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带血的方子
她知道黄贵妃这是要面授机宜了。
尽管长风从骨子里并不认同她的某些观念,但却不能否定她在自己这套观念下做出的成就——
已是登峰造极。
都说“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偏偏黄贵妃就美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
“这世上是真的有息肌丸的……”黄贵妃道,“当然,服用它之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如传闻中一样惨重……”
“孕育子嗣艰难?”长风问。
“对。”黄贵妃有些意外地瞥了长风一眼,点了点头。在她看来,长风再怎么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谈论起此事来竟然没有一丝羞赧之色。神态自若得教她起疑。
于是她要探探长风的底,道:“不但难有兰梦之征,并且难以保住……”
长风吃了一惊。随即面上流露出犹疑和怔忡的神情来。
黄贵妃见状,反而放下心来。哪里知道长风在想什么——
在王室之中,即便是早夭的王嗣,也会载录于玉牒……
可黄贵妃的生子记录相当简洁:除了她这个抱养的,就只剩下……阿晏了。
与此同时,她心中涌现出两个猜想:
一、以往黄贵妃身怀有孕,往往都是没能等到生产,就已经流掉了……
二、鉴于上述,不光她是抱养的,就连阿晏也极有可能不是亲生的。
毕竟那时候黄贵妃都年逾不惑了。
第一个猜想她不会问。因为那等于在一个母亲的伤口上撒盐,而且答案于她并不重要。
可是阿晏的身世,却由不得她不关心。
“阿晏,是您所生么?”长风轻轻问道。
黄贵妃一怔,继而没好气道:“废话!”
如果不是亲生的,她干嘛那么费尽心思替他谋个前程!
长风却是想到了二王子孔方博晟。
他是孔方楚的养子。
系忠逊王的庶王子,也就是说,他实际是孔方楚的侄子。
这个收养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
因此长风从墓处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孔方楚是叔父的设定。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孔方楚是念及手足之情,才给了襁褓中的长风公主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
黄贵妃接受不了长风公主,但不代表她不能接受其他身份清白的养子。
如果阿晏之于她,就如二王子孔方博晟之于孔方楚呢……
长风忽然又想到一事:
七王子生时并未足月。
而黄贵妃身边的宫人换了好几茬……
当初曾陪她生产的那波老人儿早已经不在了。
“阿晏是本宫亲生!”
长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眼神中透出的怀疑和审视却教黄贵妃怒从心头起。
“可息肌丸不是……”
“若想怀上胎儿,必须先停用息肌丸至少一年之久;而要想保住胎儿,必须在妊娠的十个月间,每月都食一枚熊胆……”
这太残忍了!
你生儿子争宠,凭什么要十头熊为之送命?
杀熊取胆,无异于杀人剖心——简直惨无人道!
“可惜只用了七个月,阿晏就出生了……”黄贵妃无不惋惜地道,“倘若用上十个月,阿晏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体弱……”
“我看不见得。”长风道,“如此伤天害理,七弟只怕是有所感应,不忍如此,才早早地出世!”
黄贵妃不高兴了。
孩子早产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你对本宫心存怨怼可以,但本宫不允许你这么说阿晏!”
她称“本宫”,长风可没兴趣称“儿臣”。
就连息肌丸的事,也没兴趣再往下了解了。
因为那是一张带血的方子。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长风便无意在此耽搁,她起身便往门口走。
她要告诉张启,她是长风公主,有话要对孔方楚说。
“站住!”黄贵妃从背后叫住她,“你总是以为你比我要高明!事实上你不过是踩在我的肩膀上,才有今日!我乃二品文官之女,可你却从一出生就是公主!哪怕你身上流着的是叔嫂乱*伦的秽血!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清白!”
长风略略偏过头来,睨着她:“生得清白与否,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但活得敞亮与否,却是我可以选择的。”
108 李代桃僵
长风无意与她争执,丢下一句:“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贵妃,你总说他是拿你当替代品,那你又把他当作什么呢?”
黄贵妃神情一滞。
“等一下。”她再次叫住长风,将七王子的螭龙玉佩重新塞回到长风手中,并解下自己身上从不离身的玉香囊递过来:“这个你帮我带给阿晏……算是给他留个念想。”
“贵妃……”
“王若去,妾当随之。”黄贵妃笑了笑,“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长风慎重地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朝着黄贵妃敛衽一礼,告辞离去。
黄贵妃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我倒要看看,你将来能否做得比我强?”
她喃喃道,犹如呓语。
还未走出庭院,便有人眼明手快地拦截了她的去路。
是那个叫“宋句”的兵士。
“将军交待过,你不能出这间殿门——”看着仪态万方的长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道出了后半句:“假如你不想像这殿中其他的宫人一样被关押起来的话。”
“你们可以关我,但是只能把我关回越湖殿……”
“姑娘,这只怕由不得你挑。”宋句口中的“将军”从院门外大踏步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着长风道。
尽管换了华服的长风又使他眼前一亮。
“瑰焰夫人对下人可真不错,”张启似笑非笑道,“把自己的衣服拿给你穿——值此纷乱之际,也不知是真疼你,还是想害你?”
“值此纷乱之际?”长风很快挑出了他话中最为刺耳的部分,反唇相讥:“这纷乱从何而来呢?”
张启语气一滞,继而道:“长风公主还真是不凡,就连调教出来的小宫女都这么伶牙俐齿。”
宋句闻言,在旁直点头。
“我不是什么小宫女,”长风道,“本宫乃六公主长风——”
话音未落,张启便已抚掌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和瑰焰夫人合计半天想出来的招儿?”
长风愣住。
“想要李代桃僵对罢?”张启忽然敛了笑容,伸手箍住长风的脸,目光如鹰隼般狠狠盯着她,加以警告:“你的忠心还是省省罢!留给值得的人……”
“什么意思?”长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似乎有了异变。
“就在一盏茶之前,你的主子出逃……被大皇子抓个正着!”张启如愿看见了长风微微失色,更加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可笑的是,被抓的时候——还死死抱着那件孔雀裘!”
***
“来人,快抓住她!”
一个纤弱的青影拔足狂奔,却最终速不敌身后追兵,惊惶间一不留神,失足委顿在地。
再抬眼时,面前正停留着一双玄色皂靴。
“禀殿下,此宫娥行踪可疑,想要私自出宫被看守拦了下来……”
赵芫一抬手,打断了侍卫的述报,他注视着眼前的青衣宫娥,“你,抬起头来。”
宫娥却不动。
“殿下说话你没有听到吗?”一个侍卫上前,抓着她的发髻迫使她抬起脸来。
“放肆!”女子冷冷斥道,想要挣开束缚,却发觉那名侍卫手劲大得出奇,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吃痛地泛起泪花,“本宫乃六公主长风——你岂敢无礼!”
语至最后,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不像喝斥,倒更像哀求。
结果就是那侍卫手下的力道不减,反而愈发不客气:“在殿下面前,你也敢自称本宫?”
“住手!”赵芫大踏步向前,他一眼就瞥见了少女怀抱着的金翠锦衣,当即喝退了侍卫。亲自上前将对方轻轻扶起,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甚好。”
“什么甚好?”少女惊惶,从他的双臂间挣扎开来。
“你若是长风郡主,甚好。”赵芫笑着道,他就偏好这种豆蔻之龄的小丫头,哪怕是像豆蔻之龄的也好。起初听说长风公主快要及笄,他心里是有些嫌弃的。若是能早几年多好!
可惜二弟一直不消停,明里暗里地和他争。
父皇自己就是次子,因此只看重嫡庶,却不看重长幼。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不禁有点烦。
因为这意味着,他不但得防着老二,就连对不成气候的老三和最得父亲怜爱的老六,也不能掉以轻心。
长风公主是什么?
巫越在,她是最尊贵的供品。巫越亡,她是最紧要的遗产。
娶了她,就象征着某股力量的归顺。
如今,自带不菲价值的长风公主自己送上门来,而且还端的生得是一副幼瘦模样。说话时还带着一丝丝童音。
“来人啊,请王妃下去休息,小心服侍!如果出了半点差池,孤拿尔等是问!”
109 包羞忍耻
“能让我见见陛下么?”长风打定主意,竟直接朝着张启道出了自己的请求。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她又道:“将军慧眼如炬,令婢子失去了最后一次为巫越尽忠的机会……”
之所以改口称“婢子”,是因为她要开始向对方示弱服软以期达到目的,更是因为从即日起,她将成为巫越的牛马——
道一声“婢子”,恰如其分。
“……婢子临死之前,唯此一个心愿……还望将军成全!”
长风说着,朝对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动作虔诚而又庄重,不似求情,倒更像是向神佛参拜。
这一点,令张启不由被打动。
他喜欢女子柔顺,但不可谄媚。他喜欢女子貌美,但憎恶肤浅。他不看重女子出身门第,但渴望对方整个人娴雅高贵。
不然他也不会对汴京城中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娘子青眼有加,以友人之礼相交。
眼下这个女子,便是他不忍作践,想要捧在手心的人。
于是张启亲自将长风扶起,道:“姑娘何以说到了死……说到成全?”
长风自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松动,低低道:“今日之后,世上便不再有巫越了。婢子虽是微末之身,也有甘赴国难的决心……”
张启吃了一惊。
长风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她怎么能死呢?
就算是尊严扫地,她也要包羞忍耻地活下去!
她答应过五王子的。
只有这样,才能清了寒食在五王子一事上犯下的孽。
长风未曾对寒食动心,但对方曾以性命相付,竭诚以报,那她就应当竭尽所能地回赠这份深情。
无关风月。
“姑娘……”张启喉结动了动,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不曾料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有这样的风骨。
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他亲眼得见:多少男儿郎都未能经住考验……
“临死之前,婢子想见一见巫越王……”长风垂下眼帘,余光却在留意着对方的神色,轻轻道出关键:“向他求证婢子的身世……”
果不其然,对方再次流露出惊讶之情。
“身世?”张启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微微的试探。
长风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张启打量着眼前这个姿容出众的少女,在换了身衣装之后,更是贵气逼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寻常宫女,他忍不住问道:“要我答应你也不难,但姑娘能否先告诉我,你是何时入的宫?自入宫起又供职于何处?”
这就怀疑上了。
还好,自己是引着他上钩怀疑的。
“其实……”长风欲言又止,随后做出下定决心的样子,咬牙道:“我不是越湖殿的宫女……而是谢家寄养在药匙庵的女儿……”
“谢家?哪个谢家?”张启追问道。
“恪静王后的娘家。”长风道,她斟酌着用辞:“今年三月才召我进西都,入宫后就一直常住椒兰殿……瑰焰夫人实则是我的表姨母,而越湖殿的长风公主,应该算我的……表妹……”
张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目光在瞥到长风刚刚及肩的头发时,略微一顿。
长风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也许不一定是表妹……若从父系,是亲妹妹也未可知……”
张启眉心一跳。
长风知道自己只能将话说到这儿了。过犹不及。
“到了这个时候,你去认他……还不如不认!”张启挥手连宋句也打发了,沉声规劝道。
宋句知道将军的意思是让自己把风,不想教别人也听了去。
长风闻音知意,清楚自己方才那番话已成功取信对方。
对方的话里不再有试探,而是切身地为她作想。这意味着对方不但信了,而且是不愿见她悲剧收场的。
“多谢将军的好意。”长风道,“可一个人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毫无芥蒂地问他,他才能毫无芥蒂地答我……”
张启听懂了。
反而越发舍不得她去死。
“巫越王突然召你入宫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这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当是应姨母的要求……”长风丝毫不滞地答道,“姨母此前曾给谢家去了一封信,说我在庵中已经养到了及笄之龄,不会再应相士‘富贵难消’的批语……让我入宫荣养几日,为我……寻一户好人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启无来由地便想到了这句话。
依先前自己的观察,黄贵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个表外甥女,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厌憎……
忽然吹起枕边风教巫越王宣其入宫,必然没安好心。
会不会……
张启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们是想让你给长风公主做替身!”
“不,不可能。”长风故意道,“他们哪里能够预见到今天!如果能……又何以不早早为自己也找到后路?”
顿了顿,面上略显难堪地道:“而且刚刚试图李代桃僵,是我的主意……”
张启只觉心痛。
眼前的少女并非没有智慧,只是因为自幼养在佛门,哪里知晓深宫算计之险恶……
她才及笄,正是小荷初绽的年纪。怎么能为了这不值得的人和事死去呢?
若说殉国,那是王室中人才该做的事!
她……顶多算沾亲带故。
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作为胜军之将,倘若对方拼命求饶,他就算本着不杀降将顺兵的原则,心中仍然会看不起。可若是对方视死忽如归,那将会赢得来自他这个对手的尊敬,且带着惋惜。
而长风与张启在沙场上经历过的敌手都不同的是,她是个女子。是个妙龄女子。
张启不想将她力斩于马下,更不想她将来充掖到天颂后庭为奴为婢。
若得此女,当以金屋贮之。
“我可以答应带你去见巫越王……”张启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长风抿了抿唇角:“将军请说。”
“你不准死,而且要跟着我回天颂。”
110 探问
“只要你能让我见到他——”长风低低道,“我为将军做牛做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冬夜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长风即将见到孔方楚的时候,天上那轮血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夜幕显得更加厚重。
看不到滴漏的长风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辰,但却没有失去对时间最基本的判断。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她喃喃道。
“什么?”一旁的张启没太听清。
“我说……长夜难明。”
张启这下子不但听清了,还听出了双关之意。
他翕动了一下唇角,最终却没能说出半句谴责的话来。
当然,他也不能宽慰。因为没有立场。
原来孔方楚被他们软禁在了十方居。
望着那间“自幼”便常光顾,此时却被重兵把守的御书房,长风心中泛起了一丝难言的酸楚与幽忿。
“别怕。”张启道,“来之前,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不过,你记住,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长风朝他点了点头,“知道了。”想想又朝他道了声谢。
至于怕,她才不怕。已经乔装成校兵的长风,顶着比真实肤色深了好几倍的妆容,行动间从容得很。
“奉大皇子之命,找了个手上有祖传功夫的小兵,来问候问候这位巫越王。”
张启朝着看守的兵士出示了手中的令牌,又以眼神作为示意,顺带介绍了带长风来的意图。
“祖传功夫?”其中一个军衔明显与张启不相上下的中年胖肚将军,闻言着意在长风脸上巡视了一圈。长风保持着微微垂眸的姿势,却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擅……针灸。”张启略略拉长了声音,替长风答道,语气中若有所指。
连同那胖肚将军在内的兵士皆哈哈大笑起来。
“巫越王恰好此时正不舒坦着,从玫焰夫人的床上下来后,便四肢无力……”胖肚将军荤素不忌地拿一国之君开着涮,张启却是怕长风听在耳内不舒服,从而留出破绽,连忙直呼对方的名字,笑着打断他的话:“周井,你可嘴上留点德罢!回头当心被大皇子知道,你又要挨板子!”
“只要你不说,那就没人知道!”周井嘟囔着反将了他一军。他出身市井,一路从小兵拼杀至总旗,今年因为南征才有机会升任将军。
一直以来他都有点瞧不上面前这个玉面将军。
觉得就是命好会投胎的缘故。
但一起并肩作战了几回,他对张启的印象便得到了改观,不过依然看不惯对方文质彬彬的模样。
蹈过尸山血海的人,非要装得朗月清风,实在是矫情得很。
张启对于对方的想法心知肚明,可他并不在乎。
沙场上是拿战绩说话的,出身好又不是他的错。但军中十年,张启早就学会了如何和众兵士打成一片。
“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周井的身边,“你当其他的兄弟都是死人呐!”
此言一出,几名兵士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就连周井本人也不好意思再绷着了,仔细察看了通关令牌后,挥手放他们进去。
长风一眼就看见了,被人像扔麻袋一样随意丢在椅子上的孔方楚。
由于药性未退,孔方楚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窝在太师椅中,似乎只差一点儿就要滑落在地。
长风连忙奔过去,可是却被张启一把拉住,他肃然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希望她不要那么激动,更要当心隔墙有耳,连说话都要尽可能放低声音。
长风意会,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朝孔方楚走去。
孔方楚没能认出她来,甚至在长风扶他坐正的时候,还目露惊恐与嫌憎,无力地挥手,试图推开她。
“陛下,是我……小六。”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悄声提醒道。最后两个字几乎是附耳道出的。
孔方楚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禁一怔,继而抬眸死死地盯着对方瞧,终于在一番艰难的辨认之后,从对方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
“长……”孔方楚嘴唇干焦,刚含糊不清地喊出一个字,便瞥见了长风身后站着的人,立时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此次来,只怕是贫尼与陛下今生的最后一面了……”长风口称“贫尼”,就是在进行一种暗示,“人就算有来世,可谁知还能不能再遇见?”
孔方楚看着她,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真正的身世……”长风一瞬间又改换了称谓。
孔方楚神情一滞。
“贵妃告诉我,我其实是您与恪静王后的私生女——”
孔方楚剧烈地咳嗽起来,“胡……胡言……”
这副急于否认的模样反而让张启觉得这就是事实。
可叫了孔方楚十余载“父王”的长风,却能通过孔方楚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真相绝不会是像黄贵妃说的那样。
“那贵妃为什么要这么说?”长风问。
孔方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111 诀别
长风上前拉过孔方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字,口中却道:“陛下为何不愿提他?莫非是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么?”
孔方楚一顿,继而似乎被长风这句话刺激得不轻,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没能抬手给长风一个耳光,但反手便抓住了长风原本在他手心划字的那只手。
“你——放肆!”
“陛下恕罪,小六自幼便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历练,境遇的不同,造就了小六不会说话的性格。”
长风说着,终于等到孔方楚费劲地划完了两个字:当、真。
他是在问自己先前说的:“七弟”。“宫外”。是不是真的?
长风知道口说无凭,先是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继而从腰间拿出了七王子的螭龙玉佩给他瞧。
孔方楚与黄贵妃一样,见到后眼睛都亮了。
不同的是,他没有接过去反复观察确认,而是用手一指,示意长风赶紧收回腰间。
屋子里不能安静太久。
长风想了想,又就着刚才明面上的对话继续说下去:“贵妃说,你一直拿她当成恪静王后的替代品——是真的吗?”
这一次回答她是切切实实的一记耳光。
虽然力道不大,但也是清晰可闻。
这也说明了孔方楚手脚已经开始恢复力气。
长风一喜。
她捂着脸,却在孔方楚的示意下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
孔方楚目光灼灼注视着她,嘴上一字一句道:“你既不会说话,那寡人现在便教你——”
手上划的字却是:兵符在……
“不该你知道的事,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冷冷的话音落下时,长风也终于知悉了那个姗姗来迟的答案。
“秀湖。”
提到秀湖,长风一“咯噔”,就不禁想到了葬身湖底的五王子。
没想到,他现在是离兵符最近的一个人。
长风指尖轻颤,不敢告诉孔方楚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喃喃道:“是啊……不该知道的事,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偌大的秀湖,要怎么找?
孔方楚只是歇口气再写,但见长风这样,以为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有隐瞒她的必要吗?
有她看护着幼弟,巫越才有续写历史的可能。
孔方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接着写:“慧渡舫……正下方……中空……”
长风嘴唇越咬越紧——没想到,竟是灯下黑。
她扭头看了眼门口,连一道人影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清场清得这么干净,才透着不寻常。
仿佛就是为了留足空间,给他们说话。
长风在心里冷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启想要利用自己,而自己又何曾信任过对方?
“陛下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长风回过头来问道。
孔方楚摇了摇头。
继而仰头阖上了眼睛,如同呓语般道了一句:“究竟,是谁把谁当替身?”
长风心头一惊,却没有任何追问下去的欲望了。
有些故事,她本不应该触碰。
长风知道此一去,就是永别。
因为孔方楚指了指屋内仅有的一个烛台,示意长风给他拿到近前来。
长风不愿。
可孔方楚却愤然决定自己起身去拿,刚一动弹,人便一个趔趄,重重倒下。
长风连忙上前扶住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
孔方楚的双腿被一道丑陋的绳索绑着,盖在了朱袍的下面。
“这……”
长风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去为这个帝王解去这个屈辱的束缚,可是却被对方的眼神制止,他依然热切地望着远处的那个烛台。
长风终于下定决心,去拿了来,在与对方最后的对视中,缓缓将它放到案上,推到了孔方楚的面前。
孔方楚朝她露出欣慰而嘉许的笑容。
长风泪意上涌,收回了右手。
孔方楚最后写了两个字:
保重。
112 无以为报
长风转过身,强忍着才没有滴下泪来。
她打开门,四下无人。可下一刻,便看到张启从最近的廊柱后现身。
“将军。”
长风刚开口唤了一声,就愕然发现又有一个人随之走出了黑暗。站到了张启的身边。
齐齐朝她望过来。
长风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是法净。
此时的他,已重新变得堂堂正正。
弃了那顶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御医院判官帽,换了身洁白如雪的僧袍,胸前挂着那串琉璃佛珠。
俨然又是那个丰神俊逸的小长老。
长风却成了见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不敢再说话了,因为她怕法净把她给指认出来。
旋即却又想到凭法净的武道修为,如果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那只怕早将她在十方居和孔方楚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她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长风不甚清楚张启的实力,但一个年纪轻轻能当上将军的人,亦不容小觑。
因为早有提防,所以十方居内那些话随他听去,也没什么。
可法净不一样——
如果他听出了是自己的声音,那一切形式上的矫饰,都不重要了。
长风无比紧张地望着他们。
目光却没有焦点。
她不敢直视法净,却也不敢如刻意回避似地转而望向张启。
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茫然。茫然得近乎失魂落魄。
孰不知,这在张启看来,正符合她谈完话后的心情。
碍于法净在旁,他并不好露出太过明显的宽慰之情,只朝长风招了招手。
示意她过来。
长风本能地想逃得远远的,但也深知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那将会更快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站到了法净的身后。
“那就有劳小长老了。”张启转过头去对着法净客气了这么一句,似乎是要把这里移交给法净。
言罢便要带着长风一同离开。
“等一下。”法净突然出声,他看也没看长风一眼,却是道:“能不能把你这位副将留下来给我搭把手?”
长风心中一凛。
“这恐怕不行。”张启断然拒绝,“一会儿本将要奉命搜捕不见踪迹的七王子和七公主,他在我身边,事半功倍。”
“是吗?”法净淡淡道,“来时便听说你带来的这位副将,手上有祖传的刑讯功夫,不如还是留下给我搭把手罢——问出巫越兵符的下落,不比抓两个年弱的王嗣,更要紧些么?”
饶是他说得再有道理,张启也不能把长风给留下呀。于是他佯作思考,在沉吟了片刻后,摇头道:“他只怕没这个能耐——这不,都已经铩羽而归了……”
言罢不待法净有所表示,便拱手告辞:“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本将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长风脚步跟上,垂首低眉地从法净身边经过。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离开。
不知为何,长风并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因为她知道,法净那副小长老的画皮,再也不能骗到孔方楚了。
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任何他是智觉禅师的弟子,也不可能再打动一个已经看破生死的帝王。
孔方楚要自焚。
法净有可能阻止这一切,也有可能成为陪葬品。
就在长风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机械地跟着张启迈步时,前面的张启却猛然停了下来。
长风刹步不及,一头撞到了他胸前冰冷的盔甲上。
那股凉意带着丝尖锐,直沁到她的心里。
长风捂着额头,一滴眼泪却促不及防地溢出了眼眶。
说实在的,她憋很久了。
“嘶——”张启见状,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想要致歉,想要抬手为长风擦去眼泪,却陡然发现都不太合适。
他知道长风是在为了别的事情哭。
“多谢你方才救我。”长风自己抬手轻拭去泪痕,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妆面的完整。她诚心诚意地道谢,就像张启想要利用她套话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倒让张启感到一阵面红耳赤。
他轻咳了一声,道:“姑娘不必谢我。我……只是遵循本心做事罢了。”
为天颂尽忠是本心,想护她周全也是。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将军能凭本心做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长风低低道。
张启本欲再说些什么,但从长风的话头却品出了凄凉的况味,因此最终还是决定紧紧闭上了嘴巴。
行至御花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将军。”长风突然道,“我知道从哪里走,可以更快些到椒兰殿……”
张启讶异地回身看着她。
其实宫里的布防图他们几个将领早已人手一份,并不怕长风使诈。
“将军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么?”长风低下头,“您帮我达成了心愿,我心中感激不尽,想着能为将军指出一条捷径,节省些时间,便是我能为将军尽的一丝绵力了……”
张启闻言,心里不觉有些感动。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尤其是自觉处于弱势的女子,会对他的付出做出回报。
嘴上总说着“无以为报”,然后便真的开始心安理得。
只有她,在设身处地的为他作想,尽己所能地予以回报。
“你说,该往哪走?”张启问。
“从御花园最南边的挹清堂绕过去,过一回廊,与椒兰殿便只有一巷之隔。”长风朗朗道,“将军会武,届时带着我一同翻过去便是。”
张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线,愈发印证长风此言非虚,面露笑意,道:“翻过去?会武之人,是可以借轻功飞过去的。”忍不住就和对方调侃了这么一句。
他猜想长风此前一定有过偷摸着翻墙的经历,而且还失败了……才会下意识地用了这个字眼。
长风笑了笑,显得有些讪讪然。
这个样子再次取悦了张启。
他忍俊不禁地按着长风新指的路线朝前走。
果然。
长风在心里暗暗道。
迎面不时遇到披甲人的情况少多了。
趁着张启不注意,她又再次低头悄悄看了眼掌心中握着的小瓷瓶。
没错。是先前在宫里试图放倒法净,但最终未能得手弃掉的那一瓶。
她的安息香早没了。
这一瓶,是法净在她走时不着痕迹地塞给她的。
沉甸甸的。不像是个空瓶。
里面装的即便不是安息香,也会是类似的药物。
不然法净就没必要塞还给她了。
对于这个最呵护自己的敌人,长风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去对待他了。
所以先前流下的眼泪,有一半是给他的。
113 破与立
成败在此一举。
长风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屏息的准备。接着将那枚旧瓶里的新药释放了出来。
也不过数息的时间,吸入迷药后的张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轰然倒地。
长风没服子午丸,见状连忙捂着鼻子退出一丈之外。
她在廊沿下蹲坐下来,撕了一大片中裙作为面巾,在脑后系好。
然后才慢慢地向张启走过去。
先解剑,再摘盔卸甲——
由于没有穿戴过的经验,长风花了老半天的时间,才顺利将它们脱了下来。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那双军靴也脱了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用来逃跑。
长风不知道对方会沉睡多久,也没打算伤对方的性命,因为那么做,极有可能让自己事败被抓时毫无挽回的余地。
就算自己逃出去了,也有可能牵连宫里的人被屠杀泄愤。
行至假山处,长风顿住了脚步。
丹歌面目全非的尸体连同盖着他的那件郁多罗僧,都已经不见了。
天快亮了,所有的假丑恶都将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因此许多罪恶都要提早掩埋。
长风冷笑。猫腰钻进了假山。
她也要掩埋,掩埋从前的自己。
再出来时,长风已经再次变了样儿。
“抓住穿将军服,手持大皇子令的奸细!”
当这道命令传下来时,长风正在最后一道宫门处接受盘查。
然而她还是顺利出了宫城。
因为她穿的是身道袍。手中拿着的是一枚刻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字样的印鉴。
与此同时,墓留给她的锡壶也终于回到她的怀中。
在去椒兰殿单刀赴会之前,长风就将贴身装的几样物什,都埋在了假山里。
而寒食也执意将身上的道袍给脱下来,留给长风作乔装之用。
已经恢复武功的他,不再需要这些。
他就是带着唯亭一路杀出去的。
劝不动长风,寒食心中如同堵了块大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把一旁的唯亭都给吓坏了。
直到不久后长风与他们碰了面,才得知了这一切。
张启做梦也没想到,会着了那个小女子的道。
不过,他若是知道那个小女子身份,以及对方曾在这座宫廷里的战绩,应该能够意气稍平。
被暗算后,他整个人就被一种巨大的耻辱感给包裹着,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对方报仇雪耻。
还是六皇子提醒他:“剥去你的将军服,也许只是个障眼法。”
张启才想到对方是个六尺六寸的小女子,根本穿不了他的那身昂藏八尺的铠甲。
难道还是自己给她安排的那身副将服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114 净慈寺
不等他做出反应,巫越王宫里已出了大事:
巫越王孔方楚点火自焚。
与他单独会面的小长老也受到池鱼之殃。
差点就倒了火海中长眠不起。
还好有真佛庇佑,周井及时赶来,不顾兵士劝阻,一马当前地冲了进去,将昏迷的法净背了出来。
黄贵妃在望见十方居处升起的黑烟后,当即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不声不响地用那把铜剪刀刺进了胸膛。
长风出宫后,没有去净慈寺,而是先去了来凤居。
先前用一颗东珠作代价,换得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
那就是为她备下一辆随时都能驱动的马车。
这本是长风在察觉到了危险后做出的安排,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以及回宫后还能不能用上。
君子六艺中本有就“御”这一项,骑马和驾车,长风在学的时候可是很用心的。虽谈不上擅长,但绝不至于手忙脚乱。
出发前,长风又换了身行头。这一次又是大手笔。她用一枚玉指环换的。
玉是好玉,但和上次的东珠一样,并没有带上宫廷的烙印。
凡大户之家,坐拥这两样物什,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长风一路扬鞭,直奔净慈寺。
打听了一圈,在后山找到“小施主”行踪的时候,她竟意外地目睹了这一幕:
七王子正被寒食揪住了,摁在地上教训。当然这教训是指着牌子骂。
一旁站着满脸是血的唯亭。
长风当然知道寒食不会无的放矢,可考虑到七王子体弱,她当即大喝一声:
“住手!”
几人齐齐扭过头来看她。
寒食早就察觉有人靠近,但并不清楚来人是长风,直到听到这一声喊,才陡然间一个激灵,惊喜地望过去。
全然忘了手里还揪着人家宝贝弟弟。
七王子同时一下子就听出了长风的声音,可一扭头却只看见一个五官寻常粗衣麻布的“男子”,盯着分辨了好半天,才敢确信对方的身份。
“哇”地一声哭嚷出来,“阿姐!”
唯亭一怔,继而连忙朝着长风单膝下跪。
依然是门中之礼。
“殿……”
寒食欲言又止,讪讪然放开了七王子。
七王子扑到长风的怀里,趁机控诉:“阿姐,你再不来,我便要被这个强人给打死了!”
寒食唇角抽动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哪样?”七王子斜睨向他,又转过头去换上一副无比委屈的形容,跟长风告着状,“阿姐,这个人真的是你手下么?那他为何敢轻易对我动手?难道是你默许他的不成?”
长风没有理他,径直看向寒食:“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怎么的,居然发现了唯亭——对着他好一顿拳脚相加,不过是仗着唯亭不敢还手……”寒食道,“明知道唯亭不会说话,却还要逼他……我实在气不过,才……”
他偷眼看了看长风,见她脸色阴沉,连忙止住了话。
“你为何明知唯亭不会说话,还要这么对他?”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长风的第一句质问,竟是朝着七王子而去的。
115 离心
“难道……我连教训一个奴才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自前日起便待在净慈寺的七王子,对巫越王城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全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有的只是对宫外事物新鲜感的消退,以及对寺中清苦三餐的厌烦。
面对长风的质问,七王子极为不满,他不明白长风怎么能不先过问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是为着一个下人面上挨的几下拳脚,就当众对自己发难。
“出宫的时候,我将他打发了阿姐那里。”七王子一手指着唯亭,忿忿道:“结果被我发现,他居然违背我的命令……偷摸着到了这净慈寺!”
说到这里,他望向长风:“试想这其中的蹊跷……我为什么不能讯问他!”
何况这个一向得他信任的哑奴,居然敢遮遮掩掩——
就凭鬼祟监视他这一条,就罪不容诛!
“唯亭虽不会武功,却着实有着一把好力气……”长风道,“你能把他打成这样,想想凭的是什么!”
不过就是等级身份。
唯亭是亲眼得见巫越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覆灭的。巫越亡了,那他和七王子之间那层等级关系其实也就不存在了。
但面对七王子的拳脚相加,唯亭选择了没有还手。这其中也许有着唯亭对七王子的旧谊,但更多的是基于长风与无生门的关系!
因此长风绝不能坐视不理。
谁也不能欺负她的人。
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他是我的奴才!”七王子咬牙,脸涨得通红:“就算我把他打死了,又如何?”
难道还需要自己为对方抵命不成?
“从今以后他不是了……”长风停止了说教,将腰间的玉香囊拿出来递给七王子。
七王子一愣,伸手接过玉香囊,讶异道:“这是母妃之物……怎么会在阿姐你这儿?”
顿了顿,心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而且你说,‘他从今以后不是了’——是什么意思?”
“阿晏,你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长风神情端肃,但望着面容清秀得近乎文弱的七王子,她陡然冒出了一丝不忍心和犹豫——是不是该给到对方这个半大孩子更多的时间做缓冲?
“巫越没了”四个直白残忍的字,被长风给生生咽了下去,她一改往日对七王子说话直来直往的作风,吞吞吐吐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怕我们都回不去子城了……”
七王子睁大了眼睛,再次发问:“什,什么意思?”
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扩大到了极点。
“大不了被父王给狠狠责骂一顿——”七王子强笑道,仿佛如此便能阻止心头的不详之感成为事实,“虽说私自出宫是死罪……但有母妃帮着我们说话,我想父王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望着七王子愈发苍白的脸,长风一面在心中感叹他的冰雪聪明,一面暗暗生悔。
她翕动着唇角,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她,难以启齿。
“七王子,巫越没了。”一旁的寒食看出了长风的为难,于是替她将实情说了出来。
116 分道扬鏣(上)
巫,越,没,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七王子的心头。
“阿姐,”他牢牢盯着长风,“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长风也不再隐瞒:“就在昨日,天颂的先遣部队奇袭拿下西都,并控制了西都卫,接着一举攻入王宫……”
“父王母妃现在怎么样了?”七王子关切地问道。
长风垂下眼帘,“我只能说,我出来时,他们还活着……”
可谁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如果不殉国,那就等着被折辱至死。江南国主李重葭就是个并不久远的示例。
七王子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他多么希望长风是在跟他开玩笑,可他知道,长风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幻想还未升腾就已破灭。
七王子忽然想到了一事,他抬眼望向长风:“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今天?”
长风被他问得一怔,不明白他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所以,你才会在听到我说‘想出宫看看’时极力支持……”
听到这里,寒食望着长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一定不能认下来。
长风看见了,但她并不打算对七王子撒谎,直言道:“其实在此之前,我便偷偷出过一次宫……与天颂的一位皇子在灵音寺打过照面……因此,对巫越即将到来的命运是有预感的……”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向父王直言?”
眼见七王子问了一个与自己初一样的问题,寒食再也忍不住了,要替长风辩白:“你怎知殿下没有?当初就是因为她向陛下进言天颂‘此次出使包藏祸心’,才会被勒令禁足的!”
他顿了顿,“之后若非需要她去做清樨殿的说客,只怕压根不会解她的禁!”
在寒食看来,巫越王和黄贵妃是把长风这个抱养来的女儿,能利用的全利用了!
打第一次接替师父进王宫,他就在心里纳罕:一个得宠的公主,怎么会住得这么偏?那间宫殿虽然不小,但坐南向北,三门四堂,俨然像座袖珍寺院。
尽管它的前身正是为先太后所设的家庙。
好端端的,谁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安排在这里住?
有时候他真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幼就在这雪洞一样的地方养着,所以长风性子才会这般冷清?
看不到一点儿小姑娘的天真和烂漫。
更不会撒娇和示弱。
譬如像现在,她如果肯向七王子这个做弟弟的示弱,悉数道出自己的难处,也许会更快得到理解。
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七王子在突其如来得知国破家亡的噩耗后,对长风整个人的观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他不是不能接受已经发生了的悲剧,而是不能原谅一个先知者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就因父王曾禁了你的足,你就怂了,就怕了,就不敢再向他示警了?”七王子失望地看着长风,冷笑一声,“可我认识的阿姐,似乎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117 分道扬鏣(下)
原来最亲近的人,一朝捅起刀子来,才是丝毫不留情面。
因为知道捅哪儿最疼。
“所以呢?”
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七王子话到嘴边,却是一滞。
长风便替他说了:“所以我就该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看看我能换几斤几两?”她冷笑起来,“最好能以一己之身,换得阖宫太平——是也不是?只可惜,你们太看得起我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七王子闻言脸色发青,显得有些难堪。
“首先,一个亡国公主没有那么大的分量,哪怕人家要借你来收复人心。”长风道,“其二,纵使我的身份是筹码,也得是我自己的筹码!只怕还没有人可以拿我当下酒菜,而不过问我的意见!”
“这就是你见死不救的原因吗?”七王子怒极反笑,“母妃早就跟我说过,天颂有意再纳一位越妃……你不想做越妃,所以才勾搭那个俏和尚的罢?还是说,因为你先勾搭上了那俏和尚,所以才对成为越妃百般抵触?”
听到这里,寒食忿然地踏步上前,似乎是要替长风说些什么,但却被长风一个手势阻止。
“随便你怎么想罢。”长风对七王子道,她已心灰意冷,懒得再解释。
但有些事情她得说清楚:“巫越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天颂的铁蹄和屠刀,而非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巫越的人……当然,你可以继续责怪我,但你不忘了谁才是令你国破家亡的仇敌!”
七王子一震。
继而他望向长风,一字一句道:“就算不忘,又能如何?”
长风缓缓开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拉我做勾践?”七王子冷哼道,“可惜我没有一个好用的西施!”
“你真相信,一个女子的裙带能系住千军万马?”长风道,“难道你就没想过,西施灭吴的故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七王子怔了怔,继而不屑地别过头去。
“西施就是个替罪羊!是夫差争霸失败后,吴国人给他找的借口。没有比貌美的女子,更适合为男子挡骂名的了……”长风漠然道,“看着罢,没过多久,巫越也会出现一个替罪羊……”
不出意外,那个人会是黄贵妃。
七王子自然也听懂了长风的未尽之言,因此眼底陡然掠过一丝精光。
“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备下了后路吗?”长风问。
七王子冷冷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我对巫越的命运早有预感,而是我受够了随时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生活,早就计划着远遁!”
七王子瞪大了眼睛。
“你……”
他嗫嚅半晌,问长风:“那你为什么出宫后不干脆一走了之?”
那是因为有些人她还放不下。
现在看看,那些让她放不下的人,都是如何对她,如何想她的呢?
长风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大概是我傻罢。”她道,“以为凭借一己之力,能够使巫越免于危难……结果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
118 消失的公主
七王子的脸涨得通红,却听得对方接着说了下去:“你越是大张旗鼓地回去,越无性命之虞。他们总要施仁给天下人看……”
言罢,长风便要转身离开。
“阿姐,你去哪里?”七王子突然在身后唤道。
长风柔和地笑了:“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的,七王子依恋她,是出于慕强。并不是爱。
爱是无论你处于什么境地,都对你不离不弃。
七王子对黄贵妃便是这般。
可他绝不能强求长风对黄贵妃的情感也如此。
人与人相处从来都是看缘分的。
而且这种缘分是一对一的,并不能嫁接。
“咚”地一声,有人给长风跪下了。
待她的目光循声落定,竟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唯亭。
长风当即醒悟,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叫住她。显然有话要跟她“说”。
只不过唯亭的心迹多用行动来表明,他在几人惊讶的眼神中,单膝跪下,自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物什,双手奉上。
长风认出来了,这是自己要他保管的身家。
“你这是要做什么?”
寒食上前一步问道。
自昨日从王宫出来,他与唯亭就一直同吃同住,以及共同留意七王子在寺里的行踪。
他当然知道唯亭身上揣了东西,而且略一思忖,便想到可能是那日长风在船上,令其借换装之便藏身上的。
既是长风的东西,那寒食自然要加倍上心。
所以他不光时刻留意着七王子,实则也在一丝不苟地监视唯亭。
只是走开一小会儿的功夫,回来时便瞧见七王子在痛殴唯亭。他第一反应就是七王子发现了异样,在抢东西。
因此他忙不迭地就出手阻止。
现在看,反觉得是自己出手太早了!
就该让七王子把唯亭给打死——
正当寒食恶狠狠地作想之时,又是几声“咚咚咚”地叩头声。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叩头,唯亭此时已改双膝跪地。而那包东西,被他用双手递交到了长风的脚下。
寒食气极败坏,刚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长风制止。
“还不明白么?”长风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却旋即望向了七王子,“唯亭是在表明‘一仆不侍二主’的决心——而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你。”
唯亭望向长风,感激地点了点头。
“长风公主是无生门的主人!你这么做,就是背主!”寒食斥道,“而我这个初登位的掌门,也可以用门规来处置你——”
话音未落,便见唯亭自头上拔下那枚黄杨木簪子,直刺向自己的左眼。
“住手!”
长风出声喝止了他。
她慢慢蹲下身来,捡起那包物什,继而望向面前的唯亭,和声道:“你本就不会说话,若又瞎了一只眼睛,今后如何能服侍好七王子呢?”
唯亭一听,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以后两清了。”长风掂了掂那包物什,转头吩咐寒食,“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119 柳岸
“我们走。”
同一时间,宫里的赵蘅也在对手下做着同样的吩咐。
“让清宁道长一个人先静一静罢。”
“是,殿下。”繁用也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父女分隔十余载,再见面时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也不会那么快就看开。
哪怕他是个修道之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能免俗。
“您说……长风公主一介女流,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你指什么?”赵蘅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道。脑海中却没来由地浮现出那朵开在背上的红莲……
“贴身服侍了那么多年的宫女,说逼死就逼死了……”
“人不是自尽的吗?”赵蘅道。好几个越湖殿的近侍宫人可以作证。
“她不逼方姑娘,方姑娘能自尽吗?”繁用愤愤不平,“还给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明明是想李代桃僵……”
还好清宁道士还没老到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人呢?”赵蘅忽然道。
“回殿下,人在大皇子那儿。”
“不,我问的是越湖殿那几位近侍宫人。尤其是那个养鹦鹉的——”赵蘅将袖子一拢,“让他来见我。”
“是,殿下。”
***
“以后别再叫我‘殿下’了,”长风对寒食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已经不是巫越的六公主了。”
她这话并不是负气,巫越的六公主如今另有其人——
送佛送到西。当初既选择沉默,就会成全到底。
“那……”寒食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称呼,索性直接问她,“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汴京——”天颂国的都城。长风牵了牵唇角,“很公平不是吗?”
寒食闻言微微变色,“你要……要做什么?”
“我不会傻到现在就去做荆轲……”长风看向寒食,“也不会让你去。”
寒食欲言又止。
“我呢,是为日后蚕食掉它做准备……”
长风的话很认真,很平静,却让寒食惊讶地不能自持。
他知道,以长风的性格,绝不会说些空洞的狠话,来过过嘴瘾。
这说的应当是她真实的打算。
朔风拂面,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之意。隐隐还夹杂着梅香。
长风没有躲,她闭上了眼睛,感受这清寒的一刻。
也许,以后要再感受这样的清寒,都会是一种奢望。
就让兵符暂且留在巫越的秀湖罢。
长风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兵不血刃地摧毁天颂……
她最擅长的兴许并不是权术,而来此之后一直无地施展的商战本领。
在这个对资本运作尚无认知的时代,她那些超前的金融思维,是绝对的制胜法宝。
如果想要悄悄地搅弄一场风云,那她势必要藏身于幕后。
故而对长风而言,皮囊不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更遑论昔日的头衔。
“以后我们以兄妹相称……”长风心中主意已定,“而我——名为‘柳岸’。”
寒食没来由地心头一震。
他直觉这个名字,将会在天颂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120 磁青
“长风公主素日为人如何?”
赵蘅面色和蔼地问着磁青。
“极……”磁青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极好……”
“想来也是。”赵蘅呷了一口茶后,放下杯盏,“鹦鹉养了十几年,竟然只学会了两句话,你主子都没责怪你……”
磁青一听就变了脸色,他慌忙跪了下来,想请罪,却发现没有立场——
是的。请罪有时候也需要立场的。
问责亦然。
面前之人身份虽然尊贵,但却没有资格代自己的旧主问责。
思及此处,磁青暗暗挺直了腰背。
在越湖殿待了这么些年,别的没有,识人的目力倒是练了出来。
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布道袍,竟被少年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
就这份气度,非日食万石,熏陶不出来。
可那又怎么样呢?
打上来门来的,是贼寇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赵蘅道。
明明先前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无话可说。”磁青抿了抿唇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蘅讶异不已,直接被气笑了:“长风公主蓄养的刁奴,果然不凡啊!”
磁青噤声。
一个逃跑都不忘带上翟衣的蠢货,怎么可能教得出铮铮骨气的仆从?
正当磁青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之际,却只听到赵蘅淡淡道了一句:“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磁青一怔。
“如果换作别人,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知道么?”赵蘅并未如何加重语气,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磁青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小声问道:“是阁下的话,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护短。”赵蘅抬了抬下巴,“越湖殿一干宫人都归我处置……那我就绝不会让旁人作践半分。”
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和态度。
磁青愣住,只觉得面前少年的行事风格像极了某人。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为巫越陪葬,那我也无可奈何。”赵蘅施施然道,俯下身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磁青,给予了他最后一击,“要知道,你的旧主业已投诚——很快,就会是天颂的王妃了!”
磁青内心的坚持轰然倒塌。
“我,我能再见一见殿下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殿下?”赵蘅斜睨着他,笑吟吟道:“你说谁?”
磁青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揖到底,改口道:“小人请求能再见六公主一面。”
“好啊。”赵蘅竟然答应得格外爽快,只见他重新端起茶,吹了吹,笑道:“本王也想找个时间让你们主仆再见上一面。”
听到面前之人自称“本王”,磁青当即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面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抹惊惶。
“本王喜欢知情识趣的人,但不喜欢过于会作戏的人……”赵蘅瞥了他一眼,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徐徐道:“除非……戏好到让本王瞧不出破绽。”
磁青暗暗一凛,三言两语间算是彻底领教到了对方的厉害,不敢再存半点不敬之心。
“养鸟应该只是个幌子罢?”赵蘅又将目光投向他,“不如你跟我说说,先前你在越湖殿的正业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