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始
黄明感到非常害怕,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脑子里一片茫然。
她觉得自己身上传来连绵不断的疼痛感,但是搞不清楚是哪里疼。这让她满心惶惑。
她缩在角落里,背靠着两边的墙,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
“咚——!咚!咚!咚!咚!”
奇怪的敲击声,听起来是一种中空的东西被敲打,一声长,四声又短又快,在空旷的地方,都能传的很远。
可怖的是,这声音就在耳边。
黄明不敢捂耳朵,她警惕而恐惧地把眼睛睁到最大,用眼角左右看到极限。
是浑浊的黑色。天还没有亮。
这奇怪的声音并非响了一次就结束。黄明全身缩紧,用全身的细胞甚至是汗毛感受声音的来源,却找不到来处。
就像……直接响在脑子里。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过了不久,东边的天发出蒙蒙微光。
黄明突然感到全身刺痛,她在墙角里缩紧了。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越升越高。
黄明感觉头皮都被烤熟了,可是她一直不敢动。她感觉眼珠发疼,突然就好像在眨眼之间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
黄明茫茫然觉得眼熟,她情不自禁的跟了上去。
王岱岳面无表情走着,姜黄色的衬衣很单薄,藏蓝色的阔腿裤上面到处都是灰,脚上穿着一双奇怪的咸鱼拖鞋。
黄明死了。
当街被人砍死。
昨晚她们刚刚一起吃了晚餐,王岱岳叮嘱过她,出了地铁就要跟她保持联系。
黄明出了地铁就一边走一边给她发消息,最后一句消息还是“我先过斑马线”。
晚上九点十三分,网上出现了一起恶劣持刀袭击案的新闻。
视频里,穿着和黄明一模一样的驼色风衣的人形物体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王岱岳当场失声。她外套也没穿包也没拿,一边惊惶地拨打黄明的电话,一边翻出了黄明放在她这里的备用钥匙。
肯定是认错了!不可能是她!黄明那么乖,一向的小心谨慎,走路都怕踩着蚂蚁,看到长得比她高的人都会躲开,她肯定机灵!一定是跑回家了!
她的脑子里好像闪着老旧的电视机没信号时播放闪烁的黑白雪花,一时之间又想:如果真是黄明她得赶紧去救她!黄明还等着她去救命!
她颤抖着深呼吸:“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王岱岳在出租车上看到了后续视频。穿着黄明衣服的那团物体,被盖上了白布。
警方用黄明手机里的号码通知了她的父母,在家乡的黄家夫妇当时就定了机票赶来。
王岱岳去认的尸。
黄明死了。
早晨五点,一夜未眠的王岱岳出了警察局。
凶手被当场抓住了,一个坚称自己有精神疾病的心理变态,满脸是血,还在笑。
街上被他砍死了三个人,还有五个人被砍伤,送往医院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
黄明被他一刀砍断了气管,血大量的喷出来,倒灌进气管里,失血加上窒息,在有人能想起来报案叫救护车之前就不行了。
王岱岳把黄明安置在殡仪馆,交了费用。
她要回家拿黄明的身份证……开死亡证明。
王岱岳喉咙里长了一个流血流脓的大包,好像自己也被砍断了脖子,血呼呼倒灌进胸腔,舌尖尝到了甜腥味。
她坐出租车,到了离案发现场不远的拐角,鬼使神差的下了车。
她手里捏着两个手机,一个是黄明的,一个是她自己的。她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王岱岳看到案发现场已经被围起来了,坐上了标记。她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地上到处喷溅的暗色痕迹。
她在这里站着,黄明悄悄地溜到了她的身后。
黄明姿势诡异的蜷缩着,把自己尽力躲藏在她的影子里。
在王岱岳的影子里,黄明没有了那种被太阳燎烤的感觉,虽然还是全身都在痛。黄明仓皇的睁大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傻瓜,不跟我一起住。傻瓜。”王岱岳的声音平板的像是一条直线。
她手指攥紧,被黄明手机壳上栓的吊坠硌得回过神来。
王岱岳的肚子里一阵翻搅,她觉得肚子里有一个活物,利爪划破了她的肠子,血水从五脏六腑翻上来。
黄明趴在王岱岳的影子里,扯着她的裤腿亦步亦趋。
王岱岳进了小区,坐电梯上了六楼,打开了黄明家的门。再次见到黄明家的狗窝,她觉得眼睛干涩,在门口一抬脚,踢到了一双跟她脚上那双一模一样的咸鱼拖鞋。
鞋子都被从鞋柜里面拖出来摆了一地,床上脏的干净的衣服堆了一堆。王岱岳甚至觉得,这家伙早上迟到匆忙找衣服却发现都不行、翻来翻去的慌张模样就在眼前。
她打眼一看就能猜出来黄明的重要证件都放在哪里。她几乎不敢眨眼,害怕眼泪流下来。王岱岳从黄明收藏东西的重要抽屉里拿了一个文件袋,把证件都收进去。
黄明等着她呢。王岱岳心想。
她锁上门离开了。黄明缩回打量自己住处的目光,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王岱岳坐在出租车上捏着手机,神色僵硬,出租车司机频频从镜子里看她,不敢说话。
司机感觉这个女乘客不太正常,不光是穿着打扮不正常,而是哪里都不对。
黄明团在王岱岳座位底下的阴影里。车里阳光并不直射,她感觉舒服了不少。生了闲心,一边活动着到处都疼的身子,一边研究王岱岳脏兮兮的阔腿裤。
王岱岳手里的一只手机响了。
她的手机经过一晚上的奔波早就没电关机。
响的是黄明的手机。屏幕已经摔碎了,荧荧发着光,来电显示是“妈妈”。
王岱岳拿起了手机,长长的吐出来的一口气带着颤动,她按了接听键。
“阿姨……”
黄明突然竖起了耳朵。听筒里传来一个人的似狂喜的声音,又好像含着无尽的悲痛,听起来像是哀嚎:“接了!接了!”
黄明情不自禁顺着王岱岳的大腿往上攀,想听的更清楚。
“我就说不是我女儿!他们搞错了!他们搞错了!”
“阿姨……”王岱岳的声音有点变调,她有一种坠在井里快被淹死的痛苦。
电话那头一阵响动,一个男人接过了电话,声音非常惊惶,又透着奇怪的希冀:“你……”
王岱岳艰难出声:“叔叔。”
那边还传来黄明妈妈不断的重复:“我女儿都接电话了!我女儿好好的!”
黄明躲着阳光,从车窗相反的另一边爬到了王岱岳肩膀上,攀在她耳边仔仔细细的听。
黄明爸爸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是岱岳吗?”
王岱岳回答了:“是我……叔叔,您先照顾好阿姨,也照顾好您自己,我给您发个地址,您在机场打个车去,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咱们先去看黄明。”
黄明攀到了王岱岳肩头,侧过耳朵,几乎贴在了她脸上。
司机手指抓着方向盘,掌心里的汗水又冷又黏。他头皮发炸,却找不到原因。等红绿灯的间隙,司机忍不住抬头,从后视镜看一眼后座那个奇怪的女人。
司机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狼狈的打开车门,头在门框上砰的磕了一下,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就在十字路口往远处跑去。
周边排队等绿灯的司机惊讶的看着出租车司机弃车而逃。
黄明攀在王岱岳肩膀上聚精会神的听,她看不到别人。黄明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过去。
黄明犹如暗影,钻进了王岱岳的手机。
王岱岳木然地把手机放在耳边,她现在稍微有点反应迟钝。等到通话结束,才慢慢把手机放下。
后座的窗户玻璃被人敲了敲。
王岱岳回过神来,看到有人隔着玻璃敲了敲,大声问:“你还好吗?”她这才发现司机已经没影了。
她茫然的看着敲玻璃的人。绿灯已经亮了,除了王岱岳所在的这辆司机逃跑的车以外,其他的车都开了出去。有三辆车停到了不远处绿化带后的停车区,人下来观望。
“司机去哪了?”
王岱岳摸不着头脑,她摇下玻璃,迷惑道。
敲玻璃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难以言喻,然后在三秒钟之内喷笑。
“妹子你这一路在想什么呢?司机都跑了好久了!”他扬了扬下巴,“连滚带爬,车都不要了。你看,车门都没关,车钥匙手机都在车上放着呢。”
他打量着王岱岳:“你干什么了,大清早的?”
王岱岳一时觉得焦头烂额,心里砰砰跳。
说不上来的一股预感冒上了心头。她拿起黄明的手机,手指轻轻地触过摔裂的纹路。
黄明从黄妈妈的手机里冒了出来。
阳光刺在她身上好像针扎火烧,骨髓里都有一种疼痛。
她看着此身最亲近的两个人,毫不犹豫的钻到了妈妈的影子里。
黄妈妈冷静下来了,她勉强维持住镇定,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哆嗦。
黄明叫了她一声,黄妈妈顿住了,她四处张望,有所感应,可是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
即使是这样,黄明也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她神智变得清楚了很多,甚至想起来刚才她抱着大腿跟了一路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王岱岳。
她看着黄爸爸缩着肩膀,头都抬不起来似的站在路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拦了两三辆出租车,司机一听地址都不肯去,最后才拦到了一辆。
两个人都没带任何行李,黄妈妈甚至连头都没梳,两个人站在微凉的风和刺眼灼热的阳光里,好像承受不住哪怕是空气的重量。
原来她死了。
黄明缩成一团。好疼啊,是哪里疼啊。
第3章 下沉
黄明控制不了自己,她心里充满了慌张和对未知的恐惧。
奇怪的敲击声穿过她的脑海,好像把她整个人彻彻底底浸透在冰水中,这种绝对的寒冷与孤寂,把她拽进一种奇怪的、作为人时从来没感受到的情绪中。
更别提她被这个声音控制了行动。
她的身体穿过地板缓缓下沉,眼睛努力看着四周,心想是不是会穿过下面那层楼,看到楼下那个习惯大声外放音乐跳减肥操的邻居。
她的胸口沉浸了地板,她极低的视角与自己家的地板持平,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床底下有一只卷满了灰尘的袜子。
原来上个月丢了的那一只在这里。黄明非常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
她的嘴、鼻子沉进了地板。
没有窒息感。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就不呼吸了。
轮到眼睛了。黄明有些恐惧,不知道该不该闭眼。在她犹豫的时候,眼睛已经沉没。
她毫无准备的看到了一片炫目的火光。
黄明目瞪口呆。
她的脚落在了地上。
是几乎隔了一万年似的脚踏实地。
黄明听到了嘈杂喧嚣的说话声、叫嚷声、大笑声,甚至还有闻所未闻令人发寒的怪异叫声。
突然黄明感觉有人碰了她一下。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那个碰了她一下的东西一下子拽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回来。黄明目眦欲裂浑身发抖,害怕的几乎变成了虚影。自从她死了以来,还没有任何人或者东西能碰到她、让她有这种真实的被碰到的感觉。
她扭过头去看。
一张惨白的平圆脸对着她,眼睛弯弯,嘴巴弯弯,嘻嘻地尖声说:“你也来啦!”
纸人。
黄明吓得浑身颤抖。
她看不到,随着她害怕得越来越厉害,全身都哆嗦了起来,她的脸色变得发青发黑,眼仁也面积扩大,黑色淹没了整个眼眶,形象可怖至极。
灯火通明的集市在一瞬间变得寂静了,各种嘈杂的声音都消失,好像有人按了静音键。
灯火中来来往往不断穿梭的人影,突然集体向这边转过脸来。
下一秒,仿佛刚才的嬉笑怒骂人声鼎沸是错觉,高高低低的哭声和凄厉的惨叫声猛烈的爆发出来。
灯火摇晃,鬼影幢幢。
黄明在这嘈杂的哭声中突然听见了不辨男女的凄厉尖叫:“你回来!你回来!”
她猛地扬起了头,看向头顶。
那上面一片污浊的黑暗,似乎翻滚着无尽的烟雾,透不出一点光亮。
黄明猛地挣脱纸人,快速的向上冲去。
纸人裂开了,突然冒出了绿色的火光,燃烧起来,倒在地上逐渐化成了灰烬。
金属摩擦声叮铃当啷的响起来,一只穿着破旧的黑面白底布鞋的脚踩在了纸灰上。
这是个身材颇高,肩窄背薄的女人,从正面看起来腰跨一边宽,身形好像一条窄窄扁扁的带鱼。半长不短的头发用一毛钱一根的皮筋绑了个鸟尾巴,因为碎发太多都落了下来显得蓬乱又狼狈。
她穿着的起球的橘红色紧身线衣,因为褪色掉的色块有深有浅,黑色裤子的屁股和膝盖都磨得发亮。
女人手里拿着一副长长的手腕粗的黑铁锁链,上面连着手铐脚镣。她好像难以承受这锁链沉重的重量,弓着腰驼着背,满面愁容,唉声叹气。
她把锁链长的多余的那一段往地上一砸,发出呛啷一声,鬼哭声霎时戛然而止。
过了一小会儿,又嘻嘻哈哈、透着诡异地的热闹了起来。
“唉!”
女人长长地叹气,沉重的疲惫感似乎要把她压垮。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把粗重的锁链往一边的胳膊上一搭,另一只手从屁股兜里掏了掏,摸出来一个小纸人儿。
她把小纸人往空气中一扔,小纸人儿见风就长,等落到地上,俨然成了和刚才拉扯黄明的那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纸人弯着眼睛嘻嘻地发出笑声:“趁夜早去早回。”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唉。”
“高庆芬!”一个半米多点不到一米的小东西扑到女人脚底下,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给我带吃的!”
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这小东西大脸小眼黑黄皮,长得一点不可爱,奈何理直气壮外加死的年头长,她这不使劲还踢不开。
高庆芬想用手里的锁链砸他:“滚一边子去,狗尿!”
狗尿横的要命,扒得更紧:“从那个新死的家拿!钱也拿!”
高庆芬蹬了好几脚都没把狗尿甩出去,只好说:“给你带!”
狗尿马上笑嘻嘻的撒开了:“高大人旗开得胜!”然后叽叽咕咕像急着撒尿的狗一样跑远了。
高庆芬把锁链绕在胳膊上,长的多余的那部分锁链不得不拖在地上,她一走就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动静。
她看看上面黄明刚才冲进去的地方,去没跟着冲上去。
她拖着沉重的脚和身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沿途经过的地方,那些奇怪的黑影都连忙躲开。
高庆芬来到了一口没有围栏的井前面。
“姓名,性别,死因。”
有一只白色的公鸡在井边上站着,抖了抖鸡冠子,打鸣似的说:“黄明,女,死于刀。”
高庆芬脸上平静无波。横死的,怨气大很正常。就是到了这儿又跑回去了,这么大能耐还是有点怪。
高庆芬收了收手上缠着的铁锁链,锁链发出死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一步就迈进了井里,整个人坠下去,消失了。
那只白公鸡侧过头去,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快速的扇了扇翅膀,乍着毛大声叫道:“死于鬼!死于鬼!死于鬼!”
高庆芬没有听到。
高庆芬从井里跳下去,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人来人往、车流如织的闹市区。
灯光炫目,亮如白昼。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中间,的一个井盖上。
高庆芬看着身边两个女孩结伴路过,其中的一个正好经过井盖,她轻盈的一跃,跳了过去,两个人笑了起来。
被穿过的高庆芬:“……”
黄明即使知道自己死了,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感觉到自己真的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事实上,她现在觉得自己像一条狗。
好像有一条绳子牵在她的脖子上一样,让她动都没法动。
黄明看着紧靠在她右边的矮小女人,心里害怕极了。
那个女人从额头被劈了一刀,又从脖子肩膀连接的地方劈了一刀,鲜血淋漓下透着白骨森森,皮肉翻卷。更可怕的是,她脸上透着一股怨毒愤恨的表情,凶戾的神情陪着她血红的眼珠,狰狞可怖之极。
好在这个女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动。
黄明害怕的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敢吭声。
“哈哈哈哈哈哈!”突然,面前的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黄明被吓得整个鬼一哆嗦,戒备地看着这个人,心里一万个想逃跑的念头,却挣不脱捆在她脖子上的狗绳。
而她身边的女人,一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就开始浑身冒黑气,甚至开始剧烈地发抖,好像随时都要猛地扑上去。
黄明不知道要更害怕哪一个,吓得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
那个大笑的男人翻了个身,在专属小隔间里翻了个身,仰面躺着。
黄明看到了他的脸。
她直直的瞪着,警惕的想:眼熟。
旁边那个女人身上的黑气越冒越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黄明在自己发自内心的恐惧之外,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威胁。她把目光移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把她看做了主要的防备对象。
那个女人身上的黑气到了鼎盛,宛如实质,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黑暗。黄明聚精会神等着这个女人的某个大动作,想要及时逃跑。就在这时,这个女人突然哭了起来。
呜呜咽咽,婉转幽长,声音极轻极近,幽怨万分。
她眼里流出血来。
黄明莫名其妙的望着她,不知道她哭什么。她只是觉得脖子上那根绳拽得她伤口痛彻心扉,她只想跑掉。在爸爸妈妈身边,在王岱岳身边,都好。
那个男人突然僵硬了。他听到了。
这个女人越哭越凶,近的好像就在他耳边。
他猛地坐了起来,惊疑四处张望。环顾过后,大声喊道:“谁!”
这个女人竟然被他的大喝声吓得顿了一下,她黑气翻涌,却停止了哭声。
男人冷笑了一声,卷了卷身上的衣服,再一次躺下了。
黄明脖子上的伤口剧痛难忍,她捂着自己的脖子,感觉到从被砍伤的伤口里面不断流血。
她皱着眉头,那边可怕的被砍两刀女鬼站到了男人的床头。
黄明捂着脖子心烦得厉害。到底这是干嘛!从被莫名其妙拉到这里以后,还没有个明白的事儿出现。
男人又翻了个身。
这次,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女人的脚,踩在他的头旁边。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竟然站在了床上,和女鬼对视。他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大笑道:“我杀你一次就能杀第二次!来啊!我杀了你!”
他猛地扑了上去。
黄明目瞪口呆,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忘了。
她仔细看着男人的脸,才明白这个让她眼熟的人,是那个冲上来让她都没看清楚模样的,杀她的凶手。
这场面就有点尴尬了。因为去吓人的女鬼竟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在他的眼中消失了。
黄明看着退到她身边的女鬼,尴尬的看天花板。这叫鬼说什么好。
要不然她动手吧。黄明心想。
她动手杀了这个人,为自己报了仇,也许脖子上这条该死的、看不见的、勒得紧紧的绳子,就能消失了。
反正这个人该死。黄明看了一眼身边的女鬼。
女鬼当头一刀,脖子上又有一刀。只怕是这个凶手追上去,在她眼中毫无预兆地砍了她一次,又补了一刀。她害怕,这是没错的。
黄明知道害怕是什么。
她想起来了,跟爸爸妈妈去派出所的时候,听说这个犯罪分子当街砍死了三个人,还砍伤了好几个送到了医院。他该死,这是他的报应。
黄明往前走了两步。
那个看到眼前的女鬼消失了的杀人犯,发出了发自内心快乐的笑声。
黄明听得出来,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仅杀死了活人,还吓跑了死鬼。
那就让另一个被他杀死的死鬼,给他报应吧。
黄明伸出了骨节和指甲突然变得像蜘蛛节肢一样奇长的手指,靠近了他的脖子。
高庆芬飘飘忽忽来到了看守所门外。
第4章 厉鬼
高庆芬遮挡了一下自己的脸,溜着墙根找到了杀人狂所在的小隔间。
她看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两个女鬼,一个男鬼,一具尸体,同居与狭小的一室,大眼瞪小眼。
她飘来的时候,锁链沉重过长的锁链在地上拖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三个鬼同时看着她。
高庆芬看上去体面多了,脸上干干净净的,不像这边的,一个被砍了两刀伤口狰狞,一个脖子上被砍了一刀、手指奇长还沾满了血,还有一个脖子上有三道深刻到皮肉翻卷,如同被利刃割开的抓痕。
高庆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她来晚了一点。
不过也不碍事,一个活人,死就死吧。活着的因为这样那样的方式,总会死的。
黄明有点害怕,她没见过这么粗的大锁链。她悄悄地收回了爪子,手指变得正常。黄明把沾满血双手藏在身后。突然,那个刚刚被黄明杀死的杀人犯,如同一只黑色的老鼠一般,动作敏捷的溜走了。
黄明身边的女鬼发出了刺耳的尖叫,追了上去。
狭窄的单人间内,就剩下了黄明和高庆芬。
高庆芬卷起了锁链,粗壮的手铐脚被他拿了出来。
“唉,跟我走吧。”
黄明哆嗦了一下:“……抓我吗?”
高庆芬愁容满面:“是啊,刚才是你从下面逃上来的吧?”
黄明难过的手足无措:“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会通过地板下沉到那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冲上来到这里。
黄明茫然极了,看着高庆芬拿着锁链走上来,一时之间觉得自己都不应该反抗。
她脖子上的血还在往外喷涌,高庆芬给她戴上了锁链。黄明缩了一下没敢躲开,但是心里冤屈极了。活着的时候她那么遵纪守法,从来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怎么死了这么一小会儿,突然频频出错呢?
高庆芬看着这个新死厉鬼满手鲜血却乖乖地让她把手拷像戴手镯似的套上了,一时之间满腹狐疑:“不逃?”
黄明喃喃地说:“不知道逃到哪。”既然专门来了抓她的,还是拿着大锁链抓她,她如果跑到父母那里和朋友那里,都不好吧。这样的话,她就无处可去了,不如乖乖认罚。
高庆芬连连看了她好几眼。不像个厉鬼啊,这么胆小,跑都不敢跑。她怀疑归怀疑,事情还是要办的。高庆芬咔嚓一声,合上了手铐。然后把沉重的锁链套到了黄明的脖子上。
黄明死后第一次有了沉重的感觉。她感觉好像有十来头猪站在了她的肩膀上,高庆芬搁在她脖子上一撒手的瞬间,几乎被压趴下倒在地上。
高庆芬看着她摇晃了半天还是大头朝下要往下栽,觉得十万分的愁。等会戴上脚镣再走不动了怎么办,还要把她背下去?要不然就这么着牵回去吧,犯鬼挺配合。
她就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黄明的脖子上,那根她以为杀掉杀死她的仇人就能消失的无形绳子,拽着她连滚带爬地往某个方向奔去。
高庆芬手里还拿着下半截锁链,被她像拖狗一样拽走了七八步,猛地一头扎进了墙壁里。
“唉。”高庆芬长长的叹了口气。
果然厉鬼再配合,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从墙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看守所了。
荒郊野外,树影婆娑。捉拿对象不见鬼影。
高庆芬又叹了口气。更倒霉的是,她手上拽着的锁链,断掉了。
“太危险了。”高庆芬愁眉苦脸的飘荡着,她自打入职以来,没遇见过能把她的锁链挣断的。现在在她手里的锁链就剩个四五节,剩下的全叫鬼给卷跑了。
她手里的锁链并不是没有来头的,是她入行十年以来,锁的每一只厉鬼身上的罪孽和凶煞怨戾凝聚集合而成的,不说沉重如山,也跟一卡车的活猪重量相差无几了。按说刚才那个鬼刚一背上就东倒西歪,怎么突然就能背着她的锁链跑了呢。
她抬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
这种天气,对在人间徘徊的厉鬼十分有益。她想扭头回去,再找个其他厉害的同事搞定这个厉鬼。她真不想干,她太累了。
她把这四五节锁链卷一卷往地上一扔,砸了个土坑。瞪了一会儿眼又叹了口气,把锁链捡回来了。
还是去找找吧。高庆芬不情不愿,手里那几截残存的锁链哗啦哗啦的游动起来,开始寻找方向。
黄明真心不是自己想逃跑。她图什么呢,锁链都戴上大半副了,要跑应该早跑啊,就跟她之前身边那两个死鬼一样。
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像狗一样被扯着绳拖来拖去的时候,即使她一向胆小怕事为人谨慎,也不由得火冒三丈。
太不尊重人了!仇人都杀了,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直捆着她!
她还没报这无形狗绳把她扯回阳间,让她被抓捕被锁起来的仇呢!
黄明一边生气一边委屈,心里还隐隐的害怕等会儿抓她的人追上她会不会直接把她弄死,浑身都哆嗦,脖子上的血也是呼啦呼啦一股一股往外喷。
死都死了哪来的血管喷血!黄明气的吐槽。
她不知道,在混沌无明之地穿梭的她,越生气越害怕,样子就越难看可怖。
整个眼眶里都漆黑了。
黄明听到了孩子的说话声。
“一加一等于几?”
“二。”
“三加三等于几?”
“九。”
“四加二等于几?”
“六。”
黄明终于停下了。她来到了一个窄小的院子的里。她看到了被雨水冲塌了的矮小的墙,及腰深的荒草。还能透过矮墙看到连成一片也荒芜了许久的隔壁。
荒草里蹲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
“七加七等于几?”提问的那个继续出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回答的那个小孩不能像刚才一样想一会儿就回答出来。他开始数手指。
数到十他数不下去了,掰一会儿手指头,转移话题,小声说:“她来了。”
那个出题的就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的头上。
回答问题的小孩脑袋整整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黄明开始害怕了。
回答问题的小孩被打了,也不哭也不闹,低着头继续掰手指。算个七加七难比登天,绞尽脑汁。
黄明开始努力缩小自己的体积。这两个小孩,好像是积年的鬼魂。
那个被打断了出题兴致的小孩完全没有公布答案的兴趣。他冷眼看着小孩掰手指头研究七加七,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面对黄明。
“你来了!”
黄明往后退了两步,身上扛着的锁链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在深夜里异样的寂静下显得格外刺耳。她注视着这两个小孩的一举一动,要是她还有汗毛的话,已经全都倒竖起来了。
“那他也该来了。”出题小孩不太在乎她的行动,只是冷着脸说。
黄明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脸上出现了茫然。
回答问题的小孩一直竖着耳朵偷偷听,听到出题小孩的这句话,立刻甩了手,兴致勃勃的扭头看着黄明。
——要是他没有只把头转过来、还是用背和屁股对着她的话,几乎就是个单纯无害的小孩了。
黄明紧张地捂住了自己不断喷血的脖子,虽然很痛,但是她更不愿意让冒血的呲呲声放大她的存在感。
但是她是在场唯一一个值得注意的角色。两个小孩都盯着她。
出题小孩突然板着脸,不高兴的说:“他还没来?”
黄明想问说的是什么要找谁啊,但是她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也没来?”小孩皱起了眉头,飘了起来。
黄明发现这个小孩有一条腿是没有的。这让她完全忽略了小孩的话,反正她根本听不懂小孩的话。
“我知道!她是傻子!”那个一直用脸和背冲着她的答题小鬼突然大声抢答。
出题小孩又给了他一巴掌,让他的头转了半圈,后脑勺终于和背在一边了。
出题小孩虽然打了答题小鬼,但是他也认同“她是傻子”这个结论,不得不拿出比跟答题小鬼更耐心一百倍的态度来。虽然他不耐烦极了。
“你杀的那个人,把他叫出来。”
黄明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确实杀了那个杀人犯,可是:“怎么叫?”
“你答错了!”答题小孩脑袋又反转过来,他举着手欢呼,“你这个婊、子养的,王、八生的,天生没屁、眼……”
出题小孩狠狠地给了他一下:“不许说!”
答题小孩捂住了自己的嘴:“呜呜呜。”
“可以认错。”出题小孩宽容地说。
答题小孩把手拿下来:“我错了!”
出题小孩这会摸了摸他的头,答题小孩受宠若惊,脑袋像上了发条似的在出题小孩手里旋转着蹭,要是不是鬼估计都摩擦起火了。出题小孩一边摸,一边对黄明冷酷的说:“你叫他,他就来。他是你杀的。”
黄明想说她不知道杀人犯的名字,但是她真的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一个会骂可怕脏话的小鬼,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小鬼。她只想让来抓她的那个人快点到,赶紧把她带走。她在心里很为难地想:杀人犯快来,杀人犯快来!
“……”并没发生什么事。黄明很尴尬。但是她也不敢说自己可能叫不来,只好偷偷瞧着这两个小鬼。
出题小孩看着她,偏了偏头。
黄明这才眼见地发现,出题小孩右边的一只耳朵,也是没有的。
出题小孩似乎在听,但是连风声都没有,更没有呼吸声,寂静的令人胆寒。
出题小孩看了黄明一眼:“他来了。”
黄明猛地窜到了小院的另一边。
第5章 荒院
黄明的谨慎并不是没有必要。
因为下一秒,她原来所在的地方,就蹲了一个人。
那个杀人犯脖子上三道如同刀砍一样的爪痕深刻到皮肉翻卷,和黄明一样,黑血流淌。
他一动就牵扯到伤口,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表情狰狞。
他盯着黄明目不转睛。
黄明有点慌张。
她以前看过这样的小段子,一个人如果被鬼杀了,那么这个人死了以后变成鬼,两个鬼之间大眼瞪小眼就尴尬了。
她现在就很尴尬,并且觉得两个鬼撕打起来的场面也很难看。杀人犯的一举一动都表达着“即使我成了鬼,也要杀掉你”的意思,黄明不得不开始考虑,鬼还能再死一边吗?
不过她忘了这不是她的主场。
两个小孩自从杀人犯出现,就不再注意黄明。
他们两个面无表情,一致注视着杀人犯。
答题小孩最先开口:“我让我等了好久啊!”
黄明看过去,发现答题小孩竟然把身子转了过来,他郑重的看着杀人犯,认真中的表情中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这种喜悦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惨白而诡异。
杀人犯终于注意到他被黄明叫来了哪里。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最后才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看。
杀人犯大笑起来:“你们俩狗崽子,竟然在这里!”
答题小孩歪着头看着他,脸上泛起了笑容:“我在这里等你!”
提问小孩默不作声,神情平静的看着杀人犯。
杀人犯瞟了他一眼,笑嘻嘻的:“哥哥,多年不见,你怎么少了条腿!做鬼也是个窝囊废,没用的东西。”
黄明打量了杀人犯一眼。辨不出具体年龄,但是杀人犯怎么看都是四十左右了。
她悄悄地看着提问小孩。得死了有三十来年了。另一个小孩虽然暂时不知道底细,但是头能三百六十度转,还对杀人犯的到来这么兴奋,也不是好惹的。
没有人在意她,但是黄明还是尽力蜷缩,缩小了自己的身体。
提问小孩似乎根本不把杀人犯放在眼里,只有一点等待了好久之后,终于得到再见的松懈。
虽然他之前三翻四次催促黄明把杀人犯的鬼魂带来,此时却显得一点都不着急。他似乎连话都懒得跟杀人犯说,只是低下头,对仍然蹲着的答题小孩说:“去吧,到时候了。”
答题小孩得了允许,嘻嘻哈哈地尖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黄明全身一颤,答题小孩在一瞬间掠过她的身边,冲到了杀人犯面前。
杀人犯脸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愕然表情,但是很快就转化成狰狞,他一抬手,把答题小孩伸出来的又短又细的小手挡住了。
答题小孩的小手上脏兮兮,黑乎乎,骨细皮薄,看上去一点劲都没有。杀人犯挡住他的小手之后,一瞬间也感到了由衷的轻松。
杀人犯心里涌起一阵得意:还跟当年一样,没有一点力气。他咧开了嘴。
答题小孩看着他,也咧开了嘴。
下一秒,这两只又细又小的手,轻而易举的抓住了杀人犯的拇指,撕开。
杀人犯被猝不及防的疼痛激的错愕,而后猛地惨嚎出声。
这种痛感,甚至比黄明杀死他的肉体还要强烈千倍百倍。
杀人犯眼珠子血红,开始用尽力量挣扎,试图抓住答题小孩。
答题小孩飘在空中,灵活而迅速,他在杀人犯每次向他伸手的时候,就会扯掉他一个手指关节,扯下来的指节,塞进了嘴里。
他含糊不清的数数:“一,二,三……”
黄明悄悄地看了一眼在原地没动的提问小孩,不敢动弹。
杀人犯就这么迅速地失去了他变成了鬼之后的十个手指。答题小孩因为不会数十以上,数到十就会倒回来从一开始数。
当杀人犯逃窜的时候,答题小孩又一次数到八,并且折断拆掉了他半根小臂。
逃跑的速度很快。
答题小孩冲上去想跟着他,可是到了院墙上,就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墙。
他猛地转过头来看着黄明,大声喊:“把他叫回来!”
黄明发现出题小孩也盯着她,头皮发麻,只好把杀人犯召唤了回来。
杀人犯不得不回到了这个院子里。
再次见到她,答题小孩大声笑起来,满意之极。
杀人犯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扭过头去,盯住了黄明。
黄明扭头就想跑,此时,出题小孩挡住了她的去路。
黄明只好对着杀人犯:再杀一次吧。
只是这时答题小孩又开始尖叫:“不许动!这是我的!”
杀人犯冲着她冲过来,已经近在眼前。
黄明只好拖着身上沉重的锁链,带着杀人犯在这个狭窄的出奇的小院子里绕圈子。
她能感觉到杀人犯几乎要碰到她头发,苦着脸往前跑。
还好答题小孩十分给力,追在杀人犯身上,跟的紧紧地,一旦追上就抓掉他身上的肉,塞进嘴里,高兴极了。
绕了几圈,杀人犯发出了嚎叫。对上答题小孩,打不过,只能被往下抓肉送菜,黄明虽然跑的不是很快,但是有自始至终差那么一点,怎么也追不上,而且一边追一边完全不能防备的被答题小孩打,整个鬼越来越虚弱,跑的越来越慢,答题小孩几乎是紧紧地贴在她的身后。
他终于不追了,停在了原地。
黄明跑的还挺精神,她发现成了鬼之后跑来跑去的不累了。但是没人追她也不会傻得自己转圈跑,也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站在院墙的某个拐角。
杀人犯大声说:“你放过我吧!”
“嘻嘻。”答题小孩笑的几乎头都要掉了。
他歪着头看着杀人犯,笑嘻嘻的听他说话,一时之间没有继续吃他的肉,似乎在望着已经烤熟的鸭子,想知道他还能出什么节目。
杀人犯说:“我已经死了!我已经被她杀死了!”他指着黄明,几乎是控诉的说。
黄明心里不高兴极了:“我也死了,被你杀的。”她一想到这个,就想到爸爸妈妈,想到王岱岳,一时之间竟然呜呜咽咽发出了哭声。
“闭嘴。”出题小孩瞟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没有血痕,脸色冰冷的说。
黄明抹了抹眼睛,明明心里真的很难过,但是没有眼泪,也没有血泪。她好委屈,好像她在装哭似的。
杀人犯跺着脚:“我都已经死了!”他伸出两截已经被答题小孩吃干净的光秃秃只剩上臂的胳膊,恼怒道,“你们还想怎么样!”
答题小孩盯着他笑:“我也死了。”他的头四处转了转,“我们都死了,这里没有活的。”
杀人犯发现这招不灵,换了一种说法:“你已经快吃了我一半了,已经可以了吧!”
答题小孩头摇得像起劲:“不行,我太饿了,我没吃饱。”
杀人犯皱着眉头,他看着出题小孩:“哥哥,你说说他!”
出题小孩冷笑了一声。
杀人犯此时,再一次向黄明扑了过来。
黄明一直警惕着,再次跑掉了。
杀人犯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他对答题小孩说:“我毕竟是你老子!”
黄明警惕地盯着他,脑袋里已经震惊的脑补了一个可怕的伦理故事。
答题小孩满面笑容:“我死了,你也死了,你杀了我,我吃了你,很公平。”
黄明看着杀人犯。原来这个人是有案底的……如果当时就能处死他就好了。
杀人犯很恼怒:“那都多少年的事了!再说我也蹲过局子了!那事已经两清了!”
答题小孩眼睛突然闪了一下红光,但是很快他恢复了正常。他不再笑了,说:“你两清了,我没两清,你活着,我死了,就不是两清。”
“可我现在死了!她杀的!”杀人犯再次咆哮道。
黄明已经对此无动于衷。
答题小孩殷切地看着他,眼睛里面盛满了近乎狂热的迫不及待:“你没话了!我要开吃了!”
他突然咧开了嘴,只是这一次的咧嘴并不是为了笑。
他的嘴裂口开到了两腮,露出了满口的牙齿,口水顺着往下流。
答题小孩扑了上去。
黄明一直看着,耳朵里面充满了杀人犯的惨叫。
她突然有些怀疑,出题小孩丢失的腿和耳朵,是不是也是这个胃口好得出奇,食量大的惊人的小孩吃的。她偷偷看了一眼出题小孩,惊恐地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
她头皮发麻,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要答题小孩吃完,她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
出题小孩面无表情,他重新落回了及腰深的荒草中,仰头看了看天。
乌云密布,黯淡无光。
答题小孩吃得很快,那边的杀人犯头只剩了半个,眼见就要全消失在他的肚子里了。
出题小孩坐得稳稳的,扔给给她一个白色的小球。
黄明狐疑的往左边一飘,锁链哗啦一响,躲开了。
“给你的报酬。”出题小孩一副爱要不要,不识好歹的表情。黄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她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要陌生人的东西是黄明一贯的做事方针。
出题小孩不再看她,也没再管那个滚落在荒草中的小球。
答题小孩已经吃完了,声音巨大的打了一个饱嗝。
黄明身上的锁链突然喀喇一声收紧了,她被压的猛地弯下了腰,整个人靠在了半塌的矮墙上。
她站都站不住,一抬头,发现两个小孩全部消失不见。
“唉。”
高庆芬突然出现在矮墙后面,长叹一声。
黄明眼前一黑。
第6章 供果
黄明嘴里品尝到咀嚼过黄连的苦。
高庆芬的锁链在她身上重新团圆了,好像没有断过一样,结结实实地把她捆得紧紧地。
黄明几乎要一头栽到地底,凿穿地球表面。
高庆芬冷眼看着她,说:“上路了。”
黄明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了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油锅车裂。她盯着高庆芬,全身哆嗦,锁链都哗啦哗啦地响。
高庆芬也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高庆芬突然低声说:“你家摆上供品了吗?”
黄明脑中一片空白。
她们一起回了黄明的家。
凌晨两点。黄爸爸和黄妈妈依旧未眠。
黄明一进屋就感觉到自己的皮都被扒下来了一样,火辣辣的尴尬。
黄妈妈已经收拾完了她的衣服,她的衣柜已经空了。黄妈妈替她在爸爸面前留了面子,把她的小秘密放到了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里堆在了角落。
黄妈妈目前对着她一抽屉的堆成山的口红运气,又哭又笑又骂。
“怪不得工作这么久一分钱都没攒下来!熊孩子!”
……突然的死去,藏起来的东西都会被翻出来,然后被公开处刑。黄明被这尴尬压得直不起腰,觉得连身上沉重的锁链都不算什么了。
高庆芬在屋里转了一圈,很体贴的并没有靠近黄家爸爸妈妈。她转完了一圈,对着黄明叹气:“连个水果都没有。”
黄明嗫嚅道:“他们刚到,没来得及准备。”
她瞧瞧看了黄爸爸好几眼,发现黄爸爸躲在角落抽烟,都不去动她的东西了。
好尴尬,希望爸爸没发现。她心不在焉地焦灼的想着。
高庆芬并不高兴:“没有纸钱就算了,连水果也没有,真不像话!唉,现在的人啊!”
黄明这才收回心神,低着头作知错状。
“我看看有没有人想着你吧!真不像话!”高庆芬耷拉着眼皮。没给狗尿带吃的,能被那个小鬼折腾死。
黄明站到黄妈妈身边,看黄妈妈不由自主的扭开了她的口红,然后随手一摸找出了四只正红,气的哆嗦:“这有什么区别!老黄!你说这有什么区别!”
老黄假装听不见。女儿的东西……他不懂……
黄明不敢吭声,觉得悄悄地保持安静似乎就能制止黄妈妈继续往下看……那边是八只姨妈色和五只豆沙……别翻了妈妈别气着……
黄妈妈并没有跟成了鬼的女儿心灵相通。她的悲伤都因此略微削减一样,执着的翻看着女儿的每一点生活痕迹。
“……”黄妈妈摸到了那一堆吃小孩色。
高庆芬睁开眼,说道:“有一家给你摆了水果,还挺好,想着你……你离远点!”
黄明茫然地回头看着她。
“过来!别靠那么近!”高庆芬厉声对她喝到。
黄明吓得一个哆嗦,乖乖地贴到了墙上。
高庆芬又垂下了眼皮:“离他们远点,你已经死了。”
黄明一怔。她下意识的看着黄妈妈。
“离远点!”高庆芬在看到她又有往上靠的趋势时再次呵斥,这次她突然攥拳,胳膊一扯一转,黄明身上的锁链猛然拉紧,勒得她全身发痛,一闪神已经被扯到了高庆芬身边。
高庆芬明明空着手,却好像黄明就在她的手心里,任她摆弄。
黄明很不喜欢这种像狗一样被扯紧的感觉,她垂下了头,她不高兴。
高庆芬看了她一眼,说:“走,拿了供品回去,我也好交差。”
黄明抬起头,贪婪地看着黄家父母,高庆芬见状手里越攥越紧,锁链也跟着收缩捆缚。
高庆芬带着黄明没入了墙里。
三个橘子,三个苹果,三个香蕉。
“阿呆。”原来被强迫远离了父母、脸色发黑发青的黄明女鬼,突然变回了原样,白白净净软哒哒地叫。
王岱岳躺在床上,泪水都浸在被子里,哭的无声无息。
高庆芬手里攥着她,不怕她再跑过去。不过刚拿了俩橘子塞到胸前,一看上供的人,就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了一下,黄明都惊讶的转移了注意力盯着她。
王岱岳在被子里猛地冒出头来,狠狠地吸了吸鼻涕。
高庆芬又跳了一下。
“怎、怎么了?”黄明小声问。
高庆芬摸着自己的胸前。她愁眉苦脸的陷入了思索。
黄明盯着她的手,手底下是胸的位置,有两个可疑的圆溜溜的小鼓包。话说回来,抓她的鬼警察姐姐,真是坦荡无伪、平易近人……
高庆芬从自己领子里伸手进去,非常朴实豪迈地拿出了那两个橘子,但是攥在手里,十分犹豫,不停地看王岱岳。她根本没听见黄明问她的话。
黄明咬了咬嘴唇,想起来她之前说过自己又没有纸钱又没有供果的话,想到自己被锁回去说不定还会受到别的对待,准备意思意思。她看着果盘,发现在自己的眼中,那一盘三个橘子中,有两个已然成了灰白色的虚影,剩下的那个还是黄澄澄上了蜡一样的光滑。她一手拿了剩下的这个橘子,另一手抓了那一小把三个香蕉。
黄明拿着水果往高庆芬领口塞,想给她塞进去:“多拿点,没事的。”
高庆芬就乍着手,果真让她从领口塞了进去。
高庆芬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把手里那两个橘子也塞到了黄明手里,使了一个眼色。
黄明难得的聪明了。她把这两个橘子也塞进了高庆芬领口里。
高姐姐的胸前现在非常有内容,奇形怪状,长条形圆形都有。
不知道她硌不硌得慌。黄明抄起剩下的三个苹果也给她塞领口里了。
从高庆芬的眼色看,她是满意的。
然后黄明悄悄地趁高庆芬摸自己胸前的水果,溜到了王岱岳身边:“阿呆,别哭了。”
看这眼肿的,像蜜蜂蛰了似的。
“啊?”王岱岳哭的稀里哗啦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情不自禁的反问。
下一秒,高庆芬突然不再整理自己给狗尿带的吃的了。
她长叹了一声:“唉!”猜到有这个结果,但是……没想到真的发生在眼前依然让她不能承受。
黄明震惊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王岱岳。
床上也有一个红着眼好像睡着了的王岱岳。
“黄明!”王岱岳震惊道,“我就知道你没死!”
黄明猛地抓住她,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快回去!你快回去!”
王岱岳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她整个人都懵了。
高庆芬幽幽的叹气:“黄明,你罪加一等。”
黄明要不是死了估计早就吓尿了。“王岱岳你给我回去啊!回去啊!回你的身体里!”
王岱岳摸了摸自己,直接穿了过去。
她伸手看了看,迟疑道:“我做梦了?”
王岱岳跟在黄明身边,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黄明哭丧着脸,紧紧地跟在高庆芬身边。
她们从井口挨个爬出来,回到了灯火通明的鬼市。
高庆芬唉声叹气:“真是个麻烦,太麻烦了。”
王岱岳扯了扯黄明:“你看,那边有个抱着头的。”
黄明捂住自己的脸:“人家没头你笑什么……”
王岱岳惊奇地微笑:“我笑了吗?我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黄明小声说:“小声点,别让人发现了。”
王岱岳微笑点头,看来来往往的鬼,看得目不转睛。
“太麻烦了!唉!”高庆芬唉声叹气,如果她没有在胸前塞满了水果,严肃的气氛可能已经把黄明吓崩溃了。
突然,黄明脚底下一拌,她险些成了一个摔倒的鬼。
低下头,一个大脸小眼黑黄皮的丑豆丁盯着她:“你踩着我了,赔钱。”
王岱岳惊讶的打量这个小鬼,情不自禁地说:“还有这么丑的小孩呢!”
丑豆丁气得火冒三丈,突然翻起了白眼,两只眼都只有白眼球,诡异极了。
王岱岳咯咯笑:“太丑了、太丑了!”
黄明实在是忍不住,打了她一下:“别笑了!”
王岱岳实在是忍不住,但是为了给黄明点面子,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在手掌后面发出噗嗤噗嗤的漏气声。
“狗尿,过来。”高庆芬生怕狗尿气出个好歹来再把活人的魂打了,赶紧招呼,从领口把水果掏出来。
感谢这个破破烂烂的橘色紧身针织衫吧,它把塞进去的东西都牢牢地捆在高庆芬身上,要是针织衫是宽松款的,水果就都兜不住掉了。
狗尿一闻见水果的香味,顾不上生气撒了手:“给我给我!给我快给我!”在高庆芬脚底下不停地跳了起来。
高庆芬给了狗尿一根香蕉,狗尿的嘴裂的奇大,张到极致,抢过来塞到嘴里连皮舔了一遍,又吐出来深深地闻了闻,然后根本舍不得吃,珍惜的塞到怀里,贪婪地继续跳高:“给我给我给我!”
王岱岳盯着那些水果,突然幽幽的说:“那香蕉,又长又直,颜色亮丽鲜艳。”
黄明面无表情的说:“行了别说了。”
王岱岳说:“进口水果区的,百里挑一的完美。”
黄明低下了头。
王岱岳说:“是我挑的。”
是的是你挑的,除了你这个强迫症,没人会对水果的外貌这么执着。黄明在肚子里吐槽。
王岱岳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说:“我好不容易挑出来上供给黄明的。”
高庆芬突然停顿了一下,投喂狗尿的手僵了,缓了缓,才继续若无其事的投喂。
黄明扯了扯王岱岳:“我送给人家的……”
王岱岳皱着眉头,不情愿的看了好几眼,说:“好吧。”
过了一会儿说:“我挑出来这几个完美的水果很困难的。”
黄明叹口气。她好像被高庆芬传染了叹气的毛病。
第7章 入阴
狗尿拿到了高庆芬手里所有的苹果和香蕉,还是不愿意走。猥琐地盯着高庆芬胸前三个圆溜溜的鼓包,但是也不开口纠缠,就偷偷的跟在边上不走。
高庆芬假装没听见,加了黄明,继续往前走。
黄明不停地看王岱岳。
这姑娘毫无危机意识,又开始兴致勃勃东看西看,搞得好像在旅游观光似的。
“高大人……”黄明已经听到了狗尿对高庆芬的称呼,试探着开口。
高大人愁眉苦脸地转过头来:“什么事?”
黄明有点着急:“王岱岳还活着呢,能把她送回去么?”
高庆芬看了一眼王岱岳,立马转过头来,含糊地说:“没事,没事。”
黄明不太敢说话,但实在是害怕王岱岳出事,硬着头皮说:“把她送回去行吗?我很老实的,一直跟着你,很配合。”
高庆芬叹了口气:“没事,真没事。”
王岱岳还是带着她那迷之微笑,淡定的要命,看东看西,紧紧跟着黄明,就连进了黑色的深不见底吸光空洞中都不带怕的。
黄明看着她愁的要命:“你怎么不害怕?”
王岱岳嬉笑道:“做梦嘛!”
黄明捂住自己往外噗噗喷血的脖子:“你平时做的梦都挺刺激哈。”
王岱岳乐得不行:“是啊,就是这个梦不太科学,你怎么还流血呢,你都死了。”
高庆芬走在前面,想回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谁知道呢……诶诶?”黄明突然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脖子不流血了。“怎么不流了?”
王岱岳了然:“我做梦嘛,梦里一般心想事成啊,你别害怕啊黄明。”
高庆芬在前面大声叹了口气。
骗人,这才不是梦呢。
在那奇怪的黑色空洞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走了一会,高庆芬听着王岱岳兴致勃勃地跟黄明讲了一路的鬼故事,果然刺激的厉害,连真的见了鬼都没这么可怕:“上次还见过有个吊死鬼硬是把自己手指头切下来,放在小盒子里要送给我……”
高庆芬哆嗦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手,感到了一阵无助。
还好不久之后,眼前一清。
一座巨大的彩绘门楼竖在眼前,空空荡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黄明奇怪地说:“怎么没有河啊?”什么忘川水,三途川,黄泉,奈何桥……传说很多的。
高庆芬叹了口气:“还没到呢。再说你又不是正常死。”
“进去。”
一迈进去,王岱岳就笑了:“和谐新农村啊。”
黄明也有同感,好久没见过连成片的二层三层花花绿绿的小楼了。
关键是布局挺奇葩,根本没有规划过的样子,好像是随身带着房子,想在哪住掏出来往地上一摆就完了似的。
高庆芬带着他们往里走,七绕八绕,拐开了好几座放的随心所欲的房子。
王岱岳甚至看到有一座小楼二楼窗户上坐着一个没腿的人,一边剪纸一边把纸屑往下撒,撒了一地。
“得扫扫。”王岱岳很有主人翁意识的说,“随地扔垃圾啊。”
高庆芬抬头看了看,说:“这是齐先生家,等会有鬼会来抢钱的。”
黄明和王岱岳盯着看了齐先生和他撒的纸片好一阵,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路悄悄跟着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狗尿按捺不住扑上去了,在小楼下面飘下来的那一堆纸里捞起来塞到自己怀里,捧了三捧,溜了回来。
“分你。”狗尿难得大方,跟高庆芬说。
伸出来的小黑手上是从齐先生楼下捡的纸,赫然是一张张的圆形方孔钱。
“你留着。”高庆芬看着钱叹了口气,说。
狗尿就又心安理得地收了回去。
高庆芬带着她们一路走着,一路都是辣眼睛的花花绿绿小楼。
狗尿时不时冒出头来地瞪王岱岳,而王岱岳凭着身高优势高高在上,根本看不见。
慢慢的,周围已经没有了房子。
一个胡乱搭建的茅厕似的小茅草屋出现在眼前。王岱岳小声说:“最近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屋还是十五年前……”很是唏嘘的样子,“梦里的记性真好。”
高庆芬叫黄明:“你来。”
黄明拖拖拉拉的走过去,王岱岳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也去。”她得紧跟着黄明,最好寸步不离。
高庆芬叹气道:“干什么,你又没死!”
王岱岳要是真的在做梦的话,应该已经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胆子大得很:“我不管,(我的梦)我说了算。”
高庆芬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这番厚颜无耻、又理直气壮的荒谬言论。
她不说话了,王岱岳露出获得胜利的微笑。
黄明把手拔出来:“你等我,在这别动!”
王岱岳在梦里虽然任性,但是黄明很严肃,她也微妙的松开了手:“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口吻,让黄明十分炸裂。
还不等她回嘴一个更雷人的话,高庆芬已经不耐烦听他们胡说八道了:“走走走。”
黄明被她推了进去。
黄明被推进去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狗头铡钟馗一溜烟的流过她的脑海,最后还想到了之前拽过她的胳膊的纸人。
不过她没想到,与外面的茅草屋形象十分不符的大殿里,等着他的是条狗。
黄明张口结舌,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像设想的那样立马跪下来磕头认错求饶。
大狗毛色雪白,虽然是长毛但是不沾灰,黄明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就感觉堆在那里好像真的皮毛毯子做出来的玩具,没吐舌头,平静的坐在地上的垫子上,盯着她。
神态有一种超越兽类的明慧,“成精了”就是这样的感觉。
黄明一时间觉得人兽颠倒,自己才是那个惶惶的丧家之犬。
“十七老爷!”高庆芬拱了拱手,十分严肃认真的从领口伸手,掏出来了胸前那三个圆球状物体:圆得百一挑一,橙黄没有瑕疵的橘子。“这是黄明的孝敬。”
狗微微颔首,看了几眼橘子,高庆芬就恭恭敬敬的把三个橘子放在了它身边的桌案上。
直起身子来开始细数黄明的罪过。
“犯鬼黄明,一日前亥时一刻死于刀,一更沉入鬼市,进入鬼市后撕破迎鬼纸人,搅乱鬼市结界,重返阳间,并杀死一人,此人魂魄不知去向,除此并有勾生魂入阴之行,有罪。”
高庆芬正正经经的说,说完了以后,唉声叹气补充:“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横死的一般脑子不清楚……杀了的那个男的也是杀她的人,算是果报,不算什么大事……”一边使眼色,示意白狗看在橘子的份上从轻发落。
十七老爷胡子动了动,漆黑的水汪汪大眼看着黄明,虽然神情不是狗的神情这一点透着诡异,可是实在是非常萌。
黄明小心翼翼的看着白狗软乎乎的耳朵尖。
“咳。”黄明的身后传来咳嗽声,嗓子里好像有口浓痰似的呼噜呼噜。
高庆芬扭过头去一看,突然就叹了见面以来最无可奈何、最幽怨深长的一声。
“唉!”
黄明一扭头,看见了一只黑狗,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黑狗也看不出是什么狗,乌黑油亮的短毛底下能看到健壮的肌理,腿特别长,腰细,站起来比人还高,耳朵机敏的竖着,不萌,但是一看就是能咬断猎物喉咙的凶狠猛兽。就是断了一条腿。
眼珠子血红。
他喉咙里发出浓痰翻滚的声音——不——现在黄明听出来了是一种咆哮,拖着一条断腿靠近。
“高大人。”
高庆芬脸色蜡黄:“莫大人,您来了!一向可好!”
“不好。”黑狗呼噜呼噜的说,它看着黄明,黄明马上就有了一种它在打量自己身上哪块肉好吃的感觉。
她往高庆芬身后躲了躲。
黑狗发出了类似人垂死的嘶鸣声一般的笑声:“知道躲,神志是清楚的。”
高庆芬一脸恨不得自己能拉稀屎遁的表情:“莫大人,她就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新鬼,刚死的,还热乎呢!”
黑狗不接她的话茬:“我的鬼市里,跑丢了三个。”
白狗耳朵一下子动了。
黑狗莫大人说:“丢的这三个,我闻不到去向。”他盯着黄明,“是跟着你出去的。”
高庆芬张口结舌:“丢了?”
莫大人不理她毫无意义的重复反问,冷酷的说:“我找不到,谁负这个责呢?记录在册的恶鬼,你我都知道是什么。”
白狗终于说话了,一个很宽容温和好脾气的声音:“上报了吗?”
莫大人的狗脸上冷酷阴毒的表情停顿了一瞬间,他声音里微微透着一点不自在:“魏大人这一阵子……”他没继续说,白狗也不再追究,两人心领神会。
白狗说:“只能瞒七天。”
黑狗说:“嗯。”先瞒一会是一会吧!黄明从他迫不及待的应答中嗅到了这样的信息。
但是黑狗心里还是更焦虑,似乎有什么顾忌。
可能瞒不到七天,黑狗扫了扫尾巴,迟疑了半天说:“李丁也跟着跑出去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上的毛都有一瞬间炸了起来。
白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这个结果只能叹了口气:“……小心处理。”
黑狗重新盯着黄明:“我得用她,她有(跑掉的恶鬼的)味。”
黄明在它猩红的目光中瑟瑟发抖,觉得自己是一块鲜美的大火腿或者是糖醋过冒着香气的肋排什么的。
高庆芬不说话,对黄明求救的目光表示无可奈何。
白狗不同意:“她只是新近横死……”
“她杀过人!”黑狗粗暴打断,“她还能从结界里突破出去回到上面。新近横死,也不简单。”
白狗看了看黄明,显然也不能用“她无辜”这个借口开脱,毕竟她杀了个活人,还有三个恶鬼因为她跑掉了。
但是它绝对不想让一个鬼真的魂飞魄散。它对高庆芬说:“不知可否劳烦高使……”
高庆芬不情愿,但是唉声叹气地答应了。
第8章 五更
王岱岳在外面跟狗尿逗闷子。
“丑小孩,你叫什么?”王岱岳蹲下来,像逗小狗似的说。
狗尿心知肚明自己名字难听,根本不想给这个傻瓜知道,就变着方法吓唬她,想让她赶紧吓死。
翻白眼,吐舌头,呲牙一一试过,王岱岳扶着胸口说:“太丑了,我怎么能梦见这么丑的小孩,我得缓一缓。”
狗尿只恨自己不像黄明那些人似的,身上有个刀伤,肠穿肚烂血呼啦好吓人。
王岱岳伸出手来按住了狗尿的脑袋,深沉道:“你也是鬼咯,丑东西?”
狗尿气得咬牙:“你才是丑东西!你这个丑八怪!”
王岱岳如清风过耳,毫不在意:“给我说说,你怎么死的?”
狗尿几乎想把她的头拧下来:“你太欺负人了!”
王岱岳扳着小孩的脑袋,面对面同一水平线仔细观察,自言自语:“不吓人。我的想象力也就这样了,梦到的鬼吓人的业务水平都不高。回头得看几部恐怖片恶补一下。”
狗尿深深地怀疑起了自己:“我不吓人?不可能!高庆芬每次都被我吓的乖乖上供!”
王岱岳鄙视的看了狗尿一眼:“人物智商还挺低。”
狗尿捂住了脸,不断地低声对自己说:“别在意,别听她的,她是傻瓜,不能为了她犯错误……”
王岱岳对狗尿失去了兴趣,踮着脚尖看茅草屋的房顶:“啧啧,真简陋啊。”这茅草扎的房子,不漏风吗。看完了她就开始焦躁了。
黄明怎么还不出来!王岱岳想推门进去看看。
“咚——!咚咚咚咚!”
毫无预兆的,声音就在王岱岳耳边乍响。
王岱岳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小茅草屋和狗尿好像水中泡影一般渐渐散开。
她说:“不好!要醒了!”楼上的垃圾人半夜折腾的什么动静!把她的美梦都搅和了!等她醒了捅天花板也要报复!
她还没等到黄明出来呢!她们都没说几句话!
“咚——!咚咚咚咚!”
王岱岳的眼中飞速的掠过各种大面积的色块,黑色,白色,蓝色,最终定格在粉色。
王岱岳眼睛半开,视线毫无焦距的盯在某个地方。
“咚……”
半生残响,消逝于耳边。
王岱岳全身颤动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粉色的窗帘清清楚楚映入她的重新有了神采的眼中。
王岱岳猛地缩起来,拿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太可怕了,她怎么睁着眼睡觉!王岱岳躲在没有一点暖和气儿的被子里,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没有留下痕迹。
狗尿眼睁睁的看着生魂随着第三声响消失了。松了一口气。
就悄悄躲到了茅草屋边。
屋里的黄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一听这个声音,她就有点害怕。
她还记得上次随着这个声音不由自主的沉到了鬼市里的事。
高庆芬和白狗黑狗习以为常,只是在声音响起的时候闭上了嘴,安静地等着声音完全结束。
声音消失了,黑狗看了一眼黄明,发出了可怕的笑声:“胆小如鼠!”
高庆芬叹了一口气。
黄明发现三次声音响完了她也没什么异常反应,松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指尖确定自己还存在。她看看鬼,看看狗,小心翼翼的说:“上次,我因为这个声音沉到鬼市,敲了两下,一长一短的那种。”
黑狗懒得搭理她。
高庆芬唉声叹气的解释:“这是五更,天快亮了,人间百鬼退避。不过我们在下头,不管我们的事。两声的是一更,新死找不到路的都趁夜会到阴间来。更声一响,众鬼皆知。”
解释了这么多,累得她喘不过气来似的,又叹气了好几下。
他们已经商量了结果,白十七老爷答应了莫大人,把黄明给它——鉴于黄明的微末地位,谈到莫大人还是用“他”比较合适——用。莫大人用黄明找到了三个恶鬼,就勉强算黄明将功赎罪,配合度高还可以不追究她杀人的罪行。
黄明低着头,有点畏惧,也有点忐忑:“杀人的罪行都能抵么?”
莫大人吠道:“不能!”他的态度好像跟谁都有仇似的。
白十七安慰快缩成老鼠的黄明,连忙说:“死后戾气大一时被蒙了心智,复仇有罪但是也不算重罪,再加上这个人在簿里注定了死因‘死于鬼’,是他的报应。如果他来了阴间申诉的话,你们再好好掰扯吧。”
黄明没敢说,杀人犯应该是来不到阴间了。他被答题小鬼吃了。
莫大人这次没反驳,只是冷酷的说:“还不一定表现得怎么样呢。”
高庆芬叹了口气:“不是说我也跟着去嘛!”虽然她不想去,但是收了黄明的供果啊。
莫大人这下不吭声了。
高庆芬的魂锁,对付恶鬼还是有点用的。
黄明顶多算个添头。
莫大人又看了两眼黄明,本来已经认定了黄明是个废物,又发现了不同:“你脖子怎么不冒血?”
黄明刚想说“不知道”,被高庆芬截了话头:“就突然不冒了!”
黄明看着高庆芬,摸了摸后脑勺。
莫大人嘀咕道:“那可能还有点用。”
告别了白十七,高庆芬带着黄明跟莫大人一起出去。
莫大人伸直前腿抖了抖皮毛,推开门离开了。
高庆芬带着黄明跟着跨出去。
外面冷落萧条,黄明看到几个破烂的灯笼灰扑扑的还带着参与的焰光滚在地上。
“不、不对!王岱……”黄明急了,这根本不是他们进去的那个小茅草屋外面。
高庆芬打断她:“没事,五更一响就回去了。生魂不可能久留。要不然怎么说来说去都没追究你勾生魂入阴的事?这不是大事,她只会以为自己做了梦。”
高庆芬眼角瞟了一下鬼市街头滚来滚去肠穿肚烂、卖相险恶的几个鬼,意有所指:“不要随便说活人的名字,能听见。”
黄明心里一凉,从脑门冲到脚底。她看着一个撅着屁股对着快熄灭的灯笼拼命吹气的鬼。
那个鬼突然抬头冲她嘿嘿的笑了两声。
黄明走神的时候,莫大人已经遛得不见狗影。
高庆芬愁眉苦脸等着她,然后说:“一更阴阳井集合。”然后扭头就走。
黄明一下子就提起了心:“你去哪?”
高庆芬一脸愁容:“五更了,等会我还要上班!”
黄明:“什么!?”死了还要上班?
高庆芬说:“唉!我有工作,天亮了还有一批正常死的鬼等着我领路!”
黄明觉得自己像个没了脑子的物种,什么都不知道:“那、那我去哪?”
高庆芬抬头看了看,鬼市上空已经不再是黑色的翻滚雾气,开始褪色发白。
“找个地躲起来吧,天快亮了,鬼市都散了,太阳出来不好受啊!”
黄明还在支支吾吾的,高庆芬已经害怕赶不上上班地铁似的,急得火烧屁股,跑掉了。
黄明茫然的看着周围,那几个刚才还没散掉的鬼吹灭了灯笼,拿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跑了。她喃喃地说:“我去哪啊?”
没人管她去哪,黄明的阴间生活,正式没着没落的开始了。
阳间的生活还在继续。
当街砍人的罪犯横死牢狱,看守所看了无数遍监控,也没看出来这个该死的罪犯是怎么真的死了的。
法医也不知道,是哪种凶器能够一下子在人脖子上豁出四道刀伤,血肉横飞几乎割断脖子。
只能在心里偷偷说:“见鬼了。”
不过对外依然无解。
杀人犯这边虽然暂时并没有亲属前来闹事,受害人的亲属却不善罢甘休。
杀死、砍伤我们家人亲友的犯人莫名其妙的死了?
不行,不能接受!没有看到该千刀万剐的罪犯受到法律的严惩和整个社会的唾弃,这么轻易的死了怎么能平息心中的怨恨和怒火!太便宜他了!
黄家爸爸妈妈接到电话通知之后,气的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立马跑去派出所。
中心思想就一个:怎么这么随便就死了!太便宜他了!
别的受害人亲属也是不依不饶,其中被砍伤还在医院治疗抢救的受害人们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身体上的伤害,精神上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讲都是无法挽回的。退一万步讲,医药费都不付,什么惩罚都没有,罪犯就自己死了?真的假的?可能么?不会是为了逃避赔偿自杀的吧!
矛盾在中午一点左右激化到了顶点。
被砍伤的五个人中,受伤最严重的,失血过多还在昏迷期的一位受害人,在医院死亡。
受害人心跳停止的前一秒,他的姐姐还在给警察局打电话,强烈要求尽快得到赔偿金给弟弟治疗。他们家实在是付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以及后续的心理恢复以及整形费用,可是人活着,还得继续生活啊!
隔了一天有一名被害人死亡,本来不算太大的事,可是罪犯已经死了,事件开始让人焦头烂额。
王岱岳知道了这些情况,也实在是无言以对。
她想给黄明报仇,想看杀人犯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受到惩罚凄惨死去。
不过她没有机会了,这让她觉得会梗在心里一直到死。
她陪黄家夫妇跑了一整天,现在才有时间停下来歇歇脚。
王岱岳郁郁寡欢的坐在路边的咖啡屋里,一杯美式给自己,一杯焦糖玛奇朵放在对面,给黄明。
身上突然投下了一片阴影。
王岱岳一抬头,看见一张挺俊秀又阳光灿烂的脸。她脸上写满了疑惑。
那个人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情绪饱满、兴致高昂:“又见到你了。”看到她神情茫然,又扑哧一声笑了,“我就知道你没记住……那天你坐出租,司机扔下你跑了,我送你去的地铁站。”
王岱岳一经提醒,想起来了。
她把对面放着的咖啡拉到自己这边,说:“是你啊,还没谢你呢,请坐,我请你喝咖啡吧。”
那个人瞥了一眼被她拉过去的咖啡,假装没看见,欣然坐下:“好啊,认识一下吧,我叫黄信。”
王岱岳听到姓黄,本来兴致怏然,转为好感倍增。
第9章 纷乱
黄信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长相出色,为人热情,最重要的是生机勃勃永远情绪饱满,像会发光一样挥洒能量。
王岱岳即使一开始对他的观感只是平平,但是交谈了一会儿也很难产生恶感。
聊到一半,王岱岳接到了派出所电话。
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猛烈的动作差点掀翻桌子。
“我这就去!”她匆忙的拿上手提包。王岱岳歉意一笑:“真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黄信表示理解,也跟着站了起来:“需要我送你吗?”十分关切的样子。
王岱岳摇头:“我出去打车就好。”
黄信也不勉强:“路上小心。”
王岱岳点了点头,跑去结账。
黄信拦住她:“你快去吧,我来结。”
王岱岳刚好身带现金,她掏出二百扔下就跑掉了。
黄信愣了一下,就看到王岱岳冲出去拦了出租车不见人影。
“还没有要到联系方式……”黄信嘀咕道,垂头丧气。
王岱岳已经到了派出所。
一进去她就怒气冲天。电话里说的是刚刚在医院死去的受害人姐姐来了派出所,强烈要求找来其他三位受害人的亲属。
王岱岳看到的却是这位姐姐跪在地上哭的凄凄切切,连带的黄妈妈都止不住的流眼泪。
只怕是闹了好一会儿了。
王岱岳冲过去把黄妈妈扶起来:“阿姨,您先缓一缓,保重身体。”
黄妈妈捂着眼睛,连声答应,哽咽道:“哎,我知道了。”只是眼泪止不住。
这位受害人的姐姐在那边哭的更加动情。
黄妈妈受到情绪感染,更是停不下来。
受害人的姐姐哭道:“这个该死的杀人犯,他害死了周洋,害死了我亲生弟弟,害死了这么多人!我的亲弟弟啊!他只有十七岁啊!他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这么便宜就死了!……”
王岱岳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很没有很强烈的共情悲伤。可能是因为黄爸爸黄妈妈刚回去休息了没有一个小时就又被她叫出来搅得不得安宁,又引得黄妈妈哭泣不止,她情感上就有明显的偏颇。
她抿着嘴唇尽量不说话,毕竟周洋姐姐也是失去了亲人,万分的激动痛心。
“我们一家全指望着他,我们家唯一的根儿,全部的希望啊……我怎么和爸妈交代啊……他还那么小……”周洋姐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黄妈妈听到这儿倒是平静了不少。她颤抖着深呼吸,尽力平息流泪的冲动。
她发觉王岱岳担心的看着她,露出一个让人心里一酸的笑容。拍拍王岱岳扶着她的手:“……我说了不让他们叫你来,是他们看闹得太凶了,打电话吵你……累了吧,孩子,一整天了也没歇歇,要不你先回家去吧。”
黄爸爸还能撑住,甚至神智比昨天清明了很多,露出本来的可靠本性来:“你回去吧岱岳,不碍事,这事还得纠缠好久,没必要跟着折腾。”
他催王岱岳:“我跟你阿姨都还不到老的时候呢,没事,不用担心。你一个孩子跟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王岱岳一时间觉得鼻子发酸,她跟黄明在大城市工作都七八年了,将近三十的人哪还是孩子啊……就是黄明,太小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压住眼里泪水,不露痕迹的说:“没事儿,我年轻有力气,虽然不懂事,跑跑腿之类的简单活都能替你们办了,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叔叔可别见外。”
他们在这边低声说话,周洋姐姐还在那边嚎哭。
另一位一直抱着胳膊站着、一脸烦躁的大哥说话了:“有事说事,你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也闹够了,赶紧别耽误工夫,我还有事!”
王岱岳瞄了一眼大哥脖子根上露出来的一部分花绣,看面相凶悍的很,不知道是哪位受害人的家属,表现得真是冷漠。
大哥发现大家都不敢直视他,更烦躁了,摸口袋掏烟。
旁边的女辅警点了点墙上挂的牌子:“请不要吸烟。”
大哥脑门上冒出了青筋,王岱岳一时竟然担心他在派出所暴起。不过大哥深呼吸两次,还是没爆发,嚷嚷道:“不抽就不抽!”喊的气壮山河。
负责案件的王警官在旁边整理资料等着他们沟通完,也早就等烦了,不然也不能把之前拜托他有事及时给她打电话的王岱岳又叫来让她帮忙控制黄家夫妇的情绪。
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许靓的母亲暂时不过来,目前除了许靓的亲属,四位被害人的亲属都已经在场,具体情况是四位都对目前嫌疑人的死亡表示不满……”
周洋姐姐大声哭道:“该碎尸万段的杀人犯便宜了他……”
王警官眉梢都没动一下:“嫌疑人的情况你们也有了解,三十九岁,独身,无子女,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嫁到外地、二十年没有联系的妹妹。我们试图联系过嫌疑人的妹妹,但是电话号码早已失效。这个案件按照刑事诉讼的程序,在抓获嫌疑人之后,公诉结果有很大的可能是死刑立即执行,但是嫌疑人目前已死,按照刑法程序撤案,死者不再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有民事赔偿的诉求,可以提起民事诉讼,以嫌疑人个人财产为限索赔……”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释嫌疑人在狱中莫名其妙死去的事实,只好略过,“也就是说,犯罪嫌疑人收入不高,财产不多,很难有合理的经济赔偿……”
周洋姐姐再次大声哭起来,王警官不得不住嘴。他摸了摸口袋,心想,要是能来支烟就好了。
女辅警咳嗽了一声:“王队。”眼神示意标语。
王警官悻悻然抠桌面。
大哥看着他的动作,感觉两个人突然心灵相通。
王警官真的很愁。
嫌疑人怎么就在监控底下莫名其妙的死了呢,还不是突发疾病死,是明晃晃的刀伤——虽然四道刀伤贯穿喉咙是有点诡异——如果嫌疑人有亲属诉讼,那就要烫手到手都能烫烂。
可是就算嫌疑人家属不追究,受害人也要追究的。
王警官焦头烂额,觉得自己英俊的发际线日渐宽阔。
流年不利,撞鬼了?王警官脑中掠过一个不唯物主义的想法。他打了个寒颤:阿弥陀佛……不,马克思保佑,***保佑。
事情吵不出结果,抱着手臂的大哥怒火冲天,几乎要把周洋哭唧唧的姐姐拽起来暴打,不过在派出所,大哥在王警官和女辅警的注视下原地转了两圈,咆哮道:“老子先走了!”
王岱岳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看来是真有急事。
黄家夫妇也不想跟着折腾了,虽然跟王岱岳说能撑住,可是一直都没合眼,又不停奔波,他们也有点精神不济。
王岱岳好说歹说打了车把他们送回去,又帮他们订了外卖,都是好消化有营养的粥水汤煲,又拒绝了黄家父母留她一起吃的邀请。她在地铁上接了公司质问她不去上班的电话,话赶话冲动辞了个职。
等这一切都办完,她拖着脚回到家,天都已经黑了。
“咚——!咚!”
一更声响。
黄明躲在鬼市一个破布笼罩的小摊子下面的空罐子里,蜷缩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动了一下,探出身子来。
“哎呦!”
“啊!”
“你做啥子!”收拾铺子的鬼刚出现,跟她头碰头,瞪着她,一脸“你玷污了我的罐子”。
黄明看着这个身体软得像面条的同志,退避三尺,一溜烟跑掉了。
杂乱无章胡乱摆放的小摊子上,摊主有先有后慢慢出现。
灯笼、烛火、油灯一盏一盏都点起来,一个个破布烂竹子扎起来的小摊子在整理下重新变得光鲜亮丽,体面整齐,铺子上摆的东西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石头木头,纸片线头,还有各种材质捏成的人偶,整张的动物毛皮,闪着荧光的玻璃珠子,大大小小的虫子……黄明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她怕被追上讹钱——毕竟她身无分文——一路到处乱撞跑的飞快。
“哎!我看你需要这个!”
一个早就支起铺子的鬼一把扯住她:“我知道像我们这种被砍死的,都想要这个东西……”举起手中的白布条,“止血!鬼力就存住了!”
黄明一把捂住自己的脖子。
“来一条吧,你现在不流血也不代表打起来不流血不是?来一条绑着,早晚能用上!早买早享受,还省的吓着鬼!”
黄明捂着脖子连连摇头。她看这街上哪个鬼都比她更吓人,她比起来清秀可爱、无害之极。
“买吧买吧,也就两个亿,很便宜的,超值!”
摊主都快把布条塞到她脸上了。
黄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挣扎。两个亿这个数字,太吓人了!不如去抢啊!
“吴娘子,她没钱!”
高庆芬的声音突然想起来,虽然丧气的很,但对黄明来说美妙的好像仙乐。
黄明连忙点头。
摊主的脸一下子拉下去了,她把白布收回来,作势拍了拍灰。轻轻巧巧的绕到了摊子后面。
“高、高大人!”黄明跑到高庆芬身后揪住她的针织衫。
“别揪!”高庆芬拂开她,“衣服太旧了!快烂了!”紧张的她都忘了唉声叹气。
吴娘子在摊子后面发出了两声嬉笑:“烂了才好,我叫你买布做衣服你说不买,现在衣服快烂了,你就得重新买布了!”
高庆芬唉声叹气:“哪有钱买布啊,破了就只能光着了。”
黄明惊恐的盯着她,不会真的打算裸奔吧。
“一件衣服穿十年,也只有高大人这么寒酸。”吴娘子嘲讽道,“你身边这位也是,两亿都拿不出来,穷酸的人呐,果然都穷到一起了!”
高庆芬苦笑。
一个鬼突然扑过来:“吴娘子,你终于来了,给我一块裹尸布……”
吴娘子笑盈盈热情迎接,把黄明和高庆芬抛到了脑后。
高庆芬叹气:“阴阳井集合,你怎么在这儿乱跑!莫榭等着了!”
黄明十分愧疚,低下了头。
高庆芬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直捆在黄明身上的锁链突然游动起来,手铐脚镣解开,回到了高庆芬手里。
黄明全身猛地一轻。
高庆芬转过身去小声道:“我都忘了还捆着了……”
第10章 恶鬼
莫榭确实已经确实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非常不满地站在井边,目露凶光看着迟到的黄明。黄明发誓她听到了黑狗喉咙里传来渴望撕裂的咆哮。
她捂住了自己已经被砍断了的脖子,希望能多一层保护。
莫榭盯了她一阵,最终还是觉得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她,转身说道:“走!”一下子灵活的跳入了警钟。
井边的白鸡盯着她们,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高庆芬看了它好几眼,还是觉得耽误不起时间,也跟着跳下去了。
黄明紧跟其后,别的什么也不敢想、不敢问。
穿过阴阳井的感觉就好像一头扎进了深水里,湿、冷、窒息,还有种无处依凭的漂浮感。
这感觉似乎只是一瞬间,黄明的眼耳口鼻再次恢复作用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几乎刺瞎双目的光明。
人流如织,亮如白昼。
她惊讶的看着周围,明明是刚刚入夜,月牙弯在天边,却感受到了白天一般明日高悬的亮。周围应当闪亮的霓虹、灯光都黯然失色,成了白天的烛火。
她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发现一片模糊,都是虚影,只有月光如线,织在空气中。
黄明失去了嗅觉,她突然发现在闹市大街中央,却闻不到街边的炸鸡、奶茶、铁板烧、关东煮的香气,又有种白纸一样的味觉蔓延在舌尖。她一时之间茫然不知在何处,却好像发展出了另一种奇怪的触觉。
她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凉意,沁在指尖,牵动着她的手指。
高庆芬在她身边看着她站着不动,把解下来的锁链缠到自己胳膊上:“感觉到不一样了吧?进过酆都,现在的你才是死透了的你。”
黄明不知道怎么回这话,只好点头:“的确是……不一样了。”
高庆芬说道:“唉,慢慢体会吧,日子还长着呢!”
黄明理不清思绪,不过莫榭并没有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时间。
他呲着牙恶狠狠地说:“跟我走!别瞎扯!”
莫榭鼻子动了动,他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当他吸气的时候,黄明感到指尖的凉意似乎都被牵动,皮肤表面也感到了奇怪的流动感。
莫榭挑了一个方向就迈开三条腿跑去,还有一条瘸腿儿,跑起来根本不用,却又快又稳当。
黄明连忙跟着。
她看着莫榭每一次跳跃的距离,心想这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绝对追不上这么能跑的——瘸腿儿大黑狗。
不过现在却容易了不少,她现在能飘。
高庆芬一边追一边叹气:“莫大人,慢一点,魂锁太重了。”
莫大人不为所动,高庆芬只好咬牙硬赶。
黄明自觉作为一个新鬼,应该为高大人分担,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跟着飘心里陷入了纠结。
没等黄明纠结出结果,莫榭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的是空旷的大厅。黄明读着中间的指示牌:市立第二医院。
黄明估量了一下市中心到这里的距离和大约的赶路时间,这才后知后觉,她们走的路似乎也并不在活人行动的空间里。
她掐着自己的脖子,终于承认自己已经超越了正经的三次元,死的彻彻底底了。
莫榭呲了呲牙,露出了一个咬到了臭肉的表情:“坏了。”
黄明胆怯的看了一眼他油光水滑的屁股。她好像知道是什么“坏了”。
因为一从奇怪的次元通道中出来,走进医院,黄明就感觉好像穿过了一层薄膜,手指尖的凉意突然消失了。
她感觉身体表面有各种各样的气流流动,难受极了。
莫大人蹲在大厅中间,一动不动。黄明斗胆从他狗脸上猜测出不悦的表情。
莫榭不得不冷着狗脸说:“味儿断了。”
高庆芬不自在的摸着自己的胳膊:“医院里,味断了很正常。”她不喜欢医院。
黄明眼睁睁的看着身边几个发着金光的虚影抬着担架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在她眼里格外清晰的撞得稀烂的人……或者是魂。
“大夫、护士,功德比较厚。鬼气冲断了很合理。”高庆芬不高兴的说,“再加上生魂和死鬼都这么多!”
莫榭发出冷酷邪魅的笑声,难听死了,活像有痰卡在嗓子眼:“这个东西还挺聪明。”
黄明不敢吭声,其实她想反驳:莫大人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人类。后来想了想,死鬼们确实也已经不是人了,被说是东西也不是很出格,说理都没法说。
高庆芬看了一眼莫榭,突然笑道:“鼻子灵也不是好事,直接带着我们就冲进来了,连个犹豫的功夫都没有,你说说这怪谁呢。”
莫榭恨不得咬她,但是路是他开的,地方是他带来的,他理亏。
莫榭很难辩解,虽然也不能说是他有意为之,可是很少来阳间,来了也很少进医院的黑狗,的的确确没考虑过这个后果。他走到黄明旁边,看墙上的指示牌。
市立医院医疗条件很好,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综合性全科医院,这就意味着医院很大,非常大。失去了嗅觉的追踪想要挨个找过去,即使是非人类也很难快速找到有意躲藏的恶鬼。
莫榭考虑了一下现在的时辰,他们五更一响,他们还要尽快回到阴间,时间实在是不多。莫榭觉得还是尽量抓紧时间,有一个抓一个,尽快完成这项麻烦任务好。
毕竟他甚至因为不想去自找麻烦,擅自瞒过了消息,不打算上报三个恶鬼走失的事。虽然不是大事,但是……很麻烦。
莫榭衡量过后,果断的说:“不好找,算了。”他扭头就想出去。
哎?
哎哎哎莫大人你怎么扭头走了?
黄明很是震惊。
莫大人感受到了她不可置信的逼视,很是不快:“磨蹭什么!还有两个呢!捉一个是一个,赶紧的!先去抓好抓的,这个放在最后慢慢找!”
黄明低头认错,乖乖地跟在高庆芬身后走出去。莫大人,是我误会了,我有罪。她在心里忏悔道。
莫榭不理会她,等他们都走出了医院,莫榭突然端着冷傲逼人的高贵架子,向黄明凑过来。
黄明躲到高庆芬身后,生怕被狗咬。
莫榭气坏了:“别动!”
黄明只好僵住,站在原地像个木头人一样。莫榭凑了过来。
离得近了黄明瑟瑟发抖:这黑狗真大啊——能一口咬掉她的头那种大,明明没有嗅觉了,黄明却在脑子里幻想演化出了血腥气。
莫榭围着他转了一圈,鼻头抽动,仔仔细细的闻。
黄明看着他湿润柔软的黑鼻头,心里一个劲的念:别咬我别咬我别咬我。
莫榭很快闻完了,他也不稀罕咬个弱智豆芽菜鬼,瞪着红眼珠子,冷静下结论:“剩下那两个的气味也被冲散了。”
高庆芬突然笑出了声:“哈哈,那挺好,我回去休息了,今天白天接了一天的鬼……”
莫榭气的喘粗气,差点破口大骂汪汪叫,最后才艰难转化成人话。
“你别想!我记得气味!”
高庆芬马上叹气,十分败兴。
黄明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怕被狗咬……怕扫到台风尾。
莫榭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白十七安排了你也不会听话。”
高庆芬假装听不见,唉声叹气的给自己捶背:“老了,不行了。”
莫榭磨牙,但是毫无办法,只能憋着气:“跟我去抓这个!”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想要瞒过去这件事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到时候就把这个新鬼推出去!莫榭看着黄明,非常正直的想着: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个被莫榭记住了气味的恶鬼,在黄明看来非常倒霉。因为莫榭打算先去抓他。
虽然黄明一路都是懵懵的跟着,还对友军领头狗避如蛇蝎,但是有个消极合作的高庆芬,不愿意干活,开始给黄明讲故事。
“这个鬼不一般啊。”高庆芬的开头是这样的。
黄明侧耳仔细听,感觉在听都市怪谈。虽然听故事的也是鬼。
像黄明这样意外横死,一腔不知道哪来的怨戾之气,机缘巧合当个厉鬼,不能正常入轮回,是厉鬼中的大多数。
虽然有些还能在阳间现现身,但吓唬吓唬人也就罢了,之前和黄明一起搞杀人犯,却没下得去手只会哭的女鬼就是这样。
再稍微过分一点,像黄明,直接把杀自己的凶手杀了,但是杀的是杀身仇敌,也数应当,因果如此,不算什么过分的高深。
这两种虽然在死后五更声响第一次就要被吸进阴间,可是又不够安分,死后第一站就落到了鬼市,观察合格是个良民,勉强努努力能到酆都建个房。不过他们说是力量强大的恶鬼也很不够格,基本上在莫大人眼里就是寡淡细小的豆芽菜,吃到嘴里都要嫌弃的吐出来。
只是再上一层,有可以随意杀人的能力,不管什么无辜无关,说杀就杀,越杀越狠,越恨越凶,就要被抓起来,趁早处理掉,关起来或者直接消灭了。
“你看莫大人,牙口特别好,是吧?”高庆芬指指点点。
黄明瑟缩。
高庆芬一拍手:“他就是鬼市的恶鬼粉碎机啊,比我上次在一个楼里看见的碎纸机碎的还快!”
黄明想捂耳朵。还好高庆芬马上继续往下讲了,没再讨论莫大人的好牙口。
不过鬼市所说的恶鬼有所不同,这次来追捕的这三个恶鬼正是此种类型。
这部分鬼比黄明厉害,有能杀人杀鬼的能力,又不像高庆芬一样,有正式的编制在身,也就是说不够根正苗红,没人盯着有可能会做出坏事。
他们既不能在酆都住,又不能四处游荡,管理他们的机构,就是鬼市。
莫大人就是黄明所在地区鬼市的管理者,像他一样的管理者还有很多,都姓莫。
“一听是莫大人,就应该知道是鬼市的管理者了。”高庆芬的眼神好像若有所指。
黄明心领神会的点头:估计都是大黑狗。
鬼市不属阳,却又和阴间隔离,酆都住得好好的安分鬼基本上不会在鬼市出现,而鬼市的鬼都有某种方面奇怪的偏执的凶戾,打起来魂飞魄散几个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鬼市吴娘子一个卖布条的都张嘴闭嘴“打起来”,鬼市的气氛并不多么平和。
莫大人负责这鬼市,也是焦头烂额。
总有些恶鬼,鬼市呆久了,碰上个缝隙,借机出去逃出去,莫大人就得冲上去追啊。
或许没等他们做坏事就被莫大人抓回来了,或者只是放放风,只要呼吸到阳间的空气,抓回来改造也乐意。总之是不得闲,但是后果也不算严重,不是瞒不过去的事儿。
只不过,如果恶鬼在上头搞出人命来,莫大人就不好交代了。
“莫大人很辛苦啊!”高庆芬感叹道。
黄明很上道地附和表示赞同。
他们正在追的这个恶鬼,资历还可以,但也挺年轻,就死了四五年,长相据说是貌美如花。
“好像是个演员,长得锃锃亮,皮子白的都能反光。”高庆芬说,“吴娘子,就那个势利眼,我死这么多年,想换件衣服她都坚决不给我打折,对那个鬼,衣服一件一件的免费送,缝好了给人家送家门口,还怕人家过意不去,硬塞!”
黄明像在听天书:“这么漂亮!”
高庆芬说到这个貌美如花,都不耷拉着那张丧气脸了,眼睛都在发光。她撸起针织衫的袖子,显然是狼血沸腾感到了燥热:“是真的漂亮了,我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有那么漂亮的鬼!你不知道——”
她捏起黄明的脸蛋,打量了一番:“你也还行,就是死得惨了点。”她扔下黄明的下巴颏,“你大小也算个漂亮闺女,跟人家比起来,还是差着好几杆子,像个挖土豆的似的,不够轻飘飘的。”
黄明开始努力思索有哪个演员漂亮到轻飘飘的,皮子还会反光。
高庆芬继续讲:“白鸡知道,这位是死于刀的——唉,这点倒跟你一样,只是人家没一刀拉到脖子这儿,也体面……不过这位从来不说前因后果,委屈冤情。一直很安静,从来不惹事,鬼市里都没人舍得跟这位大声说话——”
高庆芬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突然冲着前面奔跑的三脚瘸腿儿狗喊道:“莫大人,那这位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蹦到上头来了啊?”
莫榭早就听得牙疼,头都不回:“不知道!”
第11章 陈夕
“晚安!”林跃关灯之前,先说了一声。
灯熄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回音。
林跃的眼睛逐渐适应,看到了黑暗中天花板框起来隐约的轮廓,像是一个小盒子。她把被子盖到脖子根,裹得严实,闭上眼,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林跃的手机闹铃响了。她在被子里翻滚了半圈,挣扎着冒出头来,关掉吵闹不休的的闹铃。
她把蓬乱的头发一把捋到脑后,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反蹬了拖鞋,跌跌撞撞钻进了卫生间。
忙乱的洗漱完毕后,她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笑嘻嘻地问好:“早安!”
墙上贴的海报日久褪色,上面印着在放大的情况下依然毫无瑕疵的面孔,目光莹莹,毛茸茸柔软的头发看起来像是没有一点脾气。
林跃匆忙换好了衣服,穿上鞋背上包,又捞上手机钥匙地铁卡,高高兴兴的看着海报,说:“我去上班啦!”
海报前摆的小桌上,摆着生机勃勃的白雏菊,还有一盘碧绿饱满、惹人垂涎的葡萄。
林跃是个很普通的姑娘。她每天上班,下班,忙碌充实、糊里糊涂地度过每一天。她走在大街上,排队买了两个包子,钻进地铁站。
她必须狼吞虎咽,快速把包子塞进喉咙里,不然,早高峰拥挤的人潮将把她的包子馅挤出来,让她的早餐以一种恶心的方式被丢弃。
林跃吞了包子,噎的伸脖子,总算进了地铁车厢,前面后面都是人,挤得转不过身。
旁边一个矮小的妹子艰难的踮着脚尖,攥住扶手动摇西晃,林跃情不自禁的一直盯着她看,等着如果她摔跤了就冲上去扶一把。
妹子虽然矮小但是顽强,虽然一直不甚稳当,但是自己死死地撑着,绝不服输。林跃到了站,最后看了她一眼,飞快的挤出地铁去上班了。
林跃的生活很平常,就像地球自转,从来不起波澜。
她的每一天从一句“早安”开始生动,从一声“晚安”安稳黑甜。
她早就已经习惯。
“喂,妈妈。”她趴在床上通话,“不冷不冷,没降温我就穿上毛衣了……能不暖和吗,都说了是毛衣,总不能刚入秋就穿羽绒服吧……不用给我打钱,我都工作多少年了,有钱有钱……”
她翘起来晃来晃去的小腿突然顿了一下:“没男朋友……不是我不努力,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不是我挑,是真没有……”她在床上翻了个面,很无力的平躺着,“不相亲,我不想去……”
她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那边妈妈不停的念叨“叫你找你又不找,还说没有合适的”之类的话。她只好捏着手机听着,不停翻白眼。
“听到没有,主动点,有个小伙子,我打听了,条件很不错,长得也帅……”
林跃又翻了个面,胳膊拄在床上:“妈,求你了,我不想去,我还小!”
“小个屁,都快三十的人了!年纪一大把,你同学都生二胎了!”
林跃噗的一声笑出来。
“关键是你也没什么事业,不是有大能耐的女强人,咱家也没多大本事,留不下多少遗产,你一个人生活在外面,没个人照顾,谁能放心?知道你不想找,可是你要是不结婚,我和你爸死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啊……”
林跃连忙哄道:“妈妈,你们身体好着呢,别动不动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唉,哎,我没叹气,我……不是我不听话,实在是这事不成……有什么不成的?我就是没想法,耽误彼此的时间,没必要……哎,别生气啊,什么?睡觉?”林跃扭头看了看表,“八点半就睡啊,太早了吧……哎,行行,睡吧,养生,养生好……没想气你啊……哎?哎?”
林跃放下电话,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猛地翻滚了两圈,仰面对着天花板,憋足了气却小声叫道:“我的夕哥啊!”
然后像是全身充满了力气似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连跑带蹦地从案台上的塑料袋里把新鲜的大苹果拿出来,打开水龙头,冲洗得干干净净,沁着水珠摆在白瓷盘子里,换下海报前摆着的葡萄。
她揪了一粒葡萄扔到嘴里,嬉笑着说:“放了一天还是挺新鲜的!好吃吧夕夕,挺贵,我忍着肉疼买的!”
然后把雏菊花瓶里的水换了,放好了,端详了半天海报,一手捞着装着葡萄的盘子,连皮带籽地嚼,表演了一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不过最后我也吃了,没亏,相当于花了一份葡萄的价格,买了两份。”林跃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买一送一啊,超值。”
她欣赏够了美色,高高兴兴的坐到了床上:“看个电影,看个电影。”
鬼市里被吴娘子拉着转来转去的陈夕,突然闻到了苹果的香气。
他笑了起来。
“哎哟!小夕,这么高兴啊,姐姐给你做的衣服挺满意吧?”吴娘子眼里红心直冒。
陈夕与她相识五年,早就知道她的脾气秉性,是个自说自话固执难改的。一抬眸,一点无可奈何,淹没在本性的温和里,眼神如春水流转:“吴姐姐,又辛苦你了。”
吴娘子一看他就高兴,围着转来转去的看,搓着手高兴到焦躁:“不辛苦不辛苦!我乐意我高兴,你可别见外,反正姐姐这儿布多的卖不出去,给小夕穿了才叫好。”
旁边卖动物皮毛的摊子主人,孙猎户很是看不上吴娘子这副德行:“看看你这德性,跟摇尾巴的狗一样,没出息。”
吴娘子背着陈夕,脸上露出一点青绿的鬼相:“你就不要打扰我们了,卖你的皮!”
孙猎户拍腿大笑:“行啊你,这脸真是够难看的。”
吴娘子露出一个诡笑,冲孙猎户眨了眨眼:“散了摊子你给我等着。”
孙猎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使劲地抽了抽鼻子:“小夕啊,你身上挺香啊。”
陈夕笑道:“是苹果。”
“苹果,哎,对,苹果。”孙猎户仔细的闻了闻,然后使劲吸了两口气,不断回味,“是这个味,哎,真香,又到吃苹果的时候了?这回怎么间隔这么短?一年过去了?”
陈夕也不介意孙猎户口水横流地盯着他,好像把他看成苹果一样的表现,摇头,“她不管这些,看什么喜欢就随心买了。大概前几天的苹果还不到时令。”
孙猎户又使劲地大声吸气:“哎,真香,特别香,比上次还香,这次肯定是到了季节的好苹果,脆甜……”他说着说着大声吸了一下口水,“比起昨天的葡萄,我还是喜欢苹果……”
“你可恶心死了,能不能离远点!”吴娘子拿起了压布的一根竹竿,眼冒凶光。
孙猎户擦了擦嘴,不愿开战。他还想陈夕多在这儿留一会儿,多闻闻味儿呢:“哎,我小声点,别闹——我不出声了还不行?”
吴娘子看着陈夕并不见不悦的温和表情,哼了一声,把竹竿放下了。
陈夕也并没有在吴娘子这里呆多久,他作为一个并不在鬼市摆摊的普通鬼,并不想打扰他们做生意……虽然他们的鬼生意做得一向随心所欲。
等到月亮升高了,滞留在鬼市的鬼们会一起对月嚎叫——并不是。
事实上,鬼们无事可做。既然已死,万事成空。
就好像黄明后知后觉才体会到的,鬼不再具有嗅觉、味觉、触觉、冷热,连跟自己没有关系的活人在他们眼中都成了看不清的虚影。他们也不再有未来,不再有变化,时间在他们身上定格,剩下的只有永恒的空虚和孤寂。
陈夕已经死了快五年,他很明白,当一个真正的鬼是什么感觉——那就是没有感觉。
无事可做,无人可念。看不到来路,也摸不清去处。
陈夕是横死,他年纪轻轻大好前途,终结于抢劫犯的一把水果刀。
他一个人躺在窄巷里,脸上还蒙着因为怕被粉丝认出来戴上的口罩,阳光就照在半米处的阴影外,可是他手指颤动,再无法触摸。
鲜血飞快的喷涌,陈夕的一生就随之流走,凉了个彻彻底底。
他没有什么怨恨,他只是觉得太过突然,甚至感到一丝不真切的荒谬。
他在暗巷中茫然的等待着,直到自己的助理买了夜宵回来,四处寻觅,在这里找到了他,他的身体被带走了,可是他不想走,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神智混沌的漂浮着,在蒙昧黑暗之间,听到了如雷声一般震耳欲聋的、汇聚成海洋的哭声。
是谁在哭?他坐在墙头屋檐,望着黯淡细窄的弯月。
他抬头看着天,感觉到哭声从四面八方汇聚,百人千人,无处不在。
他表情茫然的脸上满满地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还是让他们伤心了——喜欢我的人们。
他亲缘淡薄,知交如水,只有这些孩子气的、赤诚的捧着心来的孩子们,爱他的人们,让他这样为难叹息。
“不要哭啊。”他仰着头轻声说,眼中重新亮起了星光。他垂下眼角,这浩瀚的哭声连绵不绝,让他感到了一丝近乎沉重的压力。
一更声响,陈夕沉入了鬼市。
纸人迎客,笑嘻嘻对他说:“你也来了?”
陈夕看着纸人,神情奇妙:“……你好。”
纸人嘻嘻嘻嘻地发出笑声:“太客气了,真是个好鬼。”
不过后来陈夕知道,被夸是好鬼,在鬼市是没什么用的。
鬼市的鬼,既不能去投胎,也不能“成仙”或者是怎样,他们只能在鬼市这个监狱里,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或者有一日忍耐不了、犯错被抓扔进地狱;或者受不了这和人间完全不同的孤寂,随着时间的消磨消散了魂魄;或者做鬼做出了滋味,像吴娘子、孙猎户之流,风风光光成了有能耐有本事的大恶鬼,反而觉得好像成了鬼仙。
陈夕觉得没什么意义,但是最让他中意的那种选择,他做不到。
鬼市的鬼表现良好,消去执念,可以到酆都任职,做个鬼差,或者消罪投胎。
陈夕消不去执念。
他在鬼市彷徨着,初时几天,他听到连绵不断震耳欲聋的哭声,身上萦绕着几乎刺鼻的鲜花、香火气味。
这让他在鬼市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魂魄稳固,神智清明起来。哭声吵人刺耳,陈夕心如刀割。他徒劳的低声说着:“不要为我伤心,不要难过。”可是没有人能够听到。
吴娘子一打眼就看上了这个好看的不像鬼的小伙子,看着他难过的不能自已,说:“你也别哭了,别当回事儿,他们哭哭就完了,没几天就能安稳了。”
孙猎户贪婪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吸气,一口气也不吐,全含在胸腔里。
陈夕有点尴尬的看着孙猎户。
孙猎户嘿嘿一笑,一点都不脸红:“你身上太香了,分我点香火,好久没闻见这滋味儿了。”他舔着舌头回味道:“带点甜头,唉,真好。要是能上去拿供品下来吃就更好了,可惜你我都不能上去,只能闻闻味儿。”
他吧唧吧唧嘴:“不过闻见味儿,也能流点口水,挺好。”
吴娘子嫌他恶心,斜眼看他。
陈夕作为一个新鬼,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也没法搭话。
一时之间只有孙猎户吸溜口水的声音。
几次更声之后,陈夕发现哭声确实是小了。
月圆后再次月亏,他几乎已经听不到哭声,身上的香火味儿,也消失了。
孙猎户非常可惜,但是也很理解这个脾气很好,任由他吸着口水跟了几乎一个月的小伙子,勉强安慰:“没事儿,咱不怕,在阴间,没人哭是常态……没人给香火供品也是常态……”他擦了擦眼睛,做出假装抽泣的动作来,“唉,习惯就好哇。”
陈夕这些天确实慢慢轻松下来,他虽然没有了香火和哭泣,但是脸上露出了笑:“嗯,挺好的。”没有人再哭了,没有人伤心了,真的很好。
吴娘子哼了一声:“活人轻薄,你死了,很快他们就忘了,你可别偷着哭。”
陈夕知道吴娘子一张嘴不饶人,心是很好的,非常感激她的安慰:“多谢吴娘子。”非常郑重认真。
吴娘子看着他眼里清澈的神情,突然又别扭的哼了一声,抽出一根布条来:“给你,捆捆你的伤口,整天喷血,吓着鬼可怎么好!”
陈夕什么也不懂,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下来,答应了。
第13章 二十四楼
莫榭带着高庆芬和黄明走进了一栋大楼。
黄明跟着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一时间精神恍惚。她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刷工作证进去……不,现在不用了,飘过去就可以了。
莫榭进了电梯间,他站在电梯门前,抬起爪子按亮了向上键。
黄明吃惊的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还要走电梯!毕竟大家都是鬼,飘上去不好吗?节能省电!
但是她能感觉到身周无处不在的阴气,如果这些气都是属于陈夕,大概他现在会是一个力量十分强大的可怕恶鬼。高庆芬又不让她说话,她憋的不行,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
高庆芬紧抓着手里的魂锁,不让魂锁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她皱着眉头,绞尽脑汁都想不透,在鬼市里平平静静性格稳定的陈夕,到底是怎么了。
她抓着沉重的魂锁。如果陈夕犯了大错,不管她给他找多少借口,有多少人求情,可能都没有用。
高庆芬感觉得到陈夕的气虽然异常可怖,充满压抑的张力,却没有血腥。他还没有杀人,还有回转的余地。高庆芬默默的跟在莫榭屁股后面,等电梯。
“叮。”
门口的门卫伸头看了看,不知道是哪个加班的苦命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并没有人出来。
他猛的收回伸长的脖子,缩起了肩膀。他什么也没乱想!他就是觉得……有点冷而已。
莫榭三鬼已经走进了电梯。
黄明像是害怕电梯出毛病似的,脊背紧贴着电梯。虽然她并不能像实体一样碰到,但求心里安慰。
莫榭朝高庆芬使了个眼色。
黄明用自己毕生所学犬类表情知识,努力破译领导心意。无果。
高庆芬还是资历老,上道得多。她闭上眼睛,仔细感应,然后按了个莫榭用爪子按不到的二十四层。
电梯上显示的数字变化着,黄明觉得越往上越不舒服,有种被刀锋对着一样局促压抑的感觉。
她的眼睛颜色慢慢变黑,脊背略弯,精神紧张警惕——这是一个时刻准备逃跑的面貌。
莫榭冲她呲了呲牙,黄明居然看懂了。这是告诫她别逃跑。她只好努力控制住自己。
电梯到了二十四层,停稳之后叮的一声开了。
黄明几乎是瞬间就想从缝隙里钻过去,再通过电梯井跑到下面。不过她哆嗦了两下,还是在高庆芬扯了她一下之后磨磨蹭蹭出来了。
出来之后更难受了,感觉时时刻刻都被针刺刀割。她捂住脸,很想哭。她真的很害怕了。
莫榭根本不体谅她的心情,高庆芬也不懂她的心,他们两个径自往一个方向去,都没回头看她一眼。
黄明感觉跟在他们两个身后还舒服一些,只好自己快飘几步悄悄跟上,不落后一步。
走廊里的灯里面似乎堆积了尘土,光发暗,有一些还接触不良、电压不稳似的发颤,看起来很没有先进写字楼的派头。
黄明紧张的眼珠乱转左看右看,发现这一层好像并没有公司租用,几扇半开的门里空荡荡,零星的有几张废弃的桌椅。
高庆芬已经停下了脚步,伸手敲了敲门。莫榭尾巴尖绷直了。
门被敲响了。
居然能被敲响!
黄明一下子就蹦了起来,被忍无可忍的莫榭狠狠地在腿上咬了一口。
黄明差点大叫,随机很快想起来场合不对,蹲下来撸起了裤腿。没破,她摸了摸腿,莫榭气的肺疼。
门悄无声息的开了。
黄明蹲在地上抬头看,咕咚一声坐到了地上,然后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她觉得好像周围一下子都黑了,就这个人在发光。
高庆芬终于出声了,她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陈夕!”给她开门就是说还能商量,没有丧失理智。
黄明使劲擦了擦眼睛,看明白这是他们要抓的鬼。
陈夕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冷冷的看着他们三个,并不说话。
黄明感受到了几乎刺骨的痛意,醒过神来这位不是吃素的。她捂着脖子缩到角落里。
莫榭发出了低吠:“活人?”他闻到了微弱的生气。在这满层楼逼人的森森鬼气里,像是吹口气就能熄灭一样脆弱。
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狰狞利齿——黄明这才明白他呲牙吓唬他们的时候根本没来真格的——做出了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你弄来的?”
陈夕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门框上:“你不能进去。”
高庆芬把手伸到他们中间,唉声叹气:“陈夕都给我们开门了,有话好好说,莫大人。”
莫榭因为腿瘸,走了一步像是跳了一下,吓了黄明一跳以为要打起来了,陈夕却神情平静不为所动。
莫榭打量着他:“你是逃出来的,你有罪。”
陈夕无动于衷:“哦。”
黄明要不是快被鬼气刺死了,可能会情不自禁的说:你很拽啊。
陈夕确实很拽,他死死守着门,也不配合莫榭回话。好像他开门,只是为了不叫他们进去,而不是像高庆芬以为的那样,是配合鬼差好好合作。
想也是,如果那么配合,他又何必趁着动荡跑出来呢。高庆芬叹着气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还是因为感情偏向,想的太美好了。
莫榭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动了动鼻子,坐了下来。
“你要等屋里的活人死,跟我们走吗?”莫榭说得轻巧。
陈夕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好像冰河乍破反射的雪亮波光,透着刺骨寒意。
但是高庆芬读出了慌张,甚至有一丝恐惧。
她情不自禁的说:“陈夕……”
她已经猜到,这大概就是陈夕不去投胎,不去酆都,留在鬼市徘徊的那个执念和牵挂。
莫榭不太关注这些。他只是冷眼看着,自顾自的说:“如果你上来是为了这个活人,”他吸鼻子闻了闻,“那我可以再给你两天,后日一更,一起走。”
陈夕抓在门框上的手背冒出了青筋。
黄明恐惧的发现,莫榭越说陈夕的气越可怕,他甚至不再和虚影样碰不到东西的普通鬼一样,他在门框上留下了指痕。
陈夕说:“她不会走的,她会活着。”
高庆芬摸了摸魂锁。
里面这个活人,她闻着,也觉得死气越来越重,可能活不久了。
莫榭冷冷的看着陈夕:“哦。”小肚鸡肠的莫大人找到机会就哦回去。
高庆芬没好气的抱怨:“莫大人,你这么大岁数能别欺负小夕吗?”
脸好的优待,黄明想。她更小,还是刚死,怎么没人同情她被欺负了。
黄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很大概率打不起来了。
第14章 柜藏
林悦在黑暗中意识模糊,她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她觉得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难睁开眼睛。她有点害怕,可是想到真的要死也没办法,她又觉得可以接受。
她全身都在发抖,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推回到两天以前。
虽然是周五,可是林跃不得不加班到十一点,地铁都停运了。林跃一边在心里抱怨着都来不及去大超市买新鲜水果,一边收拾了包,拿好手机准备回家。
结果电梯居然故障检修,她不得不从三十六楼走楼梯往下爬。整栋楼都静了,时间已晚,黑漆漆的很可怕。
同行的是她刚来一个月的新同事。听人事部的同事说,新同事换工作挺频繁,最开始工作的单位还是跟他们比起来好了很多倍的大公司,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长的工作也只有十四个月。
所以公司的同事们都不是很看好新同事能在他们的小公司呆久,大家不太热衷跟她交流。
不过新同事为人也比较冷淡,并不跟他们混在一起。
林跃和她在一个项目组里,工位挨在一起,也没能得到她的青眼。
这次加班公司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两个人一起往下走。新同事不说话,林跃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楼道里空旷的回响着两个人凌乱的脚步声,感应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林跃是不是回头看跟在她身后,沉默无言的女人,觉得气氛十分奇怪,场合也透着诡异,决定打破沉默的气氛,没话找话,“等会你怎么回家?”
女人错开了她的目光,低着头说:“打车。”
她好像很害怕透露她自己的消息,也不愿意主动说话。林跃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讨人厌,乖乖闭嘴吧。
两个人又往下走了两层,这一层感应灯不亮,林跃跺了好几下脚,楼上楼下的灯倒是都亮了。她发现新同事孙菲在看她,有点尴尬的停止了跺脚。
其实她稍微有点近视,平时不戴眼镜,还夜盲,没有灯她不是太敢走。林跃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所以虽然显得太过谨慎,她也扶着墙壁停下来,拿出手机准备打开手电筒。
孙菲虽然不说话,但是为了显得礼貌,她也停了下来,就在林跃身后两个台阶上站住了。
林跃的手机屏幕亮了,她一边有点不好意思的打开手电筒,一边说:“让你等我真不好意思。”
孙菲没说话。
林跃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心想,不知道下了多少层了,确实有点累。
走到下面那一层,灯光恢复了,林跃站住脚使劲跺了几下,下面一串灯都是好的。她关上了手电筒。
孙菲站在她后面,死死盯着她的手机屏幕,从亮起来到暗下去。
孙菲又走了两个半层突然说:“你手机屏幕……”
林跃捂住脸,她有点不好意思被新同事也知道这件事:“我的爱豆……不过他……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他了。”她摸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笑道,“当年我还不知道爱豆这个词呢。”
孙菲声音有点低,但是在走廊里产生的回音很响:“很帅。”
林跃高兴起来了。没有什么比听到夸喜欢的人的话更能让她高兴了。她很骄傲的说:“人也非常好!他是真的真的很好……”没文化夸不出来,觉得自己的描述太苍白,又有点烦恼的皱眉毛。
她听到孙菲喘气声挺大的,说道:“你累了吗?要不然休息一会儿?”
孙菲没吭声。
林跃只好继续往下走。
过了一会儿。孙菲说:“现在在网络媒体上看不到了。”
林跃点了点头:“嗯,有点可惜。”这些人不能有机会知道他,真的很可惜。
孙菲说:“你很喜欢他吗?”
林跃笑了:“嗯,我一直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年,喜欢的不得了。
孙菲不再说话了。林跃早已经习惯了不在跟人提起和他相关的事,也并不觉得失落。只是觉得理应如此。
她默默的走着,心里想着等会怎么才能安全顺利的回家。太讨厌了,今天加班加到这么晚,一两年没这样了。一定要在报销出租车费的时候跟财务小姐姐吐槽。
她想了一会儿,又开始考虑应季水果。现在小区便利店大概都关门了,不能给他换新水果真是沮丧。
过了一会儿,孙菲的喘气声大到她不能忽略。
林跃停了下来,看着孙菲:“你还好吗?”她担心新同事有什么疾病。
孙菲眼睛大大的,在感应灯下面亮的过分。林跃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
只要她没什么病突然晕倒之类的就好了。林跃想。她可没力气把孙菲搬到楼下送医院。
孙菲反应好像有点慢,她眨了眨眼。
林跃看着她。
孙菲说:“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吧。”
林跃就打算在楼梯半腰上停一停。
孙菲又说:“不行,在楼梯上这样休息太危险了,先下去一层。”
林跃想了想觉得她考虑的对。
她们两个又往下走了一层楼,林跃看了看楼层号:24。
孙菲说:“进去休息一下吧。”
林跃从楼梯间走出来,她探头左右看了看,一片漆黑。
“人都走了?”
孙菲“嗯”了一声。
林跃说:“也是,都这个时间了。”她拒绝进去,“里面没开灯,太黑了,我们就在这儿停一会儿吧。”
她静静的听着孙菲的喘气声,渐渐的有点害怕:“孙菲,你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
好像孙菲身体真的不舒服。她有点忧虑。
孙菲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林跃,小声说:“我想去厕所,你可以陪我吗?”
林跃不喜欢没有人黑黑的二十四层,但是孙菲看起来实在不舒服,她还是答应了:“走。你怎么样?”
孙菲扭了一下,拒绝了她的搀扶,说:“还好。”
林跃就皱着眉头去摸灯的开关。
灯亮了,林跃感觉好了不少。她看了看这一层:“这层没租出去?”空空的。
孙菲跟在她后面,嗯了一声。
林跃寻找着厕所的方位。每一层的厕所位置大致是一致的。她们转过一个拐角,林跃突然听见孙菲的呼吸声突然停了。
她茫然了一下,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突然后脑一痛,整个人扑倒在地。
林跃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她发出细微的呻吟,整个人眼前发黑动弹不得。
孙菲放下了手里植物早就死了的花盆,伸出手拉起了她的一条腿,拖着她走来走去,最后进了一个小屋。
林跃想挣扎,可是上半身一起来就又乏力地倒了下去。她恐惧的被拖行着。
孙菲停手,把林跃的腿扔下,看了她一眼。
她在这个空空的小屋里找到了一个小柜子,和一卷宽胶带。
第15章 因缘
黄明贴在墙上,像一张没揭下来的煎饼。
她感觉到了穿过指尖的微弱生气,似乎要被四个鬼聚在一起的森森鬼气湮灭。
陈夕不让他们进去的原因,黄明知道。只怕他们一进屋,里面本来就要死掉的人,就直接再见了。
莫榭耳朵竖着,他在听活人的心跳。怎么听,这个活人都活不久了。
高庆芬眯着眼看了看,说:“有因果线。”意思就是陈夕能因为有因果线对这个活人造成影响。
如果没有因果线,活人在鬼的眼里都是虚影,看到了跟看一块石头没区别,碰都碰不到,也没办法做些什么。
高庆芬说:“线头是活人牵的,陈夕没了才有的深层因果。”她说了句实话,“陈夕没有理由害她。”
莫榭冷笑:“那是上来接这个人走的。”
陈夕听不得“接走”这样的话,他周身气息翻涌,黄明深受折磨,恨不得把莫榭的狗嘴堵上。
高庆芬说:“三更了。今夜除了你,我们还有两个恶鬼要抓。跟我们走吧。”天亮了她还要去酆都上班……想想就想哭,高庆芬叹气。
“……要不然先抓那一个……”高庆芬说的并不积极,反而挤眉弄眼,满脸都写着“这不太好吧”。
莫榭耳朵抖了抖,说:“既然找着了陈夕,就不能让他再从手里溜走。”
黄明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在拖延时间。
如果说陈夕一定不和他们走,那要不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把陈夕抓回去,要不然就先把陈夕放在一边,去抓另一个莫榭记住了气味的恶鬼。
打也不打,走也不走,光叫的厉害却不咬人,怎么看莫榭都有拖延的嫌疑。
黄明看着高庆芬,发现她虽然一脸“我好累我疲惫不堪我要过劳死”的表情,也并不催促,似乎知道内情。
他们两个心照不宣。
黄明就不是太紧张了。她蹲了下来,等着可能会发生的扯皮。
陈夕虽然满腔的怒意,可是依然存有理智。他打量着两个鬼差的眉眼官司,隐约品出点滋味来。
他稍微平静了一下情绪。这似乎需要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多的努力,成为了鬼魂他虽然无欲无求了许多,可是牵扯到自己的执念,更加情绪化,几乎不能自控。
陈夕从门框上把手指抽了出来。他把双手收进袖子里,希望能够在这两个鬼差并不精心的追捕下,获得更多一点的自由和时间。
“如两位大人所想,”陈夕露出一个带着苦涩滋味的表情,他忧虑得没办法微笑,“我的供养人……命在旦夕。”他非常艰难的吐出这四个让他恐惧的字。
黄明听到了一个新词。她竖起耳朵听,觉得是个可能会用到的知识点。
“自我死后,近五年来,一千七百多个日月,鲜花水果、净水清香,不曾中断。”陈夕垂下了眼睛,轻声说。
高庆芬点了点头:“鬼市大部分鬼都知道你有这么一个供养人——生活水平全鬼市最高。”她的表情不知道是羡是妒,莫榭看了她好几眼,咽下了到嘴边的讽刺。
“我也知道你既不投胎、又不去酆都落户,就是因为牵挂她。”高庆芬叹了口气。
黄明眼睛瞪的老大。她刚才是说了“落户”这个非常阳间的词汇了吗?她觉得这其中可能包含着个奇怪的程序,比如说需要买昂贵稀缺的房子什么的。
根本没人注意一个蹲在地上的弱小鬼正在胡思乱想。高庆芬继续说话:“可是你趁乱跑上来,根本也没有用。还给自己招了罪过。”
陈夕睫毛颤动,让高庆芬都不忍心说下去了。
莫榭桀桀笑了两声:“我们都看得见,你一个恶鬼,杀她容易,一下子的事儿,可是想救人,难于上天。”
说话真招人恨。黄明盯着地板在心里嘀咕。
“你连靠近都不敢靠近,不是吗?”还非常讨厌的用了个反问句。
陈夕不想再浪费时间争辩。他不是看不见时间不多,在鬼的眼里,垂死的人生命有多短,一眼就能看出来。连黄明都能凭本能察觉,情况真的不乐观。
再说莫榭说的,一个字都不错。他闭了一下眼睛,头脑清醒。
他的的确确救不了林跃。
“莫大人,高大人。”陈夕说,“我救不了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她能好好活着。”
莫榭“哟呵”了一声:“啧啧啧啧,奇观!”他把鼻子伸到了陈夕跟前,“没想到鬼市还有真心愿意让活人活的家伙!要我说,等她也下来了,你们不就团圆了!”
莫榭又说这样的话。陈夕真的很努力的忍耐。他镇定下来说道:“她该活着,她适合活着。”
“……谁踏马又适合死了?”莫榭自言自语,“行吧,算你有无边大爱。”其实啊,恶鬼的逻辑,都被执念占满,除了执拗,没什么正常脑回路了。
“可是,鬼差不管阳间事儿啊!”莫榭笑道。活人要死,管他什么事呢。他只管死人不活。
陈夕眼睛一下子红了。
黄明呲溜一下藏到了走廊上的顶灯后面。这绝对是恶鬼中的恶鬼,黄明觉得皮都要被凶烈的戾气扒下来了,痛的她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陈夕还在坚持,他说:“我付出我的魂魄,只要你救她!”
莫榭点评道:“价码出的够大——可惜这个我不稀罕。”
陈夕气的发抖。
他知道莫榭受什么威胁,他知道如果他威胁莫榭,“救她,不然就去杀人”更有用。他却即使已经成了恶鬼也做不到。
他的衣角像在大风中一样翻卷起来。
莫榭露出了牙齿,兴奋的伏下身子:“我想吃你的心脏……”
陈夕脸色冰冷。
黄明假装是灯泡,露出一只眼观战。一边庆幸没人管她,一边赞叹陈夕眼珠变成血红的样子都依然很好看。
陈夕,陈夕……五年前……是明星……她努力回忆。这么好看的人,不可能没有印象。怎么会不记得呢?
啪的一声,黄明躲藏的灯开了。
她滋溜一下跑到墙角。
陈夕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开灯的人。
那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冷淡的女人。她手上带着一副手套,摸索着打开了开关,镇定自若的顺着走廊渐渐走近。
她穿过了高庆芬,穿过了莫榭,在陈夕面前抬起头。
她并没有看见陈夕,她只是停下开门。陈夕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夹杂着惊讶和茫然。
她推门进屋,又打开了室内的灯。
黄明听到了陈夕的供养人心跳一瞬间急促了起来。
第16章 吓人
孙菲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动静。她很满意,拉开了墙角小柜子的门。
林跃眼睛被突然照进的灯光刺痛,完全睁不开。但是被困在这里太久,她没有力气挣扎呜咽了。她向柜子外面滑落。
孙菲弯腰扶了她一把,把她推了回去。她神情平静,看了看林跃,又看了看被扔在柜子角落早已经没电的手机。
然后她蹲下来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应该来看看。”孙菲低声说。
林跃连喘气都觉得疲惫,饥渴和长时间困在狭小的柜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分辨孙菲的来意。
因为被孙菲困在这里,她甚至都排泄在了这个小柜中。时间长了林跃也从强烈的羞耻中摆脱出来,习惯了——毕竟连命都保不住了。
不喝水,人只能活三天?还是几天?林跃的大脑已经迟钝了。
孙菲大概就是那种精神疾病重度患者,或者是变态杀人犯吧。运气不好。林跃在心里模糊的想。她运气一向不好。
孙菲话不多。她好像根本闻不见味道,仔仔细细打量着被她折起来塞进小柜子里的同事,检查胶布缠的紧不紧,会不会松开。
她也并不是经典反派的性格,再没跟林跃说些什么,安安静静的关上了小柜子。
甚至都没上锁,然而从里面根本不可能打开。
孙菲离开了,步履从容,都不左看右看。
陈夕早已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不敢冲过去,害怕冲散了林跃的生气,等到孙菲一离开小屋,就跟在她身后,试图上孙菲的身。
莫榭悠哉悠哉坐下来,用没瘸的那条狗腿挠耳朵,看着十分惬意。
高庆芬跟在陈夕身边,唉声叹气:“这个人身上跟你也有因果线,唉,你也别多想,别觉得是你害的啊!”
黄明听这话十分尴尬。本来人家可能没多想,你又提醒这个干嘛呢。
陈夕试了很多次,然而孙菲神情平静,情绪稳定,目光坚定不移,整个人不慌不乱,毫无破绽,竟然让陈夕没办法趁着她慌乱的空隙附身上去救出林跃。
陈夕不得不开始装神弄鬼吓唬人。
灯忽明忽暗。
孙菲抬头看了看,一路走一路把灯关了。
脚步声。
孙菲十分警觉,把灯迅速打开,仔细的四处查看。她担心有人经过,可能会发现藏着林跃的小房间。
脚步声就跟在孙菲的身后。
孙菲转了好几圈,只听见脚步声,见不到人影。她垂下眼睛,不再理会了。
她走的更快了,似乎赶着离开这地方。
陈夕决定现身吓人。
高庆芬叹了口气,指指他身上吴娘子做的大袍子,摆了摆手。示意一点也不吓人,还很奇怪。
陈夕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高庆芬,觉得穿橘红色破旧紧身针织衫的鬼也不吓人,莫榭一个狗明显也不配合。
他和高庆芬同时盯着黄明。
黄明抱着自己的胳膊,牙关发抖咯咯作响。她害怕这个可怕的女的。太吓人了。她使劲摇头。
可是在场死相最难看的就是她。脖子上刀痕从下巴上连下来,血肉模糊,白的筋膜黄的脂肪,豁口巨大十分狰狞。
为了让她更难看,高庆芬手脚麻利发挥出了鬼应该有的速度,扒下了她今年新款的卡其色大衣,看她里面的衬衫太好看不吓人,还从兜里掏出一块布,抖了一抖。硬是披到了不断挣扎的黄明身上。
黄明穿着这块布抖出来的衣服吓得直哆嗦——这辈子她还没穿过寿衣呢!还是别的鬼死的时候穿过的!
她硬着头皮,披散着被故意抓乱的长头发,强行被按到孙菲身后,几乎贴着这个理智到可怖做了坏事的女人身后。
高庆芬探过头来,替她吹了一口凉气。
黄明显形。
孙菲警觉地扭头,和黄明对视。
黄明看到她眼珠的颜色微微偷着奇怪的灰雾。
!!!!!她怎么不害怕!!!黄明发现孙菲一直盯着她,她全身发毛几乎吓得尖叫,拼命咬着自己腮帮子里的肉克制。
黄明开始哆嗦了。
高庆芬和陈夕在一边期待的看着,很快期待落空。高庆芬长叹一声,把黄明一把拉回来——
再晚一点黄明可能会成为一个被人吓尿的鬼。
黄明瑟瑟发抖,紧紧抓住了高庆芬的屁股兜,恨不得钻进去收到大鬼的庇护。
这时候,孙菲突然嗤的一声,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从包里翻找起来。
她拿出了一个药盒,吞下了两粒。
“这……这是个这是个自带幻觉的精神病……”黄明害怕的说,恍然大悟。她那么反常的镇定,应该是服用了镇定药物——才不是她害怕让人看出来了!
陈夕走了两步,上前伸手。跟他无数次试图触碰解救林跃一样,他碰不到!他无能为力!
他垂下了手。
他救不了林跃。那他就,在林跃跟他走之前,先把伤害林跃的人杀死吧。
黄明成为鬼之后获得的信号接收感官突然察觉到了如同墨一样污浊漆黑的怨气。
莫榭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窜到了陈夕面前:“陈夕,你可想清楚了。现在你有了怨气,可就不是那么简单过去的事儿了。”
他终究还是心软,没及时把他带回去。现在陈夕生了杀意,真的做下了罪行,可就不是那么简单洗脱的了。
高庆芬说:“陈夕,没必要!这都是命!”
陈夕终于笑了,他的语气里透着破罐破摔的味道:“那被我杀死,也是她的命。”
莫榭和高庆芬一直认为,陈夕是个好鬼,不能让他下场惨烈。
所以他们直接和陈夕打起来了。
鬼打架的方式很可怕。
黄明觉得陈夕是真好看,可是打起来只觉得可怖。因为大家都是魂体,谁也不怕谁的阴气,看起来也不会什么魔法,都是某种程度的肉搏。
莫榭一口咬了陈夕半条小腿上的肉,撕下来连布带皮肉吃了。
吃完了以后眼睛晶亮,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高庆芬手里套过黄明的魂锁,在被抓的人非自愿的情况下,显示了有点奇妙的特性,伸缩自如,变长变短,好像活物,自由的游动,捆住了陈夕的腰,还弯来弯去地向上爬。
不过黄明怎么看都觉得高庆芬消极怠工,不对陈夕下狠手。毕竟她自己尝试过,高庆芬的魂锁一捆上,沉的她拖不动脚。要动一动得使出吃奶的劲儿。
陈夕却一直不还手。他只想杀死害了林跃的人,任由自己被咬被捆,挣扎着卷起了风,冲向孙菲。
第17章 害人
孙菲觉得自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这不是她的错,杀陈夕的并不是她。
孙菲她能很平静地面对这个事实,甚至能平静到底,直到把这一切带到火葬场。
——只要不被别人发现。
她一直做的很好。
陈夕刚刚死的时候,四面八方都传来他的消息,似乎每个人都在提起他。那个时候孙菲沮丧极了,没办法调节自己的心情,甚至不想离开家门。
但是几个月以后,一切都雨过天晴,她高兴极了。
不过如此而已,天依然是蓝色的,空气依然清新。少了一个陈夕,地球照样转得很好。
也完全没有人觉得她跟这该死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有几个讨厌鬼安慰她。
“别太难过了,保重身体啊!”她们这样说。
孙菲为了不被安慰,断了和她们的联系。为什么要提陈夕呢?她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也不需要安慰,一点都不。
她因为在家呆了几个月,原来的工作早就保不住了。她换了新工作。
新工作还好,也是大公司,待遇优厚,环境也安静。
但是她遇上了一个讨厌的男同事,总是围在她身边,打听这,打听那,甚至还问她之前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不上班。装得一脸关怀。
孙菲只好跟他说:“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情绪也不高,再加上家里也有事,在家休息。”云云。
哪知道这可怕的男同事根本没有眼色,竟然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的围着她转来转去,甚至刺探她身体怎么不好了、有什么病之类。
“要注意身体啊,生命对我们来说是最宝贵的,本来意外就无法让人预料,在平时能自主控制的时候,就要多照顾自己。”男同事说。
孙菲觉得有些刺耳,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男同事叹息道:“说起来,前段时间——你可能听说过……”
孙菲突然警觉起来,她盯着男同事。
“我喜欢的演员,陈夕意外去世了…………”男同事脸上没有笑意,一副很惋惜,还带着伤感的神情,“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孙菲耳朵里轰鸣起来,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眼睛通红。
“……孙菲,你怎么了?”男同事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迟疑地问。他竟然突然觉得自己想要追求的这个姑娘在一瞬间面目可怖。
孙菲只能说没有事。她勉强咧了咧嘴假装微笑,假托身体不适,离开了。
她在新公司干了三个月,就匆匆辞职了。
认识不久的新朋友给她打电话:“哎,你怎么辞职了?难道是真的不喜欢小徐?人家多帅啊,难得还愿意追你——现在哪还有愿意追女孩子的男生了?你真是吃亏了……再说就算真不喜欢,也没必要换工作啊,大不了你们俩互相躲着不见面呗……”
孙菲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话,结束通话之后拉黑了新朋友。
她妈妈骂她精神病,气得不再管她:“你疯了吧?为了不谈男朋友换工作?”
骂了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你不会是也想那些有的没的,跟那些网上的小姑娘似的,谁也看不上,结果就看上你喜欢的那个男明星了吧?……喂?喂?”
孙菲挂了电话。她坐了一会儿,拉开窗户,把手机从窗户里扔到了外头。
“阴魂不散。”孙菲平声道。
生活仍在继续,她平静的生活不能被打破。
她又找了新的工作。新的工作一开始总是好的,她甚至在一家公司安安稳稳做了一年多。不过当她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来了一个叫陈夕的女同事。
孙菲受不了这两个字出现在一起,她一听就头痛。
她开遏制头痛的药片吃,也没什么用。孙菲只有避开克星。
城市不大,可是也不小,工作到处都是,人一旦分散,就没有交集。
虽然平静的生活总被打破,可是在那之前还能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日子过的去。慢慢的,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两个让她头痛的字了,她更开心了。
换工作太频繁,招到她的公司也越来越小。让她呆的最安逸的公司没经受住竞争打击,破产倒闭了。孙菲不得不寻找新的工作糊口生活。
新公司似乎也不错,孙菲想。除了新公司所在的大楼,24层是个隐约有流言“开了公司就倒闭”导致无公司再接手的地方。
她安安稳稳,高高兴兴的工作了三个月。
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舒适,情绪十分高涨。
孙菲甚至都不再需要吃那些治头痛症的小药片。
然后陈夕突然就像一条毒蛇冒出来,狠狠的把她刺痛。
陈夕,真是讨厌的东西。
孙菲在24楼,看到了忽明忽暗的台灯,甚至看到了穿着寿衣血肉模糊的女鬼。她似乎明白了24楼开了公司就倒闭是为什么了。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孙菲打开了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药盒吃了一粒。
治头痛的药还是得吃。不然等会看到陈夕,就太烦人了。
她有个两三年没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在她脸前晃了。
明天要还要上班。孙菲想着,还是赶快回家早点休息吧。虽然换工作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刚刚才过了这家待遇不错的公司的试用期。为了生活,她还是尽量坚持一下,再多工作几个月的好。
反正会带来“陈夕”这个讨厌的元素的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总是追着她跑,她也很累。
孙菲不想再跑了,那扫除讨厌的东西也是一样结果——做了才知道,并不难。比她换工作简单的多。
陈夕的一条腿被莫榭完完全全咬在嘴里,下半身也被魂锁捆的牢固。
他眼看着,孙菲要从安全通道离开,走楼梯下去了。
他猛地一挣,那条被莫榭咬住的腿断了。
高庆芬愣了一下,魂锁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黄明躲在灯上观战,严重怀疑她是故意放水的。
莫榭到底不愿意违背本性,到嘴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他匆忙啃咬往下咽。一时之间竟然没去再抓住陈夕。
陈夕一身狼狈,鲜血淋漓。
他抓住了孙菲的肩膀,显出了形。
孙菲感觉到了实体的触感。她眼珠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高庆芬大喊:“陈夕!无间地狱!”
陈夕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