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有心误佛
“堂堂一国公主,你怎能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面对指责,长风连眼角都懒得抬一下,“六哥这话错了,我行事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六王子博昙一怔。
长风抿了抿嘴角,低低道:“我与法净两情相悦,木已成舟。”
“你……”六王子孔方博昙抬手便要打,却不得不生生克制住——
他舍不得,也打不得。
兄弟姐妹虽众,能说得上话的,却只有一个长风。
巫越王室有一个传统,即男女分开排行。
因此长风与他虽差了四岁,却也在家中行六。
当今巫越王孔方楚共八子七女,长风为贵妃黄氏所生,非嫡非长非幼,却最得父王的宠爱。
年仅三岁,就被正式赐封。
“长风”二字,便是她的封号。
她玉牒之上的名字写作“孔方博冕”。
冕,乃帝王及诸侯礼冠的专称。
按理,这应当是世子之名。
可巫越王竟把这样一个名字,给了位公主。
长风五岁时,又被赐居宫中的越湖殿。
要知道,即使是先王后所育的嫡长公主,也是到了及笄那年才被赐封,成婚之后方有专属的府邸。
宫中许多嫔妃至今都没有自己独立的居所,可年幼的长风,却早已是一宫之主……位居众姊妹之上。
所以细究起来,自己这个哥哥还要口称一声“殿下。”
虽然这些年,她从不曾在他面前摆过“殿下”的谱。
六王子孔方博昙最终颓然地放下手臂:“长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为何偏偏……看中一个和尚?”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和尚。”长风脱口而出。
“你这是……何意?”
“能与六哥交好,又能被我看上,”长风挑挑眉,“这样的和尚,怎能普通呢?”
“你!”六王子指尖轻颤,沉痛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父王吗?”
岂料此语正中长风下怀,她懒懒散散地椅背上一靠:“那正好,我还愁如何向父王表露心意呢。”
六王子孔方博昙哑然。
长风心知彼此间免不了一番争吵,一早屏退了左右。因而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她腾出一只手来,朝六王子孔方博昙做了个“请”的姿势:“要不六哥坐下与我对弈一局,倘若赢了我,我就考虑放过他,如何?”
“连教你下棋的秦太傅,如今都下不过你——何况是我?”六王子孔方博昙平静地道出事实,反问道:“你怎么不和我比书画?”
“因为我不打算输啊!”长风笑吟吟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干嘛要拿短处,去和你比?”
六王子孔方博昙闻言额上青筋一跳,咬牙道:“难不成我就不知道‘扬长避短’的道理吗?”
“六哥这是要和我比颂经念佛?”长风故作惊讶状,“那我可比不过。六哥心慕如来,而我不过拾你牙慧,爱上近佛之人罢了。”
“你!!!”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向来不会七情上面的六王子孔方博昙,已经数不清第几回失态了。
“你不要以为父王宠爱你,便能事事都纵容于你……”要是目光可以化作匕首,那长风身上早就被六王子给刺了两个洞,“或许父王念及舐犊之情,会饶你一命,可法净呢?他会放过法净吗?”
面对这一迭声的质问,长风也丝毫不见慌乱,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原来六哥只是关心法净,在为他鸣不平呢?”
“是又如何?”六王子孔方博昙冷笑道,“法净是智觉禅师的高徒,即便是父王也礼敬有加——而往日里也就你敢瞧不上他!如今却一口一个……”他止住话,那个“爱”字他可说不出口!思及此处,他面露不屑,“连风都没有你转向快!”
“风无相,云无常,但都没有人心变化莫测。”长风对他的鄙夷照单全收,面容镇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就不怕自己的任性牵连法净吗?他何其无辜!”
长风抬了抬眉毛,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了解他。”六王子孔方博昙强压怒火,沉声道:“法净自幼便入空门,佛心坚定,纵你美如天仙,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红粉骷髅!”
“是么?”长风笑了笑,继而别过脸去,轻启樱唇:“出来罢。”
屏风后面微有响动,紧接着一角白袍闪现,六王子孔方博昙震惊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法净。
他身着素白僧袍,手持琉璃念珠,容貌一如昨日,可眼中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不,怎么会这样?
“父王没有召你,你怎会在此……”六王子怔怔望着法净,脑海中一片空白。
“父王今日没有召他,不代表昨日也没有,”长风笑意未达眼底,顿了顿,道:“法净忽感不适,我便留他在此歇息了一宿……而已。”
六王子勃然变色,他先是将探求的目光投向法净,只见对方虽然竭力保持着神色的平静,但眼底却掠过了一抹不安。
而他的好妹妹,则是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可恶至极。无耻至极。
“是你——”六王子目眦欲裂地望向长风,“是你,惑乱了他的佛心!”
说罢,他一个箭步上前,高举右臂——只恨自己手中没有降魔杵。
“啪!”
然而这重重的一掌却没有落到长风身上,而是由法净站出来挡了去。
六王子孔方博昙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如遭雷击。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飘逸出尘的法净师父,今朝竟会为了区区女子甘受这样的屈辱!
“是我之过。与殿下无关。”他脸上浮现的红印触目惊心,嘴角亦带有一丝血迹,但神情却一如往昔般淡然,“请你不要再怪责殿下了。”
呵,都已不再自称“贫僧”了。
“你忘了自己曾立志成为法门龙象了?”六王子孔方博昙冷冷质问道,指着长风,“为她,值得吗?”
“净照,”法净唤了声对方的法号,语气十分平静,“我已决定还俗。”
“是我看错你了……”六王子孔方博昙失望至极,浑身颤栗地指了他半天,最终语不成句,愤而离去。
越湖殿此时只剩下了他二人。
法净回转过身来,望着淡定喝茶的长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不必拘礼。”长风放下茶盏,用绢帕轻拭了下嘴角。
“殿下,为什么是我?”
法净抬眸,轻声问道。
002我愿意给她利用
长风闻言,抬起头来,先是淡淡瞥了他一下,像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
继而笑着点头道了句:“也是。”
她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沉吟道:“张侍御史的长子,叶太傅的侄公子……哪一个不比你更合适?”
“殿……”法净咽了咽,将话吞了回去。
“事到如今,你若是后悔,本宫绝不会多做纠缠。”长风语调依旧舒缓轻柔,却带了些许郑重的味道。
法净垂下头去,低低道:“我并没有后悔。”
“那便好。”长风起身来到法净面前,静静望了他片刻,抬手擦去他嘴边的血迹,问道:“疼么?”
法净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及笄礼了,”长风微笑道,“及笄之后,便能另开府邸……”
公主建府,自是为了成婚。
她点到为止,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法净。
“殿下……”法净又是面上一红,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决定先行告退。
“去吧。”长风并不留他,笑着准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你我……来日方长。”
法净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几乎是落荒而逃。
长风却在他略显狼狈的背影中,渐渐敛去了笑意。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色。
“殿下英明!殿下饶命!”
两声前后不搭调的叫唤声,从檐下的鸟笼中传出。
长风当然知道,是那只叫“点点”的蓝皮鹦鹉发出的学舌怪调。
鹦鹉是她九岁生辰时,天颂国来使送来的贺礼。据说是某位皇子所挑。
大约是觉得长风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肯定会喜爱这种能说会唱的小东西。
可惜长风骨子里不是什么小姑娘。
对它全然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念及是天颂贺礼,只得命人好生将养着。
敷衍地取了个名字——“点点”。
至于教它说话,那基本上是负责投喂的小内侍磁青的事。
磁青把宫里的吉祥话教了一箩筐,结果点点只记住了一句“英明”。
一日晨起发现它不吃不喝,缩成一团,磁青大为惊骇,连忙去向长风请罪。
情急之下,喊了数声“饶命”。
结果点点一学一个准,立时就记住了。
这可颇有些“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
当然最终点点平安无事。
不然就算长风不追究,身为掌事姑姑的魏锦屏也要治磁青一个失职之罪。
在魏氏看来,鹦鹉既是天颂国所赐,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而长风却不这么想。
“人的命,难道不比鸟矜贵?”
众人一震,磁青更是带着几分感动地望向了她。
“拿盏灯放鸟笼旁边照着,观察半日再说。”长风淡淡吩咐道,“还如若是不行,再去传小夏御医——死鸟当作活鸟医。”
“这怎么行?”锦屏姑姑失色道,“殿下也太忒胡闹了些。”
这话只有她敢说。
谁让公主殿下是她看护着长大的呢?
“要不奏请陛下,在民间征请个擅长诊治鸟兽的大夫吧?”
“天颂国送的是礼物,还是祖宗?”长风皱了皱鼻子,“总不能让一群人为了一只鸟团团转吧。”
言罢她瞥了眼缩在那里半死不活的点点,发了话:“就按本宫说的做——”
结果没过多久,点点在暖灯旁就再度活泛了起来,把饲养员方才的惊慌学得活灵活现:“殿下饶命!饶命!”
从磁青处学来的一句“英明”,一句“饶命”,眼下被它不合时宜地一并用来,倒让长风又好气又好笑。
“Shutup!Stupid!”
眼见四下无人,她轻啐了一声。
刚走出越湖殿,法净便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法净不动声色,直至走到回廊处,方停住脚步,沉声道:“出来罢。”
空气凝滞了片刻,一个身影从红漆廊柱后闪现出来。
法净回头一看,顿感意外,来人竟然是长风公主的教养姑姑魏氏。
越湖殿中人都唤她“锦屏姑姑”。
“不知……”他斟酌了下用辞,“不知施主跟着贫僧所为何事?”
锦屏姑姑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婢子只是想提醒法净师父,不可轻信殿下。”见法净疑惑地望向自己,她又将话挑明了一些,“殿下她是在利用你。”
听她这么说,法净眼中竟然闪过一丝释然,随后他态度漠然地开口道:“你身为殿下的亲信,实在不该来跟贫僧说这些话。”
言罢转身就要走,而锦屏姑姑却忍不住叫住他,眼中满是担忧,“你……记住我说的话!”
法净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我愿意给她利用。”
留下锦屏姑姑一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回廊上发生的这一幕,长风不消半刻便知道了。
十年来的经营,越湖殿中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她的眼睛。
“姑姑去哪儿了?”长风一面拨弄琵琶,一面状若漫不经心的问道。
“回殿下,婢子司制坊取了些金线,”锦屏姑姑笑道,“帮殿下补了那件孔雀裘,好让殿下能在及笄礼那日穿上它,大放异彩。”
这借口找得倒好。
长风瞥了眼她掌心一小团绕圈的金线,目光又专注于自己的四弦之上,一面信手弹奏起《塞上曲》,一面淡漠地回应道:“不必了——我并未打算穿。”
锦屏姑姑忍不住劝道:“届时天颂国也会派使臣前来道贺,殿下可马虎不得……”
她话音未落,长风弹拨的曲调骤变,忽地天惊石破,有金戈铁马之声,令人心神震慑。
锦屏姑姑不敢再出言打扰。直到戛然曲终,才喃喃问道:“殿下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婢子还是第一次听您弹。”
“《十面埋伏》。”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讲的是一方诸候王曾因一时手软,放过宿敌,最后却落得举剑自尽的下场。若是换作姑姑,会怎么做?”
“回殿下,婢子不会自尽。”锦屏姑姑道,“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不愧是令父王孔方楚都高看一眼的人。
长风一愣,继而笑着摇头:“锦屏姑姑,本宫是问——倘若换作是你,有机会致敌人于死地,会不会手下留情?”
锦屏姑姑顿了片刻,低下头去:“不会。”
长风笑了,如莲的面庞看起来纯真美好,轻声道:“本宫也不会。”
003肃杀之音
当晚,长风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如夜般深沉的黑,一会儿是如火般刺目的红。
仿佛置身无间地狱,不见天日,只能生生地熬。
“救命,救命……”
长风醒来后满身冷汗,面色青白,大口大口地喘气。
叫声惊动了外间值夜的方絮,她连忙秉烛而入。
“殿下,可是魇着了?”
长风点了点头。
“殿下别怕,”方絮一面说着,一面点亮了床边的羊角灯,继而半蹲着为长风擦掉额上的冷汗,宽慰道:“梦都是反的。”
若真是如此,做美梦岂不比做噩梦更可怕?
长风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才二更天。”方絮劝她,“殿下再睡一会儿罢。”
长风摇了摇头:“不想睡了,我要沐浴。”
“初冬夜里霜寒露重,只怕殿下会着凉……”
长风态度坚决:“本宫要沐浴。”
但凡口称“本宫”,那就是殿下心思已定。方絮遂不再多言,立即按她说的去准备。
越湖殿有自己的小厨房,宫人又训练有素,不出半个时辰便张罗妥当了。
长风沐浴时一向不喜欢一堆人在旁服侍,最多会留下一个体己人帮她洗头。
这一回,她连方絮也一并打发出去了。
汤池里雾气蔓延,升腾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
长风穿着白绫亵衣缓缓走入了汤池,却并不着急洗拭,只盯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尖发呆。
过了许久,明亮的烛光忽然齐齐摇闪了一下。
“出来罢。”长风道。
“不,梁上风景独好。”一个低沉的声音含笑道。
不是她要等的人!
长风蹙了蹙眉头,却并不惊慌:“你是何人?如何避开宫里那些侍卫的?”
“师父避得开,我自然也避得开。”
原来是墓的徒弟。
长风问他:“墓自己怎么不来?”
话音中透着些许不满和……不安。
“师父他老人家……有事,来不了。”
长风眉头轻蹙,对方这个说法显然说服不了她,正当她想再探究竟,便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师父有意撮合你我?”
不可能。
见长风不吭声,那声音愈发惫懒,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到了殿下的冰肌雪肤……总归要对殿下负责才是。”
“负责?”长风冷冷道,“你想要如何负责?”
“殿下要不要嫁给我?”那人大言不惭道。
“不要。”长风干脆利落的拒绝,复嗤笑一声,“你以为,本宫的驸马这么好当?”
得担着性命呢。
“说到底,殿下是瞧不上我等草芥。”那声音冷哼道,“不知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公主殿下的眼?”
长风笑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人。”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梁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长风面前。
少年一身黑衣,容颜清俊,双目湛如秋水,腰间别着软剑,周身散发着凛冽之气。
只一眼,长风便相信了他是墓的徒弟。
只是不知道,是他的哪一位徒弟。
“没有一只鸽子,能悄无声息地飞出宫墙。”少年挑了挑眉,“我很好奇,公主殿下与我师父是如何传讯的?”
长风微笑:“你可以问问令师。”
“他肯说,我还会问殿下您?”
虽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您”,但看得出,此人内心深处对王室半点敬畏也无。
“墓既不说,那我也不会告诉你,”长风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秘密之所以称作‘秘密’,是需要守口如瓶的。”
黑衣男子冷脸,抱起胳膊问道:“那殿下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连自我介绍都省了。
长风亦不在意,想着既是墓派来的人,便直奔主题:“想请阁下替我去查一个人……”
黑衣男子将话音听岔了,当即笑着问道:“杀谁?”
一副仿佛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的自如神色。
倒教长风唬了一跳。
“不,”她连忙纠正,“是查——只是调查。”
“公主殿下要查问的人,定然也是离死不远了。”
这人说话怎生地这么难听?
长风皱眉。
“要查什么人?”黑衣男子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拖长了声音:“还请公主殿下明示。”
004公主的秘辛
方絮见长风的气色在沐浴之后好转,不由欢喜起来。
她细心地为长风穿戴好斗篷,继而一道回寝殿。
谁料两人一进门,便看见了锦屏姑姑。
只见她穿戴整齐地端着托盘,立在屋中央。一扭头,也瞧见了她们:
“殿下!”
“锦屏姑姑怎么都起来了?”方絮一面为长风解下斗篷收起,一面诧异道。
长风却不奇怪。
方才小厨房生灶,动静那么大,锦屏姑姑想不知情也难。
何况从前这些事都是由她负责的。
“吵到姑姑了?”长风微笑道。
这话锦屏姑姑怎么敢当。
她连忙摇头否认,继而笑着抬了抬手中的托盘,道明来意:“殿下,孔雀裘补好了。”
长风讶然,朝锦屏姑姑手中的托盘投去一瞥。
原来她不是刚起,而是一夜没睡。
“姑姑辛苦了。”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婢子应该做的。”
“冬夜漫长,离天亮还早得很。姑姑早些回去歇着罢!”长风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本宫也还想再睡上一会儿。”
再没朝孔雀裘望上一眼。
锦屏姑姑有些失落,低头应了声“是”。
方絮朝锦屏姑姑点了点头,转身上前打帘,长风进了内室。
锦屏姑姑望着晃动的珠帘,有片刻的恍神。
“对了,姑姑,”长风的声音从屋中传来,令她神色一振,刚要上前,便听得她道出了后半句,“今后许多事情,你多多提点方絮——别把自己给累着。”
锦屏姑姑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了下去,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被褥也从里到外全部换过了一遍,散发着清淡的果香气息。长风对所有的香料都没有好感。
方絮服侍她躺下,迟疑着开口:“殿下……”
“想说什么便说。”长风道。
“虽然不知锦屏姑姑白日里为何要那么做,但婢子想……往日里她对殿下的关心也并非作伪……”
“唔。”长风含混地应了一声,再无他话。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向锦屏姑姑问个明白?”方絮大着胆子问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探究原因,有意义吗?”长风朝里翻了个身,闷声道:“无非是将伤口撕扯得更深而已。”
方絮语凝。
殿下从来都是敢于直面生死的人,何曾有过这样的逃避之举?
由此可见,锦屏姑姑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非同一般。
爱之深,故而责之切。
方絮在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为长风掖好被角,悄然退下。
一掀帘子,瞥见了托盘中叠放整齐的孔雀裘,她心念一动,走了过去。
方絮将孔雀裘拎起来仔细端详,发现破洞的位置,竟然补得毫无痕迹。
锦屏姑姑的针黹功夫,当真是秀出班行。丝毫不比尚衣局的逊色。
其实这孔雀裘上的窟窿,是怎么来的……
别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
那是今年六月里发生的事。
殿下的箱笼都由她这个贴身宫女来打理的。
梅雨季一过,方絮便想着把里面的衣物都拿出来晾一晾,当然也包括那件价值千金的孔雀裘。
既是价值千金,自然不会同寻常衣物一样随随便便放在库房。而是单独放置在公主寝殿内室的黑漆高柜中。
柜子平时是锁上的。
而钥匙,只有殿下有。
犹记那日殿下用过晚膳,耐着性子做了一会儿女红,之后便嚷着热,把锦屏姑姑打发去张罗沐浴事宜了。
方絮知道,殿下是刻意避开锦屏姑姑,想吃冰乳酪。
自打殿下来了癸水之后,再热的天气,锦屏姑姑也只许她一日吃上一碗。
果不其然,锦屏姑姑刚走,长风便让她去小厨房。
方絮尽管惧怕锦屏姑姑,但是更不敢违背长风的命令。
她只得依言而去。回来时,顺势向长风提了晾晒孔雀裘一事。
长风二话没说就把钥匙给了她。
结果她刚把柜门打开,一个朱砂红的澄泥罐盖便掉落出来。
方絮唬了一跳,柜中可都是殿下的珍玩。她连忙俯身拾起,仔细察看一番,终于确定罐盖上那个铜孔方大小的孔是原本就有的,并非由于磕碰,方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传来长风懒懒的一声询问,夹杂着轻微的碰瓷声。
“回殿下,没事!”方絮拔高了声音回应,一面将罐盖放回了原处。接着她伸手去拿那件孔雀裘,忽然间看见前襟的雀眼中一个白点涌现,甚是乍眼。
凑近了一瞧,竟是一只似蚕非蚕的丑陋虫子!
方絮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汗毛直竖,一声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的喉咙中溢出。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条虫上位。
“别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方絮只觉大祸临头,慌忙转过身去,屈膝道:“请殿下治罪!”
“治什么罪?”长风语气淡淡的,走上前去。
“治婢子失仪和看管不力之罪!”方絮说完,半晌不见长风作答,便大着胆子偷眼去观察对方的神情。谁知这不看不要紧,一抬眼竟发现长风将那只白胖虫子捉到了手里。
她当即变色,强忍着才没有再度叫出声来。
“殿,殿下……”
“本宫看过了,孔雀裘上的洞是它蛀的。不怪你。”
“殿下快把它扔了吧!婢子从未见过这么大只的白蚁……”方絮转头就要叫人,却被长风阻止。
“这不是白蚁。”长风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既得缘看见,那本宫实话告诉你:它,是本宫的信使——”
“信……信使……?”
殿下是说,这只虫子是信使?方絮觉得……殿下好像疯了。
片刻后便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才是疯了。
“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它的存在。”长风吩咐道。
法不传六耳。这道理方絮懂。
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撞破的是连锦屏姑姑都不知情的秘辛。
不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方絮微凛,“殿下怎么说,婢子便怎么做。”
可是——
“孔雀裘破损,是瞒不住锦屏姑姑的!”
“这事好办,”长风不以为意,“就说是白蚁所蛀好了。”
“殿下,”方絮哭丧着脸,“当初锦屏姑姑能同意您将孔雀裘放在这里,就是因为这柜子是由天然黑漆雕制,最是防虫……所以方才婢子才会吓了一大跳!”
你确定不是因为怕虫子吗?
长风腹诽道,她小心翼翼将虫使放回澄泥罐中,关上了盖子。
不过方絮这话倒提醒了她!
虫使肯定是要挪换个地方的。而黑锅,也确实不能栽赃给白蚁。
不然到时候锦屏姑姑从御药房拿来几包药粉,铺天盖地的一洒,谁知会不会将虫使也给药死了?
孔雀裘上的窟窿虽然没法儿复原,但是她可以将原因改写——
长风微微一笑:“把蜡烛拿过来。”
005嚣张遇见嚣张
翌日卯正,天色仍是灰蒙蒙的,长风便起身了。
“殿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方絮关切地问道。
作为值夜人,她知道殿下昨晚没有睡好。
“晨昏定省,可不能因故废弛。”
长风说着,在梳妆台前坐下。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点点的叫声从庑廊下传来。
“瞧瞧,连这小东西都明理得很呢。”长风失笑。
方絮抿了嘴笑,连忙吩咐小宫女去准备盥洗事宜。
“这些事让玉扣盯着就好。”长风温声道,“你值夜辛苦,去休息罢。”
方絮摇头:“婢子不累。”
通常宫中值夜的规矩是:宫人只能靠坐在内殿的墙根,随时听候差遣。
最好的,也不过是获准睡在床踏板上。
可在越湖殿中,苦差变成了美差。
长风公主自早些年便立下规矩:
于外间设一张罗汉榻,以供值夜的宫人在榻上休憩。若无传唤,不必入内。
如若这夜值得还要叫苦喊累,那就是自己不识好歹了。
方絮想。
“听话。”长风微微板起了脸,见玉扣已经领着小宫女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不愿在众人面前拂了方絮的面子,便道:“你去帮本宫把孔雀裘拿来。”
如今,钥匙她也有了。取来,方便得很。
方絮低头应“是”,但还是坚持帮长风净了面后,才退了下去。
能帮殿下多做点儿事,她便觉得高兴。
玉扣是殿中专司梳头的二等宫女,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个垂鬟分肖髻统好了。
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絮拿来孔雀裘,正要服侍长风穿上,珠帘处传来了锦屏姑姑的声音:“殿下,昨夜有冰粒子,今日恐会有雨雪……这孔雀裘最怕受了潮气……”
“姑姑此言差矣。”长风缓缓转过身来。
锦屏姑姑蓦地怔住。
只见长风身穿白色细碎洒金梅花纹的交领褙子,袖口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出四合如意纹,随着行动隐隐闪现。外搭云鹤金银泥披袄子,下着烟青水纹绫波裥裙。似仙鹤临波,即将乘奔御风而去。
又像一株寒梅,清雅绝俗,莫可逼视。
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再好的东西,也要拿来用。”长风微笑道,“如果只是为了束之高阁,那姑姑又何须费心去补呢?”
锦屏姑姑低下了头,涩声道:“殿下所言甚是……”
长风见状,笑意更浓,忽然央道:“要不姑姑来帮我穿罢?”
要沉住气。
她告诫自己。
察觉到锦屏姑姑对法净格外在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在法净和自己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长风很失望,更感到可怖——
锦屏姑姑就那么想让自己嫁到天颂,给老皇帝当妃子吗?
她的内心在悲鸣呐喊,可面上却也只能生生压下这一切。
因为今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锦屏姑姑闻言微怔,继而展颜,笑着上前。
“昨夜陛下自己歇在宣明殿。”
长风笑道:“那我们就先去宣明殿,再去正阳宫,最后去椒兰殿。”
正阳宫是孙王后的住处,而椒兰殿是黄贵妃的居所。
这样的安排,甚合规矩。锦屏姑姑赞许地点了点头。
越湖殿与别处都不同,依宫中的秀湖而建,三面环水,反而像是一座小小的半岛山庄。
因为离各处都远,所以巫越王孔方楚特许六公主长风可以乘辇出行。
若非因为深受帝宠,烈火烹油,单论这越湖殿位置之僻远,倒更像冷宫。
斗转参横一夜霜。
宫中的路面结了一层薄冰。
抬辇的内侍小心翼翼,生怕摔了巫越王最珍爱的掌上明珠。
可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宣明殿时,刚迈过一个角门,斜剌里闪出一个穿绯袍的人,吓了为首的两个抬辇内侍一跳。
左边的还好,右边的脚下没有稳住,打了个趔趄,连带着后面一排步伐都乱了。坐辇整个儿朝右一歪,幸亏锦屏姑姑眼疾手快,扶住了长风,她才没有跌出坐辇。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殿下?”玉扣愤然问责。
“你出口不逊,冒犯王子,又该如何治罪?”
说话的是五王子……身后的内侍。
长风这才看见,绯袍边上还有一团松花绿,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刺得她眼睛疼。
“原来是六妹,”五王子脸上阴睛不定,他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寒喧道:“意欲何往?”顿了顿,又道:“你宫里的人,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不怪他们,”长风笑得比他自然,“是他们遇到的人没规矩,因而学不到好儿。”
006引火烧身
“你!”
五王子咬牙,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竟将怒火压了下去,“六妹是来给父王请安的吧?”他堆出笑脸,“父王正念叨你呢。快去吧。”
锦屏姑姑一听,顿觉不妙。抬眼看向长风,却见她抬了抬眉,做出神色微讶的样子:“五哥都结束晨省了?”
“是。”五王子得意道。
事出反常则为妖。
长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柔声道:“怕不是又被父王给骂了吧?”
五王子脸色变了变,继而否认:“本王子起大早来请安,父王高兴还来不及!岂会骂我……对了,我跟父王说了件趣事儿,他更是觉得宽慰。趁着父王心情好,你快进去罢!”
瞧这急不可耐的样子!生怕谁不知道你使了坏似的。
锦屏姑姑忍不住腹诽,真不知道精明一世的孙王后,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儿子。
难道这就是物极必反?
“那你还不让开!”长风冷冷道,“芝兰当路,还不得不锄,何况是杂草呢?”
“你说谁是杂草!你个庶出的贱蹄子,敢跟我堂堂嫡王子这样说话?”
“你今年贵庚?”长风冷笑,“难不成五哥只虚长年龄,不长脑子吗?”
“本王子是中宫王后所出的贵子,而你,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奸妃,生下的小贱*货!”五王子口出恶言,心头舒爽,他眯起眼睛指着长风,“你最好给我记住……”
话音未落,长风已将手炉冷不丁扔了过去。
五王子头一偏,躲了过去,刚露出得意之色,便听到一声惨叫。
“哎哟!”
手炉砸到了他身旁小内侍的头上。
五王子一回头,看见小内侍捂着脑门,泪眼朦胧,顿时恼怒不已:“你敢动我的人?”
我不是要动你的人,我是要动你。
五王子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旁人瞧着也许怕,但长风早就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
“动了。”长风面无表情道,“你不规矩,我便砸你的枕边人,让他先替你学学规矩!”
五王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他咬牙切齿,眼底露出凶光。
“你跟谁‘你你我我’地喊,”长风却丝毫不惧,声章淡漠如千年寒冰,“按规矩,你得尊本宫一声‘殿下’!”
这宫里的嫡王子有很多,但拥有实封的公主,却只有她一个。
五王子脸色铁青,在绯色长袍的衬托下更是乌得难看,他嘴里骂骂咧咧,但是除他自己之外,旁人连半个字都听不清。
“起驾。”锦屏姑姑觉得看他一眼都多余,朝抬辇内侍高声吩咐道。
“六妹,”虽无半分兄妹情,比起“殿下”,五王子还是更愿意用兄长的身份,压长风一头来称呼她,他语气忽然变得诚恳万分:“希望你和你的枕边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话至此处,他一拍脑门:“哦,不对。这白头——也得先有头发才行啊!哈哈哈哈哈……”
听闻此语,锦屏姑姑脸上“唰”地一下褪去了血色。
五王子心头说不出的欢畅,觉得自己总算扳回了一程。
然而长风却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灰败脸色,甚至连一丁点愤怒都看不到,她只是问:“你口中跟父王说的趣事,就是这一件吗?”
五王子从中还听出了几分嘲弄,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着意拿话去恶心她:“当年你算计我,我还当你是争宠,谁成想你是争风!”他啧啧叹道,“你当时才多大点儿,就懂得夺食了!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
他到底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面前的抬辇内侍突然跪了一地。
长风也由锦屏姑姑扶着下来,一齐屈膝行礼。
五王子再蠢也知道,这些越湖殿眼高于顶的人,如此恭敬的礼,不是行给他的。
身旁的小内侍也腿脚一软瘫跪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嗖嗖”的凉,颤着胆子回过头去。
“父,父王……”
一个“王”字还没说出口,一个大嘴巴子便迎面招呼过来了。
“孽畜!”
五王子被打翻在地,眼前的朱色绣蟒衮袍翻滚如火焰。
他,终是引火烧身了。
007 奈何找死
巫越王孔方楚犹不解气,由亲信太监杨昀丰扶着,又上前狠狠踹了几脚。五王子痛得哇哇直叫。
“父王。”长风开了口。
“你不用替这孽畜求情……”巫越王孔方楚喘着气道。
长风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她不是要求情,她巴不得孔方楚多踹他几脚。
但从父王的话音里,长风听出他想寻个台阶下的心思——纵是孽畜,也是他所出,总不能打死了算。况且他也打累了。
她知道,父王身旁的杨公公最解圣意,是个递梯子的好手。但凡他一张口,事态就能得到缓解,甚至平息。
眼见杨公公就要张口,长风连忙抢先一步道:“父王,五哥嘴里不干不净,儿臣听着也十分生气。但是您千万不能再因为他,气坏了身子!不然就算您能原谅他,儿臣作为妹妹,能原谅他——五哥自己也会觉得万死难恕其咎的!”
好厉害的小祖宗!杨公公暗暗咂舌。
瞧这话说的……简直字字诛心。
五王子是说“不”也不行,说“是”亦是找死。
哪里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照他看,根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五王子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明明是他招惹不起的人,还总是逮着机会就跟人家过不去。
最后呢,哪一回不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杨昀丰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但原本微张的嘴,根本合不拢。
“你……”五王子挣扎着指向长风,金刚怒目,委屈肚肠。
父王你听听,这丫头的心思有多阴毒!令他失望的是,父王孔方楚并没有听见他的心声,反而在他脸上,看到了并不想看到的恶相。
目眦欲裂,双睛赤红,宛如一只刚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这真是他的血脉么?
巫越王孔方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血翻涌,喉间都感到腥甜气。
“父王,您怎么了?”一个清亮如银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孔方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女儿略带焦急的面容,目光中透着真挚的关切。
他心中一暖。
继而细细打量着长风,只见其双眸黑亮,目光坚定,顾盼间流露着自信的神采,加之锦裘披身,活脱脱就像是一只小孔雀。
尽管骄傲,却不掩善良。
两相对比,孔方楚登时再不想看那只恶鬼一眼,转过头对杨昀丰吩咐道:“五王子无义无孝,秉性暴戾,神智颠倒,不可救药……杖二十,闭门思过——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准他走出含元殿半步!”
“父王,父王……”五王子闻言,肝胆俱裂。都把他踢成一只直不起身的虾米了,还要杖二十——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父王也……太狠心了。
他才不会坐以待毙,拔高了声音:“儿臣知错,杖二十就……”
“怎么,嫌少?”孔方楚背转过身去。
“父王,”长风上前扶住孔方楚的手臂,“五哥都说他知错了,您就……”她顿了顿,“减一半,小惩大戒吧!”
五王子刚被希望点亮的神情,迅速灰了下去。
就知道那小蹄子不会那么好心,求情减一半,亏她想得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求父王让他免罚?惺惺作态,他孔方博景不领她这个情!
哼,这杖十和杖二十有什么区别?!
不,不对……还是有点区别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杖十他最多是半个月不能走动,要是加上一倍,只怕他得……趴着行冠礼。
他比那小蹄子大足五岁——小蹄子再过三月及笄,可他再过一月就要加冠了啊!
小蹄子是父王心头肉,届时肯定会大操大办。他虽注定比不过,也不能就此自甘堕落,成人礼也狼狈出天际。
他好歹,也是嫡出的王子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挨一棍是一棍罢!
五王子打定主意后,自觉面上定然流露的全是刚柔并济的俊杰之气,遂将腰板也直了直。
巫越王孔方楚冷不丁回头瞥见,火又上来了:“你这是不服气?”
五王子一愣,结巴道:“没、没……”
没有啊……父王从哪里看出他不服气了?!
“儿臣是要谢父……”五王子“恩典”两个字还卡在胸口,就听到父王孔方楚已经绷着脸下了决断:“二十杖。”顿了顿,又吐出一句:“少一杖都不行。”
越湖殿的宫人都在心底暗自笑出了声。
008问约
司礼太监杨昀丰对着身后的两个小内侍扔了个眼色,“去扶五王子……承恩。”
也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真是太会说话了。
长风对杨公公善意一笑,目露赞赏。
杨昀丰自是领情,朝她微微颔首。两人颇有些识英雄,重英雄的味道。
望着五王子被扶着走远的背影,锦屏姑姑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情况,他胡沁的那些话,只怕陛下是一分也不相信了罢?
“长风,外面冷,随父王到十方居下盘棋罢。”
十方居是孔方楚的书房,他偶尔也会在那儿接待朝臣,所以后宫女眷是不能轻易入内的。
可长风幼时就进去过。这又是她作为六公主的特权之一。
里面布置得像间佛堂,案上香炉中烧着龙涎香,若有似无,却经久不散。她不喜欢那味道。
“父王今日不上朝吗?”长风笑问,“一盘棋的时间,可能有些久……”
“无碍。”孔方楚笑道。
“父王,下象戏好么?”长风用略带撒娇的语气,嗔怪道:“除了父王,其他人都不会下……”
“他们不是不会下,是不敢跟你下吧?”孔方楚笑着睨了她一眼,“听你母妃说,阿晏活活被你走棋的气势给吓哭了?”
“没有的事,”长风才不承认,“七弟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尊心强,老是觉得自己下错了棋,又不好意思悔棋……自己把自己给气哭的!”
孔方楚哈哈大笑。
“儿臣扶您上辇。”长风道。
当然不是她方才乘坐的那个了,孔方楚有自己的御辇。
“不,”孔方楚摇头,“寡人想让你陪着走走。”
这显然是有什么烦心事,着意让她陪着散散心呢。
于是长风亲昵地挽住孔方楚的手臂,“好。儿臣都听父王的。”
“都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还这么黏着父王,”孔方楚叹道,“以后要是父王不在你身边了,可怎么好……”
“不会的!”长风道,“儿臣永远都不会离开父王,离开巫越!”
这话出自百分百的真心。
只要不把她送去天颂和亲,她愿意做一辈子的孝顺女儿。
“傻孩子……”孔方楚目光爱怜,却未顺势应许她什么。
长风心里一凉,却没有表现出来,回过头去对锦屏姑姑道:
“姑姑,去打点一下罢。”
锦屏姑姑一愣,“殿下……?”不解其意。
“去跟行刑的宫人说一声,”长风当着孔方楚的面淡然自若地吩咐道,“杖二十就是杖二十,但是板子可以落得轻一点……别真的伤了王子。”
“长风……”孔方楚感慨着,忆及方才五王子的表现,忿然道:“你不必这样袒护他!”
“儿臣才不是什么好好先生,”长风道,“也向来和五哥合不到一块儿去!但是,再过些时日,就是您一个甲子的天寿了。总不能责罚过重,让五哥一瘸一拐地来给您贺寿罢?成何体统?”
巫越王孔方楚闻言,已然被说服了大半。
长风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五哥再不懂事,也是王子——代表的是王室的体面。”说着,朝孔方楚认真而恭敬地行了一礼,“所以……还请父王三思。”
孔方楚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按公主说的去做。”
锦屏姑姑一震,“是,婢子遵命。”
“姑姑,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长风想了想,笑着叮嘱道,“五哥才不信我会有这么好心。免得他为了反对而反对,就适得其反了!”她看了眼孔方楚,接着道,“他得以从轻发落,全是父王的恩典。”
芝兰生十载,胜过草莽杂生一千春!杨昀丰叹服。
孔方楚心中登时觉得说不出妥帖,眉目间也有了笑意,端声道:“公主所言,都听清楚了吗?”
“是!”锦屏姑姑垂首道,“回殿下,婢子都听清楚了!这就去办。”言罢,手脚麻利地转身。
孔方楚满意地点了点头。
长风也很满意,锦屏姑姑被她顺利支开了。这样接下来的事,她便无从阻止,也不会被……牵怒了。
之所以会帮孔方博景说话,是因为他错有错着,帮了自己大忙。
至于他是从何处听得的风声,长风细想一下便能猜到。
无非是在六哥的声闻殿也安插了人。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父王棋高一招,这一局是儿臣输了。”长风甘拜下风道。
“不是寡人棋高,而是你心有旁骛!”孔方楚目光如炬,笑着看着她,“说说看,你今日为何频频走神?”
“被父王看出来啦,”长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儿臣实则有一件事,实在不知如何向父王开口……”
“吞吞吐吐,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孔方楚调侃道,“说吧。想要什么,父王都会满足你的……”
“儿臣输了棋,不好意思提要求。”长风垂头丧气道。
孔方楚笑着端起茶盏:“往日,你也不曾赢了父王啊?”
对,那是和棋。
长风张了张嘴,更是懊恼,双颊升起了两朵彤云,更映得眉目粲然。
吾家有女初长成。
孔方楚心中感叹,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酸楚。像是掩饰什么似的,他连忙低头饮了口茶。
盖上茶盏,便听得长风轻声道——
“这么说,父王还记得‘风摆柳’之约了?”
009风摆柳(上)
三年前的某一日。
孔方楚一时兴起,去了思善堂。
思善堂是巫越国王室子女学习之所。
宫中王嗣,凡到了髫韶之年(七、八岁),都要进入思善堂统一学习。
直至公主到了豆蔻之年,王子到了束发之年,才会各自分开,另行更有针对性的教育。
长公主和大王子、二王子早已经成婚多年。二公主、三公主正值摽梅,已经在跟着女官学习女红和中馈之事。而三王子和四王子则跟着大学士学习经史、以及跟着骠骑将军学习武艺。
均不在其列。
目前在学的只有七位王嗣,以及他们的伴读。
四公主孔方博昇,是已薨大孙后所生。
五公主孔方博旻和五王子,为小孙后所生。
大孙后和小孙后是堂姐妹。所以西都一直流传着“孔方中,孙半璧”的说法。
此话意为孔方氏的江山,孙氏占了半壁。
别的不说,光论王嗣,孙家就贡献了一半。
六公主长风和七王子博晏悉为黄贵妃所生,自不必说。
六王子孔方博昙是夫人吴氏所生,七公主孔方博旱则是夫人徐氏所生。
虽同为夫人所生,其中却有千差万别。
吴氏在生,徐氏已故。
人走,自然茶凉。
吴氏出身望族,向来在王后和贵妃之间保持中立,六王子则更是清心寡欲,不涉党争。母子二人很得孔方楚的看重。
七公主的生母徐氏,原本只是个昭容,殁后才被追封了夫人。
从这一点而言,七公主与六王子便无法相较。
小小一间学堂,关系简直是盘根错节,日常风波不断。
是日,思善堂上的是书画课。负责授课的郑大学士,让众人品评吴道子的《观音像》。
孔方楚刚好想听一听子女们的见解,便对随行的夏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驻足在一旁。
“观音大士的面相慈善端庄,线条饱满流畅,衣服飘举,盈盈若舞——”先开口的竟是向来低调的六王子孔方博昙,他如获至宝,声音里透着激动:“素闻画圣精于佛道,刻画细致入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笔势圆转,焦墨勾线,”五公主孔方博旻接着朗朗道,“略加淡彩设色……笔不周而意足,貌有缺而神全。”
孔方楚听了,不由暗暗点头。
“嗯,我觉得线条的形状,像莼菜条。”七王子博晏声音洪量。
“你就知道吃!”五王子回头嘲弄道。
众人哄堂大笑。
可有一个人没笑。
长风。
见七王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站起身来,“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吴道子所画的人物,之所以衣袂飘飘若舞,就是因为他善用状如莼菜的线条来表现衣褶——”长风的目光淡淡掠了众人一遍,“七弟他没有说错,你们凭什么笑他。”
“就凭你俩沆瀣一气,胡说八道!”五王子起身走到长风的书案前,抽出她上午所练的字,扬了扬,得意道:“六妹你字写得还不如我,画则不及五妹之万一,还好意思在此搬唇弄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孔方楚听到此处,脸色铁青,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去,赏那个蠢材一个嘴巴!
杨昀丰死死拉住了他,小声劝道:“陛下,您不妨再等等,瞧瞧后续……”
孔方楚这才生生压制住心头怒火,接着往下听。
“不善于书画,未必就不懂书画。”长风笑道,“就像君子不谙庖厨之事,却一样能尝出食物好坏。”她顿了顿,“何况孰是孰非,问问老师不就知道了?”
五王子抬手指向郑大学士,眼瞪得如铜铃:“你说!”
“五弟,郑公为师,你怎可如此无礼?”四公主孔方博昇薄斥道。
五王子虽然不满四姐当众训诫自己,却没有当众与她起争执。谁让他们母家都姓孙呢。
“殿下所言非虚。”郑大学士道,“吴道子的用笔技法的确如此。‘吴带当风’一语,总结得甚是精辟!”
“什么精辟……”五王子冷哼道,“依我看,没有精,只有屁……”
“五弟!”四公主蹙着眉头,还未来得及斥责,已听得长风微笑道:“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魔,所见皆魔。五哥你心中有气,那所见便……
“皆是屁!”七王子高声接过话,笑得开怀:“屁乃臭气!五哥满肚子气,自然不吐不快!”
“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的哄堂大笑,比上一回要响得多。
就连六王子孔方博昙和郑大学士也忍俊不禁。
五王子脸涨得通红,将手中的纸捏成一团,狠狠地朝七王子抛掷而去。
长风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格,结果纸团一转向,砸到了五公主脑门上。
“哎哟!”她愤然站起身子,“长风,给我赔理道歉!”
她是不会叫长风殿下的,叫六妹么,也是不肯,就学着父王唤她封号。
五公主的观点与哥哥一脉相承,就觉得长风就是黄贵妃那个大祸水生下的小祸水,老狐媚子生下的小狐媚子。
“纸团是五哥扔的,”七王子博晏奶声奶气道,“要道歉,就让五哥先开口!”
“别跟我扯这些!”五公主并不会因为七王子比她小八岁,就让着他,推搡了一把七王子,抬起下巴对长风道:“我只管——谁砸着我,谁就得跟我道歉!”
五公主蛮横的态度,令长风原有的那一丝歉意烟消云散。
她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
而此时的郑大学士却装聋作哑,低下头去收画。
因为权后和宠妃,他谁也开罪不起。还有半年他就要致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姐说的在理。”长风语气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继而语气一转:“可我并非时时都要讲道理的呀……”
五公主杏目圆睁。
论气死人不偿命,她可从来没输过。长风依旧笑盈盈的:“尤其这讲了道理要吃亏,那我便不讲为好啊~”
“扑哧。”孔方楚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六女儿,再没道理的事,都能被她讲出几分歪理来。
偏偏她振振有辞的时候,态度并不哆哆逼人,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
“父王!”五公主眼尖看见了孔方楚,立马换上一副撒娇的口吻道,“长风她耍无赖,您听见了吧?”
听见了。不光如此,“方才所有的事情,我都听见了。”
孔方楚说着,目光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
不少人被看得心中一跳。
郑大学士慌忙站起身来,欲行大礼,却被孔方楚示意杨昀丰拦住。
他淡淡道:“今日你既为众王嗣之师,便不必向寡人行叩拜大礼了。”
郑大学士闻言,便改朝孔方楚行了个揖礼,刚要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便听孔方楚发话:“你先下去罢。”
他嘴角微翕,最终却只干巴巴地道出一个字:“是。”
学生争论,却不予以制止和约束。留你有何用?
看王子公主的笑话,看寡人的笑话?
孔方楚待他走后,转而看向五王子,目光中透着几分锐利。
五王子眸光一颤,“父,父王……”
“你,挨十下戒尺。”孔方楚沉着脸对五王子吩咐道,“明日秦阁老来上诗书课时,你自己找他领板子。”
“不,在郑学士课上犯的错误,为什么要留着给秦阁老打?”五王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儿臣不愿意。”
舅舅说过,秦阁老是支持黄贵妃的,到时候这老匹夫还不借机把他一只手掌给打穿啊?
“你不愿意?”孔方楚抬高了声音,冷笑道:“寡人有命,此事还由得了你?”
就在这时,四公主拉了拉长风的衣袖,小声道:“你快劝劝父王,让他饶了五弟这一回罢。”
长风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做声。
“你怎么气量如此小?”四公主有些生气,“都是至亲骨肉,你去替他说句话怎么了?”
010风摆柳(中)
“四姐自己怎么不去?”长风望着对方义正言辞的脸,淡淡道。
四公主一滞,继而冷着脸道:“父王一向最疼爱谁,你难道不清楚吗?”
明明是不想出这个头,却说成是怕自己的话不够分量……
长风勾了勾嘴角。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都说她最懂礼,如今看来,不过是擅长用书中的道理逼别人就范罢了。
君子和伪君子,还真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四姐,”长风微笑道,“知道父王为什么疼爱我吗?”
四公主一愣。
长风同她耳语:“就是因为妹妹我……更识时务。”
“你!”四公主着恼,朝她怒目而视。
长风才不在乎,笑着移开了目光。留那朵白莲在风中乱颤。
事实证明,狼是不需要东郭先生来救的。
“父王,有错的不止儿臣,”五王子恨恨地看向长风,道:“六妹她也有错,凭什么父王你不罚她……”
“知错不改,还去攀扯别人?”孔方楚对他很是失望,沉声道:“用旁人的过失,就能掩盖你的错处吗?”
“是七弟先对儿臣不敬,儿臣出于不忿才略施薄惩的……”五王子极为委屈,说着抬手用拭了拭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当然,儿臣作为哥哥,应该更大度一些的……”他顿了顿,又换了副坚毅的面孔:“儿臣不敢央求父王宽恕,但请父王一视同仁——”
“兄不友,则弟不恭。”孔方楚沉着脸,指着他道:“你行为乖张在先,还让弟弟妹妹如何尊敬你?!”
“儿臣……”五王子瘪瘪嘴,一脸的不甘心,朝一旁的胞妹投去一瞥。
五公主立即心领神会,站了出来,“五哥固然有错,但六妹七弟也并非全无过失……还请父王明断!”
一点点小事,还让他明断。
真没有一刻能让人耳根清净的。
孔方楚冷着脸道:“一个是蓄意为恶,一个是无心之失。岂可相提并论?”
五公主却不想听,嚷道:“父王您向来赏罚分明,怎么一到长风身上就开始徇私偏向了……”
“住口!”四公主喝道,“父王既是君,也是父。你身为人臣人子,怎敢如此说话!”
五公主顿时意识到不妥,当即垂下了头。
“父王”,四公主说着,上前对着孔方楚敛衽一礼:“五妹失仪,儿臣代她向您赔罪。”继而抬起头来正色道:“小恶也是地狱之火。即使是无心之失,也是过错!儿臣不才,如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父王指正。”
明明是一丘之貉,还非要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可显然,摇着道德的大旗,就是比较好使。四公主此举赢得不少人的低声赞同。
长风在心里冷笑,先前没找到说话的时机也就罢了,眼下纷纷站出来,不想着为孔方博景求情,却忙着打配合拉她下水。
她又岂会让他们得逞!
“父王,别罚阿(六)姐!”
两道略带稚气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七王子会开口,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令众人意外的是另一道声音,居然出自七公主之口。
要知道,这里属她最为年幼,又一向寡言,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没有印象。
她一生下来,生母徐氏便血崩而亡。
同一日,孔方楚受召前往天颂。结果人一到,便被扣留在汴京,直到三个月后,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巫越。
人虽平安归来,但黄袍自此变成了紫袍。
巫越纳入了天颂的版图,成了它的臣属国。
于是便有人说,七公主是刑克双亲的命格。更有甚者,说七公主是江南国主李重葭转世。
虽说都是无稽之谈,但听得多了,孔方楚多多少少会往心里去。
江南国覆灭之前,李重葭曾遣使向他求援。与此同时,天颂也令他协助讨伐江南国。
两相权衡之下,他最终选择协助天颂,灭了江南国。
对于李重葭,他是心中有愧的。
而七公主出生之日,正是李重葭被鸩杀之时。
本就笃信鬼神之说的孔方楚,对这个女儿始终无法亲近起来。
更要命的是,七公主出生后,巫越各地接连大旱。三年方歇。
因此也就得了“旱”字为名。
孔方博旱。
生母早逝,又不得父亲所喜,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七公主,早早懂得了察言观色,明哲保身。
不知今日,她哪里来的胆量公然站队长风?
众人各自思量着,目光悄悄睃向长风,却见她面如止水,瞧不出是何心思。
“阿姐都是为了护着我,才会与五哥五姐起争执的。父王要罚就罚儿臣吧!”七王子抱着孔方楚的大腿,仰着脸恳求道。
孔方楚有些动容。但他却没有立即表态,旋即又望向了七公主。
想听听她又会说些什么。
父王看过来了。
七公主强按下内心的激动,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儿臣虽入学不久,但也从师傅们口中习得了一些道理,”她低眉敛目,语气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这一点极肖长风,“纵观全场下来,儿臣认为……父王的处置,甚是合理。”
“殿下,臣女觉得她替您说话是假,借机在陛下跟前露脸,才是真的。”长风耳边传来黄婉的低语,透着一丝不屑,“就凭她,也想学殿下……”
黄婉是黄贵妃的内侄女,在家中排行第三,她比长风年长两岁。因为聪明伶俐,得到了黄贵妃的赏识,被选入宫做了长风的伴读。
但如果让长风自己来选,她倒更愿意选方絮。也省得自己一点一点教她读书认字了。
黄婉明白自己得以入宫,是因为姑母的关系,并不是因为合了长风的眼缘。
因而她总是希望能有机会在长风面前表表忠心,让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厚。
孰不知长风并不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对七公主的轻视——
在长风看来,七公主再不得宠,也是自己的妹妹,是巫越的公主。
那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作践的。
“力争上游,又有什么错?”她轻轻道,“换作本宫是她,也会这么做。”
“殿,殿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黄婉有些惶恐。
长风却浅浅一笑,挪开了目光。
点到即止。
“人从书里乖,”孔方楚微笑着对七公主道,“你虽年纪小,但是悟性却不低呢。”
不像某些人……
他凉凉地扫了五王子一眼。
“儿臣资质鄙陋,还有许多要向兄姊学习的地方……”七公主腼腆道,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得到孔方楚的夸奖,激动得双颊飞红。
长风看见对面的五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择其善者而从之,”帝心难测,孔方楚忽然就沉下了脸,“跟着你五哥这样的,学什么?”
七公主登时怔住,旋即便感觉到一道恶狠狠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正是五王子。
因为毫不忌惮,故而恶意不加掩饰。
七公主不寒而栗,她有些后悔自己出这个头了。
谁都能看出来,父王不想责罚六姐,却决意给五哥一个教训。
六哥向来不理闲事,而七哥与六姐一母同胞,再怎么都有偏帮之嫌。
其他四位兄姐,不管是保持沉默的,还是出言相劝的,即便明知父王心意,他们都会,且只会站在五哥那一边。
只有她,适合在此时站出来,助推一把。
她要的并非六姐的感激,而是意在赢得父王的关注。
当然,她的确也做到了。可这招至嫉恨的后果,却是她不曾料想到的……怎么办,该怎么办?
七公主很是张皇无措。
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
那个窘迫无助的剪影,落在长风眼里,不知怎地,她动了恻隐之心。
“五姐,”长风笑着唤五公主,轻而易举地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这邀约来得太突然。五公主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看着长风:“你意欲何为?”
“咱们凭本事定乾坤。”长风眼角微微上扬,“若是五姐赢了,我向你斟茶道歉。可若是我赢了——”她故意停住不说了。
“你赢了,如何?”
011风摆柳(下)
“若是我赢了,”长风笑了笑,“今日之后,你见了我,都要行礼。”
五公主脸色僵了僵,并不说话。
长风地位尊崇,自己向她行礼本是应当应分。可她心存不满,便回回都“疏忽”了。
“五姐就这么笃定自己会输?”长风笑道。
明知是激将法,五公主也绝不可能临阵退缩。
于是她抬了抬下巴,问长风:“你执黑还是执白?”
长风抿抿嘴:“我执赤子。五姐,我说的对弈,不是围棋,而是象戏。”
“象戏?”五公主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来,“象戏也配叫做‘弈’?”
“怎么不配?”长风笑道,“五姐莫非不擅象戏,所以才对此嗤之以鼻?”
被她说中了。可五公主哪里会承认——
“象戏难登大雅之堂,”她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并没有留意到孔方楚脸庞闪过一刹的不悦,冷哼道:“要么就下围棋,不然便作罢!”
“好。”长风答得很爽快。
望着她笑眯眯的神情,五公主怀疑自己又被算计了。但她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的疑虑,在棋桌前盘坐了下来。
孔方楚的兴致不比任何一个人低,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呷着茶,一边观弈。
众人不敢挡他的视线,留出一个口子,站成半圈,在旁围观。
“五姐请执黑。”长风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我便当仁不让了。”五公主也懒得跟她客气,言罢抬手捻了粒云子,置于棋盘正中央。
棋局正式开始。
本以为不过是两个小姑娘较劲,谁知道却大有看头。
从布局阶段,便足以看出两人的风格迥异:
五公主侧重势力,布子多偏向棋盘的中央。长风更侧重实利,会抢占边角等地盘。
五公主的棋风华丽流畅,落子快速轻灵,孤傲气锐,擅长攻杀。而长风棋风绵密细腻,变化无方,如行云流水,局面开阔。
一时间难分伯仲。
现场的气氛紧张起来,孔方楚的茶盏老半天还端在手里,既不喝,也不放。其余人更是不敢轻易出声。
棋至中盘,双方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孔方楚发现五女儿的弱点便显现了出来——
激烈有余,精细不足。
反观之下,长风的布局功力更为深厚。在处理起复杂局面时,头脑清晰冷静,也更有魄力。
的确技高一筹。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黑子已失之过半。
无须计子,胜负已分。
“五姐承让。”长风朝对方施礼道。
不过从今往后,就轮到她向她自己行礼了。
五公主脸色极为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竭力维持着输家的风度。
长风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并不多话。其实五公主行不行礼她并不在乎,她要的是往后她再想寻衅,忆及此事,会有几分顾忌和收敛。
“长风,”孔方楚突然唤道,“你先前不是想下象戏吗?”他抚了抚须,神态悠然,“寡人可以陪你下一局。如果你能赢……那寡人便也应许你一个心愿。”
君王一诺,分量可想而知。她怎么能错过?长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分毫:“父王象戏下得好,众人皆知。你明知儿臣是赢不了的……”
“寡人让你双马。”
“那父王先前的许诺,还算数吗?”长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孔方楚微微一笑:“君无戏言。”
长风一颗心落回了肚子。
围棋比的是围空,象棋比的是攻杀。
长风展现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棋风,见孔方楚棋力强大,她便着重运子,热衷于兑子换取持衡局面,并以轻兵展开细腻的交锋。
战至最后,长风这边黑子独留一将在营,唯有一“車”堪用。而孔方楚的红方剩“帅”“相”“兵”三子纵布一列。
由于孔方楚让子,红方有“铁兵”遮头,“相”左右高飞,黑方的“車”始终无法擒住“相”。
“谁赢了谁赢了?”七王子博晏好奇地问道。
“是和棋。”六王子博昙轻声道。
“阿姐真是厉害,”七王子博晏拍掌道,“竟然能与父王和棋!”一脸的与有荣焉。
虽是夸赞姐姐,话中却暗含了对君父的崇拜。故而孔方楚丝毫不恼,而这一局象戏,他也是下得前所未有的酣畅。
棋逢对手本就是难得的幸事,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
长风望着棋盘上寥寥可数的棋子,忽然一阵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在梦里已然经历过一般。
“六妹,”五王子插嘴道,“你就是把棋盘看穿,也是无解。”
而黄婉则小声安慰长风道,“殿下能与陛下打个平手,已经很难得了。”
“什么叫‘打平手’——”五王子高声道:“你没有看到开局时父王就让了她一对马么?”
“臣女失言……”黄婉不由涨红了脸。
“你叫长风……”孔方楚沉吟着,继而笑着轻叩了下棋盘,“那此残局便取名为……‘风摆柳’。”
风摆柳?
长风依旧怔怔的,动作却一丝不滞,起身朝孔方楚行礼:“谢父王赐名。”
孔方楚见长风脸上仍残留一抹怅然,心中一软,便道:“你既未输,那父王便许你——半个心愿。”
“何谓‘半个心愿’?”长风不解地问道。
“倘若你想要珍珠一斛,寡人便赐你五斗之数。倘若你想要半斤秋露白,寡人便赐你八两之多。”
“珍珠的话这宫中有的是,秋露白虽然矜贵,却也绝非千金难求之物。”长风仰起脸,嘻嘻一笑,“希望父王能允诺我两个请求——”她在众人的讶然的眼光中顿了顿,“这便是我的心愿。”
“两个请求之一半,不还是等于一个么?”五王子博景撇撇嘴:“父王,六妹见缝插针地取巧……好生狡猾!”
孔方楚并未加以理会,俯身笑问长风:“为何你不提十个,百个,千个心愿呢?这样即便取半,也十分可观。”
还真不是没想过。
不过适可而止,才是恒久之道。
长风一本正经地答道:“儿臣受父王教导,知道凡事不可贪心,过犹不及,故以为达到一个心愿即可。”
“那为何半个心愿不成?”孔方楚好奇地问道。
众人皆看向长风。
只见她不紧不慢道:“倘若我要的是一个人——父王岂不是要把他砍成两半,把其中的一截赐给我,方能践诺?”
“此言在理,”孔方楚笑着点了点头,发了话:“好,那寡人便依允你。”
五王子小声嘀咕“有什么道理”,脸上万分的不服气。
长风心情大好,只装作没听见。她刚要开口谢恩,便又听得孔方楚道:“但这个心愿——不得涉及国本,不得有碍国政。”
“是。”长风俯身行礼,顿了顿道:“不过儿臣想先寄存这个心愿……”
钱,肯定要花在刀刃上。
“三年为期。”孔方楚可不是五公主,立即就给出了期限,“三年之内,寡人受理你提出的任何心愿。”
熏笼中燃烧的银屑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与室中经年萦绕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醺醺然如桂花酿。
长风却清醒,“如今三年之期未过,儿臣想求父王兑现‘风摆柳’之约。”
孔方楚指间衔着一粒云子,刚要放下,闻言不由顿住动作。
他静静注视了长风一会儿,转过头发觉自己已然忘了,原本要将棋子下在何处。于是一抬手,将云子掷回到棋盂中,笑着问道:“你,有何心愿?说来听听——”
聪慧如长风,自是看得出来孔方楚的笑意未达眼底,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思忖着开口道:
“还有三个月就是儿臣的及笄礼了。儿臣想要父王允诺儿臣一件事……是关乎儿臣的婚事……”
孔方楚的眉头蹙了蹙,脸色渐沉,嘴上却道:“说下去。”
长风深吸一口气,继而道:“儿臣思慕法净师父,想要他做儿臣的附马!”
012 君王一怒
“嘭!”
素来安静的十方居,传来一声尖锐的碎瓷脆响。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杨公公,也不由为之心尖一颤。
他端着茶和点心,停下了步伐,站在外间,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一进十方居,六公主就使借口将一众服侍的人都打发了。紧接着,将他也支使去了外间传膳。
这一步接一步,显然是筹划好的。
杨昀丰料想到公主此举必有深意,却没有想到,竟是为此。
他不明白,一向聪慧过人的长风公主,何以会神魂失据?竟似猪油蒙了心一般。
这是……被人下了降头?
正当杨昀丰胡思乱想之际,里间传来孔方楚的声音裹挟着雷霆之怒砸了下来:“堂堂一国公主,你怎能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不愧是亲父子,说的话还真是跟六哥一个字都不差呢。
“父王息怒。”长风俯身长拜。
然则态度不改:“求父王成全。”
他如何能够成全?!
孔方楚气得须发乱颤。
又一个秘色瓷碗在地上了开了花。一通发泄过后,十方居已是碎瓷遍地。但那些无辜的杯盏在粉身碎骨时,无一例外地都避开了跪在正中心的长风。
王上还是疼爱六公主的。
杨昀丰想。
“难道,你就不怕寡人降罪——”孔方楚虚指着长风,愤怒之至,也失望之至,最后扶在椅子扶手喘息。
长风见状,心中划过一不忍,片刻后她便重新硬起心肠:“父王会如何处置儿臣呢?”
顿了顿,又竭力做出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儿臣只求父王能放过法净……他若是死了,儿臣绝不独活……”
反话,都是反话。你千万不要放过他。
“你……”孔方楚语不成调。
长风闭上眼睛,任由那些黑白云子不分你我,如雨点般砸在自己的身上。
孔方楚疲惫地坐回椅子,“方才的话,就当你一时失智……”他抚额揉捏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寡人准你再说一个心愿来……”
“父王!”长风道,“儿臣唯此一个心愿!”
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君无戏言’——这可是父王您自己说的。”
“但寡人也说过:‘不能涉及国本,不得有碍国政’!”
“儿臣没有……”长风为自己抱屈。
“公主的婚事,就是国政!”
一句话,似是将长风彻底击溃。
她原本跪得直直的身躯,瞬间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地。
“长风公主触怒圣威,即日起禁足。非朕准允,旁人不可探视。”
从十方居出来,原本计划前往的正阳宫和椒兰殿,都去不成了。
长风被直接送回了越湖殿。
锦屏姑姑办完事回来,听闻了长风被禁足的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
殿下做了什么……
向来得天独厚的她,怎么会无端触怒陛下?
锦屏姑姑隐约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匆匆赶回了越湖殿。
一进殿,便看见长风正在吃牛乳茶。
悠哉游哉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受罚的颓丧?
“殿,殿下……”
锦屏姑姑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目光。
“姑姑何需如此讶异?”长风端着琉璃盏,漆黑的眸子在她脸上溜溜转了一圈,笑道:“父王只是禁了我的足,又没有断我的供给……”
难道连碗牛乳茶都吃不得了吗?
长风不无讽刺地想着。
至于你最在意的及笄大典,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不然,如何给天颂使臣相看?
锦屏姑姑听了她的话,却没有露出半点宽慰之色。
“陛下为何会下旨禁足殿下?”
锦屏姑姑看了眼立于一旁的方絮,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是因为本宫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长风垂着眼睛,不咸不淡道。
“殿下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锦屏姑姑急急问道。
长风掠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放下银匙,低头呷了口牛乳茶。
锦屏姑姑顿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解释道:“殿下恕罪,婢子只是……只是……”
“姑姑是关心则乱。”长风打断她的话,笑道:“我省得。”
至于你究竟关心的是谁,只有你自己知道。
锦屏姑姑嘴角微翕,足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而真正想问的话,却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长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根本不用疾言厉色,便教人不得不败下阵来。
“你退下罢。”长风吩咐道,“这里有方絮服侍就行了。”
锦屏姑姑神情挣扎了半晌,终是挤出一个“是”字,低头转身朝外间走。
方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殿下为何要罗织构陷法净师父?”
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纵是死,她也要问个明白。
既是如此,长风便也明人不说暗话,直问道:“那姑姑又是为何要这么护着他?”
锦屏姑姑怔住。
她以为自己所行之事密不透风,谁承想,这位年少的公主殿下,早已修炼成精。
锦屏姑姑嗫嚅了一会儿,吐露道:“法净师父出世超凡,注定是要成为像智觉禅师那样的得道高僧。殿下不能误了他……”
竟又是一个佛门拥趸。
“倘若他不像你想的那样纯一不杂呢?”长风凝视着她道。
锦屏姑姑铿锵道:“依婢子看,如无邪魔外道相诱,他必能修成正果。”
竟将她比作了邪魔外道……
“哈哈哈哈哈……”长风大笑着摇了摇头,“经不起半点试炼,修来的正果又值几钱?”
锦屏姑姑蹙了蹙眉头,直言劝谏:
“巫越三代五王,对佛法何等的崇敬,殿下您如此离经叛道,定会失幸于陛下!”
可长风看起来却丝毫不在乎,“无妨。眼下不已经失幸了么?”
锦屏姑姑一滞。
“你下去罢。”长风道完这一句后,便端了茶不再看她。
锦屏姑姑心中一片凄茫。
她原本抱定以头抢地的决心,哪怕激怒殿下也好,亦算是个回应。
如果说一拳打在棉花上是种无力感,那殿下更高明,连那坨棉花都是云朵幻化的。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她奋力扑了个空。
可含元殿的五王子却不这么想,得知长风被罚,不由欣喜若狂。
“父王终究还是信了本王子的话……”五王子趴在床上由近侍上药,此时觉得疼痛减半,“将小蹄子也禁足了!还是禁三个月!哈哈哈哈哈……”
也禁足了……
也……
近侍欲言又止。
“主子您这算不算是……”因素得宠爱,他大着胆子道,“杀敌一千,自毁八百……”
“你懂什么,”五王子拧他的腮,“小蹄子诡计多端,总是能巧言令色地赢得父王的偏袒。这次本王子以身伺虎,纵然受了点罪,但让她受到天谴,也足够大快人心了!哈哈哈哈……”
居然将长风公主比作了老虎……说白了,就是屡屡在她手下讨不到便宜,今朝的惨胜如败,也算是赢。
突然有点心疼五王子……履战履败,却履败履战。
虽然无谋,但谁敢说他无勇?
013 原来身是客
“贵妃娘娘驾到——”
越湖殿外传来一声通禀。
长风正倚在榻上翻看账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父王不是说“不经他准允,不许旁人探视”么?
看来贵妃顺利请到了旨意。
她思忖着,合上账册收好,理了理衣衫,迎了出去。
“母妃懿安。”长风朝着面前的华裘女子敛衽行礼,“儿臣有失远迎,望母妃恕罪。”语气里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黄贵妃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拢在深灰色的毛领里,更衬得莹白如玉。
她轻露贝齿:“你哪里需要我恕罪,得好生求得你父王恕罪才是。”
尽管唇色粉嫩如二八少女,但一开口声音便出卖了她。
听着便有几分怪异。
长风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
黄贵妃携起长风的手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告诉母妃,母妃也好知道如何为你求情。”
咦?
看来父王将此事捂得极严,竟连最心爱的贵妃也没有透露分毫。
也对。
她说的那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巫越王室的颜面荡然无存,想继续给天颂送去一个“越妃”更是妄想。
不过长风知道,黄贵妃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而是怕她牵累到胞弟阿晏。
她忍住讥刺,牵了牵嘴角,朗声道:“母妃,何须担忧?”
黄贵妃一愣。
“父王是爱之深,责之切。”长风垂下眼眸,低低道,“说到底,是儿臣不好,不该和五哥起了争执。父王没有打我板子,已经是偏袒我了。”
避重就轻地给了对方一个答案。
至于真正的原因,长风才不会告诉她。
“哦。是这样……”
黄贵妃略略放下心来。
其实长风和五王子在宣明殿前的交锋,她已经有所耳闻。
顿时反过来宽慰长风:“……犯不着跟那样的糊涂人计较!”
长风低头应“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母妃知道,你很聪明,”黄贵妃说着,叹了口气:“而你阿弟却呆气得很……是个书呆子!”
她的语气恨铁不成钢,“根本不知道如何讨陛下的喜欢!你们姐弟是一根藤上结的瓜果,当同气连枝才是。母妃今后还得指着你,指着你多帮衬弟弟……”
长风在心里冷笑。
好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倘若她不是两世为人,又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同,只怕早就被黄贵妃这番话给说动了吧!
不过好在她对这个所谓的“生身母亲”,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所以也就谈不上失望。
长风微微一笑:“母妃放心。”
继而做出了保证,“无论到了何时,阿晏都是我的弟弟。”
这一句,倒是出自十二分的真心。
黄贵妃自是听得出来,因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能在后宫长袖善舞二十载,又岂会是个蠢钝之人?
一出越湖殿,黄贵妃便忍不住对心腹宫女蕊枝道:“跟她说话,比跟王后说话还要累。总觉得隔了层油纸,黏黏乎乎,又琢磨不透。”
“婢子瞧殿下对您很是恭谨……”蕊枝赔笑道,“应该就是殿下天生……性子冷僻的缘故吧。”
“若真是性子冷僻,就该似六王子一般。参禅悟道,不染尘埃。”黄贵妃冷哼道,“能哄得陛下偏宠于她,又会是什么白雪人物?”
蕊枝不敢接这话了。
若论独宠,谁能比得过黄贵妃她自己?
二十载无所出,还能稳坐贵妃之位。
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都说“母女是前世的冤家”,果然没错。
“你说,她会不会是记得……”黄贵妃及时收住了口,摇头道:“没什么。”
蕊枝不明所以,却也不往下问。
她起初在椒兰殿只是个二等宫女,有些事情当初她不曾参与,也并不知晓。
当然,这是件幸事。
宫里就是这样,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不然,也轮不到她补位。
黄贵妃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奇怪的是,每一次看见那孩子的眼睛,她都觉得不自在。总觉得里面藏着一丝冰冷与嘲弄,却如一缕风一样捕捉不到。
她想,自己应该是魔怔了。
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
可长风是“记得”的。
而且,记得的内容,远比黄贵妃想象得要多。
真正的长风公主在三岁那年便死了。
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身体里就已经住着另一个灵魂了。
这个灵魂来自异时空,也叫做“长风”。
长风她的成长过程堪称坎坷。
小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私生女。
父母因为身份悬殊,相恋时遭到祖父祖母的反对,无奈之下只能分手。发现自己怀孕的母亲,坚持生下了她。
日子一久,便发现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母亲的心情时好时坏,对她也是非打即骂。但总归也是有疼爱她的时候,就像在玻璃渣中找糖,因为那一丝的甜,便可将撕心裂肺的痛也咬牙忍了。
直到九岁那年,祖父祖母找上门来。她的生身父亲出了车祸,他后来名媒正娶的妻子和儿女也在车上,一并身亡。
长风成了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祖父祖母要她,却依旧不接受给她生命的女人。
母亲眼中燃烧着恨意——她这些年付出的辛苦,也需要有人做出补偿。
条件尽管提。
祖父祖母带着些许轻蔑地答应了。仿佛料定母亲早会如此。
年幼敏感的长风感受到了,拉着母亲的衣袖,表示自己可以吃苦,只求母亲不要将她像货物一样发卖出去。
她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尚且对她动辄打骂,那祖父祖母又会怎样对待自己呢?长风想都不敢想。
他们既看不起母亲,连带着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面对长风的哀求,母亲却一把推开了她。
她最终还是被一笔钱买断了。对普通人家而言,那是一个穷其一生也难以挣到的天文数字。
可对于祖父母而言,能让未来的家族继承人,与如此掉价的母亲断绝关系,钱花得值。
没有在意长风怎么想。
九岁之前,她没见过父亲。九岁之后,又失去了母亲。
不过后来的生活,倒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坏。祖父母虽然严厉,却从不会打骂长风。只是会在她做得不够好时,微微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嘴角流露着一丝怜悯,又似是鄙夷。
相比之下,长风倒情愿挨上一顿打。
她只有逼迫自己变得优秀,变得无可挑剔。以期达到他们的要求。
长风没有爱过别人,更不曾好好地爱过自己。
家大业大,事非多。公司中那些本就是她长辈的元老,哪里会服她,一个“野种”。
虽自诩是名门望族,但气极败坏说出话也是一样的难听呢。
长风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她在赎买自己。
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凭着这股狠绝,她终于走到了众人必须仰视的高位。
没有什么不可以用来做筹码的。包括婚姻。
为了帮家族度过难关,长风在祖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一个极有背景的人。那个人不爱她,却乐衷于折磨她。表面上是个翩翩君子,背地里就是一个魔鬼。
长风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到局势稳定下来,便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
“利用完我了,就想将我一脚踢开,做梦!”那个男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既被我买断了,就别想着再有别的出路!”
买断,又是买断。
长风咬牙,她不会让任何人再扼住她命运的咽喉了。
她假装臣服,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弄死他。
对方早已成了精,处处防着她。长风隐忍了足足七年。七年,足以让一个人全身的细胞都更换掉,变得面目全非。
她看起来乖顺,怯懦和死心塌地。
终是成功骗过了对方,令他落了把柄在她手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长风拿着那些证据前往警局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发生撞击,瞬间成为了火海。
灵魂在炽热中升腾,关于此生此世的一切,结束了。
014 异世独醒人
她生于一场孽情,死于一场谋杀。
总结下来,是多么失败的一生。
如果,能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
当她这么想着时,锥心的剧痛从舌尖一阵阵传来。眼前一会儿是如夜般深沉的黑,一会儿是如火般刺目的红。
长风尖叫着醒来。
“公主别怕!”一个女声柔声宽慰道,“没事了,婢子在呢。”
循声望去,映入长风眼帘的是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约莫花信之年,正红着眼圈,无比慈爱地注视着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公主?
长风想张口询问,却觉舌尖如有芒刺,痛感钻心,压根吐不出一个字。
她瞥见了屋中有一个梳妆台,便立刻坐起身来,赤足跌跌撞撞朝它奔去。
“公主,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唤。
长风顾不上理会,抬眸望向镜中。
铜镜照物有些模糊,可却不难分辨,其中映照出的是一张孩童的稚容。
这不是做梦吧?
长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小人儿也随之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她将舌头一吐,发现舌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痂点……像是被人用针刺出来的。
格外触目惊心!
现下的痛感很真实,很清晰。
长风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她掩面而泣。
借着这副幼童的身躯,得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没有人知道,方才就在她望向镜子的那一刻,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涌进了脑海。
她由此知道了原主为何会死去——
黄贵妃为了求子,信了方士邪说,背着巫越王孔方楚,刺女儿的舌血画符。一连数月不歇。
小公主天生口不能言,再怎么挣扎哭闹都无济于事,反而惹得做法的道婆心烦不已。
想着一个说不了话的人,再怎么金尊玉贵,也是个废物点心。去了阎王那里也告不了状。于是下起手来就愈发肆无忌惮。
最终幼小的长风公主就是在这种无休止的凌迟中惊恐死去的。
长风气得发抖,遍体生寒。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为人父母!
她泣不成声,接着却促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瞬间驱赶走了不少寒意。
“婢子起誓,今后定以性命相护,绝不会再让公主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是殿下,只是公主。
还待在专门教养公主的“琼花阁”,而不是独门独户的越湖殿。
长风慢慢止住了哭声,偏过头望向那名蹲下身来揽住自己的女官——她在这里第一眼看见的人,缓缓张口:“你,是谁?”
她说得艰难,却竭力做到吐字清晰。
那女官神情一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主,您会说话了?
长风点了点头,依旧看着她。
女官醒悟过来,连忙答道:“婢子唤作‘锦屏’,是公主您的……教养姑姑。”
长风从善如流,“锦屏姑姑。”
“不敢当,公主唤我‘锦屏’即可。”魏锦屏恭谨回应道,余光却在悄悄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人儿。隐隐觉得许多事情即将发生逆天的转变。
而这种转变,于她,于她们都将是一件好事。
***
“方絮,”长风吩咐,“把贵妃用过的茶盏收起来。”想想又道,“哦,不,是供起来。”
这分明是不愿再用的意思。
方絮没有多话,应声照做。
“你有没有觉得,贵妃这些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长风作思索状,不自觉地捻着左腕上的七宝手串,“王后比她还小两岁,却已现老态。而她还是风采不减当年。”
联想到黄贵妃与马道婆秘密往来的旧事,不禁发问:“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驻颜不老之术吗?”
“婢子不知。”方絮老老实实答道,“不过,婢子在家时,曾听闻家中大人说起过一种养颜奇药——草金丹。”
“草金丹?”
“回殿下,就是杏子。”方絮道,“不过制法却有讲究。”
长风知晓方絮出身医家,颇懂些医术杂方,于是来了兴趣:“说说看。”
“煮水滚三四沸,放下杏子六斗,木勺捶摩去皮。煮上半日,捞起杏子去核。再另起一灶,放置一口铁锅,用文火烤羊脂油四斤,再倒入杏肉,接着熬制,小火细细不断,三四日后药成,呈金光五彩色——便是草金丹了。”
这么麻烦。
长风不由想起了《红楼梦》中九蒸九晒,用十几只鸡做配的茄鲞。
虽然觉得有趣,却没有当做一回事。
这法子既然方絮知道,那旁人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有谁能像黄贵妃一样青春不老?
快五十岁的人了,却似乎永远被搁浅在了花信年华。这延缓衰老的本事非同一般。
“有时候,本宫真怀疑……”长风抿了抿嘴角,“我和阿晏都不是她亲生的。”顿了片刻,又道:“不过,照她对阿晏的疼爱程度来看,怕只有我,是拾来的。”
“怎么可能?”方絮不觉失声道,“您可比七王子,长得更像贵妃……”
长风沉默。
说得没错。只是她一想到那条被针刺得千疮百孔的舌头,喉间就仿佛弥漫着血腥气。下意识地抵触这副身躯与黄贵妃是母女的事实。
是夜。
越湖殿的窗子悄悄开了,又悄悄合上。
“谁让你放置的迷香?”长风蹙眉,连忙又要去把窗棂支开,“气味实在难闻得紧。”
“下次一定改进。”寒食态度良好,“试着调出个无色无味的。”说着,他一把拉住长风,问:“你为何没事?”
要知道,这可是无生门里药性最强的迷香。若非事先服了解药,一息间便会昏睡过去。方才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看长风多久能倒。
长风淡淡看了他一眼,答案并不惊人:“我事先服过解药。”
寒食跳了起来,“你怎知我今夜会来?!”
先前他只与她约定,七日内带着消息来见,却没有具体说明是哪一日。
她怎会未卜先知?
长风并不理会他,俯下身探了探方絮的鼻息——不巧的是,今夜还是方絮当值。
记得墓说过,这“醉佛”药性虽强,胜在对身体无碍。
于是她替方絮掖了掖被角,转身朝内室走去。
寒食连忙跟了上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公主殿下——”
结果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寒食吃惊地望向长风:“你……”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对方皎洁的面庞渐渐幻化成了月晕。
“这才是无色无味的迷香。”长风将袖子一拢,冷冷道。
015 待宰的刺客
待寒食悠悠醒转之际,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缚在了一张椅子上。刚想挣脱,发现绳索中竟混了铜丝。
这下别说挣脱,就是一身内劲,再用上匕首,也未必割得利索。
他暗呼厉害,一面抬起头,瞪向不远处自斟自酌的长风。
“这么快,就放弃作无谓的挣扎了。”她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为何如此待我?”寒食倒委屈得紧,“我可是依诺前来,给公主殿下你送消息的。”
“送消息么?”长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而道:“用迷香来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也随之变得锐利起来:“本宫现在怀疑,你根本不是墓的人。”
因为——墓绝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对她!
寒食哑然。
他为长风的气场所慑,心里隐隐生出些许敬畏。再不敢如先前那般轻视她。
嗫嚅道,“此乃我私作主张……”他有些不敢直视长风的眼睛,“师父老人家并不知情!”
长风冷哼了一声,“你该让他知道——”她似笑非笑,道出后半句,“看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寒食怔住。
外面开始淅淅漓漓地下起雨来。
长风微微偏头,望向窗边,轻声问了句:“你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孰料就在她犹豫着开口的那一刻,寒食也同时开口:
“殿下与我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困惑在他心里缠绕良久,如那漫天雨丝般,一寸而成千万缕。
如果仅仅是效忠与被效忠的关系,为何师父提起长风公主时,都直呼其名。
而公主提及师父,也无那种居上位者的高傲姿态?
他急于知道答案,可得到的却是对方冷冷一句提醍:
“我为主,君为客——客随主便。请阁下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为主为客的?寒食大怒。
这分明是在告诫他,现下她为刀俎,自己为鱼肉罢了!
不过,他一时却也发作不得:
一来,体内的迷香药劲尚存,稍一动弹后脑便发晕。
话说可比他那支“醉佛”药力威猛多了。
二来,他起初自己没存什么好心思,怪不得别人出手收拾他,要怪就怪自己低估了面前这个身娇体柔的小丫头。
本想着:剥去“公主”这个亮晃晃的头衔,她也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除了长得漂亮点,性情骄纵点,离经叛道点——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则,恰恰就是这几点,都令他很中意,所以才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说!”长风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神情冰冷。
寒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为所动,他就不信,自己不说,对方能拿他怎么样。
天亮了,被人发现公主的殿中,藏了男人。看她如何收场?
“你大概是在想……”长风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就这么生生耗着的话,本宫一定耗不起……天亮前,一定会把你给放了。是吗?”
寒食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被她一眼看穿,有些讪讪然,却依旧硬气回怼,“殿下知道就好。”
“别做梦了。”长风道,“越湖殿是本宫的地盘,远各宫而近水,旁人想要窥探可没那么容易。”何况她现在还在“禁足”。“至于本宫殿里的人……就更不用担心了。‘主辱仆死’的道理,他们还是知道的。”
寒食撇撇嘴,“须知最难测者是人心——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卖主求荣的东西了!”话至最后,他仿佛被触动了某种久远的心事,带了几分激忿。
“卖主求荣——为的便是荣华富贵,”长风微微一笑,“背离本宫,才是与此宗旨相悖而弛,谁会傻到这么做呢?”
当然,锦屏姑姑是个特例。
所以长风很肯定,她为的也不是区区己身的荣华。
这宫里得蒙圣宠的人,并不止六公主长风一个。但越湖殿的待遇,却是这宫中一等一的好。
原因无他尔。
两个字:制度。
在遵循宫规制度的大前提下,越湖殿还有着自己的管理制度。
当然了,这是长风把运作现代化企业的手法运用到了此处,优越性就体现了出来。
在她看来,只拿死工资,谁会有积极性呢?
事实上,别宫奴婢如果犯了错,恐怕连死工资都拿不全,还将面临着其他的责难。
而在越湖殿,宫里固定发放的月俸不过是底薪。额外还有“月赐”——即绩效。
这样一来,不光是宫人们做事的积极性提高了,忠诚度也自然随之增加。
“人人都想进越湖殿”,这在宫中可不是一句虚言。
长风公主赏赐丰厚,她有这样做的本钱,更重要的是,她愿意这样做。
大多数人是不舍得的……或者说,大多数居上位者认为,大可不必这么娇纵奴才。做得不好,打一顿便是。做得好的,夸赞两句,便是极大的褒奖了。实在没必要再多出真金白银,省得把人心喂贪婪了。
长风胜在现代思维。她不会用这种思维去与这个时代做全面对抗,但是会在相对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多谋些福利。
事实证明,效果很显著。
“我从不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长风道,“与其费力去猜测人心,不如利用权柄把人心好好聚拢。”
寒食怔住。
他能明显感受到长风身上不同一般的气度。
这种气度,并非来源于她高贵的王室身份,而是一种超脱于世人的智慧。
对,就是智慧!
这是一个拥有着非凡智慧的……美貌女子。
即便她不是公主,也一定能使很多人为之折腰。
寒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人还被缚在椅子上,心思竟能飘那么远。他暗暗取笑着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自己望向长风的眸光中是再也挥之不去的炽热。
“所以,你别再替本宫担心了,”长风将扯远的话题拉了回来,“还是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罢!”
“什么意思?”寒食有些懵然。
“越湖殿中出现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传出去了的确不好听,”长风的笑意让他觉得危险,“可若只是个太监,那公主的名节不就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