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寻蛊
“十二弟,跟我回费家罢。”
赭衣持剑人以为时机已到,和声劝谏道。
“我问的是——”寒食咬着牙,一字一句重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赭衣持剑人语气一滞。
苗疆男子则迈步上前,替他作答:“是我告诉他的——当时帮你种蛊的人,便是我的父亲。”
他顿了顿,“而你师父身上的蛊,也是我父亲种的。”
长风闻言,不由抬眸望向了对方。
墓……也种了“一念生”?
如果说寒食是她的死士,那墓又是谁的死士呢?
墓之所以离世,与他自己身上的“一念生”,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一连串地问题在长风的脑海中浮现,她忍不住心绞痛了起来。
墓直到死,还在替她事无巨细地着想铺陈。可她倒好,居然连墓的死因都没有弄清楚!
“你父亲为什么要给他种蛊?替谁种的?”
长风冷不丁问道。
在场几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苗疆男子回头表情疑惑,“柳姑娘,你……”
柳姑娘?
唯亭与寒食皆是一怔,继而各自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自然是受他师父之托,给他种下的。”苗疆男子显然误会了长风的意思,“而母蛊,不知为何会在你们长风公主的手里……”
五王子闻言狠狠瞪向长风。
他才明白,母蛊确有其事。
唯亭也通过这话,得知了寒食的真正身份——
居然是陵主的关门弟子,长风公主的死士。
先前两人动手,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寒食抿了抿嘴角,他清楚长风问的是谁,于是替她又问了一遍:“那我师父呢?令尊是替谁给他种的蛊?”
苗疆男子见发问的是他,不吭声了。
长风张口欲言,寒食却先一步开了口:“看在我人之将死的份上,你告诉我……”
“十二弟……”赭衣持剑人做出愕然痛心的模样。
可惜演技太差,寒食都懒得回应。可他想了想,笑着对赭衣持剑人挑了挑眉,“要不,你帮我问问?”
连声“兄长”都不肯叫,就只是“你你你”的,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赭衣持剑人嘴角微抽,旋即却化为一丝温和的笑意,朝寒食点了点头。
转而看向苗疆男子,“朗达,看在……我寻了他那么久,至今还未相认的份上,请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能替弟弟解惑——当初令尊大人,为了何人给无生门魔……陵主种的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苗疆男子摇了摇头,看样了不像在撒谎,“我只知道,那个母蛊如今也在杭州城。”
“你是如何能够判定母蛊的所在?”寒食顿了顿,“又是如何找到的我?”
“依然是靠蛊王。”苗疆男子道,“‘一念生’是母子蛊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母子蛊都能结成‘一念生’。”
“‘一念生’的母蛊必是蛊王之妻,所生的子蛊称为‘胄蛊’。如此,蛊王才会对他们的存在有所感应……”
长风先前便听了一鳞半爪,如今则是完全听明白了:
那蛊王就好比是个司南,指引他们一路找到了这儿。
092 刀有双刃
“那是因为我和六……柳妹约好了在声闻殿见面。”
五王子终于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急智。
见赭衣持剑人与苗疆男子同时投来如刀锋般凌厉的目光,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却依然将话接着说了下去,“御医再怎么说也是外臣,轻易不能踏足长风公主的闺阁。更何况,越湖殿……”
五王子本想说戒备森严,但想着长风此行便要引他们过去,便改口道:“……宫人训练有素,我们在那里碰头,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他顿了顿,“而声闻殿就不一样了——六王子是个整日只知把素持斋的人,殿中也压根没什么服侍的人……自然是那处更适合说话。”
“呸!”寒食啐了一声,“男盗女娼!”
“你……”五王子朝对方怒目而视。
长风却只是垂下了头。
她明白寒食的用意,所以尽可能地配合着他。
“走罢!”
苗疆男子瞧着不忍,连忙站出来给长风解围。
痴情女子薄情郎。遇人不淑又不是她的错。
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在生死面前,她还是会对背叛过自己的男子心软——
难道这便是中原女子的不同么!
苗家女子虽然也惯是痴情,但却是敢爱敢恨。一旦发现自己遭受到背叛,当初有多爱,过后就有多恨。恨起来,咒死对方也毫不含糊。
因此才有“情蛊”这东西。
他身为苗巫传人,按理来说,应该会有许多破解之法,当不会在意才对。可偏偏他在内心深处感到忌惮。
朗达总梦想着能找到一个如水般柔情,也如水般包容的女子。
眼下觉得,面前的这位柳姑娘便是他梦寐以求的仰阿莎。
既是要去越湖殿,那“擅长撑船”的唯亭便派上了用场。
相比之下,五王子倒成了多余的人。
苗巫即通医术。若非寒食有言在先,早在迈出临华殿那一刻,朗达就巴不得把他给甩掉。
在去往越湖殿的路途中,他频频动起这个念头。
一行六人,目标实在太大。可是不会武功的却占了一大半。
寒食本不在其列,可是经历六生六死的他,根本是外强中干。
有时躲避不及,便只能对上。
凭的不过是一刀一剑,佐以奇毒,方能跟那些披剑执锐的兵士们大战一场又一场。
很快,这两位王宫的不速之客便已经筋疲力尽。
“越,越湖殿还没到么……”
苗疆男子把刀插在地上,弯腰喘息着问着长风。
来时他们便是使毒迷了宫卫,堂而皇之地越过宫墙进得内来的。
要是不行,大不了他们故计重施,也和来时一样离开好了。
“越湖殿本就地处偏远,不然也不会过墙即是宫外——”长风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紧不慢地宽慰道,“就快到了。”
说着,还指了指前方的望荃亭,“看见没,过了那亭子,再穿两个游廊,就到了。”
唯亭和寒食暗暗发笑。
他们早就看出来了,长风公主是在借他们的手杀敌呢。
当然,也在借敌人的手,折损他们的战斗力。
而五王子却笑不出来。
不光是因为一瘸一拐的他走着吃力,更是因为他眼见敌兵如潮水般前赴后继。
在某一刻,他与长风眼神互视了一下,都从彼此的眸中瞥见了忧色与黯然。
如果判断得没错,天颂的大部队已经挥师南下,而先遣部队已经赶来增援。再拖下去,只怕他们插翅也难飞。
若是这样的话,勤王之师便永无开拔之期。
而巫越,自今夜后便将成为历史。
行至假山附近,法净已无踪影。
连同披在他身上的那件绯色外袍,一同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王子……”
要命的是,不远处的灌木丛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声。
糟了!
怎么把那个叫“丹歌”的小内侍给忘了……
长风和五王子齐齐变色。
“什么人?”赭衣持剑人喝道。
灌木丛突然就没了人声,却因瑟瑟发抖而发出“索索”的响动。
五王子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应该就是只猫……”长风想要含混过去,“不是还赶时间么?我们快些离开这儿罢……”
“也好。”赭衣持剑人嘴上这么说着,却偏头对着苗疆男子使了个眼色。
苗疆男子会意。
在一行人即将迈向月洞门时,他忽地折返,腾跃而起,朝着灌木丛撒了一把毒粉。
紧接着便听到灌木丛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五王子蓦地顿住身形,转头便瘸着腿那儿跑去。
“五……”
长风不及阻止,便也快步追了过去。
灌木丛中跌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来,双掌覆目,而每只指节都已乌青发肿。
“你为何如此歹毒?!”
五王子愤然指摘着始作俑者问道,他不管不顾地便要上前抱住丹歌,却被长风一把拉住。
“当心过了毒气……”
长风眼见着丹歌的惨状,也不禁心中发寒。因此更不能轻易放五王子过去。
感情用事,只会令损失愈发惨重。
“在你眼里,他就只是卑不足道的内侍……”五王子一把甩开长风的手,“可在我眼里,他是个体己人——”
苗疆男子愣住,继而情不自禁挑了挑眉。
这情势,他有些看不懂了……
下意识地便将目光投向了友人。
岂料赭衣持剑人也是做了个挑眉的动作,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有解药么?”长风仍抓着五王子不放,冷着脸问苗疆男子。
“有,可是……”苗疆男子对上她的目光,下意识便垂下了头,低低道:“可是已经……晚了……”
五王子听了这话,当即发出了小兽一样的呼号声。
整个人痛苦地委地,再一抬首,已满脸是泪,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丹歌,却被长风扑在身上死死摁住。
“碰了他的尸首,会染毒吗?”
她再次发问。
苗疆男子声音更低,讷讷吐出一个字:“会……”
“听见了吗?”长风俯身在五王子耳畔泠声道,“纵是你再如何不忍,再如何悲痛,他都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她咬了咬牙,眼眶亦感到一阵发热,强抑着鼻酸道:“倘若你不想也成为这样的死人,教身边在意的人也如你这般悲痛的话,就赶紧起身,跟我走!”
093 上船
五王子双目赤红,蓄满了伤恸之意,宛如一头受了伤的狮子。
可这只狮子是跛脚的,空余愤怒,却没有利爪来实施杀伤力——
即便事实如此,长风在触到他的眼神后,依然禁不住心头一颤。
没有人能抵挡那一记孤绝。
饶是长风,也不能。
因此她没打算抵挡,却也不会回避。她坦然受之,并且适时地抓住一个空当,俯身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五王子附耳说了一句话。
“我一定帮你报仇。”
咬字虽轻,可话里承诺的分量,却重如千斤。
于五王子更不啻是暗室中照进了一束光。
他整个人为之一振。
“所以……”长风沉吟着,陡然间将音量又切换回先前那般高低,“你要不要起身继续向前走?”
此时的五王子目光终于归于平静,冲着长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六……”他想张口喊“六妹”,想与以往不同,发自内心地唤她一声“六妹”,可惜此情此景,却不允许他真切一回。
顿了顿,直接却又含蓄地道了句:“多谢你。”
长风则冲他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客气。”
多少未尽之言,多少未央之意,都包含在这稀松平常的两句礼貌对白中了。
两人起身。不消分说,便各自低头去掸身上沾染的尘屑。
皆在王室教育中浸染了十余载,有些共通的东西,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比如对体面的诉求。
即便去死,也得体面。
五王子再次回身,望向那个被毒粉侵蚀、已无生息的挚爱,欲解下身上的外袍给对方覆上——
这也是此时的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可是一只手却在按住了他——
依然是长风。
“别。”她目带警告,紧接着自己宽衣解带,不顾众人的眼光,将外穿着的那件七条衣脱了下来,走上前去,轻轻覆在了丹歌的身上。
五王子再次想言谢,却又觉得一个“谢”字不足以达意。索性又闭上了嘴巴。
能够说出口的情意,都不够重。
谢意,也不外如是。
长风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的灵魂毕竟不是原装的,因此不会觉得:
当众脱一件外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要知道,脱了这件七条衣,她身上是原本属于方絮的一等宫女服。
可五王子要是脱下了外在的那身医官服,谁知道他原本的中衣会不会暴露身份?
“走罢。”
长风一拉五王子,回身却瞥见了众人皆是一副早已看呆的神情。
可是呆怔的背后,藏着的却是不尽相同的情绪。
唯亭只恨自己没能先一步反应过来,上前替长风做这一切。
寒食则是一早就反应了过来,但思及情状不得不生生克制住。
苗疆男子是困惑与艳羡,他实不解于中原女子的至刚至柔,至爱无尤的胸怀,隐隐又生出了对既得者的嫉恨。
可赭衣持剑人则是对她当众宽衣的鄙薄和一丝……掠夺。
长风前世是见识过掠夺者嘴脸,且日日与之生活在一起的人。因此对于这种不怀好意的敏锐度,远远高于她对商机的嗅觉。
后者为攻,前者为防。出击与自保之间,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长风默默忍受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以及那目光背后的内容。
她前世死于掠夺者之手,算是被掠夺个彻底。但今生不会。
她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
赭衣持剑人也在冷笑,试图用这一丝冷笑去掩盖眼中涌现的炽意——
长风猜得没错:是掠夺。
法净的身形远比她要高大许多,因此穿在里面作为中衣的郁多罗僧,长风当作外袍依然是略显松垮地罩在身上。
实在没什么看头。
可脱了就不一样了。
赭衣持剑人饶有兴味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着长风,容貌身段他都觉着应属上乘——
巫越王还真会享受。
连个宫女都这么出挑,那宠冠后宫的瑰焰夫人黄氏……得美成什么样?
成日耽于美色,难怪会被人打到家门口,包了饺子。
人人都道他醉心习武不近女色,事实上是因为他觉得世间绝大多数都是庸姿俗粉,实在不值得他为之耽误功夫。
若得女如斯,不妨考虑缠绵几晚,享享殊乐。
可惜他这番构想,绝不会再有实现的机会了。
几人终是上了划向越湖殿的船。
巫越的冬日再冷,都不会结冰。这是还能行船的原因。
哪来的舟楫呢?
西岸埠头,十丈宽的“绿绮”石桥之下,藏着这么一艘乌篷船。
篷舱内摆有小桌与蒲团,甚至在中空的桌腿中还各搁了一袋金银细软——
既能令桌子在行时四平八稳,又能给到它真正的主人双倍的安心。
宫外的那些房契、地契则在蒲团之中的腊纸包内。
可以说,这艘船才是长风真正的“隐形财富”。
“去撑船。”
长风指着船的位置,朝着唯亭比了个手势,做出了吩咐。
唯亭点了点头,直接一个猛子扎入冰冷的水里,然后朝桥洞下的船上游去。
“他为,为何如此?”
苗疆男子疑惑道。
赭衣持剑人也看向长风。
“你们会武功不假,可我们都不会。”长风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免于我们脚滑落水——总归是把船拖出来,驶到桥这边,才更方便我们上船不是?”
苗疆男子备觉有理,用力点了点头。
赭衣持剑人则是没有说话。但显然不再有所怀疑。
长风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不但不会撑船,似乎也不会水。
那对于水的忌惮,并不是想藏便能藏得住的。
唯亭湿淋淋的立在船头,几下便将船划了过来。
他率先向长风伸出了手,却没有附带什么表情或是相邀的言语。
赭衣持剑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为何一直不吭声?”
“因为他本就不会说话。”长风说着,将手伸向唯亭,经由他用力一拉,顺利跳到了船上。
紧接着,是五王子。
再然后,是寒食。
赭衣持剑人和苗疆男子是一前一后自己跃上船的。
至此,长风带着自己的明敌暗友,一同登上了这艘富贵船。
好戏即将开场。
094 鱼肉与刀俎
船不算大,载六个人实在是满满当当。
而篷舱内堪堪能坐下四个人。
可让谁出去呢?
要在船头摇橹的唯亭自然位列其中。
他甫一上船,便进了篷舱,换下了身上的湿衣。
至于衣服是哪来的?
那不用说,也是长风事先备下的。
知道在这艘船存钱,又怎么会不备上一身行头?
是道袍。
孔方楚虽然崇佛,却也并不排斥方士。
毕竟每个君王都怀揣着一个长生不老梦。
黄贵妃容颜不老的活例子在眼前,那长生为什么就不可能?
只可惜那个马道婆只留下了一副为女性驻颜的“草金丹”,便不知所踪。
有意思的是,“草金丹”的方子早就流传了出去,但也没见宫中有第二个人,能如黄贵妃一般容颜不老。
或许称黄贵妃为“贵妃”并不严谨,毕竟出了子城,是不被世人所承认的。
任何隶属于中朝的诸侯国,其正妻也只能称“夫人”而已。
可这并不妨碍宫墙之内,“王后”“王后”叫得欢。
然则,流水的王后,铁打的贵妃。
碍于孙氏一族在巫越的特殊地位,“王后”桂冕可以落在孙氏门庭,但帝王的爱恋却只会给自己的发妻。
黄氏在帝王心中先入为主,可因为子息迟至的缘故,只得被迫让贤。让出身勋贵豪门的孙氏后来居上。
后来居上,后来又居上。
孙氏一族一共出了两位王后。
黄氏熬死了一位,又熬老了一位。
分明两位孙王后都比她要小上许多。
如今长风才明白:为何黄贵妃会在怀上七王子后才添了几分老态,那是因为只有七王子是亲生。
高龄产妇可不好当。
不过,即便黄贵妃生完七王子后肉眼可见的憔悴衰老了一些,但比及宫中任何一位妃嫔,都更出挑,更青春。
耐老,是她的宫斗法宝。
旁人想学却学不来。
大概这就叫做“得天独厚”罢。
是以孔方楚这个得天授命的君主,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曾被他视为“奸邪”的马道婆不见踪影之后,他也不是没有相邀过其他的术士进宫作客。
然而,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却不见有效。服用后倒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并且这些人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活神仙”,开始对着尊贵的王嗣进行指摘。
七公主就是被他们给坑惨了。
孔方楚内心不满,可是又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是自己邀的,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自己想听的。
之后便也慢慢疏淡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巫越开始排斥道士。
因此,道士也成为了除僧人外,唯一出现在宫禁而不会引起怪议的身份。
唯亭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装,站在船头,俨然是一位气质内敛的小道士。
唯一的破绽是头上的簪子,并非是道家从前向后的插法。
长风又朝着唯亭做了个手势。
唯亭会意,立即改换了簪子的插法。
接着,他冲长风做了一串手语。
长风看完,摇了摇头,回了一个奇异的手势。
“你们在说什么?”
赭衣持剑人警觉地问道。
“在说……”长风瞥了他一眼,“篷舱内还有一套可换的衣服……给谁穿?”
长风和五王子浑身透湿,寒食也浑身透湿。
前二人是在河水里泡过,而后一位则是发功后蛊噬之遗症,冷汗淋淋,直接自内而外浸透了所有的衣衫。
眼下可是寒冬腊月!
原本路上走着,湿衣的寒意倒也能在运动时勉力抵御。
可一停下来,就不禁冷得牙齿“咯咯”打架。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苗疆男子关切地问道。
假如只有一套干衣,他当然希望是由长风换上。
哪怕是不合身的男装呢。
“摇头的意思——不必给我。”
长风笑着道,“比起换下湿衣,我更想坐在舱内。”
“就是换了……你也该坐在舱内。”
苗疆男子一语定乾坤。
“算了。”长风道,目光在五王子和寒食间流连了一瞬,“让他们俩中的一人换上罢。”
言罢,先进了篷舱。把做主的权利交给了他们。
这样他们才会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从而放下戒心。
“十二弟……”
赭衣持剑人自是想也未想便朝着寒食讨好地笑了笑。不知他不是实在没有演戏的天分,总之那笑意在寒食看来僵硬得很。
其实并不是赭衣持剑人演技太差,而是寒食对他早有预判,再加之他在这宫中穿梭,接触到的人都是此间高手。
因此,那位嫡兄的唱念做打就不够看了。
比如长风,先前貌似是在对着唯亭做出回应,实则那个手势是做给寒食看的。
依据那个手势包含的指令,寒食早已有了计较。
听了赭衣持剑人的一声唤,他横眉竖眼,好不客气地道:“怎么,想赶我出舱?”
没错。他现在握剑都觉吃力。可是他赌对方现在舍不得杀他。
自然没必要收敛心性,放肆就放肆了。
而对方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前,却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果不其然,赭衣持剑人忙不迭地摇头否认:“不,不,不!我怎么会让你站在外面吹风……诚如朗达兄所言,你完全可以既换衣服,也不出舱。”
言罢,他恶狠狠地瞪向那个癖好殊异,不爱美人爱太监的“御医”:“你留在这儿!”
五王子一声不吭,自亲眼得见丹歌死状,他的内心就被某种炽热的洪流冲击灼烧着,但是被理智死死摁下喷溢的势头。整个人处于一种阴沉的冷静之中。
前所未有。
他抬眼看见进入舱内却转身面朝自己的长风,递来了一个眼神,他当即会意,却顺势垂下了头。
在那两名恶客看来,是屈服。
他们互视一眼,唇边泛着嘲弄鄙薄之意。两人落后于寒食一步,大摇大摆地进了篷舱。
五王子背转过身去,再一抬眸,眸中的狠戾之意不加掩饰地释放了出来。
唯亭瞧着心头一惊,摸不准其中是否有几分是对着自家主子的。
可眼下却不容他再想那么多,连忙撑篙起航,动作沉稳缓弛。
他生怕动作太大,将入舱后取出的那些沉甸甸的家伙什掉落出来。
主子对他信任有加,那他决计不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辜负主子的信任。
“柳姑娘,到里面坐。”苗疆男子对着这艘船真正的主人不失热情地招呼道。“站在舱口,你当心受风。”
“来了。”
长风笑着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095 我的迷香就是尺
能笑着与恨之入骨的人委蛇,这是长风绵延到今世的特长。
至此,一切安排就续。
接下来,她将会带领伙伴与对方完成鱼肉与刀俎的身份转换。
长风最后一个进去,发现船桌三缺一的那个位置,背对着船头,面朝着船尾。
她心中并不如何意外,因为放眼船舱,这个位置一定会是被挑剩下来。
解读这一点,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心理学知识:
就好比人一般不会选择背对着门坐一样——
这有种不安全感。
而在座所有人,恰恰都是拥有极高的警觉性和戒备心的人。
寒食第一个走进去换衣服——
他先是背对着船头,躬身脱下湿衣,可是待套上里衣后,便选择绕到另一端继续穿,直到也变成了一个年轻道士。接着面朝船头,席地而坐。
而赭衣持剑人与苗疆男子则立即选择挨着寒食,一左一右坐下。
这其实势成挟制,能迅速应对寒食所有不友好的反应。
长风没得选,就那么湿淋淋地坐在三名男子的面前。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毕现,且自她一坐下,篷舱船板上立时像是下了雨,嘀嘀答答个不停。
这本是一件极其尴尬窘迫的事,可在长风的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到狼狈的神情,有的就只是坦然自若。
不由得教有心看笑话者、心生绮念者及于心不忍者,皆敛起了心思。
船开始起程。
慢慢驶到了湖心。
而长风不动声色地放出了安息香。
记得墓曾经说过,武功越高的人,血气运行越快,而在吸入安息香后,昏睡也越快。
虽然长风答应过方絮会戒断,但近日来,睡前送服一颗子午丸的习惯却并未改变。
毕竟,这是座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宫廷里啊。
寒食出发前,长风也命他吃了一颗。
对于寒食的武功,她是有信心。可是有些事,想要办得万无一失,仅靠武功高强是不够的。
毕竟,这可是文韬胜于武略的宫廷里啊。
没有人比长风更明白挣扎求存的意义了。
前世那些缺钱且寡爱的生活都经历过,如今这险中还能求富贵,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很多人都觉得被这座宫廷吞噬掉了本来的自己,可长风却从一开始就选择和光同尘。
不做殊死对抗,也不会真正地随波逐流。积极地摸清这里的生存法则,既不畏攻,也不怕守。
胜不骄,败不馁。
这种品质注定会让她走得更远,并且在未来的许多时刻,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会是谁先倒下呢?
长风想着。
在苗疆男子和赭衣持剑人之间,谁先倒下,就说明谁的武道修为更高一筹。
这点儿倒挺有意思——
安息香倒成了武道修为的鉴定标尺了。
长风看见苗疆男子微微垂下了头,双手拢在袖中鼓捣者,仿佛是困了。
然而最终是对面的赭衣持剑人先一步败北,他握在手中须臾不离的青锋宝剑,“咚”地一声掉在了船板上。
苗疆男子骤然抬首,看了过去。
长风心中微讶,却立时有了对策:朝着自己对面的寒食递了个眼色。
接着,他们两人几乎与赭衣持剑人时歪倒,“昏”了过去。
好在下一瞬,便听到“咚”地一声——
这一回,不是赭衣持剑人的剑,而是那名意志坚挺的苗疆男子。
五王子虽是背对着篷舱,却一直留意着篷舱内的动静。
他觉着不对,回头便看见了舱内人倒成一片的诡异情状。
当即变色地“啊”了一声,飞扑进去:“六妹!”
五王子扶起距离自己最近的长风,惊慌无措地唤着她。
“醒醒!六妹,你怎么了?”
长风本想再多装一会儿,以求稳妥,但眼下被晃得头晕,只得提前“醒来”。
“我没事。五哥。”
长风睁开了眼睛,倒将五王子唬得身子一僵。
“我们是装的。”寒食也在此时坐了起来。
耳边突如其来的一道男声,令五王子直接失声惊叫了一声。
“啊!”
下意识地手上一紧,将长风膀子捏得生疼。
接着,回魂的五王子冲着寒食怒目而视。
寒食对着他善意地笑了笑。
可五王子却不认为那笑是出于善意——他将寒食视作与倒地两个魔头是一伙的了。
五王子放开长风,挡在了她的面前。“有本事冲我来!”
这个举动,不但令寒食怔住,也令长风愣在原地。
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禁心中一暖。
“五哥,”她轻轻拽了一下五王子的袖袍,“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
五王子回头,脸上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长风顿了顿,补充说明道:“我的人。”
这三个字,无论在何时说起,以及说起多少回,都会令寒食感到心花怒放。
五王子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长风许久,直到判断出她说这话是认真的,不禁摇了摇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他呢?”
五王子看向船头已经停止摇橹,面带微笑的唯亭。
“你救下他,只是因为他是七弟的近侍吗?”
“当然不是。”长风有一说一,“虽然他不是我有意安插到七弟身边的,但他的确也是我的人。”
是墓给她留下的助力和责任。
她当然不能扔下他不管。
五王子语凝。
明明长风这话听起来极像是矫饰,可偏偏让他觉得是真话。
原因很简单——长风没必要骗他。
“看来,你绝不是什么小宫女……”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是不太流利的汉话。
苗疆男子说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充斥着凛冽与戏谑。
又是五哥,又是七弟的。
饶是他再不了解汉俗宫典,也知道不可能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在宫里当差。
“你应该是行六,是巫越的六公主长风罢?”
096 解结
“是又如何?”
长风竟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眼下敌一我四,数量上压制,力量上未必。
然而,她还有地利之势。
此为湖心。
对方不会水。而己方四人——包括五王子在内,都谙水性。
“很好。”苗疆男子坐起身来,看着争先恐后护在长风面前的三个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即便你们几个一起上,你们觉得,会是我的对手吗?”
“没打算跟你打——”长风的声音从人屏后传来,“把船凿通,同归于尽罢。”
只此一句,苗疆男子便急了,“别,别这样!”
“拉上一个高手给我们四个陪葬,倒也不算吃亏哈。”长风笑吟吟地说着,朝一旁的五王子瞥过去。
“正好能报丹歌的仇——”五王子咬牙切齿道。因为真情流露,所以竟第一次与长风打配合,便这般天衣无缝。
面对五王子不掩于色的仇恨目光,苗疆男子惧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给你两个选择。”长风看在眼里,却依旧不动如山,“一、在杀光我们时,也陪我们一同葬身水底。二……”
她拖长了声音,在成功看见苗疆男子眼露期待后,将目光投向赭衣持剑人,冷声道出另一选择:“过去把他给杀了。”
此言一出,苗疆男子立即摇头否决,“不,不可……”
寒食亦是眸光一颤,看向了长风。
“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长风缓缓开口,话既像是对苗疆男子说的,又像是对寒食说的,“今日若不除掉他,来日你的下场不会比丹歌好到哪儿去——”
说着,她不忘提醒苗疆男子,“丹歌就是被你一把毒粉就夺去性命的小内侍……今年才十八岁。”全然忘了自己这副身躯才十五岁。
不过场中却没人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
“话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此时此境,她方能向对方抛出这个疑问。
“是费兄他……示意我这么做的……”
苗疆男子低下了头。
此举并非刻意针对谁,而是意在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你倒是听他的话……”长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说,你就做……证明了你也认可他的狠辣——说到底,是一丘之貉。”
最后四个字,苗疆男子没能听懂。
不过长风也没打算让他听懂,就是想当面骂骂他。管他能不能听懂。
谈判还要再继续,但为恐赭衣持剑人中途醒来扭转战局,长风指着他,对着唯亭吩咐了一句:“把他绑起来——”
船板隔层里有一条趁手的绳索,与上次缚住寒食的一样,是混了铜丝的。
任凭赭衣持剑人武功再高,也不怕他会挣脱。
唯亭领命。
苗疆男子一听就要起身,可长风却悠悠道了一句:“坐下。倘若你不想死在这河里的话。”
“再说了,”长风又道,“只是绑他,而非立时勒死他——比起你们,我们可以算得上仁慈。”
苗疆男子偃旗息鼓。
他隐隐有些愧意。
但这一丝愧意不足以让他投降,之所以愿意重新坐回去,是因为他从长风的话里,听到了可以在商言商的可能性。
“说说看,你想怎么样?我尊贵的公主殿下。”
苗疆男子抬眼深深地看向长风。
“给他解除一念生的蛊结——”长风说的自然是寒食,她亦郑重地凝视着对方,“我听到你说可以设法拯救……即便母蛊已经不在了。”
苗疆男子闻言原本前倾的身子,微微后仰,带着几分得意与傲然。
“是的,可以。”他唇角微翘,眼见长风眸光一亮,他笑意更浓,“可我为什么要帮他?”
“他要是死了,你们不远千里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就拿不到了。”
长风冷冷道。
“是费兄想要得到,而不是我。”苗疆男子笑着纠正了她一个错误的说法,开诚布公:“我不过因为先前曾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才陪他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被唯亭捆得结结实实扔在船尾的赭衣持剑人,道:“而且他想要得到的只是东西本身,又不是拿着这东西的人。”
言下之意甚是明了。
长风瞥了眼因激愤而胸口微微起伏的寒食,没有多言,只是重新看向苗疆男子:“朗达先生,如果你肯救他……我们就放你和你的朋友,双双回到岸上。并且……告诉你们可以顺利出宫的路。”
听长风能叫出他的名字,苗疆男子有些高兴,但见她满心满眼都是在为别的男人做打算,登时又拉下脸来。
“你知道要救下这样一个濒死之人,要耗费我多少的精力……”他不无怨念地道。
长风知道跟他就不要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废话了,只跟他算笔简单的账:“他一条命换你们两条命,你不吃亏——”
“怎么不吃亏?”苗疆男子脑筋好使得很,“原本我们是要从他身上拿回我们想要的东西的,不论死活。现在,东西没拿到,还得救他……这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朗达先生。”长风不急不恼,笑着摇头,也给对方纠正了一个错误观念,指了指船尾的赭衣持剑人,“方才你也说了……原本是他要来拿东西,而不是你。你既陪他来了,便是尽到朋友之谊了。现在你也是为了救你和他两个人的性命,才出手又救下另一条性命……善莫大焉啊。”
苗疆男子瞪大了眼睛,却不是为了探究什么叫“善莫大焉”,而是纯粹被长风的理论噎到了。虽然驳不过,但终究气难顺,自然不肯轻易就范,生硬得道:“不,不行。”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大可以一点点地磨,拉距战她又不是没打过,托腮跟对方扯皮:“这对您有什么损失呢?哦,您说了,是因为要耗费一些精力……那我们大可以对您耗费的精力做出补偿……”
长风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您开价罢。”
“不是钱的事。”苗疆男子抿了抿唇角,“要救他,我就得牺牲掉我蛊王的半条命。”
他舍不得。
“只是半条。”长风道,“在你眼里,一条人命都可以说不要就要,那半条虫命又有何不可?”
097 所谓贞洁
“除非再加上一条……”苗疆男子垂下眼帘,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拿你自己来换。”
长风神情一滞。
“你做梦!”
未等当事人表态,一旁的寒食与五王子已齐齐斥道。
唯亭吃亏在不会说话,但眼中迸出的寒光却足以达意。
“换——怎么换?”
长风制止了三人的义愤添膺,义愤解决不了问题。既是在商言商,那就讲利不讲义。
她的话直接了当,旨在弄清对方的目的。
“你跟我走——”苗疆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今往后,就跟着我……做我的妻子。”
“不行。”这下无需旁人置喙,长风自己张口直接了当地拒绝,想到寒食的性命紧要,于是做出了妥协,“一夜的夫妻可以,一世的夫妻免谈。”
苗疆男子愕然地张嘴。
中原女子不是把贞操看得比命重,讲究明媒正娶的吗?
“不行!这万万不行!”寒食因过分激动,话一出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脸色涨得通红,几近咬牙切齿方平复了起伏的心绪,“要是靠一个女子牺牲名节,换我苟活——那我宁肯现在就去死!”
五王子掠了寒食一眼,觉得能在生死面前,还持有“不可为”的坚持,算条汉子。
“要是让你为了救我,斩一条臂膀……”长风望向寒食,“你肯不肯?”
“肯。”寒食肯定道,“为了公主,我可以不要性命……”
因为他本就是她的死士啊。
“所以,”长风淡笑着截断他的话,“以德报德——我同样可以为了救你,做出点牺牲。”
听着她这般轻描淡写,五王子却在心中掀起狂澜。
都说越湖殿是人心所向之所,长风公主是仁善之主——他只当是长风素来会笼络人心的缘故。可如此力度的笼络,任凭这宫里的谁,又能学得来呢?
难怪她身边总有护主如命的人。
因为长风会回报他们的,绝非泛泛。
“这牺牲……可不是一点儿啊!”寒食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不但是女子,还是我的主公……施这样的恩德,你觉得我承受得起吗?”宁肯死了好。
长风仿佛一下子就读懂他的心思一般,不悦道:“没死过的人,总是不清楚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
匆匆一句带过,她目光自寒食起,逐一从场中男子们的脸上扫过,神情端肃道:“让我来告诉你们——‘贞洁’一词,从来都不是为了女子的肉身而造的。它自诞生之时起,就是为了诠释一种精神品格。无分男女。”
长风顿了顿,“既是如此,贞洁也好,名节也罢——从来在心,不在身。”
说者未必疾言厉色,可闻者却大为震动,皆讷讷无言,各自消化着这份震动。
今时今日才说出了平生最想说的话后,长风只觉痛快。但她也清楚自己这番言论,在这个时代出现,会是如何得惊世骇俗。
即便她贵为公主。有些观念亦不能恣意过头。
因此长风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回到了正题:“于我而言,区区身体上的牺牲,并不会折损我的人格。”她语气依旧淡淡的,但神色郑重,对寒食道:“你是因我才有今生之劫,倘若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那才是贞操尽毁。”
寒食深受感动,也相信长风的话出自真心,然而却不能就此认同。
“殿下,”他殷殷唤了一句,再次表明心迹,“别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受不起的。”
“可我一定要让他治好你——”长风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她定定望着寒食,“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成想做的那件事……”
寒食一下子就听懂了。
时间拖得越久,越对他们不利。
此时双方能坐在一个谈判桌上,完全是因为船在湖心——这个绝对的地利优势,被长风利用到了极致。
可一旦上了岸,双方的条件将不再对等。
除非他能恢复武功。
又或者对方大伤元气,方能持衡。
长风此议实在是一举两得。
即使洞见了这一点,寒食依然无法松口。
而五王子和唯亭亦是同样的态度。
不同的是,面对苗疆男子,五王子怀揣私怨,极尽讽刺之能事:“听明白了么?一夜夫妻,就意味着你是公主殿下临时起意召幸的‘面首’罢了;夜夜夫妻,也不过证明你做‘面首’的时间久些……除非能举行国婚,否则你至死都只是公主的骡……”
“骡子你懂么?”见苗疆男子目光闪烁,他不失时机地予以补充说明:“就是说你离‘附马’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骡,驴马杂交的牲口,主供役用。只有发*春,却不能生育。
多少他碍于身份而不能说出口中的污言秽语,尽在不言中。
五王子得意极了。痛快极了。
当面骂人,不带脏字。这下算是跟六妹学着了。
他感觉自己体会到了长风的乐趣。
却不知长风几乎要被他这横插出来的一杠子气得七窍生烟,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像以往一样啐这个哥哥一脸。
五王子的话,苗疆男子不见得全能听懂,但五王子要传达的恶意,苗疆男子是接收了个十成十。
他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转而看着长风:“骡?”
虽然在苗语中有不同的表达,但他清楚知道那种牲口的诸般特点——
拿他当牲口?当玩物?
中原的女子温良顺从,可中原的公主难道就极尽叛逆之能事?
他突然暗暗下定了决心,打定了一个主意。
“朗达先生,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长风说着,狠狠地瞪着五王子一眼,温声朝对方解释道,“你也看到了,今日之后,巫越可能就要不复存在——身为巫越的公主,我将有许多事情要做……救国,或者是漫长的复国……”
她语气一顿,“因此我绝不可能嫁给谁,相夫教子——既然我注定不会是一个好妻子,那就不足以与您要获取的价值契合对等,倒不如换一种让彼此都很轻松的提案……”
“好啊。”苗疆男子笑了,他甚至还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认同。“不过‘一夜夫妻’还是算了,不如换点别的,如何?”
099 心头血
也太顺畅了些。
长风暗自嘀咕道。
但这个交易无论横看竖看,她都是不吃亏的。
弄到盐需要三个月,但医治寒食却是马上就要兑现的事。
留有三个月的观察期,因而也不怕对方暗中乱做手脚。
不,不对!
要是三个月过了,她把盐给到了对方,那时寒食再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你不需要凭证吗?”长风问。
此言一出,五王子不由在心里顿足,觉得她这话简直是自找麻烦。
就连寒食和唯亭也有些不解地望着长风。
如果不要凭证,那就意味着对方攥着不惧她事后反悔的本钱。
这才可怕。
会是什么呢?
多半还是会从寒食身上下手。
“不如……就要公主殿下的一缕秀发,作为凭证罢。”
苗疆男子微微笑道。
长风一怔。
对方应当知道:一个不把贞操放在身体里的女子,又怎么会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成一回事呢?
何况,她先前还问他借刀“慧剑斩情丝”。
除非……
“不可!”寒食又跳出来表示反对了,“他是巫师,谁知道会拿殿下的头发做些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苗疆男子嘲弄地翻了一个白眼,“就按你们的意思走呗?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
长风笑了笑,“他们啊,是怕你拿了头发不还,将来施巫术咒死我!”
苗疆男子一愣,继而拍案大笑。
“用头发……咒死……”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亏你们想得出来……你们汉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那就说好了,”长风道,“三个月后我给到盐,你呢,就在那时把头发还给我……”
“好,好。”苗疆男子的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愉悦,依然有些忍俊不禁,“我答应你。”
“还是要借先生的弯刀一用。”长风道。
虽然她清楚一旁的寒食身上便有软剑,但她还是决定朝谈判的另一方借。这样可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苗疆男子爽快借刀。
长风这下削发,已经没有人吃惊或阻拦了。
少见才会多怪。
五王子是已经有过一次经历做铺垫了,唯亭一路听下来知道长风此举是为了救人,不敢怀有异议。而寒食,自始至终都只有感念于心。
长风将一缕断发递于苗疆男子,顺势还回了弯刀。
苗疆男子没有去管搁在桌上的弯刀,而将长风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绣囊里。
“先生现在可以为寒食医治了罢?”
长风问。
“还不行。”苗疆男了摇头道。
“你想反悔?”五王子瞪大眼睛,下一刻就要夺桌上的弯刀。
苗疆男子才不会让他沾手自己的武器,先一手将其握在了手里,睨了五王子一眼,淡淡道:“要救他,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是什么?”
苗疆男子闻言,转头直直看向长风:
“你的心头血。”
什么?
心头血?
“那不等于直接要她的命么?”五王子斥道。
苗疆男子这下搭理都懒得搭理他了,直接对长风道:“相信我,我有取你心头血而不伤性命的办法……”
“别信他!”寒食道。
长风为了救他,愿意牺牲得已经够了。他不能再让她为了救自己这个将死之人,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只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他?”苗疆男子道。
100 恩将仇报
五王子又是咬了咬牙。
却不得不承认寒食的话在理,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终是意难平。
“我真恨不得……”寒食的声音适时响起,低低地传入五王子耳中,“挖了他那双眼睛。”
五王子心中一动。
继而生出嘲弄:就这?
光挖了他眼睛哪够——
五王子想起丹歌的死,恨不得生啖其肉。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当长风顺利地取出心头血的时候,被夺了剑的赭衣持剑人也渐渐醒转。
倒地的他一睁开眼睛,便从被湖风掀动的半帘下瞥见了舱内的情形。
长风正在穿衣服。
洁白的背如暗夜中绽放的白莲,似乎还有一抹妖冶的红,一现即逝。
真是个贱人。
脱了衣服贱,把湿衣服又一件件穿回去更贱。
赭衣持剑人恨恨地想着,挣扎无果。
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将自己悄无声息地撂倒的,但他却瞬间了悟对方是如何能教朗达置自己于不顾的。
睡服的。
重色轻友的蛮伢子。
这一刻,他连来时的同伴也一并恨上了。
“寒食,你进来。”
长风唤道。
紧接着,赭持人持剑人又看见了一双男子的脚迈了进去。
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好弟弟。
不但夺走了父亲的爱,还夺走了属于本该属于他的剑谱。
要知道,他才是嫡出,他才是长子。
“把上衣脱了。”长风道,“朗达先生要帮你彻底解开‘一念生’。”
寒食应了一声,但没有对苗疆男子道谢。
而是朝着长风缓缓跪下,在这飘摇不定的船上对着长风俯身一拜。
接着指天为誓:“殿下恩同再造,今后寒食若有不臣之心,人神共弃。”
什么?
他还要为之解开死劫?
赭衣持剑人愤然睁圆了双目,睡了个女人,不但置自己于不顾,还要帮自己死对头的忙?
他想要控诉,却发现自己“呜呜”发不出声音。
对方用一团泛着苔腥味的湿布堵住了自己的嘴。
活了三十多年,他还没被人这么折辱过!
偏偏绳子捆得死紧,他用了内劲都未能挣开。
一时间起了疑:
对方从哪儿弄到这么根特制的绳索?
分明是江湖上有些使软鞭的练家子用的“捆仙绳”,里面混了铜丝。
他话没说成,但发出的动静却惊动了一旁的唯亭。
唯亭不等舱内人掀帘探看,便上前来,直接用桨敲昏了他眼中乱叫的臭虫。
“怎么了?”
长风一面问,一面借机掀帘出来。
将篷舱里的空间留给了待诊的寒食。
尽管苗疆男子告诉她,寒食并不需要平躺,而只要半裸盘坐着,由他运功将他体内的子蛊逼出,再饮下蛊王啄破食丹虫后的那一小盏心头血即可。
之后寒食略作休息便能恢复如常,而被取了心头血的长风才要好好休息。更重要的是,接下来至少三日不能再用子午丸。
是的。他看出了长风长年在服用一味引发热毒的药物。
长风表示会遵医嘱。
并且也弄清了苗疆男子为何对安息香免疫——
“巫师可不像你们宫里的王位,是世袭的……虽然被固定在某一个家族里,但是家族里的下一任巫师是要从幼童起便开始选拔,选的就是具有特殊体质的人……”
所谓特殊体质,应该就是对某种药物敏感或者免疫……长风猜想道。
“那你是如何发现我放了……放了迷香的?”
安息香可是无色无味的。对方装晕自然是有所察觉……
“离子蛊那么近……”苗疆男子微微笑道,据实以告:“本该反应强烈的蛊王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就知道有古怪……”
长风看见了唯亭还握着桨,又看见了匐在地上的赭衣人,当即便明白了发生的事。
她忍俊不禁,对着想要一探究竟的苗疆男子道:“大约是听到你要为他弟弟诊治,一时欢欣过头,便不慎撞到了我这船夫手里的船桨上——放心,死不了。”
苗疆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缩回了脑袋。
压根没有注意到:舱内的寒食与船尾的五王子在风吹帘动的那一刻,交换了一下眼色。
给长风取心头血要耗费蛊王的半条命。
而给寒食逼出噬心的子蛊,却要耗费施术者的半条命。
难怪苗疆男子一开始不肯轻易答应。
长风感叹着,回身望向湖面,望向湖对岸即将易主的越湖殿。
除蛊一事,寒食本人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尤其在经历了六次死去活来后,这种血液流速略微加快的异样根本不在话下。
苗疆男子却是冷汗出透,宛如寒食先前那般。
待子蛊从寒食耳口的切口内艰难迫出,苗疆男子已经精疲力尽。
他象征性地给寒食耳口洒了点止血药粉,接着指了指那枚非圆非方的木盏,道:“去把那个喝下。”喘了口气,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别洒了。那可是好不容易从你们公主殿下身上取来的心头血。”
此言一出,寒食的拳头都硬了。
对方绝计料想不到自己这句话,在他听来有多么得刺耳。
寒食沉默地将木盏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一滴也不能浪费。
就算和着毒,他也义无所顾。
是她的心头血啊。
他不是个噬血的怪物,因而不会觉得入口之物有多么地甘甜美味。
血总归是咸涩的。
像眼泪。
“是不是觉得自己恢复了味觉了?”
苗疆男了虚弱地笑着问道。
他显然不清楚寒食在酝酿着对自己的杀意,侃侃而谈:“种了子蛊的人都会失去味觉,想来你已经许久没有尝过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了……不过,从现在起,你会慢慢恢复对五味的感知,最先恢复的两味便是咸、苦,接着是酸辣,最后才是甜……”
寒食舔净唇瓣上沾染的血。
“其实我很好奇,当初你因她而种的蛊,如今又是因她而解了蛊……究竟你是恨她多呢,还是……”
话音未落,一柄软剑便如腾蛇般从苗疆男子身后游曳而来。
是五王子挑帘做荆轲。
可惜他疏于此道,未能一击即中,让苗疆男了避开了要害,仅被划伤了胳膊上的皮肉。
“你们汉人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么?”
101 五王子之死
苗疆男子回头对着五王子怒目而视。
寒食冷着脸扭动了一下头颈,果然感觉自己已然恢复如常。自己的软剑给了五王子,那眼下就施展拳腿肉博好了。
谅他纵有通天之能,也躲不过这一前一后的夹击。
篷舱狭窄,不见得能给到对方施展弯刀的机会。
可软剑就不一样了。
一下靠砍,一个靠刺。后者巧劲远大于前者。
“恩将仇报?”五王子冷笑一声,“本王子分明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苗疆男子转而看向寒食,咬牙切齿:“看来我是救了一匹狼……”直斥道,“你们乘人之危,卑鄙!”
“你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给,就毒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难道就不卑鄙么?”
五王子举剑欲刺,却看到了闻声而入的长风。
“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风斥道。
“他杀了丹歌,我要杀了他,为丹歌报仇!”
五王子说罢,不顾长风的喝止,便使动软剑,再度朝苗疆男子刺了过去。
“看见了罢。”苗疆男子竟然不躲,注视着长风冷冷道,“你可别怪我……”
长风见他弃了弯刀,却将手探入怀内,不禁想要上前一步劝阻,“不——”
话未出口,她便被寒食迎面扑过来护住了。
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的面前。
只听“啊”地一声,五王子的惨呼钻入长风的耳朵里,令她一颗心狠狠揪了起来。
她连忙推开寒食,映入眼帘的是五王子捂着脸蜷缩在地的场景。
软剑像条冰冷的白蛇一般被扔在一边。
“五哥!”长风说着就要过去,却被寒食一把拉住。
苗疆男子捡起自己的弯刀,架在五王子的脖子上,目光幽冷地看着长风。
“是你们不讲仁义在先,就别怪我狠手无情了。”
寒食眯了眯眼睛,显然对他敢用这种口气和长风说话而感到不满。心中原本就涌动着的杀意更浓了几分。
唯亭见状,也执桨站到了长风的身侧。
“快,把我朋友给放了。”苗疆男子将弯刃递得离五王子的脖子更近,“然后将船靠岸——”
长风望着地上中毒至深已经无力叫唤的五王子,泪水蓄满了她的眼眶。
“殿下,”寒食不但依然不让她过去,还压低了声音劝谏道,“五王子所中之毒,只怕和先前的小内侍是同一种……”他顿了顿,“五王子已经无力回天,殿下大可不必受这厮的威胁——”
“啪!”
话音未落,长风已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红着眼睛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寒食被打得一愣,他怔怔地望着长风,却在触到她责问的目光后,心虚地低下了头。
五王子是被他教唆着做下这件事的。
软剑还在边上,他想抵赖都没有用。
更何况,长风洞若观火,又痛恨欺骗。
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照他说的做。”长风虚弱无力地对着唯亭吩咐了一句。
唯亭依言照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长风抬起头来对苗疆男子道,“尽管我觉得他是为了报仇,并没有什么错……”
苗疆男子看了长风一眼,没有说话。
待感知船已经重新起航时,他才终于又相信了长风与此事无关。
眼见长风朝五王子走了过去,他犹豫再三,才从腰间摸出一副羊肠做的手套,扔向长风。
“戴着。别直接碰他。”
长风不料他会有此一举,没能及时接住,于是俯身将手套捡起。
她想对苗疆男子道声谢,但目光触及地上奄奄一息的五王子,却又是愤意夹杂着悲痛齐齐涌上心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六,六妹……”
五王子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将自己抱在怀里的长风,“我还是第……第一次看到……你因为我哭……”
他咧了咧嘴角,“只可惜不是被我给气哭的……”
“五哥除了看我哭,还有什么别的心愿吗?”
长风哽咽着问道。
“报……报仇……”
五王子的目光陡然又重聚了精光,牢牢地盯着长风。
“报仇?”长风眉宇间一片凄然。
“对……”五王子吃力地点了点头,“但不是报我的仇……而是报国仇……”
长风怔住。
“你虽是女子,但能耐却足以令许多男子汗颜……”五王子道,“若是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中……还有谁能够为巫越报仇……”我想就只有你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七窍开始流出血来,模样凄厉。
可长风却并不害怕,心里只有一片难言的悲伤。
“活下去……”五王子道,“即使背信弃义,也请你一定活下去……答,答应我……”
话音戛然而止,五王子死不瞑目。
长风帮他合上了眼睛,轻如呓语地道了句:“我答应你。”
她缓缓起身,神情平静得可怕,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五王子一路拖至船尾。
寒食想要上前为她分忧,却被长风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整个人僵在原处。
他终是缓缓地跪了下去,摆成了一个忏悔的姿势。
只听“扑嗵”一声,长风将死透了的五王子抛进了秀湖里。
没有假手于人。
“五哥,安息罢。”长风低低道,“妹妹来不及给你寻一处土冢,就只得就近将你水葬……想来也只有这百顷秀湖,能配得上你的王子之尊……答应了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最后,她扔了羊肠手套,转身回到了篷舱内。
那柄软剑还趴卧在落下的位置。
寒食也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长风捡起剑,朝他走了过去,剑尖在船板上划擦出难听的声音。
寒食却动都不敢动。
“起来罢。”长风将剑掷在他的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纵是心中有愧,也不可能在这里跪上一辈子罢?”
她讲求实际,尽管心中盛满了悲痛。
“如果殿下不发话,那我便不起来……”
“你不起来,五哥就能活过来了?”长风冷笑,到底还是忍不住要兴师问罪,“你何至于要这样利用他?”
“寒食该死。”他嘴角翕动半晌,方吐出这么一句。
长风冷冷睨着他。
“其……其实……我无意于害死五王子……”寒食道,“我只是想……”
“想借他的手,除掉你的救命恩人?”
102 黑化
“救命恩人?”寒食蓦地睁大了眼睛,他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是殿下您做出牺牲,救了我……”
越是念她的恩,就越是想要苗疆男子的命。
长风瞬间明白过来,“于是你便动了杀心……又怕我不同意,就让五哥来做你的马前卒?”
“寒食不敢。”他垂下头,“只是想合力杀之……不曾想出了这样的意外……寒食万死难恕!”
“万死?”长风唇边绽放出浅笑,她眸光幽沉,俯身凝视着寒食,一字一句道:“你明知本宫要倚仗你成事,舍不得你死……为此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你的命……”
寒食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心下惶恐无措起来。
“我不后悔。”长风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本就是我欠你的。无关恩德。可别人不欠你的!”
寒食浑身一震。
“船靠岸你就走罢……”长风淡淡下了通牒,“你这样的人,我用不起。”
她不想让方絮的悲剧重演,更不想让自己再次处于被动。
夹带私货的忠心,危害不啻于背叛。
关键的时候来那么一下,足以坏了全盘的大计。
“殿下——”寒食内心的惶恐终于无限放大,浮现在了脸上。“寒食知道错了!”
“有些错误,是不能悔改的。”长风道,“像我,就从来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少先前死在屠刀下的亡魂——不答应!”
“殿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寒食翕动着嘴唇,隐于暗处的俊朗脸庞竟比六死六生时更为苍白,“的确,我没有办法再将五王子起死回生,也愿意一命抵一命……只要殿下您能原谅我……”
听闻这话,纵使长风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动容。
“但殿下能不能容后问罪……”男子的恳求几近于卑微,“让寒食先将您带出宫去……”
“不必了。”长风轻声道,她再度示意寒食起身,见他不动,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也并非是为了赌气……而是事已至此,出不出宫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
寒食瞪大了眼睛,想要劝说长风,却发现自己已然没了立场。
长风已经不要自己了……
他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人,与她唯一的牵系便是师父和“一念生”……
现在师父走了,曾经让他无比忌惮和痛恨的“一念生”也被解开了,他们之间再无羁绊。
不,还有无生门!
自己是无生门的门徒,而公主殿下是无生门的主人——
就算没了“一念生”,他也依然是效忠于她的死士。
寒食指尖一凉,待他反应过来不禁浑身打了个颤栗,是长风拉过他的手,接着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放了一个物什。
是块同样冰冷的银制令牌。
“无生门的东西。以后,就归你了。”
长风大方道。
寒食却觉得那大方里透着残忍。
仿佛长风不是在馈赠,而是在剥夺——剥夺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不,我不要!”寒食慌了,仿佛是接了块烫手的山芋,要把它重新给对方塞回去。急急道,“殿下别再折磨我了!您既然认定我罪无可恕,那便直接赐我一死好了!”
至此,他已经完全将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上。
“如果您怕脏了手,那寒食自裁便是!”
话音未落,又挨了长风一记耳光。
“动不动就说‘死’,你这样对得起谁?”
长风眼圈泛红,“你能活到今天,全因十年前你遇到了墓……”
寒食一怔。
“现在他不在了,你替他打理无生门,有什么不对么?”
言罢,不容置辩地让寒食捡起掉落在地的令牌。
“至于我,也有必须肩负的责任和使命……”长风又想到了五王子临终前的嘱咐,“报仇!报国仇!”
寒食变色,“那您……”
长风牵了牵唇角,“我不出宫了,就等着他们找到我……”
寒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半晌,他喃喃道:“殿下难道不知……等待着您的会是什么吗?”
“身为女眷,他们多半是舍不得我死的……”长风自嘲一笑,却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既然不会死,那我可以做的事就多了……”
寒食只觉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殿下不是不愿‘顺德’么?”
明正言顺地做皇妃都不肯,偏偏又……
“顺德……”长风唇边噙着一丝冷意,“本宫旨在报仇……所行乃大逆之事,顺德……”
她笑得更灿烂,“不过是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殿下……”
寒食心头涌出百般不舍,千般不愿,却也无力阻止。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她的思想,如果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打昏强行带走,那将来等着他的,只怕是他更不想见到的局面。
原来她赶自己走,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好好活着。”长风尽相识之谊,朝他做着临别叮嘱,语气故作轻松:“别让你的那个便宜哥哥得了手。”
寒食却笑不出来。
“殿下就不能留下我么?”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软剑。长风心知他不会伤害自己,因而并不害怕和躲闪,却听得他接着道:“若我自宫,再无地方可去,殿下能否收留我在身边?”
长风大吃一惊。
连忙伸脚踢开了软剑。
脑海中只冒出四个字:何德何能?
她长风何德何能,让对方一个个以死相逼,以命相报呢?
方絮用死洗刷过错,逼她原谅。
五王子自知情分有限,便用死来成就一个令长风无法拒绝的遗愿。
而寒食,在知晓自己不允许他以死相胁的情况下,便拿这个时代与命几乎等同的男子体面,来迫使她改变心意。
长风恨透了他们。
就因为她不想死,不能死,所以就注定她得包容下这些人的恣意和任性?
“不能。”她毫不拒绝地回绝道,眼见寒食眼底掠过一抹“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又不禁被触动。
反正在对方面前,她从未想过维持什么好形象,此时心里又揣着恨,于是俯低身子,伸出手抚了抚寒食的脸,轻薄道:“这么俊朗的脸,我可舍不得。”
103 孤勇向前
寒食看出了长风是在调笑自己。
但他却生不出怨怼之心。
甚至还可耻地巴望着长风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下去。
当一个男人真正在心里装进了一个女人,是以她的悲为悲,是她的喜为喜的。
就算现在,他知道长风心里不痛快,拿他开涮,那他就愿意让长风开涮到底。
可惜长风是一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做出了新的安排:“你接任无生门的掌门,然后去城郊的……”贴近了寒食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净慈寺”,“把他给我看护好。”
不用长风明说,寒食也知道她说的是七王子孔方博晏。
五王子是半路之盟,而早早被送出宫去的七王子,才是长风藏着的底牌。
是她真正宝贝着的人。
如今她把七王子的安危交给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依然愿意信任和倚仗自己?
寒食的心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注视着长风,恳求道:“殿下不跟我一起走么?”
顿了顿,“七……他一定也很想见到自己的姐姐,你不在,我只怕很难取得他的信任。”
“把他抬出来也没用。”长风微哂,“而且,你不需要取得他的信任,而仅仅只要按我说的……看护好他就行。”
寒食欲言又止。
他知道长风决定好的事自己无从改变,更怕自己一个不好,将失而复得的倚重给折腾没了。
可终是放不下:“殿下的安危怎么办……”
“有你在,我更不安全。”
长风如是道。
既然不再出宫,那身边有这么一位武道高手,实在是怀璧其罪。
她这也是吸取上次出宫获得的经验和教训。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长风态度平静,“我答应了五哥要报国仇,那就不能不全力以赴——为期万全,鸡蛋还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阿晏既在宫外,那她就留在宫里好了。
“呯”地一声,船靠岸了。长风稍稍一个趔趄,寒食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
长风却推拒了他的好意,她一面自己站稳,一面发话:“你去罢——再莫教我失望。”
寒食闻言,收回了自己的双臂,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拾起地上的软剑,别入腰间,起身朝舱外走去。
遵命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即将掀帘时却又回头,问长风:“当时在湖心,殿下处于绝对优势,你为何不趁机追问另一只母蛊的下落,而是选择救我?”
这是他一直憋在心里想问的话。
长风微讶,继而对这个几乎不是问题的问题,笑着摇了摇头,吐出八个字:“死者已矣,生者可助。”
寒食了悟,眉宇间阴翳尽散:“谢殿下赐教。”
言罢抬脚走了出去。
苗疆男子已经下了船,回身接过被唯亭向抛麻袋似的一把丢向岸边的同伴。
寒食出舱,刚好看见这一幕。
“你……”苗疆男子有些恼怒。
唯亭却不理他,俯身又捡起落在船板上的青锋宝剑,扔向他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赭衣人似有感应般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飞身上前接过宝剑,二话不说便拔开剑鞘,就势朝唯亭刺了过去。
连个供役宫中的太监船夫都敢渺视他和他的宝剑!
那他就要让对方尝尝一剑穿喉的滋味!
“小心!”
寒食脸色一变,及时抽出软剑格挡,才令唯亭免于一劫。
“十,二,弟。”赭衣人变回赭衣持剑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被他平生最痛恨的人阻挡。虽然嘴上叫着弟弟,却一字一顿叫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同伴一眼,继续寒喧:“你恢复如常了?”
“是啊。叫你失望了。”寒食咧咧嘴角,笑得要比对方自然和灿烂。
“是因为那个贱人罢?”赭衣持剑人用剑尖指着掀帘出舱的长风冷笑道。
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话音刚落,寒食的软剑便如条吐信的白蛇般游曳到面门,好在他身形敏捷,方躲过了致命的攻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敢辱她者,死!”寒食冷冷吐出这句话。
“答应你的东西,我会如约给到。”长风朝唯亭递了个眼色,“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你同寒食一道走罢。”
唯亭张了张嘴,终是放下船桨,将右臂一横,朝长风做了个单膝下跪的姿势。
不是宫礼,而是无生门接受指令的动作。
长风点点头,绕过寒食,在唯亭的搀扶下,提裙下了船。
104 夫人作婢
“将军,这……”
一个兵士迟疑地请他示下。
“带进去罢。”
张启发话,然而却不等旁人反应,便将佩剑插回鞘中,俯身亲自将长风抱起,朝院内走去。
简直冷得像块冰。
张启在心里默念道。
倘若不是感觉到她尚有呼吸,那几乎要以为她做了鬼。
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她活色生香?
触手生寒,活脱脱的是只女鬼。
只不过有着完好的画皮,不似人们臆想中那种青面獠牙的水夜叉罢了。
他努力搜集着厌弃对方的理由,然而对方一无所知,莹洁的脸庞静静地贴在他的胄甲上。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
“将军!”
那名兵士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作为张启的心腹,他已经感知到了将军的异样,当然要弄清楚他产生异样的原因。
张启脚下一顿,睨向心腹,先声夺人地问道:“宋句,你觉得她浑身透湿,会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被唤作“宋句”的兵士一怔。
继而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水里。”
“没错,今夜未落雨雪……”张启淡淡一笑,低头状若无意地瞥了眼怀中女子,“湿成这样,一定是整个人在水中泡过。”
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巫越国位于江南,城中尽是枕河人家。即便是宫中,也是倚水而居。不是溪流,就是飞瀑。不是清泉,就是碧湖……
湖……
这宫里只有一座湖——
“难道说……她是从秀湖里游过来的?”
宋句不敢置信地猜测道。
一路上怎么躲过那些源源不断入驻王宫的援兵的?
“想想看——”张启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假若真是这样,她是从哪儿过来的?”
“越湖殿!”宋句恍然大悟。“三面环湖的越湖殿!”
言罢,他下意识地看向被将军抱着的女子,“那她是……”
“肯定是越湖殿的人!”
张启笑道。
他抬脚继续向前走去,表情端凝:“既是越湖殿的人,那等于就是六皇子的人!大皇子有命,你我怎么能不看护好!”
宋句知道他向来与六皇子交好,从他话中也听出了揶揄的意味,嘻嘻一笑,疑虑尽消。
整座越湖殿,除了长风公主被大皇子视作囊中之物,其他的宫人都被大皇子这个主帅大手一挥,当成战利品送给了自己的胞弟。
大方得紧。
就是没想过九五至尊的陛下,才有资格决定这种手笔的恩赏。
虽是嫡子长兄,但一日不是名定的储君,在本质上就和其他的皇子没有什么区别。
看得身穿胄甲的张启进得内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黄贵妃缩作一团。
先前如潮水般包围椒兰殿,前来护主的禁卫军,一波又一波地倒下。都是拜眼前这个恶魔所赐!
若是她知道今夜会发生这种外敌入侵的惨剧,绝不会动半点夺嫡的念头!
浑身无力的陛下已经被他们架走了,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她恨侵略者,更恨无意中给侵略者行了方便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她便迅速地揣了把铜剪刀在怀中。对方如要走近,她要么刺死对方,要么刺死自己!
然而当黄贵妃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时,面对破门而入的张启,依然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可一抬头,竟然瞥见对方竟是抱着一个人进来的。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寒的女子……
好像是长风!
有了这个惊天发现,黄贵妃一瞬间忘记了颤抖,只顾睁大眼睛去做辨认。
铜剪刀“铛”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登时又变得脸色煞白。
“夫人放心。末将不会伤害你。”张启漠然道,他将长风轻轻放在了一张太椅师上,动作中流露出来的小心和温柔,被黄贵妃尽收眼底,眸光幽闪。
确定了。是长风。
“劳烦夫人给她换身干衣。”
105 身世如晦
长风被打懵了。
这个“懵”,并不是情绪上的,而纯粹是身体上的直观感受。
她虽然没有泅渡秀湖,可今夜这副身躯经历的奔波,也足够辛苦。
长风感到一阵晕眩,扶着一旁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装,还装!”黄贵妃嫌弃地瞥了长风一眼,冷笑道:“我就奇了怪了!半个时辰前,他们就把这里给攻陷了……宫人们不是死,就是被拘押起来——”
她是亲眼得见那帮人的狠辣无情的,“偏生你能轻而易举地就进来……”还让人给抱进来的。
黄贵妃苛刻的目光在衣衫凌乱的长风身上打量了一圈,唇边透着无限讥刺:“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让对方放行的?”
“用了媚术啊。”长风就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拢了衣袖,丝毫不在意湿衣会将此处弄得一片狼藉,气定神闲地反问道:“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这么回答?”
“你……”黄贵妃惊怒交加,她做梦也想不到长风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尊重是相互的。”长风淡淡道,低头理了理裙摆,“先前你好歹还装一装慈母,那我便配合做个孝儿。如今你既本相毕露,那我也当坦诚相见才是。”
黄贵妃居然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应对她的辞锋。
长风伶牙俐齿她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回回让五王子一行人吃瘪。可真让自己对上了,她才知道不再乖顺的长风,是多么地让人难以招架。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可完全缓过来的长风进攻的思路却愈发清晰:“大约贵妃诸多事体,都是在床笫间成就的,因此绝不能想象别人能兵不血刃的办成事情……”
黄贵妃气血上涌,当即就要再给长风一记耳光,然而这一次却被早有准备的长风给截住了:“贵妃自重。”她平静地警告对方,“有些过分之举,可一不可再。”
黄贵妃懵了。
不过不是被打懵的,是气懵的。
想要再拿出长者为尊的气势做威压,却发现为时已晚。
对方口称“贵妃”而非“母妃”。
就在提醒她别再拿孝道作文章。
呵,这么好的武器,说让她不用就不用么。
“说到底,我也是你的……”
黄贵妃话音未落,便见长风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大人,可不能有事就是娘,没事就无良罢。”
极尽讽刺之能事。
眼见着黄贵妃变了脸色,长风觉得自己总算是报了那一掌之仇。
她不会还手,却也不会原谅。
只会用自己的方式两清。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黄贵妃问的显然是长风的身世,旋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破口大骂:“一定是魏氏那个贱婢!是她告诉你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
有人先于魏氏告诉了她。
她只是在魏氏处做了证实。
即便是墓,长风也不会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深信不疑。
面对黄贵妃的质问,长风不置可否。
黄贵妃却彻底怒了,开始口不择言:“主仆一对不要脸!她怎么好意思跟你说……而你知道了,居然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活着……”
长风简直要被气笑了。
知道自己是前朝公主,是幽禁之身,就该自惭形秽,自怨自艾地去死么?
“我凭什么不配活着……”长风冷笑,“难道我就不是孔方家的血脉么?”
“小叔子戏嫂子的产物……孔方家的孽种!”黄贵妃斥道。
长风一下子愣住。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黄贵妃唇角泛起嘲弄,眼中充斥着鄙夷,“难道还想再听我讲一遍?”
“没人跟我说过……”
长风艰难地咽了咽,没人跟她说过她不是忠逊王的血脉。
就在此时,她突然想到魏氏因孔方楚的出现而中断了讲叙……
而被略去的那一部分,竟然隐藏了一个这么重要的秘密!
“那他们都跟你说些什么了?”黄贵妃挑眉,胸中居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告诉你,你是忠懿王和恪静王后所出的嫡公主?”
她冷笑,“那你这些年来,给我这个妃位上的人做女儿,的确是委屈了!”
长风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同样也是一面之词,可结合那日孔方楚在暴室的做派,以及墓曾给她讲过的那个双生双旦故事,直觉告诉她极有可能是真的……
难怪黄贵妃恨她恨得要死——
因为这个被昔日姐妹送来固宠的工具,更像是时时提醒她恩爱笑话一场的肉中刺……
“所以五岁那年,是你故意让徐晚照推我下井的?”
长风问。
黄贵妃神情一滞,继而大方承认:“是啊。”
“你本该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口井里的,可谁知第二日你竟被人在忘荃亭下发现……”她瞥了长风一眼,“那个时候,我便清楚了……你背后有人。”
长风没来由地提了一口气。
她以为黄贵妃会提到墓,提到那个长风从未叫过的陌生名字,孰料黄贵妃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更为意外:“还能是谁呢——自然是陛下!其后你高烧不退,他却赐居于你,看着貌似是病迁,实则是借机将你保护起来……更是对我的一种警告!”
听到这里,长风倒觉得有几分失实——更多的,像是她心虚之下的臆测。
可她没有去挖苦黄贵妃,相反却觉得她有几分可怜。是那种可恨之人身上透着的可怜。
“所以你不但恨我,也恨起了陛下……”长风终于明白黄贵妃为何能为亲生儿子,一朝便能置数十年的夫妻情分于不顾,一点儿都不担心孔方楚事后记恨。
因为她早就恨上了他。
“没错!”黄贵妃道,“他拿我当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瑰焰夫人……呵,多么讽刺的封号。让我作明火,好让他们的见不得光,永远不为人注意!”
长风翕动了下嘴唇,却无言以对。
这又的确像是孔方楚的风格……
“那你为何……”过了半晌,长风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为何又生下阿晏……”
“我当然得有自己的孩子。”黄贵妃直视着长风,目光冷诮,“前二十年不生,是为了容颜不老,更是因为他不值得我给他生孩子!然而你出现了,我就不得不重新改变规划……我不能替他们养孩子,还养得感恩戴德罢!”
106 面授机宜
长风明白她话的意思,如果没有七王子,那这个寄在她名下的女儿,就会是她在孔方楚百年后唯一的依靠。
易地而处,长风觉得自己也不见得能有那样的容人之量。
她瞬间理解了黄贵妃对待长风公主的“无良”,但始终不能认同。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却让一个无辜稚子以血来偿。
这不公平!
然而真正的小公主却已经没有再为自己发声的机会了。
长风不会逃避这副肉身要承受的荣与辱,但她会有自己的人格和处事态度。
对于迫害和恶意,她一定不会逆来顺受。
是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黄贵妃拿孝道压长风,长风不为所动。可长风若祭出一招,保管黄贵妃就得偃旗息鼓。
因为她和黄贵妃最大的区别就是:
她知晓黄贵妃的软肋,而黄贵妃却不清楚她的弱点。
“上一辈人的是是非非,我不便评价。”长风温声道,“可终归我寄在了你的名下,阿晏与我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看在阿晏的分上,难道贵妃与我就不能好好说话?”
话音里透着的不是威胁,而是恳切。
黄贵妃一怔。
听闻长风提及爱子,她整个人的姿态不由软了下来,泪意上涌,喃喃道:“也不知阿晏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她的心头肉。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若没了儿子,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黄粱梦,一场空。”黄贵妃面色凄然,“到头来竟是为贼人行了方便——”
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一头碰死。然而在抬头瞥见面前的长风时,她陡然间捕捉到了可以减轻负罪感的借口:“如果当初你不答应,或者从旁劝阻,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么糟糕的地步!”
长风哑然。
察觉到巫越危矣,她的确是迫切想要得知兵符的下落,但是给孔方楚下药,以及近而逼宫夺嫡之类的高阶构想,可不是她的创意。
“如果这么说可以让贵妃觉得好受点,那我并不介意。”长风头脑清晰,态度明确,“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趟过这场灾劫——尽可能地挽回,或者止损。”
“挽回?”黄贵妃苦笑,用言“痴人说梦”的眼神看着她,“连陛下都被他们给带走了——天都塌了……”得出结论,“巫越完了!”
巫越完不完不是你说了算的!
长风恼了,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兵符的下落,贵妃问出来了么?”
黄贵妃横了长风一眼,并不吭声。
显然她是觉得长风对她说话恭敬欠奉,过于颐指气指了。
奈何长风早已号住了她的脉:“不瞒贵妃,阿晏此时人已经在宫外了。”
黄贵妃眸光一亮,迸射出异彩,再也顾不上计较长风态度的错失了,一下子抓住了长风的手:“是真的么?”
话未出口,人已被手上传来寒意,激得灵灵打了个颤。
长风抽回了自己的手,态度温和:“是真的。”
言罢低头从身上取出一物,正是之前问寒食要回的螭龙玉佩,亮到黄贵妃面前,好让她辨认仔细,道:“不过他无福乘坐采办司的马车了,而是从秀湖里泅渡出去的……”
越湖殿西北角没有什么通往宫外的洞口,但是早在长风着人秘训七王子时,便发现了秀湖与宫外的武林湖相通,有一处水墙凹陷,刚好可容身材瘦小如七王子者钻过。
过去了就是别有洞天。
黄贵妃再次打量着浑身透湿的长风,目光从先前的审视挑剔变成了欲言又止的尴尬,甚至还夹杂了一丝赧然:“那,那你……”
“贵妃想问我为什么临时改弦更张,让阿晏游出去么?”
长风问。
“不——你改得对!”黄贵妃急急摆手,理由是什么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风这个决定救下了她的儿子。她迟迟无法将“谢”字道出口,但人却如梦初醒般拽着长风到了榻前,“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寻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上!”
“谢贵妃。”
长风在心里露出了一个苦笑,是自嘲。
摆脱了湿冷,长风感觉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舒展。
然而她清楚,眼前的形势依然严峻,于是在换好衣服后对着坐在榻边一遍遍抚摸螭龙玉佩的黄贵妃,言归正传:“兵符的下落,您打探到了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黄贵妃黯然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问,椒兰殿就已经乱了套!”
想到孔方楚被架走前,对她投来的怨毒目光,黄贵妃就一阵心悸。
陛下应该说什么都不会再原谅她了罢……
“我得去找父王——”长风道,“当面向他问个清楚……贵妃知道父王被他们带去哪里了么?”
黄贵妃真的有些佩服长风的异想天开了:“你真觉得自己能在这宫里来去自如?”
“能进来,自然就能有办法出去。”长风道,“别忘了,他们那些人也一定想得到兵符……”
能兵不血刃的收服十三州郡,谁也不愿意多损耗一兵一卒。
所以一定不会在问出结果前弄死孔方楚的。
“那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们肯放你去见陛下?”黄贵妃问。
“在那些人眼里,贵妃已经和陛下夫妻反目……”长风用词和语气都极为小心,照顾着黄贵妃的情绪,“可我,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
黄贵妃神情一顿,继而低低道:“若是你亮明了身份,死罪或许可免,将来活罪难逃……”
在亡国之后,越是曾经身份尊贵,越是要受尽凌辱。
可是,身份一事,本就是纸包不住火。随便一个见过长风真容的宫人指认,长风便无从抵赖。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长风顿了顿,望向黄贵妃的目光坚定无比,“我就不会白白地活着。”
她答应过五王子,一定要复仇。
黄贵妃沉默良久,问道:“长风,你将来会一直把阿晏看作自己的手足吗?”
“不用‘看作’……”长风很自然地答道,“他本来就是我的手足。”
这么说倒也不是基于血脉亲缘,而是阿晏视她为亲姐姐,那她便同样以手足之谊相报。
听到长风的回答,黄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她激动地想要揽住长风,却又止于三步之外——
她们之间到底差了些缘分。
“女子想要成事,总归要向有权势的男子借力……”黄贵妃道,“而征服男子,靠的当然是姿色才情……有了姿色,才情才能锦上添花。可这些都有了,你也不能保证男子的情意不移……所以,你还得容颜不老——”
长风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