姐姐便是,定替你做主。”
她说话的声音温柔,云杳觉得心里一暖。除了赵子颐她是第一个视自己为亲人的人。
云杳道:“谢谢萱夫人。”
“叫什么萱夫人,叫我姐姐便是,还同我道什么谢啊。”
“咳咳。”赵子颐咳了两声,萱夫人便朝她一福身。
萱夫人没在六出居待多久,说是宫中有事,就先回去了,依旧道改日登门。
她一走,霜月她们极其自觉地退了出去,临走还将房门掩上。
多此一举,云杳想。
她现在不想和赵子颐待在一起,她还在生气,一时恐怕消不下来。
赵子颐应是觉得理亏,声音便软和下来,他道:“阿俞,是我的不对。这两日朝中之事纷杂,我大抵是乱了阵脚。”
他从背后抱住云杳,将唇贴在她耳边。
“我也不知怎的,一听是关于我的阿俞,便乱了方寸。只有你才能让我如此慌乱。”
耳鬓厮磨,云杳的心到底没坚固起来,她转过身,对上赵子颐幽深的双眸。
“我和六王爷真的没什么。”
赵子颐身子一僵,随即道:“我知道,你就原谅我吧。我想听阿俞抚琴了,阿俞的琴声一响,我就能平静下来。”
云杳觉得自己没法不原谅这样珍视自己的赵子颐,哪怕方才他还对自己心存怀疑,转眼间她便被这样的温柔缱绻融化,心里那点刚起来的抵触与不满也消失殆尽。
她取出桐木琴轻轻拂过每一根琴弦,赵子颐阖着眼睛听,在乐声里拥云杳入怀。
云杳任由赵子颐将她抱到榻上,任由他一寸一寸亲吻着,她放任自己也放任赵子颐,她想她果然还是爱的。
因为爱着赵子颐,她才甘愿待在这深宫,等赵子颐一个象征性的册封。
这就是她的答案,深深束缚她的不是赵子颐,而是她自己。
半夜还未入眠,云杳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头毫无预兆的疼起来。
赵子颐睡得正熟,他眼圈乌黑,当真是为朝中事费劲了心神。云杳不想吵醒他,但头疼欲裂,她咬住锦被的一角,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其实早在年夜前,她便时不时隐隐的头疼,只是不像今日这般厉害。
背对着赵子颐,云杳的额头渗出汗珠,再忍忍吧,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样想,不知何时便没了知觉。
……
“主子,今日六王爷应是不来了。”
一大早,云杳便早早起来,几日没同福宝儿玩耍,它变得越发黏人了,抓着云杳的衣袖不愿离开。
云杳将它抱在怀里,轻轻在它的下巴上挠了挠,福宝儿就舒服的打起呼噜。
云杳看着窗外,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昨日是疼的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只知道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早间起的时候眼前一黑,差点要摔。
不过她没心情去管那些,身子乏的很。
她一抬头,对上霜月担心的神色,笑了笑:“昨天的事应该都传遍了,他这会儿应该忙着避风头,自然不会来了。”
第二十四章 端倪(十)
确实是这样,六王爷就算名声再不好,再浪荡不羁也不可能在明知道皇帝陛下因此动怒,还若无其事的来去自由。
伴君如伴虎,昨日云杳当真是体会到了。
在踏入六出居的那一刻,赵子颐的眼睛里分明是怒气和猜疑,也就是那一眼,让云杳此时还觉得难受。
“主子,萱夫人差人来说请主子去萱夫人宫里一聚。”
萱夫人?昨日不是才见过。
云杳不知道萱夫人请她去是何意,不过自打她入宫,还未去萱夫人那里见过。后宫无皇后,萱夫人便是暂代皇后。
再者昨日若不是萱夫人出面,以云杳的性子,八成会跟赵子颐赌气。那样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快解决了。她和赵子颐必定要冷上一阵子。
于情于理,她着实该去拜访。
“去备些珍奇物什,六王爷不是带来了些吗?捡着些看着精致些的。”
宫里珠钗宝饰什么没有,云杳实打实对萱夫人心存感激,心里想着定然不能拿些寻常东西,可她这,也就赵灵均拿来的那些珍奇些。
虽然有些对不住赵灵均,她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这是云杳第一次离开六出居,宫里她不甚熟悉,不过有霜月霜花在侧,也不必忧心找不到地方。
“和萱宫……”
站在宫门前,云杳一抬头就看见三个鎏金大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自家六出居比起来倒太过清净些。
云杳倒也没觉着羡慕,她本就不爱这些光芒万丈的东西。她往后看了一眼,霜月没还是和平常一样,霜花却像个打了霜的茄子,不仅不似平常活跃,甚至连面色都凝重起来。
云杳笑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又不是关着老虎的地方,谁还能吃了你不成。”
饶是这样说,霜花的面色也没好一点,问她怎么了,她也道没事。
没办法,云杳便由着她,抬脚进了和萱宫的宫门。
门内有宫女守着,一见她来施了礼进里屋通报了。
还未来得及宁染好好看一看和萱宫内的情景,那通报的宫女就说让她进去。
萱夫人倚在软榻上,和先前见到的不同,今日她只是略施粉黛,顺滑的头发只是简单在发顶挽了个款式,余下自然的垂下来。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此时此刻,云杳脑中便想到这样一句。
“云妹妹你来了,来过来这边坐。”萱夫人拍了拍案几对面的位置,声音浸透着温柔。
云杳笑莹莹坐过去,余光便瞧见霜花看着自己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云杳想,她应当是觉得自己如此很陌生吧。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满身疏离的,不过萱夫人是个例外。
云杳喜欢她总是笑着看自己,像亲姐姐一样。云杳没有姐姐,她甚至连父母和任何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总觉得和萱夫人亲近些。
云杳道:“昨日之事,云杳谢过萱夫人了。”
萱夫人顿时睁大了眼道:“还叫什么萱夫人,你若不嫌弃,叫我萱姐姐好了,在这后宫也就只有咱们能互相照应。”
她的眼睛含着期待,云杳有些局促,她对这样的好意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未几她小声道了声:“萱姐姐……”
萱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她拉着云杳的手,“你的事我之前也听了一些,可怜见的,怎么就孤零零还丢了记忆,你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云杳点点头,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近几日脑子中有一些碎片闪过,连她自己都还未弄明白,也不好跟萱夫人说。
萱夫人听完脸就苦了下来,云杳知道她是见自己可怜。宫里的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大多宫人多少是有些盼头。
而她,什么都没剩下,无一例外全部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没事,我还好。”云杳反过来安慰她。
萱夫人叫她来并没有什么要事,说是一直想和云杳坐下来好好聊聊。萱夫人是典型的大家闺秀,通晓的事情很多,自己送来的那串紫烟水精手串她看起来很是喜欢,立时便戴在了腕上。
云杳言语不多,基本上都是在听萱夫人讲。偶时搭上两句,心里觉得温暖。她要是真的有个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云妹妹,你是如何想陛下呢?”萱夫人忽然如此道。
云杳一时没反应过来,萱夫人的一双梨涡在她面前晃着,让她有些出神。
她是怎么看待赵子颐?
她没答,萱夫人应是觉得自己没说清楚,又道:“其实,你应当知晓我是在陛下还是太子时便跟着陛下了,陛下一向孤高,我当然知道他娶我不过是因为先帝先后撮合,这些年过去很清楚他未曾对谁付过真心,可我看的出来,陛下对你是真的情意。”
云杳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何意,她的一切都是赵子颐安排的,她对赵子颐,当然是对待寻常百姓的丈夫一般。
这么说也不甚对,她还未被册封,如今只是个琴师罢了。
萱夫人叹了一口气,“我竟不知道陛下和妹妹是怎样的相遇,陛下道与妹妹早些就相识了,若是我早些见到妹妹,一定会早些欢喜。”
她的所有都是赵子颐告诉她的,那些所谓的记忆和经历都是赵子颐一件一件讲给她听的。这是云杳唯一知道的事,看萱夫人有意想听,便捡了几件同她说了。
萱夫人听罢,道:“你方才说陛下见你是在南巡,可是陛下从未亲自去南巡过啊,陛下生在北方,对南方的水土很不适应,吃些那里的水做的饭便会起红疹子……那……”
她欲言又止,云杳心下一沉,很快沉住气笑道:“那许是我记错了,往事与我太过模糊,萱姐姐听听就罢了,莫当真。”
萱夫人点头,拉着云杳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的扯着,云杳却不怎么能听进去了。她骗不了自己,一直以来,她对赵子颐是绝对的信任,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她不得不有些疑虑。
从和萱宫出来,云杳便匆匆回了六出居,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必须要验证一下。
“主子,你为何走的这样急,地上雪还未化,小心摔倒。”
霜月走在云杳身边,伸手搀住她。
“霜花你还在发什么楞,还不跟上?”
“哦。”
霜花也快步走来,跟在一旁。云杳看过去,发现她竟还是一副后怕的模样,心道定时这个调皮的先前的罪过萱夫人,怕她怪罪。
“霜花,晚膳去勤政殿一趟,就说我想同陛下一起用晚膳。”
霜花知道自己走神了,忙不迭的点头,“是,主子。”
第二十五章 东隅(一)
云杳坐在桌前,手撑着下巴盯着墙角处蹦蹦跳跳的烛焰出神,火光一动,她的瞳仁中就有一瞬而过的闪耀。
霜月在一旁看的心疼,见她衣衫穿的薄,便去取了大氅给她披上,“主子,要不就别等了吧,今日常太监派人来传话,说萱夫人下午忽然病了起来高烧不退,陛下被请去和萱宫了。”
云杳知道她想说什么,赵子颐去了和萱宫,必定在那里用晚膳了,自然她在这苦等也是白搭。
她执起银箸挑了一口青菜在嘴里嚼着,早就冷掉了,她大口大口地嚼着,感觉一点滋味都没有。
面无表情地吞下,云杳放下筷子,“撤下去吧。”
霜月担忧道:“让厨房热一下,或者做些别的来如何,不吃饭怎么能行……”
云杳摇了摇头,霜月只好按照她说的。
肚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好巧啊她想,今日她才去见过萱夫人,她面色红润不似害病的样子。云杳不想去猜测去怀疑,萱夫人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呢,定然不会做那种事,想必是真的生病了。
明日得再去和萱宫问候一下才是。
脑子里乱哄哄,云杳自顾自脱了鞋子躺到榻上。赵子颐不会来了,许是往常总是赵子颐主动的来,忽的一被拒绝,她心里就不舒服了。想了想又觉得不该这样小肚鸡肠,换作自己生病,赵子颐定然会来陪她的,定然……
翻了个身,云杳闭上眼睛。
所以说其实她也没什么不同,也没有赵子颐口口声声说的那般重要。云杳厌恶极了自己这副哀哀怨怨的样子,明知道不对,但是她控制不住。
云杳有些后悔自己睡着了。赵子颐果然一夜没来,直到第二日午后,霜花火急火燎的回了六出居,带来了一个让云杳以至于整个后宫无法不在意的消息。
萱夫人有身孕了。
“诊脉的太医换了三个,确实是有孕,已经足月了。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外面都在传陛下这回怕是要封萱夫人做皇后。”
母凭子贵,再加上朝中百官对当今皇帝的子嗣问题很是忧心,且不说孩子还不能确定是个太子还是公主,就单单因为这孩子是奉国第一个皇子,那些官员们就会顺水推舟催赵子颐封萱夫人为皇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云杳根本没机会见到赵子颐,但是她见到了常英,赵子颐派他来传个话。
“常公公,萱夫人不是生病了吗,这还有着身孕,没什么事吧。”
常英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奇怪,许是没有想到这样关键的时候,云杳竟关心这些,“云主子放心,萱夫人虽然体弱但太医们都在和萱宫看着呢。比起这个,云主子就一点不担心吗?”
她看的出来常英是在担心她,她担心什么。担心萱夫人若是做了皇后会对她不利,这倒不会,萱夫人待她好,再者她都是皇后了,还去为难自己做什么。
她在意的事,赵子颐说过他的皇后只能是自己。
那么此时此刻,面对百官催促,他或许正为难着呢。
常英很快就走了,他是随侍太监,要去勤政殿候着,临走的时候他传达了皇帝带给云杳的话:阿俞宽心,我定会履行我的承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杳笑了,有这句话她还担心什么,哪怕萱夫人真的成了皇后,她也没什么介怀的,她知道赵子颐念着她顾着她便足够了。
赵子颐说过心里只有她一人的,她相信。
云杳对赵子颐无可厚非是绝对信任的,这个在自己失忆后第一个拥抱自己的人,在他怀里的那种安心的感觉云杳还记着。所以当萱皇后的册封诏书下来之后,云杳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不过是个头衔罢了,她根本就不在乎。宫里一下子热闹开了,四处都能听到册封相关的消息。只有六出居还是和平常一样,安静的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赵子颐被困住了,据说一大部分官员联名上书请求立萱夫人为皇后,以稳定后宫。赵子颐磨不过,最终当场拟了诏书。
皇后册封,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云杳不紧不慢的过着她平平常的日子,何必慌神,她相信赵子颐终会向她解释的。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赵子颐都没来。五日后便是筹谋许久的春祭,连皇后的册封大典都不得不往后推迟些日子。赵子颐整日整日呆在勤政殿抽不出身。
云杳到底也没去和萱宫看看,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萱夫人。
她怕是笑不出来。
稀奇的是,姜恒来了。
许久没见,连宫宴那日都不见他的身影,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和霜花霜月依旧热络,就如同昨日才见过一样。
“你个假太医,真太医都去和萱宫了,也就你会来我这。”云杳笑道。
姜恒跟霜月霜花摆了摆手,走进了些,“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怎么会,云杳笑得开心,“挺好的啊,现今宫里热闹,挺好的。”
她的话姜恒一句都不信,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杳的脸,“你好的时候不会这样假笑。”
不愧是姜恒,果然一针见血。
云杳慢慢收回了表情,不高兴又怎样,她不还得好好过下去吗,非要茶不思饭不想把自己折腾的形容枯槁才行吗?那样就太可悲了。
云杳不想说这个话题,姜恒也没再说,他道:“我要走了,离开皇宫。”
“为什么!?”
云杳和霜花一同说道,霜月扯了一把霜花,拉着她去门外。
云杳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水,“为什么这时候出宫?”
姜恒道:“我来是为了给云姑娘治病,既然云姑娘的病已经好了,便没有待在这里的理由。姑娘不必担心,日常调理的药方我已经给太医院了,他们会按着方子抓药的。”
云杳在意的不是这些,这些日子,姜恒已经和六出居的大家混得很熟了,尤其是霜花。
“你若是要走,霜花可要伤心了。”
姜恒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瞒云姑娘,我之所以入宫除了医治你的病,还想寻找我家主子的踪迹。”
“你家主子可能在宫里?”
姜恒没答话,末了起身,他的茶盏已经空了,剩了些茶叶在杯底。
他似乎不想多说,这是他的私事,云杳不能干涉太多。不过想必那个主子并未在宫中,否则他也不会出宫去了。云杳没有理由拦他,只道了句珍重。
“若是找到了你的主子,有机会可要引见一下,我很想见上一见呢。”
姜恒笑了笑,“一定。”
姜恒走了,陛下正为春祭之事所困,知他安排好了云杳日后调理,就没有阻拦。
六出居愈发安静,明明姜恒也不常来,或许是因为霜花。
姜恒走后,霜花也敛了她一惯风风火火的性子。
云杳更加不爱说话,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抱着福宝儿在庭前晒太阳,福宝儿倒是比之前大了许多,性子随她,懒洋洋的不怎么爱动。
看着福宝儿,云杳不经意的想到,赵灵均这时在干什么呢。
第二十六章 东隅(二)
心里那道坎硬生生被云杳跨过去了,她最后还是让霜月给和萱宫送了贺礼。
不是她大度,而是总觉得自己这样赌气跟谁赌呢?跟萱夫人,人家待自己挺好的,和和气气根本没有讨厌的理由;跟姜恒,他去找他的主子天经地义,总不能因为自己跟那个主子像一点,霜花霜月舍不得他就拦着不让去;跟赵子颐,他是一国之君,这件事也让云杳深刻认识到皇帝也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他已经够不自在了自己何必添乱。
莫名其妙,云杳又想起来赵灵均了。
不正经的王爷平素总是笑呵呵提溜着好东西来看她,一旦这样安静,倒有些让人不适应了。
记得宫宴那夜赵灵均一阵剖白,云杳口气一松答应和他好好相处后,赵灵均第二天就得寸进尺拿了个宝贝红匣子过来。
“这是什么?”
云杳打开,里面躺着两只手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看起来近乎透明。但是通体烟紫色,以红绳串在一起,交接的地方还坠着两片青玉。
赵灵均神秘兮兮的道:“紫水精,前阵子从几个番人那里淘来的,看着好看给你送来。”
紫水精?应当是挺罕见的,云杳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虽然觉得新奇脸皮却薄的很,她摇摇头推开匣子,“我不能要,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你能不能别老是这么浪费银子。”
赵灵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拉过云杳的手腕。等云杳再看,一串紫水精就戴在了上面。
“来来,那个我也给你带上,多好看啊。”
云杳这回反应快,迅速把手收在了广袖里,“别别,我右手上已经有个镯子了,再戴像什么样子。”
他把赵子颐挡在一边,伸手给他看,手腕上云纹银镯映衬下她的手腕更加白皙了。赵灵均一下子被这个桌子吸引,凑上去看了很久。
这不就是个普通的银镯子吗,除了会响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之前和霜月霜花说的什么会发红色的光啊什么的纯属她瞎扯,什么东西被红色的烛火照着不会显得红一些。
也就不只有霜月霜花才会被自己唬住,不,或许聪明如霜月早就反应过来了,只是没有拆穿她罢了。
赵灵均左看右看道:“这不就是个普通镯子吗,也没什么特别的,哪有这紫色水精好看啊。”他看起来颇不屑的样子,云杳默默在心里嘟囔了几句,笑着道:“这镯子应当是从我出生就戴在身上了,取不得。那只就让霜月收起来吧。”
她都这么说了,赵灵均也没再强求。那天还借着送礼在六出居蹭了顿午膳,果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云杳兀自笑了笑,要是赵灵均知道那只紫水精的镯子被她送给萱夫人了,不知道会不会生气。生气也没用,都已经送给她了,怎么处置是她的自由。
这赵灵均也真的是,被那么一吓竟然真的就不再来了,没他带些稀奇玩意过来,云杳也觉得好像空了点什么。
——
春祭在望,这是奉国的大事,云杳没想到她也被列入了春祭随行的队伍里。
后宫同行的只有云杳。原本应是皇后陪同,不过虽然萱夫人在太医们的照顾下已经康复了,却不宜跋涉,于是便让云杳代之。
春祭头一天,赵子颐终于来六出居了。
他来的时候未差人提前通报,云杳正在用晚膳呢,抬眼一看就看到他立在门前。六出居平素一向比较随便,云杳不怎么在乎后宫的规矩,只有她们的时候一直都是同霜月霜花一同用膳。
所以乍一见到赵子颐,霜月霜花一下子慌神了,忙扑通跪下不敢言语。
赵子颐摆摆手,两人迅速起身将碗筷换了,动过的饭菜也统统撤下去叫厨房做了新的出来。云杳皱了眉头,就像没看见他一般,继续埋头吃自己的。
赵子颐坐下,道:“也就只有你能这样待我了,阿俞,你还在生气吗?”
云杳漫不经心道:“我生什么气啊,我只不过是个琴师而已,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愿意如何就如何。”
“阿俞。”赵子颐叹道,“你别这样。”
云杳也不想这样,但是她还没能思考,话就自己蹦出来了。
她放下筷子,认真盯着赵子颐漆黑的眸子,“颐哥哥,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不必觉得愧疚。萱姐姐很好,她一定比我更适合做皇后。”
赵灵均拉起她的手握住,道:“这次春祭结束,我便下旨封阿俞为夫人,同皇后大典一同。阿俞,萱夫人的背后是先后一派,我现在还不能同他们抗衡。”
云杳拍拍他的后背,抱住了他。
“反正你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我相信你便是,若是你敢弃我于不顾,我就……我就……”
她就怎么样,她也想不出来。墨迹了半天,赵子颐笑笑:“不会的。”
云杳暗骂自己太无用,原本一股子的猜疑和郁闷一见到赵子颐就忘到九霄云外。赵子颐当晚留在了六出居,第二日又早早的走了。
似乎她总见不着赵子颐晨起的睡脸,或许是她太懒了,赖着床不愿起。
云杳畏寒,虽说年关过了,大地回春,可风还是冷的。她裹在被子里不愿意起。霜月调笑她道放在寻常家里,有哪家媳妇胆敢起这么晚,定要被婆婆说道了。
“明日就是春祭了,主子既然要随行,定然要早早的起床梳洗,可不能像平常那般。”
云杳问:“要什么时候起?”
霜月回道:“约莫五更天。”
五更!为何要起那么早。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惊诧,霜月耐心解释道:“咱们奉国春日里祭祀是在文泉寺,那是皇寺,虽说离靖阳不算远,但是我们要走着去。”
原来奉国自开国皇帝起便把祭祀当作拜神灵安民心的大事,既然是大事就要庄重。祭祀在正午开始,奉国相信正午天神离人间最近,最能听清百姓祈愿。而为了表达诚意,皇帝一行必须步行至文泉山,爬上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才算的上尊敬。
云杳顿时觉得有些胃疼,她平素懒散惯了,除了弹弹琴喝喝茶几乎不怎么动,八十一级台阶,她怕是要累得半死。她带着哭腔道:“霜月,若是我累的昏倒了,你可要扶好我,千万莫让我摔着。”
霜月道:“爬石阶的时候,宫女太监是不允许跟着的……”
云杳苦着脸坐起身,霜月便伺候她洗漱。
“明日大将军和六王爷也去,会带着侍卫前去,主子也不必太忧心。”
赵灵均也去么。
为了明日的祭祀,云杳早早便歇了,赵子颐也默契的直接宿在勤政殿。云杳缩在被窝里,脑子一片空白。前几日下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想必走起路也方便。
若是春祭一切顺利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东隅(三)
费力地登上第四十七阶石梯,云杳紧紧地抓住手绢捂在胸口,如同一只将死的鱼儿一般。她抬眼望了望山顶,一种绝望油然而生。
“怎么了云琴师,这才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
不知何时赵灵均凑到她旁边,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云杳看着他一脸轻松地看笑话,牙根直痒痒,若是她手里有什么重物,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朝他扔过去。
姑且算你幸运,云杳想。她现在手里只有一只轻飘飘的手帕,更别说她此刻连话都不想说了。
云杳不搭理他,赵灵均却像一只蜜蜂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嗡嗡叫,实在惹得她烦了便会一个眼刀飞过去。赵灵均很是配合的佯装惊恐,而后嘴角咧的更大了。
祭祀的队伍都是皇亲国戚,只带了极少的侍卫。赵子颐行在最前面,云杳实在没有力气跟上,很快便落在了后面。
眼看着云杳快要跟不上队伍了,赵灵均偏要在她伤口上撒盐,道:“唉,你看你,连这山上的蚂蚁都比你跑的快了。还不加把劲,若是落的远了,本王可不等你。要不然上去之后,大哥该笑本王体弱了。”
你瞧瞧他这个样子,云杳撇了撇嘴,“谁要你等!”
就只会在这个时候一口一个本王的,云杳听了就烦,挥手赶苍蝇似的,“你走你的就是了,莫管我。”
赵灵均躲开她的手,嘿嘿一笑便加快步子跑了上去。他脚步如飞,竟是没有一点疲累的模样。云杳看了眼身后,除了两个侍卫跟着,便没了别人。
云杳擦了把汗,艰难得抬脚。
她若是事先知晓这九九八十一级石阶竟是这样得陡峭,她定然不会来的。
文泉山地处平原,方圆十里除了山顶处有屋舍以外没有人烟,放眼望去,尽是茂密葱茏的柏木,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绿的醉人。不过文泉山的确高,她这才爬到半山腰,就觉得天边的云近在咫尺,想必在山顶上看,云雾也就在山腰间了吧。
其实并不如霜月说的那般严重,她们一行来的时候还能坐马车,只是到了山脚,宫女太监们就在山脚下一处简易的木屋里歇脚,等着陛下祭祀后返程。
奉国的祭祀虽极为重要,却不甚繁琐,满打满算四个时辰便可。她们出发的早,想着天未暗透就差不多能回去了。
这就很是难为人了。为了不足一日的祭祀仪式,要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就算了,还要爬这天堑一样的山。
云杳暗暗在心中盘还要多久才能返程,坐到软和的轿子里,便见到赵灵均居然又跑下来了,手里还拿了什么。
“给你。”
他把什么东西塞过来,云杳一看,竟是个鹿皮水袋。
原来说丢下自己是去替自己找水去了,云杳怔怔地接过,小小的喝了一口。
赵灵均道:“我方才去看了看,再往上的地方居然有水,就给你装了些。你是女子,爬了这么久定然又累又渴……”
他絮絮叨叨说着,眉飞色舞的,一双狐狸眼总是微微的眯起来。
狐狸和这折磨人的文泉山,还挺配的。
想到这云杳不禁笑起来,赵灵均便受到惊吓一样睁大了眼睛道:“你笑什么,可是不累了,前面还有三十多阶呢。”
此话一出,云杳当即敛了笑。
文泉山不愧是神山,山上有没有神仙她不知道,这石阶确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大最高的,她麻木的抬腿,看见故意作出轻松样子的赵灵均,心想,此时你尽管笑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让她逮到机会。
终于一行人都到了山顶,云杳果然是最末的,连那几个不知道封号什么的公主都比她早些到。
当真是她体弱?
她也不顾赵灵均了,快步走到赵子颐的身边。
赵子颐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面上有些担心。云杳只觉得手上一暖,方才的劳累都抛之脑后。她好奇的四处观望,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原来文泉山上是有人的啊。
她见山顶靠近南面的位置,有两根巨大的石柱,上面雕刻着张牙舞爪缠绕的巨龙,连鳞片都一一可见。那柱子几乎有十丈高,直插青天。
而石柱边上,有数十人排成两列站着,皆穿着鸦青色的道袍。
两根柱子中间摆着祭坛,有一个年轻的道士手上拿了三支香正在点燃,他背对着云杳,头顶上盘着道家翻天印发髻,一根白玉钗横贯当中。
他一回头,云杳当即吸了一口冷气。
她道是只有那长相一般的人才舍得入道,没想到这人居然生的这般好看。同样鸦青色的衣袍被山风吹起来,就像谪仙一般。
云杳看呆了,突然一群人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她才猛然回神。
原来祭典已经要开始了,头一开始需要皇族的诸位站成两排,行跪拜大礼。在她愣神的时候,赵子颐已经走到了石柱中间祭坛的位置,她有些慌了,没人跟她说过要如何进行,她该站在哪?
正慌乱的时候,云杳感觉有一股力量把自己拉到了一旁,她差点惊呼出声,赵灵均忙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说话。
云杳只好老老实实跪在那里,三跪九叩之后,那些道士们念起了祭词:天玄地黄,日月其光。覆之载之,斯明斯祥。生民不宰,惠物无疆……
奉国祭祀一向以人血作为祭品,因为奉国的祖辈们相信血液是一个人的精神所在。血沛则精神佳,血亏则身劳损。以血作为引子,可以最大限度地将愿望传递给神明。而当今皇帝的血,更是珍贵无比。
不过这是后来回去的时候霜月同她解释的,当即看到赵子颐拿匕首将掌心划破,殷红的血液滴在祭坛中心的一块灵石上的时候还是呼吸猛地一滞。“颐——”
赵灵均拉住她的袖子,冲她摇了摇头。
祭祀之礼还在继续。
那个好看的道士一甩浮尘,燃着的香顶尖处红星一闪,便有三股青烟盘旋上升,消散在上空,接着是三杯酒。
第一杯请神。
第二杯祈愿。
第三杯送神。
三杯酒祭了天,最重要的一步就完成了。但这不是结束,赵子颐身为皇帝,之后还要同那些道士门一起写祈愿折子,抄经书。其他的人,被安置在山顶的唯一的寺庙——文泉寺。
被道士引进了房间,云杳才猛然间想到,明明是一群道士所在的地方,为什么不叫文泉观,而叫文泉寺呢。
引路的小道士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她也不好多嘴去问。
“你饿了没有,文泉寺的午膳要等皇兄经文抄写完之后才开,你要是饿了,我去给你找点野果子什么的。”赵灵均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问道。
云杳摸摸肚子,摇了摇头。
第二十八章 东隅(四)
前一个时辰,云杳还在庆幸祭祀仪式颇简,现下却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天真。
抄经书这件事远远不似她想像的那样,随从的其他皇子皇女倒没什么,皇帝陛下才是最受折磨的。赵子颐要就着山顶泉水沐浴更衣,如今可是正月里,寒风刺骨,用冷水还不把人冻坏了。
不止如此,沐浴焚香之后,才在特殊的一间静室里跪坐,开始抄写。
祭祀,要诚。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才不会冲撞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抄写用的墨,都是晨起时新收集的花露研出来的,书成之后,焚烧时甚至会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这才初春,树刚抽芽,哪里来的花呢。”云杳偏过脸问道。
赵灵均就在她身后不远的石凳上,云杳看他也闲的无聊,忍不住腹诽:这真真是累的累死,闲的闲死。她们这些人不过是个陪衬,赵子颐那边的事完全帮不上什么忙。她方才出来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下,大概要两个时辰才能结束。
两个时辰,要是她,手都要断了。
赵灵均闻言抬起头道:“有啊,既然是花露,怎么会没有呢。”
云杳四下看了一眼,这文泉山上和山下一样,大多是翠绿翠绿的柏树,其余便是嶙峋怪石了,哪里像是有花盛开的模样。
赵灵均见她不信,站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你跟我来。”
由着他拉着自己走,云杳紧紧盯着抓着自己的大手。赵灵均一看就是没怎么受过苦的,可是他的手上居然不像她认知里那般柔软,而且要比她的手温暖许多。
她是不是该推开,云杳脸上有点热了,猛然响起前几日的事心有余悸,幸好其余人都在文泉寺里待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不过云杳心里还是觉得不自在,果然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刚想抽回手,她觉得手上一松,竟是赵灵均先放开了。
“到了,你看。”
云杳有些尴尬,赵灵均应该都没有顾忌这些,她居然这样在意。收回手,她看过去。
“这……”
这样的山上居然真的有花,还不是一小簇,几乎是一片花海了。入眼是遍布的蓝紫色,风一吹有沙沙的声音。仔细一听,还有清脆的泉水的声音,她往前走了走,居然看到了一个瀑布。宛如仙境一般,瀑布从突出的一片崖口上倾泻而下,随即蜿蜒的向下流。
水流过的地方,两侧遍布一种蓝紫色的小花,花蕊是纯正的蓝,很是奇特。
“这花叫作菊苣,捣碎了可以用作外伤的伤药,奉国的百姓都将它视作神花。听这里原来住着的人说,文泉山山顶比山下要冷上许多,开不出别的花。偏偏这种花却开的很好,且常年开着。”
这样神奇?
云杳蹲下来,仔细的看。没想到这里居然这样好,当真像神仙住的地方一样。她伸手抚过一朵,花上露水还未完全消散,触及觉得凉凉的。
“对了六王爷,这里的人不是道士吗,为何却叫文泉寺?”
还有那个好看的男子,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得感觉。赵灵均忽的狂笑了起来,捂着肚子道:“你这话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琼安,他要是知道了绝对会生气的。”
“为何?琼安是谁?”
赵灵均笑够了,找了一处平整的石头上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水袋递给云杳,“把这个喝了,本王就告诉你。”
不就是水吗,云杳接过来。虽然她不太渴,但是能解惑也不错。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忽然睁大了眼睛,侧身将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赵灵均!你竟然诓我!”
这水袋里哪是什么水啊,是满满一水袋的酒。入口辛辣无比,云杳觉得喉咙要烧着了一般,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哈哈哈,好喝吗?”
赵灵均笑得无赖,云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将水壶盖上扔回给他。
赵灵均接过,“好了,不逗你了,我告诉你便是。”说罢他拧开水壶,也不介意云杳喝过的,仰头灌了一口。
云杳这才知道,这文泉寺的确是文泉寺,以前这里还是有住持和和尚的。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和尚全都离开了,当时奉国的开国皇帝刚登基,请国师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这文泉山是难得的圣地,与天道相接。于是便将这里作为年年春祭的地点。
而琼安,原来就是云杳觉得好看的那位男子。
这里的人虽然穿着如道士一般,但其实不然,他们皆是当今国师的弟子,奉国的祭祀一向是国师代为主持的,那琼安就是如今的国师了。
云杳讶异,且不说别的,一国的国师居然这样年轻,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
看来这个琼安,也是个厉害的人物。
赵灵均讲罢,兀自饮起酒来,云杳低头盯着面前的蓝紫色小花,神思却已飘到九霄云外。若是她没记错,今日春祭,她可是第一次见到琼安国师,可是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副漠视苍生,带着淡淡疏离的神情,好似在哪见过一般。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云杳索性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她忘掉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之前见过又如何,她们也没有什么交集。与其想那些没用的,不如看看她的颐哥哥何时才能结束祭祀。从早上起她就没吃什么东西,方才又被赵灵均骗着灌了一口烈酒,现下只觉得胃里有些难受。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阵山风吹过,空气里有种潮湿感,扑在脸上很是舒服。仔细闻,还能闻到一阵飘渺的香气,一种冷冷的香气。像是菊苣花的香味,有好似不是。
闻多了感觉有些头疼。
“六王爷,咱们走吧,这么久祭礼应该也结束了。”
“好。”赵灵均从石头上下来,拍了拍沾上的尘土,“走吧。”
云杳想跟上,刚走了一步,头突然剧烈的疼起来,像是无数只蚂蚁啃噬。她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张大了嘴还是觉得呼吸不上来。
“六王爷……我……”
话未说完,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眼皮变得很沉很沉,她像一瞬间被抽走了力气。最后的意识里,她看到赵灵均慌张的跑过来抱住她,拼命的呼喊。
原来赵灵均着急起来是这个样子,云杳暗自想。她猛然想起了一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今天是元月十五,她想起自己当着霜月霜花的面胡诌的那个故事。
宝镯是假的,可是她的病,她那个每逢十五便会发作的病,似乎在记忆中出现过。
现在看来,那兴许是真的。
可是她忘记了,桐木琴也没有带来,仔细想想,似乎琴腹暗格的药丸被她上次吃完了,这样的话,她还有救吗。她知道自己被赵灵均打横抱着,他脚步飞快。
颐哥哥呢,好想见他。
眼睛彻底的闭上,云杳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九章 东隅(五)
云杳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再次有知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痛。
她在哪?
轻微的动了动,她觉得骨头好似断了一般咔咔作响。一些陌生的情景像开了闸的洪水灌入脑袋,生生将她逼出了眼泪。
这是什么,她的记忆吗?她丢失的记忆?不不,不可能,云杳觉得恐惧。
她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血,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濒死面容出现在她的记忆力,就像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为什么她看到一张温柔的面庞,干涸在她嘴角的血已经乌黑,她望着自己留下两行泪水。
她说阿俞,娘不能陪着你了……
云杳觉得自己要疯了,她仓皇起身,也不顾自己还光着脚就往门外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有谁在,赵灵均呢,随行的人呢,那些穿着道士服的人呢,赵子颐呢……
哐当一声,她脚下一软,支撑不住地跪倒在门边。她的头发未梳,脸上感觉到泪痕带来的紧绷感。
“有谁来救救我,我的头好疼。”
云杳护着脑袋,但是那种疼痛却丝毫没减。这回她是真的要死了吧,疼成这样一定会死的吧。
忽有谁来了,门被拉开,她听到一声惊呼,是非常熟悉的声音。
“主子——”
姜恒一进门就看到跪坐在门前痛的死去活来的云杳,手里的饭菜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飞快的抱起云杳,将她慢慢放在榻上。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颗药丸,送到她的嘴边,“主子快吃,吃了就不疼了。”
出于本能,云杳一口将药丸吞下。
姜恒连忙给她倒了杯温水,扶着她喝了下去。这药见效极快,没过一会儿云杳就觉得头没那么痛了。
她眼神空洞,想起方才一股脑回来的记忆。原来是如此,竟是如此。她根本不是什么云杳,她是曷国唯一的太子,她的名字叫——顾俞。
姜恒不知道她情况如何,方才下意识唤了主子,这会儿神色便有些不对头。
“云,云姑娘。”
坐在榻上的人宛如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她僵硬的转过头,看着姜恒局促的样子,淡淡地道:“阿恒,我是顾俞。”
一瞬间,姜恒几乎要哭出来,他扑通一下跪在床边,深深地叩首。
“主子……姜恒救驾来迟,望主子责罚。”
姜恒始终不愿意抬起头,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跪着,但是他轻颤的肩膀出卖了他。
顾俞道:“不怪你。”
她都记起了,那日在曷国皇宫,她正巧去母后那里。那日的太阳那样好,晨间清冽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
曷地偏南一些,冬日里倒也不怎么寒冷。她记得,那日她去找母后商议年夜里宫宴如何操办的事。
对了,那日母后的神色就有些奇怪,她紧紧地握着顾俞的手,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阿俞,母后就是拼了命也会保你的,母后欠你的太多了。若不是为了稳固你父皇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免得落入奸人之手,你也会像寻常公主一般,无忧无虑的长大,再嫁个好夫君……”
顾俞不明所以地道:“儿臣并未感觉委屈,父皇母后待儿臣这般好,儿臣觉得足够了,母后何必如此伤感。”
快年夜了,当时顾俞还想着母后那样说许是忽而所感,岂料那竟是她们母女二人最后一次一同用膳。
次日午时,曷国端平侯叛乱,与相国里应外合,一举破了皇城。端平侯亲自率兵冲进了景阳宫,逼得曷帝自尽。后宫更是横尸遍野。
端平侯,是顾俞的亲皇叔。
顾俞得知消息匆忙赶到皇后宫中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衣衫染血,只剩了一口气的母后。
她抱着母后大哭,看着她张着嘴想说话却因为喉头冒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母后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顾俞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干涸的血的腥味充斥着她的鼻尖。
那一天,她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外一片嘈杂,一群身着奉国战甲的士兵冲了进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原来是这样,呵呵,他一直在骗我。”
顾俞忽的放声大笑起来,为什么奉国的士兵会出现在那里呢?
“阿俞,你只允我叫你阿俞。”
“你生在江南,幼时便父母双亡,是我讲你带了回来……”
“阿俞,朕的皇后,只能是你。”
“陛下不服江南水土,若是吃了那里的水做的饭,身上便会起红疹……”
“……”
熟悉的话噩梦一般缠绕在顾俞耳边,如今她重拾记忆,那些谎言就如同千万柄利刃搅碎她的血肉。
上天何等的不公,让她在仇人的哄骗中蒙蔽了双眼。
“哈哈,可笑至极,咳咳……”
她猛的吐出了一口鲜血,姜恒察觉到不对劲,立马起身伸手在顾俞后颈上的穴位点了几下,顾俞便闭着眼昏睡过去。
顾俞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一片暗红,赵子颐只身站在血泼里,回头对上自己的目光,笑的令人毛骨悚然。
她想逃,却被赵子颐一把掐住了脖子,血色染上了他的脸庞,他的黄袍都变成了赤色。
“阿俞……阿俞……”
顾俞脚下扑腾着想逃离他的魔爪,他的手却像铁钳一般狠狠勒紧她。
她拼了命地喊:你放开我,还我的父皇,还我母后,你个骗子,赵子颐你个骗子!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云杳……云杳……”
顾俞悠悠转醒,一眼便看到榻前的一角雪青色的衣衫,赵灵均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面上满是担忧。
顾俞看了眼这间屋子,还是方才看到的那样,被褥边和地上还有血迹,证明一切都不是梦。
她猛的甩开赵灵均的手,憎恶地看着他。
“滚——”
她现在看见他们姓赵的就恶心,她要找赵子颐报仇,赵灵均必定站在他奉国那边。
赵灵均道:“云杳……顾俞,你别这样。”
顾俞一惊,瞪大了眼睛。他说什么,他叫自己顾俞。不是云杳,而是顾俞。
“你知道了?”顾俞冷冷道。
赵灵均点点头,他看起来比平时老实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
“你昏倒的时候我将你带回文泉寺,可惜寺里药材少,先前姜恒开的方子还在太医院放着,皇兄担忧,但是祭祀还未结束,若是擅自终止,恐有不吉,所以让我一路把你送回皇宫。”
但是这里不是皇宫,倒像是一处别苑。
许是知道顾俞的疑问,赵灵均接着道:“但是路上碰到了姜恒,他说如果不把你带走你就会有生命之忧,所以我……”
顾俞想起了赵子颐,头又不可抑制的痛起来。细想之下,她有年少时只见过赵子颐和大将军赵宗吾,却从未知道这个六王爷,看他这幅担心自己的样子,却觉得有些恶心。
顾俞嗤笑,“你既然知道了,还管我做什么。你们杀了我的父皇母后,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我忘记了过去,真是卑鄙。我不过孑然一身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图的。”
第三十章 东隅(六)
赵灵均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他双唇紧抿,素来灵俏的狐狸眼睛也微微垂着。顾俞觉得一阵烦躁,她何苦在这和赵灵均说这些,赵子颐那个人,自小就颇有城府,喜怒哀乐皆不露声色。而赵灵均是出了名的闲散,想来赵子颐做什么也不会说与他知晓。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顾俞冷言道,整个人就像换了个性子一样。若说从前的云杳时常是冷着脸的,那现在就宛如一块千年寒冰。让人却步,无法靠近。
她以为赵灵均或许会生气,或许会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是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半晌便起身离开了。他走后顾俞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上。
赵灵均离开没有多久,姜恒便进来了。他带了些吃食,顾俞看都没看一眼。
姜恒近乎祈求了,“主子,吃一点吧。”
顾俞闷着声音,她喉咙也疼,忍着隐隐越越的铁锈味,道:“阿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现在觉得后怕,姜恒离开是打算将她丢下,一辈子不告诉她真相吗?
姜恒道:“主子,您还记得之前我问过您的那个问题吗,或许这样很是残酷,但是于我来说,主子与我有再造之恩,我这条命早就是顾俞的了。我不怕死,当知晓赵子颐竟然对您用药的时候,我狠不得冲进皇宫杀了他,但是大将军拦住了我。”
“赵宗吾?”
“对。若不是大将军,我怕早就死在了禁卫军的乱箭之下。大将军心善,不忍看主子陷在赵子颐的计谋中,托六王爷将我送进了宫,名曰医病,实则为了探查皇帝。”
怪不得,顾俞这才明白。怪不得姜恒在宫里也时常见不到人,那时她还以为这人真的是想办法去寻他主子的消息,却没想到,那个同自己相似的人竟真的就是她顾俞。
“那赵灵均呢?他一开始就知道吗?”
若是赵灵均明白一切却一直瞒着她,看她死心塌地追随赵子颐,那才是真的可怕。她忽然有些心慌,好像自己害怕从姜恒嘴里听到肯定的答案。
幸好姜恒只是愣了一下道:“应当不知。六王爷很是警惕,为了将主子带出来,我只好告诉了他您的身份。倒也是同大将军通了消息,他听我说的时候,看起来甚是惊讶,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将军也说过,六王爷一向是不问政事。”
不过现在,一切都明了了,顾俞想。
她再次失去了一切,家破人亡,她认为的仅有的一个救赎转眼发现竟然是更大的阴谋。
赵子颐为何要这样做,既然打算灭了曷国,为何不将她一并处死了。死在曷国,死在她的母后身边。
不过现在的她,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姜恒说,这里是大将军的一处别院,离将军府隔得不远,这么说她们居然还在靖阳城里。顾俞不吃不喝,她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每每午夜梦回,梦中重现了那日血染的一幕,梦到赵子颐说的种种,忍不住心悸。
顾俞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姜恒每次都要点了她的穴道才能强制给她灌下去点吃的,但穴道一解开,她就会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外,将吞进去的东西一点不落的吐出来。她痛苦的干呕,直到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姜恒怕了,跪着求她。顾俞也只是淡漠的回到榻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某一处。
宫里琴师被人劫走的消息立马传遍了整个靖阳,百姓皆知那琴师是皇帝陛下要封为夫人的,陛下大怒,下旨封锁靖阳四面城门,不允许进出城。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甚至一些商人聚集在城门下闹事。不让出城,他们手上的货就卖不出去,他们可耗不起。
顾俞的病拖不得,加上郁结于心,姜恒便经常出去打探消息,想找机会带顾俞出城。
这日姜恒回来,取下掩人耳目的斗篷,带着一身的寒气,惹得顾俞打了个冷颤。他忙将门掩上坐下倒了杯热茶,道:“从城门是出不去了,皇帝震怒,大将军成日被召去觐见,根本无暇顾忌咱们。那守城的士兵站在城楼上,宣扬若是有人想伺机出城,不管是谁,格杀勿论。”
顾俞这回有了反应,道:“出城?”
姜恒放下杯子,道:“主子,您的病不能再拖了,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我所知晓的只有临沧散人能医。”
“师父……”
顾俞意识回神,对了,她还有师父。曷国灭国的时候,师父正四处云游,想必躲过了一劫。若是师父,定然能指引她方向。
找到了活下去的动机,顾俞慢慢的能吃一点东西了。姜恒自然喜不自胜,加快离开的准备。从城门出去是不可能了,顾俞身子虚弱,姜恒虽然有点轻功也不敢这么带着顾俞趁夜离开。
姜恒密切注意着宫里的动静,大将军来信说赵灵均没有护住顾俞,陛下一怒之下罚他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夜,而后禁足王爷府。
陛下连着几日未上朝,文武百官急得跳脚。
靖阳城贴了皇榜,缉拿劫匪找到顾俞。上面还画了顾俞的画像。
赵子颐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顾俞原本觉得听到宫里得消息她可能会动摇,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丝感觉都没有。
看这样子,赵灵均并没有将他们的行踪告诉赵子颐。也未听说霜月霜花的消息,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
姜恒已经打点好了,连夜收拾了东西领着顾俞到了南城门一处驿站。
“主子,等下大将军的人会送我们出靖阳,暂时就委屈您了。”
顾俞摇摇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酉时三刻,西面果然来了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顾俞二人面前。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男人,姜恒认得他,是将军府的一个侍从。
“二位快些上来吧,再晚些免不了受人怀疑。”
姜恒扶着顾俞上了马车,才发现马车上还有一个人,手上拿了一包衣服,两人将衣服换了,马车里的人拿了一些粉状的东西直接抹在顾俞脸上。
姜恒一把捏住他的手,“这事做什么!”
那侍从倒也不怕,“在下在替姑娘易容,城中皇榜贴的到处都是,城关处查的严。”
姜恒放开了他,警惕的盯着,见顾俞的脸不知不觉中变的像另一个人。
如此精湛的易容术。
未几,姜恒再看,已经彻底认不出顾俞的样子了。顾俞道:“阿恒,你也换上。”
“是。”
马车一行到了南城门,刚到城脚处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兵器的声音,城门的守卫举着火把将马车围在中间。领头的人大喝:“马车中是何人,陛下有令,无论是谁不得出城。”
顾俞有些慌,抓紧了姜恒的衣袖。
赶车的人道:“官爷莫急,我等是奉陛下之命出城办事。”
那领头的似是不信,道:“有何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