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阿姐的梅花在秋天
“阿晏,”长风收回思绪,忽然很严肃地看着七王子,“你想过将来吗?”
七王子有些不解,“将来?”
长风嘴唇微动,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话,“你,想不想当王?”
七王子变色。
他半晌未能道出一个字。
“要是想的话,我帮你。”
长风轻声吐出这一句,仿佛在说“那个玩具你喜不喜欢,我送你”一样淡然。
七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道:“阿姐,你……”
“当然,前提是巫越还在。”长风垂首,幽幽叹出一口气,“我真不知道,巫越此次能不能扛过这一劫……”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决策者。
而她,为了能左右决策者的决定,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这种听天由命的感觉真的不好。
“父王他……”长风稍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七王子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而在一众兄弟中,就只有你……最合适了。”
长风道。
七王子挑了挑眉,“阿姐这话说的……颇有几分‘矮子里面拔高子’的意味……”
他重重“哼”了一声,既像是在刻意逗趣,又好似真的有点生气。
“你是不是气我——今日接连跟你说了这么些沉重的话题?”
长风一语道破。
七王子一怔,继而有些讪讪然。
“看来是了。”长风牵了牵嘴角,继而正色道:“事实上,沉重的并不是话题,而是话题涵盖着的现实……与你我都息息相关的现实。”
比如救亡。比如立储。
七王子没有说话。
因为这句话对他来讲,依然是沉重的。
长风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惶然和逃避,这也是她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七王子相商的原因。
他是贵妃之子。因此再如何掩饰,也免不了被人关注。
可他手中又确实并未握有什么有用的力量。
跟他说太多,也是徒增烦恼。
望着七王子尚存童稚的脸上,此时布满了愁云,长风又是一声叹息,不过这一次却并未展露出来,而是在心底默默进行。
“好了。你也别想这么多了,”长风笑着挪开了话题,“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压力,而是希望你万事早做打算……将来不至落于被动才好。”
七王子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神情郑重。
“如果有一天,阿姐变了副模样……”长风突然问他,“你是否还能认得出阿姐?”
“变?如何变?”七王子“吃吃”笑了起来,“是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是你是我阿姐,再变能变到哪儿去?”
总不可能变得让他认不出来。
“如果……是易容呢。”长风试探着问。顿了顿,又详解解释道:“就是重新贴上一张面皮,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更有甚者,还能易容成侏儒或小孩……”
七王子眼睛一亮,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江湖异术,兴奋道:“若是阿姐你会易容,那尽管一试……”很显然,他将其视作为一种考题游戏,“看看我能不能一眼把你给认出来!”
长风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道:“阿晏,你记住——阿姐的梅花,开在秋天。”
七王子愣了愣,立马想到了出处:
那是九岁时,长风陪他打的“历法叶子戏”。
当时是在越湖殿临水的慧渡舫里消夏。
长风给他备上了甜香扑鼻的冰镇蜜桃乌龙茶,盛在翡翠绿的琉璃盏里。观之便觉凉意沁脾。
虽然长风有意控制着量,但七王子依然喝得尽兴。
待他背完了一篇《劝学》,长风打着扇子问他:“想不想玩一种特别的叶子戏?”
“特别?”七王子一听这两个字,便被勾起了兴趣。当即点头回应,“想!”
长风微微一笑,对着侍立一旁的方絮吩咐道:“去把前些天司制坊刚打好的那副黑檀牌拿来。”
这里的纸,软如绢者有之,可是硬劲,能用来制牌的,却是没有。
那只能而求其次选用木材。
结果从金丝楠木,到黄花梨,再从小叶紫檀到黑檀,整个儿试了一圈,发现还是黑檀木所制的牌最为趁手好用。
方絮领命而去,很快就抱着个不大的匣子回来了。
打开匣子,长风开始先教七王子认牌:
“一共有54张牌——这两张要单拎出来,是为‘日、月’。”鉴于这个时代的王权的特殊性,长风直接把大小王换成了它们原本象征着的意义,用日月来对应“昼夜”更为直接。
“剩下则是四种花色,各有13张。而这四种花色分别是黑桃、红心、梅花和方片……”
七王子听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问道:“……是不是代表着四季?”
“是。”长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指着摊在桌上的花牌,继续道:“黑桃象征春天萌芽的树叶,红桃犹如夏季成熟的桃子……”
“我知道了。”七王子再次开动起他聪明的小脑袋,“梅花一定象征着冬天,而这剩下的方片,便是秋天……对不对?”
岂料这一次他却猜错了。
长风摇了摇头,“方块代指冰凌,象征着冬天。而这梅花……你没发现少了两瓣么……”她拾起那张牌为七王子展示着,“倒过来看,是不是像极了秋天的落叶……所以,在这副牌中,它代表的是秋天。”
七王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里,他与长风斗牌不下百次。
这副花牌的玩法有很多,有适合三个人玩的,有适合四个玩的,唯独两个人玩,会比较无趣。
所以中途长风有提起过,让七公主一起加入,可是却被七王子断然拒绝。
“何必舍近求远。”他指了一旁的方絮,“让方絮姐姐一块儿来凑个兴,岂不就成了?”
长风哪里还看不出来,七王子宁愿称她身边的大宫女一声“姐姐”,也不肯与七公主同席。说白了,就是不待见七公主。
长风也不是非要把人凑作一堆的人,毕竟在她心里,阿晏肯定是比七公主要重。
谁对她好,谁待她真。她是有感觉的。
事到如今,更是例证了这一点。
长风没打算食言,即便七公主擅自改了章程——
对魏锦屏出了手。
她会做出还击,但是却不会食言。
一码归一码。
这是她做人的信条。
可是长风万万没想到:
寒食会空手而回。
062 腐草为萤
长风从临华殿离开后,就直接去了宫正司。
这一点,令坐守清樨殿的七公主始料未及。
她以为长风在眼见自己的教养姑姑被拖走后,会第一时间杀来清樨殿找自己对质!
到时候,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可就顾不上分辨了。
七公主特意向孔方楚请求:借调杨公公一天。为的就是让对方这个君王之耳,来作个旁证。
当然她用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清樨殿宫人行事实在没有个章法,能不能……请杨公公帮着指点一二,好让清樨殿恢复井然秩序。”
她聪明地没有将矛头对准孔方楚,而是只说清樨殿宫人的不是,表明自己此次遭劫全因清樨殿服侍之人不用心,与君父无尤。
这让孔方楚听着很是入耳,加之心底有愧,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杨昀丰怀抱一柄拂尘,躬身听命,垂着眼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警惕。
结果一天下来,他算是看出来了:
七公主是在等人。
如果真的紧张清樨殿的纲纪,自己这个司礼监首领太监兼御前太监亲自布阵,她又岂会那么漫不经心。
如果是知晓了那颗夜明珠的下落,那她就应该支开所有服侍的人,跟自己单独对话,或示恩,或要胁。
结果都没有。
一整天魂不守舍。
时不时用余光望向门口。
会是在等谁呢?
杨昀丰略一思索,便联想到了今日陛下传往宫正司的口谕。
口谕是出了清樨殿的门后,对着侍立一旁的槐生下的。
按理他是不应该知道这事的。
可槐生,是他的徒弟。
起初他还在琢磨着,从来被孔方楚青眼有加的魏锦屏,怎么就突然犯事了呢?
着宫正司去拿人,那基本是不准备留脸面了。
甚至性命能不能保住,只怕亦是堪忧。
这状,估计就是七公主告的。
虽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七公主怎会抓住魏氏的把柄……
但是这矛头对准的究竟是谁,想来很清楚了。
杨昀丰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
萤烛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长风公主当年被病逐越湖殿,又被周遭多少双嫉羡发狂的眼睛环伺着……生死劫前,都挺了过来。如今势大,还怕区区七公主作祟么?
若这点小手段都应对不了,那就不是能暗中能把各司生意做到宫外的长风公主了。
“公主殿下单独见见魏氏——还请行个方便。”
陪在长风身侧的方絮,对着两位在暴室值守的女官道。
两位颇有些年纪的女官面露为难之色。
“闲来无事绣的,还请两位姐姐笑纳。”
不必长风吩咐,方絮便很得体地替主子做了个诚意十足的表示。
她上前给两人各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那两位宫人初始反应都是推辞,可是一触手却立即心头一跳,推是推不动了。
锦囊里装的是金豆子。
看样子还是实心的。
长风公主可真是宽绰啊!
两人都不禁在内心感慨道。
这么一感慨,心里就有了松动。
“不是什么要耽性命的事,”长风道,“陈宫正也没有放话下来,说不允探视,是不是?”
是没有。
可陈宫正却选择在长风公主来之前,避了出去。
丢下一句:“陛下会来亲审。”
亲审是亲审,那公主殿下来了,放还是不放呢?
两位女官却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
那看来只能自己拿捏分寸了。
不是金豆豆不具诱*惑力,而是怕烫手。
有命拿,没命花,可就糟糕了。
然而长风公主调教出的大宫女方絮,却仿佛能看穿她们心思似的,道了句:“放心,不会有后顾之忧的。”
两名女官互视一眼。
接着又听得方絮道:“魏氏曾尽力竭力地侍奉公主殿下多年……今日虽不知因何故被请来了宫正司,但是罪名未定,也就谈不上处置……”
她顿了顿,“公主殿下前来,只是出于同情和念旧……魏氏已得了不治之症,即使不用三木加身,也离……不远了。”
方絮没有说出那个字,因为这是宫里,需要避忌。更是因为这儿是宫正司,本能地想回避那个字。
“这或许是本宫与教养姑姑的最后一面了。”方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长风终于开口,平静中透着淡淡的悲伤,“烦请通融。”
话很简短,分量却重。
两位女官连忙垂首屈膝,连称“不敢”。
“父王如有怪罪,本宫一力承担。”长风的话力有千钧,“绝不会让你们受到池鱼之殃。”
两名女官皆有些动容。
并不仅仅是看在那包金豆子的份上,而是长风公主竟然肯为了一个钟鸣漏尽的旧仆,做到这种地步。
放眼天下,多数婢仆的命运都是“没用了之后,被一脚踢开”,又或者是早早地就被利用殆尽。死无全尸有之。
试问谁不想摊上长风公主这样的良主呢?
跟着她,生荣死哀。
难怪越湖殿是宫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活着有钱,死了有祭。
两名女官想着,虽自己此生没有机会进越湖殿,但愿意跟长风公主结这个善缘。
就凭她们相信她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想要退还回去的锦囊,却又被强行塞了回来。
“就两件双面绣的小玩意儿罢了。”方絮落落大方道,“你们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们越湖殿的手艺了。”
“哪能呢。”两名女官连忙摆手否认。
“只要不嫌轻,便收下。”
长风淡淡发了话。
两名女官闻言,再不推阻,只异口同声道着谢。
一面为长风引路。
“殿下放心,魏氏并未受刑。”
长风跟着他们一直来到最里面的一间黑屋子。
若真是牢笼,那势必四面透风。
可宫正司中这处专门关押犯事宫女的地方,却恰恰相反。连一扇窗都没有。密不透风,也不透光。
真正的暗无天日。
说到底,是要寻常女子一来,便心生胆怯。
几天下来,不用审,也什么都问出来了。
可魏氏从来不是寻常女子。
不提及她细作的背景,仅仅是侍立先朝见证宫变这一经历,便赋予了她能够承受风浪的勇气。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将死之人没什么可怕的。
果不其然,打开房门的一霎那,长风看见魏氏抱膝坐在连干草都没有的地上,垂着头,平静得吓人。
在抬头看见来人是长风后,魏氏的面容才仿佛有了一丝波动。
“殿下。”她幽幽唤了一声,“您不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063 开诚布公,明心见性
“姑姑教养我一场,我自当来送姑姑最后一程。”
长风没有再自称“本宫”。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种情境,应当来场明心见性的谈话。
那就不必再言“本宫”、“婢子”,而只是“你、我”。
方絮深深地垂着头,而两位宫正司的女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
几人一同退下。
暴室黑不见指,又不通风。因此她们并未将门关上,而是半掩着——
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对话的私密性和公主殿下的舒适感。
“她们还真是贴心。”魏氏阴阳怪气地道了句,抬眸看向长风,“仿佛公主殿下总是能在短时间内就征服一个人,让其对您死心塌地。”
“财可通神。”长风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所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喜欢挣钱。一点儿也不觉得商者卑贱。
不过,总有钱也买不来的东西,她回望着魏氏,“短时间内就征服一个人?死心塌地?”
长风笑意晦涩,“姑姑难道在我身旁的时日还短么?怎么,就做不到死心塌地呢?”
魏氏哑然。
“姑姑你是巫越人么?”
长风忽然弯下腰来问她。
魏氏唇角微翕,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移,却还在勉力支持着,应对长风温柔的审视。
如果真是严刑苦打,她反而不怕了。
然而,长风对她始终算是礼遇有加。
即便在发现她有异动之后,也并未采取霹雳手段——
说真的,这一点儿也不像她。
之后更是在宫正司来拿人时,挺身而出,尽最大的能力保全她的体面。
聪明的做法应该是立即撇清关系才是。
毕竟无论她将以何种罪名被查办,以她目前的状况,进了宫正司都不可能再活着出来。
而现在,更不应该大费周章地在此当口,前来看她。
有时候魏氏真弄不懂,长风公主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她一手抱着长大的,可随着年深日久,不仅没有越来越了解,反而是越来越琢磨不透。
就像今日这一问——
魏氏便知道:长风公主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却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回答我!”长风目光并不哆哆逼人,却依旧牢牢地锁定着魏氏。
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不用一心求死,也已经难逃一死的魏氏本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的,然而在亲眼目睹了冰山公主流下的一滴泪后,心中有了动摇。
她怎么会哭?
当初摔下忘荃亭,造成全身多处骨裂,小小的人儿,在御医接骨的时候,吃痛得脸白成了一张纸,都愣是没有哭。
魏氏回忆着,感慨着,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那滴泪,仿佛砸在了她的心上。
相伴在侧这么久,她终归也在不知不觉间付出了真情。
不然,不会那么在意面前之人的一滴眼泪。
魏氏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继而缓缓摇了摇头。
算是对长风的追问,做出了回答。
“还好。”长风的表情竟是陡然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如果你是巫越人,那任凭有天大的人情横亘在心头,我也绝不能原谅你。”
叛国者,无可饶恕。
“殿下说笑了。”魏氏涩声道,“是与不是巫越人,犯的都是死罪。于殿下,都是不忠之臣。难道还指望过去的侍奉之功,能抵消这种罪孽不成?”
显然是误解了长风口中“天大的人情”所指。
对长风而言,墓的临终请托,有千钧重。
“能不能……别杀她?”
能。
只是,兑现的方法千差万别。
如今印证了魏氏不是巫越人,长风心头得到了某种释然。
她愿意让对方安稳度过最后的岁月。
在其无法再对巫越作乱的前提下。
“殿下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氏突然问道。
“你指什么?”长风仿佛是站累了一般,抬脚走到了她旁边,然后就那么坐了下去。
魏氏一震,不可置信地扭过去看着长风。
只见她将头后仰靠在墙上,眨巴着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不如我们来场灵魂对话。”
“殿下何意?”魏氏早发现了,长风嘴里总会冒出个奇奇怪怪的词儿。
“意思就是……彼此开诚布公,明心见性。”
魏氏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好啊。那殿下先回答婢子……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知道你是天颂国细作?”长风斜睨了她一眼,回答起问题竟然真的毫不遮掩,“去年九月盂兰盆节前,从你绣的一件僧衣上得知的。”
“公主殿下你识得梵文?!”
魏氏震惊地问。
“我……”长风想了想,还是用了一种最合乎逻辑的说法应答,“我只是好奇和尚皆是‘坏色’的七条衣里,怎么还会绣花?”公主殿下不识梵文,识梵文的人是长风。“……于是便让懂梵文的人看了,破解出了那句话——是‘长风公主待嫁’。”
“就这样,你便猜出我的身份?”魏氏简直不敢置信。
那时只知你是细作,却不知你为国上演“敌营十八载”。
“当然不止这一条,”长风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对法净太上心了。或许你自以为你掩藏得很好,可是真正关心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魏氏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长风:“我对他在意,也可以是崇佛之故……为何会引起你的警觉呢。”
此时她已经不再用“殿下”相称,而是不知不觉地用起了“你”。
双方进入了一种对峙。
“崇佛,的确是一个好借口。”长风道,“可一旦看破了这一点,那答案也就呼之欲出……绣花的僧衣,在意的僧人,能自由递出消息的佛寺……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魏氏惊异地嘴巴微张。
“所以——你也早就怀疑到了法净师父身上?”
“还叫法净师父?”长风奇怪地看着她,“试问什么人,会一直把自己的儿子叫做‘师父’?”
这下魏氏愈发惊慌,甚至于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他放不下你。”魏氏请求长风对法净手下留情。
长风道,也有人在将死之人求我对你手下留情。
064 言“躲”必失(上)
“猜的。”长风笑了笑,“你对他实在好的过分——完全超出了对同伙的照拂。”
魏氏瞪着眼睛,不说话。
试问这世上哪有人会对异性这么好?
除了爱情,那就只能是亲情。
结合两人的岁数,答案便显而易见。
猜的?
魏氏前一刻还被对方的眼泪触动,可这一瞬只觉对方的笑容十分得扎眼。
或者说,可恶。
对方古古怪怪的用辞也可恶。
以及,她曾用那些可恶的用辞,招呼过玉洁松贞的法净。
思及此处,魏氏便忍不住气血翻腾,胸口微微起伏着。
“姑姑是想到了什么,这么生气?”长风问着,她仍旧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似乎根本没有朝这边侧目,却将对方的一切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温声关切道,“您现在可不宜再动肝火。”
魏氏咬了咬牙。
“殿下,所谓‘慧极必伤’……”她沉声道,“身为女子,太聪明了,可不是一件好事……”
长风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威胁警告之意,浑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姑姑此言差矣。慧者不分男女,既是‘慧极必伤’,那请问——若是男子过于聪明,是否是一件好事呢?”
魏氏神情一凝。
“姑姑觉得法净他……算不算聪明呢?”
长风又问。
“你……”
魏氏眸光碎裂,情绪翻滚。良久,才又恢复了平静。
她将不自觉攥紧的拳头慢慢放开,低低道:“面对殿下你……他自然算不得聪明……”
听闻此语,长风微微怔了下,继而自嘲一笑:“可老天最爱笨小孩。他不是有姑姑你倾心关照着么……”
语气中莫名地透着一股子醋意。
“殿下又说笑了。”魏氏淡淡道,“婢子一直侍奉在殿下左右,对他何来关照?何以关照?”
她垂下眼帘,脸上满是愧疚和落寞,“见他的次数,还不及他的佛门同修;对他的爱护教诲,又怎能比得上智觉禅师?”语至最后,已带着一丝黯然与凄楚。
长风却冷不丁问道:“法净他是不是你和智觉禅师的儿子?”
回答她的是魏氏怫怒的目光和再次剧烈起伏的胸口。
长风明白了:不是。
前世看过的影视片段印象深刻,令她很自然地就将法净的身世代入到了虚竹身上。
魏氏绝对称得上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貌秀,心灵,手巧,性坚。
可惜却膏火自煎,成了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长风是惜才的,可她也知道,处于这个时代,蒙上了政治色彩,那便不是什么人才都能归化的。
就像女子中出类拔萃的魏氏,也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性。
面对长风那个突然其来的提问,以她的老辣,本应该不露声色。可是因为越不过心中对女子名节在意的那道槛,她还是不合时宜地流露出了愠色。
让长风顺利推敲出了答案。近一步寻觅到了问题的突破口。
“想来必是天颂的一位要人罢……”
长风眼角轻抬,悠悠道。
魏氏心中一咯噔。
却强自笑道,“为什么这么猜……”
“姑姑这般拔俗的人物,若非为情所困,又岂会甘心受人摆布呢。”她轻叹一声,“抛别故土,又得割舍爱子……相见而不能相认,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这也是长风觉得“情”字害人不浅,害女子尤甚的原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古人诚不我欺。
她暗暗下定决心,今生旧魄新身,绝不再碰“情爱”这碗断肠毒药。
“若是寻常庸碌男子,只怕没能耐,让你受这委屈。”长风款款而谈,却字字扎心。魏氏的指甲又不自觉地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却听得她又接着道,“定是位挥斥八极的大人物……然则——”
长风突然止住了话,见魏氏目光幽长地望过来,她才将如鲠在喉的四个字吐露出来:“不是良人!”
长风一语双关,魏氏睫毛轻颤。
“面对一个将身心都交付于自己的女子,却忍心将她同骨肉一块儿利用个彻底……”长风撇了撇嘴角,“当真可耻!”
“你知道什么?”魏氏终于绷不住了,冲着长风低吼,“如果利用他人情感就是可耻,那你利用法净,又算什么?”
长风面色一寒,冷冷道:“我可没有邀请你们上门,来被我欺骗和利用——”
她唇边泛起一个嘲弄的笑容,“说我利用法净,难道法净就没有利用过我,利用过六哥?”
你也一样。
侍立两朝。谢王后母女,不都是你利用的对象吗?
长风的一双绝美杏目会说话。
魏氏登时偃旗息鼓。
她自知理亏,极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长风见状,没有再继续就这个问题不放,而是转而问起了别的,“他知道你是他母亲么?”
魏氏神情一滞,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通过验身的?”长风好奇地问道。
魏氏面上闪过一丝红晕,犹豫再三,还是做出了回答:“我从前朝忠逊王时便入了宫……是以前朝后宫一位贵人的陪侍身份入的宫……”
所以没有人查。
长风知道,她口中的“贵人”,正是谢王后。
法净比自己原身的年龄长五岁,而原身是忠逊王被废那年腊月所生。
忠逊王在位统共不到七个月。
照这么看,魏氏怀孕产子的时间,有可能远在她侍奉谢令姜之前……
这事其实也不难验证。
“贵人?”长风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句,用余光瞥见魏氏睃了自己一眼,那一眼的情绪别提有多复杂。趁着她分神之际,探问道:“入宫前,你在那贵人身边侍奉了多久?”
“三年。”
魏氏脱口而出。
果然。
长风眸光微闪。
如此说来,魏氏早在自己这个年龄,便诞下了法净……
接着又在法净两岁时,踏足巫越,摇身一变,竟成了谢令姜的贴身丫环。
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长风想想便能猜到。
从墓的描述来看,恪静王后谢令姜是个怜弱惜微的人。
只要看准了这一点,就很容易得手。
与此同时,魏氏的神情却掠过一抹恍惚。
没想到长风问话的重点竟会落在这儿。
“你怎么会选中……她呢?”要知道彼时的谢令姜,还只是客居黄家的表小姐罢了。根本不值得成为她大费周章狩猎的对象。
话一出口,长风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果不其然,魏氏正用震惊无匹的眼神看着她。
065 言“躲必失”(下)
“你……”
魏氏哆嗦着嘴唇,“到底知道多少——”
“想知道么。”长风微微一笑,“那姑姑先为我解解惑……”
魏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那目光……怕是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令他觉得发毛。
可长风却知道,这反而是魏氏自己心里发毛的表现。
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两人对峙,可以不慎透底,却绝不能露怯。
长风就是让魏氏觉得自己深不可测,从而给对方的心理形成一种威压。
若还想继续对话,便绝不敢拿假话来搪塞她。
魏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起初我的目标是黄家大小姐……也就是如今的黄贵妃。”她嘴角微撇,流露出一丝讽刺,“一个附属国,王后也只视作‘王妃’,哪来什么‘贵妃’!”
她着重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姑姑真有天朝大国睥睨天下的气势,”长风反唇相讥,摇头道:“王后都只是妃,那我这个公主,又算什么‘殿下’?”
“此言差矣。”魏氏的语气一反常态的高傲,“殿下你的封号,是开宝七年巫越王修书呈予吾上,吾上圣旨朱批钦定的……”
所以她认。
长风却不领情,“所谓‘殿下’,不也就是给你们老皇帝做妾的料么!”
魏氏噎住了。
老、皇、帝?
做妾?
这都是什么大逆之言?
魏氏再次气得胸口疼。
“姑姑别这么瞪着我,”长风斜乜了她一眼,笑道:“虽说他是二姐的夫婿,可是却与父王差不多年纪……”
什么差不多年纪?
明明还要小上十岁好罢?
这话魏氏却没有说,只死死咬住了嘴唇。
“……就连他的儿子,都比我大。”长风的大逆之言仍在继续,“叫他一声‘老皇帝’,也算是实事求是罢?”
魏氏沉着脸瞪着她,不说话。
长风毫不在意,嫣然一笑。
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看起来纯真而美好。
只可惜,是看起来……
“殿下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到了这个时候,魏氏也不想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什么?”长风顺着她的话反问道,仍是笑吟吟的,“洗耳恭听。”
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势,面上看不见半点生气之色,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心机太深……”魏氏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全然不似一个未及笄的少女……”
说实话的感觉真好。
魏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舒畅了。
“原来姑姑是嫌弃我不够傻白甜……”长风勾了勾唇角,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理解,继续道:“不如当年的恪静王后好骗。是么?”
魏氏脸色一僵。
“如今看来,我倒更欣赏贵妃的冷硬——”
长风一面说着,一面敛了笑意,漠然道:“让你这种人无可乘之机……善哉,善哉。”
魏氏脸色惊疑不定,艰难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咽了咽,“她是你母亲?”
还在打哑谜。
不肯将话径自说透。
长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却做出一脸无辜,“谁?”
魏氏唇角微翕。
“姑姑倒是说说看——谁才是‘长风公主’的母亲?”
长风含笑道。
魏氏再次看见那个让她熟悉的可恶笑容。
偏偏是在那样一张妍丽的面皮之上。
极是蛊惑人心。
说实话,那笑容虽然浅淡,却是当世女子罕见的味道。
是恬静的,温柔的,胸有成竹的。
唯独不见羞怯。
这无疑是特别的。
让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哪怕和她一样,是出于不满和反感。
因为她知道:那样平和内敛的笑容背后,实则是一身亢骨难驯的毛病。
魏氏总是在想,要是有一天能一举治好对方这个毛病,于这世上之人——尤其是情智未开的少年人,绝对是功德一件。
何不就趁现在,用她那隐晦曲折的身世,杀杀她的性子。
打定主意,魏氏便抱着一种“为民除害”的心思,漠然开口:“你应该能感觉到贵妃——”她顿了顿,改了口:“夫人黄氏,对你和七王子的不同罢?”
长风一滞,继而坦然地点了点头。
“她对阿晏……就像你对法净。”长风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对我……还不如你来得温存。哪怕那温存多半是假的。”
魏氏又是脸色一僵。
长风淡淡瞥了她一眼,“姑姑你接着说。”
魏氏将心一横,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万事皆有因。毕竟……你不是她亲生的……”
在这儿等着呢。
长风故作惊讶地抬眼看向她。
魏氏见了,心头有一丝得意,可是很快便被一种莫名的愧意和感伤所覆盖。
是自己亲手将她接生到这个世上,并看着她长大的。
有这样深的缘分在,就算不冲恪静王后当年的收容之德,或许自己也不该这么苛待她。
魏氏陡然间被一股悔意包裹着。
可长风却自顾自地接过话,说了下去:“姑姑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既然不是贵妃,那便是恪静王后喽?”
魏氏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这可不像姑姑的风格。”长风笑道,“而且也违背了我们今日相谈的初衷……”
尽管她循循善诱,但魏氏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还要不要说?
“姑姑当年抱过我吗?”
长风问她。
半晌,魏氏幽幽地应了句:“抱过。”
她当然清楚长风口中的“当年”是指什么时候。
“都是谁告诉你的?”
魏氏冷不丁夺回了问话的主动权。
“一位故人。”
故人,故事里的人。
“一位临死都还在挂念着你安危的故人。”
魏氏愕然。
旋即似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还活着?!”
不待长风有所回应,便又急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子顾?”
原来他名叫“子顾”。
想也知道“墓”不是真名,所以才索性给他拟了个“宝冢先生”的浑号。
至于为何从未向他问起过他过去的名字呢?
长风想,或许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地不想与别人分享他。
当过往倒灌了进来,那“宝冢先生”便不再只是她的“宝冢先生”了。
这么看,自己也挺掩耳盗铃的。
长风自嘲一笑。
魏氏却错解了她的笑意,连忙撇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长风一愣。
“虽说他也是恪静王后身边的人,但终于是外男。我与他接触得并不多,也从未应承他,利用过他什么。”
听闻这话,长风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她“哗”地一下站起身,正欲开口,却似乎听到了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门半开着果然有好处。
即使未瞥见那一闪而过的朱色,以她过人的嗅觉,鼻子也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那股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066 不杀伯仁
她故意挪动脚步,挡住了魏氏的视线,幽声道:“所以你们都知道——本宫其实是前朝恪静王后之女?”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魏氏有些错愕,片刻后低低道:“是。”终是决意如实相告,“殿下其实是恪静王后与……”
“哐”地一声,门被来人一脚踢开。
长风回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孔方楚的怒容。
她知道,魏氏不可能有机会走出这间暗室了。
原本她是想过放对方一马的。
毕竟人之将死。
但种种迹象表明:对方至死无悔,会是个将余热发挥到底的狠角色。
她只能保证不杀伯仁。
对待敌人,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长风在心底幽然叹息了一声。
魏氏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就算内心深处从未把这个附属国国君当成一回事,可当她要捅破对方不愿为人所知的阴私而被当场抓获时,依然会本能地心虚和窘迫。
孔方楚阴沉着脸,望向暗室内的两人,良久方寒声问长风:“你,怎么来了?”
“她是儿臣的教养姑姑,近来缠绵病榻……”长风看了眼魏氏,朗朗而道:“一朝拖着病体被请进了宫正司,儿臣于情于理,都该来探视一番。”
理由成立。
可孔方楚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明朗半分,“来时难道没听说,寡人会来亲鞫吗?”
言至此处,他语气一顿,眉头蹙得更深,“这些宫人也越发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竟会私放你进来——”
长风一听,暗叫一声“糟糕”,她说好不会让两人遭受池鱼之殃的,就一定要做到。
“父王!”
长风“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饶是冬衣较厚,膝盖径直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仍然脆生生的疼。
可长风知道,非如此不能震撼帝心。
“儿臣私自探视,确有不妥,愿领一切责罚。只求父王……不要怪罪无辜。”她语意恳切,“毕竟面对儿臣的公主身份,她们也没有辙……”
长风将错悉数揽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赢得孔方楚的好感,然而他却并不打算就此轻轻揭过,“你近来也太乖张了些!”
长风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请父王恕罪。”
“恕罪……”孔方楚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转而将目光投向不知该作何表情的魏氏,“你又该当何罪?!”
言罢,冲长风摆了摆手,草草示意她退下。
长风怔了怔,继而只有磕头照做。
把这里留给孔方楚和魏氏。
可是魏氏却突然像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伸长脖子,对着长风喊了句:“六公主,你记得——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
长风脚步一顿,旋即却并未做停留,反而加快步伐离开了。
将孔方楚出离愤怒的暴喝一并抛在了身后。
她听见那句话是——
“贱婢!还不住口!”
长风心里有种失重的感觉,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大门口。
结果却一眼看见了:方絮同先前放她进去的两名宫正司女官都跪在地上,而一旁站着脸色端凝的杨昀丰。
长风瞬间明白过来情况,头脑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清醒,先是唤了声“方絮”,淡淡吩咐了一句:“走罢。”
言下之意就是叫她不用再跪了。
杨昀丰翕动了下嘴角,却并未阻拦。
接着,长风转头看向那两名女官,温声道:“你们也起来罢……”
两名女官瞥了眼杨公公,连称“不敢”。
长风也扭头望向杨昀丰,径直道:“方才我已向陛下求情……陛下宽仁,恕她二人无罪。”
见杨昀丰似是不太相信,她泠然道:“她们不过听吩咐办事,何过之有?陛下事后如有任何惩处,本宫一力承担。”
此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杨昀丰不再阻拦,可面上却闪过一丝既赞且叹的复杂神色,朝着地上二人微微一扬手里的麈尾。
二人登时面露喜色,齐齐向长风行了一礼,“多谢殿下!”这才起身。
长风略一点头,便要携方絮走出宫正司,却教杨昀丰递来的一个眼神拖住了脚步。
他依旧保持着怀抱麈尾的姿势,却悄悄用左手比了个“七”的手势。
长风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暗示今日之事与七公主脱不了干系。
打一开始,她便猜到了是这样。
不过,长风依然感激杨昀丰的通风报信。
作为君王身边的司礼太监,不知有多少人想从他那儿探听到第一手消息,可是用尽了浑身解数,皆功败垂成。
她哪里不晓得,此次之所以会破例给自己递消息,是因为她施恩在先,令他全身而退。故而选择投桃报李。
所以说,广结善缘,关键的时候能救命。
但得分人。
对于清樨殿,她的善心当适可而止。
“殿下,咱不回宫么?”方絮迟疑道。
因为不想大张旗鼓,此趟出行长风并未用辇,而是同样悄悄命磁青划船将她们送到秀湖一畔的观鱼轩。
眼看长风走的并不是观鱼轩的方向,方絮才忍不住有此一问。
“去清樨殿。”
长风冷冷吐出这四个字。
她早就想去了。
之所以耽搁到现在,是因为清楚:此时才是恰当的时机。
父王孔方楚的注意力全在魏氏这里。
自然不怕七公主再出夭蛾子。
长风走进清樨殿的时候,是带着杀气的。
诚然,杨公公的督导是颇有成效的。清樨殿的人员配给也悉数到位,添了许多长风没见过的生面孔。
可长风没见过他们,不代表他们不认识长风。
虽说并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但身上那件独一无二的孔雀裘,却将她的身份披露得明明白白。
有人欲动,最终却无人敢挡。
长风的神情冷若冰霜。
清樨殿诸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何必为了里面的那位,得罪这位殿下呢。
要知道,就连出身和岁序都盖过其一头的王子,和她对上,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何况是他们。
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省得丢了差事,又丢了性命。
“六,六姐……”七公主惊得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手一抖茶都泼了半杯,却顾不上命人收拾,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七妹不是一直在等着我来吗?”
长风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她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怎么,是不是嫌我来晚了?”
067 兴师问罪
七公主紧张地咽了咽。
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别看了。”长风笑容中的嘲弄之意更浓,“他们既不敢阻拦,自然也不敢进来。”
“六姐……想怎么样?”七公主警惕道。
“如你所愿——”长风冷诮地睨了她一眼,“来兴师问罪的。”
七公主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倾洒的茶水,蜿蜒成溪,沿着桌角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问什么罪……”她嗫嚅着问道。而眼睛却根本不敢看长风。
“这时候就别装傻了……”长风淡淡瞥了眼作委屈状的七公主,“也别扮怯……敢作敢当。”
话说到这份上,七公主索性就摊开了,直接道:“临时改弦更张未能知会六姐,是我的错;但魏氏是细作,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不该送她一程么?”
她顿了顿,“六姐莫非是心疼了?”继而倒打一耙,“若真是如此,那六姐当初就不应该告诉我真相!”
长风今日才算是见识到对方的真正面目,也愈发明白一个道理:
善意本身没有错,但得分对谁。
而且,善良的确是需要有锋芒的。
还好她最不缺的,就是风刀霜剑下历练出的锋芒。
“啪!”
长风反手就给了七公主一个耳光。
“蠢货!”
虽说力道并不重,旨在给对方一个教训,但平生遭逢第一个耳光的七公主,还是被打傻了。
怔了半刻,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脸,既恼且恨,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你不仅蠢,而且坏!”长风面不改色地应对着七公主怨毒的目光,“魏氏已是将死之人,又与外界暂时无法取得联系……所以,宫外能自由活动的法净,才应该是父王围猎的重点!而你——”
她颤着手指,指着七公主,“擅自改了说辞,将父王的目光引去了已经发挥不了作用的魏氏身上……徒劳无功不说,闹出来的动静还可能传到宫外,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长风便恨得牙痒痒,“就为了给我找些不自在,你就这么浑!让整个巫越来为你的一次失心疯陪葬!”
七公主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那只手,眼中的怨毒之意也随着长风的话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惶恐和悔恨,“六姐,我错了……”
话音未落,已是泪水涟涟。
“并不是所有的错都能用一句道歉来弥补……”长风痛心疾首的看着她,摇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我就要换脸……在这个时候,你对我发动攻击,是为了什么?”
生怕她不会食言,索性授她以柄?
“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无能到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七公主几乎抬不起头来,闷声半晌,低低道:“我就是想看看,父王对六姐你的恩宠,是不是不可撼动……”
“结果呢?”长风冷声道。
“结果……还真是。”七公主咧了咧嘴角,笑意发苦。
“就为了这,你就拿关乎巫越国运的大事开玩笑?”
长风失望透顶。
“对不起……”
七公主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么一句。
“你最好祈祷寒食能在他们有所动作前,把十三州的勤王大军给请过来……”长风对她说话再也没有先前的客气,“不然,你我都将迎来阶下囚的命运!”
七公主垂着头,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屋内的烛火忽然微微颤抖,明灭了一瞬。
长风最先反应过来,心头一沉,“谁?”片刻后又道,“是寒食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轻的“吱哑”开门声。
这一次,七公主也听见了。
她与长风两人齐齐看向门口,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寒食。
“殿下。”他亦垂着头,看不见表情,低低地唤了一声,继而无话。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传令的路上么?”长风只觉喉间发干,“即便你兼行,昼夜不歇,去到最远的泉州也至少需要七日……一来一回更是需要半月有余,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殿下……”寒食艰难地开口,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据实以告:“兵符不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长风愕然。
而七公主则大惊失色道:“不可能!”旋即牢牢盯住寒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不想长风和我换脸,所以才谎称东西不在……”
“七公主!”寒食沉着脸断喝一声,转而望向长风,一字一句地做出保证:“我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难道我就会么?”七公主打断他的话,气得脸色发白,她指了指寒食,亦看向长风,“六姐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的……”
虽然她见不得什么好处都被长风给占着,但说到底她也是巫越人,是巫越的七公主,又怎么会拿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戏呢?
何况她那么想要长风的脸。
“这会儿又叫‘六姐’了?”寒食冷笑,“方才不还直呼殿下封号呢么,看来是一不小心把真面目给暴露了出来……”
“都住口。”
长风低沉道。
她相信两个人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然而现在并不是给他们裁决对错的时候。
“七妹,你当时确实听到父王说起兵符在灵音寺的玲珑宝塔内?”
长风问及此事,并不旨在求证,而是想要她说出当时听到的更多细节。
七公主并非愚鲁之人,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该再有所藏私,便道:“是。我的的确确听到父王当时是在对智觉禅师说话……”她作回忆状,将脑海中搜索到的记忆片断刨了出来,“父王说——‘兵符这等作兴兵之用的杀器,还当交于禅师保管,以佛光镇守,方能化煞……’”
“只是说交给智觉禅师,那你怎知就是在玲珑宝塔内?”
寒食忍不住抢白。
七公主白了他一眼,寒食正要发作,便接收到了长风淡淡的一瞥。
很显然是要他先听七公主把话说完。
寒食当即作罢。并朝七公主作了个“请”的手势。
七公主这才接着道:“智觉禅师听后便道‘贫僧得道之日尚远,其力绵薄,不若安放于国寺的九层浮屠之中,以无量光明化之……’”
她顿了顿,“众所周知,灵音寺是巫越的国寺,而寺内唯一一座九层浮屠便是位于大雄宝殿以西的七宝玲珑塔……”
话是没错,可东西就是没在。
寒食腹诽道。
可他没想到,长风已经向七公主问完了她想问的问题,而接下来便只需要向他提问——
“去灵音寺,若是骑马,来回统共不需半日……”即便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一日便能回来复命,“为何你直到现在,才回来禀报此事?!”
068 人走,茶不凉
七公主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亦望向寒食。
只见寒食神色晦暗难明,欲言又止。
“是不是……”长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意有所指地问道,“遇到了什么‘麻烦’?”
寒食下意识地看了七公主一眼,吞吞吐吐道:“当时在玲珑宝塔内没有找到兵符,我心有不甘,于是便召唤出了师兄们帮忙……”他说的‘师兄’,自然指的是“无生七子”。
七公主听得一脸懵,而长风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结果几乎将灵音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寒食垂下头,“此等至关重要的大事,我的确不该传扬出去……可当时寻物心切,才出此下策……”
长风静静地听着。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怨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她打心底里并不觉得寒食此举是个昏招。
“只可惜最后没有找到……”她平静地道了这么一句,继续看着寒食。总觉得他还有未尽之语。
“灵音寺一位小长老失踪……”寒食嗫嚅着开口,“整个灵音寺因此事而开始戒严……”
“而你们一行人的异动,便被寺方给察觉了,是么?”
长风已经顺着他的话猜出了后续,难得的是依旧没有七情上面。
七公主听闻此语,却没法再淡定下去:“你是说……你们一行人在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她睁大眼睛望着寒食,“那你还敢立即进王宫复命?”
身后要是有尾巴跟着可怎么办!
而且,复命不去越湖殿,却跑来她清樨殿——
真真是要把她给坑死。
对了,他怎么知道长风此时会出现在清樨殿?
当她这话一问出口,寒食便意会过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由面沉如水,冷声道:“我先去了越湖殿,发现殿下不在殿中,才猜想会在七公主你这儿……”
说到这里,他唇边泛起淡淡的嘲弄,“怎么,这会儿七公主想到要避祸了么?”
是!
而且当初就不该趟他们这趟浑水!
七公主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要的东西没得到,将来没准还要受到此事的牵连!
父王那么敬佛,要是追查出引发灵音寺骚乱的“歹人”,是因她之故而上演了那么一出,那自己岂不死定了!
她所泄露的机密,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
自己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被他们三言两语地就带了沟里。
“避祸?”七公主冷笑,“我还有机会吗?打本公主遇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甩不开祸患了!”可怜她低调行事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明哲保身,委屈求全,结果遇上他们,一朝功德尽丧!
“你——”寒食气汹汹指地着她,半晌却道不出话来。
七公主浑然不惧,“怎么,是不是还想给我喂一颗毒药?”
她语气中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寒食冷笑,从鼻子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也配再浪费我一颗毒药?!我一掌就能拍死你——”
“住口。”长风淡淡道,不欲再多作停留,“回越湖殿。”
言罢再也不看七公主一眼。
临出暖阁时,她身形微顿,丢下一句话:“巫越如果保不住,那于你我都是灭顶之灾。避无可避。如果巫越尚能度过此劫,七妹放心……灵音寺动乱之事,查不到你的头上。”
她会设法善后。
前提是能先挽救巫越之危亡。
如若不能,那便没有什么以后了。
七公主听长风这么说,登时有些无地自容,讪讪然道:“六姐,我……”
可长风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些什么,抬脚便出了暖阁。
留下七公主一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寒食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跟长风同路。
但他们还是在一刻钟后的越湖殿寝阁会了面。
这一次,方絮没有再表露出对寒食的反感。因为回来的路上,长风已经告知了她“盗取兵符事败”的消息。
她知道殿下的心情不好,更知道殿下还需要用此人。
自己不能再裹乱。
因此自己对外宣布今日仍由她值夜。打发走众人后,自己也出了寝阁,守在外面。
贴心地把单独说话的机会留给了两人。
寒食微感讶异,心里也不由对这个初次见面不太看好的小宫女大为改观。
可他不知道的是,方絮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那个叫“寒食”的贼子敢对殿下不轨,那她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殿下周全。
而长风,本没有避忌方絮的意思,但是看见寒食悄悄地递来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便默许了方絮的做法。
“说罢。”
长风示意寒食在对面坐下。
寒食却站着没有动,一改先前的惫懒和随意,语气恭谨:“殿下,我站着说就行了。”
继而话音一转,进入正题:“先前在清樨殿,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知殿下……”
长风抬眸望向他。
“师父他人家……”寒食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终是吐出两个字:“去了。”
长风心头“咚”地一声,仿若撞钟,继而悲声回荡,令她良久都无法道出一个字。
“殿下节哀。”寒食低低劝慰道。“节哀”两字,既像是说给对方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一瞬间,身份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情感相通,真正做到了“一念生”。
可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殿下……”
寒食喃喃着,还欲再劝。他原本不想让长风接二连三地遭遇恶讯的打击,可是却更怕日后长风知道埋怨他有所隐瞒。
比起善意的谎言,他相信长风更愿意直面现实。
哪怕现实再不堪。再惨淡。
“你师父临去前……还有再说些什么吗?”长风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悲伤,可声线却依然有一丝颤抖。话一出口,她便端起茶来掩饰。
“有。”
寒食自怀中掏出一件锡器,模样古怪。葫芦型,有瓶塞,通体无饰,唯有一条玄色编绳连接着瓶腰与塞身。大小盈手可握。
一应细节,俱是长风心中所好。一见之下,她便泪盈于睫。
“师父让我交给你……”
寒食上前,轻轻将那个锡葫芦放在桌上,人退回到原处,接着道:“师父说,他人虽走,却希望殿下余生茶不凉。”
长风的热泪扑簌而下。
她伸手去触碰桌上那个小巧玲珑的锡壶,指腹沿着它的曲线自上向下摩挲着,最终将它握在了掌心,眼中带泪地笑道:“这么小,也不知能装多少……”
“殿下尽可以试试。”寒食道,“别看它小,却很能装——就像七公主一样。”
末了,他话音一转,恨恨地道。
069 先解近忧
话一出口,寒食却意识到了不妥。
七公主再怎么,也是巫越的公主,自己如此僭越王权,长风肯定会不高兴。
正当寒食以为长风会斥责于他时,却只听得她淡淡的一句:
“背后说人,可不好。”
经此一事,长风已无回护七公主的心思,却也自始至终都不喜欢在背后非议他人。
如果不满,她还是更愿意当面道个清楚。
当年面对黄婉嚼七公主的舌根,她只选择点到为止。可如今对寒食,她却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她已经把寒食看作了自己人。
亲疏有别。跟黄婉犯不着推心置腑,可对于将长久追随自己的人,长风觉得还是有必要多几句叮咛。
“是,殿下。”
寒食垂首应道,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之情。
因为长风虽是在敲打他,却并未疾言厉色,那样端方温和的态度,使他乐于接受。
“我这么说,并非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你什么。”长风自嘲一笑,“而是你这话说得,让我脸上亦觉得火辣辣的……”
她这个未及笄的年纪,不也成天为了好活,跟宫里这些人唱念做打吗?
寒食失色,连忙澄清:“殿下,我可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我知道。”长风摩挲着手里的锡壶,“只是……你既然跟了退五十步的主子,就别再笑退百步的人了。”
在这宫里,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寒食闻言,立即又应了一声“是”。
长风揭过此话不提,转而起身当着寒食的面打开黑漆高柜,将锡葫芦放了进去。不多会儿,又捧着一个澄泥罐回来——
自回宫之后,魏氏病迁,她便又将虫使从浴室挪回了寝阁。
“这里面装的是‘一念生’的母蛊……”长风开诚布公地讲述道,“当初只以为可以通过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与先师传讯,便欣然决定用血饲养它。”尽管她向来觉得以人血为食的物种,有点瘆得慌。
“托你的福,出宫见了先师最后一面……那时才得知这虫使,另有他用……”
长风垂眸,“我很抱歉……让你成为那个被种子蛊的人……”
寒食陡然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长风公主,竟然不把此等死士效忠之事视作寻常,而是在向他诚恳地说了句“抱歉”。
“如果你有办法解开蛊结,那你现在就把它拿走——”
长风抬起头来,注视着寒食,目光真挚。“如果暂时还没有办法……那就让母蛊先放于我处保管,我自当精心照料,确保它活着。”
所谓“精心照料”,便是日日刺破指尖,以血喂饲。
寒食又岂会不知?
他不禁动容。
见他不语,长风又一次明确地做出保证:“我在,它便在。”
只这简短的五个字,便令寒食决意效忠一生。
“殿下替我收着好了。”寒食笑道。“我是个粗心的人,此等关乎性命的要物由殿下保管,我更觉得心安。”
心安?
长风知道自己给予的远远不够,于是又道:“你放心,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结——哪怕是蛊结。既能种,应该就能解。”
她顿了顿,“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放弃找到解开‘一念生’的方法……”
“殿下这话言重了。”寒食咧咧嘴笑道。
什么叫“活在这世上一天”,就……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说辞着实有点怪异,可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
长风自有不为任何人所道也的心事。
她本就不是这世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会结束这场灵魂之旅。
长风看向窗外。
一瞬间心思飘飘荡荡,不知所归。
“殿下因何愁眉不展?”
寒食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兵符?”
他语气一顿,大着胆子给出一个提议,“其实想知道兵符的所在,有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
“迫上?”长风朝他投来一瞥,眸中水波不兴。
“是!”寒食没想到她顷刻间便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思维之敏捷,态度之平和,倒教他微微一滞,“殿下是否是顾忌逼迫王上会有后账……”
长风失笑。
“凡是行迫上之举,不管你的目的有多纯正——都免不了被清算。顾不顾忌的,有何意义?”
寒食一怔,心中没来由地一凛,他黯然道:“那殿下的意思是……作罢……”
“作罢?”长风抬高了声音,定定注视着寒食,“当然不能了。而且还要越快越好——”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就由你去办罢。”长风道,“目前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
墓已死。
如此想着,她的心忽然又锐痛了一下,面上却依然强撑着,未展露丝毫悲色。
“方才你不是问我——我因何愁眉不展么?”
长风轻声道。
寒食望着她。
“我在想,如果我是天颂,会不会给到巫越国做出反应的时间……”长风缓缓开口,与寒食的目光对上,“尤其是在已知对方有所察觉的情况下。”
寒食闻言,浑身一震。
长风心如明镜:
她此次私自出宫闯见了天颂皇子来与法净接头,是福也是祸。
其定义就取决于,她能否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逆风翻盘。
如若不能,那场令双方都不愉快的相遇,会加速巫越的灭亡。
不,她绝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长风骤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到了掌心的肉里,留下了斑斑血痕。
却也不觉得痛。
“以最快的速度,让父王说出兵符的所在……”长风冷峻道,“先解近忧。”
等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再言远虑罢。
大不了提前布置,来一招金蝉脱壳。抛却掉她的金玉身份,去做一清净散人也。
无论如何,先保住巫越。
“是。”寒食神色郑重地应了一声,便要领命而去。
“等等。”
寒食意外地回过头来,“殿下?”
不是说此事刻不容缓么。
“自我回宫之后,王宫便增加了守卫。父王身边更是高手如云……你这么去,就是无端献祭。”
即便是死士,也不是这么用的。
“你去椒兰殿,让贵妃替我们放倒父王。”
长风语出惊人。
“贵妃……如何肯依?”寒食结结巴巴地问道。
“爱子心切,岂有不从?”长风漠然道,从怀中取出一物,“把这个交给她——她自然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070 奇也怪哉
她手里拿的是七王子自幼贴身佩戴的螭龙玉佩。
寒食呆呆接过。
既是“爱子心切”,那不用长风细说,他也知道那是七王子之物。
“七弟目前人已经在宫外了。”长风今天里唯一一丝较为舒展的笑意,像是对寒食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七王子是从秀湖泅渡出去的。
谁也想象不到,看似弱不经风的七王子,竟有如此本事。
而这本事,是长风自他七岁起,着磁青秘密培训出来的。
长风不会未卜先知,自然料想不到今日。
但她习惯了防患于未然。
越湖殿三面环水,七王子又总爱往她这儿跑。
她自然不会让有心人钻空子——
教会了七王子凫水,那就不会有“七王子失足溺毙”这一桩惨案发生了。
“记住——”长风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嘱咐道,“这一次你的所作作为,同样是受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指使。”
嫁祸。她也会。
但对于这种非常手段,长风向来不推崇。
可一旦需要使用,也绝不会手软。
敌我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儿。
寒食走后许久,长风仍坐着一动未动。
直到方絮进来,将一条羊毛毯子轻轻盖到她腿上,长风才惊觉自己已经手脚冰凉。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歇着罢。”
方絮关切地道。
长风摇了摇头,她知道,今晚一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这几日你恐也累坏了。”长风道,她想着自己白日里好歹还睡了一个囫囵觉,方絮跟着她几乎是连轴转,加上前些天留守宫中担惊受怕,不禁有些心疼和愧疚,“我睡不着,你自去歇着罢。”
“婢子不困。”方絮见她并无挪步的意思,可又不愿她静坐受寒,便道,“那婢子去拿个熏笼进来。”
素日里她是不敢如此提议的。
因为长风最是不喜熏香之气。
“殿下放心,里面放的是手炉里常用的香炭,无烟,且耐烧。”
岂料长风还是摇了摇头,用以手炉的香炭,若放满可以坐人的熏笼,不知道得消耗多少?
她骨子里还是惜财惜物,过不了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
哪怕今生成了王族。
还是舍不得。
“别这么折腾了。”长风柔声道,“要不,就打盆热水来,我烫烫脚……而你,若真不困,便在一旁陪我说说话。”
方絮想也没想便应下了。
很快,便张罗妥当。
香柏木的脚盆里,热气蒸腾,盛放的是用佛手柑煮出来的汤。
长风一见,怔了怔,片刻后道了句:“你有心了。”
知道她喜欢佛手柑,还时刻记挂着,才能如此周到。
“方絮,真庆幸有你在我身边。”
长风低低道。
前世她显得更孤独些。身边连一个贴心照料她的人都没有。
幼时被母亲转交给了祖父母,家中的那个女管家,会把她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是只有机械化的冰冷,却没有半点温情。
之后为了家族利益跟了那个魔鬼,他家中也有一个能干的俏保姆,做得一手好羹汤,可是却会在她的汤里放避孕药。
是出自主人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长风没有兴趣知道。之所以会装作未察喝下去,是因为也正中她的下怀。
如今想来,前世那过的都叫什么日子?
宫中虽然尔虞我诈,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留在她身边的人有之,可终归还有了真正的体己人。
“殿下说的是哪里话,”方絮觉得自己做的全是分内之事,可是却得到长风的盛赞,让她不禁有些赧然,遥想当年,感慨道:“是婢子庆幸能留在您身边才是。”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关注到你么?”长风问。
“殿下向来心细如发,又体恤下情。自然……”
长风摇了摇头,“非也。”
她再怎么心细如发,也不可能会关注到司膳房的内务。
“因为你的生辰——”
长风语气一顿,“彼时本宫新赐越湖殿,自然要进人。”
她当时染疫在身,除了魏氏,根本信不过旁人。可是偌大的一个宫殿要支撑起来,又不能紧魏氏一个人用,于是便动了栽培新人的念头。
终究是一张白纸好画画。
长风便留意起开春刚入宫的一批学婢来。
着魏氏悄悄地弄回了一本花名册。
“……结果一眼便记住了你。”长风牵了牵唇角,“也许这亦算是一种缘分罢。那时的你,还叫‘芳菲’。生辰是八月初十……”
“这有什么特别的么?”
方絮忍不住问道。
当然有。
和前世她的曾用名一样。和前世她的生辰也一样。
“特别就在于……本宫一见之下,就没法再忘记。”
长风浅笑道,“而且因为你的那个名字,总担心你一进四月便出事……”
结果还真是在一个多月后的四月里出的事。
好在那个时候长风已经从病榻上起来,熬过了一劫。
不然哪还有力气为别人撑腰。
忆及当初,方絮亦抿了嘴笑,她如今已经有种能笑看曾经的心境了,凑着趣接过长风的话道,“殿下英明。人间四月芳菲尽……也不知当初怎么得罪了司簿司的姑姑,偏偏给赐了这个名字——忒不吉利了些。”
又道,“还是殿下给改的名字好……方絮。用了之后,就前恶尽如飘絮,被殿下这缕东风一吹,便都散尽了。”
“还真会说话。”长风捏了捏她的脸颊,“之所以给你改名叫‘方絮’,一来是本家姓‘方’,二来是因你颇有书香气,想来从前也是出自耕读人家罢?”
“是。父亲曾是个举子。教过婢子念过几本书。”方絮道,“只不过后来……他还是出家当了道士。”
“哦?还未曾听你说起过。”长风讶然地抬了抬眉毛,“怎会去当道士?”巫越敬奉鬼神,但信佛的远比修道的多。
“父亲考科举,也是被长辈催逼,无奈之下才考的。”方絮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便又依着家里的意思娶亲,直至四十岁上才得了婢子……母亲因高龄难产而过身,父亲独自拉扯婢子到五岁后,送了婢子入宫谋出路,自己则去了烟霞观……”
长风默然。
你说这样的人为父不合格罢,人家从来没有觉得“无子”便是“无后”,同样把女儿视作血脉的延续。其后既为妻子守丧,又亲身抚育女儿五年——仅凭这一点,便已是当世鲜有。
你若说这样的人为父合格,那又怎么忍心把女儿抛进深宫,让她独自面对吃人的黑暗?
“令尊就那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长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回殿下,家父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殿下你——”
071 花叶同归
“父亲曾说过‘一个背覆红莲胎记的女子,会在我陷于危难之时,救我出水火’……后来果真印证了——”方絮盈盈笑道,“不正是殿下你么?”
长风吃了一惊。
没想到方絮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父亲,竟然真有几分道行。
她的身上,无论前世今生,都有着同样的一枚胎记。
的确呈深红色,状若莲花。
长风的心里旋即升腾起一丝异样。
“也就是说……你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便知是我?”
方絮笑着点点头。
“婢子那时虽然还未曾近身服侍过殿下,更无缘得见父亲所说的那枚胎记——”
公主的身体特征不能随意披露,加之长风一来便带着前世的隐私保护意识,格外地注意,因此外人根本无从得知此事。
“但是婢子一见到殿下,当时心里便隐隐有感觉……婢子也说不上来,仿若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就是她!”
之后一路做到长风的大宫女,得以贴身侍奉,更是令当初的意想,得到明确的验证。
长风听罢,心里原本的那一丝异样感愈发强烈了。
怎么说呢。
的确是缘分。诡异的缘分。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各自都因为一个秘而不宣的理由,而对彼此的相遇怀有期待。
“殿下……”
方絮内心亦是百转千回,仍有一事堵着,刚好想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吐露。
岂料刚起了个话头,便听得一个声音来报:
“殿下!椒兰殿的蕊枝姑姑来了,说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不知为何,长风心中一跳,双脚“哗”地一下从盆中抬起,就要起身。
“殿下,还没有擦干呢!”
方絮唬了一跳,她连忙扯过一旁的棉巾,按住长风,弯下腰来用棉巾包起长风的双足进行擦拭。
一面抬高了声音,代长风对外头吩咐了一句:“知道了。这就去。”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最是符合长风的身份和语气。
外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换作以往,长风会嘉许她两句,又或者会在她蹲下来之前便道一声“我自己来”。
可是今日却呆呆坐着,任由她收拾。
“殿下,鞋穿好了。”方絮柔声提醒道。“要传辇么……”
她虽不知长风对寒食交待的具体内容,可她清楚地了解长风——
如果不是今日的椒兰殿有些特别,那照长风以往的态度,绝不会对椒兰殿的传唤有如此大的反应……
“不必。”长风拢了拢方絮给她披上的孔雀裘,瞬间告别了那个神魂失据的自己,理智而冷静地做出了安排,“连你也不必跟着。本宫自己过去……”
有些话听了,是要丢掉性命的。
方絮一听便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能行!”
她知道宫里的人手脏着呢。
而且殿下年少位高,不知引得多少人明着艳羡,暗着嫉恨。
若是落了单,那就等于在给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机会!
“放心罢。”长风道,“本宫不是五岁小孩了。可她们,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些个手段。”
从未长进。
方絮欲言又止。
她深知长风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谁劝都不好使。
她能做的,只有服从。
送长风出门,方絮止步,复又殷殷唤了一声,“殿下。”
“殿下此行不带宫人随行么?”
前来传讯的蕊枝诧异道。
长风没有理会,回头望着方絮。想知道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注意别受了风。”
末了,方絮只道了这么一句。
长风闻言,心中一暖,朝她点了点头。
万分感动,却也只是清晰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一向不擅长煽情,不喜欢煽情。
可是却每每会为情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方絮仍站在殿门口。
她扶着门框,目光悠悠地望着长风离开的方向。
喃喃自语道,“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旋即像醒悟过来似的,“不!您绝不会出事!您与婢子的命运是连在一块儿的……父亲说过,‘花叶同归’——
越湖殿与椒兰殿的距离不近。
应该说,当初她因病迁居的越湖殿,离宫中各处都不近。
甚至于比七公主所住的清樨殿更偏僻些。
从前的越湖殿,是给出家后的灵元太后居住的。身为帝王的儿子,不忍母亲独居寺中清修,所以特意辟了这么个地方。
因此便显得独门独户,与世半隔绝的味道。
灵元太后只在越湖殿住了八年,便因病薨逝了。
享年四十七岁。
不算长寿,可是却有三个儿子先后做了王。
首先是忠献王。文穆王的第六子孔方梵,率先顺天承运。继位时还只有十三岁。
是他建造了越湖殿。也是他,为当年还是王弟的忠逊王孔方棽和忠懿王孔方楚赐了婚。
忠逊王在位时间最短,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一年。
所育子嗣中,只有两人活了下来。
一个是被弟弟孔方楚收为义子的二王子孔方博星,另一个就是被充做贵妃之女的长风。
一为明,一为暗。
光明正大的王子,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
而变身为庶出公主的长风,却依旧免不了成为和亲人选的命运。
长风忽地伫足。
她望着不远处椒兰殿在月色中的剪影,恍若一个张着血喷大口的怪物。
再一想,这座坐落于凤凰山的宫殿,都似是怪物的血口。
她们这些人不过是在怪物的口中内斗。
其实所有人的归宿都已经被清楚备注。
不过先后而已。
“殿下……”
蕊枝迟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一路脚不停歇奔至此处,怎么快要到了却又不肯走了。
贵妃隔着帘子吩咐她,无论如何也要将长风公主给叫过来。
“倘若公主殿下已经歇下……”
“歇下就把她从床上给我拉起来!”
贵妃冷若冰刀的声音砸进耳里,蕊枝没来由地一凛。
“你就守在院子里罢。”长风道,“本宫自去与母妃说说私房话。”
“可是……”
“听命,方能保命。”
长风淡淡道了句。目光却深邃如寒潭,激得蕊枝骤然想到了某事,灵灵打了个颤,当即点头应“是”。
是啊。离得越近,死得越快。
想到这里,她接下来就“一不留神”崴到了脚,索性就在这儿不走了。
见蕊枝一个趔趄,便吃痛地捂着脚踝蹲了下来,长风微微一愣,继而由衷地赞了句:“很好。”
她倒是有些欣赏这个椒兰殿资深女官了。
长风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个张着大口的椒兰殿。
并不知道接下来她会面临些什么。
却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072 利诱
“来了。”
贵妃的声音从锦若云霞的缂丝帘后悠悠传来。
长风低头应“是”。
里头沉默了片刻,问她:“蕊枝呢。”
“在椒兰殿外等着。”长风放低了声音,“不光是她,其他人我也都给打发出去了。”
保管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
只听得黄贵妃不悦地“哼”了一声,诘问道:“什么时候你都能差遣动本宫殿里的人了?”
长风抿了抿嘴角。
心上也隐隐抽紧,疑惑寒食难道还没有来过么?
若是已经将贵妃制住,又怎能容得贵妃如此说话?
一时间心乱如麻。
语气却毫无阻滞,对答如流:“请母妃恕罪。儿臣并无僭越之心,只是想和母妃说说私房话。”
她顿了顿,“母妃这个时候叫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帘子一下子被掀起,露出黄贵妃阴沉的脸。
她是亲自打的帘,身上穿着寝衣,披了件猩红色斗篷。
蕊枝被差遣出去后,她亦没有叫旁人进去。人被长风不打招呼便支走了,弄得她很是窝火。
“进来说。”
她冷冷丢下三个字,扭头便进了暖阁。
长风顿了顿,掀帘走了进去。
暖阁里温暖如春,当中便是一台镂花三节大铜熏笼,弥漫着伽南香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强忍着才没有作掩鼻的动作。
贵妃趿着的锦鞋上,还缀着两颗鸽血红的玛瑙。
难怪她一向瞧不上自己。
除了不是亲生,喜好和品味也完全不在一条线。
长风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快确定:寒食不在。
“魏氏究竟做了什么,陛下怎么会突然下令把她提去了宫正司?”
原来又是来打探消息的。
长风腹诽了一句,未及开口说话,黄贵妃已道:“别跟母妃说你不知道——”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长风,“听说,你傍晚时分还去看她了?”
“是。”
长风垂下眼帘,“锦屏姑姑刚要跟儿臣说一些旧事……父王就来了。”
“然后呢?”
黄贵妃追问。
“父王来了,儿臣自然就只能走了。”长风悄悄观察着黄贵妃的神色,故意吸了吸鼻子,“离走前,还被父王给教训了一通。”
“该!”黄贵妃嘴角微撇,“你父王已经很是偏爱你了——刚解了禁足,你就敢在陛下亲鞫前去探视罪人……换作别人,杀头都有可能!”
贵妃对她的态度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长风想。
不过事到如今知道她并非是原身的生母,反而没有那么怨怪她了。
尤其看在阿晏的面子上,就更多了几分宽容。
长风斟酌了片刻,道:“母妃,宫里近来似乎不太安宁……”
黄贵妃挑了挑眉。
“父王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您……”长风措辞十分委婉,着意在神情里也添了几分惶然无措,“七妹前几日的非常之举,是因为受到了他人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黄贵妃闻言当即杏目圆睁,“谁肋迫的她?”
这太值得探究了!
胁迫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要办什么事?能办什么事?
“对方自称是她妹母家的故旧……”长风将先前应对孔方楚的说辞又原样复述了一遍,“……信笺上留下的印章好像是个官职——”
她作回忆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黄贵妃眉头一蹙,脱口而出:“巫越哪有这个官……”
话音未落,便变了脸色。
显而易见,巫越没有,那就是别的地方了!
原本这世上还有江南国,巴蜀国,天梁国,加上他们巫越,如四星拱月般簇拥着中朝。
可现在……
黄贵妃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两下。
其余三国都灭了,那巫越被灭还远么……
就像一头狼,将三只羊都吞进了肚子,那有什么理由还留着剩下的那只羊不吃?
也许是吃饱了。
暂时没有了胃口。
也许是捕措过程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
可总有一日,狼还会饿。
消耗的体力,也终会恢复。
“那人……要让七公主找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暖阁里太热的缘故,黄贵妃额上已经隐隐沁出了薄汗。
“应当是兵符。”
长风面不改色地撒谎道,“那人以为七妹年纪小便不懂事,胁迫她服下了曼陀罗花粉后,让她去杨公公的房里找一枚虎纹形状的错金牌。”
那不就是兵符么!
黄贵妃冷笑,“说的还真迂回呢。”
长风不吱声了。
觉得那话说自己倒也没错,因此心里有些尴尬。
“母妃,”长风忽然抬眸望向对方,“您说,对方要这东西做甚么……徐夫人的故旧,即便是个官儿,听名字也是文职,要我巫越的兵符做甚么……”
这话再一次激得黄贵妃心里灵灵打了个颤。
“当然是作乱!”黄贵妃死死咬着嘴唇道,“凡图谋兵符者,皆为乱臣!不为作乱,难道是为了保平安?”
此话一出,长风便知:
已经绝无可能通过哀求便让对方站在自己这边。
以她目前的观念,理解不了自己所要做的事。因此也不会认同。
只能靠威逼,或者利诱。
原本是要指着寒食去完成威逼之策的。
有时候,简单粗暴却最为有效。
但得分事,分人,分时候。
像眼下这个时节,她对上黄贵妃,便只能采取后者——
利诱。
“谁知是不是真的‘同平章事’呢。”长风淡淡道,“若说是五哥不满挨揍禁足作的怪,假托了这么个名目,是不是也有可能?”
五王子?
黄贵妃嗤笑。虽说他实为当今中宫之子,可谁也知道,他成不了气候。
因此黄贵妃听了长风的话,也只有付之一笑。
可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倘若借那个巫越并不存在的官称,要攫取兵符的另有其人呢。
比如是先王后所生的大王子……
黄贵妃的心骤然缩紧,她目光也随之变得犀利起来,带着几分怀疑地望向长风,却听得她已满脸苦恼地说起了别的事:
“母妃,您能不能帮儿臣向父王求求情……让魏氏回到儿臣身边。”
话是这么说,可长风清楚:魏氏是走不出那间暴室了。
“好。”没想到黄贵妃一口便答应了,目光中的犀利早替换成温柔,“不过,你肯不肯先帮母妃一个忙?”
“什么?”
“把兵符拿到手,帮助你阿弟登基。”
073 “狐”相利用
长风眸光一颤,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并非全是装的。
“怎么帮?”长风磕磕巴巴道,蓦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知道兵符在哪里?”
情急之下,连“母妃”都忘了喊。
这副样子落在黄贵妃眼里,不但没有令她不虞,反而教她安心不少。
“本宫不知道。”黄贵妃一笑倾国,“但是你父王知道哇。”
长风语凝。
“长风,”贵妃的脸微微靠近,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诱*惑,“你难道不想你阿弟坐上那个位子,自己则成为巫越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么?”
可惜长风不是小白兔。
她是伪装成小鹿的獬豸。
对善者怀柔,对恶者冷血。
面对黄贵妃,她竟意外地有几分胆寒。
至远至近东西,至亲至疏夫妻。同为女人,她能理解贵妃将儿子看得比丈夫重。
但想不通为何黄贵妃始终对她这个养女居心叵测。
就算当年曾被谢王后压了一头,但两人之后并不在一个赛道。谢王后不但自始至终都无意与她争,并且临终之际还送出女儿为她固宠。
说什么也不应该对寄在自己名下的外甥女怀有这么深的恶意!
对,就是恶意。
试问什么人能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此狠手?
虽没指望黄贵妃能“爱吾幼及人之幼”,但对于亲人的遗孤,又为何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她在利诱黄贵妃帮她拿到兵符,可黄贵妃却在利诱她来顶包。
想想也知道,此行之艰难。正如长风先前对寒食所说,兵符就算能顺利得手,传召州兵过程中又不知会有多少波折,至于勤王大军会不会转瞬变成叛军,更是无人能作保。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从偷盗兵符那一刻起,就须得有人来负责。
长风愿意承担盗用兵符的后果。
因为她盗兵符的初衷,是为了抵御天颂的铁蹄。平日里巫越十三州可以各自为阵,但在外敌入侵时却会抱作一团,此乃血性使然。
可若不是为了抗击外敌,各树一帜聚到子城,那便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黄贵妃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她只是想让自己儿子当王。
一旦事败,长风便是她事先找好的替罪羊。
“母妃,”长风作迷惘状,“我现在不已经是巫越最尊贵的公主了么?”终究是气不过,要刺对方一下。
黄贵妃神情一滞。
没错。虽没有嫡出的名份,可是却比任何一位嫡公主都更有体面。
最早赐封,最早赐府。庆生也最为隆重。
同样是赐封,只有她是实封。有地。
同样是赐府,只有她的府邸盖在宫里。够阔。
同样是庆生,只有她的九岁生辰收到了那件独一无二的孔雀裘。
黄贵妃咬牙。
既是如此煊赫,那做王女和做王姐的确没什么不同。
可对她而言,做贵妃和做太后,区别大了去了!
黄贵妃不得不重新堆起笑意,好生和长风周旋:“傻孩子。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父王准备在你及笄当日,让天颂使臣前来相看于你罢?”
“使臣?相看?”长风故意杏目微睁,“儿臣一国公主,怎可让一介外臣,来相看?”
看着她的不满,黄贵妃面上敛了笑意,心里的笑意却更浓,“听说使臣中有天颂国的宪王……”
“那又如何?”长风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
“宪王乃圣武帝长子,尚未娶妻……”她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再迎一位‘越妃’回去……”
做儿子的,来为老子娶小老婆吗?
长风觉得讽刺,可是却心知肚明:任何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皇家,都不值得见怪。
“我才不要嫁去天颂!”长风嚷道。
这一句是真话,所以情绪激动点儿也没关系。
相信黄贵妃会原谅她的失礼的。
果不其然,黄贵妃宽容地笑了,拉过长风的手,硬要她挨着自己坐了。柔声道:“你父王也是没有办法……五公主已经与孙家订了亲,七公主福薄人家又看不上,独独剩下了你……”
“我不要!”长风趁机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被迫坐在这熏笼边上已经够受罪了,她不想让自己接受双重的桎梏折磨,面上却流露出悲愤之情,“母妃,儿臣该怎么做,才能免去此劫?”
“你认为嫁去天颂是劫?”黄贵妃问。
长风一顿,继而抬眸认真地看着黄贵妃,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是。能做消遥自在的公主,当然不想去天颂夹着尾巴做人。”
这话倒实在。
黄贵妃怔了怔,旋即目光庄重地望着长风:“母妃答应你,倘若你阿弟龙登九五,绝不会送你去和亲——保准让你在巫越做一辈子的快活公主。”
终于说到这儿了。
长风知道自己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并非浅智,所以听闻此语,并未即时做出反应。而是犹豫再三,方轻轻道:“该怎么做……”
黄贵妃心头一松。她让长风俯耳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番,继而嘱咐道,“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你阿弟先摘出去——他年纪小,恐心肠软柔,会坏了事!”
“好。”长风道,“母妃想怎么摘?”
“让他睡上几日……”黄贵妃这话的意思可不是让七王子生病卧床,而是尽量选择了一种伤害性最小的方式,“点些安神香……”
“母妃觉得送七弟出宫怎么样?”长风冷不丁问道。
黄贵妃一怔,继而摇头:“好是好,可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母妃就交给我罢。”事到如今,长风也不怕透点底出来,她想了想,又将自称改回“儿臣”,“采办司的管事吴公公,是儿臣宫里磁青的远亲,儿臣能通过他将七弟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几日……”
“送出去,那住在哪儿呢?”黄贵妃明知出宫是避祸的最佳办法,可是七王子自出生起还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这一提议不禁令她的心高高悬起。
“母妃觉得净慈寺如何?”长风道,“亦是智觉禅师主持修建的,但因为不是国寺,没有灵音寺那么惹人注目。若是母妃觉得可行,今夜便去打点,那明日一早七弟便能顺利出宫……”
“好!”黄贵妃眼睛一亮,“长风,你这就去安排!而剩下的事——就交给本宫。”
“是,母妃。”
长风起身,款款屈膝一礼。
074 听风者
出了椒兰殿,长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眉宇间笼着那抹忧色,却并未消散。
每次和黄贵妃对话,都需要她调动起全部心神去应对。甚至比面对孔方楚时还要心累得多。
“殿下……”
倚着墙根站着的蕊枝一见她出来,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目光下意识地朝院内望去。
“听本宫一句,”长风道,“今晚有多远躲多远。离近了……会丢命。”
蕊枝登时一个激灵。
长风言罢,朝她一伸手。
蕊枝连忙把自己手里的灯笼递给长风。
便抬脚远去。
来时身旁还有蕊枝,回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长风手握安息香,倒并不如何害怕。她记挂的是寒食——
不知道他因何会中断计划?
虽然相识不久,但她能够看得出,寒食是一个分得清轻重的人。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他也无法应对,而自己一时间无法想见的变故。
行至御花园,长风停下了步伐,抬头望了眼让她一举拿下越湖殿主位的忘荃亭,拢了拢身上的孔雀裘,拾级而上。
月光柔柔地洒了下来,却令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清。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长风不是伤春悲秋的墨客,却忍不住在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回头望月念出了这一句。
这是辛弃疾这个豪放派不并多见的一篇婉约词。
在吟月的名篇中更是不那么起眼。远远没有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传颂度高。
可是,此时却最贴合她的心境。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这是辛弃疾借皎洁圆月来象征南宋江山,并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
正如此刻长风对于巫越的心情。
她是真的怕天颂如“万里长鲸”,纵横触破巫越这座七宝玲珑塔。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怕而不来。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阻止。
如果阻止不了,那她便只能随着那座坍塌的玲珑塔一同化作碎砾,被碾为齑粉。
在私欲面前,没有人是真正的盟友。
七公主不是,而黄贵妃也不是。
可她却是最有力量帮长风达成目的的人。
所以明知是与虎谋皮,她也得做。
黄贵妃和她商定,由她请来孔方楚,哄他喝下一杯加了料的茶。
里面不会是剧毒,但是却会让人在四、五个时辰后手脚软绵无力。
待长风将七王子送出宫后,药效刚好发作。
那时再由长风支来临华殿里的人,来禀报七王子失踪的消息。
孔方楚情急之下,必会想着去往临华殿。奈何身体支撑不住,只得先命近侍杨公公带人先去一探究竟。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阖宫的注意力便会放在一件事上:寻找失踪的七王子。
黄贵妃对长风道:“届时陛下身边虚空,那时你便赶过来帮手,必然能探问出兵符的下落。”
而那时,自己也就彻底没法摘干净了。可黄贵妃却能用一句“被迫”洗白,转而成为和孔方楚同一量级的受害者。
日后无论帮七王子夺位成功与否,孔方楚念在儿子的面子上,都会放过贵妃一马。
唯独不能原谅的人只有长风。
075 补天裂
灰衣道士轻轻摇了摇头,将方才听到的全文告与赵蘅知道。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赵蘅听完,忍不住将这一句又摘了出来,念道了一遍。
好词句。
字里行间透着琴心剑胆。
更重要的是,“听她之言,竟仿佛是对巫越即将到来的命运有所预感……”
赵蘅蹙起了眉头。
“只怕还不止呢。”灰衣道士肃声道。见赵蘅一愣,他将长风最后喃喃自语的那一句也一并告知,“吾将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能说出这话的女子,又岂一句‘忧国忧民’能概括的,堪称‘女中丈夫’。”
清宁道长给了很高的一句评价。
赵蘅微微失神。
“倒是对得起巫越王给她起的名字——孔,方,博,冕。”
清宁道长说着,望向赵蘅的目光登时闪过一抹异色。
他旋即敛去,面带淡淡的微笑,对赵蘅道:“说起来,她与襄王殿下颇有缘分……”
赵蘅闻言一愣,“此话怎讲?”
“您行六,她亦行六……”
“道长!”赵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的缘分!”
而且,她行六,完全是因为巫越的排行方式是男女分开。“若是按照我天颂的传统,她当排行十二才对!”
清宁道长神秘一笑。
“你是不是又要道一句‘非也’?”
赵蘅问。
“呃……”清宁道长面上微窘,“被襄王殿下这么一抢白,贫道只能答‘是’了。”
赵蘅登时又是一个白眼。
他顶烦这个作精老道士,但架不住对方于自己有续命之恩。
为此他不仅将对方收留府中供吃供喝,每年还得拨一笔巨款,给他那间烟霞观作修缮之用。
“您忘了,据小长老传回来的消息,长风公主乃是忠逊王与元妃所出……是忠逊王第六个孩子。如果按咱们天颂的规矩,又是行六……”
提到小长老,赵蘅的脸色一僵,听到后来,脸色则是愈发难看。正要发作之际,又听到清宁道长道出新辞,“对了。您挑的那只鹦鹉,如今还在长风公主的越湖殿中善养着呢……”
“哦?”
赵蘅愣了愣,继而摇头道:“照这样看,她不像是会喜欢那些小玩意儿的人……”
“不喜欢,却能够善待……”清宁道长扭头看向赵蘅,微笑道:“这说明什么?”
“再不喜欢,也是我天颂送出去的礼物——”赵蘅眼角流露出少年皇子的骄矜,“她又岂敢慢待!”
“非……”清宁道长瞥了赵蘅一眼,咽了咽,道:“倘若不是出于畏惧,却依旧选择善待呢……”
赵蘅默然。
答案显而易见。
“这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啊!”
清宁道长感叹道。
目光遥遥望向了宫城的西北角——那越湖殿所在的方向。
“你怎么好像对长风公主格外了解……”也格外上心。
赵蘅斜睨着对方,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不瞒殿下,小女便一直侍奉在她左右……”
清宁道长此言一出,赵蘅一个激灵,他猛然盯着对方,肃然道:“你女儿?叫什么。”
“本名‘余容’,乳名唤作‘药姑’。”
赵蘅听罢,大失所望。他当然知道“余容”是芍药的别称。
这个老道士,把他女儿的乳名告诉自己干什么?
乳名……
那不就是长大后不会再用的名字么!
本名余容。
赵蘅陡然间睁大了眼睛,眸光一闪一闪的,追问道:“她入宫之后叫什么名字?”
“先是叫‘芳菲’……”清宁道长道,“跟了长风公主后,改叫‘方絮’。”
赵蘅眸中迸射出异彩。
长风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回到了越湖殿。
因为常年服用“子午丸”,她怯热而体质阴寒,虽然走得双颊微红,却愣是没有流出一滴汗来。
方絮迎了上来。
院子里点着灯,她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长风。
“殿下,你回来了。”
她过来扶长风,长风搭了下她的手背。
果然。冷得像块冰。
“自己怎么也不知道弄个暖炉抱着,又或者在屋里等便好。”长风心疼地薄责道,“做什么非得在院子里站着?”
“婢子想第一时间见到殿下嘛。”方絮撒娇道,“所以在院子里等了会儿。玉扣在为殿下铺床暖被。一会儿还是让婢子值夜好不好?”
长风听着她絮絮叨叨的温柔话语,心里感觉到一种归家的暖意。
迈入殿门,玉扣闻声也从暖阁匆匆走了出来,朝着长风行礼。
“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您今日可要沐浴?”
长风还未张口,便听得磁青来报:
“殿下不好了!”
他所有的慌张与失措永远与他喂养的“烫手山芋”有关。
“好好回话。”方絮轻斥道。
极有大宫女的派头了。
磁青连忙站定,束手而立,却依然神色恐慌,上气不接下气。
“点点又怎么了?”
长风温声问道。
“血……全是血……”
方絮眼皮一跳,“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你都不用慌。”长风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本宫知道你照顾鱼鸟向来都是极为仔细与用心的,万物皆有寿数,此乃天定。就算它们死了,本宫也绝不会要你去它们抵命。”
此言一出,磁青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整个人慢慢放松了下来。
“可是殿下,”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好像受了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看来是真的心疼。虽然是奉命养宠,但他朝夕饲喂,显然已经养出了真感情。
“晚饭时点点还好好的,结果睡前我再去看,笼子里便滴下血来,抬头一看,点点缩在一角……”想开笼查看,又怕鹦鹉受惊飞走,如果因为受伤再栽进湖里,那可就要了命了!
“小人本想去请御医,却又想到上次点点出事,便是殿下您给治好的……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来禀报殿下……”
“殿下累了。”方絮冷声道,“你不该因为这种小事,来惊搅殿下……”
她说着,面朝长风屈膝一礼请示道:“要不,就让婢子随磁青去看看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