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有所察觉
长风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方絮登时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携磁青朝长风行礼告退,而玉扣则上前来,扶着长风往暖阁里走。
“等一下。”长风忽又开口。
即将出门的两人连忙顿住身形,回转过身来躬身听命。
“太晚了,就别去传召御医了。”虽说御医院总会留人侍值,可是过了申时就不太好往内廷走。正值多事之秋,长风自是不想再节外生枝。
何况御医是给人看病的,术业有专攻,要让他们给鹦鹉看病,只怕还不一定比得上乡间专给鸟兽看病的郎中。
她想到方絮懂些药理,便道:“方絮,你先跟着去看看……”
方絮刚要福身应“是”,却又听得长风一气吩咐道,“如若解决不了,便把笼子拎过来,本宫当面做个定夺。”
“殿下……”方絮张口欲劝,却听得一旁的磁青已然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她只得也随声附合了一句。
长风的确累了,需要躺下歇歇,但是却不可能睡得着。
既是如此,何不就手把殿里的事处理处理呢。也好安下面人的心。
长风认为,就算是谋大事也需顾小节。
她用温水净了面,洗了手。
虽说江南的冬天湿冷,但相对于春夏,依然显得干燥。稍不注意皮肤也容易皲裂。
长风讨厌涂宫里盛行的面脂和润肤膏。前者是用猪油做的,后者则是含了铅粉。
她每晚只将喝剩的牛乳,用细绢吸饱,再涂上一层薄薄的蜂蜜敷面。
尽管妆奁中珍珠无数,却舍不得取一颗出来磨粉。
身为女子,尤其还是个有钱的女子,她对自己有时候实在不算大方。
不知为何,方絮竟去了许久。
长风喝完牛乳,对着端来蜜罐的玉扣道:“放下让本宫自己来,你去看看方絮絮怎么还没回来。”
“是。殿下。”
牛乳也好,蜂蜜也罢,都极易与金属发生反应。
但用薄脆的琉璃盏调配面膜,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长风拿上钥匙,起身来到黑漆高柜前拿她专门用来调面膜的秘色瓷盅。
岂料却发现柜门竟然没有锁!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方絮向来细心,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不可能是要等着收孔雀裘。
因为近日外出总是要穿,沾了风雪,不经擦拭晾晒是不能叠放收入柜中的。
长风连忙将柜门打开。
她把手伸到第二层最里面,摸到了那个冰凉的锡葫芦壶,又取出来端详确认,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长风想想,没有再将它放回去,而是收在了身上。
紧接着她视线下移,落在了那个不久前才归位的澄泥罐上。
她心念一动,俯身将它拿起。
打开盖子,却发现母蛊——不见了!
长风一颗心迅速吊了起来,她将罐子随手放到一边,打开柜中的一个妆奁,自里同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她借着那夜明珠的光,在柜中每一层反复寻找。
没有。
还是没有。
长风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她高声召唤玉扣。
答应她的是殿中负责掌灯宫女松花。
“殿下,婢子这就去帮您把她叫来!”
玉扣并未走远,先前得了长风的吩咐,也只是走到了院门外翘首张望。
因此一见松花急急忙忙地朝自己奔来,她便立时想到了是暖阁有命。
“姐姐快回,殿下唤您。”
松花因步子走得太快,而气息微促。言简意赅的八个字一到,玉扣朝她道了声“谢”,也脚下生风地往回走。
“殿下怎么了?”
玉扣两颊微红,关切地问长风。
尽管长风在发现母蛊不翼而飞之后觉得天旋地转,但她还是选择在松花去叫人的罅隙极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只是声线依旧有些颤抖:“那柜子你打开过么?”
玉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下子看见洞开的黑漆高柜,当即唬了一跳,愣在当地。
刚才铺床的时候也没看见啊……
“没……”玉扣慌了,她磕磕巴巴回禀道:“方才婢子……压根没注意到它是开着的……”话音未落,额上已然沁出汗来了。
不知是疾步骤停所致,还是面对长风语气中的诘问惶恐所致。
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她这个样子,反而令长风确信了她的无辜。
“好。我只是问一问,”长风深吸一口气,“没你的事了。”
玉扣闻言稍安,她问长风:“殿下,婢子还要去门口迎方絮姐姐么?”
实际上她比方絮要年长两岁,但由于方絮位分比她高,所以她向来敬称一声“姐姐”。
“不用了。”长风的眼角微不可见地一跳,“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着罢。”
殿下和言,却非悦色。
玉扣心中难免惴惴。见殿下心情不好,她不禁也为即将回来的方絮和磁青捏了一把冷汗。
“殿下。”
方絮回来了。
且进得内室的人只有她。
长风却静静地望着屈膝行礼的方絮。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应的方絮,心中纳罕,却不动声色地告罪道:“殿下,让您久等了。”
借着回话的机会,她的余光飞快地在暖阁里巡视了一圈,迅速探明了情况,心下稍定。面对沉默的长风,她只有继续自说自话般进行禀报:“回殿下,鹦鹉点点的事您不用担心,是磁青他弄错了……血不是点点的……”
“那是谁的?”长风冷不丁开口问道。不待方絮回答,她又道:“让你回头把笼子一并带回来给本宫瞧瞧,你带回来了吗?”
话至最后,已带了几分先前玉扣感知到诘问语气。
方絮的心一揪,紧接着连忙解释道:“殿下……先前您说过,若是婢子见到鹦鹉有恙,便带回来给您做定夺……可如今鹦鹉并无大碍,所以婢子就……”
“血是谁的?”长风又先前的问题给抛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方絮的话。
“是……”方絮将头垂得更低,“磁青说,魏氏曾经去过……”
“磁青人呢?”长风第三次截她的话发问了。
“回殿下,他在照看点点……没有跟着回来复命……”
“所以就任你在本宫面前自由发挥了?”
077 痛心疾首
方絮跟着长风的时间最长,因此对于她的话理解起来并不算吃力。
也正因如此,在会意过来后当即变色。
“殿下……”
“魏氏肝火犯肺是会经常吐血,而她此前格外在意那只鹦鹉也不假——”长风斜乜着方絮,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泛着一丝冷意。“栽给魏氏这办法的确不错……”
毕竟现在只怕已经死无对症。
“可问题是,魏氏打午后就被带走,而磁青发现不对却是晚饭过后……”
成年的鹦鹉一天只需要喂食两次。
一次早上,一次下午。除了谷物,偶尔也要喂食一些水果蔬菜。
长风知道磁青照顾得精心,但总是见到他投喂的果蔬过量。因此有一次就专门叮嘱过他:每日一定要在晚饭后再去把那些没吃完的果蔬处理掉。避免食物腐坏而滋生细菌。
当然,她懒得就“细菌”这个词儿多作解释,而是直接改口为“免得让鹦鹉吃坏肚子。”
磁青当即应“是”。只觉殿下嘴上虽然不承认,但事实上还是很关心这个小东西的。
因而更是不敢随意马虎。
长风前世就有朋友是极爱鹦鹉的,闲谈时总会提及一些喂养时的趣事儿。久而久之,长风也成了半吊子专家。
至少放在这个时代,专业度够了。
想要糊弄她可没那么容易。
“本宫再问你一次,血是哪来的?”
方絮凛然。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非要本宫再把磁青给叫过来么?”
长风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是……”方絮紧张起来,嗫嚅着道,“是鹦鹉不小心啄伤了什么……好像是草蜱子……”
草皮(蜱)子?
这就超出了长风的知识范畴了。
她抬眸望向一旁的玉扣。
玉扣显然是知道的,她唇角微翕,瞥了眼仍屈膝回话的方絮,小声道:“就是牛虱,常钻到牲畜皮毛间吸血……”
听到这里,长风眼皮一跳。
“啪!”
她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方絮和玉扣惊得齐齐噤声。
长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之色,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字句:“玉扣。去让磁青把笼子提来。”
“是!”玉扣颤声道。疾步而去。
温暖如春的寝阁,归于一片寒冬的寂静。
“现在只剩你我二人,”长风漠然开口,“有什么当着第三者面前不好说的,现在一并摊开说说罢。”
她率先抛出了橄榄枝。尽管用的是一副冷冰冰的口气。
方絮动容,嘴角微抽,却终是选择了缄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才能让长风原谅自己。
“不要再挑战本宫的容忍度。”
长风寒着脸,一字一句道。
方絮一凛,膝弯一软,便伏地跪了下去。
长风冷冷注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方絮,心头却似被镰刀豁了一个口子,钝钝地疼,汩汩地滴血。
她箍着对方的下巴,迫使其抬头对上自己的目光,缓缓开口:“你和魏氏是一头的么?”
方絮一怔,继而拼命地摇头。
“不,不是……”
“草蜱子……”长风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玉扣,也是你临时想到的替死鬼么?”
方絮闻言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挪开视线,下巴却受制于长风,眸光出现了躲闪。
“没……”她强撑着否认道,声音却虚浮无力。
“想清楚再回答。”长风语气平静,“在磁青过来前,你都有机会——”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冷不丁一句:“你该不会让磁青再也张不了口了罢?”
一顶“杀人灭口”的帽子扣下来,方絮再也无法淡定,而事实上当长风第一声质问开始,她便已经开始乱了阵脚。
“没,没有殿下!”她急急道,“婢子何苦要那么做?”
“将柜门开着,却让玉扣来张罗铺床,你想做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么?”
长风喝问道。
她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中再也不复往日待下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冷冽肃杀之色,“本宫走后,是你翻箱倒柜找到了蛊虫……然后丢进鸟笼,想要毁尸灭迹是不是?”
方絮被吓着了,完全说不出话来,想要摇头却发现动弹不得。索性就放弃了挣扎与抗辩。
因为原本就没有冤枉她。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殿下的厉害之处。
不是执掌中馈之才,更不是御下之能。而是在动察人心异动方面,敏锐度是第一流的。
哪怕自己往昔忠诚可靠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可一旦扯谎,还是会被辨认出来。
倘若这一番心声被长风听到,必然会苦笑连连。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细作!”长风失望透顶地望着她,“本宫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所倚重的,所偏爱的,所信任的,竟都是想要害我的!”
言罢便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再也不愿再碰面前之人一下。
“殿下!”脱离桎梏的方絮不但没有半点庆幸,反而万分惊惶,她上前死死抱住长风的膝弯,申辩起来:“婢子绝不会害您!您一定要相信,婢子绝不会害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长风冷冷道,“弄死蛊虫,就等于是要了寒食的命!而你明明知道,本宫将关系巫越千秋的大事系于他一身……你这么做,分明和魏氏是一丘之貉!”
方絮吓傻了。
片刻后拼命摇头,“婢子真的不知道虫使死了,会要了他的命!婢子只以为,那是您与他之间的信使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切断我们的通信?”
“因为……”方絮嗫嚅着,外间已经传来了玉扣清晰的通禀——“殿下,磁青来了。”
长风也听见了,但是既不传唤,也不喝退,依旧静静地注视着方絮,等待她的答案。
方絮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机会。
世界有的时候是两个人的。
当有了第三个人在,一切都只能秉公执法。
再无循私的可能。
循私……
方絮忽地心头一热,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的曙光。
殿下,还是没有把她看外的!
哪怕是要惩治她。
当这个念头闪过,方絮不顾一切地拽住长风的裙裾,低低地道出一句:“因为‘花叶同归’。”
在长风怔愣的一瞬,她忙不迭又道:“殿下,婢子愿意据实以告——只求您不要扔下婢子……”
078 微草有心
长风神情复杂地望着方絮。
她将自己的裙裾自对方手中抽回。
正当方絮心凉一片之际,却听得长风高声对外喊话:“退至外殿候着。”
玉扣和磁青齐声应喏。
他们虽然心下纳罕,但更清楚里面情势不容置喙,因此多一句的话也没有,依言退了出去。
“说罢。”
长风的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方絮身上。
方絮咽了咽,艰难开口:“您还记得婢子先前跟您说起过,家父曾预言了殿下与婢子的相遇……”她垂下头,“其实远远不止。家父曾批出四字命书——‘花叶同归’。”
“什么意思?”长风问。
“意思就是,殿下为花,婢子为叶,而花与叶气运相关,命运相连……”说到这里,方絮急急再表忠心,“因此,婢子绝不会坑害殿下,视殿下的利益得失,为自己的利益得失……”
“可你终是辜负了本宫。”长风漠然道,“花叶同归?”她冷笑一声,“我算是知道,你为何想要寒食去死了!因为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瞧上过他!你怕他帮本宫做成了事,本宫就要兑现诺言……而这,恰恰损伤了你的利益!”
方絮脸色煞白,想要辩解,可辩解的内容却十分苍白无力,哭着道:“婢子真的不知道……杀死虫使,会让他丧命……”
或许她真的不知道“一念生”的事。
而自己也是自宫外回来才知道内奥,且没有向寒食之外的任何人提起过。
可无知者,未必无罪。
她用她的私心,能够害死人。
长风怒不可遏,暗暗将嘴里都咬破了,才能控制住上下牙齿的打架。
“为什么是扔进鸟笼,而不是直接丢进湖里呢?”
她柔声问道。
明明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做的不留痕迹,“何苦选择这么一个容易出纰漏的方式呢?”
“因为……”长风瞬间恢复的和蔼,倒更令方絮心中打鼓,愈发不敢不说实话,“婢子不愿杀生……”
此言一出,长风顿时杏目圆睁。
随即大笑不止。
怎么能不笑呢?
太好笑了。
“你……”长风指着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方絮从未见过如此癫狂失态的殿下,愣在当场,心中感到无比害怕。“把虫子丢进鸟笼,让鹦鹉替你行凶……你便能干净了?”
长风笑得弯下腰来,一滴意味难明的眼泪,却促不及防砸在青砖地面上。
方絮看见了,不由一震。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长风的话仍在继续,笑容却陡然间注入了凄清的味道,喃喃如同自语,“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杀生,却不能说你不愿……”
“情出自愿——做的每一个决定,未必不必遗憾,可是却要负责到底!”
长风的话切冰断雪,泠泠沥沥地击打在了方絮的心上。
“殿下!”她泣涕涟涟,“婢子错了!”
情之一字,可以一叶障目。
一旦长风将个人情感抽离,便理智得可怕,一如先前对于魏氏。
“你怕不是只做了这一件污糟事罢?”长风笑问,此时目光炯然,脸上无半点泪痕。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眼花。
方絮骤然止住哭声。
“说。”
长风只吐出这一个字,眼中殊无温度。
“上一次……”方絮咬了咬嘴唇,开口道:“六王子送的箱子里,装的并不是佛经……而是法净师父。”
“嘭”地一下,长风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碗。
残留的牛乳不安分地想要出头。
长风就手扶正琉璃碗,扭过头来望着方絮。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怒极反笑,用近乎于嘶吼的语气喝问道,“为什么先前要瞒着我?”
而又为什么不干脆一直瞒下去呢。
“法净师父是来带您走的……”方絮道,“但没有见到您……就离开了。他对婢子说,如果真的为着您着想,就绝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曾经来过……”
“那是他在昧地谩天!”长风气得浑身发抖,“你好歹跟在本宫身边这么久了,连这种鬼话都能听信?”
方絮语结。
她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别吞吞吐吐的。”长风的声音轻得如同飘浮在半空中的云烟,“有什么就说什么罢。”
已经失望透顶的话,最大的好处,是没有什么再失望的余地了。
“婢子觉得法净师父所言……”方絮垂下了头,终是鼓足勇气将心里话道了出来,“情真意切……”
“哪里情真?又何处意切?”长风一改往日的淡然,望着面前这个陪伴自己近十年的体己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她为何在关键时候竟去体贴起了别人,“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你难道想不通,他若不是如此表现,又岂能自圆其说,让你就这么放过他!”
话至此处,她又苦笑着摇摇头,“同样是私闯闺阁,他能在全身而退的同时,还让你死地塌地的遮掩,而寒食却让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两相比较,怎么能不让人唏嘘!
方絮脸色一白,死死咬住嘴唇,眸底闪过一丝羞惭之色。
“你最好祈祷寒食生命无碍。”长风冷冷道,“否则不管你余生如何吃斋念佛,都抹不平你欠下的债!血债!”
不,不对。
寒食倒下,兵符即使顺利得手,又将派遣何人去传令州府呢?
到时候巫越要死的又何止一人!
“做这些时,你当真就没想过后果么?”长风惨然一笑,“我的确不曾将法净的底细告与你知道——”那是因为怕她会在魏氏面前露出破绽,“可我早已明明白白告知你,我的真实心意——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法净!”
方絮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晕,说不出话来。
长风顿悟,“喜欢法净的人,是你罢!”
想着那可笑的“花叶同归”命书,“竟然擅自为谋,把本宫与他凑作一堆!”
“殿下真的从未喜欢过他么……”方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梗着脖子对长风道,“那为何您独独对他出言挑逗?那日背着魏氏将他偷偷留宿殿中,又算什么呢?”
079 最后的温柔
“那是因为——”
长风忽然止住了话。
“殿下自是觉得跟一介婢女,没有解释的必要罢?”方絮唇角泛着自嘲的笑意,“可婢子满心满眼都是您……知道您不想嫁去天颂,而法净师父又对您一往情深,还俗后不失为一个良人……便想尽力助推一把,谁知却不慎破坏了殿下的大计——实在罪该万死!”
言罢,她猛然起身,朝着一旁的桌角狠狠撞去。
“方絮!”
长风坚硬如铁的心,还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前化成了绕指柔。
“来人!快来人!”她将头破血流的方絮抱在怀里,“你这是做什么?想做伯仁,让本宫也添一笔血债?”
“不……”方絮看了眼飞奔入内的玉扣和磁青,便将目光又收了回来,一眨不眨地望着长风,笑道:“血债,自然只能用血来偿……”
“殿下英明!殿下饶命!”
磁青是拎着笼子冲进来的,结果笼中的鹦鹉点点见了这一幕,忽地尖着嗓子叫唤起来。
像是受惊。但更像是幸灾乐祸。
至少在长风此时听来是这样。
“把它拿出去!”
长风对磁青吼道。
她用手捂住方絮的额头伤处,然则更多的血止不住地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玉扣被这血漓漓的景象吓得几乎站立不住。
“去叫御医……快……”长风对着她道。
还是磁青先反应过来,拎着鸟笼,拉着玉扣就退了出去。
“殿下的衣袖都弄脏了……”
方絮轻声道,双眼直直地盯着长风袖底沾的血污,抬起手似乎想要把它擦拭干净。
“乖,别动……”
长风泪盈于睫,原本得知遭到背叛,的确恨她恨得要死。可是当她真的要死了,却又于心不忍。
她舍不得。
方絮和魏氏终究是不同的。
面对这样好心办坏事的“叛徒”,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是婢子愚钝……错识了您的心意……”方絮见长风握住她抬起的那只手,不禁欣然一笑,“您说的对,婢子的确有私心……但婢子从来都没有看上过别人……选择帮助法净,也是因为看得出他对您的确是真心的……”
“不要说了……”长风劝道,一滴泪再次砸了下来。打在了方絮的脖子上。
“殿下您虽然面冷,心却是热的……”方絮牵了牵唇角,“眼泪也是热的……”
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婢子当初就是想,您既然不想嫁去天颂,那法净师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法净却说,他能带着殿下过上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承诺绝不会让婢子同殿下分开……”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铁了心地要帮他。
寒食就不行了。他们俩相互看不顺眼。“婢子只要一想到您要委身于那个人,就难受得不得了……”
关心则乱。
“虽然反感他,但是却从来没想到要他死……”方絮反握住长风的手,“您一定要相信婢子……至于欠他的那条命,婢子还了他就是。”
长风已经泪流满面。
“他已经折在你手里了,你不能再离开本宫……”
御医迟迟未到。
玉扣与磁青似乎一去不复返。
长风又唤别人进来,“再去传御医!拿上本宫那件孔雀裘传令,速去速回!”
两名内侍领命而去。
“殿下舍不得婢子死……”方絮吃吃地笑着问长风。
“是!”长风道,“即使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本宫也舍不得你死——”
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方絮的眸中陡然间迸放出异彩。
“殿下对婢子这算是偏爱么……”
“是!”
长风再一次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有问必答,吊着她的精神。
“知道婢子为什么讨厌寒食么?”
“知道。”长风心中无限酸楚。
“不,殿下您不知道……”方絮道,她巴巴地望着长风,“您为什么要把给婢子擦泪的帕子,转手送给他……”
长风懵然。
她说什么也没想到,导*火*索竟会是这个。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遣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长风抱着身体渐渐冷却的方絮,枯坐于地。如同一尊泥菩萨。
自身都难保。
以她对危险异乎寻常的敏锐嗅觉,不会感知不到宫里的异动。
可她却无力再去思考,异动是来源于宫内还是宫外。
更不会知道,此时清樨殿中,七公主正以同样的姿势抱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寒食。
的确,母蛊暴毙,寒食不会立即死去。可他的生命也进入了死亡倒计时。
母蛊被鹦鹉啄破肚肠之时,寒食的鼻腔与喉头也随之迸出鲜血。
紧接着是眼角与耳洞。
初愈的五脏六腑,像是在一瞬间被锐物扎破,痛得绞在了一处。
他不由自主地倒下,在去往椒兰殿的中途。
可痛到极致反而万分清醒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倒在这里!
就算是死,也要死远点。不能给长风带来麻烦。
他完全是凭借着超然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分辨出方向,然后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朝一个地方去了。
清樨殿……附近的枯井。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只有死在那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假以时日,就化作一堆无从辩认的腐骨。
也许那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可是命运似乎是个轮回。他强撑着到了井边,连起跳的力气都没有,只求能一头栽下去便功德圆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寒食!”
他还是被同一个人给发现,只不过这一回对方径直叫了他的名字。
寒食想要回身阻止她的呐喊,却在扭头的一瞬间,便栽倒在地。
七公主大惊失色,飞奔过去。
待到近前,又被寒食七窍流血的模样吓了一跳。
“寒食……”
七公主蹲了下来,察看他的伤势。见他双目微阖,眼球却在微微转动,显然还有意识。
“把……把我……推下井……”
寒食用尽全身的力气道出他想要交待的遗言,眼中透出一线温柔,那是他人之将去,于这个世间最后的温柔,“然后你就回去!”
080 血月现
七公主蓦地怔住。
这是不想她被牵扯么?
可偏偏又只能求助于她……
难道这就是宿命?
他注定要在穷途末路时遇上自己。
而自己,也注定要在他的事情上,做一次选择。
最终那个选择会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是这样吗?
七公主喃喃发问,可是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寒食已经完全地陷入了昏迷。
她低头望向他,月光似乎比初遇那一晚更黏稠。
没有人知道,七公主是如何把寒食拖回清樨殿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魔怔了:
做了那样一个疯狂的决定。
也许是她虽然经受诸多冷遇,但是心还没有完全凉掉。
也许是她年岁尚小,虽自觉玩得起宫斗戏码,但却从未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掉。
总之,七公主便是那么做了。
带这么一个人进清樨殿,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几乎是不可能。
尤其是刚刚得到过整治的清樨殿。
她之所以能半夜故地重游,全然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令她无法成眠。
下了死命令让人不要跟着,才得以一个人静一静。
最危险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叫她感到害怕呢?
大概现下宫中只有长风——恨她恨得要死;其他人一如既往:压根不会关注到她。
谁让她是那么地人微言轻。根本不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也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心。
原本自己是可以搭上长风这艘船的,可惜又被一时的嗔念,毁了可能。
她不是长风。学得再像,也不是她。赌不起。
事实上,得到的东西越是乏善可陈,越是比任何人都惧怕失去。
敝帚自珍,便是这个意思。
七公主不能想象,眼下所拥有的,都无法保障她的幸福。一旦失去,岂不是直堕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
她苦笑。
难道现在又好到哪里去么?
君父的偏袒,发乎其心,并非外力促成或扭转。
没有长风,还会有别人。一样轮不到她。
一个人活于世上,却连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都没有——独自在黯淡无光的岁月中苦苦地熬。
跟炼狱又有什么区别?
活了十二个寒暑,七公主唯一感受到的一份不带目的的真情,居然出自面前的外客。
怎么能不教她感慨!
她得救他。
就像救赎陷于无情之境的她自己。
比起没有人爱,身败名裂有时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倘若不是这样想的,她上一次就不会甘冒奇险答应他。只是那时的他,尚不属于别人的阵营。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涤荡本心的时候,连上天都会感动到帮他。
除了贴身宫女果儿,清樨殿居然没有别人发现她拖了个昏迷男子回来。
七公主先是招手让她过来帮忙,来不及多作解释,两人齐心协力将人从院子弄进了寝殿内室。
重重关上门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药丸塞进果儿的嘴里。开始了威逼加利诱。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也不敢说眼下要办的是一件善事,但是却不容出纰漏。
果儿顾不上利诱,光是威逼就让她面色全白。
当然,有关威逼——言语的力量远远不及那颗来历不明的药丸管用。
药其实是七公主从寒食身上找出来的。
身为女子,她更清楚怎样的威胁对女子更惧威慑力。
除了名节,就是容貌。
“这药名为‘腐肌丸’……放心,不会致死。但如果七日内不服解药,肌肤就会一寸寸的烂掉。”
果儿被吓得半死,直向七公主求饶。
“公主放过婢子罢……婢子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有此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七公主道,“替我瞒好了。将来你年满出宫,本公主定会好好地给你备上一份嫁妆。”
果儿木木地点了点头。
“水……”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寒食忽然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吓了果儿一大跳。
可饶是如此,她也愣是没敢叫出声,捂住自己的嘴,让惊呼卡在了喉头。
七公主则是大喜过望,连忙扑至寒食身侧,一面头也不抬地吩咐果儿:“快,弄杯热茶来!”
寒食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但听得出是七公主的声音,片刻后反应了过来:
“你没……没……”
“没把你推进井里。”七公主索性替他把话说完,又道:“我把你给带回清樨殿了。”语至最后,凭添了几分温柔。
“连……”寒食口中干涸,已经说不出话来。
恰好这个时候果儿的茶也端来了,七公主顾不上男女大防,吃力地将寒食半截身子抱起,接过茶给他喂了一些。因为不谙伺候人之法,一杯茶倒洒了半杯。
她急急地去擦,却又在触碰到寒食下巴的温热肌肤时,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寒食无法在意到这些细节,他在口干得到缓解之际,终于把未尽之言道出:“……连累了你,怎么办?”
七公主怔了怔。
继而眉眼间透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人带都带回来了,现在说‘连累’‘不连累’的还有什么用!”
“没,没人……”寒食望着她想要再问,而七公主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开口道:“没人看见!除了果儿……”
她说着,伸手一指在旁发愣的果儿。
虚弱无比的寒食眼中陡然迸射出一丝精光。
果儿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噗……”
七公主只觉某种温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的衣襟上,定睛一看,发现原本已有些好转的寒食竟然又大口大口地吐起鲜血来!
“果儿!”她扭头厉色斥道,“你究竟端的是什么茶!”疑心是果儿记恨毒丸一事暗中做了手脚。
果儿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一见之下面无人色,连连摆手,“婢,婢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着,就拔腿跑了出去。
七公主压根来不及阻止,只恨自己不够狠心,没有在第一时间麻利地灭了口。
反而留下这祸患来。
可她目前也顾不上去清理门户了,因为寒食已经再度失去了意识。
门户半开,圆月出云。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冰轮竟嬗变成了红色!
血月现,风云剧变。
081 天意乃放屁
同样一轮月。
视角切换到椒兰殿。
黄贵妃抬头瞥见穹顶上嵌着的那颗血珠,心头亦是一凛。
旋即想到从前与方士往来听到的《月占》之辞:
“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今夜正是赤色。
她回身看向已经卧于榻上酣睡的孔方楚,心中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而桌上搁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莲花盏。
宫变就在子时三刻发生的。
谁也不会想到圣武帝为了此次军事行动,竟然先后派出了两位皇子搅弄风云。
一位是六皇子赵蘅,另一位则是皇长子赵芫。
前者是密探,负责拿到宫城图和接应大部队;后者挂帅,率“先登军”兵贵神速地拿下杭州城,再长驱直入一举攻入巫越王宫。
说起来,皇长子赵芫才是更露脸的那一个,显然是圣武帝有意让他添上一笔耀眼的军功。
然而,六皇子赵蘅却把前哨这一职能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原本的军事计划发生了改变。
是的。正因六皇子赵蘅传回的消息,才令圣武帝在思量过后,将原定于三月后的军事行动提前至今。
“六弟真是多谋善断,而父皇对你的信任更是无人能及……”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赵芫,斜睨着一母同胞的幼弟,语气一转:“此趟立下大功,六弟到时候想要什么?”
赵蘅瞥了眼天上的血月,强行压下心头掠过的一丝不详之感,微笑道:“若论多谋,我不及二哥。若论善断,我不及四哥。若论父皇的信任与上此次的功劳……我又哪里比得了大哥你呢?”
青衣少年娓娓道来,声音清澈而动听。没有惯道谀词的谄媚,反而透着股发乎于心的真诚。
这不得不令赵芫有些动容。
原本积压在心中的那丝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拍了拍弟弟那少年人稍显单薄的肩膀,哈哈一笑:“我们兄弟,难道非得分个高低不成?”
又道,“你想要什么——大哥到时候先给你预留着。”语至后来不觉压低了声音。
“真的吗,大哥?”赵蘅眨巴着眼睛,显得无辜又无害。
“当然!”赵芫拍着胸膛保证,“只要大哥做得了主的,都依你。”
你做得了主的……
赵蘅在心里撇了撇嘴。
叫本皇子吃你的盘中餐,你乐于展示大方,我还嫌不够看呢。
虽是这么想,但赵蘅面上却不显半分,刻意思忖了一番,迟疑道:“大哥,我想要……长风公主……”
话音未落,便见赵芫的脸已然黑了下来。赵蘅只作未察,保持着原先慢吞吞的语速将话说完:“……身边的一名宫女……唤作‘方絮’……”
宫女?
赵芫听清他的诉求后,表情一下子由阴转晴,忽又好奇道:“你怎知这名宫女的名姓?”
“她是清宁道长的女儿。”赵蘅笑道。
只一句,便解了赵芫的疑惑。
他再无半分芥蒂,扬手向前一挥,得令的兵士便井然有序地持戈朝子城各处散开。一面爽快应承弟弟:“别说一个,到时候长风公主身边所有的宫人都归六弟你!”
瞧瞧。只要不跟他争主菜,其余的点心,他还是很大方的……
赵蘅垂着眼帘道谢,恭敬中夹杂着几分欣然。而眼底却掠过一抹淡淡的嘲弄。
“殿下,快跟我走!”
随着珠帘晃动,一个作御医打扮的人,闪身进了内室。
长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法净。
“你……”
两人的震惊同时卡在喉咙里。
长风不知道他为何此时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一如法净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方絮她……”
法净一语未尽,下意识地便单掌立礼,素日常挂于身前的琉璃珠串绕腕三匝,此时随着手上的动作而微微激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比水晶珠帘拂动的声音逊色。
声儿不大,然而在此时的越湖殿中,却显得是那么地嘈杂和可憎。
“方絮她自戕了……”长风凝视着法净,唇边泛着幽冷的笑意,“为着曾帮你打掩护的事……你把她骗得好苦……这下你满意了么?”
法净心头一颤。
连忙摇头否认:“不,我没想过是这样……”
“不。你想过!”长风的目光降至冰点,“就凭你做的那些阴诡之事,会死的又岂止方絮一人呢?”
她轻轻放下方絮,为其再度整理了一番仪容——是仪容,也是遗容。
接着缓缓站起身来。
她走向法净,目光牢牢地盯着他,透着彻骨的冰冷,“不念上一段往生咒么?为着所有死去,以及即将死去的人们。”
法净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无言以对。
长风冷冷将目光收回,掀开珠帘出了暖阁。
法净难过地看着地上的方絮,想要迈步上前,却在下一刻清醒过来,回身跟上了长风。
长风已经走到了窗前,她伸手一推,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先前看到的清辉月轮,而是血月如阳。
“月食……”她喃喃道。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又岂能不知这仅仅是一种天文奇观。
然而却每每被古人利用,成为兵戎的借口。
本来也可以为黄贵妃所用,然而终是被黄雀在后的天颂给利用了个彻底。
“血月现,风云剧变。”法净低低道,“你也看到了……此乃天意。”
“放屁!”长风回头斥道,冷笑道:“天意?天意就是放屁!”
温良恭俭让。都去见鬼罢。
“道家古书说,血月出现则是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长风斜乜了法净一眼,“是以生出一六字占辞:‘血月见,妖魔现’。若是天意如此,你觉得谁是那挟带邪、怨、戾气的妖魔?!”
法净哑口无言。
“法师,你慈悲为怀,怎能放任这世间妖魔横行?怎能忍心看这世间生灵涂炭?”长风步步逼近,一指珠帘的方向,“那里躺着一个身故的,此间站着一个心死的——试问法师,你要怎么渡?何以渡?”
082 恩怨分明
清宁道长早已代替赵蘅,捷足先登越湖殿。
当然,同行的还有十余名作道士打扮的……武士。
个个身负长剑,一看那路数,便不是军中在籍人氏,而是受命于襄王府的在野党。
这些人,跟烟霞观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他猜想,应该是繁用的同门。
闲时四散,用时啸聚。
三艘船同时靠岸。
即将踏上石舫那一瞬,清宁道长忽然感到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继而喉间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道长!”
为首的武士一见之下,微微变色,连忙伸手搭把力,将清宁道长拉上石舫。
“你怎么样?”他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清宁道长摆了摆手,强抑下极度的不适,吐出四个字:“大事要紧。”
这倒让同行的武士高看了老道士几分。
原本他们对于这个成日里待在襄王府骗吃骗喝的老道,有怀揣着一丝轻视与不屑。
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他们这行人未必会在正史上扬名,却一定会在今夜之后前程锦绣。
同样是打打杀杀,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看似自由自在,然则未来实是可以预见的。
始于刀剑,终于刀剑。
意思是,终有一日不知会死在谁的利兵之下。
人都会老,力终会衰。尽管他们现在还年富力强。
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几乎所有的江湖剑客都会在出道几年后考虑到这一点。无不想着趁年轻,一举搏个前程。
就像女子往往要在正当年时,择一个好郎君,以免日后迟暮生出无枝可依之觞。
然而总有人是不把“嫁得有情郎”当成此生夙愿的——
比如长风。
“我是僧,不是佛,渡不了众生。”法净拉着长风,“当我决定还俗那一刻起,便决定此生,能为你化作石桥,渡一人可矣。”
“听起来还真是痴情而伟大——”长风“啧啧”叹道,甩开他的手,唇边尽是嘲讽之意,并不领情。“知道么?若你真有心渡一人,那个人也不应当是我……”
她顿了顿,“难道你们出家人就不念同盟之谊?”
也不讲骨肉之情……
长风并不确定法净究竟是否清楚自己的身世,但很明白:彼此间横亘着家国之仇。
都欠了对方血债。
而且不能用数量来衡量过失轻重。
亡国之恨,杀母之仇,都是不共戴天。
所以他们之间除了对立,是不应该也不能够生出其他情愫的。
长风是有理智的人。
如果说在得知法净真实身份前,她尚存着几分好感——而那好感,亦与风月无关。
仅仅是对一个能自由出入宫廷,带来一丝新鲜气的俊秀小和尚的欢迎。
或许六王子之友的二重身份也未能为之加分多少。
点头之交,泛泛之情。
然而在得知了其身份有异,目的不纯之后,长风就只剩下了试探和防备。
脉脉含情?朝朝暮暮?
得多大的心,才能置家国仇恨于不顾,爱上对方?
反正长风自认量小。
法净听了长风的话,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想继续那无谓的期瞒,苦笑道:“你是说净照么?”
倒把长风说的一愣。
是啊。怎么把六哥给忘了?
“你既说起他来,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日后又打算如何面对他?”
一连又是两个灵魂拷问。
法净垂下头,沉默了一瞬,道:“净照他一心向佛,从前就曾与我说过,要在加冠之前禀明双亲,迈入空门……不会有人与他为难的。”
“同样一道门,你们一个进,一个出……”长风冷笑,“还真是知音难觅……可惜从不在一个调上!”
这话既是说他同六王子,也是在说他与自己。
法净哪里听不出来,他面上一阵白一阵红,就像在俗世的冰火两重天地里受罪,不过却怨不得谁。
全是他自找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再抬头时,却面色如水,目光中透着不容错识的坚定。
“上一次,我没能劝住你回宫;这一回,我一定要把你带走!”
话音未落,长风已冷冷地给了他当头一棒:“还是先带令堂大人走罢——”
“什么?”
法净的神情如遭雷击,只一瞬间,长风便由此明白过来:
他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长风心头滋生出一缕淡淡的同情和悲悯。
或许所有的“怜他”都是从“自怜”开始的。
做了十二年的长风公主,与长风公主有关的一切都会令她感同身受。
自然包括身世。
从墓口中得知原身的身世之谜,总算令她心中某处得以释怀,至少再次魂归离恨天时,她不至于做个糊涂鬼。连自己的来路都弄不清楚。
可眼前刚刚还俗的玉面郎君,似乎便是这样的可怜人。
“告诉我,长风!”
他再顾不得“非礼勿动”之说,上前一步,箍着长风的肩膀追问道。
“本宫的教养姑姑魏氏——便是你的生母。”既然开了口,长风便不打算再瞒他,“人在宫正司的暴室……快去罢……”
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带她回家。
魏氏必然殷切期盼着这一点。
就当自己全了她那些年的教养之情。
而接下来,自己也有自己应当面对的罪与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法净身动,却未必立时离开。
他是肩负家族荣耀与使命,被送到巫越腹地埋下的一粒暗子。
可暗子也是有出处的。
他有母亲。
虽然记忆里有关母亲的温存记忆并不多,但那不过是因他自幼离家的缘故。
怎么又会突然冒出一个生身母亲来?
是的。
他居然想也没想便相信了长风所说的话——
无他尔,因为她没必要骗他。
哪怕是为了折磨他。
硬劲,才是她的作风。
就像上一次,尽管自己为了她做出“叛举”,她却依然心如铁石——将他撂倒了丢在陋巷中。丝毫不在意他的死活。
如果真的以折磨他为目的而撒谎,那她应该诱他对魏氏痛下杀手才对。
至少在魏氏发现他私自截留下那条“长风公主待嫁”的消息,并出言警告他时,他的的确确曾动过杀心。
只是片刻后方从水缸的波光倒影中觉醒过来,想起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罪恶感随之如潮水般涌来,生生将恶念浇熄。
“不为什么。”长风道,“算是还你们一个人情——本宫知道,当年让本宫挺过那场疫病的,不是的御医的良方,而是你转交给魏氏的梵药。”
083 跟我走
那件事远远发生在长风出手救他之前。
之所以那么做,自然不是时年十岁的他已经知晓慈悲为怀,而是接到了“不能让长风公主死去”的命令。
后来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应是为了魏氏的潜伏处境着想,才决定救下长风公主的。
彼时,他只知道长风公主身边有他们的人,但不知道就是魏氏。
直至回廊递话一事发生,他才敢往魏氏身上想。
当夜便失眠了。
明知不该,却还是替懵然不知仍蒙在鼓里的长风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因此,那时药并不是直接交到魏氏手上的。
而是同样放在某处指定位置——
御花园里的那座临近忘荃亭的假山,只是他们最常用的秘密中转联络地点之一。
造那座假山的叠石大师,投效了天颂。
所以他曾在这座假山中留下的暗格机关,便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长风公主得了疫病,巫越王却采取秘而不宣的做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年巫越多地爆发了水患。
民间有灾患,宫中有疾厄。此乃大不详之兆。
巫越王只能先顾一头,以赐居越湖殿这种极大的荣宠,来掩盖长风公主谪迁的真相。
就算有长风公主抱恙的风声传出来,也只会被舆论导向引至“福重难消”的说法上去。
当然了,御医院负责为长风公主请脉的两名御医也被下了封口令。
疫症当成寻常风寒来治,自然久治不愈。
而孔方楚抵死不认的结果,就是让已经算出宫中异样的术士,再次将矛头指向了身负“刑父克母”之名的七公主孔方博旱。
“要不怎么说宫中尽是可怜人呢?”
他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然则,这世上那么多可怜人,他哪里就可怜得过来?
巫越王孔方楚请师父率灵音寺十二弟子,前往宫中做祈福道场。
他作为最小的弟子,也跟了去。
药是给了,人后来也得救了。但这救命之恩,却无从说起。
再见她时,已是自己要倒欠对方人情的时候了。
多少因缘纠葛,早就开始了。
“你那时便知道……”法净震惊地看着长风。
“不,恰恰相反。”长风道,“唯独这一件事,我是最晚知道的。”
晚到禁足之时,才从魏氏口中得知的。
“长风,跟我一块儿走罢……”
法净再次朝她发出邀请。
这一回,抓住的是她的手。
并非柔若无骨的触感,长风那常弹琵琶的手尽管素洁如玉,却纤长有力。
一如她这个人。
法净心弦微动,铮铮作响。
“放手……”
对方看似并没有用什么力道,可长风却挣了几下都挣不脱。
她这才想起对方的武道修为,惊惧地望着对方。
法净听从本心,对她轻轻又重复了一句:“跟我走罢。”
“好。”长风只一瞬便柔软了下来,“反正我有钱,咱们到哪儿都饿不死。”
“不,我不会让你跟着我浪迹天涯……更不会让你无名无分跟随……”
法净握着她的手举至面前,深情道:“待我恢复俗家身份,会让你成为我堂堂正正的妻!”
“堂堂正正?”长风痴痴念着这四个字,忽地话音一转,“凭我亡国公主的身份,如何堂堂正正嫁给你?”
即便是亡国的公主,没落的贵族,也没有随便找个人嫁了的道理。
除非隐姓埋名,否则总有只无形的手,隔断她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缘分。
她的归宿只能是皇家。
“难道你是——”
长风心头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虽不是勋贵高门,却也是清流望族……”法净想了想,还是没有立时道出“归安凌氏”的名头来,只诚恳道:“绝不至于太委屈你……”
长风垂下头,睫毛浓密投下一片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法净还要张口再劝,却见她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头来,神色坚决而不失柔情。
“带上方絮一起——我只这一个要求……”
法净心头一喜,眉宇欣然地应了声“好”。
却忽略了长风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
方絮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你瞬间就能抛之脑后的无谓存在么?
她真替方絮不值。
那种方絮曾有过的懊丧无奈心情,此刻她才算是切身体验了一回。
长风暗暗攥紧了另一只自由的拳头。
法净牵着她重新走进内室。
侧身为她打帘的刹那,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间没有心意相通的温馨,却充斥着一种浓浓的尴尬。
方絮的尸体横陈在两人面前。
长风垂在袖中的那只拳头攥得更紧,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的悲伤。
法净则是悚然伫立。
先前一进来,他便看见了方絮的死,也对她的突然罹难感到错愕惋惜。
然而此时再作细致打量,则觉得触目惊心——
半面的血已经结痂,映得面色森白如纸。可与青白的嘴唇相比,整张脸却又发乌呈暗。
他牵着长风的是右手。
长风通过虎口处那颗朱砂痣的震颤,窥破了法净内心的愧疚慌乱。
她不会出言安慰的。只觉不够。
再舒展开拳头,已赫然多出了那枚熟悉的小瓷瓶。
无色无味的安息香。
比“醉佛”更适合他。
长风暗暗嘲弄道。还未屈指施力去掉瓶塞,人便微微一个趔趄。
法净上前欲弯腰抱起方絮,而右手却依旧牢牢抓着长风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因此姿势显得有些怪异。
他居然真的单手就捞起了方絮,轻而易举地扛在了左肩上。
方絮的手无力地垂在他腰际,像两条越过墙际晃荡的丝瓜。
长风侧目看着,脑海中无端便生出了这个奇怪而凄清的比喻。
暖阁无风。
“想想还有什么要带的么?”
法净偏头望着长风,伏在他肩头已无知觉的方絮,全然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摇摆。
任人摆布。
长风悲哀地想到了这个词。
面上却丝毫不滞地回答法净:“细软可以不带,但我得把那些个账册带上……”
还有地契、房契。
“那你去罢。我等你。”
法净说着,轻轻松开了长风的手。
长风当着他的面,活动了下手腕,悄悄确认了下安息香的释放情况。
瓶塞早就摘了。
掉落在广袖里,不为人察觉。
可是……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迟迟不倒?”
法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她背后响起。
没走两步的长风心头微凛,随之脚下一滞,慢慢回转过身来。
“吃一堑,总要长一智才是。”法净神情淡淡的,“上一回已经领教了你手中迷香的厉害,我又岂会再栽上第二回呢?”
他顿了顿,据实以告:“来之前,我曾服下了一颗子午丸。”
083 冤家路窄
“你——”
长风话音未落,便觉颈后一痛,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随之一个小瓷瓶便从她袖中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打着转儿。
“对不起。”法净上前揽过长风即将软软倒下的身体,旋即做了一个决定:放下了方絮。
那句“对不起”是给两个人的。
“如果注定只能带一个人走……”
那个人只能是长风。
“请恕罪。”
他再次低低道。
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为一死一生却同样无知无觉的两个人,换了外衣。
他做过和尚,却不是愚痴。相反,他的细腻多察胜过当世绝大多数男子。
法净解下方絮的双螺髻,散下一头乌发,穿着公主殿下的华袍作为终曲。
长风的惊鹄髻太乍眼了。
同样一拔银簪纳入怀中,让长风的三尺青丝飘然脑后……虽不成体统,但是能保命。
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腰间,确认那枚能证明他身份的玉佩还在,便背起长风,趁夜直奔宫正司的暴室。
听见外面的扰嚷之声,法净便知已经有人闯宫,并开始控制越湖殿的仆从。
他来时不曾惊扰任何人,走时更不想。
因此法净从越湖殿的角门出来后,径直选择了三面环水的越湖殿伸展向外唯一的旱路。
堪堪避开了清宁道长一行人。
“王子你看!”
有两人猫在御花园的假山中,其中一人指着不远处疾速奔近的不明物,压低声音警示道。
待至近了,才看清那不明物,实则是人——
且是两个人。
一名御医打扮的男子,背负一人,兜头盖着斗篷……不知男女。
“咦,我怎么看他这么眼熟?”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被称作“王子”的人骤然瞪圆了眼睛。
旋即得出了答案:
“那不是跟长风有一腿的法净和尚么?”
此话一出,一旁的小内侍也将脸挨过来仔细辩认了一番,用力点了点头:“是!”
“那他背着的……”
“还用想么?肯定是那小蹄子无疑——”
五王子忿忿然,“巫越今日遭此大祸,也不知跟这对狗男女破坏了王室的风水有没有关系……”
想起往日吃瘪的一桩桩,一件件,他就恨得后槽牙直痒痒,催促着旁边的内侍:“快去!抓那狗男女的现形!”
小内侍一个趔趄,紧接着又爬了回来,忍气吞声地劝道:“算了罢,王子。塌天的祸事都到家门口了,咱还管他们做甚么?”
就连他们俩,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说起这,那得还得感谢六公主害五王子挨了那顿板子。
正因痛得睡不安身,所以折腾得近侍也合不上眼。
谁知因祸得福。
二人听见甲胄之声,连忙贴在窗边相看,察觉到不对,立即便从后窗翻走。接着又吃力地翻过两道宫墙,方一路连滚带爬地到了御花园。
冬日的御花园,除了数株不成林的梅树,根本没什么看头,更没什么指望。
连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
还是机灵的小内侍想到那座假山,两人便一路猫着腰,躲闪着一队队披坚持锐的甲兵,好不容易才靠近了假山。
他们不知,法净便是奔着此处来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迎面遇到了一队兵士,为首领兵之人恰好与他凌府有故,见到他的腰牌便知晓了他的身份,然而却对他背负之人心生疑窦。
还好他急中生智,道了句“越湖殿的。自己人……”着意让人往魏氏身上想,“受了伤,我尽快得带她寻医救治。”
那人只是掀开斗篷看了眼,发现是名着宫装的女子,并未细细察看容貌便放了行。
法净想着,还是先把长风藏于假山之中为好。待自己救来魏氏,再一起就近从假山中的机关暗道中遁走。
他当然想过:假山的秘密不止自己知道,想来那位殿下应该也是知道的。
法净估量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赵蘅。
因为当初造这座假山的叠石大师,有一好友,据说便是长年客居襄王府的一名老道。
不过,他却丝毫不担心这唯一的可能性。
此时正是合力围攻的关键时候,谁会放着军功不要,躲在假山里玩泥巴?
退一万步讲,就算襄王真的喜欢钻假山暗道,发现了长风——想来也会认定为“方絮”,不会立时杀了她。
可他绝计不会想到,假山内竟然会有旁人。
“出来!”
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若非心情紧张,法净不会到了近前才察觉到异动。
五王子唬了一跳,继而瞪着铜铃眼将半截身子探了出去,“狗男女!”咬牙切齿的味道,“还敢在本王子面前张狂!”
法净看见来人,也是惊愕莫名。还未想到应对之法,却见又一个脑袋畏畏缩缩探了出来。
两个人!
法净心中有了计较,眼底掠过一抹寒光。
若就是这两个人,还真是好办许多。
“你……”
五王子从未在那张昳丽有余,庄严不足的面容上看到过杀意森森。
简直是玉面鬼刹……
他算是被吓着了。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法净放下了长风,将她扶靠于一株梅树下。
轻手轻脚地做完这一切,他慢慢转身,朝假山走去。
“你想干什么?”五王子色厉内荏地低吼了一句,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瞥了眼梅树下一动不动的长风,“你把那小蹄子怎么着了?”
“放心,她没死。”法净倒着回答他的话,“不过,你就要死了。”
“你敢……”小内侍率先咋呼道,然而在瞥见法净冰冷如霜的面孔后,生生折断了气势,愈发显得嗓子尖细,“……敢对王子无礼……”他也不敢再喊,生怕没把虎喝退,又将狼给招来。
“两个选择——”法净回头看了眼长风,柔和一闪而逝,转过头来依旧是神色漠然,“一、是你们离开这儿。二、是我们现在就杀了你们。”
084 何为孝顺
这还用想么?
当然是第一个了!
小内侍拉了拉五王子的袖子,即便他不懂武功,但也看得清局势,嗅得到危险。
尽管在昨日之前,这个法净和尚还是他们伸手就可以拈死的一只蚂蚁,而现在——情况恰恰相反。
“杀了我们?”五王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那不合时宜的亢骨之气又冒了出来,“你敢么!”
小内侍吓得一个寒颤,连忙又去拉他,结果却被五王子一脚踢开。
“杀了我们,你们这对狗男女也休想逃个干净!”
他只要一叫嚷,引来了追兵,大家就会同归于尽。
谁知法净远比他更豪横,面无表情道:“杀了你们,连收尸都不用!”
说着便要上前来。
五王子这才有些怕了,直往假山里躲。
“你可以试着叫嚷,到时候看看是你死得快,还是我——”
法净依旧面无表情,但这无疑令五王子感到无比陌生和惧怕。
“你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结结巴巴道,语气已然软了下来,“出家人不都是慈悲为怀的吗……”
“对啊!对啊!”一旁的小内侍拼命点头附和,一面也想到一句劝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慈悲为怀?那得看对谁……”法净淡淡道,“对于五王子你,我想不用……”
“你说话还算不算数?”五王子退无可退,假山内仅容两人之躯,眼见着法净逼进了唯一的通口,他终于慌了,“我,我也没说……不选啊!”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也没说想死啊!”
法净面上流露出鄙夷,人却微微侧身,让开了一个口子。
“我们走!”五王子对着缩在假山角落里的小内侍道。
小内侍一听,连忙跟上。
两个人一瘸一拐地朝西北方向去了。
法净望着他们的背影怔了怔,知道他们很快就会遇到合围上来的兵力。
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只希望如眼下这般,先安顿好长风……而五王子也不必直接死在他的手上。
再怎么说,他也是长风的哥哥。
法净将靠在梅树下的长风扶起,抱至假山处。因不忍她满头青丝沾染泥垢,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将外衣脱了下来,铺在假山内的狭道上。
最后将长风小心翼翼地安放进了假山。
他要去暴室救母亲了。
“王子,干什么去……”小内侍实在不解今日五王子的脑回路。
既然逃过一劫,为何还要折返回来。折返回来便罢了,为何还要上前再度送死。
“你没看见他脱衣服了……”五王子咬牙,“他们定是在行苟且之事……”
“苟且便苟且了……”小内侍苦着脸拖抱住他,“王子不早就认定他们苟且过嘛……”
“那不一样!”五王子道,“你没看到长风一动不动的,肯定是那死秃贼给她做了什么手脚……”
“那也不关咱的事……”小内侍道,“王子,咱们还是快趁乱逃出宫外再做计较罢!”
“不行。”五王子突然像是铁了心似的,“今天就算死在这儿,也要阻止那对狗男女伤风败俗!”
口口声声说着“狗男女”,但却抹杀不了那难听话背后藏着的担忧。
小内侍默然。放弃了劝阻。
五王子似乎对那个妹妹总有种过分的关心——当然,关心也分很多种。
他的这种关心主要表现在想看对方吃瘪,想看对方出丑。
结果每每落败的都是自己。
如今却不知怎么了,竟然像是担心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小蹄子”会吃亏似的,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我想,我原本给过你们机会了……”
法净徐徐转身,却在弯腰出假山的那一刻,便顺势将捻着的两粒石子接连弹出。
缩在灌木丛后的小内侍被打中了太阳穴,因力道较轻,故而只是应声昏倒。
而鬼鬼祟祟靠过来的五王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击中了胸口,当场口吐鲜血。
“素日里只道你是失道寡助,没想到你是真的蠢到不知死活!”
法净冷冷道。
“你又好到哪儿去!”五王子捂着胸口,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却和着满口的血吃力回驳道。“那小蹄子可是要做皇妃的人,我劝你不要自取灭亡……就算往日有些什么首尾,也都断了罢!”
法净听得心头火起,冷笑道:“果然心中龌龊,所见皆是龌龊!”
话音未落,他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破风之声。
转身的刹那,袖箭已斜斜射中他的胳膊。
原本这箭是冲着他的后背来的……
法净心中一阵苦涩,抬起头看见长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那张面庞隐于暗处,看不清神情。
“干得好!小蹄……”五王子眸中迸出喜色,想了想,将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长风定定地望着法净,法净也定定地望着她。
后者的眼中满是痛色,有不甘,有难过,有委屈,也有黯然……唯独没有恨意。
“咚”地一声,法净还是倒了下来。
箭矢上淬满了麻药,连那青衣武士都不能幸免,法净也自然不会例外。
长风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继而很快收拾好一切,心情以及妆发。
为了方便行动,她迅速将头发挽起了一个鬏儿。继而抹了把泥在脸上——
往好了扮不易,往丑了扮则简单。
“五哥。”长风弯腰出了假山,将法净的外袍扔给五王子。
五王子下意识地接住,继而一脸错愕:“干什么——”
“换上它。”长风看了眼地上的法净示意道,“你扮成御医,我则是宫女……一共逃出宫去。”
“不行。”五王子摇头,“父王,母后可怎么办……”
“看不出来你还挺孝顺的!”长风嗤笑一声,五王子嘴角微抽,刚要出言回怼,便见她敛容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别拘小节而不顾大局!跟我一同出宫,去请来勤王之师,或许还能扭转乾坤——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五王子一震。
他望向长风,吸了吸鼻子,低落道:“你怎么确定就能扭转乾坤……若做不到,可怎么办……”
“做不到?”长风道,“照你这么说,那留在宫中就更没希望了!办法是人争取出来的,一日做不到,那就一月;一月做不到,那就一年;一年做不到,那就十年!总之,我是不会向仇寇屈服的!”
085 携手前进
“好,咱们走!”五王子咬牙,看了眼灌木丛,又闪过一丝犹豫,“那丹歌他……”
“五哥若真的在意他,留他在宫里,比跟着你出宫,于他更好些……”
长风说的是大实话,一名内侍,远没有宫女更能适应宫外的环境。
五王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抹嘴角,背转过身去换上外袍,“走罢!”
“等一下。”长风快步走了过去,俯身拾起了五王子的外袍,披在了法净的身上。
“还是六妹狠啊!”五王子竖起大拇指感慨道,见长风侧目,不禁揶揄道:“你这么做,总不会是怕他着凉罢——”
长风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宫门在那边,你往哪儿走?”
五王子跟上她道。
“正因宫门在那儿,咱们现在才不能朝那个方向走……”长风顿住步伐,斜睨着她,“你怎么不想想,那些虎狼之师是从哪儿进来的?”
五王子一听,顿觉有道理,顿时没了主意:“那,那该怎么办?”
“反其道而行之。”
“若说这宫里何处最安全,想来并不是陛下的宣明殿,也不是我的越湖殿……而是六哥的声闻殿。”
声闻殿,这宫中名符其实的苦修之所,在一片竹林的尽头。
就连冷宫,只怕也比此处的用度要好些。
五王子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长风作为棋友,一年里倒还是造访过两三回。
她在前面带路。
五王子平时素少锻炼,加之挨板子的旧患未癒,今日又添新伤——
身体上的罪还不算什么,关键一路上时刻警惕吊着精神,简直令他难以负荷。
又一次被长风拽进桥洞下躲着,待一队甲兵从石桥上走后,他从水里钻出,痛苦地一抹脸。
“动静小些,五哥。”长风提醒道。
“到底还要多久!”五王子只觉脸都木了,哭唧唧道:“你知道这水有多冷么……”
“我知道啊。”长风一面说,一面扒着桥墩往岸上走,“五哥你该庆幸这条不是秀湖,而且水虽冷些,却未结冰。”
五王子悻悻跟上,忍不住又道:“还有多久啊……”
“快了。”长风拧了拧裙摆衣角,“再穿过一个九曲桥,就到了。”
“真的么?先前问你,你也说‘快了’……”
“若不是遇见寇兵,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长风丢下这么一句,一面警觉地打量了四周,一面继续躬身前行。
走了两步,捡到一根趁手的冬青树枝,回身扔给了五王子,“喏。”
五王子愣了下,旋即明白长风是为了让他拄着走路用,不禁心头涌现出一丝感激之情。但终究上下嘴唇挣扎了半晌,也没能将“谢”字说出口。
长风压根没有将此当成一回事,全副心思都在小心赶路上。
竹林是个好地方。由于竹经冬而不凋,因此会是他们绝佳的临时避难所。
而且长风有种预感,“他们不会那么快进驻声闻殿……”
“怎么,因为声闻殿偏?”五王子接口问道。
“算对罢。”长风牵了牵唇角,“会在那么偏陋居所住着的王子,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想来法净和魏氏没少把巫越王室成员的性情做派汇报给天颂。
这么短的时间内来攻,应当是集结了一些兵力,然而却不会充沛到把守各宫人手都不成问题。
如此便要抓重点,做取舍。
两人终于到了竹林,好好地歇了一口气。
不多时,便冻得牙齿打架。
毕竟竹林里的风可不小,两人又都是浑身湿透。
“要不咱进六弟的声闻殿把湿衣换下来,烤烤火罢……”
五王子不知不觉已经把长风当成了主心骨,凡事都要问过她意见。
见长风不语,又道:“你刚不说六弟这儿,他们没那么快找过来嘛……咱缩在这半路,反而不安全……”
“我是怕……”长风转头看向五王子,“六哥身边有那些人的耳目……”
“不会不会!”五王子道,“他身边不就一个静檀么……”
顿了顿,交待了实话:“静檀是我的人……”
“哦……是五哥的人……”长风挑了挑眉。
“你该是早就知道了罢?”五王子捕捉到了她那个代表“了然于胸”的小动作,不禁气吼吼地发问道。
“没有。”长风施施然道,“只不过……猜了个大概。”
五王子当即又恨得牙痒痒。
“走罢。”长风说着,已经先行猫着腰朝那一进三间的声闻殿进发。
声闻殿中果然安静得紧。
比别宫的骚乱比,这里简直就是桃源,是净土。
“直接喊静檀开门罢!”五王子嚷道。
“不,咱们绕到后门,劳五哥你托我翻墙进去——然后我从里面将门打开,放你进来。”
“为何这么麻烦……”五王子嘟囔道。
“因为……我信不过静檀。”
五王子一怔。
“他既能做你的耳目,难道就不能做别人的?”长风道,“会被财利收买的人,只要有人能出得起更高的价钱,他随时可以再择主效力。”
她怕就怕:静檀早已被接触更多的法净,收作了己用。
五王子若有所思,片刻过后,应了长风的要求。
其实他的内心有那么一刻在摇摆——他怕长风利用自己进去后便将自己一脚蹬开,不给他开门。
届时他再喊静檀,只怕也变成了哑炮了。
然而,仅一瞬他便劝说自己选择相信长风:毕竟她若想要坑害自己,那时在假山处只要袖手旁观就行了。
事实证明,他终于做对了一回。
长风指定了某个地点,踩着五王子的肩膀趴上墙头,接着便借势跳到了院内的一株菩提树上,然后顺利地溜了下来。
整个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却依然在抓住菩提树干,以及下溜的过程中将手与小臂内侧多处擦伤。
她打开门栓,五王子的目光不知为何有种前所未有的清亮,“六妹!”
“快进来。”长风招呼着他。
话音未落,便见五王子的神情一刹那变得惊恐万状——
“六妹,小心!”
086 巧舌如簧无济于事
本来五王子还奇怪,为何声闻殿简陋如斯,偏偏屋脊上的鸱吻大得吓人——
逡黑巨影,宛如一尊佛像。
岂料那尊佛蓦地挪动转身,俨然是一个人。
然后那人拔出长剑,直直朝长风背后刺了过来。
经他那么一喊,长风避开了那致命一击,且就势回身放出了暗器。
这一回不是袖箭,而是暴雨梨花针。
来人微微讶异,继而顾不上其他,连忙格剑抵挡。
“走!”长风怕回弹过来的针反过来射中他们自己,连忙拽着五王子往屋舍里奔。
“六哥!”长风高声呼喊着。
她怕六王子博昙已经遇害。
门“吱哑”一声被打开,却并没有看见前来开门的人。
长风略作犹豫,可五王子却是不管不顾地拽着她躲了进去。
结果刚迈过门槛,一把弯刀便搁在了他二人的脖子上。
长风定睛一看,对方是个苗疆打扮的男子,皮肤黝黑,可五官却并不丑。
“你们是谁……把这宫殿的主人怎么样了?”
她蹙眉问道。
而一旁的五王子早已抖若糠筛。
怎么一回事?
这还能叫禁宫么?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进来。
“主人?”那位苗疆打扮的男子操着不太纯正的汉话冷笑一声,继而道:“一座空宅子,何来的主人?”
长风和五王子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目光中读到了惊愕。
“你是御医?”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两人回头,正是方才那个差点要了长风命的赭衣持剑人。
五王子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长风的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忙应声道:“对、对!”
“姓甚名谁?擅长医治何种病症?”那人目光幽幽地打量着五王子,一连又是两个问句,显然有所怀疑。
“我……我……”五王子结巴了。
“他叫夏春贤。父为御医院院事夏天恩。因此也被称为‘小夏御医’。两年前才入宫任职……”长风脸不红心不跳地替他安了亲信小夏御医的名头后,开始自由发挥,“尤擅……看‘妇女病’。”
此言一出,五王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疑心是长风在故意磕碜他。
却也知道,长风只有这么说,才不会当场被戳穿。
在古时,杀医可是大忌。
如此一来,便有可能就此保住五王子的命。
“那你又是什么人?”
苗疆男子开口问道,一双影沉沉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长风。
“我是含元殿的内侍——也就是公公,唤作‘丹歌’。”
长风朗朗而道。
五王子简直佩服极了这个妹妹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一把锋利的弯刀架在脖子上,死亡当前,还是面不改色地行骗。
“公公?”苗疆男子似是还有些不理解,抬眼望向了同伴。
“公公,就是去势的男子。”那个赭衣持剑人淡淡道了一句,继而目光如炬地盯着长风,话音一转,“可你,并不像公公——”
长风心头一凛。
面上却并未露怯,赔笑道:“阁下应当知道,若非实在没有没有办法,谁也不会送家里的男丁来做这个……凡净了身,终生不能人道——像与不像的,又有何异?”
087 是敌是友
长风心头一凛,这才想起自己先前为了保命使出的必杀技。
那玩意儿只可能出自江湖,又怎会在一名深宫内侍的手上?
而且有此物在手,又怎么可能会日日忍气吞声?
“说罢!你是什么人?”
赭衣持剑人又挺了挺剑,可剑刃却向五王子的咽喉递得更近了些。
显然认定了他的身份也有可疑,或者觉得他会是问题的突破口。
“其实她是……”果不其然,五王子在一吓之下便急忙开了口,却被长风一个眼神制止。
“你说!”赭衣持剑人直接将剑尖对准了五王子一人,又示意苗疆男子举刀制住长风。继续对着他所认为的软柿子开刀:“敢有一个字作瞒,便立时杀了你!”
“她不是什么内侍……”五王子的话又急又快,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她是长风公主……的宫女……”语至后来,终于来了个大喘气。
苗疆男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赭衣持剑人也目光深沉地打量着长风,重复道:“长风公主的……宫女?”
长风早先抹在脸上的污泥早已在过河的时候被冲刷干净,之后疲于奔命,也没有再补。
“不信你们看!”五王子将脖子向后缩了缩,手却很欠地伸向了长风的头,一拨拉,便将她的三尺青丝给披露于人前。
长风恨恨地瞪着五王子。
“原来是长风公主调教出来的宫女……”与久未回过神来的苗疆男子相比,赭衣持剑人此时话显得特别的多,“果然不同凡响……”
说着,他瞥了眼五王子,冷哼一声:“只可惜你所托非人了——”
显然是误会了他俩的关系。
长风却在听到这一句后,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若是真将他们看作是宫女同年轻御医私奔就好了……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急着说话,而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流露出几丝不甘。
“在我们之前,你还见过别的不速之客么?”
赭衣持剑人冷不丁问长风。
“当然。”长风看了他一眼,缓缓答道,“自今夜血月当空,不知道见了多少邪魔外道……”
“我们不是……”苗疆男子急急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赭衣持剑人淡淡制止,他笑着望着长风,“有点意思。”
“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们……”长风此言一出,五王子便惊出一身汗,他生怕长风跟这些蛮夷贼人使激将法等同于玩火自焚。思忖间,长风的话已丝毫不滞地说了下去,“要么,就说说你们的来意……”
“姑娘怎么称呼?”苗疆男子略显突兀地问道。
“柳岸。”长风道。
希望今夜可以很快柳暗花明。
“柳姑娘,”赭衣持剑人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句,“你为何会使这暴雨梨花针?”
“家父所教。”长风神情平静,继而语气一转,“你们不会还想接着追问……我父母兄弟的事罢?”语至后来,牵了牵唇角,泛起一丝嘲弄之意。
“诚然,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语含试探,“事到如今,你们是不是也该让我知道知道你们——”
“柳姑娘见过这个人么?”赭衣持剑人忽然伸手入怀,随即展开了一张布帛小像在她面前。
长风吃了一惊。
虽然画中人是个少年,但那眉眼却极肖寒食。
“又或者……姑娘有没有见过这个?”苗疆男子像急于献宝似的,也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个篾编的袖珍篓——
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只肥硕的蛊虫。
“大蛆!”五王子失声惊呼。
长风蹙起眉头,倒不是对五王子的乍呼反应有何不满,而是因为全然想不到对方居然是冲着寒食来的。
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她无疑更加警惕起来。
一者,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难道是寒食……
墓曾说过,门下弟子他只传授了寒食一人“缩骨功”。
可这并不代表,江湖上没有其他人会。
二者,他们如何知道寒食就在宫里?
如果她先前的猜测没错——这两人与天颂无关,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寻找寒食而来。
而为着这个目的,居然有胆色也有能耐视巫越宫卫为无物,便这么轻轻松松地站在这里了。
这不得不令她心惊。
“我没见过画上的人。”长风思忖一番后沉声道,“但我见过跟这篓子里一模一样的虫子,被公主殿下的鹦鹉啄破了肚肠。”
此言一出,苗疆男子还未如何,便见赭衣持剑人骤然变色,“你说的是真的?!”
长风点了点头。
“完了,完了!”
赭衣持剑人神情呆滞,绝望地后退了两步。
“费兄,别这么沮丧。”苗疆男子突然开口安慰道,又看向长风,“姑娘看见虫子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根据赭衣持剑人的反应,长风基本可以断定来人系关心寒食的友人——
手里居然还有他少年时的画像,很有可能还是故交旧友。因此面对对方的提问,她选择如实作答,“昨日酉时——晚饭时分。”
赭衣持剑人复又望向苗疆男子,只见后者舒然一笑,直言道:“母蛊一死,的确种子蛊者会在两个时辰内失去行动力——且要反复体会母蛊死时的痛苦,达六次之多……然而,六次死去活来之后,会重新恢复意识和体力……”
他顿了顿,“眼下算来,他应当已经缓了过来。”
“还是得尽快找到他人才行!不然——”
赭衣持剑人蓦地止住了话。
一旁的五王子早听傻了。
“费兄不必担心,并不是没有挽救之法……”苗疆男子道。
长风闻之心头一动。
谁知却听得那赭衣持剑人幽声问了一句:“若不挽救,他还能再活多久?”
“最多七日……若是在这七日内又受外伤,那可不好说……”
“够了。”赭衣持剑人勾唇一笑,透着几分残酷,“只要让我找到了他,哪怕只有一日可活,也够了。”
088 君子藏器
长风听闻这话,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这世上有希望对方只活一日的“故交好友”么?
故交也许是,好友却不见得。
即便她已自顾不暇,却也忍不住为寒食将心揪了起来。
“你既能用千年蛊王感知到他在这座子城中,难道就无法确定他更具体的位置么?”
赭衣持剑人视长风两人为无物,径直问道。
“那是因为母蛊已死。”苗疆男子怫然不悦,他不允许任何人置疑蛊王的威力,“原本蛊王就只是与母蛊间的联结感应更为强烈……如今只剩下了子蛊,自然要难上许多。”
赭衣持剑人自知说错了话,收剑朝对方行了一个苗礼。是赔罪的意思。
苗疆男子见了,神色霁和,放缓了语气道:“费兄,待到他运功之时,蛊王就会为我们指明方向。”
听他这么说,赭衣持剑人眉头并未舒解,“他先前已然受了重创,倘若今夜打定主意休养避战,那当如何?”
“这宫里不是已经乱套了吗?”苗疆男子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长风道,“就连长风公主的宫女都跑了出来……”他顿了顿,望向来时伴:“费兄,你要找的那个人,不见得就能躲得掉灾难……”
长风抿了抿唇角,心里再度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苗疆男子的汉话表达能力有限,可是看事情的眼光却很准。
他说的没错,在今夜这场动乱里,寒食不可能独善其身。
而且无论是哪一方发现了他,他都落不到好。
与此同时,长风也想明白了:
为何他们凭借手中的蛊王来确认寒食的位置,却会找到这声闻殿。
因为寒食在倒下前,在去往椒兰殿的路上刚好经过这里——
不,或许应当这么说,他不是经过这里,而是令寻他之人误以为他在这里。
如果说越湖殿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山庄,声闻殿则是茂林修竹后的隐舍,背靠着凤凰山麓。
寒食从越湖殿出来,直接选了东南向的水路,施展开绝顶的轻功,试图以最短的距离到达椒兰殿。
结果却在半路因母蛊之死而折翼。
跌落的地方,应当恰好距声闻殿的后门不远。
并且在剧烈的痛感之下,寒食不得已盘桓了许久。
这才阴差阳错,造就了这个美丽的误会。
“越湖殿在什么位置?”被唤作“费兄”的赭衣持剑人再度提剑,指向长风,“你说母蛊是被长风公主养的鹦鹉给啄死的……那这么说,母蛊本就在你们越湖殿了?”
连越湖殿都知道。
看样子这个人对巫越王室同样没少下功夫。
“什么母蛊……”长风没有忘记自己先前“无知者无辜”的定位,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公主殿下今日大发雷霆,接着便将澄泥罐中的那只似蚕非蚕的丑虫子命人丢进了鸟笼……”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光是戒备心奇重的赭衣持剑人信了,就连五王子也开始怀疑长风是不是真的养过什么蛊——
要知道早些年就听说过黄贵妃喜与方士秘密往来,貌似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得驻龄之法,蛊惑圣心。
他目露怀疑地看向长风。
长风却只作未察,连个回应的眼神都吝于给到他。
“带我们去越湖殿!”
赭衣持剑人随即命令道。
“可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乱兵涌了进去……”长风着意拱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对方,“两位壮士难道不怕么……”
苗疆男子又怎肯在她面前丢了面子,拍了拍胸脯道:“我们南诏苗人,无论男女,都极够胆色。而这位费兄……”
“咳咳——”
赭衣持剑人干咳了两声,打断了苗疆男子的话。
他警惕地看着长风,眯了眯眼睛:“你只需要带路就好……其他的不需要你多问!”
接着又看向五王子,神色端凝,似乎是在判断他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价值。
“擅长看妇女病的大夫……”赭衣持剑人唇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继而冲五王子身侧的苗疆男子递了个眼色,卖给对方一个人情。“如何处置这位柳姑娘的……同伴,就由朗达你自己做决定罢。”
苗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直接,他又岂会看不出来,自朗达得知面前这位居士打扮的丽人是女儿身后,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汉人敬医,一如你们苗人敬巫——”长风替惊恐的五王子张口解围,“他是名大夫……能救很多人的性命,就像你们供奉的巫师,是不可以冒犯的……”
这话大大取悦了苗疆男子,因为他便是名巫师。他差点张口就告诉了长风,但想了想,觉得眼下并不是细说这些的时候,因此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另外,他很高兴长风为之开口并非是出于情难割舍,而仅仅是摆事实讲道理,细品下来还有几分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不愿他犯下某种大忌。
尽管那只是汉家的忌讳。
“好,我不杀他。”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长风。
“善莫大焉。”长风只淡淡笑着回了这么一句。既没有感激涕零地道着“多谢”,更没有倨傲地闭口不言。
这无疑令苗疆男子更为倾心她的克制有礼。
那是一种与苗家女子截然不同的风姿与仪态。
赭衣持剑人却沉着脸,道了句:“那就一起往越湖殿去罢……”
对上长风投来的目光,他冷冷一笑:“虽说不杀,却也不能放……”顿了顿,“要是把他放了,他去给别的什么人报信,又或者被别的什么不懂杀医犯忌的人抓到,那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谁知长风神态没有丝毫不悦或扭捏,朗朗道了句“正是”。
倒教赭衣持剑人微微一讶。
四人出了院子,重新上路。
离开前,长风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并不陌生却也算不上熟悉的院落,眼中无限惆怅。
六哥,你究竟人去哪儿了?
有两位武道高手在侧,长风与五王子再也不用像来时那样提心吊胆。
虽然也免不了要躲躲藏藏,但他们却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躺平心态。
至于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只需摆出受害人的姿态尽情喊冤就好……
到时候高手们打作一团,他们才有逃出去的机会!
明明处于弱势,却反而能立于不败不地。
五王子这才慢慢品咂出长风的厉害。
可他不知道的是,长风身上还有最后一瓶安息香。
只是她在等待祭出它的最佳时机。
089 你方唱罢我登场
“停!”
苗疆男子突然出声制止同行人前进。
他神情激动地望向赭衣持剑人,“蛊王有反应了!”
赭衣持剑人登时面上也有了波澜,急切地问道:“在哪?”
“在那个方向——”苗疆男子朝着某处一指。
长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心头微讶。
居然是临华殿。
寒食在临华殿与人动手了?
以他目前的身体,撑得住么……
“确定么?”长风冷不丁开口问道,见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又道:“如果确定,从此处到那里有一条近道,我带你们过去。”
五王子自然也认出了那边是临华殿的方向,听闻此语不禁暗感讶异,但终是识趣地没有多问。
“不会有错。”苗疆男子道,“今夜他刚经历了六生六死,已是元气大伤。此时蛊王反应强烈,必然是他重新催逼出了内力……”他顿了顿,“可惜已是强弩之末,但凡敌人会点武功,只怕他都难有胜算……”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告诫赭衣持剑人加快速度,不然可能连最后一面都难以见着。
果不其然,赭衣持剑人一听这话便急了,二话不说便让长风带路。
中途有遇到一队甲兵,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苗疆男子与赭衣持剑人便开始大开杀戒。
五王子吓得面无人色,抹着溅到脸上的热血,失声尖叫起来。
面对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堆死肉,长风虽然没有像他那般被吓到魂飞魄散,却也止不住胃里一阵阵地恶心。寒意更是从头顶蔓延到脚心,半晌都动弹不得。
直至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斩杀殆尽,不耐烦地催促起长风带路,她才重新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腿脚,继续向前。
很公平。她这么告诉自己。
那些人杀了巫越的宫卫,然后自己又为他人所杀。
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头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长风知道,那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感。无关是非立场。
可五王子就惨了。
他本就行动滞碍,又吓得不轻,双腿发软,半晌都未能跟上步伐。
苗疆男子和赭衣持剑人早将他视作包袱,既然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不如就把他丢下得了。
然而长风却在此时回过头来,看见了五王子的状况,心下竟是一酸,连忙不管不顾地奔了过来,搀起他朝前走。
苗疆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
赭衣持剑人看得分明,出于了解,知道那是妒忌。
被一个会施蛊用毒的苗人妒忌上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想着,他唇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到了临华殿,才知道跟寒食动起手来的人是唯亭。
唯亭有着一把憨力气不假,却不曾修炼过武功。
长风想,倘若不是这样,只怕寒食根本撑不到现在。
“住手!”
赭衣持剑人喝了一声。
两人都分心朝这边望了过来,同时看见了长风和五王子。
形容狼狈的五王子是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的,而乔装过后的长风却是让他们迟疑了一会才分辨出来。刚要惊讶地张口呼喊,却见长风竖起了一根食指在唇边,朝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对战的两人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分开。
唯亭望向长风,翕动着唇角。他不会说话,但他显然有话想对长风说。
寒夜则是警觉地看向苗疆男子以及他的同伴——
忽然,他认出了对方,心中狠狠一颤。
“十二弟。”
赭衣持剑人殷殷唤道。
寒食闻言身子一震,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似乎要将在对方身上盯出两个洞一般。
“是你——”
“是我。”赭衣持剑人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如今终是见上了面……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你觉得眼下是时候吗?”寒食冷诮一笑。
“借一步说话罢。”赭衣持剑人道,仿佛他是这间宫殿的主人一般。
这无疑令唯亭忿然瞪大了双眼。
要知道,临华殿有且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七王子!
虽然不知道七王子目前人去了何处,也不明白七王子为何非要自己去越湖殿小厨房窝两天,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
所以他中途回头了。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临华殿外竟然尸横遍野。
唯亭心中狂跳,抑制住心头的惧意,回到了临华殿。
殿中竟然空无一人。
外面的尸首,是椒兰殿拨来的众多宫卫与外寇互相厮杀两败俱伤的结果。
临华殿的宫人四散。
但大多数都没能跑到宫门口便被斩杀,或者被驱赶到重华门,集中了起来。
唯亭是个死心眼。他决定在这里等七王子回来。
结果没能等来七王子,却等来了寒食。
寒食来临华殿,自然是来找长风的。
起先他与七公主出来,是为了找到她的宫女果儿灭口。
结果该找的人遍寻不获,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抱着孔雀裘的松花和御医。
七公主直勾勾地盯着孔雀裘,问起松花前因后果。
孰料松花刚一说完,七公主便冷不丁扬起一记手刀,将其打晕了过去。
面对目瞪口呆的御医,她一面弯下腰去珍而重之地抱起孔雀裘,一面喝令御医为寒食号脉:“快!不然保准叫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御医吓了一跳。
寒食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抽出腰间的软剑,横眉冷对,配合着七公主。
御医只得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