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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全文阅读

作者:岚小榕     庚辰年正月txt下载     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庚辰年正月全文阅读

作者完结撒花

    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文学的才能,这辈子是当不成大作家了。脚步稍一停顿,独自陷入遐想之时,涌上心头的愁绪,马上使我备感痛苦,为了摆脱这份愁绪,我的脑子索性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把痛苦撇在一边,压根儿不去想诗和小说,不去想因我缺乏才情而无望企及的充满诗意的前景。于是,骤然间一片屋顶,阳光在石墙上的一绺反光,一条小道的芳香,都会游离于有关文学的冥思苦想之外,无所依傍地进入我的印象,让我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快乐,看上去,好像在我见到的表面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力邀我去觅取,而我竭尽全力仍无法找到它。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感觉到这东西确实就在那里面,所以我停在那儿,伫立不动,用眼睛看,用鼻子嗅,一心想让自己的思绪深入这图景和气味中去。有时我得去赶上外公,跟他一起往前走,可我仍闭上眼睛,尽量再去感受这图景和气味;我专心致志,力求准确地回忆屋顶的每根线条、石墙微妙的色调变化,我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总觉得这些石块胀鼓鼓的,仿佛随时会裂出条缝来,让我觑见里面的秘密——它们仅仅是掩饰这些秘密的盖子而已。诚然,类似这样的印象,并不能重新激起我有朝一日成为作家或诗人的希望,因为这些印象往往只跟某个在智力意义上并无价值的特定对象相关联,而与任何抽象的哲理无关。然而,他们毕竟让我无端地感到了一种快乐,一种丰富多彩、美不胜收的幻觉,从而排遣了烦恼,忘却了力绌无能的自卑感——每当我尝试寻觅一个哲学主题来写一部文学巨著的时候,这种自卑感总会油然而生。可是,我所意识到的责任实在过于严峻,那些形态、香味和色彩所造成的印象,迫使我非要去看一眼隐藏在它们背后的东西不可,心生怯意的我,当即给自己找了些借口,来逃避这样的努力,免受这样的劳累。幸好大人在喊我了,我觉得眼下的环境不足以安静到让我好好探究,也许不如等回家以后再去思考,省却这份徒劳。于是我不再过问由某种形状或某种香味裹住的那个未知的东西,由于带它回家而感到心安理得,隔着那层形象的裹膜,我能感觉到它是活生生的,就像大人允许我去钓鱼的日子里,我那盖着一层保鲜青草的鱼篓里鲜蹦活跳的鱼儿。

    有时我们在读一本原以为从没读过的书,会突然读到一段熟悉的文字并被它所感动,莫非这景象就像那段文字一样,是从童年时代那本被遗忘的书中浮现出来的?或者情况正相反,它们只是梦中永远同样的景色,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色只是前一天内心的努力在梦境中的具象再现而已。

    这本书,在我眼中,酒就是梦

    1644年,四月二十九。

    败退回北京的李自成,在大顺国左辅牛金星操持下,于明王朝故宫武英殿匆忙登基。面对多尔衮和吴三桂紧随其后的追兵,登基次日就抛却龙椅,率部回撤河南、山、陕。

    “鞑子来了!”

    大顺军一路溃退,一路将关外满人屠戮百姓的信息散布开来。一时间,三百年前蒙古人屠戮汉人的恐怖场景在溃兵所过之处复活。惶恐的百姓被溃军裹挟,汇成滚滚人流,如决堤洪水,向南奔涌。

    故事的主人公,当时尚年幼的天佑烧坊创始人王秉正,就是这洪流中的一分子。

1.闯王李自成

    六月上旬。汾阳东郊尽善村,正是杏果成熟时节。满山虬枝盘曲的杏树,与村里出产的汾清、竹叶青及羊羔美酒一样古老,驰名远近。

    午后,烈日将繁茂的杏树叶晒得萎靡。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沉闷燥热。金蝉在树上拼命嘶鸣,撕心裂肺的声音更增加人内心的烦躁。

    村外驿道旁,旌善亭内。一群村民正在歇脚躲避暑气。其间有人摇着蒲扇,有人晃荡着衫摆,却都无法阻挡滚滚热浪。汗水在每个人脸颊、额头上恣意流淌。

    未时末。这群人忽然将目光聚向一处。从亭中望去,远远见得驿道东北方向尘土飞扬,黄旋风般,径向亭子这边移来。

    约莫半个时辰,一大队人马来至亭前。

    这支队伍旌旗半掩,衣杂甲乱,疲惫不堪。不论是行走的大兵还是骑马的将校,一律汗流浃背。脸上,汗渍将征尘冲出一道道痕迹。

    队伍中那些半掩的旗帜上隐约可见“闯”字,显然,这是李自成的大顺军。

    队伍前面,一骑银鞍白马分外显眼。马上的汉子头戴缀有红缨的土黄色毡笠,内穿绣蟠龙图案的蓝色单层锦袍,外披红色薄氅,脚蹬黑色尖头牛皮长筒马靴,腰悬长剑,高大魁梧。

    毡笠下,一张脸棱角分明,面色刚毅,肤色赤黑,左眼下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只见他剑眉紧锁,双目不怒自威。随着马行,汉子身子上下颠簸。他不时将手压住左肋,伤痛难掩。但是,生就在骨子里的戾气仍旧弥漫开来。

    这正是大顺国皇帝李自成。

    对于尽善村,李自成是深有感情的。

    几月前东征途经此处,尽善村人夹道相迎,除献出珍藏多年的美酒劳军外,村里的许多丁壮也义无反顾地投身大顺军中。

    大顺军离村征伐,尽善村举村设案送行。畅饮美酒之后,李自成倚马题写“尽善尽美”的情景恍然如昨。时间也就过去几月,再到尽善村,李自成已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光。而彼时那些舍身忘家投身大顺队伍的尽善村丁壮,转眼间就纷纷埋骨他乡。想到这里,李自成心中生出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悲情。

    但无论如何,这支人困马乏的队伍需要在这里休整。李自成稍加思忖,打马奔向了杏花村。

    在尽善村诸多客栈酒楼中,杏花村无论是历史还是规模,都算是首屈一指,这也是在这种百业凋敝的日子里,杏花村还能坚持开门迎客的基础。

    杏花村老板姓王,大名耀文。自祖上起,王家好几代人都在经营酒楼,豪门不算,但也始终殷实。

    富不离书,穷不离猪。照祖父的计划,王耀文幼读诗书,本期成年后博取功名光耀门庭,奈何时势弄人,连年灾荒兵祸,酒楼生意一落千丈不说,还屡被官府横征暴敛,数遭游兵劫掠,家道逐渐中落。大明朝廷的腐朽和现实的残酷,

    酒楼生意清淡。接掌家业后的王耀文自己做着掌柜,把原来的伙计多数做了遣散。偌大酒楼,就他自己领着一个老掌勺和一个无处栖身的小伙计艰难维系着。虽然生意清淡,王耀文却总是把店面客房打理得干净清爽。仗着祖传秘技酿制出的醇香美酒,杏花村酒楼生意也还能勉强支撑。

    大顺军东克汾阳后,李自成曾在杏花村小住,对老掌勺烹制的饮食,特别是掌柜亲酿的羊羔美酒甚觉赞赏。因此,再进尽善村,李自成就径直赶往杏花村酒楼安顿。

    酒楼前的街巷早已被清空,沿街除了禁卫兵丁,连只野狗都见不到。

    王耀文站在酒楼门楣下迎客。待李自成到了跟前,他迎上前,接下卫兵手中的缰绳,扶李自成下马,带着他穿过酒楼前厅来到中堂贵宾厅。

    中堂前的院子里,两株古杏树硕果累累,高大浓密的树冠荫蔽着整个院落,使得中堂显得没有那么燥热。

    推开双扇镂空雕花木门,中堂迎门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孔子画像。画像左右两侧唐楷书写着一副对联,上联“读书耕田两件大事”,下联“忠臣孝子一等人家”。左右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条屏。

    虽还不到傍晚,中堂内却已掌起了灯。地面铺着青砖,房间正中摆一张大圆漆桌,桌子四周围着几个圆鼓漆凳。

    酒菜早已备好,卤煮牛肉、红烧河鲤、烧鸡及几个小菜、干果,自然也少不了一大盘当季的橙红鲜杏。一坛窖藏多年的羊羔美酒已经启封,屋内酒香四溢。

    从下马到进入中堂,李自成一言不发,王耀文自然也不敢吱声。

    进屋后,李自成摘下头上毡笠,解开披着的大氅,松开腰带,取下佩剑递与王耀文放置,然后在卫兵端上的铜盆中净手擦脸。做完这一切,他径直坐到了孔子画像下的鼓凳上。在李自成坐定后,王耀文捧起酒坛,将李自成面前乌黑油亮的平阳窑酒盏徐徐斟满。

    整个过程,李自成仍没有话。酒盏斟满后,他抬手向外轻摆两下。王耀文和在旁服侍的卫兵立即识趣地退出中堂。跨出门槛,王耀文回身把两扇木门轻轻掩上。

    众人退下,李自成伸手抓起一颗鲜杏扔进嘴里。唇齿蠕动间,一股香甜略带微酸的汁液溢漫整个口腔,让酷热带来的烦躁得到些许缓解。李自成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他伸手端起酒盏,抬头一饮而尽。一股辛辣滑下喉头,留下满嘴清爽干净的酒香。

    对杏花村羊羔美酒的滋味,李自成不仅记忆深刻,更是情有独钟。但今天品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自斟自饮,李自成一边喝酒,一边回想数月以来的遭际,盘算着大顺朝的未来。时间在这一斟一饮中悄然流逝,小半坛酒下肚后,外面天色也暗了许多。酒意和困顿一并袭来,李自成不由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连日鞍马征战加上强大的酒力作用,李自成这一睡就是五六个时辰。

    一觉醒来,李自成招呼侍从,简单洗漱一番,喝了碗小米粥,开始阅批公文快报。当天快报内容除了通报追兵情况外,仍是一些前明降官重新叛离的消息。李自成越看越心烦。对一些急需处理的要务简单批复完毕,他扔开文牍,起身开门,走到院子里。

    辰巳交替时刻,高悬的太阳热力四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杏树荫护,倒还能感觉到几丝清凉。

    李自成走到院中活动四肢,他准备打趟拳舒展下筋骨。忽听杏树上有异响,一颗杏子掉在了身上。抬头望向杏树,头顶上,一个光腚小孩正骑坐在树桠之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

    贫苦出身,少年命运多舛,成年后又四处征战,李自成虽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他骨子里渴望有一个儿子,对于乖巧可爱的小孩,更是本能地喜欢。

    “你是谁家的娃?爬树上干嘛?快下来。”李自成招呼树上的孩子。

    树上小孩的嘴里含着杏子,两腮鼓鼓囊囊的。可能是没听清树下的人在说什么,也可能是嘴里含着东西不方便说话,孩子只是看着李自成,并不吱声。

    “来,下来”,见孩子不理会自己,李自成把声调调高几度。

    树上的孩子明白了李自成的意思,麻利地顺着树干溜到地面,站到了他面前。

    面前的孩子五六岁年纪,光着脚丫,身子也近乎光溜,只系了一块绣着鲤鱼的红色肚兜。只见他一张小圆脸胖嘟嘟的,头顶扎着冲天小辫,额前梳着稀疏刘海,肤色红黑,身体敦实,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你叫啥?”李自成心里的郁结被孩子的可爱模样冲淡许多,他伸手摸摸小孩的头。

    “你就是我大说的那个大英雄?”小孩吐出嘴里的杏核拿在手上,没直接回答李自成的问话,却反问他。

    “你大是哪个?”

    “我大就是我大。”

    “闯王,娃没有惊扰到您吧?”

    这时,王耀文慌忙从前厅走进了院子。他一边向李自成赔不是,一边斥责小孩:“还不快到外面去!”

    “弄啥呢!”李自成摆手制止了王耀文。他蹲下身子把小孩拉得与自己更近些,指着王耀文问:“他是你大?”

    “是嘛。”

    “那你叫啥?”

    “我大说,我叫王秉正。”

    “秉正、秉正,秉性正直,秉承正道,这名好呢。”李自成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转向了恭立一旁的王耀文。

    谢闯王夸奖!就怕孩子不懂事,惊扰到您。”

    “没,没。”李自成再次摆手。

    看到李自成待孩子和蔼亲切,全然没了平素的冷酷与犀利,王耀文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见他与孩子玩得高兴,王耀文道声“闯王先忙”,识趣地退了出去。

    正午光景,王耀文和几个兵士带酒菜进入中堂。酒菜摆放好,李自成玩兴未尽,留下王秉正同自己一起用了午饭,才放他离开。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的相处,小秉正的聪慧、天真、活泼,让连日来战事不顺带给李自成的烦恼缓释不少。下午处理军务,他感觉顺畅了许多。这样的感觉,他已很久没有过了。

    追兵急!

    在汾阳休整一天,大顺军开拔西撤。

    安排好军务将要离开前,李自成把王耀文叫进中堂,问他:“吴逆和鞑子的追兵已逼近山西,你对未来有啥打算?”

    “这些年,官府苛敛,兵连祸结,商旅停顿,做这生意也只是艰难度日。闯王东征时,我已有意追随,奈何良妻早逝,家有幼子,诸多不便,便止了念想。本想闯王功成,能重振天下,我也好重振家业,传续香火。可这时局弄人,大顺军暂遇挫折。想当年,蒙古鞑子占我华夏,我汉人被屠无算,苟生者被视为两脚畜生。这满清亦是蛮人,倘让他们占了这山河,又怎会有我等的安生日子!我盘算好了,待闯王离开,我一把火烧了这酒楼,替老掌勺寻个去处,带孩子和伙计逃往他处,避避兵灾。想我幼读诗书,能写会算,煮酒搬甑也还有一把子力气,谅走到哪里,也该能讨个活计,把娃拉扯大。”说着,王耀文竟红了眼圈。

    “东征西撤,大顺军两过汾阳,我都入驻你家。你和我大顺军,和我李自成的关系,这里的官绅村民人尽皆知。一旦我军西去,吴逆和满鞑子追来,你一家人必定凶多吉少。不如,你就带着家人随我去吧?”李自成说得中肯。

    “我也有意随您而去,但带着家小,恐怕在军营里多有不便。”

    “毋须多虑,大顺军亦有妻小。你会酿酒更懂酒,随我后无须冲锋陷阵,可在后营当值,为我大顺军采办酒水。你的伙计可编入前营,娃随在你身边就可。”

    “闯王美意,我自当遵从!”王耀文当即允诺,现实,也令他不得有丝毫犹豫。

    “那好,你着即拾掇,来得及的话就随队伍一起走。”

    “家虽不大,却也有些事体须待收拾,不如闯王先行一步,我少则一日,多则三日,一定赶到营前效力。”说着,王耀文拱手一拜。

2.送走王小子

    送走李自成,王耀文摘了挂在酒楼檐角的酒旗,向老掌勺和小伙计交代了目前面临的情势。

    老掌勺已在杏花村干了大半辈子,虽有千般不舍,考虑到自己年岁已高,不能随东家远遁,只能含泪接了王耀文给的两大锭银子,计划回老家投奔子女。银两之外,王耀文让老掌勺将酒楼的铺褥盖垫,用得上的家什器物,能带得动,拿得走的,都尽量拿走。还找来一辆大车,帮老掌勺把东西放到车上,送出了村。

    小伙计是王耀文收留的逃荒孤儿,别无去处。在征得他的同意后,王耀文决定带他一起投奔大顺军。

    送老掌勺离村后,王耀文将家里的金银细软收拾成两个大包袱。随后带着王秉正和小伙计,到纸货铺购了香烛纸钱,一起来到村后山坡的王家祖坟,逐个坟头叩首跪拜作别。

    从坟地回来,三人早早睡下。

    就要背井离乡,未来的日子会怎样?王耀文心里没有底。但他清楚,再也不会有在杏花村守着酒楼讨生活的安逸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耀文带着伙计,套上平日间酒楼购物进货的驴车,将收拾好的包袱和王秉正抱到车上。

    他本已安排伙计在酒楼里堆上了柴禾,想一把火把酒楼烧了。临要点火,望着这祖上几辈人传下来的家世,终是不忍。于是吹灭手中油灯,把大门锁了,转身离去。

    挥鞭赶着驴车来到村里,与平日有交道的人家一一道别。他告诉这些世代生活在一起的乡亲,兵祸将至,生意难做,他要南下淮扬,寻条活路。

    这些年虽已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可听说王耀文要走,很多乡邻还是不舍。大家跟随驴车将王耀文一家送出村口,直到驴车在视线里消失。

3.当亲兵,育儿子

    驿道西去,尘土飞扬。沿途,伤兵和逃难百姓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虑、疲惫甚至绝望。

    王耀文星夜兼程,超越大顺军殿后的队伍,在潼关附近追上了李自成的御营。之后,他被安排随大顺军一路到达西安,伙计则被编入御营做了李自成的亲兵。

    到西安后,王耀文被派遣到老营的饷资营,专事酒水采办。此前,大顺军并没有设过这一职位。

    饷资营主要负责后勤供给,是大顺军老营的一部,与女营、家眷营同场驻扎,日常归闯王夫人高桂英节制。因事关钱物,营内管事的人多是李自成从陕北带出的亲信,像王耀文这种从他地投附还被委以重任的,并不多见。

    出征誓师、犒军庆功、寻常宴饮,大顺军对酒水需求量很大。但连年灾荒兵祸,三秦之地出产的粮食养人尚且困难,更别说耗粮巨大的酒水酿造,因此,秦地的烧坊自然也是十之七八熄火封窖,好酒更是难得找寻。好在大顺军官兵多是农民出身,对酒的要求除了“有劲”之外,并无他项。寻觅好酒,主要是为满足李自成和一干高级将官之需。

    王耀文家杏花村酒楼所售之酒都是祖传家酿,醇酒早已香飘百年千里。当年,南来北往的江湖豪客、文人商旅,途经汾阳时,无不到杏花村一饮求醉。

    好酒难觅,自己又懂酒善酿,加上大顺军仓廪里追赃助饷得来的粮食堆积如山。就任酒水采办后,王耀文就琢磨着要自建烧坊酿酒。可自到西安,他就再没见到李自成。他向李自成上疏,也像是泥牛沉海,不见音讯。

    老营里的家眷营收纳的都是大顺军高级将官家中妻小,日常由高夫人领导的女营官兵保护。

    家眷营是大顺军中最庞大的非战斗存在,仅黄口小儿就有近千人。为有效管理,也为大顺军储备未来人才,高夫人又专门成立了童子营。把这些随军的男娃娃们集中在一起,按年龄大小编队,安排先生和将校教他们读书习武。

    王秉正初到军营时不仅和父亲同住,就连日常王耀文办理公务时,他也随在身边。

    一天,王耀文到高夫人帐前汇报事务,带王秉正同往。

    高夫人帐前的校场坝子里,童子营的娃娃们正在操练。孩子们挥舞木刀竹枪,排兵布阵,童稚的喊杀声此起彼伏,煞有气势。

    同龄人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父亲同高夫人说话的当口,留在帐外的王秉正循声跑到了训练场外。孩子们有模有样的操练,让幼小的王秉正好生羡慕。

    王耀文同高夫人谈事结束退至帐外,发现孩子不在,瞬间就着急起来。

    “正娃!”他大声呼喊,四处寻找。

    听到王耀文的呼喊声,高夫人从帐内走出来。

    听到王耀文的呼喊声,高夫人从帐内走出来。

    陕北出身的高夫人端庄美丽,且长期随李自成东征西讨,带兵打仗,早已历练成女中豪杰。纵是英豪,作为女性的她仍有着丰沛的母性情感。成为李自成夫人后,她也曾有过身孕,但因征战中马背颠簸,胎儿早夭腹中,从此便再无生育。自己没娃,高夫人却非常喜欢童子营里那些可爱的娃娃。在她心里,这些孩子每一个都像是自己的亲娃。因此,只要有空,她就会到童子营看看,了解娃娃们学习、训练和生活情况,有时还亲自指导娃娃们操练。

    冲天辫、小圆脸、两颗黑眼珠滴溜转,小胳膊小腿新藕般嫩实。王耀文带在身边那个伶俐可爱的小孩,高夫人虽只见过几次,却印象深刻。

    “莫急,四周都有兵士,娃跑不远。”高夫人安抚着焦急的王耀文。

    “惊扰到夫人了!”见自己的呼喊把高夫人从帐内引了出来,王耀文觉得有点不妥,他弯腰向高夫人道歉。

    “莫事。”高夫人一边向王耀文摆手,一边提高了音量:“卫兵!”

    几个卫兵闻声,立即跑步近前听命。

    “看没看到王先生带来的小娃跑哪里了?”

    “回夫人,那娃看童子营娃娃操练去了。”一卫兵禀报。

    “哦,那我们去那边看下。”高夫人挥手让卫兵退下,转过头对王耀文说。

    跟在高夫人身后,王耀文来到校场。

    远远的,他看到王秉正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操场出神,直到他跟高夫人来到身后,小家伙也未曾察觉。

    “正娃。”王耀文呼唤一声。

    听到父亲的声音,王秉正猛地回头,看到父亲身边还站着个美丽英武的女人,竟有点羞怯,一只手习惯地抓了身上的褂角,在手指间用力绞绊。

    “好乖的娃,过来让我看看。”高夫人蹲下身,把王秉正拉到自己跟前。

    “叫啥,几岁了?”高夫人问。

    “我大说我叫王秉正,今年六岁了。”王秉正习惯性地望了王耀文一眼,大方回答。

    “想跟他们一起不?”高夫人指着操练中的童子军问王秉正。

    王秉正心里很想说想,但他不知道父亲是否同意,又抬头将目光望向王耀文。

    “多谢夫人!容我们回去想想。”王耀文弯腰代王秉正做了回答。

    “好”,高夫人松开王秉正的手站起来说,“回去先想一下吧。”

    王耀文弯腰行礼,牵了王秉正的手离去。一路上,王秉正很是不舍,频频回望。

    “是想和那些娃们一起耍?”回到驻地,王耀文问王秉正。

    “想!”王秉正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回答。

    三年前,王秉正的爷爷、奶奶和母亲殁于一场流行疫病,那时的王秉正还不足三岁。这几年,王耀文当爹又当娘,一手拉扯着他。在王耀文亲自教导下,六岁的王秉正对很多幼学启蒙书籍早已烂熟于心。心痛孩子无娘,王耀文教子虽严厉,也不免较寻常父亲多些宠爱。每天课余,王耀文对孩子很是放任。上山下河,摸鱼掏鸟,王秉正和汾阳街坊里的孩子并无两样。自随王耀文来到西安,城市大了,王秉正的活动空间却小了。很多时候,王耀文办理公务,无趣的王秉正只能守在父亲身边瞌睡。

    “和那些娃娃们一起会很累,还不自由,你不怕?”王耀文问。

    “不怕。”可能根本不明白累和自由的含义,王秉正没有丝毫犹豫。

    见王秉正态度坚决,王耀文下了把儿子送进童子营的决心,“那大明天就帮你给高夫人说去”。

    第二天,王耀文领着王秉正一同来到营外的早点摊上吃过早饭。回营打了一铜盆清水为王秉正梳洗。收拾停当,正打算去高夫人处回禀时,两个女营士兵就来到他屋前。

    “王先生可在?”女兵叩门发问。

    “在,在。两位有啥吩咐?”王耀文一边答应着,一边带王秉正开门走出屋外。

    “夫人让我们过来问问先生想好没有,如果想好了,让我们接你家娃去童子营。”一位女兵答道。

    原来,头天王耀文走后,高夫人就一直惦记着。为了让王秉正更好地成长,也为了王耀文能全心办差,高夫人思虑再三,决定一大早就安排亲兵来到王耀文处询问,希望能接孩子入营。

    见高夫人派人上门催问,王耀文连忙应道:“想好了,想好了。收拾一下,就让他随你们过去。”

    “不劳收拾。夫人说您这离校场近,您家小娃不读书不操练时,可先回家住。就是不回家住,童子营里也啥都整齐,您放心就是。”一位女兵保证道。

    “好,好。”王耀文回身掩上门,拉起王秉正就随两个女兵往校场方向奔去。

    到童子营做完登记,王秉正被一个女兵领走。王耀文远远看着王秉正被编入童子营小娃娃的队伍中,才起身离开。

    头一天孩子不在身边,王耀文很是不习惯,做事时偶尔也会分神。一天之中,他无数次抬头看日头,希望时间过快一点。申时左右,王耀文刚放下手中事情,准备去接王秉正时,孩子就被一个女兵送了回来。她对王耀文说:“夫人说,王先生事情忙碌,让我们先负责接娃送娃。等娃习惯了那边,还是同营里娃娃一起住训才好。”

    “好的,好的。多谢夫人!劳您费神了。”王耀文一边从女兵手里接过王秉正,一边应诺着。

    送走女兵,不待王耀文问起,王秉正就忙不迭地向父亲讲起自己当天在童子营里的经历。看着孩子眉飞色舞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自那以后,只要天不下雨,每天在相同时辰,就会有女兵来接王秉正。刚开始时,早接晚送都很准时,时间稍长,王秉正在童子营认识了很多小伙伴,有时与他们玩得忘了时间,就会在童子营留宿。接送他的女兵也会上门通报一声。时间越久,王秉正对王耀文的依赖就越小,在童子营留营的时间就越多起来。王耀文再出西安办差,只要先说一声,几天不回,也不担心孩子出啥问题。

    王秉正在童子营如鱼得水。读书习字上,由于早得父亲教习,营中孩子所学课程他早已烂熟,对于先生提问自然对答如流,深得先生喜爱。练功演阵,自幼发育健壮的身体和爬树上坡练就的灵敏,使他一说就懂,一点就会,处处都胜其他孩子一头。教习的兵士自然也就呵护有加。没多长时间,王秉正不仅诗文方面有大长进,对排兵布阵也学得有模有样,特别是一套闯王刀法,王秉正舞将起来,手里的木刀竟也虎虎生风,杀势凌厉。

4.谪仙烧坊有好酒

    没王秉正在身边羁绊,王耀文差事也办得更卖力得体。为买到好酒,他以西安为中心,活动半径越拉越大。

    一次例行尝检一批新购来的酒水。两坛酒一开坛就醇香盈鼻,引起了王耀文的特别关注。他用清水漱了口,用竹提从坛内舀出一碗,先轻轻抿入一小口,一股清爽甘洌的酒香顿时在唇齿间弥漫开,干净醇厚,无丝毫苦、涩、酸等杂味。

    “好酒!”擅长酿酒、品酒的王耀文,有如君子遇到美玉,伯乐得见良驹。

    用唇舌味蕾细细品咂一番,王耀文端起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将酒压在口中,让它顺着喉管慢慢流下去。一股热辣从喉头传开,却没有烧灼,舒畅、绵柔之感随之而来。

    王耀文此前品酒无数,但是这坛美酒,仍然让他怦然心动。

    王耀文当即让士兵将两坛美酒单独搬到一边,对装坛、封签进行了细致研究。

    当夜,王秉正又住童子营。不用照顾孩子,为进一步检验酒的品质,王耀文睡前又舀了足足一斤喝下。

    大顺军中,很多将领都嗜酒如命,醉酒之事稀松平常。很多酒饮过之后,隔日就会上头,有人甚至要几天才能缓过劲来,大大影响了大顺军的战力。

    王耀文觉得,美酒是粮食之精,就该养人,而不是伤人。这是他在酿酒生涯中一直竭力追求的效果。

    酒力作用下,王耀文当夜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辰时。睁开眼,不但不会头晕头痛,而且格外神清气爽。

    难得的美酒!要能让大顺军都能饮上这样的好酒,那伤身、误事的情状,就会大大减少。王耀文这样想着,一骨碌从炕上爬起,顾不得洗漱早饭,就又去库房摆弄那两坛酒。他要知道,这酒是哪家酒坊酿制的?咋酿的?可两坛酒的酒坛与别的酒坛并无太大差异,除了封签上能看到“谪仙烧坊”字样外,没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王耀文找来昨日运酒的兵士,在他的带领下,找到了供应这批酒水的酒商。

    从酒商的叙述中得知,谪仙烧坊在凤邠道凤翔府柳林铺。因为每坛酒的价格要比别人家贵上几钱银子,酒商平日里是不从他家进货的。但这次,因为大顺军中催要得急,别家的酒又不够,所以才出高价,从谪仙烧坊买了两坛凑数交差。

    凤翔府柳林铺出好酒,王耀文自是知晓,此前也没少品尝。但如谪仙烧坊这般好酒,王耀文却是头回喝到。回营后,他舀了一罐,急匆匆地去找高夫人。

    禀报后,等待了约一袋烟的工夫,一女兵将他带到高夫人面前。

    “王先生此来何事?”见过礼,高夫人问。

    王耀文将手中的酒罐双手放置于高夫人面前,向高夫人作了介绍。

    “有这等好酒?我倒要尝尝。”高夫人听罢,将信将疑,令身旁女兵取来一只酒碗。

    王耀文上前捧起酒罐给高夫人斟满。

    高夫人长期征战,是能喝善饮的懂酒之人。美美地尝了一口,高夫人忍不住赞出声来。

    趁着高夫人好兴致,王耀文禀告说,打算到凤翔府寻找谪仙烧坊,为大顺军采办一番。

    高夫人当即应允,让其即刻动身。还赐给王耀文一块自己的令牌,以便他在有人、财、物等需求时,可就近寻找大顺军将领调度。

5.酒窖酿酒未开封

    隔天一早,王耀文略作收拾,去童子营与王秉正叮嘱一番,便带两个随从,轻装赶往凤翔府。

    凤翔府地处关中平原,是周秦发祥之地,华夏九州之一。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笛,引来吹箫的华山隐士萧史,知音相遇,惺惺相惜,后终成眷属,双双乘凤飞去。唐时,凤翔即依此意得名。

    出得西安,王耀文一行星夜兼程,两天就赶到了柳林铺。

    柳林铺位于凤翔城西。关中平原富产高粱,镇上有清冽的柳林井水。以此为基础,这里自殷商时期就有制酒传统,至今已逾两千年。唐时,当地出产的柳林酒就已被列为贡品。北宋,苏轼曾任职凤翔,留下“花开酒美曷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等佳句。到明王朝鼎盛时期,柳林铺酿酒业繁盛到了新高度,遍地烧坊,满城酒香。

    王耀文一行寻了一家客栈住下。饱睡一夜,简单用过早餐,就到镇上寻逛。

    眼中见到的柳林铺与传言相去甚远。整个镇子行人稀疏,大多店铺大门紧闭。尚在营业的,也是门庭空寂。镇上酒坊很多,却没见到几户有煮酒烟火,一些酒坊的院子已长满荒草。

    谪仙烧坊位于镇东头,在清冷的镇子里,是难得还有人气的烧坊。烧坊外面是高大木栅围起的院墙,偶有一两处朽坏也不见修换。从几根高大圆木支起的门下穿过,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中间是青砖砌成的通道,一边整齐码放着酒坛,另一边是一些废旧的藤条瓮。一根旗杆立于院中,巨幅蓝地白字锯齿的白边酒幡上,写着“谪仙烧坊”几个大字。午时光景,阳光灼热,没一丝风,酒幡在旗杆上耷拉着,一动不动。

    王耀文踏着青砖走到院内一排青瓦屋前。屋门半掩,不见人影。

    他轻叩门环:“有人吗?”

    “有人,要弄啥?”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扇,一着青布长裤、白色褂子,头上包着帕子的汉子推门应答。只见他三十出头,脸色黧黑,肌肉健实。

    “买酒呢。”

    “我这不零卖”,汉子转身要走。

    “我也不零买!”

    汉子停下脚步,回头仔细打量王耀文。见其气宇轩昂,不像普通酒贩,回身把两扇门同时推开,说声“请”,将一行人迎进屋内。

    安排三人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汉子拿出三只茶碗,拎出一只铜把陶瓷茶壶,为三人倒上茶水。

    “客人哪里来?咋挑中了我家?”

    “从东边来,被你家酒香引来的。”

    “客人懂酒?只是,我家这酒,酒好,价钱也大哦。”

    “酒要好,就不怕价大。”

    “客人既然懂酒,看看此酒如何?”汉子回身从屋内排列的众多酒坛中捧出一只,在几人面前摆上酒碗,挨排斟满。

    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在碗沿上溅起了豆大酒花。酒体清澈透明,见不到丝毫杂质。

    王耀文端起来小酌一口,干净醇厚、甘润挺爽,口感优于他在西安时品过的所有好酒。

    “先辈创立谪仙烧坊以来,一直像做人一样做酒,凡事不敢大意凑合,只求把酒做好!”在王耀文的赞美声中,汉子对自己家的酒毫不自谦。

    酿酒如做人,王耀文接掌杏花村酒楼时,父亲也曾这样教诲。但连年乱世,社会礼崩乐坏,好多做酒的也丢了做人根本。市面上,假酒、劣酒自然就多了起来。有些酒坊用霉粮坏米酿酒,有的酒坊摘酒时不再掐头去尾,更有酒坊在酒中掺水。好酒如好人,已成为乱世中的稀罕物。

    王耀文深有同感:“要酿出好酒,不光靠技艺,确实更靠人品。”汉子点头认同。

    谈得兴起,王耀文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汉子立即拎酒坛再满上。自己也摆上一只酒碗,坐到桌前陪王耀文。

    喝酒,也聊酒。不知不觉已是日沉西山,汉子的酒坛见底,王耀文带去的两个随从也早已烂醉如泥。掌灯时分,王耀文起身作别,与汉子约好,第二天去看他家酒窖。

    半日欢饮,二人互相熟识起来。王耀文得知,汉子名叫李明道,是谪仙烧坊的掌柜。二人经历类似,李明道祖上经营烧坊,传到他跟前已有五代,历时超过百年。

    李明道告诉他,祖上创立酒坊时,因感念李白、苏轼等文人好酒,自家又姓李,所以取名“谪仙”。这个名字,也寄寓了李家祖先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希望自家酿出的美酒能够引得好酒的天人也垂涎来饮。

    在柳林铺遍地的烧坊中,谪仙烧坊规模不算最大,名声也不算最响,但贩酒人却都知道,谪仙烧坊的酒好,价钱高。

    次日一大早,王耀文用过早饭,吩咐随从在客栈待命,准备按约前往谪仙烧坊参观李明道的酒窖。

    正要起身,就听客栈外有人呼喊。

    “耀文大哥起床了吗?”是李明道的声音。

    “起了。”王耀文一边回应,一边走出客栈。他看到,李明道已赶着马车迎在门口,马车上铺着干净褥子。

    互致问候,王耀文坐上李明道的马车。穿过几条小街,马车在李明道家烧坊后院门外停下。李明道下车将马系在院门外一截枣树桩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锁匙,透开门上的大铜锁。

    推开院门,李明道弯腰,右手伸向王耀文说:“大哥请。”

    “不用客气。”王耀文习惯性地抖了一下衣摆,伸手拉着李明道一起跨进院门。

    后院很大,有道路与外界相连。从后院门进入,院内建筑以一条青砖小道为轴,左边临近院门处是一库房,用于堆放粮食及一些重要杂物,旁边有单独房间用于堆放曲坯。同一边靠近前院的位置是酒窖,长宽二十余丈,用厚厚的麦秆盖顶,半沉于地下,占了整个后院的二分之一还多。青砖道的另一边,进门处是一盘大石碾,石碾后有一处蒸煮粮食的灶房。灶房两头无墙,一头连着石碾,一头连着发酵窖池房。窖池房往前院方向,是蒸馏酒的场地。

    穿过后院青砖路,二人来到酒窖门口。酒窖门开在靠近烧坊前院的地方,很大,足以通过一辆大马车。在紧闭的大门上,还有一道小门。李明道打开小门上的锁,扶着王耀文的腰,让他先行。小门不足容纳两个人同时通过,王耀文也就未做客套,率先迈进了酒窖。

    光线很暗,但很是清凉。里面的地面与院子相比,落差足有一人高。

    除深入地下的空间外,酒窖上部也砌有一人多高的青砖墙。墙柱间大多数面积都被一扇扇可以启闭的气窗占据。由于是夏季,那些气窗扇都支开了。借着由气窗透进来的光线,王耀文看到,酒窖的屋顶是被几抬人字梁支撑着的。除几根安放人字梁的柱子外,整个酒窖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大空间。

    并没有一般人想象中扑鼻的酒香。窖内放置的竟然不是酒缸,而是清一色用荆条编成的大瓮。这些荆条瓮有大半个成人高矮,两三人合抱大小,外表呈土黑色。

    王耀文自幼伴酒长大,对酿酒工艺的每一个环节乃至细节早已烂熟于心。可是,用荆条编制容具储酒,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是三年的酒,这些是五年的酒……”李明道领着王耀文,沿窖中青砖过道一路介绍。王耀文压抑着心中的好奇,一声不吭地随着他在酒窖里转悠、讲酒。

    半个时辰左右,二人转完了整个酒窖,先后走了出来。

    李明道回身锁上窖门,引领王耀文到蒸酒房和窖池处参观。王耀文看到,窖池空空荡荡,设备上也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好几年没有开锅了。”李明道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呢?”。

    “连年天灾人祸,粮食连养人都艰难,哪有余粮酿酒。早些年,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粮,现在是二两银子买不来一石。就算有粮,也买不起,更别说无粮可卖了。”李明道摇头叹息。

    “哦。”王耀文应着,没再往下说。

    从谪仙烧坊出来,已近午时。李明道解下马缰,邀王耀文坐上马车,打马径直往自家赶去。

6.我来卖酒给将军

    土黄泥墙,青瓦盖顶。李明道家并不起眼,是一座典型的关中院子。

    进得院内,李明道老远就大声喊:“婆姨,贵客来了。”

    一衣着朴实的中年妇人应声掀开门帘。只见她手中端着一个老葫芦瓢,走到街沿前,将瓢中的水倒进木支架上的陶盆里,一边招呼着:“饭菜都弄好了,先招呼客人洗洗吧。”

    “您请!”李明道弯腰对王耀文做了一个手势。

    王耀文走到陶盆边,先把双手放进水里润湿,然后弯腰低头,捧水清洗脸上的尘汗。清洗停当,李明道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了过来。

    进得堂内,堂屋中间八仙桌上除了酒,还摆放着一盘、一碟和一钵。盘里装着暗红发亮的酱牛肉,碟里是炒好的花生米,而陶钵内,是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炖鸡。桌子左右两边,各摆着一副碗筷。

    “请!”

    李明道将王耀文请到左边位置坐下,拎起酒罐将酒碗斟满,自己转到右边与王耀文对坐。

    李明道端起酒碗说:“昨天喝了一通寡酒,今天备了点下酒的小菜,大哥莫嫌寒酸。”

    “哪里话!”王耀文也端起酒碗,两只碗在桌子中间上方一碰,发出清脆响声。

    一碗酒下肚,王耀文拿起面前的筷子,从碟子里撮起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李明道又起身,拎起酒罐,把两只酒碗再次斟满。

    “你们的酒咋装藤条瓮里呢?”花生还未嚼完,王耀文打开话匣。

    “那是荆条瓮,叫酒海。用酒海储酒,是我们柳林酒的特色,好多辈前就开始了,镇上烧坊都这么弄。”

    在李明道的娓娓叙述中,王耀文知道了柳林铺诸家烧坊储酒所用酒海,是选用产自秦岭的荆条编制而成的。长期以来,柳林铺的烧坊在每年秋后荆条落叶时,就会派人从凤翔赶往秦岭,精选品相合格的荆条。运回后,在水分尚未完全消失前,利用荆条自身的韧性将其编制成大酒瓮。酒瓮编成后,用鸡蛋清合成黏合剂,以上等白棉布裹糊内壁,待其干透,再以麻纸进行多层裱糊。每层麻纸需自然晾干后才能裱糊下一层。最后以菜油、蜂蜡涂封。

    酒海上涂封用料会影响到酒的醇化,带来酒品口感的差异。所以,虽说酒瓮制作的大体工艺基本一致,但涂封用料和配料比例,以及在酒海的具体使用上,各家烧坊都有自己秘不示人的方法。

    “你家酒窖还有多少存酒?”听到酒海制作和使用的“秘技”,王耀文不好再往深处打听,就转了话题。

    “七八万斤吧。”李明道说。

    “都这样品质?”王耀文举起面前酒碗。

    “都一样。”李明道举碗迎上,言语间满是自信。

    “这一次全部给你买走!”王耀文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说。

    李明道笑笑,再次起身斟酒:“知道大哥是大主,买下我那点酒不成问题,但我不能全都卖给你。”

    “为哪样?”

    “自我祖上开始,我们谪仙烧坊就立了规矩,不好的酒不卖,不熟的酒也不卖。我家的酒,须窖藏五年,才能达到可售的熟度。这窖里的酒,有些才储存了三年多,我怎么能把未熟的酒卖给大哥呢!”李明道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诚恳。

    “哦。”王耀文略一沉吟,问:“已熟的有多少?”

    “这些年世道不好,我家酒价钱又大,很挑买主。每年窖熟的酒都未卖尽,可卖之酒,咋样也有三五万斤,想来卖给大哥还是够的。”李明道端起酒碗敬王耀文。

    “全部要下。你要咋卖?”王耀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李明道没回王耀文,拎起酒坛再次走到王耀文身旁,为他斟满。待回到自己座位时,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卖酒,祖上也有规矩,就是酒价是在粮价、人工、柴火成本上翻一番。现在,市上见不到粮食卖。就是偶有粮食,每石价格也不会少于二两银子。无粮可用,我家酒也卖得不好,烧坊已经歇火两三年了。”他叹一口气,接着说:“现在工价不贵,但粮食价大。加上我家酿酒摘酒时要求很严,一石粮只能出二三十斤酒,所以,现在我家酒价是每斤一钱五分。大哥要,算一钱二分如何?”

    “这么好的酒,怎能让兄弟让价!一钱五分就一钱五分。”王耀文端起面前的酒,回敬李明道。

    “大哥不只懂酒,还难得地爽快!”李明道有点激动,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因喝得太快,从嘴角洒落一些,沾湿了衣襟。

    “都是做过酒的,知道做酒不易,怎会像寻常酒贩一样斤斤计较。”王耀文也一口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把酒互敬,相谈甚欢。不觉时已过午,桌上的酒菜也所剩无几。不久,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又端着一盘酱牛肉送了上来。

    “过来。”小孩放下牛肉要退出时,李明道叫住孩子,眼里满是怜爱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向王耀文介绍:“这是我娃。”回头对孩子说:“快叫大伯。”

    “大伯。”小孩有点羞怯,叫人的声音并不大。

    “好乖的娃,叫啥?到这来。”王耀文伸手把小孩从李明道身边拉到自己这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递给小孩。

    小孩没接,只是抬头用目光征询自己父亲的意见。

    “大伯让吃,拿着就是。”李明道发话,小孩才伸手从王耀文筷尖上轻轻把牛肉拿下来。

    “娃叫李有德,还是我大给取的名。前两年在镇上学馆读书,这两年世道乱,学馆散了,就待在家里,让我使使口。”李明道对王耀文说。

    “遭孽的娃。”王耀文用手抚摸着李有德的头,想起了儿子王秉正。

    李有德手里拿着王耀文给他的牛肉,目光不时瞟向父亲。得到父亲默许后,向王耀文弯腰鞠躬,转身跑出堂屋。

    “按规矩,做生意现钱现货,我是不问客人出处的。大哥说自己不是酒贩,小弟就好奇了。想知道大哥到底是做哪样的,不知是否唐突?”小孩走后,李明道端起酒碗问。

    “不妨,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我是大顺军的酒水采办。”王耀文端起酒碗迎上。

    “原来大哥是闯王的人。”李明道一愣。

    王耀文点点头,碗中酒全部送入口中。

    “难怪大哥如此大手笔。”李明道又来斟酒。

    “周围乡邻怎样看大顺和闯王?”这其实也是王耀文非常想知道的。

    “大哥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李明道反问起来。

    “当然听真话。兄弟只管说就是,别顾虑。”

    “说闯王的,好歹都有。这几年,闯王队伍一直追赃助饷,但凡有土地家资,无不受其搅扰。虽说佃农雇工受到些照顾,但穷人的境况,更甚以前。乱世苟生,人人自危,农商都凋敝啊。”李明道将脸转向窗外,神情瞬间落寞了。

    “由乱而治,乱久必治,总需些时日的。”王耀文没有正面回应。他知道,李明道说的是实情,他也早已看在了眼里。

    酉时中,桌上菜尽,坛内酒干。王耀文和李明道约好,明天再谈生意细节,便起身告辞。

    李明道执意要相送,两人执手走出院门。

    屋外,空气早没了午间的暑热。一轮残阳如血,挂在西边天际的山垭上。

7.和小李做生意

    醉意蒙眬的王耀文回到客栈,简单洗漱便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又是巳时时分。起床洗脸穿衣,不及用饭,王耀文就带了随从,径往谪仙烧坊去了。

    李明道青布长衫,头发用结节系得整齐。早在烧坊等候了。

    “大哥早。”李明道见面一揖。

    “早。”王耀文回揖,在李明道前面进了正屋,在茶案主宾位上坐下来。

    王耀文一行坐定,李明道到主位坐下,将倒扣的茶盏一一翻转。拎起炉上煮着的茶罐,从王耀文开始,为每人倒上茶水。茶盏白中泛青,茶汤红酽透亮,二者相衬,甚是好看。

    李明道端起茶盏示意,待王耀文等都端起茶盏,说个“请”字,将茶盏递近嘴边,深呷一口,又再放下。

    待王耀文等人也将茶盏放下,李明道直奔主题:“大哥确定要买下我窖中熟酒?”

    王耀文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补充道:“窖中陈熟了的酒我要了,不熟的酒,我也全部都要。熟一批运走一批,酒价就按兄弟开的,一斤一钱五分银,再往上加一点也无妨,你看如何?”

    王耀文本以为李明道会为自己给出的价钱欢喜,但李明道的表现却显得平淡。

    “酒全部给大哥没问题。但在酒资上,我还想和大哥商量商量,不知可否?”李明道有些犹豫。

    “商量啥?是嫌给你的价低了?”这次轮到王耀文惊诧了。交往几天来,李明道给他的印象是个真诚爽直、诚实守信和讲义气的人。他想,贪婪不应是李明道的性格。

    “我不会为多几个钱跟大哥讨价还价的。我说过,大哥要酒,价钱就算比市价低些,我也给。但我想跟大哥商量的是,这桩生意能不能换成以物易物。”望着王耀文脸上的惊诧,李明道再一次举起茶盏,笑着解释。

    “不想要银两?你想要啥?”王耀文更是好奇了。

    “粮食。”李明道的回答很直接。

    “哦……为啥?”王耀文似乎明白了李明道的意图。

    “烧坊快三年没开锅了。如果没粮,窖里藏酒又全部卖给了大哥,我以后卖啥?”

    李明道的说辞印证了王耀文心中所想。

    “现今乡里粮食奇缺,但在大顺军多年追赃助饷和缴获之下,那是仓满库实啊!我想要的那点粮,对大哥来说,肯定没问题。”李明道望着王耀文,眼里充满期待。

    王耀文认真思考着李明道的提议,没接话。

    见王耀文沉思不接话茬,李明道有点着急:“若大哥能用粮换酒,小弟愿意在酒价上再让一些。给大哥一石精粮换二十斤酒。如何?”

    “不是多换少换的事。”见李明道着急,王耀文接了话。

    见王耀文仍不应承,李明道起身弯腰邀请王耀文到厅外一叙。

    王耀文呷口茶,从茶案旁站起,转身走出屋门。李明道紧跟其后。

    时近午时,炙热的阳光下,蝉虫正在院外的泡桐树上嘶鸣。街上不见一个人影。两人走到一棵泡桐树荫下站定,王耀文回身对李明道说:“兄弟有啥话,这里就你我两人,敞开说。”

    “多谢大哥。”李明道拱手一揖,“几天交往,虽时间不长,但看得出大哥是极仁义之人。这兵荒马乱灾祸不断的年月,不要说一日三餐,勉强活命的粮都保不了。我要大哥以粮换酒,不光是为我有粮做酒,更是想换些粮食周济乡亲四邻,让他们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所以,恳请大哥成全!”

    一番剖白听罢,王耀文心中豁然。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人人自危的世道里,李明道心中还装着街坊乡邻的死活,并不惜拿自家窖藏的美酒换他们的活路。

    “兄弟这份良心,自当成全。但是否能找来粮食,我心中也还无底。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帮兄弟完成心愿。”话音未落,王耀文同样对李明道深深一揖。

    “谢谢大哥。”李明道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急切地把王耀文的手抓起,紧紧握住。四目相对,从王耀文的眼神和有力地回握中,李明道感觉到了支撑的力量。“剩下的,就听大哥安排了。婆姨已在家里备了酒饭。就请大哥带兄弟们一起到家喝酒。”

    王耀文没做客套。两人回到烧坊前院,叫上王耀文的随从,去了李明道家。

    简单的生意谈判,直白的诉求承诺,让王耀文和李明道对彼此的性格和人格有了更新的认识。

    酒逢知己,至醉方归。

8.装酒去西安

    次日,王耀文早起,带人策马赶往凤翔府。

    政权初立,凤翔府尚未设立文官衙门。凤翔卫指挥使隶属于高一功,总理当地军政事务,日常居住和公干都在校场的军营内。他们在大顺军东征北伐时一直做后卫留守,署理兵员粮草,和高夫人交集颇多。

    王耀文在凤翔卫兵营外下马,将缰绳交与随从,拿出高夫人所赐令牌与卫兵交涉。

    “在下是大顺军酒水采办,速通报你们指挥使,说我有要事求见。”

    卫兵不敢怠慢,持令牌一路小跑到主帐,将令牌递与凤翔卫指挥使,陈明营外情形。

    长期办差,那指挥使自然认得高夫人令牌,更明白持牌者不是娘娘亲近之人,就是必有要务者。于是急忙叫上帐前亲兵,和通报卫兵一起到营门外迎接。

    见到王耀文,指挥使双手将令牌递还,将王耀文迎入主帐。

    “不知采办此来凤翔,有何要务?但请明示,属下自当为娘娘和采办尽心。”置座,奉茶,一阵忙活之后,指挥使小心地询问。

    “将军不必客气。此番奉娘娘之命来凤翔,只为给宫里和军中采办酒水,确有些事务需劳烦将军。”王耀文也不客套,冲指挥使一揖,开门见山地说。

    “采办持娘娘令牌而来,就如娘娘亲临,不论钱物人力,但请吩咐就是,在下敢不尽心。”指挥使起身回礼。

    “有劳。”

    王耀文向指挥使简单介绍了情况,明确提出需精粮万石用于换酒,以利谪仙烧坊重新点火,为大顺军开锅造酒。

    要粮之外,王耀文还要指挥使安排大车五十挂,用以运粮解酒。

    “我凤翔府下辖数县,扫灭朽明,只官仓就缴获十数座,加上这两年追赃助饷从劣绅地主处所得,存粮在数十万石以上。采办所需,满足就是。”听了王耀文要求,指挥使爽朗一笑,当即应允。之后,他还询问了王耀文具体需要的时间

    “五十挂大车即刻就要。明日先载上一千石酒粮,随我送往柳林铺,再装酒前往西安。余下酒粮可陆续送往。”

    明白了王耀文的意图,指挥使当即叫来手下头目,当着王耀文的面把一切安排停当,然后吩咐营中伙夫置办酒菜,留王耀文一行宴饮至夜。

    当夜,王耀文被凤翔卫指挥使安顿在城中住宿。次日一大早,指挥使就来到客栈,等候王耀文起床。一起用过早饭,一行人赶往校场。

    校场内的空地上,五十挂装满高粱、小米和麦子的双辕大车排列整齐,每挂大车由两名军士操驾。领头大车上,悬挂着大顺军军旗,阵式庞大。

    “一场买卖,弄忒大阵势,会骚扰一路百姓。能不能撤下旗帜,藏匿兵刃,扮作普通商旅前往?”王耀文眉头一皱,轻声与指挥使商量。

    “在下考虑欠周,按采办意思办就是。”指挥使应承着,立即叫来领头校佐,令其撤旗易服,只将短兵刃藏于粮车之中。

    整理停当,指挥使抬手一挥,车队有序驰出营门。王耀文和指挥使一行走在队伍最后。待出了凤翔城门,王耀文与指挥使在马上拱手揖别,然后率队伍往柳林铺去了。

    王耀文去凤翔城后,李明道心中一直不踏实,已数次去王耀文住的客栈和镇口官道打探。第二天午时光景,他又到镇口守候,见到凤翔府方向官道上一支队伍逶迤而来,就策马迎了上去。远远的,他看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王耀文。

    王耀文见状,想必应是李明道,于是也策马前趋。两骑相近时,二人几乎同时勒马。

    四目相对时,“妥了”,王耀文只说了两个字。

    李明道藏不住满眼的感激,但一言未发,只拱手一揖,然后掉转马头,与王耀文并肩而行。

    车队径直开到谪仙烧坊后院外,沿街依次停罢。王耀文与领头校佐交涉,让其率军士略作休息,然后入院,先把已满是积尘的粮库收拾好,再将车上酒粮卸下,在库内分类堆放。

    李明道在镇上为运粮军士联系好住宿伙食,又招来自家原先的伙计和一些乡邻,安排次日酒水装运诸事。

    次日一大早,王耀文安排带队校佐留下二十挂大车运酒,其余大车回凤翔继续运粮。

    李明道招呼的伙计和乡邻也纷纷赶到了。他们清洗好酒坛,按五十斤一坛将窖藏陈熟之酒从酒海里取出分装,又找来高粱秸秆和麦草铺垫,将分装好的酒坛装车,绑扎结实。

    一切处理停当,李明道发给临时帮忙的乡邻每人二升小米作酬劳,伙计们则留下来清扫洗涮,准备重新点火开锅做酒。

    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饱饭的乡邻得到粮食,无不欢喜,万谢而去。

    当夜,李明道再邀王耀文到自己家中饮酒。席间,王耀文告诉李明道,已为谪仙烧坊安排了粮食万石,嘱咐他在酿酒之余,可酌情周济乡邻。如再有需,自己尚可想法筹措。

    能得粮万石,是李明道此前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听王耀文说完,李明道端酒离席,走到他面前。没待王耀文反应,就双膝跪地,双手将酒举过额头:“大哥,这杯酒,我代柳林铺乡邻敬您!”

    王耀文弯腰将李明道扶起,端起酒碗跟李明道手中酒碗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9.回家心舒畅

    率运酒车队回到西安,王耀文将运回的酒和运酒军士安顿停当,带了两坛好酒,往高夫人处复命。离开好一阵子,他也想去看望童子营里的王秉正。

    经女兵通报,王耀文一行入得高夫人帐内,两个随从放下酒坛后退出。高夫人让人将酒收下,示意王耀文坐下说话。

    “王先生这一趟差事,可还顺当?”高夫人问。

    “有夫人令牌在身,凤翔卫指挥使当您亲临般尽力用心,差事一切顺当。”刚落座的王耀文复又起身,弯腰拱手回复。

    “坐。”高夫人挥手示意王耀文坐下。

    听王耀文简禀了凤翔办差经过,高夫人没像王耀文担心的那样,对他以粮易酒之事有啥说辞,反而对他让谪仙烧坊为闯王和大顺军酿造更多好酒的做法表示了赞赏。

    “外出时间不短了,先生也该去看看娃了。”听完王耀文禀报,略作评点,高夫人即嘱王耀文退下。

    从高夫人帐内出来,王耀文一路小跑前往校场童子营。他忽然发现,当身上系着的一切公务交付后,自己竟是如此渴望立即见到儿子。

    训练场内,王秉正和小伙伴们在教官指导下,正持木刀对练闯王刀法,劈砍之间,喊杀声起,有模有样。

    王耀文本想立即上前抱王秉正在怀,却被两名迎上来的女兵制止。她们陪同王耀文站立场边,静静地看着王秉正训练,直到操练完毕整队解散,王秉正才在一名女兵带领下前来见他。

    “大。”好长时间没见父亲,王秉正看到王耀文时很是激动,挣脱拉着他的女兵的手,向父亲飞奔而来。

    王耀文弯下身子,张开双臂,先给扑上来的王秉正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才把着王秉正双臂,仔细打量。虽说分别时间不长,但王耀文明显感到,儿子看起来更加结实,似乎还长高了。

    一番亲热,王耀文拉着儿子就想返回住处,王秉正却不配合,反是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女兵。

    “你大外出很长时间,今天准你回家住。”女兵屏住笑,以教官的姿态向他发话。王秉正这才拉上王耀文的手,跟着父亲一同离开。

    “娃现在晓得规矩了。”王耀文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只是慈爱地看着他。

    一路叽叽喳喳,王秉正不停地向王耀文讲述自己在童子营的趣事。望着小嘴讲得头头是道的王秉正,王耀文感觉到,儿子已然不再是原来的野孩子了。他不仅懂得了规矩,学业、武功也有长进,还有了许多要好的小朋友,懂得与人相处了。

    看来,小娃娃的快乐真是在同龄人的世界里。王耀文暗自庆幸,能把王秉正送进童子营。

    父子俩出营后,在街边寻了一家食店。用完晚饭已是戌时,父子俩回到住处继续闲扯,直到王秉正困倦,呼呼睡去。

    次日一早,王耀文不想惊扰儿子,悄悄起身。没想到,王秉正也翻身下了床。他要为儿子穿衣洗漱,却被儿子拒绝了。王耀文又惊又喜,和儿子各自收拾整齐,出门寻了一家早饭铺子。

    早饭后,王耀文先将王秉正送回童子营,然后回到自己理事的地方,分别给李明道和凤翔卫指挥使写了封信,信中就下一步酒及粮食的交割、运送做了安排。

    写好信,王耀文带随从找到运酒的带队军士,将信给他,打发队伍返回凤翔。

    根据王耀文安排,此后每半个月,就有一批谪仙烧坊的好酒送到西安。

10.危机与冲突

    率大军撤回西安后,李自成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再次拿下北京城,在紫禁城面南背北,成了他每时每刻的念想。

    甲申年十月中,李自成指挥晋南袁宗第、刘忠两部发起对河南怀庆府的反攻,围了怀庆府城沁阳。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大惊,急令准备南下攻击南明政权的多铎停止南进,转而向西救援怀庆,并顺势西进潼关,与在陕北进攻大顺军的阿济格部一起,对西安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

    多铎率军疾援怀庆,大顺军遭受重创,余部退至山西。多铎乘胜从孟津渡渡黄河,直指潼关。

    李自成原准备到陕北和高一功会合,迎战阿济格。得到清军主力西进这个消息,他非常震惊。北上还是南下?他举棋不定,所率大军因此在洛川一带停留近十日,才最终决定南下救援潼关。

    甲申年腊月二十二,清军多铎部抵达潼关。李自成据关坚守,多铎指挥旗下一部从山西蒲津渡渡黄河入陕,直接从后方威胁潼关。

    潼关战役从腊月二十九一直打到次年正月十一。中间,大顺军多次出关迎战清军,皆失利。

    潼关战况不利,陕北李过、高一功部又无法阻挡阿济格大军夹击西安。得到消息的李自成唯恐西安陷落后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无奈之下,于乙酉年(1645)正月十一,将大军尽数调回西安。

    高夫人所率大顺军女营,本是同闯王一同北上陕北会合李过、高一功部的,在洛川李自成决定回兵南下救守潼关时,就已与李自成分兵。

    凭着女性本能的敏感,她嗅到了大顺军此次面临的危机,深为在西安的老营担忧。闯王走后,她留一部人马与自己继续驻扎洛川,寻机与陕北李过和高一功会合,另遣一部人马急返西安,做老营撤退的准备。

    陕北和潼关一带的大顺军均遭清军逼压。老营妇幼和辎重物资的最好去处,只有凤翔和陕南汉中一带。

    甲申年大年三十,潼关战役开打的第二天,留在西安的老营就开始撤离。童子营在最先撤离的队伍里。

    童子营的撤离,让王耀文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

    李自成率部弃守潼关当天,潼关即被清军占领。多铎和阿济格两路大军兵锋直逼西安。李自成仅在西安耽搁了一天,于乙酉年正月十三就率所辖队伍经商州、南阳,撤往荆楚。

    作为非战斗人员,大顺军出征时王耀文就留在了西安。这一次,他也不在随大部队撤离的人员之列。

    但是,当大顺军大部队撤离西安,王耀文也匆忙离开。他没追随战斗部队前往湖北,而是循着童子营的撤离路线,向凤翔方向追去。他知道,放弃西安,大顺军将再次陷入流寇状态,后勤保障将陷入困难,酒水采办更会是一个多余的角色。在这种情况下,儿子才是他更重要的选择。

    战事吃紧,童子营撤离西安到凤翔一带后,没有了明确方向,一直滞留在凤翔待命。

    王耀文离开西安后只人快马,于次日就追上了童子营的脚步,并一同滞留在凤翔。

    乙酉年正月十八,西安陷落。清军主要目标是追击大顺军主力,凤翔、汉中一带仍为大顺军据有,童子营也算暂时平安。

11.不如脱离大顺

    到凤翔后,王耀文无事,常会去谪仙烧坊看看。

    跟王耀文以粮易酒后,谪仙烧坊已恢复活力。李明道心存对王耀文的无尽的感激和敬仰,但对大顺军,他却不很认同。

    西安陷落的消息传到凤翔,清军善待百姓的传闻也在凤翔坊间流传开。当地一些前明降官和富绅更是闻风欲动,巴望着天下赶快定于一尊。

    李明道内心很是矛盾。作为汉家子弟,他对做异族子民也心有不甘,但作为一介平民,他对战争和兵祸极度厌恶,对太平世道非常向往。他明白,自己想要的这些,已无法指望大顺军来帮助实现。

    而王耀文显然也已无事可做,李明道生出了把他留下来帮衬自己的想法。王耀文和自己同样出身于酿酒世家,懂酒也懂技术,他更敬佩王耀文的人品,不想这么一个能干的好人就殉了大顺朝。

    这天,王耀文又来谪仙烧坊,李明道置了酒席。

    酒至半酣,李明道再次举碗敬酒:“你我萍水相遇,大哥于我,于柳林铺的众多乡邻,都是大恩人。小弟敬佩大哥的人品和能力,有个想法,不晓得可不可以讲?”

    “你我早已如兄弟,啥事,讲开就是。”

    “好!”李明道一口饮尽碗中的酒,“如大哥所说,你我早已如兄弟,不如就结为异姓兄弟,同经苦难,共享荣华,大哥意下如何?”

    “兄弟秉性豪爽纯善,能与你做兄弟是大哥的荣幸,有何不可?”

    “这样就好!”李明道把两人已喝干的酒碗再次斟满,转身找来一把短刀,率先在自己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将涌出的鲜血滴入两个碗中,然后将刀递给王耀文,眼神中,是期待,也是托付。

    王耀文没犹豫,接过李明道递来的短刀,也在自己腕口拉开一道,鲜血滴滴入碗,和李明道的血渐渐溶在一起。

    两人端起酒碗,掀开门帘,走到院子正中。

    早春的寒风仍然凛冽,雪花飞舞下来,扑入院中。两人在晶莹的落雪里并排跪下,各自将酒碗举过额头,一番盟誓,各叙庚年,随后将碗中血酒一饮而尽,起身双双将碗摔碎,之后携手返回屋内。

    李明道重新摆上酒碗,扶王耀文上座坐下,将一碗酒递给王耀文,端起自己的那碗酒,单膝跪下,将碗举起:“按年庚,哥哥年长,往后您就是我大哥。请大哥受小弟一拜。”王耀文将手中酒碗与李明道一碰,两人仰头,将酒饮尽。之后,他放下手中酒碗,回身扶起李明道说:“兄弟快快起来。”

    二人坐下饮叙。饮至酣处,李明道借着酒劲对王耀文说:“哥哥,你我已是兄弟,有一事,可能不妥,但我还是想跟哥哥说说。”

    “但说无妨。”王耀文道。

    “哥哥是大顺朝的人,这西安城破,闯王南逃,大顺朝已岌岌可危,前途未卜。说来,这些年闯王起兵,我等百姓也未享安泰。话传,这辫子军入西安后,并未危害百姓,反是安抚民生,眷顾商贾。哥哥那么懂酒,不如脱离大顺,随小弟在这柳林铺安顿,好好做我们的酒。此前承哥哥帮忙,我已存下几千石粮。足以让我兄弟俩将这烧坊再做红火。”

    带孩子离开大顺另谋生路?这想法其实自逃离西安来,一直都在王耀文脑海里萦绕。但自己得闯王眷顾和高夫人信任,真要离开,王耀文心中多有不忍。毕竟,在他自幼所承的教诲里,忠孝都是极紧要的内容。

    他没有接话,只是端起酒碗,示意李明道同饮。

    王耀文不表态,李明道也不方便再深说。酒尽兴余,王耀文要回凤翔,李明道送出门外。扶王耀文上马离开前,李明道轻声说了句:“小弟的话,哥哥要好生思量啊!”

12.我来开酒馆

    李自成放弃西安率部南撤后,阿济格和多铎部一直尾随追杀。陕北的大顺军李过、高一功部压力陡减,很快就与北上的高夫人会合。

    会合一处的队伍一度想向甘、宁退却,却接到大顺军在湖北、江西屡战屡败,闯王处境危急的战报。这使救夫心切的高夫人最终决定率部南下。

    乙酉年二月中,高夫人所部兵至凤翔,与从西安撤出的童子营等部会合。

    战事紧迫,童子营该何去何从?高夫人也很是纠结。为不拖累部队行进和战事,也为给大顺军保留更多血脉,她与部将商议再三,最终决定,就地疏散童子营的娃娃兵和老营的一些非战斗人员。

    接到疏散的指令,王耀文找到高夫人,请求留下照顾儿子,等大顺军杀回西安时,再回归投效。

    其实,高夫人何尝不曾考虑到,战事紧急,酒水采办已不再急需,索性同意了王耀文的请求。

    按照确定下来的疏散办法,童子营的孩子有亲投亲,有友靠友,余下的要么送与无子人家抚养,要么暂时寄入寺庙、道观为沙弥、道童。

    疏散之前,高夫人找来工匠,用老营所携部分金饼,为每个孩子铸了一把纯金实心长命锁,每只足有三两重。锁正面如普通长命锁一样镌刻着“长命富贵”几个字,锁背面却不是寻常的金鱼、牡丹、蝙蝠、荷花等,而是一幅寨门下有马奔腾的图案。

    童子营解散当天,带队教官将换上便装的孩子们再次列队集合。高夫人让手下女兵将长命锁发放到每个孩子手中。

    料峭春寒中,高夫人走到队伍前面,身上的大氅被寒风不时掀起。看着面前这些就要分别,也不知将来能否再见的孩子们,这位早已见惯生死的女中豪杰,也不禁潮湿了眼角。

    台下的孩子们也晓得这一幕的意义,有人已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高夫人收拢情绪,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凝重地说:“娃们,你们是我大顺军的将来。目下战事紧急,将你们疏散是没办法的事。发给你们的长命锁,大家都收好了,它不仅可以应急救命,更是你们兄弟间以后相认的信物和将来归队的令牌……”

    训完话,孩子们按事先确定好的去处被分别领走。王秉正与小伙伴们一一拥别后,抽泣着下场,跟着王耀文转身离开。

    高夫人所部在凤翔轻装整顿后,翻越秦岭到达汉中,随后沿汉水东下,往湖北寻闯王李自成去了。

    王耀文虽获高夫人准许离开,但想到此前在大顺军中受到的礼遇,真要走时他又很是不舍。所以,直到高夫人的队伍离开凤翔,他才收拾行装,带着王秉正往柳林铺而去。

    自与王耀文结拜,并提出让王耀文离开大顺军与自己一起经营烧坊的想法后,李明道的内心一直很是忐忑。特别是在高夫人的队伍到达凤翔后,李明道更是以为,留下义兄的想法已经凉了。

    这天午后,李明道正在烧坊前院房内独自饮茶,忽听院内有马蹄声。他掀开门帘,见王耀文已经下马,正准备把马背上的小孩抱下来。

    “哥哥到底是来了!”李明道大喜过望。他立即迎上前,帮王耀文搬卸行李,然后拉起王耀文父子往屋里走。

    进得屋内,李明道一边寒暄,一边忙着给王耀文倒茶。他还特地给王秉正翻出干枣、柿饼,摆上茶案,让他品尝。

    待李明道忙完,到茶案旁坐定。王耀文指着李明道对王秉正说:“娃,来认一下,这是你李叔,大的兄弟。”他又对李明道说:“以前没跟兄弟说过,这是我娃,叫王秉正。”

    “好着呢,好着呢,以后有德就有伴了。”

    “叔好。”王秉正也是乖巧,父亲介绍完后,他弯腰向李明道鞠了一躬,甜甜地叫了一声。

    李明道赶紧拉过王耀文,倚在自己身边,并抓起茶案上的大枣,往王秉正手里塞。

    茶叙一阵,李明道拖过王耀文的行李,要他们父子住到自己家去。

    王耀文去过李明道家,知道他家虽有院落,但房屋并不宽敞,还有女眷小孩。怕自己住进去诸多不便,他坚拒了李明道的邀请。

    李明道也没有坚持,叫人在烧坊就近处寻得一间客栈,安顿王耀文父子暂且住下。

    之后,他着人买了菜肴,当夜在家为王耀文父子接风。为陪王秉正,李明道特地把儿子李有德也叫上了桌。年龄相近,王秉正和李有德见面后,竟也如父辈一般投缘。

    第二天,李明道让儿子李有德陪王秉正玩耍,自己陪着王耀文,在烧坊附近寻了一处空置的小院典下,给王耀文父子暂时安身。

    为减少麻烦,李明道对外说王耀文是自己远房表哥,为躲兵祸才前来投奔的。好在镇上认识王耀文的人不多,加上王耀文带着个孩子,更像一个逃祸之人。对于王秉正,王耀文也再三叮嘱他,要严密封口,不能透露在大顺军中的经历。

    高夫人带领队伍离陕之后,陕西全境很快被清军占领。满清采用范文程“少杀多抚,轻徭薄赋,鼓励垦植,安抚农商”的治理方略,加之上天眷顾,陕西竟迎来了一段久违的太平。

    战事平息,百业逐渐恢复,官道上商旅往来开始多了,冷清很久的柳林铺逐渐热闹起来。

    往来客商一多,酒的需求也就大了。好在,粮食也是连年丰收,柳林铺再现了“遍地烧坊,满镇酒香”境况。

    谪仙烧坊在大顺军未撤离时,因以酒易粮,储备甚丰,早已开锅启灶。以李明道的柳林酒酿酒技艺为基础,在生产工艺上,又融入王耀文带自汾阳的碎粮和两次蒸酒技术,使得谪仙烧坊出产的酒不仅品质更好,产量也更高了。其他酒坊一石粮出酒不过二三十斤,谪仙烧坊却可出六十来斤的酒。

    别家酒坊尚在建设中,谪仙烧坊已有酒可售,加之质高价好,在柳林铺上,谪仙烧坊的门庭首先热闹起来。

    衣食足而礼仪兴。百业恢复的同时,镇里的学馆也恢复开课。这边,王耀文和李明道忙于酒坊生意,那边,王秉正和李有德双双被送入学馆读书。

13.谪仙烧坊无争世

    岁月静好。

    谪仙烧坊生意逐渐兴隆起来。李明道同王耀文商量,在烧坊比邻处买下一块面街空地,连墙新起了两处同等规模的宅子,兄弟两家终于住到了一起。酿酒和生活中同进同退,两人兄弟感情历久弥坚,还互认了对方的儿子为干儿。

    王秉正和李有德渐渐长大。

    王秉正有父亲早年教习和童子营的基础,不仅学业优秀,平日早晚还拿锁举鼎,舞刀弄枪,身体结实健硕。李有德对读书习武全无兴趣,老早就离开学馆回到酒坊,跟着父亲和王耀文学酿酒做经营,接手了收粮、出酒等一些具体事务。

    虽也同常人一样剃发留辫,但童年时的经历,让王秉正在骨子里一直认定自己是大顺军的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他和散在近处的原童子军中的小伙伴也常有走动。逐渐成年,一些原来的小伙伴前往湖北寻找队伍,王秉正也不免生出同样的心思来。可自幼所受的教育又让他明白,自幼相依为命的父亲正在老去。在无君可忠时,守住至孝何尝不是大事?

    王秉正的心思,王耀文自然明白。半生战祸,他已看过了太多人间疾苦,对“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渴望更为深切。

    满清虽为异族,其惜恤民生的治国方略,确让包括王耀文在内的寻常百姓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定。王耀文不愿这种幸福祥和被再次打破。

    知道儿子心里总憋着一股劲,王耀文决定找机会跟他好好谈谈。

    酿酒行业,从仲夏到初秋相对轻闲。

    一个初秋的午后,王耀文从烧坊拎回一罐酒,在镇上切了两三样烧卤,回家等王秉正散学。

    黄昏光景,王秉正从学馆回到家。王耀文招呼儿子上桌坐下,先给自己斟满一碗酒,也给儿子倒了一个满碗。虽然年少,烧坊长大的孩子,还在襁褓中就尝过筷头上沾着的酒,已受酒精考验多年,不仅能喝,且懂酒性。

    但是,父亲这么凝重地为自己倒酒,还是头一回。王秉正感觉得到,父亲有事要跟自己说。

    “大,有啥事?您直说就是。”净手落座,王秉正说。

    “来!我俩好久没一起好好喝酒了,干一碗再说。”王耀文端起酒碗,先一饮而尽。

    见父亲喝干了碗里酒,王秉正也毫不犹豫端起酒碗一口喝下。酒入口的瞬间,他更能感觉到父亲的郑重。因为他品尝出,这是烧坊里最好的陈酒,平日里,父亲和干大都不舍得喝。

    酒喝干了,王秉正碗放回桌面。王耀文马上起身,又把两个酒碗斟满,他问王秉正:“这酒美不?”

    “最好的酒!”王秉正答。

    “到你大我这,我们家酿酒最少有五辈了。你干大家酿酒的时间也不比我们家短。这十多年,我俩能将谪仙烧坊做红火,靠的就是我们酿的酒好,人事诚信。”王耀文说。

    “您和干大做的事,孩儿早看在眼里了。”

    “我和你干大都想让谪仙烧坊红火百年。娃,你咋想?”

    这一刻,王秉正明白了父亲跟自己喝这顿酒的意思了。

    王秉正已经二十出头,虽然整日读书习武,但心中始终牵念的是那面“闯”字旗,始终认为自己是大顺军的人。所以,他不参加朝廷的科考,也很少过问家中生意。对父亲的问题,他压根没有想过,也从不愿意去想。

    “大,您有啥安排?”王秉正没直接回答。

    “我知道你的心思。圣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如今的天下,虽是异族治理,但他们能恤农抚商,让百姓安居乐业,不仅远胜前朝,就是闯王也远不能及。”

    顿了一下,王耀文接着说:“听说,闯王早已殁了,高夫人带领的大顺军也与残明结盟,现在退困于西南蛮夷大山之中。想再问鼎天下,断无可能。再说,兵燹战祸,生灵涂炭,遭殃的不都是老百姓?现天下思安,大顺军难有作为。即便有所作为,也是助造乱世,非君子所为啊!”

    读圣贤书多年,这个道理,王秉正怎能不懂?这么多年,很多小伙伴都去寻找队伍了,但他没有去,一方面是不想远离父亲,另一方面也是矛盾于,见不到大顺军有民心所向的未来。

    见王秉正犹豫不决,王耀文试探性地说:“晓得你抵触异族,无意功名。但圣贤讲,治国之外,君子还有修身齐家之责。我和你干大都老了,烧坊生意兴隆,事务繁多。如你愿意,也到烧坊来,和你干哥一起,帮我们打理烧坊如何?”

    到烧坊做事。父亲的要求如此直白,王秉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端起酒碗起身:“大,您说的事,容我考虑,儿敬您一个。”

    王耀文没有起身,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好,你好好想想。”对儿子,王耀文一向很尊重。

    酒罢回屋,王秉正很难平静。他再一次翻出那把长命锁把玩。他明白,民心思安。自己日夜牵挂的大顺朝,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些年,不管是清廷官吏或是民间绅儒,都一律称闯王为贼寇。还有传言,说闯王早死于汉家农民之手。

    大顺朝梦灭,效力异族朝廷确非自己所愿,看来,在这样的世道,只有父亲的指引,才是自己人生最好的去处。既然无忠可尽,也只能把孝尽好,修身齐家了。

    第二天一早,王秉正一如既往地起了大早。他抓锁举鼎,练了几趟拳脚刀法。待王耀文起床,王秉正上前请安:“大,我想了一晚,以后,就跟您和干大一起干烧坊!”

    “好,好!”对儿子的答复,王耀文并不意外,他知道,他终究会想明白。

    用过早饭,王耀文去了酒坊。王秉正先去学馆找先生辞了学。回家后,他脱去长衫,换上短褂,就去了烧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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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介绍:
农历新年第一天,就建起一个新政权。闯王李自成于1643年在湖北襄阳称新顺王后,一路北上,攻陷潼关,直逼西安。大明朝西安守将王根子率部归降,秦王朱存枢向闯王投诚,献出自己的秦王府。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这场风云际会的王朝更迭中,李自成的大顺国占尽先机。
1644年二月初二,李自成兵发西安,挥师东征北折。大顺军经山西、直隶,直趋北京。兵锋所过,官降民顺,除在代州和宁武遭遇抵抗外,其余所向披靡。到三月十九,发兵不到两月,大顺军就兵入紫禁城,饮马中南海,队伍壮大至百万。
胜利得来太快,让这个以农民、叛兵、市井小贩和下层文人为主建立起来的大顺国竟不知将要何为。
大顺王李自成进京后不思建朝立政,成天价忙着“追赃助饷”,纵兵拷掠。血腥的掠夺,从前明的官宦开始,最后推及寻常商贾市井。大顺军的种种行径让百姓“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热切希望梦碎一地,也让同样在观望中准备归降的前明官宦们下定决心改投他门。
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旗下的关宁铁骑欲降终叛。李自成欲派兵征讨,手下大将刘宗敏却忤逆顶撞不受。只得负气亲率四十万大军出征,却在一片石遭遇关宁军殊死抵抗,随后被多尔衮铁骑重创,只好败逃回京。庚辰年正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庚辰年正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