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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枕边风全文阅读

作者:相冯恨晚     妃常枕边风txt下载     妃常枕边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 今夜可来相会

    话说杨昀丰惊觉有人趁夜进了内室,当即就做了地毯式的搜查。

    结果从床底下找到了一方手帕。

    金线镶边,天丝质地。

    虽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宫中之物,今年中秋前后绣坊出品,但是却是量产供于各宫。

    有些体面点的宫女得了赏,也是很寻常的事。

    因此压根无法判定谁才是帕子的主人。

    难道就不查了吗?

    当然不能!

    杨昀丰当即想到了一计:

    借口遗失御物,大张旗鼓地在各宫搜检,一来是想看看,谁会心虚——

    因为一旦心虚,就会露出马脚。

    二来,是为声东击西,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旨在搜检,无暇顾及其他,而事实上

    他的卧房才是重头戏。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

    张网等来的竟然是七公主。

    可不管他怎么查问,七公主都一言不发。

    活像尊泥塑。

    杨昀丰当场命人取来了那方帕子,七公主见了目光微闪,却依然三缄尊口。

    没办法,他只得这么干巴巴地回禀给孔方楚。

    孔方楚亲鞫了一回,也是一无所获。

    正当孔方楚怒气冲冲,准备拂袖而去之时,七公主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天里第一句话:

    “儿臣对父王绝无异心……如若父王不信,便请治罪。”

    “寡人若是治罪,你承受得起吗?”孔方楚冷冷道。

    七公主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锯嘴葫芦的样子。

    孔方楚看着心烦,起驾离开了清樨殿。

    黄贵妃听完事情始末,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她思忖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道:“七公主性情孤僻,有时候行事怪异些也不稀奇……”

    到底也是他的女儿,自己说话不能太过分。而且又不碍着阿晏什么事……

    说起阿衍,黄贵妃不禁想到了长风。长风有没有把阿晏当弟弟她不知道,但阿晏显然是真把长风当成了自己的胞姐。

    “怕就怕……”黄贵妃蹙起眉头,“此事背后有主使!”

    孔方楚看了她一眼,继而轻轻点了点头。

    他也是这么想。

    “会是谁呢?”黄贵妃想到了陈宫正,恐怕这几日就是在勘查七公主身边侍奉之人——不过想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清樨殿就没几个宫人。思及此处,她向孔方楚请命:“不如臣妾去帮陛下探一探七公主的口风?”

    “你?”孔方楚怔了下,继而摇了摇头。

    “臣妾是想为陛下分忧,难道陛下连臣妾都信不过吗?”

    “不是寡人信不过你,而是博旱她……”孔方楚叹了口气,“杨昀丰和陈宫正都拿她没有办法,你又如何能撬开她的嘴?”

    “七公主再怎么也是金枝玉叶,他们哪敢轻易动粗?至于明正典刑——陛下是不肯的。”既不挨罚,也不用死,“七公主做甚么要老实交待?”

    还有一句话黄贵妃没有说:那就是七公主本就不得宠,也就不存在失宠。

    一个光脚的人,本就无所畏惧。

    谓之曰:无恃而恐。

    这话说出来恐让孔方楚不喜,她便咽了下去。

    “你要对博旱动刑?”孔方楚问。

    其实成日里不着调的五王子更让他上心,但是对于儿子和女儿,他秉持的教育方式还是不同的。

    男儿如金石,必须重工磨砺。否则难成大器。

    女儿如珠玉,可以冷落一旁,但摔打不得。

    “臣妾主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黄贵妃嗔怪地看了孔方楚一眼,“不以惩治为目的,而是要规避巫越的祸患……”

    孔方楚神色讶异,带着几分不掩于色的欣赏。

    他没想到,黄贵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素日里温柔小意是真,但家国情怀却未见得有。

    这也是他当年立后时,没有过分坚持的原因。并不仅仅迫于孙氏一族的压力。

    如今看来,兴许是自己轻看了贵妃。想到这里,孔方楚心中涌现出一丝愧疚之情,他有了决断:“你去,不如让长风去。”

    一来他清楚长风的能力,二来他并不想让贵妃沾染是非。看似不闻不问的中宫王后,两只眼睛可全都盯着这儿呢。

    “……长风与博旱毕竟是姐妹,彼此并无交恶,也算说得上话……”孔方楚沉吟道,“另外,这也算作是长风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办得好,便前事不计!”

    “谢陛下恩典!”黄贵妃起身款款施了一礼,她算是完成任务了。至于“办得不好如何”云云,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长风就这么提前解了禁。

    在去往清樨殿之前,她先去向父王孔方楚和黄贵妃谢了恩。

    虽说服了药一夜休养过后,身上的红疹消去不少,但脸上依然看得出痕迹。

    黄贵妃素来最珍爱容颜,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嘱咐道:“戴着面纱,别再见了风。”

    “是。”长风乖巧地应道。

    孔方楚对长风还有气,但当着黄贵妃的面,也没有过多流露出来,只淡淡道:“这次全是看你母妃的面上,才饶过你……”

    “儿臣知罪。”长风屈膝行礼,主次分明地表达谢意:“多谢父王恩典,多谢母妃求情……”

    孔方楚见状,亲自上前扶起她,“向博旱把事情问个清楚……不然别来见寡人。”

    让她代罪立功的意思很明显了。

    长风再次低头应了声“是”。

    奉了王命,多少也算个钦差了。

    长风乘辇去了清樨殿。

    如此堂而皇之,自是做给有心人看的。

    陈宫正得了消息,一早便在门口相迎。

    五王子气得跳了脚。六王子摇了摇头。

    尽管措辞有雅俗之分,但感慨的内容却空前一致:

    “六公主长风确实得天独厚。”

    即便惹得君心不悦,不消三日,便能圣眷重顾。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王宫。

    藏身井中的寒食,自然也获悉了此事。

    说来好笑,枯井离清樨殿那么近,他都不知道七公主被软禁了。

    反倒是长风递出的消息,才让他明白过来——

    七公主为何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前来。

    “传令下去,今日本宫留宿清樨殿。”前一晚,长风便想好了名目,“父王寿诞在即,本宫要与七公主共同抄写佛经,呈作贺礼。兹事体大,任何人不得打搅——”

    除了她自己带来的人,把包括陈宫正在内的一应宫人,全打发了出去。

    这就又变相地告诉寒食:今夜可来相会。

047 你的帕子去哪儿了

    七公主不明就里,但望向长风的眼神中充满警惕。

    她知道自己这个姐姐,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更清楚对方来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字面上的“抄佛经”。

    可一时间她又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故而暗暗打定主意,还是咬紧牙关——不说,就不会错。

    谁知长风说完,便当真坐下身来,打开了智觉禅师的《宗镜录》。

    “七妹不过来一起么?”

    七公主顿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共一百卷……”

    长风头也不抬,接过方絮手里的澄心纸在案上一分为二,一面道:“我抄前五十卷,七妹就抄后五十卷,可好?”

    七公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以她的敏锐感觉,绝不会相信,长风此行就是来和她合力抄经的。

    但是敌不动,我不动。

    因而七公主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焚香沐浴过后,长风摒退左右。

    两人就将名目当成正业,焚膏继晷,忙到了天黑。

    长风不由在心里对七公主高看了一眼。

    小小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

    前世自己像她这么大时,刚刚学会收敛锋芒而已。

    “七妹对父王可有怨恨?”

    长风冷不丁问道,一面搁了笔。

    七公主一怔。

    她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反而单刀直入地问起了她的感受。

    的确不同凡响。

    不过,怨不怨恨的,自己又怎么会对她据实以告?

    “六姐怨恨吗?”七公主反问道,“前日里父王也责罚了六姐……说是与五哥起了冲突……但往日可不曾因此降罪六姐啊……”

    好厉害的小丫头。竟然反将了她一军。

    不仅心思玲珑,察觉出事情有异,还不动声色地探听起个中情由来……

    至此,长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太像自己。

    当初会忍不住替她解围,多年来始终欣赏有余,亲近不足,想来便都是此故。

    “不怨。”长风道,“以我所犯之事,杀了我都不为过。”

    七公主讶异地抬了抬眉毛。

    这个小动作,也像极了长风。

    跟聪明人,就说明白话。

    “我跟父王说,想让法净做我的驸马……”

    话音未落,七公主手腕不由自主地一颤,豆大的墨滴砸在了纸上。

    她怔愣了一瞬,目光从纸上移到了长风的脸上,仍是不敢置信:“六姐你……你说什么?”

    失色至此,肯定是听清了。

    长风便接着说了下去:“当然,我这么做,并非因为我……思慕于他,而是想让父王查他……”

    七公主困惑地望向长风。

    长风抿了抿嘴角,直言相告:“因为我发现……他其实是天颂国的细作。”

    话音未落,七公主已经摔掉了手里的笔,脸色更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长风。眼睛却盯着纸上的那块墨污,表情泠然。

    长风抬眸,心里五味杂陈。

    是“为什么告诉我”,而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没想到这世上最相信她的人,竟然是七公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相信了她的判断。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长风凝视着七公主,“目前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我?”七公主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六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见她像个刺猬,长风便没有直接去问寒食的事。一来她不确定七公主犯禁是否真的与寒食有关,二来她怕切入得过急,七公主又恢复了泥塑菩萨一言不发的状态。

    “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长风顿了顿,声音低涩,“你才是最得父王垂怜的那一个。”

    从这次的事件就能看出孔方楚真正的心意。

    七公主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六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知道长风是为什么来的,所以也不必再演下去,索性说句心里话:“不知让六姐你跟我换,肯不肯?”

    长风没理会她笑意里含着的揶揄和讽刺,轻声道:“七妹你可知,你的生母徐夫人,与宫里一位宫女是亲姊妹。”

    七公主张大了嘴巴,显然是第一次听说。

    “徐夫人闺名‘朝晖’,是姐姐。而那名宫女名为‘晚霞’——”她顿了顿,“只是二人同父异母,感情并不要好……

    姐姐是夫人,妹妹却是宫女……

    七公主聚敛心神,听长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洪灾……只剩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一并被选入宫中为婢。妹妹晚霞供职于椒兰殿,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扫洒宫女一跃成为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贵妃嫌‘霞’字不够雅致,便赐名‘晚照’。而彼时的徐夫人,却一直在司制坊做着绣娘……她不懂讨好上峰,也不心存高望,就凭着一手好绣活,在坊中屹立不倒……”

    “结果有一天,也是因为那一手绣活,得到了陛下的青睐……被封为夫人。成为了一众宫人的主子。当然其中也包括她那个刚刚擢升为一品宫女的妹妹。”

    “所以说这宫里,向来‘福祸不可期’——”长风接着道,“再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两姐妹不分尊卑,都成了这座宫城的一缕亡魂。

    不过有一件事,长风没有告诉七公主,那就是:那个徐晚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抛她下井的椒兰殿宫女。

    “原来如此,”七公主冷笑,“什么方士之言,都是幌子!说到底,是因为我生母出身低微,他才这么瞧不上我!”她气得浑身颤抖。

    长风静静地等七公主的情绪宣泄完,方开口道:“可宫册上记载着‘徐氏出自衢州望族’——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七公主抬眼看向长风。

    “是父王所为——君王广袖一挥,一对嫡亲姊妹,就此成了‘远亲’!”

    “想想看,是为了谁?”长风深深注视着七公主,“就是为了你今后不为人所轻视!”

    七公主一震。

    随即她苦笑道:“带头冷落轻视我的人,难道不正是父王他自己吗?”

    “那是为了保住你的命。”长风一语道破,“方士之言甚嚣尘上,就连智觉禅师都曾告诫过父王,‘一旦涅槃日至,当重民轻土,免遭生灵涂炭。’……仿佛勾越亡国,是必然发生之事……如果他再一味袒护宠爱于你,那便等于告诉世人,你就是灾星无疑……”

    所以为了混淆视听,她长风就被推出来当挡箭牌。

    长风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因而停下饮了盏茶,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才又继续说了下去:“父王不会降罪于一个无知婴孩……更何况还是他的骨肉,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他想让你活着!哪怕是冷着你,晾着你,你会对他心存怨怼,也要你作为七公主,活着!”

    言及此处,她似乎也感到了释然。明白了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对她。

    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不像今生,花团锦簇,实则都是镜中幻影!

    她是叔父精心打造的一枚挡箭牌!一粒被寄予厚望的棋子!

    “眼下我再问你,你还怪父王吗?”

    七公主没有回答,却泪眼婆娑,显然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处。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极为要强,竭力压抑自己,但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长风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是否要去安慰。

    本能地要递出手中的帕子,陡然想起,自己方才刚用它擦了嘴,便又讪讪缩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七公主止住了哭声,冷不丁道出一句:

    “六姐,你往日随身的那条帕子去哪儿了?”

048 你怎么选

    “什么?”

    “这并非是六姐往日里常用的那一条,”七公主掩袖拭了拭眼角,“虽然是一样的花色。但太新了些……”

    长风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心细如发。

    是的,正因不是具有绝对身份标识的东西,才敢一就手给了寒食。

    可饶是如此,还是被七公主分辨了出来……

    长风惊愕之余,心头也掠过一丝凛冽之意。

    过了片刻,方笑道:“七妹好眼力。”

    七公主也牵了牵嘴角。

    并非是她有过人的观察力,而是对于这个能得天独厚六姐,她总不自觉地将对方当成学习的标本,下足了力气研究。

    “寒食,是六姐的人?”

    七公主忽然问道。

    长风敛容正色,直视着她,大方承认:“是。”

    七公主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失落和黯然。

    “看来,你们也已经认识了?”

    长风虽是问句,语气中却透着笃定的意味。

    “是。”七公主此番亦答得干脆。

    长风望着她,脑海中飞速运转起来。

    帕子……寒食……七公主……软禁……

    她将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个大概。

    只是她弄不懂,仅凭一面之缘,寒食是如何骗取了七公主的信任,让她甘冒奇险。

    要知道,这个妹妹平时是多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呐!

    不过,话说回来,七公主再如何心有成算,毕竟只是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哪里会是久在江湖混迹的寒食的对手?

    “你与寒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七公主竟然先于长风问出了这句话。

    “一日他造访了我的越湖殿……”长风话中刻意留白,“反被我给困住了……后来……”

    “后来他就成你的人?”七公主问。

    算是吧。

    长风点了点头。

    屋内的烛火,忽然齐齐闪了下。

    “他来了。”

    长风道。

    在七公主困惑的神情中,长风抬高声音唤了句:“进来。”

    寒食与守在门口的方絮四目相接,前者显摆似的挑了挑眉,后者则报以一个大大的白眼。

    心情大好的寒食,决定不与一个没见识的小宫女计较。

    门开合的声音几不可闻,七公主是听见长风的话后留了心,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可她刚一抬眼,一名黑衣男子已飘至近前。

    七公主吓得差点大喊出来,却听得对方笑道:“怎么,小公主又不认识我了?”

    七公主这才认出了对方——

    可是此时看上去,似乎比她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当时在井中,看不太真切,而他为了胁制她,又刻意俯低了身体……

    她脸颊微烫,别过头去,并不应话。

    而长风则蹙了蹙眉头,显然是觉得寒食的语气太轻薄了些。

    不过她考虑到七公主还是个小姑娘,并没有打算提及此话,只道:“说说看,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长风的不快并没有逃过寒食的眼睛,此时听长风这么说,更加例证了他的猜想:长风好像有些吃味他与七公主的关系。

    其实女子的占有欲丝毫不比男子弱。尤其有权势的女子就更是如此……

    因为她们根本不必忍。

    想到这里,寒食有些小小的得意,他咳了咳,道:“那日我趁夜去了那老太监的卧房……屋内果然是机关密布……不过,我想越是如此,重要的地方就可能放在这里……谁知……就是找不到殿下要的那个东西……”

    他顿了下,“眼见那迷香的药力就要散去,我便急着撤离,结果仓促间不慎遗失了殿下的帕子……”

    “后来……我遇见了闲来无事散步的小公主,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同意帮我们……”七公主听到这里,不由看了他一眼,然而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当自己第一天认识七公主吗?

    她可从不是什么古道热肠之人。

    这番话不尽不实,长风心如明镜,却还是没有当场拆穿。

    只将目光转向七公主,微笑道:“你为何要帮他?”顿了顿,又问:“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心甘情愿的。”七公主看了寒食一眼,继而垂下头补充道:“因为他给我服毒了。”

    “你……”寒食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质问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不敢再看长风。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心虚。

    因为在长风看来,自己这个向来懂得明哲保身的妹妹绝不可能无故援手。

    寒食的这个说法,反而让她觉得合乎情理。

    不过,长风很快又想到一事——

    七公主连父王的雷霆震怒都不惧,又怕区区一颗还未发作的毒丸?

    可问题就在于:七公主的确选择了听从寒食的安排,不然也不会被杨公公当场抓获了。她为什么甘冒奇险?

    “那颗药根本没有毒……”寒食嗫嚅道,他看向七公主,拔高了声音:“我只是吓唬吓唬你……”

    结果还没吓唬住。

    这姐俩儿个顶个是他的克星。

    思及此处,他便想着将她俩的关系拉得更近一步,便道:“或许七公主并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帮殿下你……大概她一早就猜出来了,在这宫里,能驾驭住我的人,只有殿下你了……”

    “不!不是!”七公主脸色煞白地否认,“我是方才见了六姐的帕子,才斗胆猜测你们相识……”

    寒食愣住。

    他不明白七公主为何如此紧张。

    长风却懂,两人间的关系平淡如水,彼此都心知肚明,根本无须粉饰。刻意亲近,反而令双方都不自在。

    何况,七公主一向善于藏拙,寒食的那些话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七妹,你知道我要他去盗取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不清楚……”

    七公主心里打鼓,忽然对未来的事情充满了恐惧,盼着话题就此终结。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已经见过了寒食,牵涉进来,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不是长风想拉她入伙,而是寒食与她对上那一刻,就注定了此事。

    长风瞥见七公主的两只手在宽大的袖子底下,不自觉地交握在了一起。

    透露了她此刻慌乱的心境。

    “是兵符。”长风并没有因此口下留情,“我要寒食去盗的是兵符——”

    “你,你要……做什么……”

    震惊之下,七公主连“六姐”也不喊了。

    “寒食,”长风突然唤道,“不如你来告诉七公主罢。”

    叙述完前因后果,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可七公主却似是负重行了万里路一般,虚弱无力,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了下来。

    “天颂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哑着嗓子问道,“巫越从来都没有反叛之心啊……”

    “倘若你心爱于一件宝物,你是希望它躺在自家的府邸里,还是坐落于下属的宅院呢?”长风道,“更何况,天颂尊道而抑佛——这是最根本的治国理念冲突……”

    “冲突是可以调和的……”七公主语出惊人,“大不了各行其道便是……”

    “调和?”长风微笑,“强者与强者才有平等对话的权利,弱者与强者之间,只有听命服从的份……”话至此处,她敛色正容,“可你我是王族,连做个顺民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只有……”

    七公主颤着声音,语不成句。

    “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奋力一博……”长风面容冷峻,“七妹,你准备怎么选?”

049 讨价还价

    “天颂不是有意纳六姐为越妃吗?”

    七公主问。

    在她看来,最不该杞人忧天的,应当就属长风了。

    “越妃?”长风苦笑,“作为巫越的遗产,去给老皇帝或者老皇帝的儿子做妾吗?”

    七公主哑然。

    巫越臣服天颂已久,对于中朝皇帝向来心存敬畏。何曾听过这样大胆犯上的言论?

    她没留意到,一旁的寒食眼中流露出激赏之色。

    “七妹想过将来吗?”长风轻声问道。

    将来?

    七公主面露古怪之色。

    若是照自己这位六姐的说法,整个巫越都没有什么将来了,何况是她!

    “没想过。”她语气淡淡的,却似是在赌气,“许多事情,多想也无益。”

    “七妹,这正是个机会——一个改变你命运的机会。”长风继续游说七公主,“保住了巫越,你我才不会沦为亡国奴。而将来……”

    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书案上写下一个“晏”字,“七妹会有截然不同的未来!”

    七公主还未有所表示,寒食则忍不住开口从旁劝道:“七公主,如今你已经因为我搅到这乱局之中,不如就咬咬牙,干脆与殿下携手走到底——看看那时会有怎样的光景?”

    七公主嘴角微翕,似乎被两人的话打动。

    可是良久都没有出声,长风索性把话说得更具体些,“我敢向你保证,你做王妹长公主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憋屈!封号,府邸,乃至驸马,你都可以自己选——”

    七公主听到最后,脸“唰”地一下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小声道:“六姐,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

    长风与她目光相接,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七公主鼓足勇气,道:“我想要成为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成为这巫越最尊贵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能替我实现吗?”

    寒食一听,几乎要跳将起来,却被长风用眼神制止,她依然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平静,微微一哂:“那七妹不是希望成为我,而是希望这世间没有我……”

    “不。我就是想成为你——”七公主打断她的话,“想和六姐你换一换这皮囊,也换一换这人生。”

    长风一个激灵,半晌都没有再言语。

    而七公主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瞥了眼在旁像吞了生鸡蛋表情的寒食,勾了勾唇角,“听说,这江湖上有种异术,叫做‘换脸’……能让人拥有自己想要的容颜,只要忍得了痛,吃得下苦。”她自认没有什么苦痛是她忍不了,吃不的,“六姐能否满足我这个心愿?”

    有了这张脸,就等于有了一切。

    “不能!”早已义愤添膺的寒食抢在长风面前回答道,他沉下脸来:“七公主,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早知当初……”

    “当初什么?”七公主并不恼怒,笑盈盈地望向寒食,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真的给我吃毒药?”

    “不。”寒食脸色虽然冰寒,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七公主心宽不少,“大丈夫行事全凭本心,没什么好后悔的。”

    长风深深地看着七公主,“巫越难道不是你的国,这子城难道不是你的家么?”

    怎么就好借此事来敲竹杠!

    如果换作三天以前,她还不清楚长风公主的真正身世,那她可能不会吝惜这身皮囊。如今得知这身皮囊,是小公主生母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滴血脉,她又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人?

    可是……

    巫越亡了,这身皮囊可还再有容存之地呢?

    没错,她本可以不回宫的。

    远远地逃开,就万事大吉。

    但她绝不能这么做。

    不为什么公主的风骨,就为了“信义”二字,也不能做可耻的避难者。

    出宫前,她亲口承诺过贴身宫女方絮——两日内必归。

    更是在出宫后,得知了她与寒食间有“一念生”为系。她若不回来,蛊虫势必会饿死。

    寒食是替她做事的,那她就有义务保住他的命。

    哪怕要赔上她自己的命。

    “六姐别跟我说这些子大道理,”七公主冷笑,“君不见,国泰民安之际,我在宫中依旧过得水深火热?”

    她垂下头,瓮声道:“六姐你与贵妃娘娘,七哥一样,是宫中的既得利益者,当然比谁都更怕失去。”

    寒食被这番话给彻底激怒了,正要上前真的给这个小丫头喂下一个毒药教她知道知道厉害,长风却先一步开了口:“今日我算是明白何为‘无恃而恐’了。”

    她语气中没有嘲弄,更没有唾弃,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感想。

    七公主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同之处,心下又涌出几丝钦佩之情,可漫上来更多的却是好胜之心,“六姐就这么肯定我毫无凭恃?”

    长风眉头一动,抬眸定定地望向七公主。

    七公主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唇角微翘,缓缓开口:“我知道你要找的兵符在哪里。”

    此言一出,长风和寒食的瞳孔都骤然收缩了一下,旋即互视了一眼。

    “在哪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同的两句问话,几乎是同时从寒食和长风的口中迸出的。

    七公主心情更好了,因此也不再吊他们的胃口,目光再次投向长风:“我也进过十方居。只不过——”她语气一顿,“你是父王特许的,而我是偷着溜进去的。”

    那时候,有谁会注意到不起眼的她呢?

    人人都只会注视耀眼的六公主长风。

    连她也不外如是。

    她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六姐能被父王抱在膝上听政务,而其余一干子女却要回避?

    据她所知,四公主和五公主也从来没有服气过。可是她们不服气的方式,就是挤在一处嚼舌头根,或者踩自己一头来取乐子。

    她们是比自己地位尊崇,可这并不妨碍自己瞧不上她们。

    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六姐,她心里的想法则是:取代她,成为她!

    她也想进十方居。

    明着不让进,她就偷着进!

    于是就趁着宫人不备摸了进去,听到来人便一猫身钻到了佛案下。

    对,议政书房里还设有佛案。天下地下,只此一家。

    这一趟冒险之旅终不是白来,竟让她意外听到了一件秘辛。有关兵符的秘辛。

    “六姐,若是肯应承我那个心愿,那我便投桃报李,告诉你兵符所在,如何?”

050 成交

    “成交。”长风终于开口,“但事有轻重缓急,你先告诉我兵符所在——让寒食拿了去各州郡传令,我再与你交换皮囊。”

    “殿下!”寒食急了。

    “放心。”长风一抬手制止了他,“本宫允诺你的东西,也不会食言。”

    寒食一下子涨红了脸。

    尽管一旁的七公主不明就里,但此事当着第三者的面说出,依旧令他汗颜。

    “殿下……其实我……”

    他想说自己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当初就是对“被动成为他人死士”一事心怀不忿,才故意使坏。而长风公主大马金刀的应对方式,早已令他败下阵来。也就是在那时,他很确定:长风并不清楚“一念生”蛊结一事。

    不然又何必用自己作筹码!

    答应带长风出宫,其实他是做了好一番心理挣扎的。

    没错,母蛊需要以她的指尖血为食,他必须藉此续命。一旦师父离世,他得想办法让长风继续保持喂饲母蛊的习惯。

    目的不变,但这其中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未必要说起什么“蛊结”、“死士”——不是么?

    可是,如果带长风公主见到了师父,那师父一定会将“一念生”蛊结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长风。

    那很多事情都会变了。

    会朝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最终是什么令他下定了决心呢?

    是对于师恩的感念,他知道师父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希望在临终前见上长风一面的。

    其次,便是因为长风在他提出非分要求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没有鄙夷,没有嫌恶。而是坦然接纳。

    虽然他也很奇怪,一个金尊玉贵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会深谙商贾之道。但他真是爱惨了她在商言商的样子。

    不是因为长风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决定为之奔走效劳。而是在看见了她态度的一瞬间,就决意归顺臣服。

    甚至于为了在她面前立功,他动起不该动的小心思——

    昨日从灵音寺出来,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是真,可他反应过来的速度也是奇快。只是,他是刻意隐匿身形观战,准备在长风命悬一线之时出来“英雄救美”。孰料,却被该死的青衣煞星当场点破。

    他本以为,在得知“一念生”之后的长风,会就此事敲打他。谁知对方连提也没提此事,留他在来凤居说话,就真的只是为了交待一些盗符的注意事项而已。

    长风公主虽为一介女子之身,可是却有着许多居上位者都没有的胸怀与格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寒食若还算个热血男儿,就当以性命相报!

    “殿下!”寒食眼底潮平,“我是你的死士——不求赢得生前身后名,但当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七公主闻言,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她看了看寒食,又看了看长风,投向后者的目光中夹杂着嫉羡之情。

    总是这样。

    最好的东西总是她的!

    这个世界凭什么只围着一个人转?

    七公主屏息,继而长长地吐气,愈发下定了决心:

    “取,而代之”。

    于是这件事就变得没商量。

    “六姐,你别怪我。”七公主低低道,“我太想体验一下被上天偏爱的滋味了。”

    “那就换罢。”长风微微一笑,她依旧保持着心平气和,“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脸上发的疹,尚未痊愈。实在经不起刀口相加,给我一些休养的时间……”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七公主的内心有些松动。

    “而且,”长风瞥了眼寒食,“江湖上真正技艺高超的换脸师并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想顺利混进宫来也需要一番筹谋。”她顿了顿,“所以,你同样也要得给到寒食一点寻人办事的时间,不是么?”

    这番话甚合情理!

    因此七公主只是稍一思忖便同意了,点头道了声“好”,又软软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六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长风笑了笑,没有说话。也阻止一旁的寒食发作。

    七公主抿了抿嘴角,终于说起他们最关心的答案:“兵符就在……”

    事关重大,尽管这个房间内只有他们三人,七公主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道出了兵符之所在。

    长风和寒食听后,神情古怪,再度相视一眼,彼此又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内容: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兵符竟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他们昨日刚去过灵音寺,可是却与孜孜以求之物失之交臂!

    寒食扼腕叹息的样子,令七公主一头雾水,她用探询的目光望向长风,却读不出任何的内容。

    长风并非强装镇定,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昨日本就是乱局。

    如果灵音寺之行是为了取兵符,那很有可能会在得到的同时就失去。

    寒食武功不弱,可是却不是青衣武士的对手。

    “劳你走一趟。”长风眼含深意地看向寒食,“只是千万留意……有没有‘暗眼’。”

    她说了句江湖上惯用的“黑话”。

    寒食会意地点了点头,低低道:“殿下放心。”

    长风又转向七公主,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今日前来清樨殿的目的,说什么都要给孔方楚一个交待。“七妹,为了盗符一事永无后患,还请你襄助我做一件事……”

    “六姐请讲。”

    七公主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恭顺。

    要知道,最重要的底牌她已经交出去了。现下能做到的只有相信长风,相信她会说话算话。

    长风拿出两件物事——一件是小小的一方腊纸包,一件是薄薄的一枚茧纸信封。

    她两手各执一物,对着七公主言简意赅地嘱咐道:“把纸包里的东西吞下,把信封里的东西交给父王。”

    七公主望向腊纸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顾虑。

    长风看出了她的担心,笑着道:“七妹放心,此为曼陀罗花粉。”

    她不加遮掩,将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确有微量毒性,但不会致死……只需宫中御医一副方子,就能解毒……”这个她事先已经反复跟小夏御医确认过了。

    “你只有吃了这个,才能让父王相信你是受人要挟,才去了杨公公的居所……”

    七公主眼前一亮,忍不住问道:“那要挟我的人呢,要怎么说?”

    长风扬了扬手里的信封,笑道:“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幕后主使。”

    七公主一听,连忙将两件物事一起接了过来。

    腊纸包收好,信封打开。她抽出里面的薄笺,触手时便发觉出异样——

    竟然是一张磁青纸!

    要知道,磁青纸往往是用来缮写佛经的……

    七公主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登时愣住:

    那字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出自何人之手。

    信的内容却不长,只有短短十六字:

    “先妣故人,求一旧物。望君取回,不胜感激。”

    落款处盖有一个印章,辨读起来,既不是名章,也不是字章。

    而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官印——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051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等一下。”

    七公主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寒食。

    寒食回过头来,“七公主还有什么指教?”耷拉着眼皮,态度显得十分冷淡。

    当初七公主答应了帮自己寻回帕子,出于感激,他才在她好奇的追问之下,给她说了一些江湖的奇能异术,趣闻逸事。当时看着七公主熠熠生辉的眼眸,他只当是成功讨了她开心,谁承想竟埋下了祸根。

    换脸术。换脸改命。

    她还真敢想!

    长风快要及笄,她还尚在豆蔻,换张脸就想刻鹄,当世人都是傻子么!

    七公主当然也感受到了寒食态度的前后变化,咬了咬嘴唇,怯生生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寒食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继而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含混地应了一声。

    长风则是神情愕然地望向寒食,“你受伤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话刚问出口,她便猜测出了答案:

    应该是在与青衣武士正面交锋的时候罢!

    寒食却似乎羞于再提此节,直道:“已经无碍。殿下无须挂心——兵符我一拿到,就会赶往各州……”

    长风已经在来凤居找了模仿字迹的高手,拟了十三份手谕作为佐证,结尾无一例外都注明“阅后即焚”——

    规避将来“假传王命”的麻烦找上门。

    “怎么能不挂心?”长风蹙眉,青衣武士的内功修为是她一个外行都能感知到的恐怖,她旋即想到寒食进入宫闱还要使用压迫五内的“缩骨功”,更是会伤上加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欲尽其用,必先得其法——不行的话,你还是休养好身子再出发……”

    “殿下,真的已经没事了。”寒食薄责地瞥了七公主一眼,生怕长风不信,急急解释道:“我的确受了点内伤,但经过一夜的休养,已经恢复如常。殿下所命之事非同小可,寒食是不会视若儿戏的。”

    “我省得。”长风轻声道,“我是希望你要把自己的身体也当回事。”

    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寒食心中一暖。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长风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七公主望着他们二人间的君臣互动,半晌不发一言。她垂下了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食走后,长风坐回到案边,继续誊写《宗镜录》。

    她唤方絮新斟一壶热茶端进来。

    在七公主的那一杯茶倒好的时候,长风笑着提醒对方:“七妹,请。”

    七公主眸光微闪,从腰间捻出那一小方药包,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若不放心,”长风道,“我便与你各饮一半。”

    她话说得极为委婉,“防止过了剂量……若是我刚来过,你便死于非命,那我就算有一百张嘴,到了父王面前也说不清了。”

    “六姐说笑了。”七公主挤出一丝笑意回应道,这药包是长风来之前就备下的,如她所说不可能是剧毒之物,那为何自己会有犹豫呢?

    说到底,是信不过对方。尤其在自己提了那个非分要求后,对于对方的不信任感就愈发强烈了。

    实则是心虚使然。

    思及此处,七公主厌弃地甩了甩头,想着绝不能让长风看不起她,于是清泠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长风淡淡一笑,不复再言。低下头去,提笔继续,直至大功告成。

    此时已是晨光熹微。

    方絮将两摞经卷整理在一处收好。

    七公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长风告辞将要抬脚离开之际,再次出声叫住了她。

    “六姐。”

    长风回首望着她。

    “你别怪我。”她脸上浮现出忏悔,羞惭交织的复杂神色。

    “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变。”长风道。

    她能且只能给出的只有这么一句承诺。

    也深信这样一句承诺,比任何夸饰的劝慰都能安七公主的心。

    果不其然,七公主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可脸上的神情却有意识地维持先前的状态。

    “既然你叫我一声‘六姐’,那我便托大给你一句忠告——不知你可愿意听?”

    “请六姐赐教。”

    长风的眸子如潭水般幽深,缓缓开口:“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丢下这八个字,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公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都未能参透那句话的意思。

    正阳宫内。

    “儿臣给父王,母后请安。”长风朝孔方楚和孙王后行礼。

    “平身。”孔方楚细细打量了眼长风,“疹子是消了,可眼底却有些青……还是要珍爱身体才是。”

    “是。”长风想了想,示意一旁的方絮呈上佛经,“儿臣贺父王寿。”

    “这孩子……距父王的寿辰还有两天呢……”孔方楚笑着对孙王后道,“性子也太急了些……”

    “六公主这是孝顺,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向您道贺,”孙王后看了长风一眼,“听说这佛经是你与七公主一起抄录的?”

    “是。”

    孙王后微笑着,没有说话。

    长风自是明白她的心思。

    抄经是两人,前来提前贺寿的却只有一人。暗戳戳地指出她贪天功为己有。

    孙王后较之过世的先王后更为精明,可是却远不及先王后得帝心。

    聪明太过,而没有宽仁之心,根本不足以母仪天下。

    事实上孔方楚根本不在意佛经是谁抄的,而是万分不愿公开说起七公主的事。

    可是孙王后为了帮爱子出口气,故意盘桓在这个话题上不走,“你与七公主各抄几卷?谁占首功?”

    她刻意用了一副轻松调侃的语气,却依旧令孔方楚皱起了眉头。

    长风在心里摇了摇头。

    出于礼数,恭声回答道:““各抄五十卷……”重在诚心,不敢言功德。”

    孙王后还要再说,却被孔方楚无情打断:“好了。长风为了抄经一夜未眠,你难道就看不出她乏得很!还不停地问话……”他语气很是不悦,哼道:“让她先歇着去吧。”

    孙王后挤出一个笑容:“是。”

    “谢父王、母后体谅,儿臣先行告退。”

    长风的确困乏,但并不会因小失大,她出了正阳宫,在角门边静侯孔方楚。

    不出多时,孔方楚便出来了。

    “再请父王安。”长风敛衽行礼。

    孔方楚看了杨春贤一眼。

    杨公公即刻会意,挥了挥手,让身后随侍之人退后一丈开外。

    长风挽着孔方楚的胳膊,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儿臣棋瘾又犯了,想请教父王一盘……”

    事关重大,她才不会在八面来风的路上说道此事。

    “走,去十方居。”

    这会儿孔方楚不再提“乏了去歇”之类的话了。

052 梦里吹角连营

    十方居内。

    一如既往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气息。

    醺醺然催人欲睡。

    本就一夜未眠的长风,不得不悄悄将指甲嵌进掌心肉里,用痛意驱赶困意,强打精神向孔方楚回话。

    “父王,七妹告诉我……她虽对君父有所隐瞒,却绝无半点不臣之心。”长风斟酌着措辞,故意欲言又止,“七妹她……是被人胁迫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孔方楚追问道。

    “日前有一蒙面人趁夜闯入了清樨殿,逼七妹吞下了一包毒粉……”

    孔方楚震惊地嘴巴微张。

    宫禁防卫本就松弛。清樨殿更甚。

    刚好藉此提醒一下孔方楚要多加防范。

    反正寒食进来用的是暗道。

    “岂有此理!”孔方楚惊讶过后是震怒,震怒过后有一丝愧意从眼底一闪而过,“那博旱她……没事罢?”

    “让御医过去看了,确实中了毒……”长风垂着眼睛,有意刺他一下,“父王在鞫谳时,难道没有发现七妹的唇色和指甲都发乌么?”

    当然没有。

    因为七公主当时还没有服下曼陀罗花粉。

    可即使有,身为父王的孔方楚难道就会看见吗?

    漠不关心的面具带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

    五根手指有长短。何况孔方楚真正偏爱的另有其人。

    七公主得到的远没有她这个靶子得到的多。

    说真的,长风对孔方楚的情感有些复杂。

    和对黄贵妃充满防范不同——

    在得知原身的身世之前,她一直是把孔方楚视作父辈和领导的角色。

    而这正是对待“君父”的正确态度。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孔方楚面前说得上话。

    一个纯粹的利用工具,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往往就会被丢弃。

    可是纵观这些年下来,孔方楚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赏识和疼爱的。

    那一点点的真情投入,也让长风感念于心。

    前世,她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长风眼睛有些涩,抿了抿唇角,低低道:“父王放心,御医已经过去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七妹年纪小,内心受到的惊吓,较之肉身的磋磨,可能还要更多些……”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为柔和,“父王有空还是去看看七妹罢。”

    孔方楚五味杂陈,喉咙里低沉地应了一声。

    长风见大功告成,便要告退,就在这时,孔方楚望向她,语气极尽慈爱温和地来了句:“长风,辛苦你了。”

    长风哪里敢坦然受之,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代罪立功的。只道:“儿臣惶恐。”一面方敢释放出眼底的倦意。

    孔方楚捕捉到了这一点,连忙道:“去休息罢——昏定就免了。”

    “哪里能贪睡到那个时候。”长风难得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情,“不过,还是谢父王体恤之心!”

    这话说得颇具诚意。

    孔方楚听了,心中松快了稍许。他冲恭身行礼的长风挥了挥手。

    长风顺势退出了十方居。

    出门口时,看见了尽忠职守的杨昀丰。

    杨昀丰冲她微微行了一礼。

    “杨公公,”长风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对上他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所获珍藏中可有一枚柿子大小的夜明珠啊?”

    杨昀丰身子一僵。

    不待他有所回应,长风便又低低道:“在陪父王去清樨殿之前,记得把它处理掉。”

    杨昀丰心如擂鼓,目光下意识地移开,想想又觉不妥,连忙点了两下头,以示回应。

    他不知道长风公主是怎么知晓这个秘密的,但却清楚她今日挑明是出于善意而非要胁。若是方才在帝王面前已经告了阴状,那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想到这里,他又心头稍安。

    长风强撑着回到了越湖殿,只觉困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方絮瞧着便觉不忍,连忙命人去准备汤婆子。

    冬日严寒,没有这个,以殿下的体质,只怕到黄昏时分被笼也捂不热。捂不热,就睡不安稳。

    见她体贴如斯,长风心中感动,可是却连抬手轻捏她腮的动作都做不了。

    昨儿提了一夜的笔。手酸。

    方絮为长风更换寝衣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疼得不得了。

    “说是一人一半,明明六十有三,都是殿下所抄!”她收佛经入匣时,点算得分明,不禁叹气道,“殿下你就是太要强,太自苦了!”

    要强的往往都容易自苦。

    这话倒没说错。

    因此长风也懒得去辩解什么,当然她也没什么力气去辩解——她只想赶紧躺下休息。

    方絮嘴上碎啐叨叨,可做事却不拖泥带水,服侍长风换好寝衣,梳理好长发,转身便去接了小宫女递来的汤婆子塞进了被窝。一连塞了两个。

    “好了,殿下。”她招呼着站都站不稳的长风,“快来歇息罢。”

    长风一听,连忙从善如流。

    躺在温暖如春的被窝里,长风觉得自己下一息就能睡着,赶在进入梦乡之前,她嘟囔着道了一句:“方絮,有你在,真好。”

    方絮正在放帐子的动作一顿,望向长风的睡颜,眼中尽是一片融融暖意。

    她掖好帐边,在退下去之前,轻声道了句:“殿下放心,婢子会一直陪着你的。因为……”后面的声音渐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

    这是长风近几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梦里,她看见了七公主把那封书信呈交给了孔方楚。

    而紧接着,孔方楚查明了信上的字迹是出自法净之手。

    再然后,他差人包围了来凤居……

    挟皇子为质,再下令十三州勤王。

    那时,寒食已经把兵符又安然无恙地放了回去。

    命令下了两道,而勤王的军队会在接到第一道命令时就赶往子城……

    没有人会质问君王为什么会连下两道命令,就像君王也不会谴责早至的勤王之师。

    兵贵神速,到时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巫越,未必不能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事实上,历史中的游牧民族取得的胜利几乎都是以少胜多的。除了马背上练出的强悍,更是因为他们不怕输,以及对赌的本钱少。

    巫越以佛治国,是不够勇武,但不代表吴地之人没有血性。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手里又握有筹码,且一早就有了应对之法,为何不敢一战?

    长风并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也不喜闻金戈铁马之声。

    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以一当十,殊死一博。

    长风的美梦,就在一支破阵曲的基调中铺呈开来。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053 戏做全套

    孔方楚到的时候,御医已经给七公主开出了解毒的方子。

    以陈宫正为首的软禁班子,在长风离开的时候便一同撤了。

    清樨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多,又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因此无论是午膳还是煎药,都要差使人力去宫内的有司衙门去取。

    以至于孔方楚走进了内殿,都无人前去通传。

    杨昀丰觉得不成体统,想自己先进去知会,却被孔方楚给低声叫住了。

    “算了。”君王发了话,此时他只是一个心怀歉疚的父亲,也终于相信了长风所言“外贼进入清樨殿如入无人之境”的说辞,“别声张。寡人想悄悄地进去看看小七。”

    七公主是第一个发现孔方楚进来的人。

    因为她心知孔方楚迟早要来,所以无时不刻地不在注意着门口。

    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企盼。

    “父王。”她唤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行礼。

    留守的胡御医,以及殿内一位服侍在侧的宫娥绿雪,闻言均是心头一惊,继而连忙朝殿门口行礼。

    孔方楚轻一抬手,恹恹说了句“免礼”。

    几人见状,都不禁有几分忐忑。

    七公主内心的不安尤甚。

    “七公主……没事罢?”孔方楚第一句问话居然是先朝着胡御医说的,他语气平静如水,“都用了些什么药?”

    “回陛下,七公主是误食了曼陀罗花粉的毒……因此病温,且出现幻觉,及四肢麻木的症状……”

    胡御医看了看孔方楚的脸色,没有再接着往下阐述,而是转而说起了用药,“用了绿豆、金银花、连翘、甘草,以水煎服——不出三日,七公主体内毒素便能排清……”

    “好!很好!”孔方楚忽地称赞了两句,旋即瞥向杨昀丰,“看赏——即日擢升胡康平为御医院判官。另赐丝绸十匹,白银二百两。”

    一个本在御医院藉藉无名的大夫,一下子连升了两级。这是多大的恩典呐!

    胡御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循礼法不敢用目光去问询王上,故而急急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杨公公。

    只见这位秉笔太监出身,如今位居首领太监的杨公公面不改色地应了声“是。”

    此时胡御医才真的相信天降福泽,今日他是鸿运当头啊!连忙跪下去谢恩。一面暗自嘲笑着你推我阻不肯前来的一干御医院同仁们。心说一会儿得知了他因出诊清樨殿而高升获赏的消息后,不知得懊丧成什么样。

    想想他就觉得开心。

    七公主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很开心。

    父王抬举了前来为她看诊的人,那无疑于就在无形中告知众人:

    她在君王心中是有分量的。

    抬举了御医,就是抬举她。

    她要的就是这种被重视,被垂青的感觉!

    虽然药还没有喝,但七公主却感觉通体都顺畅了。

    她知道,父王从被欺瞒的愠怒转变为后知后觉的怜惜,都要归功于那包曼陀罗花粉。

    七公主不得不佩服自己那个六姐的心智和手腕。

    略施小计,就能扭转乾坤。

    一面又隐隐有些恨意——

    这是此前她于对方所未有过的一种负面情感,却在今时滋生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

    既然她长风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为什么不能凭借自己的通天本领,来帮扶一下自己!

    人心凉薄。她这种坐壁上观的看客,难道不比亲历亲为来压踩她的五公主等人更可恶么!

    “都下去罢。”

    孔方楚似乎是有话想单独跟七公主说,一语既出,便打发了除七公主之外的在场所有人。

    “父王……”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七公主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便又垂下头去,双手绞弄在一起。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坐罢。”孔方楚和声吩咐道。他自己已经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儿臣不敢。”七公主紧张道,她用余光瞥了眼太师椅旁边的方几,发现居然没有备下茶水,连忙道:“父王想喝什么茶……儿臣去为您斟来……”

    “不必了。父王不渴。”孔方楚用七公主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回应着,“来坐罢。你身体有恙……别站着了。”

    七公主差一点就要感动得哭出来,强忍着眼中的湿意,没有再拒绝君父的再一次邀请,低哑地应了声“是”,依言坐了过去。

    “那封信呢。”孔方楚状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七公主险些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略略僵直了后背,脑海中在飞快地运转,用胆怯的语气道了句:“父王……在说什么?”

    “信。”孔方楚眉头轻蹙,微微加重了语气,扭头望向七公主,目光如电,“那个逼你服下毒药的煞胚……留下的信呢?”他沉下脸,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拿来给寡人瞧瞧——”

    七公主不知是真的畏惧,而是装的畏惧,总之是身子颤了颤,声音也跟着颤了颤:“是……父王……”

    为了不看起来是早有准备,她没有放在身上。而是搁在了内室床头的瓷枕中。做戏就要做全套。

    七公主起身去内室把那个瓷枕抱了出来,当着孔方楚的面取出了一个略微发皱的信封,放下瓷枕,双手将信呈了过去。

    孔方楚接过信,无论是打开信的动作,还是捻到磁青纸笺时的表情,都跟七公主当初一模一样。

    他抽出纸笺,展开后看完了信的内容,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那个官印之上。

    久久未语。

    七公主也不敢出言打扰,垂手肃立,静待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直至孔方楚回过神来,攥着的磁青纸笺在指力下变得更皱,他问七公主:“有没有看见那个贼人的样子?”

    七公主怔了怔,继而摇头道:“没有——对方是蒙着面的。儿臣都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被对方喂下了毒药……”她本想藉此再渲染一下刚服毒时的惊恐与无助,岂料孔方楚已接着再问:

    “那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给你的?怎么给你的?”

    “回父王,他逼儿臣吃下毒粉后,就将儿臣打昏……”七公主用着长风教她的说辞,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待儿臣翌日醒来后,便发现了这封信扔在枕侧……”

    她顿了顿,涌出泪来,“儿臣惊恐万状……可,可是……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对方是男子,儿臣怕自己的声誉……”七公主适时止住了话,可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晰,孔方楚想也不想便知她要说的是怕声誉受损。

    “儿臣自己的性命是小,可王室的脸面断断不能因儿臣而抹黑……”

    七公主说得入情入理,令孔方楚不禁在赞赏宽慰之余,又多了一丝愧意。

    自己实在是太过疏忽和薄待这个明事理,懂进退的女儿了!

    七公主用余光观察着孔方楚的神情,心中暗生喜意,可面上却未露分毫。

    “嗯?”孔方楚目光再度落在纸笺上时,似乎发现了某处破绽,“这信上并无提及旧物为何,以及物在何处,你又如何知道要去往杨公公的居所去取?!”

054 异变

    七公主暗叫一声“糟糕”。

    眼底也随即掠过一抹慌乱之意,然而习惯性垂着眼帘的动作,保全了她。

    再抬眸时,七公主已然想好了如何作答:“父王,之后那人又来了一次……而且,是在白天。”

    孔方楚蓦地张大了嘴巴。

    继而震怒无比,“岂有此理!”

    一个宵小竟敢当王宫如菜市口,想来就来,就走就走!

    看来这宫城的守卫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见孔方楚龙颜不悦,七公主配合地瑟缩了一下,接着道:“……他依然蒙着面……告诉我他要的东西,必须得尽快给到他……”

    “是什么?!”

    “是枚夜明珠……说是他当年同……同母妃家中下聘时的定礼……”

    七公主将长风教的说辞,用自己一贯的语言节奏给说了出来。

    “胡言乱语!”

    孔方楚拍案喝道。

    龙威之盛,教人打心底里害怕。

    这一回,七公主煞白的脸色可不是装出来的。

    “儿臣……儿臣不敢信口开河……”她嗫嚅道,“是那蒙面人这般告诉儿臣……儿臣只是一五一十复述那贼子的话罢了……”

    孔方楚没有说话。他眉头锁得铁紧,脸上的神色阴睛不定。

    徐氏入宫前有订亲么?

    如今他已无从确定。

    可确不确定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七公主都已经这么大了。

    夜明珠……

    好像听徐氏生前说起过,说那是徐家的家传宝物……

    怎么就成了什么定礼!

    不,不对!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孔方楚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那枚官印上。

    据他所知,这枚官印的持有者是天颂的某位皇子!

    怎么就会和七公主的什么“母家故旧”扯上了关系?

    “博旱,”孔方楚凝视着七公主,面沉如水,“你当真没有看见那人的脸?”

    七公主心头一凛,强忍着才没有让眸光乱颤,“回父王——当真没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若是儿臣看见了他的脸,他又怎能容儿臣活到现在呢……”

    孔方楚神情一滞,继而晦涩地道了句:“你受苦了……”既包含着挥之不去的愧意,又夹杂着对居心叵测的贼人咬牙切齿的痛恨。

    “没看见长相……那听对方的声音,能估猜出是多大年纪的人么?”

    孔方楚又问。

    七公主怔了怔,继而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唤了孔方楚一声,“父王!”她急急道,“虽然那人竭力压低着嗓音,但儿臣依然能够听得出——那是名女子的声音!”

    女子?!

    这答案大大出乎了孔方楚的意料。

    “听着约三、四十岁……”七公主摇了摇头,“儿臣也不是很确定……总之,听声音不算年轻!”

    孔方楚沉默了。

    这样的问询不仅没有让事情越发明朗化,反而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和……不安。

    而他,是不能将这种不安表露出来的。

    七公主却如同打开了记忆之匣一般,“对了!”她又补充道,“那个蒙面人右手中指的第三指节处,有一颗芝麻大小的褐痣!”

    孔方楚神情一震。

    “你确定——没,有,记,错?”

    他一字一句道。

    七公主被孔方楚骤然变冷的语气给吓着了,她咬了咬下唇,小声而坚定地回应道:“儿臣没有记错。”

    孔方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问她:“为什么第一次鞫问,你什么也不肯说?”

    这个事先没有备下答案。

    七公主飞快地运转着头脑,用尽量平顺流畅的语速道:“那时儿臣以为不久就要毒发……便不想再说出这些糟糕事来让父王烦心……”

    “那为什么长风一来,你就肯交待了?”孔方楚扬了扬手里的信笺,扯了扯嘴角,“偏偏又不肯把信一并交出来……这是何故?”

    “我……”七公主沉凝了片刻,顶着君王怀疑的目光,思忖出了辩辞:“那是因为六姐一来,便看出我身上有中毒的迹象……她以抄佛经的名义,和我独处了半日……慢慢地打开了我的心防……”

    “什么?!”孔方楚睁大了眼睛,“长风一来便看出了你中毒,却还拉着你抄了半日的经……”

    不是半日,是一天一夜!

    七公主抿了抿嘴角,“六姐是代表父王而来,自然要以完成父王派给她的使命为先……儿臣并不怪她。”她目光恳切,“而且六姐已经非常照顾我了……说好一人一半的佛经,她替我多分担了十卷……”

    孔方楚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小意解释而变得稍霁,他微抖的髭须印证了他此刻极为不悦的心情。

    七公主看在眼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畅意,面上却不显,依旧温声细语地说了下去:“儿臣既打开了心防,就不会再有所隐瞒……因此把能说的都说给了六姐知道,只是有些事,有些东西……儿臣只能向父王一人坦诚……”

    她抬头用雾蒙蒙的大眼睛看了孔方楚一眼,又惊觉自己僭越似的埋下头去,任由一滴泪砸在了青砖地面上,“请父王原谅儿臣如此反复……”

    一副受惊过度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彻底让孔方楚消散心底的疑惑,他不由自主地安抚起七公主来;“傻孩子!父王又没有说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长风!

    这些事都是她教我做的!这些话也都是她教我说的!

    七公主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唇边却泛起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原来,六公主长风的地位,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撼动!

    长风醒来的时候,越湖殿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与被动。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最先被异动惊起的是挂在庑廊下的鹦鹉点点。

    长风是被点点的叫声扰了梦。

    “发生什么事了?”她猛然坐起,高声问道。

    “殿下不好了!”方絮急步从外间走来,“以陈宫正为首的宫正司诸人,已经将越湖殿给包围了!”

055 插簪

    “服侍我梳妆。”

    长风沉着地吩咐道。

    不待方絮上前,她已自己伸手将一侧的帐子掀起,挂在錾铜挂钩之上。

    见长风要下榻,方絮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准备弯下腰去帮长风穿鞋,却被长风摆手制止,“我自己来。你去叫上玉扣一起——她梳头,你更衣。”

    “是,殿下。”方絮应声而去。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收拾得干净体面去应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风的泰然自若,显然感染到了两位近身宫女。

    “殿下,还梳垂鬟分肖髻吗?”玉扣拿着梳子请示道。

    “不,梳惊鹄髻……本宫今日要插簪。”

    此言一出,不单玉扣一怔,就连一旁弯腰为长风挂禁步的方絮也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两名宫女的视线相互交汇了一下,又各自分开。

    玉扣应了声“是”。

    而方絮则忍不住用极轻缓的声音劝谏道:“殿下还有三个月才及笄……为何眼下就……”

    就急着插簪?

    长风牵了牵嘴角,她知道方絮的未尽之语。

    忽然一改故辙,当然是有原因的——

    “本宫是一宫之主,早有封号……不必等举行笄礼,便有插簪之权。”

    说得没错。

    就像未加冠的男子,若有功名或爵位在身,也是可以提早获“字”及戴冠插簪的。

    长风此举,当然是为了震慑和提醒来人:不要轻举妄动。凡事多掂量掂量。

    能在她身边服侍的,都不是蠢人。

    玉扣听罢,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极其灵巧之能事,为长风梳了一个形状完好的惊鹄髻。

    梳好后才发现,这种高盘发式,的确比披肩发式更契合公主高华冷清的气质。

    “殿下,用哪支簪子好?”方絮打开了专门盛放簪钗的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问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长风指了一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蛇形银簪,“就它罢。”其上没有镶宝,朴素得连方絮都感到咂舌的地步。

    当她把这个想法一道出,一旁的玉扣脸“腾”地一下红了。

    因为这支簪子,是她在司珍坊当学婢时做的。

    当时在一众同侪中,只有她入宫最晚。因为出身商贾——还备受嘲弄和冷眼。

    她父亲曾是个银匠,专靠帮人打制银器为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一场大病令父亲的身体再不如从前,于是身为长女的她主动为家里分忧,靠着从父亲处学来的手艺,顺利被选进了宫为婢。

    比起那些毫无基础的司珍坊学婢,她是有优势的。

    可比之那些资深的女史,她的能力却又不够看。

    卡在不上不下位置的她,就一下子被孤立了。

    好容易熬过了三年的学婢生涯,迎来了学成考核。成则进阶女史,落则被贬至他处做粗使宫女。最坏的一种情况是刷恭桶。

    玉扣自然也是不想去的。

    学成考核基本在春秋两季。

    玉扣这一届是秋季考核。恰逢宫中操办长风公主的九岁生辰——

    巫越的传统是“过九不过十”,而且整生必须提前。

    因此,彼时为一宫之主的六公主长风的九岁生辰,势必隆重盛大风头无二。

    宋尚仪给她们这届学婢出的考题是“贺公主寿”。

    只见有的人做起了赤金镶宝的璎珞,有的人做起了绿松的手串,更有甚者用柿红玛瑙做了整套的头面。

    唯有玉扣迟迟未动。

    给她分到的材料一样未缺,但是成色却是最次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咽玉粒金莼长大的长风公主瞧得上眼。

    玉扣看了又看,从众多珠宝材料中选出了最便宜的银料……做了枚银簪。

    一枚蛇形的银簪。

    这是她在没有高温炉火淬炼的帮助下,仅凭羊角锤、锉刀、葫芦夹等铁制工具,能够呈现的最优造型变化。

    饶是如此,玉扣也没想过她的拙作,能入公主殿下的青眼。只要不被问责,便是好的了。

    念头刚一闪过,旁边便有人指着她的作品,嘲弄着,扣下了一顶“不敬”的帽子:“蛇——你这是在暗讽公主殿下蛇蝎心肠吗?”

    尖细的嗓音出自经常带头欺负她的拾香之口。宋尚服是拾香的亲姑母。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宋尚服的注意。

    她过来拿起玉扣做的簪子,蹙着眉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长风公主驾到!”

    宋尚服连忙将簪子丢开手去,快步恭迎过去,带领着现场坐阵的几位高阶女史,以及接受考核的一众学婢一同向公主的玉辇行礼。

    “平身。”

    一个身穿绯衣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在旁边蓝衣女官的搀扶下,下了辇。

    “来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她浅浅笑着,仪态万千。

    玉扣被那个耀眼如珠玉的人儿给吸引住了目光。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得到对方的垂青。可她也知道,岂止是她,只怕这场中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思及此处,她不由将视线又投向了小公主身侧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听说她叫“方絮”。之前也是一名学婢,在司膳房做事。原本也是默默无闻,之后被卷入一宗“血燕偷盗案”中,差点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是长风公主的出现,令她幸免于难。之后还因祸得福,去了越湖殿伺候,成了专司为长风公主布膳的近身宫婢。

    不知惹来多少人的羡慕!

    玉扣承认自己也是羡慕的,她没想到一刻钟后,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

    长风公主一一看过别人的东西,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既无否定,也未展露肯定。教人猜不透她的喜恶和心思。

    直至来到了玉扣的案前,长风驻了足,“这是你做的?”

    玉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殿下。”

    “为什么做成蛇形?”

    长风扬了扬那枚簪子问道。

    玉扣登时慌乱起来,急急道:“不是暗讽殿下蛇蝎心肠!而是……是……”瞥见宋尚服和长风公主身边蓝衣女官的严厉目光,她才惊觉自己失言,不禁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慢慢说。”长风公主却比她想象得更和蔼可亲,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不急。”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要小三岁,但是流露出来的气质却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玉扣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将自己的制作理念给阐述了出来。

    见长风公主并不反感听这些弯弯绕绕,她又鼓起勇气为先前的话作补救:“之所以做成蛇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殿下是龙子……蛇,即为小龙。”

    话音刚落,便见对方眼中一亮。

    “很好。”长风公主褒奖道,“你不单手巧,心思更巧。”

    “谢殿下夸奖。婢子……婢子愧不敢当。”玉扣说着,屈膝朝对方行了一个礼。

    “好就是好。本宫的夸奖,你当受之无愧。”长风示意她起身,“放眼整场,只有你做了簪子——”

    所有人都当她是个九岁的孩童,各种珠红玉翠,赚足了眼球。

    却忘了她还是个被正式赐予封号和宫殿的公主。

    位同副君,仪服同列侯。

056 有仪

    这个簪子做得恰到好处。

    银质虽然低调,却足以说明问题。

    一如她再如何潜光隐矅,也别忘记她是个不能惹,不好惹的主儿。

    “玉扣,还记得当年我为什么选你么?”

    长风问。

    玉扣一怔,继而答:“是因为殿下同情婢子的处境……”

    犹记那日公主殿下的目光,在她案上的珠宝材料间淡淡一扫,又问:“除了做首饰,你还擅长做些什么?”

    “婢子还擅长梳头!”玉扣知道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表现得急迫一些会让同侪们看不起——反正她们一直都看不起自己,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她对着长风公主诚恳表态:“至于其他不会的,婢子都可以学!”

    长风公主没有吭声,而是又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就在玉扣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时候,长风公主转头看向跟随在侧的蓝衣女官,“锦屏姑姑,以后越湖殿进人,都以她这样的做标准——”

    “是。”蓝衣女官应道。

    “那她……”一旁的宋尚服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长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继而笑道:“这样心灵手巧,又自强不息的人……本宫当然要带走。”她伸手在案上的杂色珠宝材质状若无意地一拂,“若是继续留在司珍坊,恐会有些屈才。”

    玉扣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没想到殿下不仅看中了她,且还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盛赞回护于她。

    想来以殿下的冰雪聪明,早就看出了她弃众宝而择素银的原因。

    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宋尚服有此一问,她才有此一答。

    轻描淡写间,便将该说到的都说到了。

    因此,玉扣从来都不敢小视这个年纪不大的主子。进了越湖殿,也一直是循规蹈矩。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的怠惰之心。

    不求像方絮和锦屏姑姑那般深得殿下器重,但求能侍奉殿下左右,报效万一。

    她始终感激当日长风伸手将她拉出了泥沼。

    免于在倾轧中悲屈死去的命运,且比这宫中绝大多数人都活得体面。

    “当然不是因为同情……”长风从镜中注视着玉扣,笑了笑:“我,绝不会因为同情而任用一个人。”

    她的目光亦在方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我选一个人,最看中的:除了能力,便是心性——”

    方絮和玉扣闻言,心头皆生出一股自豪之感,以及被认可的感动。

    “我喜欢身陷逆境,而不轻言放弃的人——”长风道,“只要此身不死,总有机会改写命运。”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神色一振。

    “这下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枚簪子了罢?”长风目光平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今日梳的这个惊鹄髻她也很满意,高盘的发髻饰以低调的簪,堪称粹雅冲和的杰作,“非此簪,不能表达今日我之态度。”

    她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错,致使越湖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但她明白,应对危局时最一开始的状态和举措至关重要。

    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长风起身,在两名近身宫女的陪同下,稳步出了寝阁。

    行至内殿门口,果然看见了陈宫正一行人立在院中。

    见到长风,她只觉眼前一亮,继而上前行礼:“殿下——”

    长风点了点头,目光在场中巡视了一圈,令她较为满意的是:事出突然,越湖殿诸人尽管俱感慌张,却没有乱作一团。

    宫正司的到来,迫使每个人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活,被集中到了宽阔的庭院中。

    虽然人头是乌压压的一片,但是却没有交头接耳嘈杂纷攘的情况出现。

    这令前来纠查的陈宫正也暗暗感到惊讶和佩服。

    要知道,这等于侧面印证了长风公主非凡的掌控力和约束力!

    一个贵妃之女,能挣得嫡出公主都望尘莫及的荣宠,且能稳稳坐拥这么多年,实力绝对不一般!

    很多人都认为长风公主只是投了个好胎,才会后来居上。

    陈宫正本来也这么想。

    毕竟三岁以前的长风公主何止表现平平——准确的说,是除了粉雕玉琢的相貌,其他资质都落了下乘。

    先天口不能言是最大的缺陷,另外身子也较之同龄人瞧着更为孱弱……皆是妥妥的不足之症。

    众人都道是贵妃高龄生产的缘故——

    就算看着再如何年轻,身体毕竟是已近不惑,骗不了人。

    其后诞下的七王子博晏也格外难养,想来也是同理。

    从什么时候起,陈宫正不再觉得长风公主是个女以母贵的附属品了呢?

    大概就是自七王子博晏出生以后罢。

    同样是老来子,同样是贵妃所生,却不及胞姐简在帝心。

    母亲爱幺儿。

    黄贵妃是肉眼可见地偏袒幼子。

    她在王上面前同样也是说上话的。

    可是却未能撼动长风公主在王上心中的位置。

    三岁被正式赐封,五岁又被赐居了宫中的越湖殿。

    这样的恩宠,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连黄贵妃都无法相较。

    母女同为一宫之主,但细品两人治下的能力,作为女儿的长风公主显然更胜一筹。

    贵妃身边的近人走马灯似的换,或死或贬,如今在她身边侍奉的蕊枝,在短短十年内,完成了从负责打理花草的四等宫女到一等近身宫女的三级跳。

    反观越湖殿,作为教养姑姑的魏锦屏仍在,因祸得福来到长风身边服侍的方絮,起初只负责司膳,可如今却已是和魏锦屏一样能独当一面的角色。

    就连那个站于另一侧的玉扣,多年前被长风公主从司珍坊择出来,如今除了梳头,听说还会制些新颖的珠宝式样出来,投入到城中某家首饰铺中售卖。

    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人都知越湖殿殷实,却不清楚钱为何多得花不完。光靠赏赐,哪里够长久地支撑“月赐”?

    五王子一党不止一次想要揪住六公主长风的错处,也揣测过越湖殿是不是偷着变卖了些赏赐,照着这个方向查了许久,结果却一无所获。

    陈宫正自己也是在偶尔的机会下得知:长风公主在宫外有产业。

    除了明面上的四千户封邑,还搭上采办司,做起了生意。

    宫中并无明文规定王族不准经商。

    所以即便六公主在宫外置产业的事被捅出来,也伤不了她分毫。反而还会因动了更多人的利益而遭到围攻。

    她何必冒着得罪长风公主的风险,去给五王子一党做马前足呢?

    说实在话,陈宫正心底是不看好孙王后一脉的。

    子众虽众,却没一个能成气候的。

    有时候这么看,多子未必多福。生一个顶用的,比生上一堆无能充数的强得多。

    “陈宫正,”长风语气温和,却隐含威势发问道:“因何事踏足我越湖殿?”

057 坐船走

    “回殿下,”陈宫正屈膝回禀,不敢稍加怠慢,“婢子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将“捉拿”二字咽了下去,“带走一个人。”

    长风扫视了一下场中,目光旋即回到陈宫正的脸上,问她:“你想带走谁?”

    陈宫正为难地看了眼长风:“……您的教养姑姑,魏氏。”

    长风眉心一跳,吐出两个字:“理由。”

    陈宫正神色一僵。

    理由她也不知道,陛下之命就是理由。

    她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婢子只是奉命行事,其余的一概不清楚……”陈宫正道,“求殿下多多谅解我等的难处……”姿态可以说放得很低了。

    长风没有立时答应,也没有立时反对。只是道:“魏氏肝火犯肺,如今已迁至幽栖阁养病。”幽栖阁是越湖殿最偏的一处位置,“本宫不是想抗命,更不是想与你为难,只是以魏氏如今的身体……已经无力跟你们步行到宫正司——”

    见陈宫正唇角微翕,长风又道:“拖行更不行。”她这一句语意铿锵,带着不容置辩的味道,继而微微一笑,“陛下是遣你们来带她回去问话,但并没有说要立时处决,对罢?”反正就不是她们一行人来了。

    陈宫正一愣。

    “既是如此,”长风依旧笑意清浅,“那就不能让人在路上出些好歹,不是么?”

    陈宫正抿了抿嘴角,认同了她的说法,“是……”

    “陛下有命,不得不从。”长风先当众表了个态,接着思考着摇了摇头:“可也不能让魏氏坐本宫的步辇去……这不合规矩呀。”

    “就是!就是!”陈宫正头上冒汗地应合道。其实她想说,这何止叫“不合规矩”:犯事宫人还坐步辇去宫正司报到——成何体统!

    虽说她并不清楚魏氏所犯何事,并且念及多年来与魏氏打的交道不少,本着相识一场的情分,她也不想魏氏真的下场悲凉。

    最好是误会一场。

    长风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宫正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心中对这位陈宫正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对上不失分寸,对要捉拿的同仁没有幸灾乐祸与落井下石,实在是不简单。

    心念转动之间,长风有了决断:“不如我拨条船,你们一行人带着她坐船过去罢……更省时间。陈宫正也能早些复命。”

    只这一句,便说服了陈宫正。

    她朝长风行了一礼,“那就多谢殿下!”

    长风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方絮着手去办。

    继而扭过头给玉扣递了个眼色。

    玉扣立即会意,上前一步,代长风对着场中越湖殿宫人吩咐道:“好了。没事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越湖殿诸人旋即领命退散。

    长风趁机拉着陈宫正借一步说话。

    她用仅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对方:“陛下怎么会突然下此命令?”

    先前就已经问过了。

    只不过当众问和私下问是两码事,就算答案依然是“不知道”,但能得到讯息截然不同,“婢子真的不清楚……不过,陛下是从清樨殿出来后,才下了这道命令。”

    长风心中一咯噔。

    可她面上却未显,只笑盈盈地朝陈宫正点了点头。用微不可见地声音道了句“多谢”。

    又一语双关道:“这宫中的浮沉实在说不准——得宠和失宠的,可能瞬息就会置换。但尚有一口气在,便总有翻脸的机会。你说是不是,陈宫正?”

    她将提点两位贴身宫女的话,又换了种说法道了出来。

    陈宫正也深以为然,点头低声应“是”。

    长风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言。

    她绝不能让陈宫正明晃晃地把人捉拿走,那样闹出的动静太大,不仅堕了越湖殿的威望,更会使消息不径而走,传出宫外打草惊蛇。

    就让一切在相对平和的情况下先进行着。

    船已经准备好了。

    方絮站回了长风的身侧。

    而宫正司要带走的“魏氏”——越湖殿曾经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锦屏姑姑,已经被她们从幽栖阁搀了出来。

    这是长风自回宫后第一次见她。

    偷偷出宫前,便听说她生了病。那时还揣测会否是个疑兵之计,之后从心腹御医夏贤清那里得知确是事实。长风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从宫外见过墓回来以后,她便有意对魏氏避而不见。因为不知道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去见她。而且,她也怕自己有些情绪藏也藏不住。

    既然她答应过墓,要饶魏氏一命,而如今的魏氏又已经递不了消息,那她便想着:干脆就让魏氏在幽栖阁安度残生罢。

    谁承想,事情又横生波折!

    长风此时已经隐约猜到:是七公主临时改弦更张,把要指认的对象从法净自作主张改成了魏锦屏!

    她之所以告诉七公主魏锦屏的事,那是在她对法净是细作身份提出置疑时不得不做出的说明,更是因为她当时想要寻求七公主的襄助,而先行给出的诚意。

    毕竟在关系巫越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她们才是一个战壕并肩作肩的队友。

    既为队友,长风便觉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不该有所隐瞒。

    可没想到,大事未成,七公主竟然起了别的心思!

    长风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

    行罢!那今后就各走各路。

    脸可以换给你。可其他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越湖殿的主人是六公主长风,而不是六公主长风的脸。

    “公主殿下。”

    锦屏姑姑面色潮红,却掩饰不住的虚弱,她让扶着她的两人松手,勉力朝长风拜了拜。眼底满是惶惑与不安。

    四目相接之下,长风有些尴尬,可是尽力没有表现出来。只轻声道:“陈宫正得知你与早些年花名册上登记的信息有些不符,故而想请你去问一问。”她顿了顿,“姑姑,你便随她们去一趟好了。反正是坐船,累不着。”

    锦屏姑姑表情一松,点头应下。

    待她们离开后,长风只觉身心俱疲,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方絮见了,连忙道:“殿下要不要再躺回去休息?”

    一旁的玉扣也随声附和。

    可长风却摇了摇头:“我得去一趟‘临华殿’。”

058 病娇七王子

    临华殿是七王子博晏的住所。

    长风禁足之前,也很少去。

    往往都是七王子不远千里来越湖殿找她。说是越湖殿能划船凫水,最是悠然自得。

    可秋冬季节的越湖殿就没什么花头了,湖风吹面寒,江南的冬天,湖面又结不成可供冰嬉的厚实冰面。

    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挡七王子博晏来越湖殿的热情。

    黄贵妃心疼儿子,时不时将自己的玉辇派给儿子代步。

    当然,这并不合规矩。

    可孔方楚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而是七王子开始明事之后,自己推拒了。

    他喜欢长风这个胞姐,很愿意亲近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姐姐是除了母妃以外最亲近的人——

    父王是好多人的父王,而且对他严厉有余,亲近不足。

    而母妃,对自己只有一味的溺爱和顺从。

    只有这个姐姐,能带领他,指教他,并且面冷心热地维护他。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在学堂上,长风为他出头。

    并非因为他们一母同胞才与他站在一起,而是发自内心地认可与肯定他。

    人都需要被肯定。

    可是偌大的王宫,奉承自己的人一抓一大把,可是能真正给自己肯定的人,有且只有长风。

    她和母亲长得很像,都生得极美。

    但是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很小的时候,他便能察觉出母亲对阿姐和他的不同。

    当然,七王子将其归因于父亲疼爱姐姐多一些,那母亲自然便会偏爱他多一些。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七王子发现事情貌似不是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他一直在椒兰殿养到十岁。

    之后他本当搬去六哥的声闻殿同住,可是却给他直接划了间临华殿,虽未正式赐居,但实质上并无不同。

    临华殿距离宣明殿和椒兰殿的距离几乎均等。

    再看看阿姐的越湖殿,三面临湖,阔则阔矣,却偏得很。

    真的想见一个人,又怎么忍心让她住得那么远呢?

    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听到了真相:

    当年赐居越湖殿看似是荣耀,实则是迁居养病。

    阿姐摔下忘荃亭后,虽然醒了,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之后便有御医诊断出公主得了疫症。

    父王母妃听了汇报之后,怕此疫蔓延开来,便下了一道“恩旨”。

    至今七王子博晏都无法想象,彼时身心皆被架在火上烤的阿姐,是怎样度过的那段时光。

    只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母妃很多事情没有避着他,却有更多的事情是刻意瞒他的。

    比如,当年为着他的出生,阿姐曾为他受尽酷刑。

    那个秘密往来于椒兰殿的马道婆,在壬平五年的夏天,彻底失去了行迹。

    母妃为此担惊受怕了许久,怕是王后一党所为。于是秘密处决了所有见过马道婆的宫人。

    之后甚至怀疑过是越来越势大的阿姐,得知了某些消息,而做出的报复。

    可谁知道马道婆究竟是生是死?

    又有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留下了口供?

    没有人知道,马道婆是被他秘密处置掉的。

    她以为他只是个孩子,又自觉他的诞生自己居功至伟,故而对他毫不设防。很轻易地就接过了他给的半块糕饼。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

    毕竟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动听:“嬷嬷。我一见你,便觉得面善。这是薄荷方糕,吃在嘴里冰冰凉凉的,最是消暑。宫外是吃不着的——我特意留了半块给你,嬷嬷快尝尝看。”

    马道婆的表情像三伏天饮了碗绿豆汤一样舒畅。

    七王子想,就当是他给将死之人的奖赏。

    值得一提的是,那半块薄荷方糕是阿姐让方絮特意给他做的,抚慰他不被获准吃冰饮的低落心情。

    看看,阿姐对他多好!

    所以,他用阿姐给的糕饼,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马道婆,替她完成了复仇。

    马道婆倒下之时,依然不可置疑地望着他。

    毕竟他才十一岁。

    他却懒得再看马道婆一眼,轻拍一声巴掌,唤出了事先安排躲在假山中的唯亭。

    唯亭是他的心腹,不会说话的那种。

    只不过他的不会说话是天生的。按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选进宫中来的,可事有例外。唯亭的舅公,是杨公公的师傅。

    杨公公念及当年的教导之情,把唯亭安排到了临华殿。

    唯亭不会说话,也不认字。但偏生拥有一把憨力气。

    七王子博晏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决定抬举他。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

    父王还难得的夸赞了他——说他“有慈悲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慈悲,而是机智。

    让一个本无法得到这一切的人,一跃拥有这一切,那种如同幻梦般的不真实感,会促使一个人无限地卖命和忠诚。

    这一点,他也是从阿姐身上学到的。

    看看如今她身边得力的方絮,玉扣,乃至磁青,哪个不是视她若神衹?

    跟着阿姐,能学到不少东西。

    这也是他时常跑去越湖殿的原因。

    可最近一阵子为何没有再去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母妃阻拦或者请不到旨,而是他又获悉了一个秘密。

    阿姐竟然看上了那个俏和尚!

    那个和六哥向来不清不楚,又被五哥惦记着的和尚!

    依他看,他也只配做阿姐的一个玩物罢了。

    可不知他给阿姐下了什么蛊,阿姐竟然说出了“两情相悦,木已成舟”这样的话。

    是的。

    六哥身边的静檀,实则是他的人。

    六哥自己清心寡欲,便以为世上人都如他一般不食烟火。要攻克下一个随主被迫修佛的人并不难,直接砸银两便是。

    之所以在六哥身边安插眼线,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留意的人不是六哥,而是阿姐。

    可越湖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加之他实在不敢在阿姐面前造次,故而只得剑走偏锋。

    只要使得好,偏锋一样起作用。

    当他得知静檀传来的消息后,整个人呆立半晌,待回过神来时,即对那个叫“法净”的和尚隐隐动了杀心!

    忍。

    他得忍着。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他昨夜留宿了越湖殿。

    这样阿姐势必会受到牵连!

    六哥这人他了解,不会惹事生非。而且投鼠忌器,为了他那个禅友,也不会到父王面前去乱说。

    倘若六哥一时想不开,那自己也有后手。静檀毕竟不能白养着的。

    阿姐还是被禁了足。

    说是因与五哥那个废物点心起了冲突所致。

    呵,谁信呢!

    反正他不信。

    就算父王对阿姐的疼爱也掺了水分,但面具戴久了一时间也摘不下来!

    何况五哥的确不成器。

    阿姐没道理斗不过他。所以只有一种情况——

    就是阿姐另外犯下了大过。

    会是什么呢?

    七王子辗转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心中推测出了答案。

    四个字:情令智昏。

059 虎虎生威

    七王子平生第一次觉得父王的决策是对的。

    确实应该把阿姐关起来冷静冷静。

    一个和尚,玩玩就算了。

    还想着共效于飞——

    简直是昏了头!

    因此他赌着一口气不去见长风。

    可是当长风派方絮递来口信,需要他襄助时,他还是义不容辞。

    阿姐就是阿姐。

    半点怠慢不得。

    尽管他并不清楚,阿姐在下什么棋——

    好端端地干嘛掺和七妹的事?

    他不喜欢七妹。因为觉得她那双看似卑怯的眸子里,藏着不安分。

    阿姐是他一个人的阿姐,谁也不能和他争。更不能当着他的面,试图踩着阿姐往上爬。

    但凡敢动这个心思的人,他都不会手软。

    “殿下驾到!”

    正在兀自发呆的七王子,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准备迎出去。但想想又坐了回去。

    刚一坐下,又蓦地起身,目光环视四周,择定了那张罗汉榻。

    待长风走进去时,一眼便看见了内殿中歪在榻上的七王子,脸上盖着一本《博物志》。

    “怎么能在这儿睡?”长风柔声道,走了过去,解下身上披的孔雀裘给他盖上,“当心着凉。阿衍。”

    七王子听着那声轻唤,心中一暖。他动了动,刚要抬手拿掉覆面之书,却觉面上一凉。长风已然下了先手。

    总是这样。

    无论是下棋,还是打双陆。阿姐从来都不会因为他小而让着他。

    一是一,二是二。

    思及此处,七王子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长风知道他在装睡,却不点破,只笑吟吟地问他:“你也在看《博物志》?读到哪一卷啦。”

    七王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夺过书,头也不抬地道:“读到卷四——说是‘人啖豆三年,则身重行止难。啖榆则眠,不欲觉。’”他顿了顿,“于是午憩前我特意饮了杯榆叶茶,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醒不过来了?”

    “胡闹。”长风道,虽说“格物致知”的精神可嘉,可是——“古人猎奇的志怪小说,也值当你用自身去格?”

    七王子自然听得出长风话里的疼惜之意,心中畅快起来,神色微霁,款款道:“就是好奇罢了。说实话我也是不怎么相信书中说的,吃豆三年走不动路,吃了榆叶睡觉就醒不过来……要是这样,那这两种东西,早该被划为毒物了。”

    “还挺机灵。”长风忍俊不禁,下意识地要去捏对方的脸,却又惊觉对方年岁已大,这样亲昵的举动似乎已经不太合适。她没有突兀地收回手来,而是转而去帮对方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改了口:“不,应当说——睿智。”

    啊。简简单单两个字,又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七王子怔怔望着长风,忽然唤了声“阿姐。”

    “怎么了?”长风问他。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长风愣了愣,继而眸光愈发柔软。

    “阿姐,你今日为何会来临华殿?”

    七王子问。

    他记得阿姐以后很少来的。

    自他搬过来,近两年的时间,统共只来了三回。

    一次是贺他新提新居,一次是来探病,还有一次就是他过生辰。

    可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

    长风听七王子这么问,便知道他的心思极为细腻敏感,也不想用“来看看你”这样的话来搪塞他,故而直言:“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或许早就该跟你说的。

    长风默默道。

    “阿姐不该把你当成……当成小孩子。”长风低低道,或许比起七公主,自己凡事更应该多和这个弟弟通通气。可是因为黄贵妃的缘故,她对于七王子始终无法达到七王子待她那般赤诚——

    这一点多多少少让长风在面对七王子时感到愧疚与不自在。

    正因如此,她很少主动来临华殿。

    而且,长风也清楚:黄贵妃打心底里是不愿见她与七王子太过亲近的。

    尽管她口中说着“你们姐弟是一棵藤上的瓜果,当同气连枝”,可那为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扶弟”。要的是她去做七王子的助力,而非反过来七王子为她鞍前马后。

    日前也是他在接到口信后,立即前去说服了黄贵妃,自己才得以解禁,光明正大地前往清樨殿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他,自己就见不到寒食。也就无法顺利开展后面的救国行动。

    说起来,这个弟弟才是她最应该信赖和感谢的人。

    “阿晏,我于禁足期间,出了趟王宫……”

    此言一出,七王子博晏登时惊讶地嘴巴微张。

    继而眸中闪过异彩,隐隐透着兴奋。果然这世上没有阿姐不敢干的事!

    他本要张口问些什么,却听得长风严肃地说了下去:“……因此意外得知天颂将要倾吞巫越的消息——”

    七王子变了脸色。

    “当真?!”

    “你知道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信口开河,”长风看了他一眼,“只是我绝不能让父王知道我出过宫……故而我只能采取迂回委婉的方式提醒父王……”

    七王子忽然福至心灵,不确定地看向长风:“七妹……”

    话音未落,便见长风点了点头。

    虽说最一开始她并未将七公主纳入棋局,但她自己裹挟了进来,也只好顺水推舟。

    “七妹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七王子定定注视着长风,其实他那句话等同于“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不会……是兵符罢?”

    长风眸光一闪。

    她勾了勾嘴角,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果然颖悟绝人。

    “是啊。”

    长风坦然承认。

    “你……”

    七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听见此事后的表现,与日前的七公主如出一辙,同样惊讶地顾不上称谓,可不同的是——

    七王子旋即笑了出来,一拍大腿:“阿姐,你简直是巫越立国以来最虎的公主!虎虎生威的那种……”

    “嘘……”长风在唇前竖起了食指,柔声啐了他一句作为提醒,“你魔怔啦不成。”

    七王子即刻明白过来长风为何如此。

    他们连“虎符”都不能说,而要改叫“兵符”,又怎么能在一句话里连着说这么多“虎”字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

    避君主讳。

    孔方楚,小字“虎子”。

060 爱姊情深

    “你就从没疑心过阿姐……”长风思忖着道出了后半句,“有狼子野心?”

    七王子博晏“噗哧”一声笑了。

    “哪有人这么评价自己的?”

    听他这么说,长风回了回味,也有些绷不住了。咬牙作势要拧七王子,下手时却只是在对方额上轻轻敲了一个“爆栗”,恨恨道:“有那么可笑么?”

    七王子屏住笑意望着她,认真吐出一个字:“有。”

    继而又仰起脖子笑开了去。

    长风嗔怪地瞪着他。

    待七王子笑够了,他搡了搡长风,哄她:“好了,阿姐。我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长风脸色稍霁,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等着听七王子的下文。

    “你怎么会有狼子野心呢……”七王子目光真诚地注视着长风,“早就说过了,你是虎,不是狼……”

    话音未落,长风一个大迎枕便丢了过去。

    七王子连忙闪避,缩到榻角。

    “臭小子!”她咬牙切齿,“是不是真想见识见识老虎发威?”

    七王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将迎枕护在自己胸前,直起身子央道:“阿姐饶我这一回罢……好阿姐~”

    最后那声呼唤九曲十八弯,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长风知他体弱,见这嬉闹一会儿的功夫便脸色泛红,呼吸不匀,她自是不会再追打下去,一拂袖子坐回到榻边:“那你好好回话……”

    七王子乖乖“嗯”了一声,丢掉迎枕,慢慢挪膝蹭了过去。

    他黑矅石般的眸子盛满无辜,低头帮长风那件珍贵异常的孔雀裘整理好,一面唤道:“阿姐。”

    长风慵懒地应了一声。

    高冷的眼神却在示意他“快说”。

    偏偏七王子视而不见,开口又是一句“阿姐。”

    长风抿了抿唇角,刚要张口,便听得七王子已接着说了下去,“其实这就是答案。”

    “什么?”长风没听明白,眼神中透着困惑。

    七王子灿然一笑,“无论是你有野心,还是淡泊志,对我而言,都一样——”他娓娓道出心声,“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

    长风怔住。

    继而泪盈于睫。

    她的心早就修炼出了铜墙铁壁——

    能够抵御伤害,却抗拒不了温暖。

    “阿姐……”七王子呆呆望向长风,由于惊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怎么哭了……”

    他当然会害怕。从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阿姐落泪。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阿姐平生获得的糖,都是父王硬塞的。根本就用不上哭这一招……

    没有用的事,阿姐当然不会做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会被他弄哭了呢……

    明明自己只想让她笑。

    让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

    七王子正无措间,被拥入一个透着淡淡柑香的怀抱,“谢谢你,阿晏。”

    长风清晰地表达完了感谢,接着喃喃道了一句:“我,何德何能。”

    七王子全听见了。

    “你值得的。”他用坚定的语气,轻声对长风道。

    长风又是一声哽咽。

    她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阿晏起初身子僵直,想来是被吓着了。

    毕竟她很少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候。

    刚要讪讪地放开手,却听得七王子道:“阿姐你知道么——这是自六岁那年后,你第二次抱我。”

    “你想说这于礼不合?”长风放开手,掏出帕子拭了拭微红的眼角,笑着问道。

    “不,我想说——这很好。”七王子道,“那一回你抱我,我半天都喘不过气来。可这一次的,让我感觉很好。”

    这个时代的礼节里是没有“拥抱”这一项的。

    而上一次,“那根本不是拥抱——”

    长风忆及往事,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之所以会半天喘不过气,难道不是因为被莲子卡住喉咙的缘故么?”

    所以她用了“海姆立克急救法”。

    闻讯匆匆赶来的黄贵妃看到这一幕,还以为长风在殴打七王子。

    周围站着的宫人,没一个动弹的。

    也全都看傻了。

    黄贵妃怒极攻心,急步上前,抬手便给了长风一个耳光。

    长风被打得头一偏,可她却顾不上辩解,下一秒便加重力道,开始重新一轮的急救动作。

    “你……”黄贵妃指尖乱颤地指着她,声音都变了调,“还不住手……”

    话音未落,便瞧见令她诧异的一幕:

    自儿子口中,吐出了一粒糖莲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沾了灰,眨眼间便成了一颗泥丸。

    黄贵妃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长风。

    她有些讪然,旋即心头冒出一句话:

    摆出这种怪异的架势,别说是她,任谁看了,能料想到这是在救人?

    所以也怪不得她误会。

    可不管怎么说,是她救了自己儿子。

    安抚两句总是要的。

    黄贵妃用帕掩鼻,轻轻咳了一声,作出一副气血上涌方才勉力压制住的样子。

    她将对儿子真情实感的心疼,随着目光投注到长风微肿的半边脸颊上,唇角微翕着开口:“母妃……”

    刚说了两个字,便被长风笑着截道:“母妃是关心则乱——我省得。”

    黄贵妃一怔,继而胡乱点了点头,强笑道:“你能理解母妃……就好……”

    对啊。我理解。

    但我不会谅解。

    长风在心里冷冷道。

    她低眉敛目,朝着黄贵妃行了一个礼,便要离开,却被一只小手拽住了袖摆,“阿姐。”

    黄贵妃和长风皆是一僵。

    前者的目光落在儿子惨兮兮的脸上,后者却是头也未回,只是极温和地嘱咐了一句:“以后……不可以囫囵吞物了哦。任何东西,都要细嚼慢咽一番再吞下去。吃鱼,更是如此。”

    “嗯!”七王子用力点了点头,脸上因拍击造成的红晕在慢慢消退,可气息却依旧紊乱,他急于向长风证明自己,连忙道:“鱼,我会吃的——”

    他说的会吃,是等着侍膳的人将鱼刺一一挑出来后净吞鱼肉,长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莲子,我以后再也不吃了!”

    七王子发布了封杀莲子的宣言。

    “随便你。”

    与长风这最后一句话同时出口的,是黄贵妃的连声附和:“好,好!不吃就不吃。”

    空气中又有一瞬间的凝滞。

    长风不想再继续这种让彼此都备感不适的尴尬,决意闪退。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袖角,告辞一声,“拂袖”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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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枕边风介绍:
怎么做宠妃,这事我熟!
长风公主在亡国之后,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于打了天颂皇朝一记耳光!
(黑莲花大女主+女强男强+不强行降智+一心干事业)妃常枕边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妃常枕边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妃常枕边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