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镜不染尘凡心动
可怜?
是哪种可怜?
怕不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怜”罢?
这里的“怜”,不是“怜”。是“爱”。
脑海中跳出来的这个字眼,无端地刺痛了六王子博昙。
他甩了甩头,心里生出一股厌弃之情。却不知是对谁的。
假使法净说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可怜……
那便更是引人发笑了。
六王子博昙果真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开口:
“她若可怜,那世人谁不可怜?”
是啊,众生皆苦。
只是长风公主的苦处,没有人能看见。亦不足与人说。
她连让人可怜的资格都没有。
法净的思绪忽然就回到了很久以前——
犹记兴平二年的燃灯佛圣诞,他有幸随师入宫,无意间窥到了那一幕:
绯色衣衫的小人儿,浑身被雨水沾湿,远远地看去,就像栖落在忘荃亭中的血雀。
又似是一滴豆大的胭脂泪。
在这细密如蛛网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他此时藏身于假山中,既是避雨,也是找东西。
东西是找到了,可这雨却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索性透过这假山的间隙,看亭上风景。
忽然,血雀扑腾着翅膀向前。
在亭阶的最边缘,那滴胭脂泪促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法净睁大了眼睛。
他四下张望,也没有看见罪恶的推手。
明白了。她是故意一脚踏空,让自己滚下来的。
这般不声不响,根本不是意外。
他亦保持缄默,成全了这个意外。
只是好奇“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同止水的心湖,泛起了涟漪。竟有人点燃了他的好奇心。
翌日,便知晓了答案。
“长风公主失足摔下忘荃亭。”
那个师父口中“修闭口禅”的公主殿下,一摔之后因祸得福——
不但从此能够开口说话,一举救下了自己的教养姑姑,还被赐居了越湖殿。无上尊荣。
原来如此。
年仅五岁,竟然如此有城府,懂谋划。而且,够狠绝。
他牵了牵嘴角,却又摇了摇头。
告诫自己,此等厉害人物,应敬而远之。
事实上这位公主殿下,亦无半点靠近他的意思。
因得圣宠,她也常伴驾前来灵音寺拜佛。与六王子一左一右,宛如金童玉女。
可他就是知道,她心中尽是滚滚红尘,无半点佛香缭绕。
忍不住想从她如如不动的表相,窥见其他的内容。犹如堪破玄机。
长风如一汪井水,无波无浪更不见底。
怎知她心存善念呢?
当他欲将她作红尘看破,她却浑然不在意,拂一拂袖子,救他于水火。
他在看长风,另一双充满贪欲的眼睛却在看他。
与六王子孔方博昙一见如故,既确有相投之处,也掺杂着他刻意相交的用心。
所以当他再次跟随师父入宫,自称是六王子孔方博昙近侍的宫人前来邀他前去清谈,他请示师父,得到准许后便跟着去了。
那年他十三岁,还是个少年人。哦,少年僧人。
没有人会把和尚当成男子。而一个小和尚,几乎与内侍无异。
有的人是先天不足,而他们是后天残缺。缺的那一部分,叫欲望。
而最不缺欲望的人,就是王孙公子。他们生来就在欲望织成的锦绣堆上打滚。
寻常人吃饭穿衣的渴望,于他们是寻常。总免不了想追求些殊癖。
五王子的殊癖是南风之好。
并且色胆包天。
那个邀他前去论道的近侍,实则是五王子的人。是何居心,一目了然。
可当时的自己并不知情。
途径御花园时,又遇见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
或许因为冬至宴的缘故,她按品盛妆,梳垂鬟分肖髻,身穿大红鹤纹吉服,颈间挂着一枚玉坠。
同样是红色,同样站在忘荃亭上。上一次还像一只向死而生的血雀,这一次却像一株凌寒独放的梅花。
她漫不经心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继而轻声喝道:“站住。”
法净眉间轻蹙,并不想理会这傲慢公主的做派,可在前方引路的内侍却身形一凛。
慢慢,慢慢地转过身来,朝高阶之上的长风公主,垂首屈膝行问安大礼。
他仍站着,眉眼淡漠,行了一个合十礼。
“抬起头来。”长风吩咐道。
他皱眉,却听得一旁跪着的内侍打着哆嗦:“小……小人……不敢……”
小宫女道:“殿下如何吩咐,你就如何行事。你不敢听命,难道敢抗命?”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样的目下无尘。
“是……”一个字被胆颤心惊的内侍念出了好几个调。
看来长风公主平时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回个话而已,奴婢们竟吓成这样。
“果真是你。”长风脸上的笑意不明,带着丝冷意,“你去往哪里,所办何事?”
“去……去……”内侍说不出话来。胆寒得连跪都跪不直了。
法净看不下去了。众生平等,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
于是他开口替内侍回答:“去声闻殿,找六王子论道。”
话音未落,内侍瘫倒在地。
长风完美的杏眼,在法净面上停留了一瞬,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看着内侍,声音愈发如冰雪般冷峭:“一仆不侍二主。声闻殿之邀,何需由你来传?六哥的事,为何差遣五哥的近身之人?”
法净闻言变色。
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名内侍。
那时的他,在长风看来,确是一个纯粹的佛门弟子。因而,面对他的错愕,长风报之以同情。
她也曾因不清楚这子城各宫的位置,而险些吃了大亏。
不过之后她便以最快的速度,熟记了这座宫城的建筑分布图,甚至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声闻殿在御花园以西,含元殿在御花园以南。
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求殿下饶命……”内侍的五官已经纠结在了一起,齐齐作出哀求之举。
“饶命……今日你注定是无法回含元殿复命了。”长风正色道,“本宫能饶你的命,那你主子呢?”
内侍答不上来,只觉前景一片黑暗。
“方絮,去帮帮他。”长风对身旁的小宫女道。
小宫女应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朝他们面前走来。
内侍瑟缩了一下。
“转过身去。”
小宫女朝内侍吩咐道。
内侍不安,但还是依言转了过去。
小宫女甜甜一笑,继而扬起一记手刀,将内侍打晕了过去。
032 棋逢对手
法净目瞪口呆。
再一抬眸,长风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他这才发现,对方今日额间贴了一枚珍珠面花,与黑亮的瞳仁形成了强烈的色差对比。击得他心口一钝。
那张面孔未施粉黛,却莹洁无瑕,仿佛玉做的人儿一般。
“小师父保重。”
她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而去。
反倒是唤“方絮”的小宫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小吗?
至少……比她还要大五岁。
思及此处,他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望了眼她离去的背影。
走远了,看着就像萧瑟冬景里的一点红。
他才这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道谢。
傲慢无礼之人竟成了他自己。
下一次,他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向她表达自己的谢意。
再见长风已隔月余。
在她的九岁生辰上,他负责代师父送上了一本《宗镜录》。
是他亲手誊抄的。尽管他知道她未必会翻。
在低头行礼时,唇齿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是谢上次的事。
这声谢,有些迟到了。
长风眸光微动,神情上却没有任何破绽,在接过礼物时,朗声将那两个字,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多谢。”
她光明磊落。不拖不欠。
只是自己的心生出万缕千丝,自顾自地开始了纠缠。
“净照,你知道吗?”法净低低道,“殿下于我有恩,她不止一次地救过我……”
六王子博昙惊讶地抬眼。
法净跟他说起了那桩陈年旧事,说起了五王子胆大包天的龌龊,以及六公主看似无情却有情的襄助。
“竟有此事?”
六王子博昙神情怔怔地望着他,“我竟不知道,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为何提都未曾向我提过?”
“我既无事,便不想你挂心。”法净顿了顿,“今日之所以说出,是不想你再对殿下和我有所误会……”
“是误会吗?”六王子博昙抬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前些天留宿越湖殿,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法净没有否认,咬咬牙,“可也是被逼无奈。”
“谁逼你了?”六王子博昙冷冷道。
“亦是拜五王子所赐。”法净眸中闪过从未有过的犀利和冰冷,“是他在贺冬大典后,设了一个局……如果不是殿下及时醒来,把我带到越湖殿,那时我们便已身败名裂!”
所以,我们又何需白耽了这虚名呢?
他又想起长风冲他眨眨眼睛说的这句话。
“殿下……”
刚醒过来的他,乍闻此言,是表里如一的慌乱。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当个和尚?”长风定定注视着他。
“贫僧……愿继承先师遗志,潜心修行,普度众生……”
“度众生前,小师父不如先度度我?”长风一副真心求商量的语气,听愣了法净。
半晌,他方找回自己的神思,板起脸道:“殿下莫不是在挟恩图报?”
“是啊。”长风竟然大方承认,转而问他,“不可以么?”
法净一时语凝。
“法净——”六王子博昙的话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父王只是禁了她的足,却并未断她的供给……你不必太过担心。”
可法净依然坚持,“能不能让我见上殿下一面?”
“没有父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越湖殿探视……”
“人进不去,那物呢?”法净看着张开的箱子道。
***
“有人跟着我们。”
下山时,寒食悄声对长风道。
“对方是……”
长风想问问对方是几个人,结果话还没有问出口,便被寒食一把推开:
“小心!”
长风跌坐在地,而一支箭矢深深地没入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气息未匀,只听“嗖嗖”数声,又是一连三支箭,破空而来。
寒食忍无可忍,取出腰出的软剑一一格开,接着便朝箭矢来的方向攻刺而去。
草丛轻荡,一抹青影急掠而过,寒食足下一点,紧紧跟了过去。
“不要追!”长风喊道。
可是已经晚了,寒食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已经不见踪影。
长风环顾四顾,心知不妙,悄悄握紧了袖中的迷香。
“说,为何要打听法净师父的行踪?”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咬字清晰,干净,还带有一丝疏离感,极具辨识度。
长风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白衣少年。
与一身缁衣的自己,宛如昼夜相对。
不知是否是暮色四合的缘故,她竟觉得对方的眉眼竟有几分肖似法净。
峨冠博带的法净。
她面色冰冷,回敬道:“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白衣少年抬了抬眉梢,似乎是从没想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抿了抿嘴角,告诫道:“你最好如实回答。”
“如果我不呢?”
白衣少年向前踏了一步。
长风却站着不动。
彼此距离近了些,她才发现方才是错觉,白衣少年与法净并不像。
尽管五官轮廓皆有少年人的分明棱角,并且年龄相仿,但同样身着白衣,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气息却大相径庭。
如果说法净是冰山下的火种,那眼前的少年便是温泉里的一颗夜明珠。
前者是隐忍的矛盾体,可后者却是自信的发光体。
他可以在白昼收敛光芒,也可以藏身水底沉浮。你无法探知其深浅,也不能准确估判其亮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价值绝非泛泛。
少年亦将长风的样貌端详个仔细——
平平无奇的长相和个头,可脸上却透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
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而是心有所恃而不恐。
可他向来擅长粉碎别人的凭恃,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长风等着他再近一步。
少年如她所愿,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非她所想。
在长风出手之前,少年一手制住了她,另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她的脖子,并慢慢收紧虎口。
“放……”
“早知道你那只袖子里有文章。”少年的笑意回温。
胜券在握的感觉,令他发自内心的愉快。
而长风,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033 反杀
对方并不是什么武道高手,但想制住丝毫不懂武功的自己却绰绰有余。
“说……”少年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掐住对方喉咙的举动,阻碍了问话。
可遍寻一圈,也没有找到能用于捆绑的物事,不禁蹙起了眉头。
在问出结果之前,他还不想杀他。
忽然,少年的目光扫到了长风腰间的束带,登时眼前一亮。
这倒不错。
长风尚在负隅顽抗,骤然感到腰间一凉,愈觉惊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她咬牙切齿。
颈间的桎梏消失,长风还没来不及喘息半刻,旋即又被反剪住双臂。
虽然初冬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但腰带被解,再继续胡乱挣扎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长风只得就势席地而坐,束手就擒。
心里自是恨毒了对方。
少年行至她面前,笑盈盈地俯下身来,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视线落至她前襟,不由微微一怔。
长风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朝身上看去,果然有些衣衫不整,但却不至于春光乍泄。
她松了一口气。
少年仍注视着她,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来,朝她的胸前探去。
长风惊叫出声,“你做什么?”声音是不同于方才的尖锐。
少年看她一眼,不为所动,双手用力,将她中衣的交领也扯开。
果然。
不单是锁骨,与脸、脖子及双手这几处袒露在外的地方颜色不同,再往下去查探,亦是如此。
他再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指,果然也沾了一层薄薄的土色。
“姑娘真是好手笔。”
他浅浅一笑,嘴角竟显现出一对梨涡,衬得他有些孩子气。
只是长风从没见过这么天真又可怖的孩子。除了她自己。
“说说看,你为何要去找法净师父?”少年放柔了声音,似乎很懂得怜香惜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长风心中恨极,可依然识时务地开了口:“妾是巫越王宫的宫女……”
少年的眉梢抬了抬。
“……法净他常伴智觉禅师出入宫中,因而与妾……互生情愫……”既被识被女子身份,那声音便怎么娇柔怎么来,说到此处,她娇羞地别过脸,“他答应妾将来要还俗的,也告知妾近来宫中将会有大事发生,让妾早做准备……于是妾便打点一番,偷偷溜出宫来投奔他……谁知,到了灵音寺却找不到人!”
长风泫然欲泣。
俨然一副被情郎辜负的悲戚模样。
这一段话虚虚实实,令白衣少年陷入了思考。
法净看上她,绝无这个可能。那大约只是为了成事不得不虚以委蛇——
自作多情的蠢女人。
少年掩去嘴角的一抹讥刺,笑容如沐春风,“姑娘,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平日里做事可辛苦?”
十指纤纤,掌心无茧。
“妾乃越湖殿长风公主的近前宫女,平日只负责沏茶,不算辛苦。”
“长风公主?”少年眼中一亮,似乎极感兴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素未谋面,却已被两位兄长频频提及,争夺得不可开交的女人。
虽不是元后所出,却地位尊崇,是巫越“嫁码”最高的公主。
相比之下,巫越王的其他女儿,顶多算是郡主。
因为长风公主的封号是十二年前先帝钦定的。其分量可想而知。
并不是先帝非要抬举这个庶出公主,而是当时巫越王元妃所生的公主,皆已婚配。
这个宠妃之女,最得巫越王的垂爱。既是宝贝,自然是要进献给天颂的。
抬举她,就是抬举天颂自己。
长风公主原本是先帝留给自己的长子滕王为妃的。
奈何滕王早夭。
皇位最终兄终弟及。
长风公主成了无主之璧,自然有能者居之。
大哥二哥便认为自己有这个能耐和资格。
“公主殿下骄纵蛮横,待人苛刻,人长得一般,字也写得极丑……”
长风开始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
“长得丑?”少年不太相信,“她的生母黄贵妃可是艳冠群芳,听说曾二十年无子,却依然圣宠不衰……”
“看来公子对巫越王宫之事知之甚多……”
少年警觉,他敛容正色,想起了一个刚刚被自己疏漏掉的问题:“方才陪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宫娥,身边竟会有如此身手的人作陪……
终于提到寒食了。
长风道,她此时也在心里想着寒食,想着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赶回来?
不过,回不来也不要紧,她身后的绳结就快要割断了。
对方太自信了,因而大意到没有来搜她的身。
袖子里除了迷香,还有她须臾不离的七宝手串。
其中金珠实乃金刚所制,坚硬无比。
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他是我的兄长,”长风面不改色,煞有介事地编着,“亦是宫中的带刀侍卫……”
“那……”少年话音未落,面前的乔装少女突然挣脱了束缚,袖子一拂,他当即觉得不妙。
然而还没来得及屏息,也没有嗅到任何气味,人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他与长风已然调换了角色。
被绑着的人是他,而摆出诏狱主审官姿态的是长风。
长风系回自己的腰带,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对方的腰带,将对方捆了起来。
不同的是,她从自己被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精益求精——
将少年的双手绑在身前,而不是背后。
并且全方位地搜过一遍身,确保万无一失。
见他醒了,长风微微一笑,正式开始审讯环节:
“你是谁?”她抬起下巴,“来此有何贵干?”
少年才不会乖乖就范,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不说,我也知道。”长风用指尖勾起一物晃了晃,沉吟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好大的来头!”
034 来凤居
少年一惊,定睛一看,她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随身的印鉴。
此女竟然识字。
就算她说她是宫中的奉茶宫女,他也不认为她一定通晓文墨。
“姑娘……”他欲哄骗她将印鉴还给自己,“这是家父之物,我贪玩带在身上,要是丢了,父亲大人会剥了我的皮!所以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啊,”长风故作惊讶,抚着印鉴顶部缀着流苏,“那他就职何处?”
“同平章乃虚衔,并无实权。”少年的笑容谦和,“家父官至侍中……只是小官,小官。”
他试图蒙混过关。赌得就是区区女子不懂官僚制度。
“侍中?那不是门下省的长官么?”长风斜睨着他,“位同宰辅,怎能说是‘小官’?”
少年的笑容凝在脸上,转瞬便又舒展开来:“与三公九卿相比,的确是小官。”
“阁下过谦了。”长风亦笑着与他客套,眼睛却无时不刻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冷不丁问道:“可据我所知,巫越官员体系中并无此职——那么,这位侍中大人,究竟在何处做官呢?”
少年神情一僵,继而眼中温度冷却,盯着长风,一言不发。
这是一种很有威慑力的眼神。久居上位者,才能运用自如。
长风想,倘若自己不是两世为人,只怕也要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法净是你们安插的细作吧?”她一针见血,见对方神情如釉面裂开了一条缝般,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跟细作接头,需要皇子殿下亲临吗?”
“你……”少年睁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脸上盯出个洞。
末了还是展颜一笑,向她虚心求教:“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之所以缓和了态度,是因为他知道,眼前之人必死无疑。
那不妨客气些。就当做是种垂怜。
“猜的。”长风柔旎一笑,然后将头探到他耳边,轻声道:“天颂国的皇子殿下,要是下次不想让别人识破你的身份,那就不要再用这龙涎香了。”
少年一震,正欲张口,长风捡起身边的石块,毫不留情地将他敲昏了过去。
没寻到法净,却意外逮回条大鱼。
连皇子都亲自出面了,足见长风此前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此次谋划的必是大动作。
也好。就拿你当个人质。
虽说天颂的皇子不只一位,但能身兼同平章事的皇子,必然深得琰帝的信任与宠爱。
只是眼下,如何才能把这人给顺利拖走?
仅凭自己肯定不行。
长风想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凑到已经昏厥的少年鼻尖——
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唤醒对方,相反是为了让对方昏睡得更久,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运作时间。
小瓷瓶里装的是安息香。
寒食去了多久?
长风一面暗忖着,一面环顾四周。
结果没等来寒食,却等来了一道青影。
如同一片暗藏内劲的竹叶,朝她凌厉地袭来。
长风一惊,只好丢开那白衣少年,飞快地闪向一边。
才躲过了一劫。
那人身手极好,行止由心。他先是俯身查看了下少年的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后,转过身来专心对付长风。
长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理智告诉她应该转身就跑,可足下却如生了根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大约那青衣武士身上透来的压迫之感,就是“势”。
不同于她熟悉的权势和威势,他的底气来源于自身,生杀予夺,在于弹指之间。
他看着长风,眼中殊无半点温度。
长风左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右手前臂上,仿佛是在危险面前抱住自己。她直视着对方,没有求饶。
很少有人在生死面前依然无动于衷。眼前之人年龄不大,但能持有这样的镇静,已属不易。
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放过“他”。
出于激赏,一向寡言的他慷慨赠予三个字:“受死罢!”
话音一落,便持剑朝长风刺去。
长风明知实力悬殊,却不会引颈就戮。她向后仰去,与此同时抬起右臂,从袖中射出暗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青衣武士始料未及,快速收势,抵挡暗器。长风堪堪捡回了一条命,可依然被剑气划破了前襟。所幸的是,没有伤到皮肉。
射出的三支袖箭,无一伤到对方,只为她争取了一点时间而已。
然而就是这一点时间,让她等到了寒食。
在青衣武士再度剑指长风之时,他如旋风一般,及时现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两位高手对峙,肃杀之气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还以为你不打算出手了。”青衣武士冷笑。
这话……何意?
长风看向寒食。
然而寒食却不由分说地抽出腰间的软剑,施展开来,如灵蛇吐信攻向对方。
青衣武士亦不示弱,两人凌空打斗起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
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依旧难分胜负。两人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青衣武士通晓百家武学,剑法出神入化,必是出自武学名门。再过数十年,成为一代武学宗师,也未尝不可能。
而寒食,招招凌厉,皆是博命之术。虽无章法,但往往也是因此而出奇制胜。
可是面对功力和造诣远胜于他的青衣武士,却并不取巧。
“寒食,”长风唤他,指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吩咐道:“若无法顺利带走他,那便杀了他。”
这一招声东击西果然有用,青衣武士一听,便不再恋战,立即奔向白衣少年。
而寒食则立即奔向长风,携起她,足下一点,迅速离开了此地。
纵马回到城中,已近戌时。
好在还有一个时辰才宵禁,长风当即立断,选了间离凤凰山最近的客栈落脚。
客栈名叫“来凤居”。
名字起得大气磅礴,富贵清雅而不费力。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店小二用标准的开场白询问道。
“住店。”长风答道。
岂料店小二为难道,“眼下小店只剩一间地字号的中房了。”他试探着问道,“要不,两位客官挤挤?”
“房间我们要了。”不等长风开口,寒食便表了态。
天色已晚,他不愿长风再作奔波。
寒食看向长风,低低道:“我这就去为风弟办第二件事。”示意她安心住下。
长风有些动容。
并非她如何在意男女之防,而是调兵之事的确刻不容缓。
可是,寒食也随着她奔波了一天……
“等等。”长风既是对寒食说,也是对掌柜说,“一会儿送两碗馄饨到房间里来。”
掌柜接过银两,答应得清脆。
两碗?
寒食看向长风。
“吃了东西再去。”她亦低声道,“正好,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035 探知
地字号中房。
在二楼楼梯右拐第三间。
不好不坏的位置。
不大不小的房间。
中规中矩的陈设。
屋内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
桌上放着一壶四杯和一盏烛台。
坐东朝西的架子床,不足五尺宽,吊着素纱帐幔。
东南角靠窗的位置,立着盆架,搁着简单的盥洗物什。
寒食到处察探一番,确定屋内没有暗眼,这才放下心来。
“饿坏了罢?”他问长风。
“还行。”长风答。
这一天下来,她的确没吃什么东西。可是人被心事填满的时候,压根感觉不到饿。
“今日委屈殿下了。”寒食又道。
“有得住,就不委屈。”长风笑了笑。
寒食抬眸望向她,微微有些失神。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长风依旧是男装扮相,绝世容光被敛藏,可眉宇间一贯的淡然从容气度,却令他心折了一瞬。
寒食垂眸,一只手指头在八仙桌上漫无目的地划着“之”字,想要再起话题,一时间又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忽地想到此前是长风有话要对他讲,可进屋后却一直是他在没话找话,更觉不妥和窘然。
就在这时,“笃笃笃”的叩门声解救了他。
“两位客官,你们的馄饨好了!”店小二的声音响起。
“进来。”长风道。
店小二从托盘中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还附赠了一碟油炸花生米。
寒食难得大方地打赏了店小二十个铜板。
店小二走后,两人开始用膳。
长风低头一看,馄饨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数量不少。自己最多只能吃一半。
而寒食,只怕还吃不饱。
“我吃不完,先分你一半吧。”她看向寒食。
刚要开动的寒食顿住动作,心中感到欢喜,只道:“既是如此,你先吃。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都归我。”
长风怔了片刻,继而摇头:“不,还是我先舀一半给你比较好。”
寒食顿了顿,吐出一句:“依你。”
鸡汤小馄饨胜在汤鲜。馄饨皮薄,宛如绉纱,故而也叫“绉纱馄饨”。
绉纱馄饨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喝的。
寒食嫌用勺子费劲,想端起碗直接豪饮,但目光所至瞥见长风却是一勺鸡汤一粒馄饨,小口啜饮,细嚼慢咽,令人赏心悦目。
他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重新探入勺子,也学着长风的样子慢慢吃起来。
日行百里都没有让寒食觉得心力交瘁,但一碗鸡汤小馄饨却吃得他满头大汗。
长风吃完,瞧见他那个样子,便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罢。”
寒食一愣,继而垂睑接过,心中一片温润。
“多谢。”
长风微微一笑,“回头记得把它留在越湖殿,放在我的枕下。见到它,我便知道你已事成。”
寒食顿了顿,应了声“是”。
饭后,他踏上了三进宫之旅。
从井中的小洞钻出来的那一刻,寒食一阵剧咳加喘息。
与青衣武士一战,令他今日体力殆尽。更要命的是,在狭窄的甬道中攀爬之际,全身的肌肉紧缩,向五脏六腑压迫,他才发觉自己受了内伤。
从洞口出来前一刻,他更是觉得自己似乎缩成了一枚霹雳火球,差一点点就要五内俱焚,从中爆破开来。
好在没有。
他用手拭了拭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
寒食休息整顿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漆如墨色的穹顶。
参落正南。已是夜半。
他默默计算着宫卫换岗的时间,在心里制定好行动方案后,适时跃出了井口。
寒食要去的不是十方居。
大概所有人都认为,兵符最有可能收在孔方楚的议政书房——十方居内。
连长风也曾这么想。
结果趁夜进去查找,却一无所获。
长风告诉他:“父王的近侍杨公公为司礼监掌印,是名符其实的内相……玉玺自不必说,就连父王的常印、闲章皆是由他负责管理。我怀疑兵符就被收在他的寝阁之中——”
即便是做了内侍总管,杨昀丰一日最多也就睡两、三个时辰。他常教导徒弟的一句话便是:“睡着了也得睁一只眼睛。”
足见其谨慎。
寒食摸进了杨昀丰的寝阁,隔着纱帐发现他面朝外侧卧,十分警觉。但是也没有像他自己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想起长风的嘱咐,寒食还是觉得小心为上,先用了把迷香为敬。
用的还是那支“醉佛”。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待药效发作,便伸手去掀帐子。
结果刚一动作,便听见叮叮咚咚的脆响,寒食唬了一跳。
凑近仔细一看,发现帐钩上竟然拴了一根细绳,上面挂着许多的小铃铛——
而绳子的另一头,便系在帐中人的手腕上。
好险!寒食暗道。
要不是事先用了迷香,这一拉扯,还能不醒吗?
只怕一声“有刺客”,就能让自己今夜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能不能逃出生天,还未可知。
寒食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到杨公公的枕头下,细细摸索。
没有。
又翻了翻他周身。
还是没有。
玉玺在他枕边的盒子中。
可兵符却依然不见踪影。
寒食想了想,钻进了床底下。
果然有一箱东西。
他打开一看,结果只有一些珍品和本册书籍。
珍品有犀牛角,有珊瑚树,羊脂玉九连环……还有一颗夜明珠。
真不知这些好东西是平日帝王所赐,还是旁人敬献的?
寒食一面腹诽,一面拿起夜明珠照亮。
借着淡淡的荧光,信手翻了翻箱中的那几本书册。
有些是账本,地地道道的流水账——记载着帝王的日常。
只可惜没有看到他最感兴趣的那部分内容:某年某月某时宠幸了哪个妃子,用时多久云云。
他不知道,彤史是由专门的人记录的。
杨昀丰记录的大多是孔方楚的喜好习惯,偶尔也还会提到承蒙圣宠的人。其中频频出现的有两个人:黄贵妃和长风公主。
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是长风公主从出生至今的重要成长节点都在这里了!
王室第六女,生来背负红胎,形若莲花,帝引为异,宠爱备至……
三岁上表奏书天颂圣文帝,赐封号“长风”……
五岁失足摔伤,因祸得福,重开玉口,陛下欣喜之余,赐居越湖殿……
……
寒食看着津津有味,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醒觉过来后,连忙合上了账册。
他其实是想把有关长风的记述都给撕下来带走的,但怕因此引发司礼太监的怀疑,反而给长风招至灾祸,这才作罢。
又随手翻开一本典籍,发现竟是一书法孤本……
寒食咧咧嘴,没想到……这太监还挺风雅博学!
说真的,那账册上的字写得比他都好!
此人若不做太监,只怕翰林院学士兴许也做得!
寒食将所有东西归位,又翻遍了屋中的柜屉,以及匍下身将每一块地砖都敲了一遍。
依然无果。
寒食极为不甘心,但知自己耽搁的时长不能过久,瞥了眼屋中的滴漏,已近寅时,只得先行离开。
036 七公主
寒食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轻叩门扉叫杨公公起床。
此人是杨昀丰的徒弟之一,唤作“槐生”。
平日里这个时候,师傅早已起身用膳,还要给他们训话。卯正便陪同陛下上朝。
万万没有此时还在酣睡之理。
于是槐生便来看看。
“师傅……”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心中疑窦大开,推门而入。
寒食躲避着宫卫,好不容易穿过御花园,经过冷清的清樨殿,终于到了他来时的地方。
那口名为“冰镜”的枯井,近在眼前。
寒食的步履有些踉跄,忍着不适,走到了井边。
他扶着井沿喘了口气,然后纵身一跃——
接着便听到井外传来一声惊呼:“救,救命……有人跳井了!”
寒食心头一凛,连忙借力游壁而上。来回这么一折腾,他胸中气血翻涌,又是一阵咳。
“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女声音传来,透着无限惊恐。
寒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乌发披肩的小姑娘,拢着白色的斗篷,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
纤细的眉毛,猫一样的眼睛,俏鼻红唇……
若说像鬼——她更像好么?
“方才是你喊的‘救命’?”寒食手按上腰间的软剑,冷冷问道。
“是……”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方知自己误救了一头狼。
“那真是多谢你了。”寒食语意森然。
“不,不用……”少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关,“你既无事,那我便先回……”
她瞅准时机,转身便跑。边跑边高喊“救命”——
这一回,要救的是自己的命。
只可惜她刚喊出一个字,便被人掐住了喉咙。
对方犹如鬼魅一般,竟一下子追上来截住了她的去路。
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寒食听见远远传来喧杂之声,似乎是宫卫纷纷出动。
仓促间他来不及多想,便挟制着少女,一同跃入了井中。
因携着个人,寒食无法随心所欲地在井壁四周着力,为了将下坠的力量化开,只得在落地时多转了几圈。
牵动伤处,令他感到有些晕眩。
“你……能放开我了吗?”少女在黑暗中轻轻问道,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寒食站定,将她一把丢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少女一个趔趄,扶着井壁才勉强站稳。
“授受不亲?”寒食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作出一脸凶相,“那我怎么杀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就因为我帮你叫了‘救命’?”少女愤然问道。
颇有些指责他“恩将仇报”的意思。
寒食怔了下,继而笑道:“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公平可言……”
“意思是,摊上了,我就必须受着对吗?”少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中透着不忿与凄然。
寒食再次怔住,似是被触动了心事,半晌都不发一言。
“你要杀便杀吧。”少女开了口,“如果世界注定是这个鬼样子,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有如此悲观的人?
简直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谁?”寒食问。
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小小年纪的她发出这样的感慨?
少女不语。
他已经适应了井中的黑暗,能依稀看见她粉颈低垂的样子。静静的,像一只雪猫。
“怎么,都视死如归了,你的身份还不能透露?”寒食嗤笑,“难道还是个公主不成?”
少女神情一滞,继而苦笑道:“对。你猜的不错。”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是公主——”少女抬眸,低低道:“不过……是巫越最不受待见的公主。”
良久,寒食方回过神来,仍带着不可思议地神情:“公主?你一个公主……怎,怎么能深夜跑出来……”
都没人管?
他想了想,将最后半句咽了下去。
答案她早已告知,是因为“不受待见”。
结合她的年纪,再联想到民间的传闻,寒食当即可以肯定,眼前的小姑娘便是巫越的七公主。
看着她,寒食下意识地想到了长风。
身为六公主的长风,号称是王室“最蒙圣宠”的公主,可那又如何呢?
不照样说禁足就禁足?说和亲就要和亲吗?
“到你回答我了——你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寒食瞥了她一眼,怪气怪气道:“我是江洋大盗,来宫中盗宝。”
七公主无法判断这话有几分真假,她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盗到宝物了么。”
听到这话,寒食却一阵气闷。
无功而返便罢了,还惊动了侍卫……以及眼前这个并不好蒙骗的小公主。
“盗到了哇。”寒食咧嘴笑了笑,“你不就是我意外盗得的宝贝吗?”见七公主神情微变,他玩心大起,笑容更盛,“……巫越的七公主,王室的明珠,难道算不得珍宝吗?”
“我是巫越的公主不假,却算不得父王的掌上明珠……”七公主自嘲地摇了摇头,“要想盗宝,你该去越湖殿才是!”
寒食一顿,明知故问:“越湖殿在哪里?里面有何宝贝?”
“越湖殿是我六姐的宫殿。”七公主道,“与我比,她才是耀眼明珠,我不过是一粒微尘。”
“引我去越湖殿,看来你很恨她?”
“羡慕,羡慕到嫉妒……”七公主坦言,“但是却谈不上恨。”
“那你还……”
“你以为我让你去,你就进得去吗?”七公主嘲弄道,“也就是我这冷宫似的清樨殿,你能来去自如。偌是去了越湖殿,只怕你连殿门都摸不着,就要被架起来烤……”
寒食闻言心中一阵得意。
他不但去了,还去了两次。
“越湖殿的守卫这么森严?”他有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不光是守卫,主要是我六姐那人……”七公主止住话,像是在思考如何形容长风,顿了片刻,吐出一句:“胸藏丘壑,七窍玲珑——你那点伎俩,压根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年纪,看人倒挺准的。
寒食一脸的与有荣焉,面对七公主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是长风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说起来,她和长风真的有些相像——
不过相似的并非五官,而是性情举止。
姐妹俩都很聪明,哦,应该这么说,同属于聪慧和美貌并重的女子。
外柔内刚,果敢决绝。
只是长风更深沉,七公主更冷情。
长风举止间透着强大的自信,而七公主则大勇若怯。
可不论怎样,王室公主的风范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求生,但不畏死。
寒食咧咧嘴角,问她:“你与你六姐的关系好吗?”
话一出口,便察觉到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长风可不是什么热心人,她不会去仗势欺压,却也没有什么济世情怀。
“好?”果不其然,七公主摇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037 慧极必伤
“哦?这是何意?”事关长风,寒食便多了份热切。
七公主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们的关系不咸不淡。虽是姊妹,却非一母同胞……虽非一母同胞,她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轻慢欺压我……”
七公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名不速之客坦露心声。
要知道,对方不仅不是自己的朋友,甚至于刚刚还扬言要她的命。
自己怎么就会对他交浅言深了呢?
七公主垂下眼眸,牵了牵嘴角,心头无端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是了。他既要取自己的命,那自己的临终遗言,自是只有说与他听。
“总之……”七公主说着,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井壁,“六姐对我,就像对六哥一般无二。既不交好,亦不交恶。”
不错,这很长风。
寒食想。
七公主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却触动了这名少年剑客的恻隐之心。
“你……”他刚欲开口,七公主便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似的,道出了自己的发现:“这里,有一个洞!”
仅片刻,七公主便从对方杀意迭起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窥破了一个不该知晓的秘密。
她的心紧紧缩了一下。
寒食眯了眯眼睛,朝她迈了一步,他替对方惋惜不已,只差一点……他就会放过她。
“小公主,所谓‘慧极必伤’……意思是有时候过于聪明,未必是件好事……”寒食语气轻柔,带着一丝丝怅然,但在七公主听来,却仿佛是勾人魂魄的无常在做最后的悲悯吟颂,令她止不住地发颤。
寒食想到长风,心中涌现出一丝歉意,但脚步却丝毫不滞,一步步朝七公主逼近,“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依托时,过人的聪明,会成为你的一道催命符……”
七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井底方寸之地,一步便也退到了尽头。
她的背抵在了坚硬的井壁上。
无路可逃。除非她能钻过那个钵口大的洞……
七公主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
她慢慢挺起了腰背,平静地凝视着对方,如同直面死亡。
寒食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你是从这个洞进来了么?”七公主虽是在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牵了牵唇角,“还真是神通广大……”
“如今我就要死了,你能告诉我了么——你是何人,为何而来?”
她坚持求索,近乎执着。
寒食有些动容。
他的来历与目的,对她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人之将死,她不想着为自己挣扎求饶,却依旧心心念念于此。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
是愚顽,还是悍勇?
他的手不自觉地探向襟怀,想要借长风赠他的那方丝帕寻得答案,结果却发现帕子不翼而飞。
寒食登时心头一跳,不禁喃喃自语:“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丢在哪儿了……”
一旦有人认出了是长风之物……那可怎么了得!
兵符尚未拿到,却又遗失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倘若长风要是知道,定会觉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整个人焦灼起来。
七公主见状,很是诧异,扫视了一下周遭,昏暗的光线下只看了一地枯枝落叶。
脚微微一动,踩在上面便咯吱咯吱作响。
“你遗失了何物?”
她一面追问,一面蹲下身来细细摸索。
寒食有些愕然,怔在原地,“你……”
“不用说,定是件于你极要紧之物,”七公主道,“不然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又怎么会急成这个样子?”
“我……胆大包天?”寒食语气有些怪异。
“连王宫都敢进,连公主都敢杀……”七公主凉凉道,“你这样的不算胆大包天,那什么样的人算?”
“你这样的。”
寒食话音一落,便迅速行动,身形化作一道幻影。
七公主眼前一花,继而便察觉自己躯体已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定晴一看,对方已近在咫尺。
紧接着下巴一痛,口中被塞入一颗药丸。
凉凉的,微带甘甜。七公主心头一惊,然而不待她多作反应,下巴又是一痛,不知名的药丸便被她囫囵吞了下去。
完了!
七公主的心,随着那颗药丸一同下坠到谷底。
她不怕死,但怕未知。
“这……是……什么?”七公主颤着声音问道。
“毒药。”
寒食压低了声音,其实他是在竭力压制胸间翻腾的气血。
饶是如此,仍有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所幸的是,此时置身暗夜枯井之中,他的虚弱得以掩藏。
“为什么?”七公主又问。她的语气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什么为什么?”寒食勉力咽了咽,问道。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七公主疑惑,“你不觉得,喂毒药太迂回了些么?”顿了顿,又问道,“这药多久毒发?”
寒食咬咬牙,“想死,没那么容易。”他故意用阴恻恻的语气道:“知道比死更可怕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未知。”寒食笑道,“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不知道死状如何,更不知道死之前你得经历什么——难道这不比直接杀了你更可怕?”
“的确。”七公主点了点头。
寒食的每个字都说在了她的心坎上,令她不得不引为知音。但对于要杀她的知音,她也自有一番计较。
“但我可以把死掌握在自己手中。”七公主一本正经地予以回应,“为了不受你的摆布,我提前自尽就好。”
死都不怕了,你奈我何?
寒食嘴巴微张,惊讶之至。之所以没有张得更大,是怕一口鲜血直接迸出来。
七公主的话,令他无言以对。
末了,他只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这两姐妹,他都没辙。
寒食不禁感叹,“这巫越宫廷还真是阴盛阳衰……”
“何意?”
“男子多娇,女儿家却个个厉害得很。”
“个个?”七公主抬眸,不动声色道:“除了我,你还接触过其他的‘女儿家’?”
038 面吃头汤
寒食一滞,继而含糊其辞:“你方才不是夸赞过你六姐吗?不如你再跟我说说其他的姐姐们?”
七公主冷哼一声,“直至现在,你都不曾告诉我,你是何人,来做什么?我又为何要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寒食沉默地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道:“七公主,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而你……也可以不做鬼。”
他迟疑了片刻,“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七公主问。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把失物找回来?”
寒食笑了,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小公主,你真的很聪明……”
“可是慧极必伤——对么?”七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记下你的忠告了。”
对于七公主的抢白,寒食表现得十分宽宏大量,他讪笑了两声。
“事成之后,在下定会解了公主身上的毒……”他顿了顿,“而日后,公主如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也必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一个从不轻易承诺的人,忽然就给出了一个分量不轻的承诺。
大约是因为话赶话吧。寒食这么跟自己说。
七公主也十分意外。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秘密底牌。
以她的出身,即便再如何苦心孤诣,也不可能在这宫中招揽到属于自己的势力。
谁敢依附于她?
一个身负“刑克双亲”之名,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庶公主。
她整日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便丢了小命。
没娘的孩子,总归是要自己摸爬滚打,学着自力更生的。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生下来就被打上的灾星烙印。
父王仁善,虽不会信方士之说处死她,但始终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是她的悲哀。无力挣扎无从改变的悲哀。
比生下来便无知无觉地死去,更叫她难受。
既然活着,那为何不可以换种活法?
也许眼前之人,就是老天垂怜,赐予她的一个机缘。
于是她抬起头,“好,我答应你。”
***
躺在来凤居的地字号房间内,长风彻夜未眠。
此处是生地,她又向来有择席之病——
若能倒头就睡,那就不是她了。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不断地在她脑海中上演。
墓要死了。
法净不见了。
天颂皇子现身巫越。
没有一件是好事。
据她所知,以潘眉为首的天颂使团一行应该还在路上。
为何会有皇子先一步出现在巫越的土地上?
长风摩娑着那枚“同平章事”的印鉴,心中升腾起不详之感。
一夜辗转。
熬至天色微明,长风起了身。
她用凉水洗了把脸,振了振精神,重新易容后,准备下楼。
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刚一推开房门,斜对角一抹青影闪过。
是昨日那个青衣武士!
长风心头微颤,连忙合上了门。
他们也选择在此下榻?
还真是冤家路窄。
如今自己落了单,要是被他们发觉,自己只怕就要命丧于此。
窝在房间里不出去,能否躲过一劫?
不,躲是躲不过去的。
迎难而上才是正解。
长风将目光投向了桌上那碟花生米。
“小二哥,给我来碗头汤面。”
长风戴着幕离,现身大堂之中。
所谓“头汤面”,就是用清晨第一锅水煮的面。
汤色清澈,味道鲜美,面条也软硬适中。
面吃头汤,香烧头香。
这是江南人家的仪式感。
早起的客人多半都是为了“头汤面”而来。
掌柜缩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店小二听见长风叫他,连忙过来招呼。
“客官,面要几样浇头?”店小二满脸堆笑,“本小店共有十二种浇头,有大排、焖肉、爆鱼、鸡丁、狮子头、银鱼干……”
宫中的面有十八浇。
来凤居能有十二浇,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长风另有所需,她问:“鳝鱼面有没有?”
店小二一愣。
与此同时,柜台后的来凤居掌柜坐直了身子,眼中掠过一丝精光。
“有,有的!”店小二飞快睃了眼掌柜,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看样客官是行家。这鳝鱼面可是小店的招牌,每日只供应三碗……”
“我要白汤,双浇头。”长风微笑道。
“这……”
“双浇头,可不便宜。”
掌柜接过话,朝店小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再管。
店小二立即会意,将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长风见状,便起身来到柜台前,与掌柜直接交涉。
“只要味道好,贵一点也无妨。”
掌柜是个中年男子,面白须长,左腕戴着一串佛珠。
江南一带再寻常不过的记账先生打扮。
但此时他看向长风的眼神,与平日里待人接物时的亲和模样截然不同。
透着深沉与凛冽。
鳝鱼面汤底分红白两种。不同的汤底,配不同“浇头”。
白汤往往配虾仁、焖肉;而红汤则往往配鳝糊、爆鱼。
不过,这个季节已经没有鲜虾仁了。
所以懂行的客人,一般是不选白汤的。
可长风吃的是一碗情面。
墓给她的情面。
墓说了,红汤是办白事,往往承接下游生意的,就是无生门。
白汤才是办红事,成人之美,不必见血。
他让长风千万别弄错了。
另外交待:在没有选出下一任陵主之前,一应“红汤”生意都暂时搁置。
掌柜伸出三根手指,在长风面前晃了晃。并未明言价格。
长风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将居中三指放下,比划了一个与数字“六”相同的手势。“要两碗。”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势对上了。
三长对两短。
掌柜眼睛微眯,开口道:“客官想清楚了么?”
六根黄鱼的价格可不低。
“我说了,只要味道好,贵一点也无妨。”
039 求一个恩典
长风言罢,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了过去。
掌柜不动声色地接过,稍觉沉手,低头瞥了一眼,身形一震,连忙又将东西递还了回来。
“客官拿错了罢?”他满脸堆笑地问道。
长风“呀”了一声,将东西重新收好,“是拿错了。”
她方才递出去的是无生门的掌门令牌。
长风是故意为之。
于她而言,“来凤居”就是一个熟人转介绍的乙方。
没有合作基础,更谈不上信任。
眼下她孤身在此,自然要小心为上。
长风需要“来凤居”帮她办成一件事。
为此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可她不能让人觉得她是只无力自保的肥羊。
于是先示威,再示好。
长风慢条斯理地递了一个锦囊过去。
里面装着一颗东珠。
价值远超于六根黄鱼。
没办法,出门的时候为了轻装简从,她没想过往身上揣金锭子。
而“纸币”这一物事,还未被发明出来。
长风完全是本着“穷家富路”的原则,才临时从妆奁中捻了颗东珠,以备不时之需。
不承想,就派上了用场。
掌柜接过锦囊,略一掂量,心中起疑。接着拉开囊口,往里面一看,眸光登时又是一颤。
他再也不敢小觑面前这位主顾。
“众口难调,”掌柜缓缓收回目光,“若要对客官的胃口,只怕还要您自己贡献一味佐料……”
这是确定接单了?
“您听好……”长风将幕篱掀开了一条缝,探身过去,同掌柜细细耳语了一番。
“贵客静候佳肴便是。”掌柜做出了承诺。
长风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掌柜,要两碟油果,三碗豆浆——一会儿送到我房里来。”
长风身子一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昨日,这个声音曾冷冷的对她道了三个字:“受死罢”!
“好的,客官。”掌柜抬头看见来人,笑得极富诚意。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仍杵着不动的长风,却并未多言。
待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长风才扭过头去,瞥了一眼情况,继而向掌柜打探:
“那是天字号房间的客人吗?”
掌柜低下头去拨算盘,只作未闻。微一抬眸,流露出警示之意。
长风一怔。
“方才忘了告诉你,豆浆不要加盐。”
那声音如幽灵般再度响起。近在咫尺。
长风颈后生寒。
不知什么时候,那杀神又回来了。
他是不是听见自己的问话了?
长风心惊不已,脑海中却在飞快地运转,思考着对策。
“天字号到底还有没有空房间?”她拍案道,“在地字号的房间住了一晚,浑身都起了疹子……你不尽快帮我解决,我可就要退房了!”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既不情愿过于配合她演戏,也不打算拆她的台:“客官,昨日就跟您说过了。天字号无房。至于您发疹,也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在下可以请来郎中,为您诊治……”
“郎中我自己会找,”长风抬了抬下巴,“退房,现在就退!”
掌柜摇了摇头,依言照做。
青衣武士注视着长风的一举一动,并不急着离开。
长风虽然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对方一眼,但她却感知得到他怀疑的目光。
于是她在转身之际,刻意动作过大,令头上的幕离掉落。
好让对方看个明白。
一张没有易容的……花脸。
长风是真的发了疹。
她一吃花生就会过敏。前世今生都一样。
没想到,这一次,正是致敏的花生,救了她。
青衣武士皱了皱眉头,似乎后悔离她过近了,连忙往后撤了撤身子。
大约是她的脸真的十分骇人。
长风自嘲地想。
人人都道忍痛不易,孰不知忍痒更难。
不过,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长风俯身捡起幕篱戴上,嘴角微扬,正打算离去,却听见身后的青衣武士有所动作,心头一惊。
结果对方却掠过自己,径直向门口迎去:“郎君到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公子等候您多时了!”
长风抬眸望去。
门口走进来的人一身灰衣,和自己一样戴着幕篱,真容难辨。
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只露出了一双手在外。
洁白而修长。若非其昂藏八尺,单看那双手,极易被人误认为女子。
长风屏住呼吸,手在袖子下握成了拳。
近了。走近了。
对方由青衣武士引邀着朝这边走来,而长风也没什么理由一直驻足在原地,她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长风隔着层面纱,还是捕捉到了对方右手虎口处的那颗朱砂痣。证实了她的猜想。
真的是他——
长风咬牙。
祸,国,妖,僧。
即便就露出了一双手,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来人是法净。
不知昨日他身在何处?
长风心乱如麻,却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而法净却脚步一滞,似有所感。
不过也只是略作停顿,旋即踏上了楼梯。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也在一瞬间坠入谷底。
长风公主,怎么会在这儿?
本就是奔着她才去的王宫,结果却扑了个空。
等自己匆匆赶回灵音寺,方知有人来找过自己。
据描述,来人是一位少年,并且有一名高手陪同在侧。
直到发现了熟识的记号,才打消了心中曾涌现出的那个几乎不可能的设想。
法净跟着对方,来到二楼甬道尽头处的一个房间。
房间并不如何地富丽堂皇,但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屋内有一座双面绣的山水屏风。
法净的视线透过屏风上的流云,望向了屏风后的那个侧影。
他缓步走了过去,朝着屏风后的霜袍少年施了一礼。
是个佛礼。
霜袍少年见状,便也双手合十,欠身回了一礼,继而请他坐下。
“卿幼时抛家别土,剃度为僧,为天颂忍辱负重十载,足见高义。”
语气虽然温和,却隐隐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纪轻轻,却身负要职。对方身份之尊,不问而知。
但法净却丝毫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
“少时懵懂,并不知晓什么大义……”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听命行事而已。”。
这话说得……
霜袍少年一怔之后,反而笑了。
还真是“出家人不打逛语”。
话听起来虽不讨喜,却很实诚。
因此霜袍少年不以为忤,微笑着示意一旁的随从,接过法净奉上的宫城图。
法净垂着头,怔怔地出神。他在想自己走进客栈时看到的那个身影。
虽身着男装,和自己一样戴着幕离。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长风。
“天颂不会忘记功臣,”霜袍少年端起茶盏,“事成之后,陛下于卿,于凌氏一门,自有封赏。”
面对这位钦差所传达的圣意,法净唇边的笑意竟然愈发苦涩,然而细细思忖之后,却是心中一动。
“封赏倒不必,可贫……”他想想,改了口,“属下想求一个恩典——”
属下?
霜袍少年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毛,吐出一个字:“说。”
“属下想要一个人……”
“哦?”霜袍少年抬眸望向他,来了兴趣:“何人?”
“巫越王第六女——”法净止不住地喉头紧张,竭力压制微颤的声线,生怕被对方察觉出异样,“长风公主……身边的一名女官。”
霜袍少年眼角一跳。
“我还以为你会说巫越王第六……子,孔方博昙。”他刻意在“六”字后顿了顿,笑吟吟地反问,“你不是一向与他最为交好么?”
“陛下说过,王族会得到优待……”法净低垂眼帘,王族中他最不担心的恐怕就是六王子博昙了。一个整日把素持斋的王子,早已看淡了一切。
“不,陛下说的是——听话的王族会受到优待……”霜袍少年的目光在他身上悠悠转了一圈后收回,笑道:“你可不要断章取义才好。
040 把她画下来
法净闻言,神情微凝。
可霜袍少年却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笑着拾起先前的话头:“长风公主身边的女官?是哪一位?”
他浅浅地笑着,牙根却咬得紧。
而幞巾所覆的额上某处也在隐隐抽痛。
昨日那个自称“越湖殿宫女”的狡诈小女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有生以来,他就没吃过这种亏。
“一位唤作‘方絮’的女官。”法净低低道,“素日里负责公主的一应起居事宜。”
“也包括奉茶喽?”霜袍少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法净一怔。
“还是说,越湖殿有专门的奉茶宫人?”
法净心生疑惑,十分不解面前这位年轻的钦差,为何会对越湖殿的内务如此感兴趣。
强压下一抹异样的情绪,如实作答:“并无此事。”
霜袍少年慢慢地敛了笑意。
又问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越湖殿中共有几名女官?”
自是有品阶的才能算女官。
掌事姑姑,贴身宫女都位列一等。越湖殿中二等宫女共有四名。三等宫女共有八名。再往下,就是厨房烧火、平日扫洒的粗使宫女,没什么品阶。
法净回答道:“十四名。”
“还真不少。”霜袍少年眼睛微眯,这个配给可比一般妃嫔的规格都要高,“看来这个长风公主很得宠嘛。”
法净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仅仅是听到“长风公主”四个字,他都觉得紧张。
“为什么独独对那名女官,如此在意?”
霜袍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法净似是完全没有意想到他会这么问,思忖了片刻,方道:“她……帮过我许多。”
这下霜袍少年愈发肯定了。
他唇角衔着一丝冷意,“若为国体,需要你杀了她呢?”
法净震惊地望向霜袍少年,半晌不语。
“你肯么?”霜袍少年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良久,法净终于开口:“不肯。”
“为何?”
“我不愿杀生。”法净平静道,不知为何却透着一丝凛冽。
霜袍少年笑道:“果然有慈悲心肠。”
法净猜不透他那话里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猜。
这样的评价,他深知自己够不上。
“请恩允。”
“好,我一定保她平安”。
霜袍公子避重就轻地承诺道。
法净正欲说些什么,对方端起茶盏,一面徐徐吹气,一面先他一步开了口:“你把她的样子给画下来——”
法净神情一滞,望向对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
“画,画下来?”
“光凭一个名字,顶什么用?”霜袍少年神情坦然,“万一被人冒名顶替了呢。还是画出个样子来,稳妥些。”
法净听得心头微凛。他刚想推托,霜袍少年显然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笑容狡黠:“别说你不会画——小长老不但精通梵文,还擅丹青……这我是知道的。”
法净彻底无言以对。
偏偏他的态度并不哆哆逼人,教人无可奈何。
这行事作风,像极了一个人……
“笔墨伺候。”霜袍少年笑着对身旁的随从吩咐道。
笔递到了法净面前。
他只得接过,思之再三,还是落了笔。
不多时,一个女子的容貌跃然纸上。
用的不过是来凤居自有的粗糙纸笺,画是幅寥寥数笔的黑白小像。
可越是不着颜色,越能衬得出画中人五官优越。
五官优越,并非指如胡人般高眉深目,一味追求面部骨骼的起伏,而是说五官之间的组合恰到好处。
虽说法净存了私心,下笔时刻意改动了几处,然而照着心中所想,画出来的已有八分肖似。
不似古典美人常见的丹凤眼和远山眉,画中人的眉型近于柳叶和新月之间,流畅自然。多之分则浓,少一分则显淡。
都说眉是“七情之虹”,这两道眉,当不负此名。再与眉下那一双无尘杏眼相配合,尽显高山流水。似是微微一动,便能调动起他人的七情六欲。
至少,能调动起霜袍少年的。
原来你长这样。
他在心中默默道,目光久久停留在纸笺上,轻抿嘴角,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子玩味。
法净望着,面上不显,心头却闪过一丝不快之感。
不知为何,他甚至有些后悔。有些信不过——
对方明明比他更有资格怀疑,可不知为何,法净竟先一步地信不过对方来。
他登时内心混沌起来,在纠结中骤然起身,将霜袍少年和青衣随从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法净心系进门前看到的那个身影。忽然想到,如果天颂即将加快进攻步伐,他应该立即阻止她回宫才是正理。
霜袍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却并未加以阻止。笑着让人送客。
待法净离去,他方拾起案上的纸笺,端详再三,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做贼?”青衣武士不解地看向霜袍少年,“她窃走了什么?”
霜袍少年不答。
同平章事的印鉴其实不算她偷去的……
压根是明抢好么!
任凭他如何巧舌如簧,都不肯还他。
不还便罢了,还砸破了他的脑袋!
思及此处,他不禁抬手抚上额角——
如果不是头戴幞巾,藏也藏不住那里鼓起的大包。
好个心狠手辣的小妮子!
面对随从的困惑,霜袍少年一言以蔽之:“你没瞧见,把六根清净的小长老的‘清净’,都给窃走了么?”
并没有告诉他:画中人,与昨日打伤他的奸险小女子是同一个。
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丢掉的那枚印鉴。
虽然那是个变数,但对于大局,相信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而从自己手中失掉的东西,他一定会亲手讨回来。
霜袍少年的手指微微用力,使得绘着小像的纸笺有些发皱。
末了,他反应过来,将画像重新放回茶案上,伸手抚平纸笺上的痕迹。动作轻柔,再看不出半点火气。
一旁的青衣武士却瞅着那画像发怔。
他总觉得,画中的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繁用。”
霜袍少年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回,回六皇子,”青衣武士面露迟疑,“小人好像见过这张脸……”
“哦?”被唤作“六皇子”的霜袍少年身躯一震,急急问道,“在什么时候?”
041 彼此都是团雾
“在……在……”
面对六皇子赵蘅的追问,繁用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眼睛直直盯着画像,总觉得哪儿不太对。
蓦地,他想到了那女子的名字——“方絮”。
方絮曰纸。
对了,就是纸的问题!
“方絮之体,平滑如砥。“
来凤居这张临时被抓来作画的纸笺,其实算不上高档,但在他看来,纸质还是太平滑了!
假如画中梳着齐整双丫髻的少女,鬓边留着碎发,且是张发着红疹的花脸……
那就对上了!
没错,他真的见过——“就在刚才!就在这间客栈之中——”
赵蘅脸色大变,旋即陷入了思量之中。
“六皇子,您说……”繁用犹疑地望向他,“小长老他……会不会变节……”
“变节?”赵蘅嗤笑一声,“变节,还用得着送宫城图吗?”
“这……”繁用武功高强,思维却相对简单,闻言面现赧色,顿了顿,到底没敢把“宫城图会不会也是假的”这句话给说出来。
“用人不疑。”赵蘅一下子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更何况——他的家族,他立世的根基,都在天颂,变节于他,有何好处?”
本就是天颂人,为国尽忠,乃是正理。
如果反过来站到巫越一边,才是妥妥的背叛。
而且事到如今,巫越也不会领他这个情。
繁用不住地点头,瞬间放下心来。却又听得六皇子的吩咐:“去跟着他——”
不是说用人不疑么?
繁用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六皇子。
“目的是把那个叫‘方絮’的宫女找到。”赵蘅眼也未抬,淡淡道。
他并未点破对方的身份。
不管繁用找到人后,自己能否猜将出来,他都不愿直言告诉繁用:
昨日敲破他脑袋的大胆狂徒,与这名宫女是同一个人。
赵蘅牙根咬得紧,语气却平和如春风:“人,要确保平安无事地送到本王面前。”
偏偏就是这副口气,最教繁用害怕。
繁用一凛,恭谨应道:“是,殿下。”
走出来凤居,法净全凭着一股直觉,去寻长风。
御街很长,此时尚早,开始营业的店铺并不算多。
他望过去,目光落在一间叫做“春方堂”的药铺上,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
“这位客官,需要抓什么药?”掌柜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我来找人——”
法净环顾四周,视线投向铺中隔断前后间的门帘处,“方才可有位同样头戴幕离的客官进来?大概这么高……”
他比划着,心中焦急,语气却依旧轻缓和气。
“呃……”
掌柜这一犹豫,便当即印证了法净的猜想。
他心头一松,再无迟疑,直奔门帘处。
其速度之快,令春方堂的掌柜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
怪就怪法净做出的前后反差太大。
方才说话如颂经般四平八稳,静若佛尊,可转瞬间便动如离箭,直直向他的侧后方袭去。
“站,站住——”
甚至都没等掌柜道出这声呼喝,法净的身影便化作一道灰烟地消失在了大堂中。
“是你……”
在见到如疾风般忽至,又于一息间骤停的不速之客,长风惊讶地顿住了喝药的动作。
她没想到,对方不单认出了自己,而且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屋内并不只有长风一人。
对方坐着的一位锦衣中年郎中,此时循声回头,朝法净望过来:“阁下是来问诊的?”
他面色微沉,“这边还没结束,烦请先在外面等等。”
话音未落,掌柜已后知后觉地追了进来,朝法净怒目而视,称谓却依然客气:“客官这是做甚么?”
说话间两名伙计也掀帘而入,站在了他的身后。
“方才急着寻人,因此有些唐突……还请见谅。”
法净态度有礼地解释道,却并非是被对方阵仗所慑,而是性情使然。他抬手一指长风:“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长风面色平静,并未就法净的话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淡淡朝面前的中年郎中递了个眼色。
中年郎中会意,蹙起眉头,沉声道出他的规矩:“我看病的时候,不允许有第三个人在场。还请阁下出去等候……”
法净不为所动,片刻后轻轻开口:“御医私自开设药铺,罪名恐怕不轻吧?”
中年郎中神情一滞,继而睁大眼睛看向对方,可惜对方戴着幕篱,什么也看不到。
他想说,这间药铺不是他所开,他只是趁休沐来此坐诊——
忽然想到在巫越,这御医私自坐诊也是不被允许的。
原因很简单,御医医术虽好,但开的方子却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
既容易对民间同行形成倾轧之势,又容易使宫中药材多了不翼而飞的可能……
不过即便如此,许多药铺为了自家的生意着想,还是会重金聘请一名御医坐镇。这人倒也不必常来,只须趁休沐之时来坐上半日,便能保证药铺生意长盛不衰。
只不过,御医本身也要担着风险,没有足够的诱*惑或是非来不可的理由,没人肯答应。
这名中年郎中姓夏,来此坐诊,便是基于后者。
他并非是贪图春方堂丰厚的分红……而是这间店铺的真正东家有请,他不敢不来。
面对身份被挑破,吴御医自是有些慌乱,但片刻后便冷静下来:“你是何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竟是抵死不认。
打一开始,便有人预见到今日,告诉过他: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大胆抵赖,不用怕。
而且,能认出御医的人,除非能去宫里说上话,不然认出便认出了,能掀起什么浪来?
如果能在宫中说上话的人,大抵不会做如此煞风景的人。
古时杀医是大忌,但与医者结仇,更是不智。
掌柜与后面两名伙计都紧了紧胳膊。
法净却在此时轻笑一声,目光停留在长风脸上,由衷赞道:“殿……阁下真是懂得潜光隐耀。”
魏锦屏一早就递出过消息,说是越湖殿有些不明进项,且数目还不小。
只是身为教养姑姑的她,压根插不上手。因此更深入的情况,不得而知。
法净现在明白了,至少这间叫“春方堂”的药铺就是她的产业之一。
“与你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长风的唇角讽刺地轻轻一勾,挥了挥手,内室的郎中,掌柜携同两名伙计,一同退了下去。
042 我不愿意
上一回,他二人这样面对面,还是在越湖殿。
短短数日,已是沧海桑田。
“长风……”
法净低低唤了她一声。
“怎么,巫越还没有亡,就不再叫殿下了?”
长风抬眸道。
她刚饮下药,脸上红疹未消,可是一双杏眸却清亮如昔。
见到突然闯入的法净,除去刚开始的一丝惊讶后,并无半分慌乱。
相较之下,头戴幕篱仍局促难安的人是法净。
长风的话令他无颜措地,他不清楚她如何得知——又究竟知道多少。
天字号房间里的交谈,是绝对秘密的。
一个他,一个繁用,都不可能让房外多出一双耳朵。
良久,法净嗫嚅地道了句:“别再回宫了……”
“那是本宫的家。”长风只觉好笑,“不回那儿,本宫能去哪儿,该去哪儿?”
你回去,就是送死。
法净心头涌现出凄怆之感,愈发自己庆幸戴着幕篱,掩饰住了面上所有的情绪。
“那日,我对净照说我要还俗,不是假话……”
他低低道。
“倘若你愿意,余生……我照顾你。”
“我不愿意。”长风回答得很直接。
法净闻言,心仿佛被蜇了一下,隐隐生痛。
“这个时候,你不妨干脆些。”长风径直将话挑明,“要么,你放了我。要么,你杀了我。”
话音一落,她便看见法净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王宫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法净低低劝道,“你完全可以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
“谢谢法师的好意。”长风淡漠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不领情。”
“长风……”
要知道,她今生已经是在换一个身份生活了。
活着。多好的事啊。
可人不能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吗?
她是长风,是巫越的公主长风。
她有她今生要受的命。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长风缓缓开口,“本宫求生,但不畏死。”
法净一震。
透过幔纱,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将对方看得很重,没想到还是看轻了。
长风恨他。
恨他窃自己的国。
因此自然不会放弃讽刺他的机会,“像你这样无家无国之人,是不会懂的。”
法净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却终是无言以对。
忽地他脸色一变,“长风,你快跟我走!”
长风睨向他,这时帘外传来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要硬闯过来。
法净,信手抄起桌上的幕篱递给长风,示意她戴上。
不待他掀帘,堂中的动静已戛然则止,安静得令人心悸。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已来至近旁,于一帘之隔,低笑着道了一句:
“多谢小长老引路。”
长风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因为她已经听出来了说话之人是谁。
外面已经安静一片。
难道说,春方堂里的人已经都被青衣武士给……
“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法净的声音里透着长风从未听过的冰寒。
“当然……是遵公子之命。”繁用抱着剑,不徐不疾道。
“人,我不会让你带走。”法净看了长风一眼,朗声道,“公子承诺过我——”
“公子只说会保她平安,”繁用冷冷打断他的话,“却从来没有说过……要把人交给你。”
厚重的青布帘在剑光之下裂成两半,他阴鸷的脸出现在屋内两人面前。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姑娘。”
繁用将剑一收,目光越过法净,朝着长风点头致意。
长风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
她听见繁用说捉她回去是奉公子之命,她也很清楚他口中的公子是谁。
所以明白……自己在劫难逃。
“我说了——”法净居然在此时站了出来,挡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人,你不可以带走。”
“你敢抗命?”繁用惊讶之余,流露出一丝讥诮。
“那命令又不是下给我的。”法净冷冷道。至于他要遵的命,早已履践。
“你……”
繁用沉下脸来,“别逼我。您本功德无量,不要自毁灵台……”
法净一哂。
他本就不是佛,眼下若眼睁睁看着长风被带走,便连半个人也算不上了。
态度他早已表明,因此也不想再多费唇舌,他只是轻轻一挥袍袖,暗暗使出“无相掌法”,便将繁用身上本来的那股“势”消解了大半。
“咦?”
繁用惊异地望向他,忽又诡异一笑:“没想到,你这般深藏不露。”
他并非感知不到法净会武,但却不知他武道修为如此之高。
长风本就未系好的幕篱被法净的袍风震落在地,心神震动。
“就待在这儿别动。”
法净微微偏头,朝着长风嘱咐了这么一句。
随即一掌伸出,繁用此时也有了防备,用剑一格,继而两人出了斗室,于堂内缠斗开来。
长风立在原地,再无阻滞的目光瞥见了堂中东倒西歪的掌柜伙计,见他们只是昏睡过去,登时松了口气。
视线再度回到交战的两人身上——
昨日见过的青衣武士本就是一等一的高手,何况手中还有长剑加持,出招凌厉,迅捷无匹。
雄浑的力量凝聚于剑身之上,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可法净一抬头,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对方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击。
寒食与墓一样,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已然是个中高手。
可是,寒食打不过的人,法净却能与对方打得不相上下。
然而,终于是吃了没有武器的亏……
法净渐渐落于下风。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长风一撩袖口,“嗖”地一声,放出了袖箭。
箭头直指那道青影。
长风不是在帮法净,而是在帮自己。
可惜高手就是高手,青衣武士在分身乏术之际,依然躲过了她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过,她那一击倒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至少给法净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攻杀。
繁用的肩头中了法净一掌,不由后退数步,虽未立时吐血,脸色却不太好看起来。
长风见状,又对着他发出一箭。
她平时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所以谈不上多有准头,然而胜在出手是又狠又快。
都说武功再高,也怕暗箭飞镖。
这一次,箭矢擦着繁用的耳朵而过,留下了一道血口。
“走!”
法净趁机携过长风,一同逃离了此地。
043 迷头认影
两人钻进一个巷陌。
长风站定,用力挣开了法净。
“这里还不安全,我们……”
法净话音未落,已被长风冷冷打断,“从来都没有什么‘我们’,只有你跟我。”
不共戴天的你我。
虽然这句话她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法净已然意会,不禁心头一黯。
长风不是耍小性作死,而是她知道那个可怕的青衣武士,一时半刻追不上来。
她的袖箭上淬了极厉害的麻药。
就算只划破了一点皮肉,也要昏睡上半天。
“放手。”长风蹙眉回望着又拉住自己的法净,“不然……”
“不然怎样?”法净静静看着她道。
也给他来一箭?
长风见挣不开,便不再挣了,沉吟了下道:“我有一句良言,你听不听?”
“请讲。”
“凡求成就,必作护摩。”见他一震,她不禁笑着又道了一句,“有些事情,你既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法净听出她话中含意,正欲开口,谁知竟身子一斜,扶着墙面才不至于立时倒下去。
“你……”
长风依旧笑着,一撒手,右手袍袖中掉出一个白瓷瓶,骨碌碌滚到地上打着转儿。
“因为即便你回了头,也上不了岸。”
她冷冷扔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咚”地一声,法净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长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采办司的马车要黄昏时分才会回宫,而长风等不了,于是出了巷子,直奔北关门。
那里住着一个能帮她的人。
站在上柱国府门前,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今日逢十,身兼鸿胪寺卿的孙国舅今日应当休沐。
她走上前去,叩响门环。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上了年纪的门房询问“来者何人”。
“你家主人一见便知。”
长风递上一枚白玉梅花坠作为信物,请他代为转呈。又另外掏出一颗东珠作为谢礼。
凡簪缨之家的门房,都极有眼力见儿。光这两件东西一出手,便令他不敢小视,当即便去通禀。
白玉梅花坠经由门房之手,转至小厮,再由一名在书房伺候的奉茶婢女,递到了孙国舅的面前。
原本漫不经心的孙国舅,只因朝那物什上多看了一眼,便立刻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
“人呢?”十方居内他曾亲眼见过陛下膝上的小儿戴过。
“据老陈说,还在门外候着。”
“快请进来!”孙国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因为他急于证实某个人是不是胆大包天到极点——竟于禁足期间私自出宫,且跑来给他送人头。
“请教主君,开哪个门迎客?”
孙国舅神色一凝,继而笑道:“中门。”
你是君,我是臣。原本该开正门,携全家老小跪地相迎。
可是今日你是见不得天光的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臣。那就怪不得我怠慢了。
虽然早做了心理铺陈,待见到头戴幕篱,一身缁衣扮作男装的来人,孙国舅还是怔了怔。
“阁下是……”
“舅舅。”幕篱下传来少女一声呼唤,声如黄莺出谷,甚是动听。
却震得在场之人一个激灵。
会叫孙国舅“舅舅”的少女,能是谁?
孙国舅也是登时不确定起来——
五公主虽是他嫡亲的外甥女,可是统共也没见过几回。就连那几面,也是在宴会上远远见到的。
看都看不真切,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难道说……面前这个是五公主?
不,不对!
那枚白玉梅花坠的主人,可是另有其人!
从来也没听说,长风公主与五公主交好,好到可以互赠贴身之物。
孙国舅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是栽赃陷害来的!
故意叫他“舅舅”,好让旁人都误以为她是五公主。
别说她不露真容,就算她摘下幕篱又能怎么样呢。
府中这些连天颜都未曾瞻仰过的仆妇,哪里又知道两位闺中公主长什么样?
孙国舅恨得牙痒痒,却只得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应上一句,“请。”
长风从善如流,款款走进了书房。
孙国舅自然是摒退了左右,直接点明对方的身份,冷淡道:“殿下叫我‘舅舅’,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先王后与王后皆是我嫡母,我叫您‘舅舅’,也是合情合理。”长风软软回了一句。“而且……您以中门之礼迎我,我便只好以晚辈之礼待之。不承想,还是会错了意。”
孙国舅面色一僵。
“若是您听不惯,本宫改叫‘国舅’便是。”
以晚辈之礼待你,你不领情,那我只好改为君臣之礼了。你可莫怪我。
孙国舅哪能听不出话中之意,不过却并未发作,“殿下爱叫什么都好。”
只要你承认你是六公主就成。
接着,他从案上拿起那块白玉梅花坠,似叹似疑:“您向来是个聪明人,为何近来却犯起了糊涂?”
是指她今日前来送人头,还是指前日顶撞孔方楚?
长风淡淡一笑,道了句:“如演若多,迷头认影。”
此话出自《楞言经》,意指错认镜中影像,以为镜中头不是头,故四下奔走觅本来头。
孙国舅自然听得懂她的自嘲,倒暗暗纳罕,“素闻殿下不喜佛事,没想到却能对经义信手捻来。”
“事佛者,又有多少人懂佛?”长风语气平静,“皈依者,又有多少人成佛?”
孙国舅一顿。
长风吐出一口气,“私以为,能持守本心而不妄动者,便已是大德。”
“殿下年纪轻轻,所思所悟,为常人所不及。”孙国舅这才重视起她来,“只是殿下之心红尘滚滚,实无半分佛性。”
何为佛性?
信佛者不争。
宫中公认最有佛性的王子无意争储,最尊佛法的陛下无意争土。
如果是这样,“无半分佛性”,倒于她是一种表扬了。
“国舅谬赞。”
孙国舅闻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那是夸她么?
这个六公主,脸皮还真厚。
长风不知他所想,却也不负他所望,朝他敛衽一礼,恳求道:“还请国舅助我回宫。”
孙国舅愣了。
世上竟然这样的人——你说她糊涂,她就糊涂到底给你看。你觉得她脸皮厚,她就将厚黑演绎给你瞧。
可也不想想,于人无半分好处的事,别人为什么要做?
044 捧杀
“国舅是不是在想——‘我凭什么要帮你’?”
长风轻声道。
孙国舅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有些讪然,不过面上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
“国舅您帮我,就等于是在帮王后,帮五公主。”
“你在胡说些什么?”
由于太过惊诧,孙国舅早将敬称抛到了九霄云外,待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有立时请罪,而是不悦地望着长风。
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也不觉得今日之后,面前的少女还能有继续哗众取宠的机会。
“您是鸿胪寺卿,不会不知道此次天颂使臣前来,意欲再选一位‘越妃’……”
之所以说再选,是因为已经薨了一位越妃。就在一年前。
而那位越妃,是巫越的二公主,也姓孙。
孙国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长风,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目前宫中只有三位待嫁公主,五姐,我,还有七妹。”长风朗朗而谈,丝毫没有闺中女子对于婚事的羞赧,有的只是政客的老辣,“七妹年岁尚小……那么,天颂国的选择必是在五姐和我之间,依国舅看,天颂会选嫡出的五姐,还是早有封号的我呢?”
孙国舅唇角微翕,显然已经被长风的话所触动,他当然不想看着自己的亲外甥女嫁过去了!
虽说没见过几面,可血浓于水,那可是他的亲外甥女!
谁不知道,天颂的圣武帝于床笫之事上有些变态的。
不然二公主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国舅一定更想让我去,”长风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孙国舅内心的真实想法,并道,“而陛下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孙国舅一惊,也顾不上指摘她私自揣度上意的不端,直问道:“陛下怎会舍得?”
怎么不舍得?
如果众子女中,一定有人要以身伺虎,那一定是她。
所以她不洗铅华,却依然得宠。
她不必懂佛,却一定要深谙人心。
因此她自幼便可以自由进入十方居。
明明她只是宠妃之女,却偏偏要让她的荣光凌驾于众姊妹之上。
长风注视着孙国舅,缓缓吐出两个字:“捧杀。”
孙国舅眉角一跳,注视长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殿下为何出宫?”
长风答:“想抗命。”
孙国舅又问:“殿下为何回宫?”
长风想了想,答:“决定从命。”
“是什么令殿下忽然就想通了?”
孙国舅眼神中不无讽刺。
“自是拜出宫经历所赐。”长风答得不卑不亢,“见了芸芸众生,见了无情天地,方得见自己。”
孙国舅愣了一息,继而失笑:“老夫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铩羽而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长风面不改色,又是一句:“国舅谬赞”。
孙国舅算是彻底服了。
他有什么理由不帮长风呢?
这种妖孽,留在巫越实在是屈才,就该送去祸害天颂啊!
“愿助殿下回宫领命。”孙国舅拱手一礼,“但这枚白玉梅花坠,臣暂时不能还给您。”
以为这样就算攥着她的把柄了?
长风一哂,“请便。”
孙国舅的做法也没什么新意,就是借着年节将至的名义,给各宫捎去一点孝敬。
长风藏身于一口巨箱的夹层之中,作为一份厚礼,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越湖殿。
她在感叹顺利之余,也不禁心生忌惮:
巫越宫禁何时变得这么松懈了?
方絮指挥两名内侍将箱子搬入内室。
待内侍退下,她不禁盯着箱子自言自语: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一箱接一箱的东西送来……还都嘱咐要殿下亲手打开……”
话音未落,长风按动机括,从箱中站了起来。
“啊!”方絮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
两位未走远的内侍一听,连忙顿住身形,互视一眼后,齐唰唰地朝内室侧目。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长风冲方絮使了个眼色,将计就计地把声音传了出去。
“婢子该死,”方絮请罪,语气中透着真切的关怀,“殿下,您的脸……”
“去,叫人传小夏御医过来。”
两名内侍更不愿走了,多劳多得,他们巴不得去跑这个腿。
方絮推开门,指了其中一名内侍交待了长风的话。这等事情,本不需要两个人去做。
另一个没被指派到的内侍,面上难掩失望。
谁知方絮对他也有安排,“你,去吩咐小厨房,给殿下准备沐浴事宜——记住,水温不要过热。”
两名内侍各自领命,欢天喜地的去了。
待方絮转身回到内室,发现长风已经把那身缁衣给脱了下来。
“殿下,让我来……”
她知道殿下一向喜爱洁净,从来不把一件衣服连着穿两天。
长风摆了摆手,问道:“适才你说‘今日东西一箱接一箱的送来’……是怎么一回事?”
方絮表情有些怪异,垂下眼帘:“先前六王子送了一箱子佛经来,说您读了之后,定能平息心火……”
长风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问道:“那箱子呢?”
“不知为何,不到半天的时间,六王子又差人将箱子要了回去……”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方絮瓫声瓫气,“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噗。”长风竟浑然不以为意地笑出了声,“解释?怎么解释?难道要明着说——自己冷静下来后,觉得此举是对牛谈琴,索性去把那些佛家经典要回来……免得被你家主子的俗气玷污……”
话虽这么说,长风却对六王子连半点怨恨也无。
方絮张了张嘴,不再言语,给长风斟了杯茶。
她是真的渴了。
长风接过,连着啜饮了几口,进入正题:“我不在宫里这段时间,都有谁来过?”
方絮抬头:“七王子来过……听说为了请旨,他缠了陛下贵妃一整天。不过,婢子哪里敢让他进来,就将他给打发走了……”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愧疚。
长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除了七弟,还有别人来过吗?”
“有。”
“谁?”
“回殿下,还有杨公公来过。”
045 生变
长风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盏。
“什么?!”
方絮说话大喘气,“不过,却被锦屏姑姑给挡住了。”
这世上,能靠三言两语逼退杨昀丰的,恐怕也只有同样得陛下青眼的魏锦屏了。
“你这招借力打力,用得很好。”长风不吝赞美。
“是殿下教得好。”方絮声音低了下来,“婢子没出上什么力。”
“杨公公因何前来?”长风问。
“说是奉陛下之命,查探殿下禁足期间一应用度有无遭到克扣……”
长风一听她的语气,就知还有下文,不禁问道:“实际上呢?”
“实际上,”方絮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啥也不懂的小宫女,跟在长风身边久了,也有了独当一面的风采,“婢子私下打听过,貌似是御物丢失,夏公公寻了不同的借口,在各宫搜检……”
长风一听,眼睛都亮了。
难道说,寒食得手了?
她想起与寒食的约定,起身直奔床榻。
“殿下要找什么?”
方絮连忙问道。
枕头下空无一物。
长风不甘心地把迎枕和衾被都掀开找了找,结果是一样的。
她失望地坐在了床边,对方絮道,“你接着说……”
方絮深吸一口气,“眼下,七公主已经被拘起来了……”
长风变了脸色,怎么好端端地扯到了七公主?
她让方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清楚。
“杨公公发现有人趁夜进了他的居所,偷走了陛下的一枚闲章,”方絮把她尽可能打听出来的东西全说了出来,“但并未声张,而是布下了一张网……结果等来的人是七公主。
长风蹙眉整理了片刻,随即便有了下述判断:
有人夜闯是事实,但闲章之说则是障眼法。
至于七公主为何事涉其中,她却百思不得其解。
“我得去一趟清樨殿……”
方絮一听就急了,“可殿下您还在禁足……”
偷着出宫就算了,去清樨殿可就是明着抗旨!
“本宫没打算偷摸着去,”长风道,“禀报父王,经由父王同意,本宫光明正大地去。”
假如寒食还在宫里,自己也正好借此告诉他:自己已经归来。
“殿下如何能让陛下消气?”方絮好奇道。
长风笑了,能让孔方楚消气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贵妃。而能让贵妃帮自己说话的人,当属七王子无疑。
“你去给阿晏带个口信……”
两人耳语了一番,正当方絮刚要离开之时,外面宫人来禀:“殿下的沐浴事宜已经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宫人通报:“小夏御医已经到了。”
“殿下是先沐浴,还是先请脉?”
“先请脉。”长风道,唤玉扣来为自己更衣,“岂有病患让医生久等的道理。”
一面催促方絮自去办她的事。
玉扣看到长风脸上的红疹,也是一惊,不过却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
小夏御医来了。
他走进来,放下药箱,给长风规规矩矩地行礼:“给殿下请安。”
“免礼。”
长风隔着纱帐道完这一句,即吩咐玉扣,“去给小夏御医看茶。”
“是。”玉扣领命而去。
待她一走,长风直接撩开了纱帐,正襟危坐,告知对方:“我这是误食发物出疹,已不必再看。叫你来,是另有事情跟你商量……”
小夏御医短暂的惊愕过后,敛眉恭敬回复:“殿下只管吩咐——”
椒兰殿内。
“陛下,因何要拘禁七公主?”
鲛绡帐内,黄贵妃揽住孔方楚的肩头问道。
她亦不信杨公公对外的那套说辞。
孔方楚沉下脸来,并不应答。
黄贵妃幽幽叹了一声,转过身去,“陛下寿辰在即,本应天地同贺。三位王嗣,两个被禁足,一个被拘禁。这……”她顿了顿,“恐冲撞了陛下的福运……”
这副一门心思为丈夫打算的小女人模样,令孔方楚不禁心头一热。他哼道:“王后都不过问,你倒是爱操心……”
脸终归是冷不起来了。
“王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自然是比不得的。”黄贵妃嗔道,她回过头,一双美目水汪汪地注视着孔方楚,“五王子也在受罚之列,王后娘娘为了避嫌,当然不能多言……”
“怎么,长风不也被寡人勒令禁足了吗?”孔方楚瞥了她一眼,“你就不用挂心避嫌?”
黄贵妃暗叫一声“糟糕”,但面上却不显,反笑吟吟道:“臣妾需要避嫌什么。长风有错,陛下才会责罚。臣妾不觉得陛下此举有错,只恐长风想不开,心存怨望。所以臣妾求了恩典,前去探望,想好生开解她一番。见到了人,心便放下了——长风毫发无伤,足见陛下爱护之心。”
她温声细语,言辞显得十分恳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五王子有王后娘娘庇护,臣妾便也不多问。可七公主她……就算念及徐妹妹侍奉陛下一场,臣妾关心关心七公主,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孔方楚哪里还忍心再责怪她半分?
“你那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得好,倒比凡事都只知道明哲保身的王后更强些……”他适时止住了话,顿了顿,正色道:“至于博旱……若不是念在她是寡人的亲生骨肉,以她今次所犯之罪,早就该送进诏狱……”而不是区区软禁。
黄贵妃闻言吓了一跳,有点后悔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了,但一想到儿子的恳求,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尽量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以她绵柔的性子,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孔方楚咬牙,“她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十方居?”
“不……”孔方楚阴沉着脸,“她夜探掌印太监的居所……你说她欲行何为?”
这话黄贵妃哪里敢接。
不论七公主目的为何,“行为不端”四个字是甩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