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师父
寒食大骇。
立马发动起自我防御机制,恶狠狠地道了句:“你敢!”
长风当然没有被唬住,盈盈一笑,柔声道:“我,敢,啊!”
寒食瞪圆眼睛,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依然无果。
混了铜丝的绳索不是盖的,而且这系的结……也有讲究。
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会这么多江湖手段?
莫非……是师父教的?
寒食心里泛起苦笑,如果真的是,那师父你可就害惨了徒儿。
对,师父!
这才是他与公主间的纽带,寒食连忙嚷道:“这么做,你就不怕没法对我师父交待吗?”
“交待?”长风冷笑,“先前你对本宫存着冒犯的心思,可曾想过交待?”
寒食语塞。
“对不住,”半晌,他用诚恳的语气道,“用迷香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毕竟先前他能不惊动宫卫便见到佯装沐浴的长风,这回又怎么可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进入内殿呢?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在她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还是坦诚些,兴许能挽回局面。
果不其然,长风在听到他这句颇为真诚的道歉后,神情稍霁。
沉默了片刻后,问他:“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是再次决定接纳他的意思么?
那应该不再动阉了他的念头吧。
寒食脑海中的念头飞转地运转起来,他打定主意想让长风高看他一眼,于是当即回答道:“我既进宫来寻你,自然是已经查清了。”
见他这般爽快,长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一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入寒食眼中,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愉悦。
“东西在这儿。”他说,一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前襟,一面又起了兴味调侃道,“您看是公主殿下您自己来取,还是把我放了,我双手呈给您?”
长风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过去。
令寒食没有料到的是,长风径直行至他的身后——
一抬手,便解了他的禁锢。
“你呈给本宫罢。”
“殿下就不怕我忽然使出暗器招呼您?”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扭头问道。
长风笑,“若是你想暗算本宫,本宫自己过去取,只怕也难逃一劫。”
“呵,”寒食皮笑肉不笑,“公主殿下您可真会说笑……也太看得起我了。”
系得那么紧,要是他挣脱得开,还会等到现在么。
长风淡淡道:“看得起你,有什么不好吗?”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明她要的东西,也算是个人才。
人才,就要加以爱护。
寒食无语。
看得起他,自然是好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按理来说,公主殿下是个女子,既戳破了他存着的那个龌龊念头,再如何大度,也没可能真正原谅他。
谁知道,长风公主就这么轻易地揭过了此事——这是为何?
见对方明显在转动心思,长风也不出言打断,静静立于一旁。
直到寒食自己重拾话题,“此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那人的家乡,所探听到的东西,全在这儿了。”说着,递给长风一个细长的筒状物,封口处滴着红蜡。
长风连忙接过,拿到羊角灯处,熔了蜡,取出里面的牛皮纸卷,展开端详。
“魏氏一族,自六朝起就是会稽四大门阀之一。当然唐时便有衰落之势,可仍算得上是江东望族。谁承想,现如今子息多不成器,以至于还有卖儿鬻女的。像送去给人为奴做妾的,都不算最差,据说还有女儿家为了替父兄还债,就地沦为暗*娼——尚未出阁就披红挂绿,迎来送往的……“
自顾自絮叨的寒食,说到这里便不由止住了话,悄悄去打量长风的神情。
只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外露。
到底是闺中女儿,哪里听得了这种事情呢?
寒食暗自叹了一声,不过旋即便否认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在心里将头摇得像波浪鼓——
这个公主,绝不能当作寻常闺阁女儿去看待。
自己吃了一堑,当长一智才是。
“多谢。”不知过了多久,长风终于将视线从牛皮纸上离开,她将它重新卷好放回筒中。神情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公主还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寒食不知自己为何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不过这句话显然牵动了长风的心思,她抬眸,欲言又止。
“殿下请讲。”
“你师父……”长风老调重弹,“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何一应事宜,皆由你代劳?
只是这后一句,她没有直接问出来。
不过寒食并不傻,很快便品出了这层意思,脸上随即罩了层薄冰,“看来公主还是信不过我。”
张口“你师父”闭口“你师父”的。
怎么,他的办事能力,是哪一点不及师父了?
寒食有些不服气。
面对他的质问,长风并没有否认,相反更是将话挑明了说:“你既称墓为‘师父’,那便是有师徒之谊在的。可你与我之间,到底是素昧平生——我纵使欣赏你的才干,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效力……寒食,你明白吗?”
这一番话语气真诚不加矫饰,令他不由地为之动容。
寒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
片刻的失神过后,寒食低低道:“公主不若从今以后,交托我办事,就像交托吾师一样罢。”
“那怎能一样?”长风脱口而出,她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微微失态,别过脸去,低低道:“令师于你有恩,我却没有。
而我所交托之事,不说有十二万分的凶险,桩桩件件也绝非易事……
不知得给你怎样的恩惠,才能劳你这般奔波……”
“那么请问公主殿下,”寒食打断了她,“你给到我师父的,是怎样的恩典呢?”顿了顿,又道:“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公主殿下如何赎买了我师父,那么就以同样的条件,来赎买我罢!”
既然师父不曾为他解惑,那么就让作为另一方的长风公主,来告知他真相吧!
岂料长风听了他的话,竟露出了与师父神似的怔忡神情,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之中。
良久。
才听到长风幽声回答:“你师父,我不曾赎买过他。”她浅浅一笑,“是他看我可怜,自愿帮助我的。”
017无意擎天
你可怜?
寒食张大了嘴,暗暗哂笑。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公主在说到师父时,自称一下子从“本宫”变成“我”了。
显然是因为她将师父放在一个平视的位置上。
寒食隐隐生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自伤。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殿下第一次见到师父,是什么时候?”
长风一怔。
片刻后,她垂下了头,掩饰住了眼角的湿润之意。
终于有人能让她大大方方地说起墓了。
“十年前……”长风的声音袅袅如烟,“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中。”
寒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听起来是不是不可思议?”长风笑道,“可事实就是这样——那时候,本宫刚满五岁,已经有了封号,但还没未被赐居越湖殿,仍待在‘琼花阁’,与一位教养姑姑……相依为命。”
琼花阁是专门教养公主的居所。每位年幼的公主身边,最多配一到两位近身服侍的人。不外乎就是乳母或是教养姑姑。
彼时长风公主已经断奶,身旁便只有一个教养姑姑——魏锦屏。
说到这里,长风想起了那段与锦屏姑姑相濡以沫的日子,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声音也不由低了下去:
“有一天,有人特意支走了本宫的那位教养姑姑,把落单后的本宫扔进了枯井——”
寒食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望着长风,渐渐地,眸中晕染了一丝同情。
长风却神态平静,看起来早已不为那件往事所扰,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而你的师父,不多时便现身于那口枯井当中……”
奇妙的缘分就这么发生了。落难的公主,与前来王宫探险的大盗。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愉快,“说是第一次相见……但其实他那会儿是什么模样,我压根看不清楚……”
寒食心中五味杂陈,问道:“是什么人抛你下井?”
长风并未在意对方的称谓在“您”和“你”之间反复横跳,轻声道:“不重要。因为……那名宫人不久后便死了。”
窗外雨声渐歇。
一时间显得格外的静谧。
“你呢?”长风问他,“是什么时候起成了他的徒弟?”
“巧了,也是十年前。”寒食道,“十年前的三月十一。”
记得还真清楚。
三月十一,那可比她认识墓早多了……她那会儿见到墓已经是初秋。燃灯佛诞前夕。
咦?
“三月十一……”长风很快便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寒食节?”
寒食轻轻点了点头,“对,就是寒食。自那天起,我这个飘零儿,才又有了名字。”
长风并没有顺势问起他的过去,因为她不确信此时的寒食,是否已经完成了对痛苦往事的消解。故而绝不冒犯。
“重要的是,是上天重新眷顾了你。”她说,“而当这种眷顾来临,我们要做到的,就是不要辜负。”
寒食一震,继而望向长风的目光中迸发出异彩,“多谢你,长风。”
长风微微一怔,并未见怪。
比起他先前阴阳怪气的敬称,倒还不如听他直呼自己名字顺耳。
寒食收拾好心情,言归正传:“这次公主想让我办什么事?”
“共有两件。”长风咬了咬嘴唇,“一、带我出宫去见墓……”
寒食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迟疑。
长风看在眼里,径自把话说了下去,“我一定要见到他最后一面——”话至此处,语调中已带了许哽咽。
“你怎么知道……”寒食失口问道,待反应过来,不由别过脸去,低低道:“我答应师父的……”
不曾想却瞒不了她。
长风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落,“因为我知道,倘若不是他实在无力为继,断然不会将我的事假手于人……”
寒食心中一阵唏嘘。
记得师父交待时也曾说过这么一句:“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虽说此事也瞒不了她多久……但能瞒一日是一日……切记,切记!”
原来这世上真有彼此互通心意的人。
无关身份,也无关年岁。
他不禁有些羡慕,暗暗思忖着:
什么时候,她才会像信任和了解师父那样,信任和了解自己呢?
寒食抿了抿嘴角,缓缓开口:“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长风大喜过望。
寒食抬头望向她,看着她的笑容,心情有些复杂。问道:“还有一件事呢?公主一并交待了罢。”
长风闻言,神情肃然起来,思忖再三,终是开了口:
“我想请你……”她深吸了一口气,“帮我去盗父王的兵符。”
“什么?!”
寒食瞠目结舌。
片刻后,他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牵了牵嘴角:“没想到,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这般野心……”
长风丝毫不理会他目光中的嘲弄,只平静地问他:“你可愿帮我?至于报答……尽管提。”
寒食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殿下,想做女王?”
“做女王有什么好?”长风摇了摇头。
——哪有做公主滋润。
只要不过于胡闹,御史都懒得参她。
“做擎天之柱这种事,太累。今生能投胎做公主,我已经很知足了。”
寒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论调。
而长风语气格外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以致于他不禁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方道:“殿下若是无意为王,那要兵符,是用来做什么?”
018 不愿顺德
“知道天颂此次派了谁来为父王贺寿吗?”长风不答反问。
寒食摇了摇头,表示他身为一个江湖人,并不怎么关心政治。
“是宪王赵苑,携同新任鸿胪寺卿潘天枚……”
“那又如何?”
长风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巫越不过是天颂的臣属国,父王这个国王在他们眼中,也就与一般的封疆大吏无异……”
她顿了顿,“以往父王寿诞,天颂最多遣寺中一名少卿前来道贺。更多的时候,是礼到人不到……为何偏偏今年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就因为恰逢父王一个甲子的整寿?”
长风才不信。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寒食斜睨了她一眼,调侃道:“他们为的只怕不是陛下,而是陛下的女儿罢。”如今宫里还有三位待嫁公主,他觉得自己猜得应当没错,“天颂应该是想要再纳一位‘越妃’……”他忽然止住了话。
“你不是不过问政治吗?”长风淡淡掠了他一眼,“知道的还真不少。”
寒食有些讪讪然。
没错。
越妃。
巫越国向中朝进献的女子,一旦入宫为妃,就会获得一个固定的封号——“越妃”。赐居皇宫里的“顺德殿”。
起初用来和亲的女子,还是从平民中甄选,后来便拔擢为官员之女,再后来升阶为宗亲贵族之女……直至公主。
和亲女子身份的递增,反向见证了巫越国力的衰微。
立国以来,巫越共向中原朝廷进献了九名女子——其中包含了五位越妃。
前面说过,能入宫接受册封的,才是“越妃”。
做了宫女的,赐了皇子宗亲或是大臣的,弃之不用的,哪里还够得上这个称谓呢?
上一位越妃,不是别人,正是先王后所育的二公主。
孔方博暃。
于半年前病故。
年仅三十四岁。
“殿下是怕自己被选中?”虽说做皇妃尊荣,但寒食却明显能感觉到长风并不稀罕,他忍不住道,“宫中不是还有五公主和七公主吗?”
五公主是嫡出,七公主不受宠。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巫越王孔方楚都不会最先将心爱的六公主推出去才是。
寒食忽然想到三个月后便迎来长风公主的及笄礼,使臣会不会借着观礼为由,一直盘桓到那一天呢?
“不见得只选越妃。”长风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听闻宪王身为皇长子,至今也还没有成婚呢。”
“父子同科这种事,他们应该做不来罢?”寒食面露怪异之色。难道连皇室的体面都不要了?
“假如巫越国将不国呢?”长风低声道,“别说姊妹,就是母女,在他们眼中不都是压寨的战利品吗?”
将对方比作了强盗……
寒食心中一惊,“殿下也太危言耸听了吧……”他抬眸定定地望向长风,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证据呢?
“说这样的话,难道仅仅是凭直觉?”
长风坦然面对他置疑的目光,肃声道:“我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开始说出自己的推断,“潘天枚曾任朗州团练使,深谙军事……把一个武官变身为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出使巫越,你觉得天颂安得什么心?”
“宪王赵苑以擅骑射著称,十四岁便曾跟随圣武帝征战北方——这样一位皇子,是来祝寿,还是来立威的?”
“皇子携同鸿胪寺长官亲贺,何等大的排场!光是明面上的出使车队人数,便达一都之多!倘若遣这一都之众,去做‘先登军’……”
“一都?”寒食面露困惑。
“军中建制,十人为一伍,一百人为一都。”长风道。
“那‘先登军’又是什么?”
“就是少量精锐组成的敢死队。”
“公主殿下……为何对军中的建制如此了解?”寒食迟疑道。
眸色深处却掠过一丝激赏。
“幼时在十方居,本宫常被父王抱于膝上听取臣工汇报,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长风淡淡道了这么一句。
她当然不会告诉寒食,自己终日坐在几乎陌生的男子腿上,有多么尴尬!
还得装作一脸童真……一面却在竖起耳朵收集信息,以便自己更快地适应这座宫廷。
“素闻长风公主得宠,果然传言不虚。”寒食道。
长风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接着道:“子城皆是枕河人家,水港小桥密布……若是展开巷战,人多便不是优势……”
寒食这会儿总算品出味来了:“如若天颂此次以贺寿选妃之名,欲对巫越不利,使臣队伍便可瞬间化身殿下所说的‘先登军’……”
他后背僵直。
“没错。”长风点了点头,继续正色道:“即便子城有数量远胜于它的衣锦军,在狭窄的地势下,也发挥不了作用!倘若与先登军拼得力竭之际,天颂百万雄兵挥师南下,那……”语至此处,她不由颤了声音,“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殿下,所以你要兵符,是为了让巫越的十三州郡出兵勤王?”
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意图,长风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点头道:“正是。”顿了顿,又问他:“你……可愿帮我?”
一共两件事。
可是这第二件事与第一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长风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着实为难了他一些,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便听见寒食冷不丁问道:“如此危局,你既看透,为何不向陛下直言进谏呢?”
长风苦笑,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019 禁足真相
除了杨公公,所有都以为她被禁足,是因为与五王子犯了口角。
时间回到卯时三刻的十方居。
“你当真以为寡人不清楚……你为何如此?”
孔方楚冷笑,面上流露出失望之情,“看来你是早就知道,天颂使臣此次是为求亲而来,所以才想出这个昏招……是不是?”
“父王有意将儿臣嫁去天颂?”长风作出惊愕的样子,“儿臣不知。”
孔方楚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她的话,“身为公主,既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要回报于万民。你弃公主的责任于不顾,还攀扯上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寡人不治你的罪,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她不想嫁去天颂是真的,可目前也只有选择这种方式来阻止。
因为有许多消息的来源,她是不能告诉孔方楚的。
攀扯出家人怎么了?
巫越这个东南佛国,在佛教的普遍教化下成为了一只羊。一只肥羊。
素有虎狼之心的天颂,岂有不垂涎的道理?
偏偏父王笃信智觉禅师留下的一句四字箴言:
“重民轻土。”
所谓“重民轻土”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保一方生民,不在乎疆土归属。
怎么能不在乎?
百姓没有国籍吗?
为什么不劝天颂圣武帝以天下苍生为念,把吃进去四国疆土都归还各方呢?
说白了,这就是弱国君王不断妥协的自我安慰罢了。
如今,智觉禅师已经圆寂。
长风自是不能再有机会与他辩上一辩。
她本也不想去轻易撼动谁的信仰,可问题是,江南国的前车之辙就在眼前——
“父王还记得当年的江南国因何覆灭吗?”
孔方楚神情一滞,随即牙齿咯咯作响:“你……”
长风不必抬头,也可想见孔方楚此刻的表情,“想当年,江南国国主李重葭,也是因为事事信从一位‘小长老’,最终导致国破家亡!”
她是料定了孔方楚不舍得杀自己,才敢直抒胸意——
“今日之巫越,正是当初的江南国!”
“你敢诋毁智觉禅师?!”
“儿臣不敢。”长风道,“智觉禅师乃是高僧,他献上的‘重民轻土’国策亦是可圈可点,只是……”她咬了咬牙,“这个国,得父王您来当才是!”
孔方楚怒极反笑,“不,依寡人看,这个国你来当……更合适!”
长风失色,“儿臣不敢!”
“你不敢?”孔方楚怒极反笑,“妄议国政……简直无法无天!看来,都是寡人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才让你如此不知检点,不晓轻重……”
当年出入十方居的权力不是你给的么?
妄议国政的勇气也是你给的!
如今却说我无法无天……
长风在心里冷笑。
孔方楚的讽刺仍在继续,“往日寡人竟没看出来,你竟有经帮纬国之才!可惜生成了公主!”
“父王千万别这么说,”长风柔声道,“正因儿臣托生成一位公主,方有今日。”
孔方楚一愣。
长风已经想好,不行的话就激得他把自己禁足吧!
还方便自己行事。
“您拖了这么些年不立世子,是为了什么?”长风抬眸,“不就是在等七弟长大?”她神色悲戚,“而我,不过是七弟的挡箭牌罢了……”
“胡,胡说八道!”
“是胡说吗?”她挑了挑眉。
孔方楚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儿的笑容竟然如此可恶。
他曾认为:长风即便在振振有辞的时候,态度也不哆哆逼人,令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他并不知道,当长风一旦哆哆逼人起来,是他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长风仍衔着那丝笑意,心口却发苦,“父王如此抬举我一个庶出公主,就不怕折了我的寿吗?”
孔方楚听闻此语,只觉喉间含着的一口血,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强抑着咽了回去。
“传寡人旨意——长风公主神智颠倒,犯口舌是非,全然无王室懿德风范,即日起禁足越湖殿思过!无寡人旨意,旁人不得探视!违者以欺君罪论处!”
这才是禁足的真相。
“如果和亲真的有用,我不介意嫁过去。”长风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嫁谁都是嫁。只是……一个女子的裙带,怎么可能拴得住雄兵的铁蹄!”
“一旦巫越易主,我们都将成为亡国奴!”
而她,怎么可能甘心去侍奉仇人?
长风抬眼望向寒食,缓缓跪了下去,“所以,无论以什么为代价作为交换,都请你一定答应帮我这个忙!”
“公主殿下,”寒食弯腰扶她,见她不起,改换了称呼,“长风,我会帮你。但眼下,我们要解决一件头疼的事情——”
“何事?”
“你的宫女醒了。”寒食道,“——刚刚你说到‘巫越易主’时便醒了。所以你说,杀,还是不杀?”
020 疑人照用
不等长风回答,寒食身形一动,登时化作一道幻影,来到外间的榻前。
一把扼住了方絮的喉咙。
“救……”
方絮本就头昏脑胀,眼下又呼吸不畅,凭着股本能,无力地挣扎着。
长风连忙起身,奔至近前大声喝止:“寒食,住手!”
“还是杀了,以绝后患。”寒食冷冷吐出八个字,逐渐收紧了虎口。“公主殿下不要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怎么了?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丈夫!”长风轻喝道,旋即改了称谓,“你既问询本宫的意见,那便要尊重本宫的决定——放了她!”
寒食闻言,当即停止加重手上的力道,却也并没有松开。
“为什么不杀?”寒食说起“杀人”总是这般云淡风轻,而这恰恰是最让长风心生忌惮的地方。
可她也明白,是职业使然。
杀手如果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风不会苛求别人改变生存观念,但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自己。
“如果不杀人也可以解决问题,那便不杀。”长风说出自己的观点,这并非是什么妇人之仁,而是一种恕道。“她是本宫的心腹,不会把听到的事说出去的!”
“往往能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信任的人。”寒食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切莫大意。”
“用人不疑。”长风望着他,语气坚决,“方絮于我而言,既有忠心,又有才干,是我最得力的臂膀——你不能杀她!”
寒食闻言,手劲稍松,他眯眼看向方絮:“就她?”有些不屑一顾。
“是。就她。”长风给了寒食一个笃定的回答。并道:“一个人若是谁也不信,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一旦相信,就不会再怀疑。
寒食独来独往惯了。
乍听这话,不禁愣了愣神,随后默默松开了手。
方絮一阵剧咳,上气不接下气。
长风连忙过去查看她的情况,方絮脖子上的红痕清晰可见,她不禁朝寒食不客气地斥道:“还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对一个姑娘家,下这样的狠手……”
死里逃生的方絮,再也顾不上君臣有别的体统,一头扎进长风的怀里,泣不成声。
寒食有些讪讪然。但见长风的全副注意力,此时都放在了那名小宫女的身上,他不禁有些不满,开口煞风景:“公主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长风投来讶然的一瞥,随后醒悟过来:“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问——此次相帮,你想要些什么?”
寒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他的脸一下子可疑地红了,微微别过脸去,不说话。
“没关系。”长风道,“只要你说得出,本宫一定做得到。”
“当真?”
这一回所托之事,非同小可。长风心知多大的代价,都难抵此功。于是当即表态:“凡你所需,凡我所有。”
“你——”寒食看了长风一眼,又飞快地偏过头去,“我要公主殿下你。”
“呸!你也配!”不等长风开口,方絮便已哑着嗓子啐道。
对于方才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恶徒,她自是不可能生出半点好感。
眼下听他竟敢肖想公主殿下,更是怒形于色。
“众所周知,殿下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你以为什么人都配做她的附马?”
寒食看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线寒芒。
“方絮!”长风轻喝道。
生怕事情的走向,被这个自己这个小宫女给带偏。
想要她?
怎么个要法?
不见得就要做驸马罢!
她站起身,阻隔了两人互不相退的目光,用平静的语气对寒食道:“记得本宫第一次见你,就告诉过你,本宫的驸马不那么好当……”何况还有天颂在里面搅和,“以至于本宫曾想拉个出家人垫背都不成……”
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长风开始娴熟地画饼,“当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饼虽好,但画的终究不解饿。
当然不能让对方白干——
长风是讲原则的生意人,她当即给出了一颗定心丸,诚恳地告知寒食:“目前除了名分,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
寒食目瞪口呆。
王室贵女,还真是敢说啊!
“殿下!”方絮则是在震惊之余流露出无可比拟的痛心,失声道:“您难道忘了法……”
她瞥了寒食一眼,适时收住了话,顿了顿涩声道,“忘了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了吗?”
此言一出,寒食登时眉梢一挑,看向长风,语气平静地进行求证:“殿下已经心有所属?”
长风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倘若你指的是,‘为了不嫁去天颂,有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假凤虚凰’——那自是有了。”
“是什么人?”寒食眼含笑意问道。
长风也不瞒他,“智觉禅师最小的弟子,法净。”
寒食忽然想到她先前的自言自语,当即问道:“这就是先前你口中的‘拉出家人垫背’?”
“是。”
寒食失笑。
为防惊动旁人,他竭力压低了笑声,可这落在惊魂未定的方絮耳中,依然格外地刺耳。
“长风,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你不敢为之事?”
长风不答。
方絮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斥道:“你竟敢直呼殿下尊号——”尤其是他看殿下的眼神,也极其放肆!
对于小宫女的指摘,寒食丝毫不予理会,依旧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长风。
长风在这样的眼神下面色不改。
“天快亮了,”长风看了眼窗棂,希望对方给到一个准话,“你什么时候兑现……第一件事?”
带她去见墓。
寒食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我出入王宫的办法,殿下用不了——”
碍于方絮在当场,他并没有把话说得更明,不过他相信长风能够听得懂。
“我自有办法。”长风示意他不用担心,已然有了决定:“我们分头行动——明日寅时三刻,在宫城外汇合。”
“不可!殿下!”方絮拉着长风的衣裾,“您私自出宫已是不妥,怎可再与狼共舞?”
跟着长风久了,她的言行举止,不可避免地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
“臭丫头,你说谁是狼?”寒食眼中寒光四射。虽说小宫女嘴里蹦出的词儿挺新鲜,但意思却不难理解。
“当然是说你——”素来不爱惹事的方絮,此时却毫不退让,对着寒食怒目而视,“你是狼!”她满腔憎意,“恶狼!色狼!”
色狼……
寒食嘴角微抽,继而迅速组织语言予以回击:“即使是色狼,也不会饥不择食。”他顿了顿,“以姑娘的姿色,纵使全天下的色狼当前,也无需担心贞节不保……”
“寒食!”长风不悦地喝止了他。
此时的方絮,已是被他的话气得脸色涨红。
出于女儿家的羞愤,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长风护短,当即从腰间拿出帕子递与方絮,一面转过头来对寒食轻飘飘地道了句:“明日宫门外见。”
虽不着一字,却是妥妥的逐客之意。
寒食冷哼一声,并不多作停留,掀开窗子一跃,消失在未央夜色中。
021 以己为筹
“殿下,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方絮泪眼婆娑,悲从中来。
攥着长风给她的丝帕,却半晌没有动作,任由泪水滑至腮边。
这副可怜见的样子,令长风啼笑皆非,循着方絮的话问道:
“‘这种人’,是哪种人?”一面从方絮手中夺回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泪渍。
方絮嘴角微抽,直言道:“不是好人!”
她并非不清楚,殿下手中握有一股神秘力量。
但不承想,能提供这股力量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急公好义的大侠,而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竟敢对殿下存有非分之想……”方絮怨念不已,“光凭这一点——就当千刀万剐!”
长风失笑。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先前对法净,你也没这样啊?”
“那怎么能一样?”方絮脱口而出,“他是殿下您的心上人,论人品,论相貌,论才学,都不是那个肖小之徒能够比肩的……”
此言一出,她便瞥见长风的脸色不对,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请罪。
这一请罪不要紧,她才惊觉自己居然还窝在榻上——而殿下却侧坐于榻边,给她擦眼泪!
这成何体统?
她哆嗦着就要下榻,长风却制止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方絮,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本宫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法净!”
“而他之所以配合我演这出戏,也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
方絮傻在当场。
“你在本宫身边的日子虽然长,但有些事情却未必知道……”
长风扶住方絮的肩,将巫越目前面临的险峻形势细细说与她听。
她的话很轻,可方絮的脸色越来越白。
“父王还对天颂抱有幻想,可我却没那么乐观!”
“眼下只想着如何保住巫越!为此,本宫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再所不惜!”
“可……”方絮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喃喃道,“殿下也不应该将自己作为筹码啊……”
跟那样一个人……她真为殿下不值!
思及此处,她对寒食的厌憎之情愈发强烈。
“筹码?”长风怔了下,继而满不在乎地一笑,“对,筹码!”她早已看开,“如果说,我这个人,我的婚事,注定要成为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
方絮陷入了沉默。
“先前,你也听到了——我要出宫一趟……”
“殿下!”长风话音未落,方絮便急了,“那个叫‘寒食’的贼子,不可与谋!”
这分明是担心小白兔落入大灰狼之口的表情……
长风看着方絮焦心如焚的模样,不禁有些感动。
“你要相信本宫有自保的能力。”
方絮抬头,正对上长风那双潭水般深邃的眼眸。
她终是点了点头。
“殿下要离宫多久?”
时间一长,方絮怕自己应付不来……
长风思忖了片刻,承诺道:“两日内,必归。”
为了更好地安方絮的心,她又道:“父王正在气头上,万万没有刚处罚就来探视的道理……贵妃刚走,短期内不会再来。至于其他人……我想你应对起来,应该容易多了……”
长风直接给了她一个现成的托辞:“就说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方絮欲言又止。
“怎么了?”
“如果锦屏姑姑问起殿下……婢子当如何?”方絮偷眼看长风。
对啊。怎么把锦屏姑姑给忘了?
长风自嘲一笑,她那套说辞应付旁人还行,想要骗过看着她长大的锦屏姑姑,门儿都没有。
“她的病怎么样了?御医去看了么。”
自昨日起,锦屏姑姑便病倒了,据说回房后还吐了血。
众人只当她是忧心长风公主被禁足一事所致,只有长风心下暗暗思量:会不会是被自己给气的?
“御医看过了,说是肝火犯肺……”方絮道,“开了泻白散用着。”
长风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片刻后道:“她若安心养着最好……倘若还要分神来关心我,你就一样用上述说辞来打发她……”
见方絮唇角微翕,她哂然一笑,“当然。她没那么好糊弄……待她逼问再三,你便告诉她——本宫去了灵音寺。”
灵音寺?
方絮眼中一亮。
法净师父就在灵音寺。
锦屏姑姑既然极力维护法净师父,那想来是不愿法净师父出事的。如此一来,她不但不会向陛下告密,还会使出浑身解数,遮掩殿下出宫一事。
好一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方絮弯了弯嘴角,顿时对长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絮,”长风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何会这么快醒来?”
寻常人闻了“醉佛”,至少要昏睡整整六个时辰,才会渐渐苏醒。
方絮一愣,继而答道:“回殿下,婢子幼时常常药浴……”她顿了顿,“不知是否因这个缘故……”
“大约是了。”长风陷入了沉思。
“婢子嗅到香气,当即便觉得不对,还想向殿下示警,谁料一息之间人便昏了过去……”方絮看向长风,“殿下是如何抵挡得过药力的?”
面对方絮,长风想了想,道出实情:“本宫事先就服下了解药……”
“殿下早知那人会来?”
“不是。”长风低低道,“十年来,本宫每一日睡前都会服下一枚‘子午丸’……”
子午丸,能消解世间百种迷药。却也含有微毒。
方絮家中三代行医,幼时就听闻长辈谈论起此药,闻言不禁脸色微变:“殿下,子午丸不能长期服食,不然易使人身怀热毒……”
她突然想到——长风体纤,却总是怯热。
每到夏日,更是冷饮不断,想来便是因此药的缘故了。
“为了祛体内的热毒,人便会喜食冷物,长此以往,反而致使体质变得阴寒……这于女子,是大为不利!”
方絮涨红了脸,没有再往下说,不过长风当即便知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女子常期服用子午丸,影响生育。
方絮毕竟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些话羞于说得太直白。
但这一片真挚的关切之意,长风是领受到了。她不好告诉方絮,生儿育女并非是她平生所愿,思虑半天,却只有一句:“知道了。”
虽说就这三个字,但语气十分郑重,颇有些承诺的意味。
这令方絮安下心来。
022 出宫
翌日寅时三刻,长风如约出现在宫城之外。
只是一早就候在此处的寒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敢上前相认。
长风已换上一身缁衣,梳四方髻,扮作男装。
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于一夜之间,覆上了一层土色。
看起来灰扑扑的,如一只黄鸦小雀。
话说回来,以她纤弱的身形,化成这种偏腊黄的面色,倒比易容成古铜色或者黧黑色,更令人信服。
因为一看她就不是出把子力气的人。
还有,长风的五官乍看没有变化,但仔细一瞧,便发现其眉毛由一弯新月化作了卧蚕。
平添了几分英气,但又不至于如男子的剑眉那般粗犷。
鼻翼宽了点,嘴巴厚了点,眼睛大小未变,但似乎眼角变得钝了点。
总之,这诸多的一点点,叠加起来,愣是使长风活脱脱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寒食顿感心悦诚服。
“殿下敢单刀赴会,果然有两把刷子。”
长风蹙眉,压低了声音:“别再叫我殿下,叫我……”她顿了顿,“‘常兄’即可。”
“什么‘长兄’‘短兄’的,”寒食跳将起来,“你可比我足足小八岁。”他一把揽过长风的肩头,“我看还是叫‘风弟’更好些。”
长风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臂,“随你。”
寒食有些悻悻然,旋即笑着问她:“殿……风弟,是如何出来的?”
长风看向他:“借助宫中采办司的马车,很容易就躲过了盘查。”
寒食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长风的办法令他多么意外,而是他没想到长风会答得这么干脆。
她还真是“用人不疑”啊!
如此想着,他心里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不怕被人发现么?”
长风依然答得干脆:“不怕。”
见寒食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难得地多了一句解释:“只要打点得当,就没什么好怕的。”
寒食一顿,随即不由腹诽起来: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
“你呢?”长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数日前,他们第一次碰面,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打着哈哈,没有正面回应。
如今再问,长风自然是想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这关系着她对他忠诚度的鉴定。
为此,她也先交付了自己的诚意。
“从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里……”寒食压低了声音,靠近长风的耳边,补充道,“就是殿下曾掉下去的那一口。”
谁知长风并不意外,反而冷不丁问道:“你用的是‘缩骨功’?”
寒食面露吃惊之色,“你,你怎么知道?”
不然井中那么小的洞,一个成年人的身躯是钻不过的。
长风忽然就想到了与墓初遇时的一幕。
兴平二年八月十九,月盈而不满。
长风从井口望上去,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晚饭时,只啄了一小口的桂花酒酿团子。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只进用了一点点。
都说小孩子吃汤团不易克化,锦屏姑姑不让她多吃,哄劝着她尝些糖渍的桂花馅儿便罢了。
结果她一听这碗桂花酒酿团子是黄贵妃亲手做的,登时便没了胃口。
长风自有心结。
她怕这碗放了符水,或者别的什么糟心玩意。
黄贵妃已经不敢再刺她的舌底了,一来是她已经在宫中度过了两年的生涯,时年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二来是她已经得偿所愿,七王子今年已经快满两岁。
然而他的身子骨很弱,时不时就生病。像近来自入秋起,更是咳嗽个不停,听说前日竟然开始咯血。
这可急坏了黄贵妃,给前来诊治的御医们下了死命令。一面又哭求孔方楚再去民间征募儿科圣手。
来揭榜的不多,但其中竟然还有一名术士。
不过一向笃信鬼神的孔方楚,似乎对术士颇为反感,没有准允他入宫。
可谁知道黄贵妃有没有悄悄派人与之联系上呢?
长风不愿再动那碗甜香四溢的桂花酒酿团子。
其结果就是她在落井之后,饿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救命”,就像小猫在叫唤,根本传不出井外,直接没入黑暗之中。
时间一长,她彻底叫不动了。
右胳膊打不了弯,应该是摔断了。
略动一动,便疼得她直冒冷汗。
长风慢慢挪到一处,背靠着井壁坐了下来。
她不再看天,不再想桂花酒酿团子的事,甚至不再想那双推自己下来的手,只想着一件事:等天亮。
天只要一亮,就有可能会有人经过这里,到时候自己就有救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存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长风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井中的黑暗。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怪异的窸窣声传来。
不会是蛇吧?
这个念头闪过,长风猛然一个激灵,连忙睁大眼睛,惊恐四顾。
结果在井壁上看到了一只手。
长风尖叫了一声——假使不是没有力气,她的尖叫声应当能够划破长空。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仿佛被方才的尖叫声蜇了一般。
手没了。
长风以为是自己眼花。喘息了两声,又压抑着恐惧,定睛去瞧那处。
恰逢此时,那只手又再次伸了出来。
长风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又溢出了一声惊呼。
真是控制不住呀,当一个人被出其不意地吓到之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端庄。
先是手,后是胳膊,接着是半个脑袋……
当看见那整个头时,长风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你是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似有顾忌,最后反倒是长风用她那童稚而低哑的嗓音先做了回答:
“我是长风。”
“长风?”来人惊异的语气中,暗暗夹杂着一丝兴奋,“巫越的六公主长风?”
“是。”
来人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道:“听闻六公主不会说话。”
“装的。”长风低低道,“我是装的。”
来人大为惊讶,“为什么?”
长风不语。
“为什么装哑?”来人追问道。似乎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
“不告诉你。”长风道,“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而我到现在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来人蓦地一怔,随即喉咙里发出了的低笑声。
末了,他道:
“我是墓。”
仿佛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
023 思墓
“哪个mù?”彼时的长风有种刚历死而不畏死的悍勇,“是‘呆若木鸡’的‘木’,还是‘日暮途穷’的‘暮’?”
“不,”墓笑了,“都不是。”
他柔声解释道:“是‘坟墓’的‘墓’——不过,不是自掘坟墓,而是擅长……送他人归西。”
居然是传说中的杀手。
长风心头微凛。
所幸在黑暗之中,对方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变化。
“你能进得这守卫最森严的禁宫,便说明你不是一般人。”
长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紧张。
“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娃。”墓道,“知道我是杀手,难道不怕吗?”
“你是来杀我的吗?”长风问。
“……不是。”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井中安静了一瞬。
“若我是呢?”墓笑问。
长风笑了笑,“想害我的人多着呢。”她刻意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你要是真想杀我,就趁现在——一了百了。”
“何以这么说?”墓闻言似是吃了一惊。
听她小小年纪,竟然作此厌世之语,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沉重。
“这不明摆着的么,”长风低低道,“夜色已深,我不在床榻之上,却置身于这口枯井之中……难道阁下认为,是我梦游至此?”
自然不是。
墓呼吸一滞。
长风也不瞒他,“晚膳过后,有人支开了我的教养姑姑,将我从上面抛了下来。”
“谁敢这么做?”墓问。
长风沉默。
“你说啊!”墓竟然急了。
“这很重要吗?”长风问。
告诉你了,又能如何?
“很重要。”墓沉声道,他咬牙切齿,“稚子何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种人该死。”
长风愣住。
墓说起这话时恶形恶状,可她非但不怕,反还萌生出了一丝感动。
小孩子。
还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小孩子。
眼前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因为心中坚持的某种道义,竟把她视作柔弱芝草。
不是轻视,而是怜惜。
长风垂眸,心里一片温润。
“我只知推我下来的人,是椒兰殿的宫女晚照。”长风如实道,“但不清楚谁才是她背后的人。”
黄贵妃应该不会傻到用自己的近侍来做这种事罢?
墓闻言又是一阵沉默。
末了只是平静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你来这宫里,究竟有何目的?”到她问问题了。
“为了……寻一位故人留下的宝贝。”
故人?在这座王宫里的故人?
“那你找到了吗?”
“快了。”墓想了想,如此答道。微微别过脸去,“这秘道我足足挖了两年,今日才第一次来,不承想……就遇见了你。”
长风心头一动,“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其实她要真正表达的那句话是:“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墓闻言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言罢,再没有给长风反应的机会,一掸前襟,接前上前将她一把抱起。
长风微微惊呼。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墓足下一点,旋即游壁而上,转眼间就带着她跃出了井口。
明月当空。
长风看清了那张脸,不是浓颜,一眼望去,给她的感觉:一是清,二是薄。
一双眼睛湛若秋水,一身黑衣融入夜色。
“多谢……”长风垂眸,一时间想不到还应说些什么。
墓将她放下,好奇使然,也在分外仔细地打量着她。
只见长风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虽然衣襟上有些脏,但她脸上自有股镇定神气——果不似寻常小儿。
“你胳膊怎么了?”墓留意到了她的额发被冷汗打湿,蜷曲着贴在如玉的脸上。
“折了。”长风依然言辞简洁。
墓眼中心疼之色一闪而过,“你可真能忍……”全然不似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做我们这一行倒合适。”
长风没有吭声。
墓瞥了眼井沿,忽然道:“知道为什么对方不干脆杀了你,再把你扔下去吗?”
“因为想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像意外,而非阴谋。”
“聪明!”墓眼中一亮。“由于你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因此行凶者不怕你会呼救——”
而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困在井下,没吃没喝,很快就会失去生息。
“到时候,要为你的死付出代价的,只有你的近侍。”
锦屏姑姑!
“那我该怎么做?”
长风问道,面前之人显然比初来乍到的自己,更熟悉这里的游戏规则,也似乎愿意指点她一二,于是诚心求教,“我不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被牵连!”
该付出代价的,应该是那些阴谋害她的人才对!
“很简单。让她们的阴谋,变成阳谋。”墓微笑道,“不过,现在的你只是一棵小草,手中没什么力量。要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你得先抱紧一棵大树……”
“是陛下,对吗?”长风问。
墓微微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是口称“陛下”而不是“父王”,却没有出言纠正。
“对。”他道,“你得让他重视起你来才行。毕竟这整个巫越,都是他的。”
听到此处,长风心中一动,一个计划渐渐在她心里成形。
不久后,长风公主被赐居越湖殿的消息,便在阖宫传开。
相比之下,黄贵妃身边一名宫女失踪的事件,则显得无足轻重。
“你来宫中到底要找什么?”两个人有一次坐在越湖殿的屋顶上,长风一面吃着他从宫外带来的糕点,一面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不会……是陛下的玉玺罢?”
“不是。”墓摇了摇头,含笑望着她,“你出来时没有惊动旁人罢?”
“没有。”长风道,“你给的安息香很好用。”顿了顿,“你确定久用对身体无碍么?”
“当然。就是睡得久一些罢了。”墓道,“倒是子午丸,说是解药,却不能多吃。切记!”
长风点了点头,将话题又拉了回去:“你想要找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她又接连猜了几样宫中不得妄动的珍宝,结果墓都笑着否认。
“放心罢。绝不是你想的那些。”他道,“你只要安安心心当好你的小公主,其他的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
“是因为我的力量还太弱吗?”长风很认真地问道。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
长风还不知道答案。
后来她每一次问起,都被墓用不同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长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远方。
宝冢先生。如今你就要死了,难道还不肯说吗?
024 别离苦
两人徒步近一个时辰,行至一个驿站。
长风庆幸自己没有魂穿到一个需要裹小脚的时代。饶是如此,这一个时辰的路走下来,依然有些吃力。
她这副肉身从未出过远门。
走过最长的路,应该就是从越湖殿到正阳宫。
虽然心知脚底应该磨出了血泡,但她并未叫苦喊累。
忍耐,是长风的长项。
二人饮用了些茶水,寒食上前付了银钱。继而他熟门熟路地从马厩中牵了匹黑马出来,在长风面前站定。
示意她上马。
长风面上闪过片刻的犹豫,落在了寒食眼里,他不禁挑眉笑道:“风弟莫不是没有骑过马?”顿了顿,做出保证:“放心,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言罢,朝长风伸出手来。
“你怎么办?”长风问。
“我的脚程,风弟放心。”寒食道,“如果我们还按现在的速度赶路,只怕天黑之前也到不了。”
“我是说——你不上马吗?”长风问。“这样岂不是能更快些?”
寒食微讶,二人同乘,自己敢想却不敢为之事,却被公主殿下主动提了出来。
他才不会傻到跟自己的好运气作对!
寒食当即从命,一个漂亮的翻身骑上马背,随即拉长风上马。
他在前,长风在后。
他手握缰绳,而长风环着他的腰。
一丝笑意不可抑制地从寒食的嘴角泄露出来。
长风只想快些见到墓。
又不想窝坐在寒食怀中。
所以先发制人。
她答应他的条件,和爱上他,是两回事。
长风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纵马飞驰的少年郎心潮澎湃。
身后的少女却心如槁木。
同行,不同心。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人烟却越来越稀少。
两旁光秃秃的树桠飞速向后退去,几乎化作幻影,时而传来几声凄清的鸟叫声。
长风分辨不出是哪种留鸟——猜想是山雀或者斑鸠。
“殿下别怕。前面就要到了。”寒食宽慰道。
因为此处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所以他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
长风点了点头。
但想着他看不见,便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说实在的,她并不怕——袖中藏着的迷香,可以放倒几头牛。
除此之外,她另有保命的底牌。
她不说话,只因不想让疾风倒灌进嘴巴。
“到了。”
寒食勒住缰绳。
出现在长风眼前的是一小方院落,三间茅屋。坐落在这深山僻野之处,显得格外清幽。
二人下马。
长风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
寒食拴完马后跟上。
待至柴门处,长风却陡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感,迟迟没有动作。
屋内传出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还是寒食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柴门,引领着长风来到最东边的茅屋,见到了墓。
墓没有如长风先前想象的那般在卧榻弥留,而是用臂绳挽起了袖子,背对着他们,正在锤打着一张锡片。
“宝冢先生,是在铸何宝器?”
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墓的身形微颤,却不肯回头。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保温杯喝牛乳茶么?”墓道,“我想来想去,也就是锡器能做到。”
长风鼻头一酸。
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却放在了心上。
他若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这般在意她?
思及此处,长风奔向墓。丝毫不顾忌尚在一旁的寒食,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墓。
她用力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未说,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墓感到脖颈一凉,登时颤了颤。
“相识一场,你准备不辞而别吗?”长风哭着问他。
墓唇角微翕,半晌却只哑声道了一句:“别哭。”
他心下难受:那个当初连胳膊折了都不吭一声的小女孩,如今却为他泣不成声。
不是他想不辞而别,而是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进宫去。
“你能来,我很欢喜……”墓顿了顿,问她:“宫里是有发生什么事了吗?”
长风摇了摇头,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他的身体:
“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御医来为你医治……”
她在墓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脸望着他。
“没用的。”墓笑着打断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长风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明白墓说的是真话。即便她不谙医术,也能从墓的脸上瞧出灰败之色。
那是行将就木的气息。
“以后就由寒食接替我为公主办事,”墓平静无比地交待着遗言,向长风力荐继承人,“相信我,他会做得很好的。”
说着,他看了眼怔怔立于一旁的徒弟。
结果目光旋即便变得复杂起来。
先是错愕,后是沉重,继而是震怒,又夹杂着一丝怜惜。
但仅一瞬,他便将这些情绪统统敛去。
以至于寒食与长风二人均未察觉。
只一眼,他就窥破了徒弟内心的秘密——
寒食思慕长风公主!
因此他先是错愕,后又心头一阵沉重。
长风是谁?
是他精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宝贝。
寒食作为自己的弟子,本应肩负起同样的使命,可他却想着监守自盗!
墓不由隐隐震怒。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寒食的这份倾慕之情,于长风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兴许会成为他忠诚的保证。
任何外力的束缚,都不如内心的牵绊要来得牢固。
墓的心中登时又涌出了一丝怜惜。对寒食的怜惜。
长风自幼生长于王室,所见的阴谋与算计太多,早早失却了天真。
自己当年若不是在她稚龄之时闯入她的生命,想得到她的信任,只怕比登天还难罢?
寒食失去了这样的先机。
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进长风的心。
如此想着,种种情绪都归于一声叹息。
“寒食,你先出去。”墓用喑哑的声音吩咐道,却依然隐隐透着威严,“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公主交待。”
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寒食满心不情愿,却依旧应了声“是”。
因为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违抗师命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何况是在师父濒死之际。
既然选择听命,那便不会窃听。他自有他的骄傲。
寒食一路出了院落,来到拴着黑马的桦树下,仰头望着青灰的天空,有些失神。
“是何人伤你?”
长风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
025 她不是她
“不重要了。”
墓语气淡淡的,“没有人能在伤了我之后,还全身而退……”
“你别看我如今苟延残喘……可对方早于月前,便长埋地下!”
长风却没有从他这句话中得到丝毫安慰,她红了眼眶,“我不在乎别人如何,我只在乎你……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墓笑容苍白,却有种包容万物的慈悲,“长风,你得学着接受才是。”
长风不是没有经受过别离的人,可上一次这样痛楚难当,还是在前世。前世母亲送走自己的那一日。
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她一时透不过气来。
“不,我不准你死。”长风哭着道,“我不准你丢下我……”
“我已然是个无用之人。”墓道,“别再为我劳神……看看你,都哭成了一只花猫……”他打趣她,却又透着无限的怜惜。
是的。
长风原本暗黄的易容下,已经露出了一缕缕被泪水冲出来的雪白肌肤。
可她哪里顾得了理会,“无用之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宫里有那么多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可真正会在危难时救我于水火的,只有你……”泪水再次模糊了长风的视线,“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之万一……你这么说,教我情何以堪?”
长风永远记得:他抱着自己如游龙般沿壁而上,跃出井口时,月光照在他清矍的脸上,像撒了层秋霜。
明明镀得眉眼冷冽,却让她觉得有种异样的温柔。
这世上真正的温柔,不在于面,而在于心。
这么想着,长风的心里也忽然涌进了一片月光。
温润,柔软,恬静。
这是她两世为人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所以她珍惜,与贪恋。
墓慌了手脚,“长风,我不……”
他不是那个意思,更无意于让她这么难过。
可开解人并不是他的长项,“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
话音未落,长风哭着打断他,“一样可以风光无限的活着?”
她的泪一颗颗砸下来,“你就那么放心我?”
是不是所有精明强干的人,都不配得到怜惜?
那努力的意义何在呢。
她就不要他放心地走,“你明明知道,我六亲无缘,在宫中步履维艰……”
“我知道,我知道。”墓哑声道,“所以我一早都安排好了——宫外,有寒食接替我。宫内,你有……魏锦屏。”
他稍一迟疑,低低吐出那三个字。
谁不知道越湖殿有位擎天架海的锦屏姑姑呢?
长风止住哭泣,抬头望向他,一双绝美杏眼中,眸光掀起千重变。
“怎么了?”墓读懂了她的欲言又止。
“魏氏,”长风抿了抿嘴角,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道出真相,“不是真正的魏氏!
“什么?”
“前日我让寒食特意去了趟她的家乡……”
长风娓娓道来。
在寒食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情载录了魏氏入宫前乡里对她的印象。
魏氏性情怯懦,身材瘦小,因自幼帮家里干活,一双手宽厚如男子。
但胜在面相清秀——
想来这也是她能被选入宫的原因罢。
性情且不论,身材也可暂时搁置一边,可那双手却是破绽——
一双惯做粗活的手,怎么可能捻得了孔雀裘的金线?
而且由于家道中落,魏家哪里还供得起女儿读书?
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
更遑论写。
而宫里的魏锦屏却能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
甚至于……还懂梵文。
“这样一个人,只怕在中宫做风仪女官都绰绰有余,还用得着屈居琼花阁做教养姑姑么!”
026 前尘往事
谁知墓闻言反而敛去眸中的愕然,换上一副欣慰之色,喟叹道:“果真是妍皮不裹痴骨……长风,你这般聪慧,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早就知道?”这下换成长风惊讶了。
也是。
自己能让寒食查出来的东西,身为师父的他,难道就不能么?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长风却没有办法不刨根问底,“你既知道,为何瞒我?”
“因为……于你无伤。”
长风牵了牵嘴角,笑容发苦:“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天颂国的细作!”
“不可能!”
“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墓沉凝片刻,吐露道:“因为……我与她曾是同侪。”顿了顿,“更因为……让她成为魏氏的人,是当今王上。”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良久,她方找回了自己的神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与她,都曾是先王后的人。”
“先王后?”长风闹糊涂了,不明白他们怎会与大孙后有关。
“不是孙氏女。”墓苦笑,“我所说的是前朝的谢王后。”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更加久远的一个故事了。却与长风悉悉相关。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明媚的暮春时节,和风翦翦,花坠如雨。
一辆马车停在以书香闻名的黄府垂花门前。
马车内坐着两位闺阁小姐,年龄相仿,姿容各有千秋。
一个灿若绮霞,一个皎若月华。
气质明艳的身穿浅朱色衣衫,是黄家嫡女,还未有字,乳名唤作“赟龄”。
气质清冷的身穿月白色衣衫,是黄家的表小姐,姓谢,年已及笄,表字“令姜”。
两人前去广岩庵进香。
这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求来的出门机会。主要还是因为今日是三月三。
三月三,女儿节。踏青祈福,走百病。
当家主母未能同行,便派了一大堆老妈子和丫鬟跟着伺候。
饶是如此,还让她们都戴上幕篱,严丝合缝,生怕招惹了是非。
途径闹市,马车半天也不见动一下。
两位小姐也被外面的喧嚷声惹得心旌摇曳,执意下了马车,要逛一逛。
“令姜姐姐,你看。”
两人先是在卖檀木梳子的铺子前驻足,又很快被卖糖人的摊点所吸引。逛市集,要的就是这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因为纷繁,才觉热闹。
再往前走,路边坐着一个小篾匠,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面黄肌瘦。
看来这门手艺不足以令他安身立命。
谢家小姐见状,便动了恻隐之心,俯身想要去挑一件物什,而在一旁的表妹却道:“这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这等人家,用不上这东西。”
她既不喜,谢家小姐便自顾自挑了一个提篮,放下了一块远远超过物值的银锭子后,上了马车。
广岩庵的礼佛尚未结束,阳光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丝的细雨。
两位小姐并不急着回府,在厢房用了斋饭,准备午憩。
皆感困意昏沉之际,忽然听闻一阵悠扬的笛声,如同一只不会被雨水打湿翅膀的灵雀,将深谷的清幽与池塘的静谧,都啼啭吟唱了出来。
“你听!”黄家小姐先坐起了身,对身侧并卧的表姐道,“令姜姐姐,有人在吹笛子!”
谢令姜笑了笑,旋即提议道:“赟龄,不如拿你的凤首箜篌与之相和!”
话音刚落,又有一缕洞箫之音升起,其声呜呜然,与笛中灵雀不同,正和那细雨之声,使得花飞风碎。
黄家小姐噘起了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我猜这奏箫之人,亦是男子。而且……比吹笛子的年长。”谢令姜趿鞋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了屏风后的那架古筝前。
“男子?”黄家小姐睁大了眼睛,“两个人,都是男子?”顿了顿,方道:“令姜姐姐怎么知道?”
“我猜的。毕竟箫音中的铿锵男儿气做不得假。”谢令姜含笑道,“至于那笛声嘛……”
“笛声又怎么了?”
“吹奏之人要么心性纯净,要么便仍处稚龄。不然笛声怎会如此清越,似乎只寄情于空谷……”
黄家小姐“扑哧”一声笑了,“没准啊,就是个小和尚。”
“和尚怎么了?以琴会友,干什么要拘泥于对方是男是女,是僧是俗?”
于是两位妙龄少女再次互视一笑后,颇有默契地奏起了各自擅长的器乐。
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暮春午后,长笛、洞箫、古筝、箜篌四种出尘的乐音合奏,缠绵交织,终究缔造了两段俗世姻缘。
那笛声先停,过了许久,再奏起时,竟然近在窗前。
那吹笛人竟然循声找了过来!
谢家小姐坐在屏风之后,倒不如何紧张。而临窗而坐的黄家小姐,不由微觉意乱,禁不住朝窗外的方向看去。
而此时箫声也突然止住了。
难道,奏箫的也寻了过来?
分神间,黄家小姐手所奏箜篌的一根弦,应声而断。
她有些恼,“何人偷听?”一面说着,一面就手戴上幂离,推窗而望。
誓要与吹笛之人算账。
春风捉弄,将女子幂离上的轻纱吹开。
她与命运撞了个满怀。
一个英俊沉稳的面容映入了她的眼帘,脸上笑意温和,缓缓开口:“是姑娘在奏琴吗?”
女子怔住。低头一看,那人手中所持的并非是长笛,而是洞箫。
屋内未歇的琴声,令持箫男子明白过来,是自己弄错了人。
然而他却依然和善地笑了笑,低下头再次奏起了洞箫。
与此同时,方才中断的笛声,也再度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女子再次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立在西边的檐下吹笛。
方知自己也弄错了人。
反而是不曾露面的那一位,从头至尾,一一命中。
诚如她所言,奏箫之人,果然比吹笛之人年长。
可自己与令姜姐姐相差不过半岁——
他们仅从这乐声中,又能否分辨出她俩的殊异呢?
一直未曾中断的琴声,伴随着箫笛合鸣到曲终。
黄赟龄成为了这场演奏唯一的听众。她抱着自己的箜篌,陡然萌生出“弦断有谁听”的悲哀。
屏风后的人终于还是走了出来,戴着幕离,真容不露,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素银莲蓬簪。
一远一近的两人,眸光均在那一瞬被点亮。
027 缘来如此
不到一个月,故事便有了后续。
王上赐婚,两顶大红花轿先后从黄府抬出。风光无限。
谢令姜被指给了七王子,而黄赟龄被指给了九王子。
过府之后皆为正妃。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王弟先后做了巫越王。
谢氏顺利做了王后,然后却随着一场臣子发动的宫变,在产后投井而亡。
黄氏尽管最终只位及贵妃,然而却万千宠爱加身,后福绵长,子女双全。
由此可见,这世上事,谁也说不谁——
正应了一句老话:“祸福从来不可期。”
这个故事不长,然而所涵盖的诸多讯息,却无一不令人心惊——
“开宝四年?”长风呼吸一滞,“谢王后是开宝四年……薨逝的?”
产后……投井而亡……
“是。”墓低低道。
舌尖的针刺感仿佛又回来了,长风身体微微颤抖,她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不会是谢王后……”长风胸中情绪翻腾,她一直以来藏于心底的疑问,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何以黄贵妃就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呢?
二十载没有子息,怎么就敢对唯一的女儿下此狠手?
原来,原来如此。
她真的是拾来的!
“是,”墓在此给了她肯定回答,“你是公主——不过却是前朝忠逊王的嫡公主!”
长风苦笑,“前朝既覆,我算哪门子的嫡公主?”
“你就是故事中受恩于先王后的小篾匠?”长风以问代答。
真是冰雪聪明。
墓在心里赞了一句,如实作答:“没错。当年还是黄家表小姐的谢王后,在集市上买下了我做的提篮。就是靠她给的那锭银子,我才得以给母亲下葬,并且撑过了一场恶疾……”
“那提篮,哪里值那么多钱?”他眼中浮现出感激之情,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先王后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却又要维护我这下等人的尊严,才特意出手买下了它……”
也买下你一世的忠心。
长风想。
“魏氏当年叫什么?”
“如茵。裴如茵。”
魏锦屏。裴如茵。
也许都只是她的画皮。
“谢小姐做了王妃,我便成了王府的侍卫。她成了王后,我便做了宫中侍卫首领……”
难怪对这座宫廷如此熟悉。
几次造访越湖殿,都没有为人察觉。
“人人都当我是为朝廷尽忠,实则我效忠的人,唯王后而已……”
“先王后为何会投井自尽?”
墓深深地看了长风一眼,“你应该称她‘母后’。”
长风垂下了头。
墓没有过多谴责,回答她的问题:“内衙统军使胡进思谋反,将忠献王软禁义和院,唯独忽略了产后虚弱的谢王后——她因预见到将来,不想刚出生的女儿也永远不见天日,便将你交给了我,让我带着你去投奔端王妃。即如今的贵妃。
宫中早已大换血,暗卫是我布下的棋阵,他们无力搅乱,但是却在明面上加派了人手……重重甲兵,凭我一人,又带着一个随时可能啼哭的婴孩,谢王后便自己去做了那个饵……”
“为什么要自己作饵?”长风冷冷道,“她就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应该自己养,扔给别人有可能会受到欺负吗?”之所以言辞尖刻,像是炸毛的猫,就是因为不经意间戳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长风设身处地想着,即便一家子被软禁,也是宗亲。有生母在身边,小公主说什么也不会在舌尖取血的恐惧中死去。
“魏锦屏呢?”长风蹙眉,“当时她在做什么?不是说她也在先王后身边吗?”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去死?
“被软禁之时,谢王后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侍奉的人了……可她还在。”墓言话间的情感倾向分明,“每日端来给谢王后的汤药,如茵必然先尝。时日一久,她便时常呕吐昏睡。王后生产之时,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气力接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长风一眼,继而黯然道:“王后醒转之时,金屏则筋疲力尽地伏在阶前睡着了……王后不准任何人吵醒她……然后行至外间,向我托孤……”
长风沉默。
一切都是命。性格决定命运。
谢王后生就仁慈,让她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去,就像让一个冷血之人,骤然变得古道热肠一样不现实。
又或者,她本不畏死。只怕无望地活着。
更不愿意女儿打一出生,就被圈在这四方小院中。
倒不如让忠诚的侍卫,带去给多年无所出的表妹固宠。这样,女儿也能重新奔个前程。
一举两得。就算要以她的生命为代价,也再所不惜。
这何尝不是一份深厚而浓烈的母爱呢?
长风依旧保持垂首的姿势,但视线却模糊起来。
兴许当初母亲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自己跟着她过贫寒无望的日子,不如狠心放手,让她去做高门大户的大小姐。
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喜怒悲欢。不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件器物。
得有用处,不然随时可以被打碎。
墓以为她在为素昧谋面的生身母亲悲悼。
内心感到一丝宽慰。
你来过这世上,虽然人生如朝露,如风灯,极为短暂,但却留下了瑰丽的遗迹。
面前这个注定不凡的少女,就是你生命的遗迹。
也将是我的。
墓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递给长风,银牌上面刻着一个“令”字。
不是令牌之“令”,而是令姜之“令”。长风一眼便知道。
她不接。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要。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墓要寻的故人之宝是什么。
是长风公主。
所以说,在两人暗夜枯井初相逢的时候,他便已经找到。又或者,他已永远失去。
真正的长风公主早就死了。
她只是长风。
“这是无生门的令牌。为陵主所有。”墓咳了咳,“你拿着……”
长风将手背到身后,“不,你应该交给寒食。”语气一顿,便要转身,“我去帮你把他叫回来……”
“长风!”墓想要伸手拉住她,却因激动而咳嗽得更加厉害。
墓要死了。咳得用力又无力。
长风于心不忍,驻了足。
“长风,听话。过来……”
“我不想做劳什子杀手头目。也不想被任何人寄予厚望,担当起什么重任——”长风咬着嘴唇,留下一个青白的痕迹,“我只想做个米虫,做个废物。做个无用却也被捧在掌心的废柴,不可以吗?”
她近乎嘶吼的说出这些话。
王室风范仪德。温良恭俭让。都去见鬼吧。
墓失笑,继而叹了一声,“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让你的手上沾血。我只是将挑选下一任陵主的权利交给你。”
028 蛊惑
“无生门?陵主?”
这都是什么?
长风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听天书。
“无生门,是我一手创办的杀手组织。”墓道,“陵主,即是掌门。”
“无生门下,共有七部四十九人。七部首领皆自幼由我收养,是我忠逊王旧属的遗孤……他们向来只听命于我,以及我手中的这块令牌。你未曾见过他们,可他们却知道他们效忠的人是你……”
长风听到这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墓的话仍在继续,“无生门不同于江湖上的其他门派,一般不会广纳弟子,只有当一个老人无力为继,才会吸纳一个新人进来。”
说到这里,他看向长风,“而寒食,就是我一早备下的后继者。”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拦着我?”长风不解,“他既是你的后继者,让他来听你说这些,岂不更好?”
“这不好。”墓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下一任陵主,未必是他——你既来了,我当然要说给你听。”
“若我不来呢?”长风道。
“那我只有交待给寒食了,让他再入宫向你转达。”墓道,“缩骨功我只传给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寒食不会有所隐瞒?”长风一下子想到了寒食心怀不轨的那支迷香,强忍再三,没有说将出来。
“他不会。”墓道,“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他,是你的死士。”
在长风的字典里,完全不能理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还记得你我传讯的那只盅虫吗?”
长风呆呆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养了七年才给你,是因为要等它成为母蛊……”墓道,“而子蛊就种在寒食的体内。”
长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母蛊是靠你饲血为食的,所以认你为主。可一旦你不在了,母蛊被活活饿死,那寒食也将活不过七日。”
这太残忍了!
长风直听得背脊发寒。她瞬间就想明白了:起初寒食为什么对她不怀好意!
如果换她是寒食,被师父养大,就是为了给另一个人以性命为捆绑地尽忠,只怕也会心怀不忿!
她不是圣母,当然也希望有人能忠心不二的跟随。但如果是这种以性命相胁的方式,那她宁肯不要。
墓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她,以至于她时常会忘记墓半生都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度过的——以一个杀手头目的身份。
“有没有办法破除这种羁缚?”长风颤着声音问道。
而墓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放心,能够破除这‘一念生’蛊结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长风心中一凉。
“所以你要看好那只母蛊……那是我七年前去苗疆,好不容易得来的。”
代价是他也成为别人子蛊寄生的容器。
害得无生门也不得不成为对方麾下的一把刀。
现在好了,长风饲养了那只母蛊七个月,已经成功让它认了主,且与寒食结成了“一念生”。
他便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根本没有什么江湖对战,他之所以对长风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安心地受用这一切。
可墓不知道,“死士”二字于长风,是一种莫大的负担,远远超过它所能带来的安全感。
她一直以为墓对她好,是因为兴平二年八月十月盈而不满的月光,是因为那场井中奇缘,是因为她那时还那么小,小得像株芝草,引发了他的保护欲。
原来井中缘,便是镜中缘。抬头望见的月亮,与水中看见的也别无二致。
都是幻相。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这副肉身,是恩人的遗珠。
换言之,她承受了本不属于她的情分。
而她因为错会,而付出的情意,也终将被辜负。
“至于如茵,为何会成为锦屏,刚开始我也和你说过了——是由于今上的恩典。”
长风神情呆滞,可思维却没有缓上半分,“今上为何恩典?”
“你曾有过一个乳母,从端王府时就在你身边,直到今上登基,也一并入宫,供职于琼花阁,专司对你的抚育之责。”
“可后来呢?”长风知道,事情一定有转折,一定有变故。
“后来她因言行无状,惊了黄贵妃的胎,被杖责八十,逐出王宫了。”
女体娇弱,杖责八十,那不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么?
长风鼻尖几乎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乳娘的,也是初至此间的自己的。
她知道那个乳娘为何会言行无状,又为何会惊了贵妃的胎。
因为她在喂乳时,意外看见了婴儿口中的血痕。
身为一介婢仆,她应当保持沉默。可身为一位乳娘,一位母亲,她却无法直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去质问,去证实,去索要公道。
哪怕自己的生命即将献祭给梵天挥下的一只手。
“乳娘不在了。黄贵妃高龄产子后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到你,”墓回忆着道,“也就是在那时候,今上认为你身边应当有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便钦点了如茵,做了你的教养姑姑。”
裴如茵,自然就变成了魏锦屏。
即便有圣意作背书,也改变不了长风自己的判断:
“她是个骗子!骗了你们所有的人!”她拔高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当然,也包括我。”
魏氏懂梵文,长风也懂。
谁让假魏氏遇到假公主。
前世长风那个财雄势大的家族,是南洋华商,经营着一部分古董生意。而长风进公司最先接手的就是这一块业务,因此很是花了些心思。
古董生意中佛教文物占比不少,长风出于工作需要,便在那时把梵文啃了下来。
都说本事学会了谁也带不走——还真是。
长风做梦也未想到,前世点亮的技能,今生依然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件未完工的七条衣,与其他僧衣的待遇不同,独独被藏在衾被里面,偏偏长风那日去寻魏氏,意外发现了这一诡异的安排。
于是她不得不对那件七条衣另眼相待。
长风将衣服拎起来,反复端详,终于在这件七条衣的袖口发现了反绣的花纹——或者说梵文。
两只袖口的梵文连起来,是一句话:
“长风公主待嫁。”
宫里谁人不知长风公主处于待嫁之龄?
还用得着通风报信。
如此迂回,又如此大费周章,即使是在传一句八卦,也必然旨在撼动乾坤。
自此,长风的一双眼睛就没在闲着了。到处寻觅,不动声色地寻觅。
直到发现那件衣服穿在了法净的身上。
029 谁还不是演技派
长风知道,那件僧衣只是个线头。不禁好奇:若顺着这条线往下捋,会攀扯出谁来?
于是她开始定向排查。
目标锁定了巫越屈指可数的几位高僧。
虽然巫越素有“东南佛国”之称,佛教徒更是遍布十三州,可真正精通梵文的,却寥寥无几。
不是借助献佛具来传递消息么?
那好,我就给你们多制造点眉目传情的机会。
长风以经常惊梦为由,向孔方楚请求在宫中办祈福道场。又时常请高僧来殿下给自己讲经。
没有人知道她的排查工作做得有多累。
孔方楚还直夸她“终于开了窍”。
所幸的是,辛苦并没有白费。
长风根据观察发现,锦屏姑姑对法净格外地在意。
那种在意,不同于方絮这些小宫女们充斥在眼神里的热烈,而是面上明明装作不关心,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关切。
譬如一次长风听经时走了神,锦屏姑姑便温言相劝:“殿下可是乏了?眼见天色不早,不如先歇下罢?”
表面听起来确实是在关心她,可细细一品,却发现了这话实际上就等于劝她不要再折腾法净,快快放行。
须知别的高僧来讲经,即便长风出神的时间再长,锦屏姑姑也不曾多过一句话。
这样的对比反差,令长风不得不重点“关照”起法净来。
今日不慎打茶碗,茶水泼了他一身。
明日用前世的知识价值体系,与他进行辩论。
总之,在公主身份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做些出格的小举动,来试探锦屏姑姑的反应。
结果就是锦屏姑姑瞬间就找回了当年做教养姑姑的感觉,私底下朝长风进谏:
要专注。要谦恭。
要婉婉有仪。要行止有度。
魏氏其实做得极有分寸,一点都不逾她教养姑姑的本分,可是长风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对她信任无匹的小公主了。
一日,她又加大了火候,对着法净开火: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是也不是?”
“是。”
“庭中草木与树上鸟、池中鱼,可有分别?”
“无二无别。”
“既是如此,为什么饭蔬吃得,肉却吃不得?”
法净并未被她问住,略一思忖便道:“吃素不算杀生。杀生,是杀有情之物,草木谷粮属于无情之物,无痛无惧,还能复生。”
“谁说草木无情?”长风轻启樱唇,淡淡一笑,“谁说动物就不可再生?”
她顿了顿,“那照你这么说,佛教中六道轮回是假的不成?”
一迭声地问话,令法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惶惑之情来。
锦屏姑姑在旁欲言又止。
长风尽收眼底,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偏不收敛:
“法净师父,你算‘有情’,还是‘无情’呢?”
法净“唰”地一下红了脸。
“殿下……”锦屏姑姑果然按捺不住爆发了,“身为公主,怎可为逞口舌之利,而亵渎佛法……”
戏弄法净是真,亵渎佛法那可没有。
长风心里冷诮着,可面上却挤出一丝羞意,垂下了头。
瞧着比谁都乖。
可下一刻,她就再次做了一个“不得体”的举动:
当着法净的面,对着锦屏姑姑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说句话,就是犯口舌,那这又是什么?
长风假装没有看到锦屏姑姑发青的脸色,笑得天真又无邪。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翌日,长风在廊下逗弄鹦鹉“点点”,锦屏姑姑见她心情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到法净身上:“殿下为何总要为难法净师父?”
“有么?”长风显得有些诧异,有些无辜,继而很认真地偏头想了片刻,答复道:“大概是本宫的恶趣味罢。”
“嗯?”锦屏姑姑懵然。“什……什么……意思?”
长风贴心地为她奉上了解释:“意思就是……每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特别想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是什么样。”
锦屏姑姑先是一怔,后是大惊,继而是大怒。却死死地咬紧牙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只鸽子能飞出宫墙,可是却无人会在意出入山寺的飞禽。”长风苦笑道,“我这位姑姑,还真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天颂国给她许了什么好处,能让她不惜背弃母国?”
说到这里,她一顿,注视着道:“也许,她本就不是天颂人……魏氏的身份能作假,别的难道就不能么?”
墓嘴角止不住地颤抖,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长风……”
他终是嗫嚅着开了口:“能不能……别杀她?”
长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才……”
“我管她有什么苦衷!”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长风粗暴打断,“她把巫越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去天颂……我只恨自己发现得太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管她有什么苦衷,我也不能原谅她!”
“求你……这是我唯一的遗愿。”
墓的话令长风的心颤栗了一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审视着,确认着,挣扎着,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你爱的是她。
声声“先王后”,报的只是恩。
三两句“同侪”,给到的却是无底线的深情与厚意。
长风嫉妒了。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银牌,任由它花纹的凸起处扎得掌心锐痛。
仿佛只有这样,她心口处的疼感,才能消减几分。
“墓……”长风开口,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叫他“宝冢先生”,声线微颤,“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要求,对我而言不但无理……还很残酷。”
墓微微一怔,他是头一次听长风唤他“墓”。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告诉她自己叫墓。
以往长风总是亲切而不失礼数地叫自己先生,宝冢先生。
墓不知道,“先生”这一称呼,在长风曾经的世界里,还有其他的含义。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裴如茵死。尤其不想她死在长风手里。
“我答应你。”长风最终在他哀求的目光中妥协。
说是哀求,却迸发出豹子般锐利的精光。
不容拒绝。
“真的?”素来果决的人,竟然也有这拖拖拉拉的时候。
长风忍着心头涌现的涩意,重重点了点头。
不就是留魏氏一命吗?
可以。
活着,有时不见得比死更舒坦。
假如痛失所爱的话。
030 他去哪儿了
“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长风问。
她不会再来了,今日一别,只怕后会无期。
“照顾好自己……”
长风眼眶一热,终是忍住了泪意,今日她已经哭得够了。
“我会的。”
如今她这副身躯上承载的,可不只是她一魂一魄,还拴着另一个人的命呢。
长风重新整理了易容,在回宫前,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灵音寺。
原本这处不在她的行程之中,只是用来搪塞魏氏的说辞,可眼下,她改主意了。
“殿下是要去哪里?”见长风从屋子里出来,寒食站直身子问她。
“你不去看看你师父么?”长风问。
“师父一定会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寒食垂下眼眸,“比起看顾他,看顾手无寸铁的殿下,才是更重要的事。”
“那好”。长风话不多说,“劳驾,灵寺音。”
两人一骑,策马而去。
身边放着一个高手,不用白不用。
长风准备直接整点硬核的,把法净逮了再说。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
她就不信,问不出点什么。
之前法净身上披有智觉禅师的遗泽,深得孔方楚的眷顾,她不好违逆圣心使出霹雳手段。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长风在十方居的那番话,看似没起到什么作用,然则却在君王的心里,成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一个人的信仰无法被轻易地撼动,可是对一个人的信任却很容易被瓦解。
说到底,法净不是智觉禅师,更不是真佛。
在这种情况下,孔方楚不会再宣召法净入宫。
他入不了宫,那魏氏就递不出消息。
都说不能打草惊蛇,可长风自问以巫越目前的国力,做不了捕蛇人,但能让蛇自己走开,争得生息,便已是上上之策。
把法净给摁住,私刑用上一遍,让他把知道的全给吐出来!
长风踌躇满志,不承想,竟扑了个空。
法净不在灵音寺!
长风携寒食,拦住数个小沙弥询问,得到的答案皆是:
“师叔卯时便匆匆出了寺门。”
师叔?
是了。
法净作为智觉禅师的关门弟子,年纪不大,辈份却不小。
难道说,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开溜了?
长风蹙起了眉头,法净的禅房是空着,但也不能就信了这几个小沙弥的片面之辞,谁知是不是法净授意呢。
她阴着脸,将灵音寺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底朝天,方才确定:
法净是真的不在。
可人去哪儿了呢?
长风抬眼望天,只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运转轨道。
女人的第六感总归是准的。
王宫的声闻殿中,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六王子博昙大惊,端茶啜饮的手一个不稳,茶盏应声而裂。
“你……”
“净照,是我。”
法净从箱笼里走出来,俯身将散落在地的经书一一拾起,整理好放回去。
六王子博昙顾不上地上的残骇,也顾不上自己的虎处口被茶汤溅烫,只压低了声音:“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法净入宫的手法,并不高明。就是藏身于箱笼的夹层中,假借赠经书的名义,就顺利进了声闻殿。
说起来,与长风出宫借助采办司马车的办法,倒有些异曲同工。
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六王子博昙事先与他并未通气,不然也不会如此惊愕。
“净照,公主殿下怎么样了?”法净回身关切地问道。
六王子博昙的面容一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亦是漠然:
“父王勒令她禁足——静思己过。”
“是因为……与五王子起了口舌是非?”
法净的声音起伏不大,却透着质疑味道。
对,就连他都不相信,孔方楚会因为不着调的五王子,而破天荒地惩戒长风。
据他所知,明明是五王子挑衅在先。
想来其中必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这便是他进宫的目的。
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长风公主为何会禁足。
难道……是因为他?
不,不可能。
长风再怎么也是位未出阁的女子,应当没有那样的……胆量。
而且,如果真是因为他,他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六王子孔方博昙看向了门外值守的静檀。
他虽是一心向道,却并不痴愚。
声闻殿中留用的宫人并不多。而静檀,是他唯一的近侍。
就如同方絮之于长风。
如果那天他在越湖殿问责一事传了出来,那定然与静檀脱不了干系。
“我疑心是五哥将长风与你的事,告发到父王处……”六王子博昙双唇轻动,声音几不可闻。
“那陛下为何没有降罪于我呢。”法净喃喃道。很是不解。
倘若孔方楚信了,应当第一个拿他开刀才对。
怎么舍得去惩戒自己的宝贵女儿?
“大约父王信得过你……”六王子孔方博昙重新为自己斟了杯茶,端至唇边,“觉得以你的品性,做不出这事。那便只能是长风一人所为,一厢情愿了。”
法净觉得六王子博昙淡漠的眉眼中,透着无限的讽刺。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净照,我想去越湖殿,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六王子博昙大怒,神情却愈发冷淡,开口道:“就算你决心还俗,也得守俗家礼法罢?男女间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净照,你误会了。”法净垂下头,睫影如蝶,神情虔诚得如同在佛前供奉时一般。心中所持的信念却是不改: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见长风一面。
“我和殿下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是不愿嫁去天颂,才出此下策……”
六王子孔方博昙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眸光骤亮。
也就是说,法净还是那个法净。
长风,也还是那个长风。
“的确是下策,”六王博昙摇头道,“真不知长风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就数她最机灵,不想嫁去天颂可以去找父王求情,父王如此宠溺她,岂有不答应之理……”
由于兴奋,他的话前所未有的多,“就算是要拉个人作戏,张侍御史的长子,叶太傅的侄公子……哪一个不比拉上你,更适合?”
法净不语。
六王子孔方博昙止住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法净,半晌,方幽幽问了一句:
“你为何肯帮她?”
“因为……”法净抬眸,目光如水,低声道出心声,“觉得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