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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枕边风全文阅读

作者:相冯恨晚     妃常枕边风txt下载     妃常枕边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师父

    寒食大骇。

    立马发动起自我防御机制,恶狠狠地道了句:“你敢!”

    长风当然没有被唬住,盈盈一笑,柔声道:“我,敢,啊!”

    寒食瞪圆眼睛,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依然无果。

    混了铜丝的绳索不是盖的,而且这系的结……也有讲究。

    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会这么多江湖手段?

    莫非……是师父教的?

    寒食心里泛起苦笑,如果真的是,那师父你可就害惨了徒儿。

    对,师父!

    这才是他与公主间的纽带,寒食连忙嚷道:“这么做,你就不怕没法对我师父交待吗?”

    “交待?”长风冷笑,“先前你对本宫存着冒犯的心思,可曾想过交待?”

    寒食语塞。

    “对不住,”半晌,他用诚恳的语气道,“用迷香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毕竟先前他能不惊动宫卫便见到佯装沐浴的长风,这回又怎么可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进入内殿呢?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在她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还是坦诚些,兴许能挽回局面。

    果不其然,长风在听到他这句颇为真诚的道歉后,神情稍霁。

    沉默了片刻后,问他:“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是再次决定接纳他的意思么?

    那应该不再动阉了他的念头吧。

    寒食脑海中的念头飞转地运转起来,他打定主意想让长风高看他一眼,于是当即回答道:“我既进宫来寻你,自然是已经查清了。”

    见他这般爽快,长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一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入寒食眼中,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愉悦。

    “东西在这儿。”他说,一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前襟,一面又起了兴味调侃道,“您看是公主殿下您自己来取,还是把我放了,我双手呈给您?”

    长风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过去。

    令寒食没有料到的是,长风径直行至他的身后——

    一抬手,便解了他的禁锢。

    “你呈给本宫罢。”

    “殿下就不怕我忽然使出暗器招呼您?”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扭头问道。

    长风笑,“若是你想暗算本宫,本宫自己过去取,只怕也难逃一劫。”

    “呵,”寒食皮笑肉不笑,“公主殿下您可真会说笑……也太看得起我了。”

    系得那么紧,要是他挣脱得开,还会等到现在么。

    长风淡淡道:“看得起你,有什么不好吗?”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明她要的东西,也算是个人才。

    人才,就要加以爱护。

    寒食无语。

    看得起他,自然是好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按理来说,公主殿下是个女子,既戳破了他存着的那个龌龊念头,再如何大度,也没可能真正原谅他。

    谁知道,长风公主就这么轻易地揭过了此事——这是为何?

    见对方明显在转动心思,长风也不出言打断,静静立于一旁。

    直到寒食自己重拾话题,“此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那人的家乡,所探听到的东西,全在这儿了。”说着,递给长风一个细长的筒状物,封口处滴着红蜡。

    长风连忙接过,拿到羊角灯处,熔了蜡,取出里面的牛皮纸卷,展开端详。

    “魏氏一族,自六朝起就是会稽四大门阀之一。当然唐时便有衰落之势,可仍算得上是江东望族。谁承想,现如今子息多不成器,以至于还有卖儿鬻女的。像送去给人为奴做妾的,都不算最差,据说还有女儿家为了替父兄还债,就地沦为暗*娼——尚未出阁就披红挂绿,迎来送往的……“

    自顾自絮叨的寒食,说到这里便不由止住了话,悄悄去打量长风的神情。

    只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外露。

    到底是闺中女儿,哪里听得了这种事情呢?

    寒食暗自叹了一声,不过旋即便否认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在心里将头摇得像波浪鼓——

    这个公主,绝不能当作寻常闺阁女儿去看待。

    自己吃了一堑,当长一智才是。

    “多谢。”不知过了多久,长风终于将视线从牛皮纸上离开,她将它重新卷好放回筒中。神情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公主还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寒食不知自己为何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不过这句话显然牵动了长风的心思,她抬眸,欲言又止。

    “殿下请讲。”

    “你师父……”长风老调重弹,“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何一应事宜,皆由你代劳?

    只是这后一句,她没有直接问出来。

    不过寒食并不傻,很快便品出了这层意思,脸上随即罩了层薄冰,“看来公主还是信不过我。”

    张口“你师父”闭口“你师父”的。

    怎么,他的办事能力,是哪一点不及师父了?

    寒食有些不服气。

    面对他的质问,长风并没有否认,相反更是将话挑明了说:“你既称墓为‘师父’,那便是有师徒之谊在的。可你与我之间,到底是素昧平生——我纵使欣赏你的才干,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效力……寒食,你明白吗?”

    这一番话语气真诚不加矫饰,令他不由地为之动容。

    寒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

    片刻的失神过后,寒食低低道:“公主不若从今以后,交托我办事,就像交托吾师一样罢。”

    “那怎能一样?”长风脱口而出,她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微微失态,别过脸去,低低道:“令师于你有恩,我却没有。

    而我所交托之事,不说有十二万分的凶险,桩桩件件也绝非易事……

    不知得给你怎样的恩惠,才能劳你这般奔波……”

    “那么请问公主殿下,”寒食打断了她,“你给到我师父的,是怎样的恩典呢?”顿了顿,又道:“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公主殿下如何赎买了我师父,那么就以同样的条件,来赎买我罢!”

    既然师父不曾为他解惑,那么就让作为另一方的长风公主,来告知他真相吧!

    岂料长风听了他的话,竟露出了与师父神似的怔忡神情,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之中。

    良久。

    才听到长风幽声回答:“你师父,我不曾赎买过他。”她浅浅一笑,“是他看我可怜,自愿帮助我的。”

017无意擎天

    你可怜?

    寒食张大了嘴,暗暗哂笑。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公主在说到师父时,自称一下子从“本宫”变成“我”了。

    显然是因为她将师父放在一个平视的位置上。

    寒食隐隐生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自伤。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殿下第一次见到师父,是什么时候?”

    长风一怔。

    片刻后,她垂下了头,掩饰住了眼角的湿润之意。

    终于有人能让她大大方方地说起墓了。

    “十年前……”长风的声音袅袅如烟,“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中。”

    寒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听起来是不是不可思议?”长风笑道,“可事实就是这样——那时候,本宫刚满五岁,已经有了封号,但还没未被赐居越湖殿,仍待在‘琼花阁’,与一位教养姑姑……相依为命。”

    琼花阁是专门教养公主的居所。每位年幼的公主身边,最多配一到两位近身服侍的人。不外乎就是乳母或是教养姑姑。

    彼时长风公主已经断奶,身旁便只有一个教养姑姑——魏锦屏。

    说到这里,长风想起了那段与锦屏姑姑相濡以沫的日子,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声音也不由低了下去:

    “有一天,有人特意支走了本宫的那位教养姑姑,把落单后的本宫扔进了枯井——”

    寒食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望着长风,渐渐地,眸中晕染了一丝同情。

    长风却神态平静,看起来早已不为那件往事所扰,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而你的师父,不多时便现身于那口枯井当中……”

    奇妙的缘分就这么发生了。落难的公主,与前来王宫探险的大盗。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愉快,“说是第一次相见……但其实他那会儿是什么模样,我压根看不清楚……”

    寒食心中五味杂陈,问道:“是什么人抛你下井?”

    长风并未在意对方的称谓在“您”和“你”之间反复横跳,轻声道:“不重要。因为……那名宫人不久后便死了。”

    窗外雨声渐歇。

    一时间显得格外的静谧。

    “你呢?”长风问他,“是什么时候起成了他的徒弟?”

    “巧了,也是十年前。”寒食道,“十年前的三月十一。”

    记得还真清楚。

    三月十一,那可比她认识墓早多了……她那会儿见到墓已经是初秋。燃灯佛诞前夕。

    咦?

    “三月十一……”长风很快便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寒食节?”

    寒食轻轻点了点头,“对,就是寒食。自那天起,我这个飘零儿,才又有了名字。”

    长风并没有顺势问起他的过去,因为她不确信此时的寒食,是否已经完成了对痛苦往事的消解。故而绝不冒犯。

    “重要的是,是上天重新眷顾了你。”她说,“而当这种眷顾来临,我们要做到的,就是不要辜负。”

    寒食一震,继而望向长风的目光中迸发出异彩,“多谢你,长风。”

    长风微微一怔,并未见怪。

    比起他先前阴阳怪气的敬称,倒还不如听他直呼自己名字顺耳。

    寒食收拾好心情,言归正传:“这次公主想让我办什么事?”

    “共有两件。”长风咬了咬嘴唇,“一、带我出宫去见墓……”

    寒食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迟疑。

    长风看在眼里,径自把话说了下去,“我一定要见到他最后一面——”话至此处,语调中已带了许哽咽。

    “你怎么知道……”寒食失口问道,待反应过来,不由别过脸去,低低道:“我答应师父的……”

    不曾想却瞒不了她。

    长风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落,“因为我知道,倘若不是他实在无力为继,断然不会将我的事假手于人……”

    寒食心中一阵唏嘘。

    记得师父交待时也曾说过这么一句:“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虽说此事也瞒不了她多久……但能瞒一日是一日……切记,切记!”

    原来这世上真有彼此互通心意的人。

    无关身份,也无关年岁。

    他不禁有些羡慕,暗暗思忖着:

    什么时候,她才会像信任和了解师父那样,信任和了解自己呢?

    寒食抿了抿嘴角,缓缓开口:“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长风大喜过望。

    寒食抬头望向她,看着她的笑容,心情有些复杂。问道:“还有一件事呢?公主一并交待了罢。”

    长风闻言,神情肃然起来,思忖再三,终是开了口:

    “我想请你……”她深吸了一口气,“帮我去盗父王的兵符。”

    “什么?!”

    寒食瞠目结舌。

    片刻后,他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牵了牵嘴角:“没想到,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这般野心……”

    长风丝毫不理会他目光中的嘲弄,只平静地问他:“你可愿帮我?至于报答……尽管提。”

    寒食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殿下,想做女王?”

    “做女王有什么好?”长风摇了摇头。

    ——哪有做公主滋润。

    只要不过于胡闹,御史都懒得参她。

    “做擎天之柱这种事,太累。今生能投胎做公主,我已经很知足了。”

    寒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论调。

    而长风语气格外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以致于他不禁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方道:“殿下若是无意为王,那要兵符,是用来做什么?”

018 不愿顺德

    “知道天颂此次派了谁来为父王贺寿吗?”长风不答反问。

    寒食摇了摇头,表示他身为一个江湖人,并不怎么关心政治。

    “是宪王赵苑,携同新任鸿胪寺卿潘天枚……”

    “那又如何?”

    长风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巫越不过是天颂的臣属国,父王这个国王在他们眼中,也就与一般的封疆大吏无异……”

    她顿了顿,“以往父王寿诞,天颂最多遣寺中一名少卿前来道贺。更多的时候,是礼到人不到……为何偏偏今年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就因为恰逢父王一个甲子的整寿?”

    长风才不信。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寒食斜睨了她一眼,调侃道:“他们为的只怕不是陛下,而是陛下的女儿罢。”如今宫里还有三位待嫁公主,他觉得自己猜得应当没错,“天颂应该是想要再纳一位‘越妃’……”他忽然止住了话。

    “你不是不过问政治吗?”长风淡淡掠了他一眼,“知道的还真不少。”

    寒食有些讪讪然。

    没错。

    越妃。

    巫越国向中朝进献的女子,一旦入宫为妃,就会获得一个固定的封号——“越妃”。赐居皇宫里的“顺德殿”。

    起初用来和亲的女子,还是从平民中甄选,后来便拔擢为官员之女,再后来升阶为宗亲贵族之女……直至公主。

    和亲女子身份的递增,反向见证了巫越国力的衰微。

    立国以来,巫越共向中原朝廷进献了九名女子——其中包含了五位越妃。

    前面说过,能入宫接受册封的,才是“越妃”。

    做了宫女的,赐了皇子宗亲或是大臣的,弃之不用的,哪里还够得上这个称谓呢?

    上一位越妃,不是别人,正是先王后所育的二公主。

    孔方博暃。

    于半年前病故。

    年仅三十四岁。

    “殿下是怕自己被选中?”虽说做皇妃尊荣,但寒食却明显能感觉到长风并不稀罕,他忍不住道,“宫中不是还有五公主和七公主吗?”

    五公主是嫡出,七公主不受宠。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巫越王孔方楚都不会最先将心爱的六公主推出去才是。

    寒食忽然想到三个月后便迎来长风公主的及笄礼,使臣会不会借着观礼为由,一直盘桓到那一天呢?

    “不见得只选越妃。”长风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听闻宪王身为皇长子,至今也还没有成婚呢。”

    “父子同科这种事,他们应该做不来罢?”寒食面露怪异之色。难道连皇室的体面都不要了?

    “假如巫越国将不国呢?”长风低声道,“别说姊妹,就是母女,在他们眼中不都是压寨的战利品吗?”

    将对方比作了强盗……

    寒食心中一惊,“殿下也太危言耸听了吧……”他抬眸定定地望向长风,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证据呢?

    “说这样的话,难道仅仅是凭直觉?”

    长风坦然面对他置疑的目光,肃声道:“我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开始说出自己的推断,“潘天枚曾任朗州团练使,深谙军事……把一个武官变身为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出使巫越,你觉得天颂安得什么心?”

    “宪王赵苑以擅骑射著称,十四岁便曾跟随圣武帝征战北方——这样一位皇子,是来祝寿,还是来立威的?”

    “皇子携同鸿胪寺长官亲贺,何等大的排场!光是明面上的出使车队人数,便达一都之多!倘若遣这一都之众,去做‘先登军’……”

    “一都?”寒食面露困惑。

    “军中建制,十人为一伍,一百人为一都。”长风道。

    “那‘先登军’又是什么?”

    “就是少量精锐组成的敢死队。”

    “公主殿下……为何对军中的建制如此了解?”寒食迟疑道。

    眸色深处却掠过一丝激赏。

    “幼时在十方居,本宫常被父王抱于膝上听取臣工汇报,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长风淡淡道了这么一句。

    她当然不会告诉寒食,自己终日坐在几乎陌生的男子腿上,有多么尴尬!

    还得装作一脸童真……一面却在竖起耳朵收集信息,以便自己更快地适应这座宫廷。

    “素闻长风公主得宠,果然传言不虚。”寒食道。

    长风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接着道:“子城皆是枕河人家,水港小桥密布……若是展开巷战,人多便不是优势……”

    寒食这会儿总算品出味来了:“如若天颂此次以贺寿选妃之名,欲对巫越不利,使臣队伍便可瞬间化身殿下所说的‘先登军’……”

    他后背僵直。

    “没错。”长风点了点头,继续正色道:“即便子城有数量远胜于它的衣锦军,在狭窄的地势下,也发挥不了作用!倘若与先登军拼得力竭之际,天颂百万雄兵挥师南下,那……”语至此处,她不由颤了声音,“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殿下,所以你要兵符,是为了让巫越的十三州郡出兵勤王?”

    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意图,长风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点头道:“正是。”顿了顿,又问他:“你……可愿帮我?”

    一共两件事。

    可是这第二件事与第一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长风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着实为难了他一些,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便听见寒食冷不丁问道:“如此危局,你既看透,为何不向陛下直言进谏呢?”

    长风苦笑,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019 禁足真相

    除了杨公公,所有都以为她被禁足,是因为与五王子犯了口角。

    时间回到卯时三刻的十方居。

    “你当真以为寡人不清楚……你为何如此?”

    孔方楚冷笑,面上流露出失望之情,“看来你是早就知道,天颂使臣此次是为求亲而来,所以才想出这个昏招……是不是?”

    “父王有意将儿臣嫁去天颂?”长风作出惊愕的样子,“儿臣不知。”

    孔方楚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她的话,“身为公主,既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要回报于万民。你弃公主的责任于不顾,还攀扯上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寡人不治你的罪,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她不想嫁去天颂是真的,可目前也只有选择这种方式来阻止。

    因为有许多消息的来源,她是不能告诉孔方楚的。

    攀扯出家人怎么了?

    巫越这个东南佛国,在佛教的普遍教化下成为了一只羊。一只肥羊。

    素有虎狼之心的天颂,岂有不垂涎的道理?

    偏偏父王笃信智觉禅师留下的一句四字箴言:

    “重民轻土。”

    所谓“重民轻土”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保一方生民,不在乎疆土归属。

    怎么能不在乎?

    百姓没有国籍吗?

    为什么不劝天颂圣武帝以天下苍生为念,把吃进去四国疆土都归还各方呢?

    说白了,这就是弱国君王不断妥协的自我安慰罢了。

    如今,智觉禅师已经圆寂。

    长风自是不能再有机会与他辩上一辩。

    她本也不想去轻易撼动谁的信仰,可问题是,江南国的前车之辙就在眼前——

    “父王还记得当年的江南国因何覆灭吗?”

    孔方楚神情一滞,随即牙齿咯咯作响:“你……”

    长风不必抬头,也可想见孔方楚此刻的表情,“想当年,江南国国主李重葭,也是因为事事信从一位‘小长老’,最终导致国破家亡!”

    她是料定了孔方楚不舍得杀自己,才敢直抒胸意——

    “今日之巫越,正是当初的江南国!”

    “你敢诋毁智觉禅师?!”

    “儿臣不敢。”长风道,“智觉禅师乃是高僧,他献上的‘重民轻土’国策亦是可圈可点,只是……”她咬了咬牙,“这个国,得父王您来当才是!”

    孔方楚怒极反笑,“不,依寡人看,这个国你来当……更合适!”

    长风失色,“儿臣不敢!”

    “你不敢?”孔方楚怒极反笑,“妄议国政……简直无法无天!看来,都是寡人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才让你如此不知检点,不晓轻重……”

    当年出入十方居的权力不是你给的么?

    妄议国政的勇气也是你给的!

    如今却说我无法无天……

    长风在心里冷笑。

    孔方楚的讽刺仍在继续,“往日寡人竟没看出来,你竟有经帮纬国之才!可惜生成了公主!”

    “父王千万别这么说,”长风柔声道,“正因儿臣托生成一位公主,方有今日。”

    孔方楚一愣。

    长风已经想好,不行的话就激得他把自己禁足吧!

    还方便自己行事。

    “您拖了这么些年不立世子,是为了什么?”长风抬眸,“不就是在等七弟长大?”她神色悲戚,“而我,不过是七弟的挡箭牌罢了……”

    “胡,胡说八道!”

    “是胡说吗?”她挑了挑眉。

    孔方楚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儿的笑容竟然如此可恶。

    他曾认为:长风即便在振振有辞的时候,态度也不哆哆逼人,令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他并不知道,当长风一旦哆哆逼人起来,是他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长风仍衔着那丝笑意,心口却发苦,“父王如此抬举我一个庶出公主,就不怕折了我的寿吗?”

    孔方楚听闻此语,只觉喉间含着的一口血,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强抑着咽了回去。

    “传寡人旨意——长风公主神智颠倒,犯口舌是非,全然无王室懿德风范,即日起禁足越湖殿思过!无寡人旨意,旁人不得探视!违者以欺君罪论处!”

    这才是禁足的真相。

    “如果和亲真的有用,我不介意嫁过去。”长风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嫁谁都是嫁。只是……一个女子的裙带,怎么可能拴得住雄兵的铁蹄!”

    “一旦巫越易主,我们都将成为亡国奴!”

    而她,怎么可能甘心去侍奉仇人?

    长风抬眼望向寒食,缓缓跪了下去,“所以,无论以什么为代价作为交换,都请你一定答应帮我这个忙!”

    “公主殿下,”寒食弯腰扶她,见她不起,改换了称呼,“长风,我会帮你。但眼下,我们要解决一件头疼的事情——”

    “何事?”

    “你的宫女醒了。”寒食道,“——刚刚你说到‘巫越易主’时便醒了。所以你说,杀,还是不杀?”

020 疑人照用

    不等长风回答,寒食身形一动,登时化作一道幻影,来到外间的榻前。

    一把扼住了方絮的喉咙。

    “救……”

    方絮本就头昏脑胀,眼下又呼吸不畅,凭着股本能,无力地挣扎着。

    长风连忙起身,奔至近前大声喝止:“寒食,住手!”

    “还是杀了,以绝后患。”寒食冷冷吐出八个字,逐渐收紧了虎口。“公主殿下不要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怎么了?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丈夫!”长风轻喝道,旋即改了称谓,“你既问询本宫的意见,那便要尊重本宫的决定——放了她!”

    寒食闻言,当即停止加重手上的力道,却也并没有松开。

    “为什么不杀?”寒食说起“杀人”总是这般云淡风轻,而这恰恰是最让长风心生忌惮的地方。

    可她也明白,是职业使然。

    杀手如果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风不会苛求别人改变生存观念,但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自己。

    “如果不杀人也可以解决问题,那便不杀。”长风说出自己的观点,这并非是什么妇人之仁,而是一种恕道。“她是本宫的心腹,不会把听到的事说出去的!”

    “往往能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信任的人。”寒食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切莫大意。”

    “用人不疑。”长风望着他,语气坚决,“方絮于我而言,既有忠心,又有才干,是我最得力的臂膀——你不能杀她!”

    寒食闻言,手劲稍松,他眯眼看向方絮:“就她?”有些不屑一顾。

    “是。就她。”长风给了寒食一个笃定的回答。并道:“一个人若是谁也不信,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一旦相信,就不会再怀疑。

    寒食独来独往惯了。

    乍听这话,不禁愣了愣神,随后默默松开了手。

    方絮一阵剧咳,上气不接下气。

    长风连忙过去查看她的情况,方絮脖子上的红痕清晰可见,她不禁朝寒食不客气地斥道:“还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对一个姑娘家,下这样的狠手……”

    死里逃生的方絮,再也顾不上君臣有别的体统,一头扎进长风的怀里,泣不成声。

    寒食有些讪讪然。但见长风的全副注意力,此时都放在了那名小宫女的身上,他不禁有些不满,开口煞风景:“公主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长风投来讶然的一瞥,随后醒悟过来:“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问——此次相帮,你想要些什么?”

    寒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他的脸一下子可疑地红了,微微别过脸去,不说话。

    “没关系。”长风道,“只要你说得出,本宫一定做得到。”

    “当真?”

    这一回所托之事,非同小可。长风心知多大的代价,都难抵此功。于是当即表态:“凡你所需,凡我所有。”

    “你——”寒食看了长风一眼,又飞快地偏过头去,“我要公主殿下你。”

    “呸!你也配!”不等长风开口,方絮便已哑着嗓子啐道。

    对于方才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恶徒,她自是不可能生出半点好感。

    眼下听他竟敢肖想公主殿下,更是怒形于色。

    “众所周知,殿下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你以为什么人都配做她的附马?”

    寒食看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线寒芒。

    “方絮!”长风轻喝道。

    生怕事情的走向,被这个自己这个小宫女给带偏。

    想要她?

    怎么个要法?

    不见得就要做驸马罢!

    她站起身,阻隔了两人互不相退的目光,用平静的语气对寒食道:“记得本宫第一次见你,就告诉过你,本宫的驸马不那么好当……”何况还有天颂在里面搅和,“以至于本宫曾想拉个出家人垫背都不成……”

    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长风开始娴熟地画饼,“当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饼虽好,但画的终究不解饿。

    当然不能让对方白干——

    长风是讲原则的生意人,她当即给出了一颗定心丸,诚恳地告知寒食:“目前除了名分,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

    寒食目瞪口呆。

    王室贵女,还真是敢说啊!

    “殿下!”方絮则是在震惊之余流露出无可比拟的痛心,失声道:“您难道忘了法……”

    她瞥了寒食一眼,适时收住了话,顿了顿涩声道,“忘了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了吗?”

    此言一出,寒食登时眉梢一挑,看向长风,语气平静地进行求证:“殿下已经心有所属?”

    长风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倘若你指的是,‘为了不嫁去天颂,有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假凤虚凰’——那自是有了。”

    “是什么人?”寒食眼含笑意问道。

    长风也不瞒他,“智觉禅师最小的弟子,法净。”

    寒食忽然想到她先前的自言自语,当即问道:“这就是先前你口中的‘拉出家人垫背’?”

    “是。”

    寒食失笑。

    为防惊动旁人,他竭力压低了笑声,可这落在惊魂未定的方絮耳中,依然格外地刺耳。

    “长风,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你不敢为之事?”

    长风不答。

    方絮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斥道:“你竟敢直呼殿下尊号——”尤其是他看殿下的眼神,也极其放肆!

    对于小宫女的指摘,寒食丝毫不予理会,依旧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长风。

    长风在这样的眼神下面色不改。

    “天快亮了,”长风看了眼窗棂,希望对方给到一个准话,“你什么时候兑现……第一件事?”

    带她去见墓。

    寒食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我出入王宫的办法,殿下用不了——”

    碍于方絮在当场,他并没有把话说得更明,不过他相信长风能够听得懂。

    “我自有办法。”长风示意他不用担心,已然有了决定:“我们分头行动——明日寅时三刻,在宫城外汇合。”

    “不可!殿下!”方絮拉着长风的衣裾,“您私自出宫已是不妥,怎可再与狼共舞?”

    跟着长风久了,她的言行举止,不可避免地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

    “臭丫头,你说谁是狼?”寒食眼中寒光四射。虽说小宫女嘴里蹦出的词儿挺新鲜,但意思却不难理解。

    “当然是说你——”素来不爱惹事的方絮,此时却毫不退让,对着寒食怒目而视,“你是狼!”她满腔憎意,“恶狼!色狼!”

    色狼……

    寒食嘴角微抽,继而迅速组织语言予以回击:“即使是色狼,也不会饥不择食。”他顿了顿,“以姑娘的姿色,纵使全天下的色狼当前,也无需担心贞节不保……”

    “寒食!”长风不悦地喝止了他。

    此时的方絮,已是被他的话气得脸色涨红。

    出于女儿家的羞愤,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长风护短,当即从腰间拿出帕子递与方絮,一面转过头来对寒食轻飘飘地道了句:“明日宫门外见。”

    虽不着一字,却是妥妥的逐客之意。

    寒食冷哼一声,并不多作停留,掀开窗子一跃,消失在未央夜色中。

021 以己为筹

    “殿下,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方絮泪眼婆娑,悲从中来。

    攥着长风给她的丝帕,却半晌没有动作,任由泪水滑至腮边。

    这副可怜见的样子,令长风啼笑皆非,循着方絮的话问道:

    “‘这种人’,是哪种人?”一面从方絮手中夺回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泪渍。

    方絮嘴角微抽,直言道:“不是好人!”

    她并非不清楚,殿下手中握有一股神秘力量。

    但不承想,能提供这股力量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急公好义的大侠,而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竟敢对殿下存有非分之想……”方絮怨念不已,“光凭这一点——就当千刀万剐!”

    长风失笑。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先前对法净,你也没这样啊?”

    “那怎么能一样?”方絮脱口而出,“他是殿下您的心上人,论人品,论相貌,论才学,都不是那个肖小之徒能够比肩的……”

    此言一出,她便瞥见长风的脸色不对,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请罪。

    这一请罪不要紧,她才惊觉自己居然还窝在榻上——而殿下却侧坐于榻边,给她擦眼泪!

    这成何体统?

    她哆嗦着就要下榻,长风却制止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方絮,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本宫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法净!”

    “而他之所以配合我演这出戏,也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

    方絮傻在当场。

    “你在本宫身边的日子虽然长,但有些事情却未必知道……”

    长风扶住方絮的肩,将巫越目前面临的险峻形势细细说与她听。

    她的话很轻,可方絮的脸色越来越白。

    “父王还对天颂抱有幻想,可我却没那么乐观!”

    “眼下只想着如何保住巫越!为此,本宫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再所不惜!”

    “可……”方絮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喃喃道,“殿下也不应该将自己作为筹码啊……”

    跟那样一个人……她真为殿下不值!

    思及此处,她对寒食的厌憎之情愈发强烈。

    “筹码?”长风怔了下,继而满不在乎地一笑,“对,筹码!”她早已看开,“如果说,我这个人,我的婚事,注定要成为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

    方絮陷入了沉默。

    “先前,你也听到了——我要出宫一趟……”

    “殿下!”长风话音未落,方絮便急了,“那个叫‘寒食’的贼子,不可与谋!”

    这分明是担心小白兔落入大灰狼之口的表情……

    长风看着方絮焦心如焚的模样,不禁有些感动。

    “你要相信本宫有自保的能力。”

    方絮抬头,正对上长风那双潭水般深邃的眼眸。

    她终是点了点头。

    “殿下要离宫多久?”

    时间一长,方絮怕自己应付不来……

    长风思忖了片刻,承诺道:“两日内,必归。”

    为了更好地安方絮的心,她又道:“父王正在气头上,万万没有刚处罚就来探视的道理……贵妃刚走,短期内不会再来。至于其他人……我想你应对起来,应该容易多了……”

    长风直接给了她一个现成的托辞:“就说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方絮欲言又止。

    “怎么了?”

    “如果锦屏姑姑问起殿下……婢子当如何?”方絮偷眼看长风。

    对啊。怎么把锦屏姑姑给忘了?

    长风自嘲一笑,她那套说辞应付旁人还行,想要骗过看着她长大的锦屏姑姑,门儿都没有。

    “她的病怎么样了?御医去看了么。”

    自昨日起,锦屏姑姑便病倒了,据说回房后还吐了血。

    众人只当她是忧心长风公主被禁足一事所致,只有长风心下暗暗思量:会不会是被自己给气的?

    “御医看过了,说是肝火犯肺……”方絮道,“开了泻白散用着。”

    长风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片刻后道:“她若安心养着最好……倘若还要分神来关心我,你就一样用上述说辞来打发她……”

    见方絮唇角微翕,她哂然一笑,“当然。她没那么好糊弄……待她逼问再三,你便告诉她——本宫去了灵音寺。”

    灵音寺?

    方絮眼中一亮。

    法净师父就在灵音寺。

    锦屏姑姑既然极力维护法净师父,那想来是不愿法净师父出事的。如此一来,她不但不会向陛下告密,还会使出浑身解数,遮掩殿下出宫一事。

    好一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方絮弯了弯嘴角,顿时对长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絮,”长风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何会这么快醒来?”

    寻常人闻了“醉佛”,至少要昏睡整整六个时辰,才会渐渐苏醒。

    方絮一愣,继而答道:“回殿下,婢子幼时常常药浴……”她顿了顿,“不知是否因这个缘故……”

    “大约是了。”长风陷入了沉思。

    “婢子嗅到香气,当即便觉得不对,还想向殿下示警,谁料一息之间人便昏了过去……”方絮看向长风,“殿下是如何抵挡得过药力的?”

    面对方絮,长风想了想,道出实情:“本宫事先就服下了解药……”

    “殿下早知那人会来?”

    “不是。”长风低低道,“十年来,本宫每一日睡前都会服下一枚‘子午丸’……”

    子午丸,能消解世间百种迷药。却也含有微毒。

    方絮家中三代行医,幼时就听闻长辈谈论起此药,闻言不禁脸色微变:“殿下,子午丸不能长期服食,不然易使人身怀热毒……”

    她突然想到——长风体纤,却总是怯热。

    每到夏日,更是冷饮不断,想来便是因此药的缘故了。

    “为了祛体内的热毒,人便会喜食冷物,长此以往,反而致使体质变得阴寒……这于女子,是大为不利!”

    方絮涨红了脸,没有再往下说,不过长风当即便知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女子常期服用子午丸,影响生育。

    方絮毕竟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些话羞于说得太直白。

    但这一片真挚的关切之意,长风是领受到了。她不好告诉方絮,生儿育女并非是她平生所愿,思虑半天,却只有一句:“知道了。”

    虽说就这三个字,但语气十分郑重,颇有些承诺的意味。

    这令方絮安下心来。

022 出宫

    翌日寅时三刻,长风如约出现在宫城之外。

    只是一早就候在此处的寒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敢上前相认。

    长风已换上一身缁衣,梳四方髻,扮作男装。

    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于一夜之间,覆上了一层土色。

    看起来灰扑扑的,如一只黄鸦小雀。

    话说回来,以她纤弱的身形,化成这种偏腊黄的面色,倒比易容成古铜色或者黧黑色,更令人信服。

    因为一看她就不是出把子力气的人。

    还有,长风的五官乍看没有变化,但仔细一瞧,便发现其眉毛由一弯新月化作了卧蚕。

    平添了几分英气,但又不至于如男子的剑眉那般粗犷。

    鼻翼宽了点,嘴巴厚了点,眼睛大小未变,但似乎眼角变得钝了点。

    总之,这诸多的一点点,叠加起来,愣是使长风活脱脱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寒食顿感心悦诚服。

    “殿下敢单刀赴会,果然有两把刷子。”

    长风蹙眉,压低了声音:“别再叫我殿下,叫我……”她顿了顿,“‘常兄’即可。”

    “什么‘长兄’‘短兄’的,”寒食跳将起来,“你可比我足足小八岁。”他一把揽过长风的肩头,“我看还是叫‘风弟’更好些。”

    长风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臂,“随你。”

    寒食有些悻悻然,旋即笑着问她:“殿……风弟,是如何出来的?”

    长风看向他:“借助宫中采办司的马车,很容易就躲过了盘查。”

    寒食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长风的办法令他多么意外,而是他没想到长风会答得这么干脆。

    她还真是“用人不疑”啊!

    如此想着,他心里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不怕被人发现么?”

    长风依然答得干脆:“不怕。”

    见寒食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难得地多了一句解释:“只要打点得当,就没什么好怕的。”

    寒食一顿,随即不由腹诽起来: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

    “你呢?”长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数日前,他们第一次碰面,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打着哈哈,没有正面回应。

    如今再问,长风自然是想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这关系着她对他忠诚度的鉴定。

    为此,她也先交付了自己的诚意。

    “从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里……”寒食压低了声音,靠近长风的耳边,补充道,“就是殿下曾掉下去的那一口。”

    谁知长风并不意外,反而冷不丁问道:“你用的是‘缩骨功’?”

    寒食面露吃惊之色,“你,你怎么知道?”

    不然井中那么小的洞,一个成年人的身躯是钻不过的。

    长风忽然就想到了与墓初遇时的一幕。

    兴平二年八月十九,月盈而不满。

    长风从井口望上去,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晚饭时,只啄了一小口的桂花酒酿团子。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只进用了一点点。

    都说小孩子吃汤团不易克化,锦屏姑姑不让她多吃,哄劝着她尝些糖渍的桂花馅儿便罢了。

    结果她一听这碗桂花酒酿团子是黄贵妃亲手做的,登时便没了胃口。

    长风自有心结。

    她怕这碗放了符水,或者别的什么糟心玩意。

    黄贵妃已经不敢再刺她的舌底了,一来是她已经在宫中度过了两年的生涯,时年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二来是她已经得偿所愿,七王子今年已经快满两岁。

    然而他的身子骨很弱,时不时就生病。像近来自入秋起,更是咳嗽个不停,听说前日竟然开始咯血。

    这可急坏了黄贵妃,给前来诊治的御医们下了死命令。一面又哭求孔方楚再去民间征募儿科圣手。

    来揭榜的不多,但其中竟然还有一名术士。

    不过一向笃信鬼神的孔方楚,似乎对术士颇为反感,没有准允他入宫。

    可谁知道黄贵妃有没有悄悄派人与之联系上呢?

    长风不愿再动那碗甜香四溢的桂花酒酿团子。

    其结果就是她在落井之后,饿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救命”,就像小猫在叫唤,根本传不出井外,直接没入黑暗之中。

    时间一长,她彻底叫不动了。

    右胳膊打不了弯,应该是摔断了。

    略动一动,便疼得她直冒冷汗。

    长风慢慢挪到一处,背靠着井壁坐了下来。

    她不再看天,不再想桂花酒酿团子的事,甚至不再想那双推自己下来的手,只想着一件事:等天亮。

    天只要一亮,就有可能会有人经过这里,到时候自己就有救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存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长风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井中的黑暗。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怪异的窸窣声传来。

    不会是蛇吧?

    这个念头闪过,长风猛然一个激灵,连忙睁大眼睛,惊恐四顾。

    结果在井壁上看到了一只手。

    长风尖叫了一声——假使不是没有力气,她的尖叫声应当能够划破长空。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仿佛被方才的尖叫声蜇了一般。

    手没了。

    长风以为是自己眼花。喘息了两声,又压抑着恐惧,定睛去瞧那处。

    恰逢此时,那只手又再次伸了出来。

    长风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又溢出了一声惊呼。

    真是控制不住呀,当一个人被出其不意地吓到之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端庄。

    先是手,后是胳膊,接着是半个脑袋……

    当看见那整个头时,长风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你是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似有顾忌,最后反倒是长风用她那童稚而低哑的嗓音先做了回答:

    “我是长风。”

    “长风?”来人惊异的语气中,暗暗夹杂着一丝兴奋,“巫越的六公主长风?”

    “是。”

    来人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道:“听闻六公主不会说话。”

    “装的。”长风低低道,“我是装的。”

    来人大为惊讶,“为什么?”

    长风不语。

    “为什么装哑?”来人追问道。似乎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

    “不告诉你。”长风道,“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而我到现在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来人蓦地一怔,随即喉咙里发出了的低笑声。

    末了,他道:

    “我是墓。”

    仿佛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

023 思墓

    “哪个mù?”彼时的长风有种刚历死而不畏死的悍勇,“是‘呆若木鸡’的‘木’,还是‘日暮途穷’的‘暮’?”

    “不,”墓笑了,“都不是。”

    他柔声解释道:“是‘坟墓’的‘墓’——不过,不是自掘坟墓,而是擅长……送他人归西。”

    居然是传说中的杀手。

    长风心头微凛。

    所幸在黑暗之中,对方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变化。

    “你能进得这守卫最森严的禁宫,便说明你不是一般人。”

    长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紧张。

    “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娃。”墓道,“知道我是杀手,难道不怕吗?”

    “你是来杀我的吗?”长风问。

    “……不是。”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井中安静了一瞬。

    “若我是呢?”墓笑问。

    长风笑了笑,“想害我的人多着呢。”她刻意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你要是真想杀我,就趁现在——一了百了。”

    “何以这么说?”墓闻言似是吃了一惊。

    听她小小年纪,竟然作此厌世之语,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沉重。

    “这不明摆着的么,”长风低低道,“夜色已深,我不在床榻之上,却置身于这口枯井之中……难道阁下认为,是我梦游至此?”

    自然不是。

    墓呼吸一滞。

    长风也不瞒他,“晚膳过后,有人支开了我的教养姑姑,将我从上面抛了下来。”

    “谁敢这么做?”墓问。

    长风沉默。

    “你说啊!”墓竟然急了。

    “这很重要吗?”长风问。

    告诉你了,又能如何?

    “很重要。”墓沉声道,他咬牙切齿,“稚子何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种人该死。”

    长风愣住。

    墓说起这话时恶形恶状,可她非但不怕,反还萌生出了一丝感动。

    小孩子。

    还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小孩子。

    眼前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因为心中坚持的某种道义,竟把她视作柔弱芝草。

    不是轻视,而是怜惜。

    长风垂眸,心里一片温润。

    “我只知推我下来的人,是椒兰殿的宫女晚照。”长风如实道,“但不清楚谁才是她背后的人。”

    黄贵妃应该不会傻到用自己的近侍来做这种事罢?

    墓闻言又是一阵沉默。

    末了只是平静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你来这宫里,究竟有何目的?”到她问问题了。

    “为了……寻一位故人留下的宝贝。”

    故人?在这座王宫里的故人?

    “那你找到了吗?”

    “快了。”墓想了想,如此答道。微微别过脸去,“这秘道我足足挖了两年,今日才第一次来,不承想……就遇见了你。”

    长风心头一动,“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其实她要真正表达的那句话是:“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墓闻言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言罢,再没有给长风反应的机会,一掸前襟,接前上前将她一把抱起。

    长风微微惊呼。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墓足下一点,旋即游壁而上,转眼间就带着她跃出了井口。

    明月当空。

    长风看清了那张脸,不是浓颜,一眼望去,给她的感觉:一是清,二是薄。

    一双眼睛湛若秋水,一身黑衣融入夜色。

    “多谢……”长风垂眸,一时间想不到还应说些什么。

    墓将她放下,好奇使然,也在分外仔细地打量着她。

    只见长风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虽然衣襟上有些脏,但她脸上自有股镇定神气——果不似寻常小儿。

    “你胳膊怎么了?”墓留意到了她的额发被冷汗打湿,蜷曲着贴在如玉的脸上。

    “折了。”长风依然言辞简洁。

    墓眼中心疼之色一闪而过,“你可真能忍……”全然不似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做我们这一行倒合适。”

    长风没有吭声。

    墓瞥了眼井沿,忽然道:“知道为什么对方不干脆杀了你,再把你扔下去吗?”

    “因为想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像意外,而非阴谋。”

    “聪明!”墓眼中一亮。“由于你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因此行凶者不怕你会呼救——”

    而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困在井下,没吃没喝,很快就会失去生息。

    “到时候,要为你的死付出代价的,只有你的近侍。”

    锦屏姑姑!

    “那我该怎么做?”

    长风问道,面前之人显然比初来乍到的自己,更熟悉这里的游戏规则,也似乎愿意指点她一二,于是诚心求教,“我不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被牵连!”

    该付出代价的,应该是那些阴谋害她的人才对!

    “很简单。让她们的阴谋,变成阳谋。”墓微笑道,“不过,现在的你只是一棵小草,手中没什么力量。要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你得先抱紧一棵大树……”

    “是陛下,对吗?”长风问。

    墓微微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是口称“陛下”而不是“父王”,却没有出言纠正。

    “对。”他道,“你得让他重视起你来才行。毕竟这整个巫越,都是他的。”

    听到此处,长风心中一动,一个计划渐渐在她心里成形。

    不久后,长风公主被赐居越湖殿的消息,便在阖宫传开。

    相比之下,黄贵妃身边一名宫女失踪的事件,则显得无足轻重。

    “你来宫中到底要找什么?”两个人有一次坐在越湖殿的屋顶上,长风一面吃着他从宫外带来的糕点,一面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不会……是陛下的玉玺罢?”

    “不是。”墓摇了摇头,含笑望着她,“你出来时没有惊动旁人罢?”

    “没有。”长风道,“你给的安息香很好用。”顿了顿,“你确定久用对身体无碍么?”

    “当然。就是睡得久一些罢了。”墓道,“倒是子午丸,说是解药,却不能多吃。切记!”

    长风点了点头,将话题又拉了回去:“你想要找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她又接连猜了几样宫中不得妄动的珍宝,结果墓都笑着否认。

    “放心罢。绝不是你想的那些。”他道,“你只要安安心心当好你的小公主,其他的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

    “是因为我的力量还太弱吗?”长风很认真地问道。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

    长风还不知道答案。

    后来她每一次问起,都被墓用不同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长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远方。

    宝冢先生。如今你就要死了,难道还不肯说吗?

024 别离苦

    两人徒步近一个时辰,行至一个驿站。

    长风庆幸自己没有魂穿到一个需要裹小脚的时代。饶是如此,这一个时辰的路走下来,依然有些吃力。

    她这副肉身从未出过远门。

    走过最长的路,应该就是从越湖殿到正阳宫。

    虽然心知脚底应该磨出了血泡,但她并未叫苦喊累。

    忍耐,是长风的长项。

    二人饮用了些茶水,寒食上前付了银钱。继而他熟门熟路地从马厩中牵了匹黑马出来,在长风面前站定。

    示意她上马。

    长风面上闪过片刻的犹豫,落在了寒食眼里,他不禁挑眉笑道:“风弟莫不是没有骑过马?”顿了顿,做出保证:“放心,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言罢,朝长风伸出手来。

    “你怎么办?”长风问。

    “我的脚程,风弟放心。”寒食道,“如果我们还按现在的速度赶路,只怕天黑之前也到不了。”

    “我是说——你不上马吗?”长风问。“这样岂不是能更快些?”

    寒食微讶,二人同乘,自己敢想却不敢为之事,却被公主殿下主动提了出来。

    他才不会傻到跟自己的好运气作对!

    寒食当即从命,一个漂亮的翻身骑上马背,随即拉长风上马。

    他在前,长风在后。

    他手握缰绳,而长风环着他的腰。

    一丝笑意不可抑制地从寒食的嘴角泄露出来。

    长风只想快些见到墓。

    又不想窝坐在寒食怀中。

    所以先发制人。

    她答应他的条件,和爱上他,是两回事。

    长风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纵马飞驰的少年郎心潮澎湃。

    身后的少女却心如槁木。

    同行,不同心。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人烟却越来越稀少。

    两旁光秃秃的树桠飞速向后退去,几乎化作幻影,时而传来几声凄清的鸟叫声。

    长风分辨不出是哪种留鸟——猜想是山雀或者斑鸠。

    “殿下别怕。前面就要到了。”寒食宽慰道。

    因为此处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所以他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

    长风点了点头。

    但想着他看不见,便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说实在的,她并不怕——袖中藏着的迷香,可以放倒几头牛。

    除此之外,她另有保命的底牌。

    她不说话,只因不想让疾风倒灌进嘴巴。

    “到了。”

    寒食勒住缰绳。

    出现在长风眼前的是一小方院落,三间茅屋。坐落在这深山僻野之处,显得格外清幽。

    二人下马。

    长风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

    寒食拴完马后跟上。

    待至柴门处,长风却陡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感,迟迟没有动作。

    屋内传出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还是寒食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柴门,引领着长风来到最东边的茅屋,见到了墓。

    墓没有如长风先前想象的那般在卧榻弥留,而是用臂绳挽起了袖子,背对着他们,正在锤打着一张锡片。

    “宝冢先生,是在铸何宝器?”

    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墓的身形微颤,却不肯回头。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保温杯喝牛乳茶么?”墓道,“我想来想去,也就是锡器能做到。”

    长风鼻头一酸。

    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却放在了心上。

    他若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这般在意她?

    思及此处,长风奔向墓。丝毫不顾忌尚在一旁的寒食,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墓。

    她用力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未说,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墓感到脖颈一凉,登时颤了颤。

    “相识一场,你准备不辞而别吗?”长风哭着问他。

    墓唇角微翕,半晌却只哑声道了一句:“别哭。”

    他心下难受:那个当初连胳膊折了都不吭一声的小女孩,如今却为他泣不成声。

    不是他想不辞而别,而是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进宫去。

    “你能来,我很欢喜……”墓顿了顿,问她:“宫里是有发生什么事了吗?”

    长风摇了摇头,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他的身体:

    “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御医来为你医治……”

    她在墓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脸望着他。

    “没用的。”墓笑着打断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长风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明白墓说的是真话。即便她不谙医术,也能从墓的脸上瞧出灰败之色。

    那是行将就木的气息。

    “以后就由寒食接替我为公主办事,”墓平静无比地交待着遗言,向长风力荐继承人,“相信我,他会做得很好的。”

    说着,他看了眼怔怔立于一旁的徒弟。

    结果目光旋即便变得复杂起来。

    先是错愕,后是沉重,继而是震怒,又夹杂着一丝怜惜。

    但仅一瞬,他便将这些情绪统统敛去。

    以至于寒食与长风二人均未察觉。

    只一眼,他就窥破了徒弟内心的秘密——

    寒食思慕长风公主!

    因此他先是错愕,后又心头一阵沉重。

    长风是谁?

    是他精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宝贝。

    寒食作为自己的弟子,本应肩负起同样的使命,可他却想着监守自盗!

    墓不由隐隐震怒。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寒食的这份倾慕之情,于长风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兴许会成为他忠诚的保证。

    任何外力的束缚,都不如内心的牵绊要来得牢固。

    墓的心中登时又涌出了一丝怜惜。对寒食的怜惜。

    长风自幼生长于王室,所见的阴谋与算计太多,早早失却了天真。

    自己当年若不是在她稚龄之时闯入她的生命,想得到她的信任,只怕比登天还难罢?

    寒食失去了这样的先机。

    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进长风的心。

    如此想着,种种情绪都归于一声叹息。

    “寒食,你先出去。”墓用喑哑的声音吩咐道,却依然隐隐透着威严,“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公主交待。”

    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寒食满心不情愿,却依旧应了声“是”。

    因为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违抗师命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何况是在师父濒死之际。

    既然选择听命,那便不会窃听。他自有他的骄傲。

    寒食一路出了院落,来到拴着黑马的桦树下,仰头望着青灰的天空,有些失神。

    “是何人伤你?”

    长风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

025 她不是她

    “不重要了。”

    墓语气淡淡的,“没有人能在伤了我之后,还全身而退……”

    “你别看我如今苟延残喘……可对方早于月前,便长埋地下!”

    长风却没有从他这句话中得到丝毫安慰,她红了眼眶,“我不在乎别人如何,我只在乎你……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墓笑容苍白,却有种包容万物的慈悲,“长风,你得学着接受才是。”

    长风不是没有经受过别离的人,可上一次这样痛楚难当,还是在前世。前世母亲送走自己的那一日。

    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她一时透不过气来。

    “不,我不准你死。”长风哭着道,“我不准你丢下我……”

    “我已然是个无用之人。”墓道,“别再为我劳神……看看你,都哭成了一只花猫……”他打趣她,却又透着无限的怜惜。

    是的。

    长风原本暗黄的易容下,已经露出了一缕缕被泪水冲出来的雪白肌肤。

    可她哪里顾得了理会,“无用之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宫里有那么多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可真正会在危难时救我于水火的,只有你……”泪水再次模糊了长风的视线,“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之万一……你这么说,教我情何以堪?”

    长风永远记得:他抱着自己如游龙般沿壁而上,跃出井口时,月光照在他清矍的脸上,像撒了层秋霜。

    明明镀得眉眼冷冽,却让她觉得有种异样的温柔。

    这世上真正的温柔,不在于面,而在于心。

    这么想着,长风的心里也忽然涌进了一片月光。

    温润,柔软,恬静。

    这是她两世为人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所以她珍惜,与贪恋。

    墓慌了手脚,“长风,我不……”

    他不是那个意思,更无意于让她这么难过。

    可开解人并不是他的长项,“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

    话音未落,长风哭着打断他,“一样可以风光无限的活着?”

    她的泪一颗颗砸下来,“你就那么放心我?”

    是不是所有精明强干的人,都不配得到怜惜?

    那努力的意义何在呢。

    她就不要他放心地走,“你明明知道,我六亲无缘,在宫中步履维艰……”

    “我知道,我知道。”墓哑声道,“所以我一早都安排好了——宫外,有寒食接替我。宫内,你有……魏锦屏。”

    他稍一迟疑,低低吐出那三个字。

    谁不知道越湖殿有位擎天架海的锦屏姑姑呢?

    长风止住哭泣,抬头望向他,一双绝美杏眼中,眸光掀起千重变。

    “怎么了?”墓读懂了她的欲言又止。

    “魏氏,”长风抿了抿嘴角,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道出真相,“不是真正的魏氏!

    “什么?”

    “前日我让寒食特意去了趟她的家乡……”

    长风娓娓道来。

    在寒食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情载录了魏氏入宫前乡里对她的印象。

    魏氏性情怯懦,身材瘦小,因自幼帮家里干活,一双手宽厚如男子。

    但胜在面相清秀——

    想来这也是她能被选入宫的原因罢。

    性情且不论,身材也可暂时搁置一边,可那双手却是破绽——

    一双惯做粗活的手,怎么可能捻得了孔雀裘的金线?

    而且由于家道中落,魏家哪里还供得起女儿读书?

    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

    更遑论写。

    而宫里的魏锦屏却能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

    甚至于……还懂梵文。

    “这样一个人,只怕在中宫做风仪女官都绰绰有余,还用得着屈居琼花阁做教养姑姑么!”

026 前尘往事

    谁知墓闻言反而敛去眸中的愕然,换上一副欣慰之色,喟叹道:“果真是妍皮不裹痴骨……长风,你这般聪慧,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早就知道?”这下换成长风惊讶了。

    也是。

    自己能让寒食查出来的东西,身为师父的他,难道就不能么?

    “唔。”墓含糊地应了一声。

    长风却没有办法不刨根问底,“你既知道,为何瞒我?”

    “因为……于你无伤。”

    长风牵了牵嘴角,笑容发苦:“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天颂国的细作!”

    “不可能!”

    “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墓沉凝片刻,吐露道:“因为……我与她曾是同侪。”顿了顿,“更因为……让她成为魏氏的人,是当今王上。”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良久,她方找回了自己的神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与她,都曾是先王后的人。”

    “先王后?”长风闹糊涂了,不明白他们怎会与大孙后有关。

    “不是孙氏女。”墓苦笑,“我所说的是前朝的谢王后。”

    长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更加久远的一个故事了。却与长风悉悉相关。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明媚的暮春时节,和风翦翦,花坠如雨。

    一辆马车停在以书香闻名的黄府垂花门前。

    马车内坐着两位闺阁小姐,年龄相仿,姿容各有千秋。

    一个灿若绮霞,一个皎若月华。

    气质明艳的身穿浅朱色衣衫,是黄家嫡女,还未有字,乳名唤作“赟龄”。

    气质清冷的身穿月白色衣衫,是黄家的表小姐,姓谢,年已及笄,表字“令姜”。

    两人前去广岩庵进香。

    这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求来的出门机会。主要还是因为今日是三月三。

    三月三,女儿节。踏青祈福,走百病。

    当家主母未能同行,便派了一大堆老妈子和丫鬟跟着伺候。

    饶是如此,还让她们都戴上幕篱,严丝合缝,生怕招惹了是非。

    途径闹市,马车半天也不见动一下。

    两位小姐也被外面的喧嚷声惹得心旌摇曳,执意下了马车,要逛一逛。

    “令姜姐姐,你看。”

    两人先是在卖檀木梳子的铺子前驻足,又很快被卖糖人的摊点所吸引。逛市集,要的就是这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因为纷繁,才觉热闹。

    再往前走,路边坐着一个小篾匠,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面黄肌瘦。

    看来这门手艺不足以令他安身立命。

    谢家小姐见状,便动了恻隐之心,俯身想要去挑一件物什,而在一旁的表妹却道:“这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这等人家,用不上这东西。”

    她既不喜,谢家小姐便自顾自挑了一个提篮,放下了一块远远超过物值的银锭子后,上了马车。

    广岩庵的礼佛尚未结束,阳光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丝的细雨。

    两位小姐并不急着回府,在厢房用了斋饭,准备午憩。

    皆感困意昏沉之际,忽然听闻一阵悠扬的笛声,如同一只不会被雨水打湿翅膀的灵雀,将深谷的清幽与池塘的静谧,都啼啭吟唱了出来。

    “你听!”黄家小姐先坐起了身,对身侧并卧的表姐道,“令姜姐姐,有人在吹笛子!”

    谢令姜笑了笑,旋即提议道:“赟龄,不如拿你的凤首箜篌与之相和!”

    话音刚落,又有一缕洞箫之音升起,其声呜呜然,与笛中灵雀不同,正和那细雨之声,使得花飞风碎。

    黄家小姐噘起了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我猜这奏箫之人,亦是男子。而且……比吹笛子的年长。”谢令姜趿鞋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了屏风后的那架古筝前。

    “男子?”黄家小姐睁大了眼睛,“两个人,都是男子?”顿了顿,方道:“令姜姐姐怎么知道?”

    “我猜的。毕竟箫音中的铿锵男儿气做不得假。”谢令姜含笑道,“至于那笛声嘛……”

    “笛声又怎么了?”

    “吹奏之人要么心性纯净,要么便仍处稚龄。不然笛声怎会如此清越,似乎只寄情于空谷……”

    黄家小姐“扑哧”一声笑了,“没准啊,就是个小和尚。”

    “和尚怎么了?以琴会友,干什么要拘泥于对方是男是女,是僧是俗?”

    于是两位妙龄少女再次互视一笑后,颇有默契地奏起了各自擅长的器乐。

    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暮春午后,长笛、洞箫、古筝、箜篌四种出尘的乐音合奏,缠绵交织,终究缔造了两段俗世姻缘。

    那笛声先停,过了许久,再奏起时,竟然近在窗前。

    那吹笛人竟然循声找了过来!

    谢家小姐坐在屏风之后,倒不如何紧张。而临窗而坐的黄家小姐,不由微觉意乱,禁不住朝窗外的方向看去。

    而此时箫声也突然止住了。

    难道,奏箫的也寻了过来?

    分神间,黄家小姐手所奏箜篌的一根弦,应声而断。

    她有些恼,“何人偷听?”一面说着,一面就手戴上幂离,推窗而望。

    誓要与吹笛之人算账。

    春风捉弄,将女子幂离上的轻纱吹开。

    她与命运撞了个满怀。

    一个英俊沉稳的面容映入了她的眼帘,脸上笑意温和,缓缓开口:“是姑娘在奏琴吗?”

    女子怔住。低头一看,那人手中所持的并非是长笛,而是洞箫。

    屋内未歇的琴声,令持箫男子明白过来,是自己弄错了人。

    然而他却依然和善地笑了笑,低下头再次奏起了洞箫。

    与此同时,方才中断的笛声,也再度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女子再次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立在西边的檐下吹笛。

    方知自己也弄错了人。

    反而是不曾露面的那一位,从头至尾,一一命中。

    诚如她所言,奏箫之人,果然比吹笛之人年长。

    可自己与令姜姐姐相差不过半岁——

    他们仅从这乐声中,又能否分辨出她俩的殊异呢?

    一直未曾中断的琴声,伴随着箫笛合鸣到曲终。

    黄赟龄成为了这场演奏唯一的听众。她抱着自己的箜篌,陡然萌生出“弦断有谁听”的悲哀。

    屏风后的人终于还是走了出来,戴着幕离,真容不露,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素银莲蓬簪。

    一远一近的两人,眸光均在那一瞬被点亮。

027 缘来如此

    不到一个月,故事便有了后续。

    王上赐婚,两顶大红花轿先后从黄府抬出。风光无限。

    谢令姜被指给了七王子,而黄赟龄被指给了九王子。

    过府之后皆为正妃。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王弟先后做了巫越王。

    谢氏顺利做了王后,然后却随着一场臣子发动的宫变,在产后投井而亡。

    黄氏尽管最终只位及贵妃,然而却万千宠爱加身,后福绵长,子女双全。

    由此可见,这世上事,谁也说不谁——

    正应了一句老话:“祸福从来不可期。”

    这个故事不长,然而所涵盖的诸多讯息,却无一不令人心惊——

    “开宝四年?”长风呼吸一滞,“谢王后是开宝四年……薨逝的?”

    产后……投井而亡……

    “是。”墓低低道。

    舌尖的针刺感仿佛又回来了,长风身体微微颤抖,她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不会是谢王后……”长风胸中情绪翻腾,她一直以来藏于心底的疑问,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何以黄贵妃就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呢?

    二十载没有子息,怎么就敢对唯一的女儿下此狠手?

    原来,原来如此。

    她真的是拾来的!

    “是,”墓在此给了她肯定回答,“你是公主——不过却是前朝忠逊王的嫡公主!”

    长风苦笑,“前朝既覆,我算哪门子的嫡公主?”

    “你就是故事中受恩于先王后的小篾匠?”长风以问代答。

    真是冰雪聪明。

    墓在心里赞了一句,如实作答:“没错。当年还是黄家表小姐的谢王后,在集市上买下了我做的提篮。就是靠她给的那锭银子,我才得以给母亲下葬,并且撑过了一场恶疾……”

    “那提篮,哪里值那么多钱?”他眼中浮现出感激之情,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先王后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却又要维护我这下等人的尊严,才特意出手买下了它……”

    也买下你一世的忠心。

    长风想。

    “魏氏当年叫什么?”

    “如茵。裴如茵。”

    魏锦屏。裴如茵。

    也许都只是她的画皮。

    “谢小姐做了王妃,我便成了王府的侍卫。她成了王后,我便做了宫中侍卫首领……”

    难怪对这座宫廷如此熟悉。

    几次造访越湖殿,都没有为人察觉。

    “人人都当我是为朝廷尽忠,实则我效忠的人,唯王后而已……”

    “先王后为何会投井自尽?”

    墓深深地看了长风一眼,“你应该称她‘母后’。”

    长风垂下了头。

    墓没有过多谴责,回答她的问题:“内衙统军使胡进思谋反,将忠献王软禁义和院,唯独忽略了产后虚弱的谢王后——她因预见到将来,不想刚出生的女儿也永远不见天日,便将你交给了我,让我带着你去投奔端王妃。即如今的贵妃。

    宫中早已大换血,暗卫是我布下的棋阵,他们无力搅乱,但是却在明面上加派了人手……重重甲兵,凭我一人,又带着一个随时可能啼哭的婴孩,谢王后便自己去做了那个饵……”

    “为什么要自己作饵?”长风冷冷道,“她就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应该自己养,扔给别人有可能会受到欺负吗?”之所以言辞尖刻,像是炸毛的猫,就是因为不经意间戳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长风设身处地想着,即便一家子被软禁,也是宗亲。有生母在身边,小公主说什么也不会在舌尖取血的恐惧中死去。

    “魏锦屏呢?”长风蹙眉,“当时她在做什么?不是说她也在先王后身边吗?”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去死?

    “被软禁之时,谢王后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侍奉的人了……可她还在。”墓言话间的情感倾向分明,“每日端来给谢王后的汤药,如茵必然先尝。时日一久,她便时常呕吐昏睡。王后生产之时,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气力接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长风一眼,继而黯然道:“王后醒转之时,金屏则筋疲力尽地伏在阶前睡着了……王后不准任何人吵醒她……然后行至外间,向我托孤……”

    长风沉默。

    一切都是命。性格决定命运。

    谢王后生就仁慈,让她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去,就像让一个冷血之人,骤然变得古道热肠一样不现实。

    又或者,她本不畏死。只怕无望地活着。

    更不愿意女儿打一出生,就被圈在这四方小院中。

    倒不如让忠诚的侍卫,带去给多年无所出的表妹固宠。这样,女儿也能重新奔个前程。

    一举两得。就算要以她的生命为代价,也再所不惜。

    这何尝不是一份深厚而浓烈的母爱呢?

    长风依旧保持垂首的姿势,但视线却模糊起来。

    兴许当初母亲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自己跟着她过贫寒无望的日子,不如狠心放手,让她去做高门大户的大小姐。

    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喜怒悲欢。不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件器物。

    得有用处,不然随时可以被打碎。

    墓以为她在为素昧谋面的生身母亲悲悼。

    内心感到一丝宽慰。

    你来过这世上,虽然人生如朝露,如风灯,极为短暂,但却留下了瑰丽的遗迹。

    面前这个注定不凡的少女,就是你生命的遗迹。

    也将是我的。

    墓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递给长风,银牌上面刻着一个“令”字。

    不是令牌之“令”,而是令姜之“令”。长风一眼便知道。

    她不接。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要。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墓要寻的故人之宝是什么。

    是长风公主。

    所以说,在两人暗夜枯井初相逢的时候,他便已经找到。又或者,他已永远失去。

    真正的长风公主早就死了。

    她只是长风。

    “这是无生门的令牌。为陵主所有。”墓咳了咳,“你拿着……”

    长风将手背到身后,“不,你应该交给寒食。”语气一顿,便要转身,“我去帮你把他叫回来……”

    “长风!”墓想要伸手拉住她,却因激动而咳嗽得更加厉害。

    墓要死了。咳得用力又无力。

    长风于心不忍,驻了足。

    “长风,听话。过来……”

    “我不想做劳什子杀手头目。也不想被任何人寄予厚望,担当起什么重任——”长风咬着嘴唇,留下一个青白的痕迹,“我只想做个米虫,做个废物。做个无用却也被捧在掌心的废柴,不可以吗?”

    她近乎嘶吼的说出这些话。

    王室风范仪德。温良恭俭让。都去见鬼吧。

    墓失笑,继而叹了一声,“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让你的手上沾血。我只是将挑选下一任陵主的权利交给你。”

028 蛊惑

    “无生门?陵主?”

    这都是什么?

    长风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听天书。

    “无生门,是我一手创办的杀手组织。”墓道,“陵主,即是掌门。”

    “无生门下,共有七部四十九人。七部首领皆自幼由我收养,是我忠逊王旧属的遗孤……他们向来只听命于我,以及我手中的这块令牌。你未曾见过他们,可他们却知道他们效忠的人是你……”

    长风听到这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墓的话仍在继续,“无生门不同于江湖上的其他门派,一般不会广纳弟子,只有当一个老人无力为继,才会吸纳一个新人进来。”

    说到这里,他看向长风,“而寒食,就是我一早备下的后继者。”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拦着我?”长风不解,“他既是你的后继者,让他来听你说这些,岂不更好?”

    “这不好。”墓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下一任陵主,未必是他——你既来了,我当然要说给你听。”

    “若我不来呢?”长风道。

    “那我只有交待给寒食了,让他再入宫向你转达。”墓道,“缩骨功我只传给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寒食不会有所隐瞒?”长风一下子想到了寒食心怀不轨的那支迷香,强忍再三,没有说将出来。

    “他不会。”墓道,“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他,是你的死士。”

    在长风的字典里,完全不能理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还记得你我传讯的那只盅虫吗?”

    长风呆呆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养了七年才给你,是因为要等它成为母蛊……”墓道,“而子蛊就种在寒食的体内。”

    长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母蛊是靠你饲血为食的,所以认你为主。可一旦你不在了,母蛊被活活饿死,那寒食也将活不过七日。”

    这太残忍了!

    长风直听得背脊发寒。她瞬间就想明白了:起初寒食为什么对她不怀好意!

    如果换她是寒食,被师父养大,就是为了给另一个人以性命为捆绑地尽忠,只怕也会心怀不忿!

    她不是圣母,当然也希望有人能忠心不二的跟随。但如果是这种以性命相胁的方式,那她宁肯不要。

    墓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她,以至于她时常会忘记墓半生都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度过的——以一个杀手头目的身份。

    “有没有办法破除这种羁缚?”长风颤着声音问道。

    而墓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放心,能够破除这‘一念生’蛊结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长风心中一凉。

    “所以你要看好那只母蛊……那是我七年前去苗疆,好不容易得来的。”

    代价是他也成为别人子蛊寄生的容器。

    害得无生门也不得不成为对方麾下的一把刀。

    现在好了,长风饲养了那只母蛊七个月,已经成功让它认了主,且与寒食结成了“一念生”。

    他便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根本没有什么江湖对战,他之所以对长风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安心地受用这一切。

    可墓不知道,“死士”二字于长风,是一种莫大的负担,远远超过它所能带来的安全感。

    她一直以为墓对她好,是因为兴平二年八月十月盈而不满的月光,是因为那场井中奇缘,是因为她那时还那么小,小得像株芝草,引发了他的保护欲。

    原来井中缘,便是镜中缘。抬头望见的月亮,与水中看见的也别无二致。

    都是幻相。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这副肉身,是恩人的遗珠。

    换言之,她承受了本不属于她的情分。

    而她因为错会,而付出的情意,也终将被辜负。

    “至于如茵,为何会成为锦屏,刚开始我也和你说过了——是由于今上的恩典。”

    长风神情呆滞,可思维却没有缓上半分,“今上为何恩典?”

    “你曾有过一个乳母,从端王府时就在你身边,直到今上登基,也一并入宫,供职于琼花阁,专司对你的抚育之责。”

    “可后来呢?”长风知道,事情一定有转折,一定有变故。

    “后来她因言行无状,惊了黄贵妃的胎,被杖责八十,逐出王宫了。”

    女体娇弱,杖责八十,那不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么?

    长风鼻尖几乎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乳娘的,也是初至此间的自己的。

    她知道那个乳娘为何会言行无状,又为何会惊了贵妃的胎。

    因为她在喂乳时,意外看见了婴儿口中的血痕。

    身为一介婢仆,她应当保持沉默。可身为一位乳娘,一位母亲,她却无法直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去质问,去证实,去索要公道。

    哪怕自己的生命即将献祭给梵天挥下的一只手。

    “乳娘不在了。黄贵妃高龄产子后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到你,”墓回忆着道,“也就是在那时候,今上认为你身边应当有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便钦点了如茵,做了你的教养姑姑。”

    裴如茵,自然就变成了魏锦屏。

    即便有圣意作背书,也改变不了长风自己的判断:

    “她是个骗子!骗了你们所有的人!”她拔高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当然,也包括我。”

    魏氏懂梵文,长风也懂。

    谁让假魏氏遇到假公主。

    前世长风那个财雄势大的家族,是南洋华商,经营着一部分古董生意。而长风进公司最先接手的就是这一块业务,因此很是花了些心思。

    古董生意中佛教文物占比不少,长风出于工作需要,便在那时把梵文啃了下来。

    都说本事学会了谁也带不走——还真是。

    长风做梦也未想到,前世点亮的技能,今生依然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件未完工的七条衣,与其他僧衣的待遇不同,独独被藏在衾被里面,偏偏长风那日去寻魏氏,意外发现了这一诡异的安排。

    于是她不得不对那件七条衣另眼相待。

    长风将衣服拎起来,反复端详,终于在这件七条衣的袖口发现了反绣的花纹——或者说梵文。

    两只袖口的梵文连起来,是一句话:

    “长风公主待嫁。”

    宫里谁人不知长风公主处于待嫁之龄?

    还用得着通风报信。

    如此迂回,又如此大费周章,即使是在传一句八卦,也必然旨在撼动乾坤。

    自此,长风的一双眼睛就没在闲着了。到处寻觅,不动声色地寻觅。

    直到发现那件衣服穿在了法净的身上。

029 谁还不是演技派

    长风知道,那件僧衣只是个线头。不禁好奇:若顺着这条线往下捋,会攀扯出谁来?

    于是她开始定向排查。

    目标锁定了巫越屈指可数的几位高僧。

    虽然巫越素有“东南佛国”之称,佛教徒更是遍布十三州,可真正精通梵文的,却寥寥无几。

    不是借助献佛具来传递消息么?

    那好,我就给你们多制造点眉目传情的机会。

    长风以经常惊梦为由,向孔方楚请求在宫中办祈福道场。又时常请高僧来殿下给自己讲经。

    没有人知道她的排查工作做得有多累。

    孔方楚还直夸她“终于开了窍”。

    所幸的是,辛苦并没有白费。

    长风根据观察发现,锦屏姑姑对法净格外地在意。

    那种在意,不同于方絮这些小宫女们充斥在眼神里的热烈,而是面上明明装作不关心,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关切。

    譬如一次长风听经时走了神,锦屏姑姑便温言相劝:“殿下可是乏了?眼见天色不早,不如先歇下罢?”

    表面听起来确实是在关心她,可细细一品,却发现了这话实际上就等于劝她不要再折腾法净,快快放行。

    须知别的高僧来讲经,即便长风出神的时间再长,锦屏姑姑也不曾多过一句话。

    这样的对比反差,令长风不得不重点“关照”起法净来。

    今日不慎打茶碗,茶水泼了他一身。

    明日用前世的知识价值体系,与他进行辩论。

    总之,在公主身份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做些出格的小举动,来试探锦屏姑姑的反应。

    结果就是锦屏姑姑瞬间就找回了当年做教养姑姑的感觉,私底下朝长风进谏:

    要专注。要谦恭。

    要婉婉有仪。要行止有度。

    魏氏其实做得极有分寸,一点都不逾她教养姑姑的本分,可是长风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对她信任无匹的小公主了。

    一日,她又加大了火候,对着法净开火: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是也不是?”

    “是。”

    “庭中草木与树上鸟、池中鱼,可有分别?”

    “无二无别。”

    “既是如此,为什么饭蔬吃得,肉却吃不得?”

    法净并未被她问住,略一思忖便道:“吃素不算杀生。杀生,是杀有情之物,草木谷粮属于无情之物,无痛无惧,还能复生。”

    “谁说草木无情?”长风轻启樱唇,淡淡一笑,“谁说动物就不可再生?”

    她顿了顿,“那照你这么说,佛教中六道轮回是假的不成?”

    一迭声地问话,令法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惶惑之情来。

    锦屏姑姑在旁欲言又止。

    长风尽收眼底,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偏不收敛:

    “法净师父,你算‘有情’,还是‘无情’呢?”

    法净“唰”地一下红了脸。

    “殿下……”锦屏姑姑果然按捺不住爆发了,“身为公主,怎可为逞口舌之利,而亵渎佛法……”

    戏弄法净是真,亵渎佛法那可没有。

    长风心里冷诮着,可面上却挤出一丝羞意,垂下了头。

    瞧着比谁都乖。

    可下一刻,她就再次做了一个“不得体”的举动:

    当着法净的面,对着锦屏姑姑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说句话,就是犯口舌,那这又是什么?

    长风假装没有看到锦屏姑姑发青的脸色,笑得天真又无邪。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翌日,长风在廊下逗弄鹦鹉“点点”,锦屏姑姑见她心情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到法净身上:“殿下为何总要为难法净师父?”

    “有么?”长风显得有些诧异,有些无辜,继而很认真地偏头想了片刻,答复道:“大概是本宫的恶趣味罢。”

    “嗯?”锦屏姑姑懵然。“什……什么……意思?”

    长风贴心地为她奉上了解释:“意思就是……每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特别想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是什么样。”

    锦屏姑姑先是一怔,后是大惊,继而是大怒。却死死地咬紧牙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只鸽子能飞出宫墙,可是却无人会在意出入山寺的飞禽。”长风苦笑道,“我这位姑姑,还真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天颂国给她许了什么好处,能让她不惜背弃母国?”

    说到这里,她一顿,注视着道:“也许,她本就不是天颂人……魏氏的身份能作假,别的难道就不能么?”

    墓嘴角止不住地颤抖,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长风……”

    他终是嗫嚅着开了口:“能不能……别杀她?”

    长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才……”

    “我管她有什么苦衷!”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长风粗暴打断,“她把巫越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去天颂……我只恨自己发现得太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管她有什么苦衷,我也不能原谅她!”

    “求你……这是我唯一的遗愿。”

    墓的话令长风的心颤栗了一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审视着,确认着,挣扎着,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你爱的是她。

    声声“先王后”,报的只是恩。

    三两句“同侪”,给到的却是无底线的深情与厚意。

    长风嫉妒了。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银牌,任由它花纹的凸起处扎得掌心锐痛。

    仿佛只有这样,她心口处的疼感,才能消减几分。

    “墓……”长风开口,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叫他“宝冢先生”,声线微颤,“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要求,对我而言不但无理……还很残酷。”

    墓微微一怔,他是头一次听长风唤他“墓”。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告诉她自己叫墓。

    以往长风总是亲切而不失礼数地叫自己先生,宝冢先生。

    墓不知道,“先生”这一称呼,在长风曾经的世界里,还有其他的含义。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裴如茵死。尤其不想她死在长风手里。

    “我答应你。”长风最终在他哀求的目光中妥协。

    说是哀求,却迸发出豹子般锐利的精光。

    不容拒绝。

    “真的?”素来果决的人,竟然也有这拖拖拉拉的时候。

    长风忍着心头涌现的涩意,重重点了点头。

    不就是留魏氏一命吗?

    可以。

    活着,有时不见得比死更舒坦。

    假如痛失所爱的话。

030 他去哪儿了

    “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长风问。

    她不会再来了,今日一别,只怕后会无期。

    “照顾好自己……”

    长风眼眶一热,终是忍住了泪意,今日她已经哭得够了。

    “我会的。”

    如今她这副身躯上承载的,可不只是她一魂一魄,还拴着另一个人的命呢。

    长风重新整理了易容,在回宫前,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灵音寺。

    原本这处不在她的行程之中,只是用来搪塞魏氏的说辞,可眼下,她改主意了。

    “殿下是要去哪里?”见长风从屋子里出来,寒食站直身子问她。

    “你不去看看你师父么?”长风问。

    “师父一定会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寒食垂下眼眸,“比起看顾他,看顾手无寸铁的殿下,才是更重要的事。”

    “那好”。长风话不多说,“劳驾,灵寺音。”

    两人一骑,策马而去。

    身边放着一个高手,不用白不用。

    长风准备直接整点硬核的,把法净逮了再说。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

    她就不信,问不出点什么。

    之前法净身上披有智觉禅师的遗泽,深得孔方楚的眷顾,她不好违逆圣心使出霹雳手段。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长风在十方居的那番话,看似没起到什么作用,然则却在君王的心里,成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一个人的信仰无法被轻易地撼动,可是对一个人的信任却很容易被瓦解。

    说到底,法净不是智觉禅师,更不是真佛。

    在这种情况下,孔方楚不会再宣召法净入宫。

    他入不了宫,那魏氏就递不出消息。

    都说不能打草惊蛇,可长风自问以巫越目前的国力,做不了捕蛇人,但能让蛇自己走开,争得生息,便已是上上之策。

    把法净给摁住,私刑用上一遍,让他把知道的全给吐出来!

    长风踌躇满志,不承想,竟扑了个空。

    法净不在灵音寺!

    长风携寒食,拦住数个小沙弥询问,得到的答案皆是:

    “师叔卯时便匆匆出了寺门。”

    师叔?

    是了。

    法净作为智觉禅师的关门弟子,年纪不大,辈份却不小。

    难道说,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开溜了?

    长风蹙起了眉头,法净的禅房是空着,但也不能就信了这几个小沙弥的片面之辞,谁知是不是法净授意呢。

    她阴着脸,将灵音寺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底朝天,方才确定:

    法净是真的不在。

    可人去哪儿了呢?

    长风抬眼望天,只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运转轨道。

    女人的第六感总归是准的。

    王宫的声闻殿中,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六王子博昙大惊,端茶啜饮的手一个不稳,茶盏应声而裂。

    “你……”

    “净照,是我。”

    法净从箱笼里走出来,俯身将散落在地的经书一一拾起,整理好放回去。

    六王子博昙顾不上地上的残骇,也顾不上自己的虎处口被茶汤溅烫,只压低了声音:“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法净入宫的手法,并不高明。就是藏身于箱笼的夹层中,假借赠经书的名义,就顺利进了声闻殿。

    说起来,与长风出宫借助采办司马车的办法,倒有些异曲同工。

    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六王子博昙事先与他并未通气,不然也不会如此惊愕。

    “净照,公主殿下怎么样了?”法净回身关切地问道。

    六王子博昙的面容一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亦是漠然:

    “父王勒令她禁足——静思己过。”

    “是因为……与五王子起了口舌是非?”

    法净的声音起伏不大,却透着质疑味道。

    对,就连他都不相信,孔方楚会因为不着调的五王子,而破天荒地惩戒长风。

    据他所知,明明是五王子挑衅在先。

    想来其中必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这便是他进宫的目的。

    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长风公主为何会禁足。

    难道……是因为他?

    不,不可能。

    长风再怎么也是位未出阁的女子,应当没有那样的……胆量。

    而且,如果真是因为他,他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六王子孔方博昙看向了门外值守的静檀。

    他虽是一心向道,却并不痴愚。

    声闻殿中留用的宫人并不多。而静檀,是他唯一的近侍。

    就如同方絮之于长风。

    如果那天他在越湖殿问责一事传了出来,那定然与静檀脱不了干系。

    “我疑心是五哥将长风与你的事,告发到父王处……”六王子博昙双唇轻动,声音几不可闻。

    “那陛下为何没有降罪于我呢。”法净喃喃道。很是不解。

    倘若孔方楚信了,应当第一个拿他开刀才对。

    怎么舍得去惩戒自己的宝贵女儿?

    “大约父王信得过你……”六王子孔方博昙重新为自己斟了杯茶,端至唇边,“觉得以你的品性,做不出这事。那便只能是长风一人所为,一厢情愿了。”

    法净觉得六王子博昙淡漠的眉眼中,透着无限的讽刺。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净照,我想去越湖殿,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六王子博昙大怒,神情却愈发冷淡,开口道:“就算你决心还俗,也得守俗家礼法罢?男女间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净照,你误会了。”法净垂下头,睫影如蝶,神情虔诚得如同在佛前供奉时一般。心中所持的信念却是不改: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见长风一面。

    “我和殿下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是不愿嫁去天颂,才出此下策……”

    六王子孔方博昙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眸光骤亮。

    也就是说,法净还是那个法净。

    长风,也还是那个长风。

    “的确是下策,”六王博昙摇头道,“真不知长风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就数她最机灵,不想嫁去天颂可以去找父王求情,父王如此宠溺她,岂有不答应之理……”

    由于兴奋,他的话前所未有的多,“就算是要拉个人作戏,张侍御史的长子,叶太傅的侄公子……哪一个不比拉上你,更适合?”

    法净不语。

    六王子孔方博昙止住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法净,半晌,方幽幽问了一句:

    “你为何肯帮她?”

    “因为……”法净抬眸,目光如水,低声道出心声,“觉得她……可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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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枕边风介绍:
怎么做宠妃,这事我熟!
长风公主在亡国之后,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于打了天颂皇朝一记耳光!
(黑莲花大女主+女强男强+不强行降智+一心干事业)妃常枕边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妃常枕边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妃常枕边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