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王秉正的过往不简单
壬申年春节之前,崔通判找到陈于朝告假,说老家新起了祠堂,老父接连传书,要他回乡参与祭祀,迁祖先灵位。
大清朝管理官吏,有规定祖祭大事属可假之由。陈于朝准了崔通判的假,让他按例上报督抚。
临行,陈于朝设宴为崔通判饯行。桌上所饮,自然是王秉正所送之酒。
“这酒咋喝,都有一股老家柳林酒的味,但又比柳林酒香浓。”干一杯酒后,崔通判一边伸筷挟菜,一边说。
“你家距离柳林镇远不?”陈于朝问。
“不远,也就三四十里地。”崔通判答。
“头几次隐约听说,你秉正大哥先前曾在柳林待过,他们家祖上在那边还有家烧坊,名字就叫谪仙烧坊。这次你回家,如有空,过柳林镇去看看,打探打探那边的事情,看你秉正大哥家世如何?”陈于朝交代。
“一点小事,回家后我抽点时间去问问就是。”
过完春节,忙完家族祠堂的乔迁祭祀,崔通判专程去了趟凤翔。
他找到凤翔府通判,提起柳林铺的谪仙烧坊,那凤翔通判竟还有些印象,但具体情况怎样,又不很清楚。
凤翔府距柳林镇很近。为帮崔通判弄清情况,凤翔府通判带着他一道去了柳林铺,找到当地里长。
对几年前的两场意外大火,柳林镇的里长记忆深刻。当时,镇上生意最红火的谪仙烧坊同镇上一家叫好运来的赌坊都被烧了个精光。谪仙烧坊两个东家及家人也都没了影踪。当时他也觉得蹊跷,可这事在上官来勘验后定调说是一场天灾,也不见有苦主说事,他也不便去深理。但他知道,最后,是府县两级衙门以天灾销的案。原谪仙烧坊的两个东家都是匠籍,事后两家人也都以意外亡故消了门牌户籍。
了解到情况后,崔通判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一点兴奋。
回到龙安府,崔通判就在柳林镇了解到的情况,向陈于朝进行了禀报。
即将成为妹夫的王秉正是个活着的“死人”!对于这一结果,陈于朝很是惊诧。他跟崔通判一起分析,两个东家经营一家烧坊,两家人又都被销户,王秉正却为什么却活着?其他的人去了哪里?谪仙烧坊的大火同好运来的大火有没有关系?王秉正的过往不简单,很可能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陈于朝下定决心,要找机会把王秉正的根底都弄个清楚。嫁不嫁妹另说,果真是个作奸犯科之人,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
90.盐亭看看
大年过完,赵昶又来到铜牟镇。去秋用粮从谪仙烧坊换回六百坛酒,他以自家的粮铺为基点,卖粮也卖酒。多年卖粮买米跟乡里建立起来的人脉网络,加上谪仙烧坊酒的上好品质,酒一上市就得到了盐亭周边百姓追捧。特别是那太白醉,不经意就成了区域内官绅贤达间宴饮的首选。
盐亭外,附近保宁府城的一些绅贾人家,尝过谪仙烧坊的酒后都欲罢不能,纷纷上门求购。
尽管赵昶尽量压着量卖,壬申年春节前,他手里所有的酒均告罄,连王秉正送他私人饮用的十坛,也被分走大半。
与铜牟镇的酒价比,赵昶在盐亭卖酒,谪仙烧要高十文,太白醉则要高出二十文。酒售罄时,赵昶算了账,六百坛酒扣除一千二百石粮的本钱外,有超过二千两银子的赚头,这利润比他家其他所有生意的盈利都高很多。
除开赚到手的钱,更让赵昶兴奋的是,买酒的客商越来越多。他粗略做个登记,春节前的需求,只要他手里有货,就可再卖三百坛不止。赵昶暗下决心,得用心把这卖酒的生意往更大里做。
年味未尽,盐亭县知县就差人召见赵昶。知县见面未问别的事,径直提出要赵昶卖五十坛太白醉给他。跟知县本就熟识,赵昶没客套,直接告知自己已无存酒,要酒,须得秋后。不想知县一听这话竟着了急,半命令半央求,要赵昶务必想办法弄五十坛太白醉来。
原来,布政使李辉祖年前自保宁府返成都,曾在盐亭歇夜。接待李辉祖一行时,县令用了太白醉。那布政使本是行伍出身,实乃好酒之人。喝过太白醉后甚是满意,临行还带了两坛走。
李辉祖在盐亭时,县令向其禀报盐亭风俗民情。得知当地每年二月初十,民间有祭祀蚕神嫘祖的活动,布政使兴趣盎然,明示要把这个活动由民间祭祀升格为地方官祭,以宣示皇恩,鼓励稼穑织纺。县令趁势请其垂临主祭,得了李辉祖应允。
年一过,布政使就蚕神祭祀一事遣人通令盐亭,对祭祀诸项提了要求,要盐亭县令妥善安排,明言届时将率附近州县官员同祭。得到通令,盐亭上下官绅无不兴奋。现诸事皆有妥当安排,招待宴饮所用的酒自然定为曾获布政使叫好的太白醉。
县令以为,官征且付钱买酒,本是易事,不想召见赵昶,得到的信息却是已无存酒。
明了县令的急忧,赵昶答应帮忙想办法。他决定即赴铜牟,除买酒外,还打算找王秉正沟通一下当年秋高粱的购买事项。如谪仙烧坊需要,他想鼓励当地百姓扩大高粱种植面积,用更多高粱换更多的酒。
赵昶到铜牟镇的时间是在未时前后,王秉正正在学馆照看学生。对赵昶在这个季节突然造访,王秉正确实感觉意外。安顿好学生,王秉正父子在小院里泡茶同赵昶小坐。
“这次到铜牟来,可有要事?”待赵昶饮下几口茶水,歇过气,王秉正问。
“唐突造访,确有急事!接了一单官差,急需一批太白醉。去年从你这里拉回去的酒,年前都已卖完。只好到铜牟镇来求酒了。”
“几坛子酒的事,说啥子求。要多少,说就是。”
“太白醉一百坛。”
数字一报,王秉正有数了。去年他要了六百坛酒,就是三万多斤。现在又要一百坛,看来这赵掌柜在盐亭,把我这酒的生意做得不错。
见王秉正没接话,赵昶就着急起来:“实在没一百坛,至少也要想办法给我五十坛。”
“一百坛就一百坛。您这大老远专程为酒而来,想啥办法也得把酒给您。”
赵昶松了口气,抿一口茶接着说:“买酒之外,我也想问,今年的高粱,还能要多少?如果需量大,我想办法再扩种一些。”
“有多少就送多少。”王秉正肯定地说。
“还能全部换酒?”赵昶问。
“依你。”王秉正答。
“爽快,剩下就是喝酒了。地点你选,客我来请!”铜牟镇之行的两个目的都顺利达成,赵昶一高兴,提出晚上要自己做东,请王秉正父子和左钧好好喝一台酒。
“到这铜牟镇,我就是地主。哪还有由您请客的道理。放心,酒一定陪你喝好。”王秉正说。
品茶聊到酉时光景,左钧从建宅的工地回来,四人一同去了桂园酒楼。酒席上,赵昶闻知王法天已能独力支撑烧坊事务,也为这对父子送上了祝福。他还向王秉正提出了邀请,请他跟自己同去盐亭,观礼盛况空前的蚕神祭祀大典。
王秉正本要拒绝,左钧和王法天考虑到他长期以来的辛劳,很想让他放松放松,就极力怂恿。架不住三人劝说,王秉正动了心思。算算行程,来往路途和观礼,也就五到七日时间,索性去盐亭看看,顺便了解了解那边酒市对自家产品的反映。
雇两辆大车拉酒走旱路,王秉正和赵昶骑马随行。两天后,两人到达盐亭。
91.该好好来卖卖酒
赵昶把五十坛酒送到县衙时,距蚕神祭祀只剩下两天时间。见到赵昶送来的酒,县令松了口气。按日程,布政使率一众参祭官员,第二天就会到达。
赵昶虽百般邀请王秉正住自己家里,王秉正还是坚持在外找了家客栈。
余下两天,王秉正让赵昶忙自己的事,自己独自一人在盐亭县城和附近几个乡镇游逛一圈。他发现,虽说赵昶卖谪仙烧坊酒尚不足一年,可在盐亭的市面上,不管是酒楼饭馆还是酒铺,原来的小灶苞谷烧,已很少见到踪影。
第三日天色未亮,赵昶就带着一行人到客栈叫醒王秉正,一同出城观礼蚕神祭祀。
盐亭民间,蚕神祭祀分春礼(先蚕节)、秋礼(酬蚕节)两场。春礼是在嫘祖的生日二月初十,祭祀活动以祈求农桑丰收为主题。秋礼在九月十五,意在酬谢蚕神赐福,庆祝丰收。其中最隆重的,是每年二月初十的先蚕节。
祭祀的主祭场,在嫘祖出生并归葬之地,青龙山下青龙场的嫘轩宫。
嫘轩宫始建于武周时期,其时天下女权炽盛,女性祭祀亦火,盐亭地方官员为迎合上意,集当地绅贾之力而建。
嫘轩宫内,主祇蚕神娘娘是一尊真人大小,金丝楠木雕就,描金绘彩的女子形象。这蚕神娘娘云髻高耸,绸衣飘逸,双手托绢,脚踩桑叶和蚕茧堆垒的底座,慈祥、庄重、美丽。
与一般庙里塑的神像不同,蚕神娘娘装藏的脏填,不仅有五谷,还有绸绢和蚕茧。这些脏填每年迎祭之后,都会更换。
从盐亭县城到嫘轩宫有好几十里地。路不近,历代因祭祀需要,建有官道,道很好走。王秉正和赵昶共乘一驾马车,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到祭祀现场。
祭祀的中心位于一个由青石板铺就的大广场上。广场区域和从广场到嫘轩宫的道路,均由差役把守。广场周边,前来祭祀的百姓穿着节日盛装,形成了一片欢腾的绚丽海洋。
巳时正,官员士绅列队鱼贯进入,祭祀活动正式开始。
广场正北方向中央,置有一黄绸围裹,直径长达五尺的圆形阔凳,那是祭祀的神座。神座前依次纵排着供桌,桌上已摆了三牲、五谷和锦帛等供品。其后,是一只长方形的长耳高足大香炉。
“迎蚕神!”祭祀主持官一声喊,丝竹管弦之音骤起。古乐声中,一持拂尘的白须老道领头,六名盛装的年轻蚕娘抬辇,蚕神嫘祖的神像被缓缓抬出嫘轩宫山门,到广场后被请上神座。
“沐蚕神!”神像安放完毕,主持官员一声喊,祭祀进入第二环节。只见那引路的老道用手中拂尘将神像从上到下,反复仔细掸了,然后接过一少年道童递上的白玉净瓶,用瓶里所盛的无根之水洒在神像上。沐洗之后,老道自神像后背开启去岁的藏脏之封,将所藏的五谷锦帛一一取出,又将供桌上新备的五谷锦帛填入,然后塞封贴符,沐神环节就算结束。
道士退下,祭拜环节开始。主持官员发声邀请,主祭布政使李辉祖上前净手,诵读祭词。祭词诵毕,主祭亲手燃香三炷,领众官绅向神像鞠躬祭拜。
官绅人等祭毕退场,围观百姓祭拜才开始。与官员的鞠躬献礼不同,百姓在献供上香后,多以跪拜之礼礼神。
祭祀典礼结束,已是午正时刻。
王秉正同赵昶在庙会找吃食摊子,点了些小食果腹,再看一会大戏,就返回了盐亭。
次日,王秉正动身回铜牟。临行前,赵昶递给他一包银子说是支付酒资,被王秉正拒绝了:“秋后送酒粮时再一起算就是。”
早春的天气很适合赶路。王秉正一个人轻骑快马,要是起早贪黑,两头不见亮地快赶,从盐亭到铜牟镇,骑乘一天也能到。但是王秉正还想在回程的时候到潼川府看看当地的酒市,于是就信马由缰地,边走边欣赏沿途的春色,当天下午老早就赶到了潼川府城。
住下后,王秉正随兴到潼川街头闲逛。这是他第三次来到潼川,头两次都是行色匆匆,没有切近了解过。这次,他要好好看看这座千年古城,特别是这里的酒水市场。
以大十字为城市中心,四条街道分别通向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南门外是凯江码头,东门外是涪江码头,这两条街所夹区域内的几条街道,就是潼川府的繁华所在。
王秉正趋着人气行走。暮色初上,两旁的商铺都点起了灯火。特别是酒肆,已到晚餐时刻,人气都很旺。
他看到,潼川府街虽有谪仙烧和太白醉的酒幌,但绝大多数酒铺出售的仍然以苞谷烧为主。
潼川府方向,该好好来卖卖酒了。王秉正想。
92.新作坊,改甑灶
在左钧亲自操持下,到二月中旬,新宅的所有地基和地下部分工程完工。按阴阳先生测算出的吉日,立柱上梁日期定在春分。这之后,建房工地就一天一个样地起着变化。不到半月,开始布椽盖瓦,宅子的大致轮廓显现出来。
这新宅在铜牟镇上,真算有一等气势。
从盐亭回来之后,王秉正一边在学馆帮左钧授课,一边思考着烧坊的下步动作。赵昶在盐亭卖酒的情形,让他对自己未来的市场更有信心。有了赵昶的供应保障,让他对酒粮来源也有了底气。但是,烧坊的两间作坊,甑灶利用和人手布排都已饱和。照此,一个酿酒季最多也就消化三千石酒粮,出二三十万斤酒,再往大就没了空间。他考虑再建间作坊,可烧坊现在已没有多余地方了。
一日午课后,王秉正到烧坊转悠。
“大,想啥呢?”王法天悄然来到了他身后。
正为扩建之事发愁的王秉正回过神来,叹口气说:“我在想,是不是得再建一间作坊?要建的话,新作坊放哪里呢?”
“我也正想这事。要说再修间作坊添两口甑灶,地方还是有的。咱挖洞窟堆土填起来那块地,经过去年沉降,已基本稳定了。再补填补填,拿来修间作坊还够。可我还不想新建作坊,想先改下甑灶。”
“改甑灶!怎么改?”王法天的想法,一下拨明了王秉正。
“现在用的蒸粮灶跟蒸酒灶,开口都只三尺,每甑下来,最多不过蒸三五石粮。一天三甑粮三甑酒,也就酿十多二十石粮。我想把现在用的灶改成四尺半开口,在锅上再砌个瓮圈,放五尺大的甑子来蒸。这样每甑装粮可以增加一倍不止,还可节省柴火,不窝人工,轻松就能把产量做上去。”王法天似有成竹在胸。
“行得通?大甑蒸出的粮和酒能保证品质?”
“我也在担心这事。所以找您商量。今年的酿酒时间抓得紧,估计挑窖会比往年早点。我想用这个时间先改间作坊来试下。如果行,两间作坊都改了。”
“成!你放心弄,搞成了最好,搞瞎了改回来就是。”王秉正对王法天真的是刮目相看。
“那我明儿就去弄了哦?”
“弄。要大做啥,你说就是。”
父子同心,王法天说干就干。他先找到砌灶匠人,把最老那间作坊的两口灶扒了,按自己的要求画图重砌。又去镇上铸锅的翻砂作坊,定制了两口四尺半开口的大厚铁锅。然后让王秉正帮着联系原来给烧坊做皇桶的木匠作坊,用桑木打制了一个五尺大开口的甑子及天锅等配套用具。也就半个月时间,改灶之事就完成了。
新甑灶试火那天,王秉正一直守在现场。一甑七八石粮,蒸出的酒醅如何?流出的酒咋样,他不免有些忐忑。
润粮上甑,拌醅上甑,两口灶一起点火,按照既有流程,做得一丝不苟。王秉正同王法天一起,仔细关注着甑子蒸汽和流酒竹管的细微变化。连续两天,每天两甑粮,两甑酒下来,发现大甑除耗用时间较以往长点外,酒粮均匀熟化和酒质、出酒量,都能达到小甑水平。这时,父子俩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新宅那边,屋面盖瓦结束后,建房的其他工程由露天改为室内。墙体装板上泥,门窗制作安装,地面青砖铺设……每个环节依序推进,一天一个样。
芒种之前,烧坊用完所有存粮,一个酿酒季又告结束。
修宅那边,房子主体工程也告一段落,进入细节整理和漆画阶段。建房木匠退场后,左钧又请来一批木匠进场打制家具。从外到内,左钧都要最好的。
天气渐热,又过了最忙的时节,爷仨每天傍晚都会在学馆小院桂树下小酌一番。每日酒桌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新家建好后,在秋冬季节择好日子,把陈于珍接回来,一起过大年。
93.江油酒铺,毫无进展
壬申年大年过后,江油酒铺如期开张,酒铺就叫了“谪仙酒铺”。
在江油卖酒之事,进行得很不理想。同样是卖谪仙烧,无论卖酒的人怎样推广,江油这些酒楼、饭店就是不敢接手。
酒铺开张几个月,除逐渐增加些零散的民间购酒者外,对酒楼等经营场所的售卖,毫无进展。
酒卖不好,账更难收。几次找太白酒铺索要,不仅无果,还声称,谪仙酒铺不滚出江油,就别想收到一分酒钱。
开始一阵,派到江油的两个年轻人不愿麻烦王秉正和王法天,想自己处理。可几个月过去,问题处理不好不说,还被太白酒铺告上了公堂。
能霸得住江油的酒市,自然就不是寻常生意人。
林烧酒有一胞兄叫林古财,出身江湖。后趁战乱在江油县衙谋了个差役职。仗着心狠手辣和钻营弄巧,一路从差役、捕头干到了典史。品阶虽在末流,对外仍是朝廷命官。由于县令是流官,常有调换,这林典史就包揽了江油的狱讼裁决。
魏掌柜父亲魏家林,本是前朝一附生,科举屡试不中。早期为谋生活,在城隍庙外摆个摊子帮人写写书信诉状,后来发现百姓大多不懂律令,遂研习起律法,做起讼师,代人打官司。上堂的时候多了,这魏家林和林古财就结成了朋友。二人相互勾结,原被告皆吃,捞尽了好处。
图海带兵入川,大清天下初定。两人看到江油酒水市场的空子,就差家人分别开了酒铺。之后,找各种借口寻事生非,由魏家林出面挑起诉讼后,林古财曲解律令,枉法裁判,巧取豪夺,两家人仗势逐渐独占了江油的酒市。
谪仙酒铺被太白酒铺告到县衙,出面的讼师自然是魏家林,案由是,谪仙酒铺冒用太白酒铺招牌,售卖假酒,败坏太白酒铺声誉。
魏家林在诉状中称,谪仙烧是太白酒铺专有的好酒牌子,谪仙酒铺进入江油后,擅自冒用,也出售谪仙烧,严重侵害了太白酒铺的买卖,要求有司判令谪仙酒铺关张,并赔偿太白酒铺白银六百两。
虽说怎么告,怎么判事先都已定好,但过场还是得走。魏家林提告,林古财公开升堂审理。在传带谪仙酒铺掌柜到堂后,依魏家林所言,林古财装模作样地传唤几名证人。证人证实太白酒铺卖谪仙烧确在谪仙酒铺开张之前。于是,林古财就不再听谪仙酒铺掌柜辩驳,下了裁断。依诉状所请,判谪仙酒铺关张,赔银六百两。裁断当天,林古财就让差役封了谪仙酒铺。
事已至此,谪仙酒坊在江油的两人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只得连夜赶回铜牟镇,向王秉正和王法天汇报。
两伙计从江油回到铜牟镇时,王秉正和王法天正忙着改建第二间作坊的甑灶,着手在填起来的空地上修建新粮仓。
听闻江油酒铺遭提告,被官府查封,还被判赔银六百两,王法天当即火冒三丈,现场起嚷,说要立即上告,不吃这冤枉亏。王秉正稳沉很多,制止了王法天。父子俩把两伙计带回学馆,让其详细讲述官司经过。
了解了前因后果,王秉正也不由恶向胆边生。在江油卖酒时,林烧酒和魏掌柜的做派在他心头浮现。前后一联系,王秉正方才明白,这是遇到欺行霸市的无赖了。
思忖一番,王秉正决定去江油再会会林烧酒,看看官府咋断这案,官司到底输在了哪里。
出发前夜,爷仨共进晚餐。王秉正把江油所遇之事讲给左钧,以期为下一步官司找到更多的理和据。
“这官司虽有枉法的部分,但要说全部冤枉,也不尽然。”听了王秉正的讲述,左钧思索良久后说。
“哪里不冤?明明是我们卖自己的酒,却说我们假冒他的牌子。封我们的店铺不说,还判赔那么大一笔银子。我看,就是冤枉死了。”王法天不依。
“安静点,听你爷咋说!”王秉正打断了王法天。
“说不冤枉,因为在江油城里,人家确是先卖谪仙烧的。我们去卖同一种酒,别人说我们假冒,也算是有道理。”左钧端杯呷一口酒,慢吞吞地说。
“依您来看,这事该咋办?”王秉正问。
“官司输了,除我们能看到的理由外,背后肯定还另有原因。要扳回官司,现在首先要弄明白,是断案官员不明真相做的误判,还是颠倒黑白枉法裁判。如是误判,只需重新陈述事实即可。如是枉法,我看就只有上告了。”
“不管是误判还是枉法裁判,这官司一定得打。而且,在江油,酒我们一定要卖。”王秉正表了态。
“打到天上也要打!”王法天义愤填膺。
“官司是必须得打,但怎么打?得想清楚。”左钧说。
次日一早,王秉正将烧坊事务向王法天一番交代,带上在江油做酒铺的两个伙计,奔江油而去。到达江油,照先礼后兵的处事习惯,王秉正找了一处最好的酒楼,备下一桌酒菜,遣一伙计去请林烧酒共进晚餐。
林烧酒知道,王秉正迟早会露面。
对于这场官司的结局,他和魏掌柜早已合计好。首先,在江油的酒水市场上,他俩这个“卖面粉”的,绝不容许谪仙酒铺在这里“卖石灰”。把谪仙酒铺撵出江油,即使以后与谪仙烧坊再无生意来往,收不到六百两银子的赔偿,但自己差的二十坛酒钱也可以不用还了。顺便,他们还能吃掉谪仙酒铺被查封的几十坛好酒。
但对这二人来说,最好的结果,是王秉正能够妥协,不但关掉在江油的酒铺,而且能够照旧把酒交给自己代卖。这样的话,不仅可以继续用谪仙烧坊的酒挣钱,还可把官判的赔款慢慢吃扣回来。
接到王秉正邀请,林烧酒当即答应赴宴。前脚打发走王秉正的伙计,他后脚就去找了魏掌柜。两人又一同见了魏家林,就晚上在酒桌如何说道商量办法。
“要想抱着这棵摇钱树来慢慢摇,得让他知道我们在这方的势力,让他害怕。还要让他知道,必须得借重我们,他的酒在江油才有机会。”老奸巨猾的魏家林为儿子和林烧酒晚上的谈判定了调子。
芒种后,夏至前,白昼很长。
戌时初,林烧酒和魏掌柜应邀到王秉正定的酒楼时,天色还未黑定。虽然心里很不乐意,作为礼节,王秉正还是亲自到酒楼门口把两人迎进了贵宾间。
与王秉正的谦恭相比,林烧酒同魏掌柜的态度显得倨傲。气势拿够,先给王秉正一个下马威,是他们设计的第一步。
入席坐定,伙计把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王秉正端起酒杯。
“今天请两位来,就是想理理,看我们之间到底有啥误会。如此前有啥得罪之处,还请两位明示,我先向两位赔个不是。今后,我定当约束伙计。希望两位给谪仙酒铺一条生路。”王秉正开宗明义,说了自己的目的。然后说声“请”,率先把酒倒进嘴里,忍着酸苦辣烈的难受,把酒咽下去。
林烧酒见王秉正把酒干了,和魏掌柜相视一笑,也把杯中酒倒进口中。
“你家不是有好酒吗?干嘛让我们喝这等难喝的酒?”林烧酒不接王秉正的话,反而评价起酒来。
原来,林烧酒虽然卖酒时掺杂使假,但自己喝酒一直都是很好的。自有了谪仙烧坊的酒后,他一直喝的都是原装的谪仙烧。几个月下来,对自己售卖的劣酒反已不习惯。
“不晓得哪里得罪了我们?你敢跑到江油来开铺卖酒,是在我们的饭碗里抢食!你也不事先打听打听,在这江油,谁说了算?”魏掌柜没有纠结酒的味道,他说话的语气相当硬。
“江油也有那么多酒铺,为啥偏就容不得我一个谪仙酒铺呢?”趁伙计倒酒的间隙,王秉正不温不火地问。
“哈哈哈……这,你这个外地人就不懂了。在这江油城里,不管酒铺叫啥字号,背后的老板却只有两个,要么姓魏,要么姓林。”林烧酒洋洋自得地说。
“意思是说,这江油的酒水市场,被你俩全占着?”王秉正轻缓中带着刚硬。
“虽然你这话说得不那么好听,但也算实在。在这江油地界上,酒水这营生,除了我们两家,别人还真是碰不得的。”魏掌柜面色冰冷。
“凭什么呢?”王秉正笑问。
“凭什么?凭实力呗!看来你真是没弄懂,这江油地界是谁家的。你去用心打听一下,在这座城里,从官府到江湖,谁敢不给我林、魏两家面子。别说你一个外地人,那些世代在江油卖酒水的人,从我们两家卖酒水开始,他们还敢做吗?不要说我们动手,现在的江油,我两家不发话,谁的酒也进不来!”魏掌柜态度依然。
“弄死个酒铺,就像捏死个蚂蚁。告官没用的,王掌柜。不告官,江湖朋友嘛,也做得。”林烧酒话里有话。
“那我们之间这道坎,咋样才过得去?”听林、魏两人一唱一和,王秉正想听听两人的真实想法。
“我们也是讲道理的。话说好了,你把谪仙酒铺交给我们,按原来的约定,酒我们还是会帮你卖。六百两银子的赔偿,也不着急,在以后的酒账里慢慢抵扣就是。有我们的帮衬,你这‘谪仙’才好在江油混嘛。”魏掌柜突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怎样才算话说好了呢?”王秉正压住心中的怒火,依然不疾不徐。
林、魏两人相视一笑,以为王秉正已被唬住。那魏掌柜把桌上没倒出多少的酒壶往王秉正面前一推,说:“你一口气把这壶里的酒喝了,再向我兄弟俩各鞠三个躬,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就照我说的,咱们生意还继续做。”
这客气,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酒太差,伤人,实在喝不下去。我这腰不舒服,也弯不下来。看来这事咱们是过不去了。”王秉正凛然变色。
魏掌柜端起酒杯一边把玩,一边斜睨着王秉正:“不过去,你还想咋的?”
“我就不信,这江油城就没有王法了,衙门是为你两家开的?”王秉正还保留着君子之风。
“哈哈,哈哈哈哈,还真让你说对了,这江油的衙门,还真就是我家开的。在这个地界,咱两家说啥,啥就是王法。”林烧酒甚是嚣张,“别不服气,不信你就去衙门喊冤再告,我们哥俩陪你玩就是。看你的酒铺还能不能开,看你要赔我的银子能不能少一文。”
“别说告官,只要我俩一声吩咐,你在江油城里想走干路都难!我们现在不动你,你先好好想想。”魏掌柜继续威胁。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天这酒是吃不下去了。你好好想想吧,我们给你些时日。”林烧酒站起身,招呼魏掌柜一声,两人拂袖离席欲往外走。
原以为这样的恐吓,一定会让王秉正放弃抵抗,但王秉正只是冷笑,并不阻拦,两人也只好尴尬离场。
待他们离开,王秉正招呼两个伙计坐下吃饭,之后结账,回了客栈。
这一顿饭没有白吃,王秉正已经明白,自己的酒铺败走江油,不是江油的官吏失察,而是有人枉法。他决定到龙安府上告。
回到客栈,王秉正从掌柜处找来纸笔,连夜写好诉状。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两个伙计奔龙安府而去。
起早,贪黑,三人快马轻骑,二百多里地硬是在一天的时间里赶了下来。
次日卯时正,陈于朝和一众官员入府衙才坐正,王秉正就领了两个伙计来到衙前击鼓。
陈于朝很觉诧异。龙安府属番汉交融之地,民风虽剽悍但淳朴,人与人之间有了纠纷,多以私下请人调处解决。偶有讼争,也多止于县衙,很少有人到府衙上告。那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已有多年未曾响过。谁有多大的冤情?陈于朝很感好奇。他整理顶戴官服,和同知、通判一道上了大堂,令衙差带击鼓之人上堂。
“江油县衙枉法裁断,草民有冤,恳请知府大人做主。”王秉正一路喊冤,被衙差带上大堂,跪于堂下。
见被带上大堂的是王秉正,陈于朝和崔通判均惊讶万分。但身在公堂,陈于朝也只能正经问案。
“下跪何人,有何冤情击鼓,从速道来。”陈于朝发问。
“草民乃绵州府铜牟镇酿酒匠人王秉正,因卖酒到龙安府江油县,被恶贾捏讼诈财,江油县衙枉法裁断,现上告于龙安府衙,求大人做主。”王秉正跪地,抬头应答,一边从怀里掏出诉状,双手奉于衙堂。
陈于朝命衙役取来递上,展开阅读。
大清康熙三十一年五月,绵州府铜牟镇人王秉正,因恶贾捏讼诈财,为江油县衙枉裁,现上告于龙安府衙,祈府台大人依法明察,拨乱反正,为民做主。
草民现居绵州铜牟镇,酿酒为生。卖酒至江油,误结恶贾太白酒铺林烧酒。林赖付酒账,掺假坑民。为卫声誉,遂开店自营。恶贾诈财,构陷冒名,捏讼于江油县衙。江油县衙,不查实情,枉下裁断,封我酒铺,罚我赔银。现诉于府台,乞请明察,依法重断,还民公道。
具状人王秉正
大清康熙三十一年五月
诉状工整,诉由清楚,诉求明确。
94.只要和你在一起
崔通判回陕西省亲打探到王秉正的一些过往后,陈于朝一直在寻思怎样把王秉正的根底刨得更清楚。他想直接向陈于珍了解,又怕伤着妹妹。
纠结之中,他同崔通判多次商量,甚至动过跨府缉拿,把王秉正带回龙安府询审,把情况弄清的念头。但又怕把动静弄得过大,万一王秉正不是坏人,不好收场。
正当两人不知怎样处理这件事更为稳妥时,王秉正主动来了龙安府,而且是来告状的。陈于朝觉得,机会来了。
陈于朝将王秉正的诉状递给同知和崔通判传阅,又把崔通判单独叫到一旁商量,决定先把案子接了,再找机会向王秉正核实其在陕西的过往。如果王秉正说不清楚或真有作奸犯科,就将其控制,解往陕西追究。
主意拿定,陈于朝重回公堂后正声告之:“具状人王秉正,你的诉状本府收讫。所诉之事本府即着人查核,查明后再作裁断。你先回家候传。退下。”
“谢府台大人!”王秉正磕头起身,退出了府衙大堂。
怎么向王秉正核实他的过往呢?退堂后,陈于朝又与崔通判商量。为稳妥起见,他们决定,在府衙后院设家宴宴请王秉正,直接在宴席上询问。如果王秉正说不出个道道,再将其拿下不迟。考虑到陈于珍曾说过,王秉正身手了得,两人决定让一班捕快到后院设伏,以防不测。
二人决定,此事先要瞒住陈于珍。回到后院,陈于朝找到夫人,向她讲了当天的计划,让她想法看住陈于珍。陈夫人明白丈夫苦心,答应配合。
安排好这一切,陈于朝派衙役赶到王秉正住的客栈传话,邀王秉正到府衙一叙。
为看住陈于珍,陈夫人以知府要设家宴请客,自己忙不过来,要陈于珍给自己帮厨为由,把她带进厨房,留在了自己身边。
午正前,王秉正略作洗漱,换了衣衫,安顿好两个伙计,随衙役去往府衙后院。
陈于朝和崔通判回到后院,一班捕快也随即赶到。他们在埋伏时,被陈于珍在无意中看到,心下不免奇怪。
“今天请的啥子客哦?这么多兵丁拿刀带枪的,未必我哥在设鸿门宴?”她问嫂子。
“男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管。”陈夫人遮遮掩掩。
“真是鸿门宴啊?那我哥请的是谁?”陈于珍有点兴奋。
“办公事,你莫打听!”
王秉正被带进府衙后院的客堂时,酒菜都已上桌,可桌上只有陈于朝和崔通判在,且都穿着官服,神情严肃。
“坐!”王秉正进屋后,陈于朝一言未发,崔通判指着下首的位置对王秉正说。
“大哥好,咋不见我大嫂呢?”王秉正觉得氛围不对,坐下的同时随口问。
“今天叫你过来,是有几件事要问你,大嫂在不方便。”崔通判示意在堂内侍候的衙役关门后退出,板着脸说。
“原来两位大人是要审案子啊!有什么问题但问就是。”王秉正很平静。
“你家过去在柳林铺是不是也有家谪仙烧坊?”崔通判起身,一边倒酒,一边问。
王秉正心头一震。虽然内心坦荡,但毕竟事关几条人命,他不愿与外人道,特别是向官家解释。
“你们的烧坊失火后,两个东家都神秘消失了。你的合伙人去哪了?你的填房孙氏又去哪了?你现在建烧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谋财害命所得?”崔通判一连串地发问,语气越发严峻。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秉正被逼问得无路可退,头上的汗珠瞬间冒了出来。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说是哪样?诡辩还有意义吗?”崔通判想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
“来人,把这贼人给我拿下!”不等王秉正解释和陈于朝发话,崔通判就向藏在暗处的捕快们下了令。
埋伏的捕快立即拥向客堂。
被嫂子喝止后,陈于珍嘴上虽不再问,但好奇心让她对外面的事一直都很关注。见捕快们冲出,她再也按捺不住,跟着出来看热闹。
捕快们推开客堂后她傻了眼。客堂内,除陈于朝和崔通判外,只有王秉正一个客人!
见捕快要对王秉正动手,陈于珍顿时急了眼。她一个健步冲上前护在了王秉正面前。
“这是要作甚呢?”陈于珍冲着陈于朝和崔通判吼。
捕快们见知府妹子以身护人,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把两人围住。
“妹子你让开,你身后这人可能是个杀人放火的贼人!”崔通判对陈于珍说。
“你凭啥这么说?”陈于珍又吼。
短暂慌乱后,王秉正定住了神。他拍了拍张开两手,拦在他与捕快之间的陈于珍说:“妹子莫急,我想两位大人是误会了!那些事,我跟他们说清楚就是!”
“你为啥从陕西来的四川?你身边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你说得清楚吗?”一直稳坐的陈于朝终于发了话。他对陈于珍说:“于珍你过来,你身后的人在陕西可能犯了大案,你有可能被他蒙骗了。”
“我秉正哥没骗过人,你们要问的那些事,我都知道!”陈于珍听了哥哥的话,不等王秉正开腔,自己就把话接了。
陈于珍的话让陈于朝和崔通判心里都一震。
这里面可能真有隐情!陈于朝想。
“你们都先退下。”他指着一班捕快下令。
捕快们退出客堂,陈于朝亲自掩门,招呼大家重新坐下。
“你知道些啥?”场面平静下来,陈于朝没理王秉正,直接问陈于珍。
“秉正哥点了在柳林的烧坊逃亡江湖,最后跟我们来了四川,是被一伙马匪逼的。这些马匪,还有官家背景。”陈于珍端起桌上王秉正的酒杯一口干了,定了定神,顺了顺气,把自己从王秉正和王法天口中知道的,王秉正在陕西经历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陈于珍讲完,陈于朝和崔通判又就一些细节询问了王秉正一番。见两人所说合情合理,再加上过往对王秉正的了解,两人心中的疑虑就基本解除了。
陈于朝让崔通判遣走捕快,还要求所有人对当天的事严密封口。然后重新布酒,邀陈夫人也一同入席。
“左老先生上来给你们提亲后,我心里对你的家世深感不安。崔通判回去省亲时,就托他去做了打探。发现很多事存疑,怕你伤害到于珍,所以才要找你询问清楚。希望你能理解,不要见怪。”大家坐定后,陈于朝亲自为王秉正斟酒致歉。
“是我顾虑太多,没主动跟大哥说清,让您起疑,做法欠妥。再说,大哥是为于珍好,我怎敢见怪。”王秉正起身,接了陈于朝递过来的酒杯。
“刚才我鲁莽了!还请大哥勿怪!”崔通判也向王秉正表达了歉意。
“崔大人这是关爱于珍,更是职责使然。把事情讲清楚后,我一身轻松。谢你都来不及呢,哪有责怪!”王秉正的确是这么想的。
话说开了,酒喝得也很放开。席间,陈于朝向王秉正询问起江油的案子。听了王秉正的讲述,陈于朝对崔通判说:“这案子确实断得不合常理。崔大人司掌狱讼,当下江油亲自过问,看江油衙门中,究竟谁在枉法。待事实清朗后,具报督抚,严加整饬,既还你秉正大哥公道,也整顿我龙安吏治。清平世界,在我龙安府域内,绝不能有如此贪赃枉法、欺行霸市、鱼肉乡里之事。”
“小弟下午即做安排,明早就同秉正大哥同去江油。”
餐后,陈于朝和崔通判各自忙事,陈夫人也借口走开,留下陈于珍陪着王秉正。
“父亲上次上来提亲,转眼已半年过去,你们咋就没动静了?”待众人散去,陈于珍带着责怪语气问王秉正。
“到铜牟镇几年,烧坊倒是越修越大,可我们几人却一直寄住在学馆里。要娶你进门,总得给你一个像样的家吧?现在,我们的新宅在父亲操持下已快建成,大年前,就可娶你进门。”王秉正柔情地说。
“这些年颠沛奔波,身似浮萍,心亦无根,只要和你在一起,华府或陋室,对我都不甚重要。不过有房有宅,身才有所安。那些俗礼,能免就免了。就等你送喜期帖子来了。”陈于珍说话,声音娓娓,软甜腻人。
“从铜牟到龙安,路途遥远,有些礼数,真不可能全尽到。但我心会到,往后日子,定不会再让你经风历险。”
95.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当夜,陈于朝又备下酒席宴请王秉正。崔通判作陪外,陈于朝还遣人去江边木材堆场邀请王汝,王汝却已放排下山去了。
次日一早,崔通判带了一干衙差到王秉正所住客栈。一行人简单用过饭,除留下王秉正一个伙计带马到江油外,其他人乘船赶往。
当晚到江油,崔通判安排所有人一并入住了官驿。第二天,他微服简从,由王秉正和伙计领着,到被封的谪仙酒铺实地转了一圈。
酒铺还挂着谪仙酒铺招牌,江油县衙贴的封条已被撕掉,门开着,有伙计守在里面。
“你们是谁?咋在这铺子里?”崔通判进铺询问。
“现在这酒铺由林掌柜接管了。我们是他伙计。”
“我听说这家酒铺东家姓王,铺子由衙门封着,咋就由你们林掌柜接管了?”
“这有啥稀奇的。我家东家的大哥就是衙门里的老爷,这家酒铺东家不识相,被我家掌柜和魏讼师告了。我家大老爷判这酒铺原来的东家赔我家老爷好多银子,那东家赔不起,跑了。这酒铺自然就归我家老爷了。封条不封条的算啥!在这江油城,还不是我家大老爷一句话的事。”伙计倒是实诚,不待逼问,就全说了。
“你家大老爷是谁喔,有这般能耐?”崔通判接着诱导。
“你外来的吧?”看铺伙计甩了崔通判一个轻蔑的眼神,“在这江油地面,哪个不晓得太白酒铺的后面,是大名鼎鼎的林典史林大老爷。”
本以为会费多少周折,不想伙计几句话,就帮崔通判揭开了太白酒铺在江油欺行霸市的后台。
“看来,你们东家在这江油真没人招惹得起。”崔通判弄明原委,和王秉正等退出了酒铺。
“知道就好!”伙计的话在身后传来。
回到官驿,崔通判换好官服,让王秉正先在驿馆待着,自己带着随行衙差,奔江油县正堂而去。
这江油时任县令本是湖广一举子,被朝廷授江油令后,在江油任职不到两年。因世道太平,自己对江油了解不深,平日里为官,多是无为而治。但凡县丞、主簿及典史能处理好的事,自己都不插手。专心之处,尽在上差,日常狱讼之事,更少过问。
这天县令刚到县衙,就听衙役来报,说龙安府通判到了衙门外,忙整理顶戴官服,迎出衙门。
到县衙大堂才坐下,不等县令的人把茶水送上来,崔通判就向县令讲述了太白酒铺讼谪仙酒铺一案。听崔通判讲完,县令竟很诧异,一来此前他从未听闻此案,二来,他也觉得这案子断得实在不公。
“平日公务繁忙,这些小事讼争,我县多由典史断处。等我唤他前来,给上官一个说法。”县令先向崔通判一揖,叫一个衙役立即前往典史衙门传林典史到正堂来。
典史衙门就在县衙右侧。衙役到时,林典史正欲外出,听县令传召,直接到了正堂。
进到江油县令的正堂,林典史见崔通判在场,就按例一一见礼。同为司掌狱讼的官员,对于同司的上官,林典史是认得的。
县令将王秉正的状子递给他。一边看诉状,林典史一边窥视崔通判和县令表情。只见县令表情凝重,而崔通判盯向自己的目光,犀利而且愤怒。
官司莫打贼莫做,两者都是败家路。官员牧民,息讼止争为要。江油百姓较别地更为淳朴,更不愿打官司告状。过去林典史和讼棍魏家林兴讼诈财,一般受害者都只是忍气吞声,上告的极少。就算有人上告,这些侵财小案,由上官亲临过问的也几乎没有。
那林典史能从役吏混进“朝廷命官”之列,圆滑狡诈自非常人能比。看情况不对,他决定先探清虚实,再作应对。
“此案为侵财小讼,纵是下官所断,也是从简从快。现问现断,或许真有失察。日常处理诉争甚多,这等小事,职下已无太深记忆。具体情况,两位大人容我回去查明卷宗,再行禀报,可否?”林典史看完王秉正的诉状,冲县令和崔通判弯腰拱手一揖说。
“那你回去,立即查询,将诉案原卷尽快上呈,须书面明禀案情细由。”县令望了崔通判一眼,对林典史说。
崔通判心知那林典史在装糊涂,但县令所言也合程式,只好点头应允说:“回去从速翻查,明日午时前,详尽报来。”
林典史满头大汗应诺退下。县令又和崔通判在堂上闲聊许久。介绍一些江油政事外,更多是说自己放任,对下属失察,表明案件如有冤情,定当依法明裁,请崔通判多包涵容情,勿要深究。
见那县令言语真切,崔通判多年为官,也明白官场不易,就向县令道明上诉人王秉正背景。表明对该案必将依法秉公严查,追究枉法者责任。他也安慰县令,只追究祸首,尽量不牵连上下左右。
崔通判如此承诺,县令当即作揖致谢,心里却不踏实。长期以来,县令虽说无为而治,但到江油任上也快两年时间,对林典史的作为多少有些耳闻。如果崔通判带着知府指令要查办林典史,真要细查起来,注定枉法事实一大堆。林典史被查,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想自己也曾在林典史手上吃过拿过,届时想自身清净,注定万难。
崔通判在县衙与县令聊到午时。县令同他回到官驿,在官驿安排午宴,叫来县丞、主簿作陪。因心中无意针对县令,崔通判对其也不提防,用餐时邀王秉正跟自己同席,并向江油作陪的官员介绍王秉正就是所稽查案件的苦主等情况。
见崔通判邀王秉正同席,江油县令明白,这苦主背景肯定不一般,林典史这次是一脚踢到了岩石上,遇到了招惹不起的硬主。席间,他恭敬地频频地向崔通判和王秉正敬酒赔罪,心里盘算着,怎样让自己免遭祸殃。
照惯例,县衙接待上官,在职官员应尽数作陪,林典史是衙门老人,自是不可缺席。作陪的县丞、主簿见席间无林典史身影,开始时很纳闷,席间听崔通判和县令交谈,才明白这次是林典史惹了祸端。虽被查的并非自己,但几人私下也都受过林典史好处,心中皆很忐忑。
用过午餐,江油几名官员先送崔通判和王秉正回房午休,随后几人一道回了县衙。
林典史已等候在县衙。几十年官场经历,他从崔通判亲自下来问案,就知道这次是遇到事了。但是何方神仙用一个他眼里的小案来惊动上官亲临,他心里也很感疑惑。他到县衙等候,就是想看县令知道些什么,好一起想法应对。
平素有利益往来,林典史和江油几个官员都心知肚明,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说事也都不避讳。听县令说出自己诈坑的人竟被崔通判也当作上宾,林典史知道这次自己摊上大事了,直求县令和其他同僚出手相帮,助自己渡劫。县令及其他几名官员听林典史介绍过案情,却都心里发凉。弟弟提讼,哥哥枉断,这次林典史想抽身事外,看来很难。可林典史一旦被深究,江油官场上下,无一人能免。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方案是蚀财消灾,由林典史出钱,想办法收买苦主、贿赂府官之外,先更改卷宗,将提诉之人,太白酒铺的掌柜由林典史弟弟改为魏掌柜。反正裁断虽下,但王秉正手上尚无任何白纸黑字凭证。如果这些手段都解决不了问题,就只有由林典史一人出面扛祸,大家想办法助其减轻追究。
有了主意,林典史迅即开始行动。回到典史衙门,他唤来林烧酒和魏家林父子。先是将三人一顿臭骂,将接下来要做的事再一一做了安排。
本欲抓猫,不想捕来一只虎崽。听林典史交代事项,林烧酒和魏家林父子也吓得大汗淋漓,感觉这次吃人不成,一定会被人吃了,更不敢对林典史的安排有任何异议。两家人按林典史吩咐,各送五百两黄金到林典史手上。之后,林典史安排三人分头去重备诉状,叫人重写证词,并叫来自己的心腹门吏,把原来的裁断文书,完全重做一份。
到晚上,新的诉状、证词和裁断文书都备妥。林典史把旧卷宗里的内容换下,一把火烧了。做好这一切,他仍不放心,又叫来林烧酒和魏家林父子及证人,将各自的说辞串了一遍。还让林烧酒和魏家林父子提前时日,做了一份转让太白酒铺的契约。安排好这一切,林典史拿出五百两黄金,送到县衙。
林典史忙着做假卷串供的当晚,江油县令带着县衙其他官员,找了江油城里最好酒楼,再开宴席招待崔通判和王秉正。
这晚的酒席上,江油一干官员的态度更为谦恭诚恳。县令为主,县丞、主簿一齐上阵,借敬酒频繁向崔通判和王秉正道歉。恳请王秉正原谅的同时,希望崔通判能向知府禀报,将案子发回江油,由县令亲自再审,保证会给出一个让府衙和王秉正都满意的结果。
崔通判在席间没有松口,反倒是王秉正心软,在一再游说之下产生了动摇。
用过晚餐,江油县令送崔通判回房。进房之后,县令从袍袖内取出两个金锭放桌上。弯腰揖首,再三请求崔通判关照。
崔通判瞄一眼桌上的金子,估计在二百两上下。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在官风如此的时代,崔通判亦不能免。此来,义兄王秉正的官司肯定是要拨乱反正,但追不追究江油官吏的枉法贪赃,追究到什么程度,就是两回事了。他心里明白,在一地,官吏所为,绝不可能只是某一人之事。作为一县之主,县令即使没参与,一旦属下官员出事,也难免有失察之责。如牵扯更甚,自己和知府也会被追究。家丑不可外扬,在龙安府内把事搁平,帮了王秉正也给江油官员一个教训,正是他的想法。适才在酒桌上,王秉正都松了口,他倒没松,只是想看江油官员如何表示罢了。
“都是同僚,我也想替几位方圆,但这事惊动了知府大人和同知,怕不是我一人说了能算。”崔通判拿捏着。
“通判所言极是,王掌柜刚才在酒桌上已答应放手,我会想办法尽快给他一个满意交代。至于知府衙门,等江油这边事了,我同通判一起往禀领责,届时但请通判助言便可。”江油县令立即应诺。
“你们先与苦主商量,让他撤告。如他撤告,则民不告,官不究,接下来的事才有可能。”崔通判点拨说。
“多谢通判指点,下官这就去办。”江油县令起身告辞。
崔通判随即把桌上的金子收了。他等着江油官吏们的行动。如果他们能让王秉正和陈知府都答应不追究,这金子自己就“笑纳”了。如果他们摆不平王秉正和陈于朝,这金子就是他们行贿上官,罪加一等的物证。到时,他只需把这金子和折子一同上送督抚即可。
出了崔通判的房间,江油县令立即敲开王秉正的房门。虽才两顿饭交集,他已判定,王秉正其实是一个服软不服硬的主。
一进房门,县令长叹一声,对王秉正弯腰作揖:“让王兄受了委屈,是我公务繁忙,对属下督管不严所致。王兄有甚要求,尽管吩咐,本官保证悉数落实。但请王兄念我千里为官不易,家中尚有年迈双亲需奉养,妻儿要眷顾,能放我一马,让我不被责罚,保住顶戴。”县令说得情真意切。
见江油县令在自己面如此卑躬屈膝,王秉正诚惶诚恐,忙伸手把县令弯下的腰扶直,说:“一间酒铺,我并非舍不起。到府衙上告,实因看不惯那林、魏两酒贩欺行霸市坑害百姓,也为他们在江油一手遮天所激,实非针对县太爷您的。早知对您牵连如此之大,这状不告也罢。现在状也告了,知府衙门也派人来查,我该如何去做?”
“王兄放心,那两个奸商恶讼,本官一定严惩,你在江油所受损失,本官也定会帮你全数追回,让兴讼之人翻倍赔偿。从今之后,我会将林、魏两家逐出江油,让谪仙烧坊的酒铺在这江油的地界上独树一帜。只要你向知府和通判大人进言,同意撤销上告,将案子改为向本官申告即可。”江油县令自有其道道。
“只要依法依理裁断,今后做买卖时不欺我讹我,其他的我也不求。如果撤告能不影响你,明日我向崔通判说了就是。”王秉正应诺。
“只要王兄撤告,余下之事本官自会处理妥帖。”得到王秉正应承,江油县令告辞出了房间。
江油县令宴请崔通判和王秉正时,林典史一直在县衙后院候着。银子花出去没?事情有没有回缓?他的心一直高悬着。
“事情进展怎样?对方和崔通判松口了没有?”待县令回屋坐下,林典史把早已泡好的茶递上,急不可耐地问。
平日里虽在心里并不把县令当回事,这时候,他知道只有县令这道挡箭牌,才能帮他化解这次危机。
“瞧你干了些啥事!”县令喝了口茶漱口后吐掉,回头瞪了林典史一眼。
“属下知错了!”林典史忙作揖弯腰。
“苦主答应撤告,崔通判也同意不深究。但此事已惊动了知府衙门,知府和同知尽知。就算苦主和通判放手,那几位大人不放,这事还是过不去。”县令不免忧心忡忡。
“属下明白,那几位大人确需疏通打点,银两的事属下这就去筹措。只是这事,还是得烦请大人您出面。”林弯腰讪笑着说。
“摊上你这么个下属……唉!我不使力又能咋办!”
“那,接下来咋办?”
“好在知府和同知,我平素都有走动。特别是同知大人,来往还算密切。明日你向崔通判禀报案情,苦主撤下在龙安府的上告,我把这里明面上的事处置停当,你再带上银两跟我一道上龙安府,想法花钱消灾就是。不过,你回去得管好你的人,这江油的酒水市场,今后让他们放手。”县令交代。
江油酒水市场,每年带给林、魏两家带来的利益至少近万两银子。要放手,林典史的心里确实不甘。但奸猾如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自己这一关过不去,不仅没有将来,就连过去也难保,还有可能身陷囹圄,殃及家人。就忍痛答应了:“只要能过这关,怎么做,大人您说了就是。”
“明日堂上,须有人来承受恶意兴讼的责罚,也平了苦主心中的气愤。你觉得罚谁为妥?”县令又问。
“我已将卷宗做干净,太白酒铺已转至魏家林儿子名下,告状之人变为魏家父子。责罚就责罚魏家父子。”林典史说。
弄出此等风波,在他眼里,纯粹是魏家林提告前未摸清对方底细所致。他心里本就憋恨得慌,让魏家父子被公开杖罚,正好也出出他的怨气。
“那你回去准备吧。我也困了。”
林典史回到自己家时,林烧酒和魏家父子也在候着他。他把情况做了通报,让两家各再筹黄金二百两。他告诉魏家父子,明日在堂上做好被杖责的准备。
赔钱事小,一听会被当堂杖责,那魏家林竟被吓得两股颤颤,“咚”的一声,跪在了林典史面前,老泪纵横:“典史大人救命!我这老骨头断然受不得那棍棒之苦,余下的银两我一家承担亦可,还望您出面求情,免我父子皮肉之苦。”
魏家林愿多出二百两黄金,林典史动了心:“如无人承受杖责,这恶意兴讼之事难了。但你那把老骨头又确实难以扛责。既然你愿花钱,我就帮你渡这一劫。明日堂上,让你儿提出替父受责,将你的责罚一并揽下,我把你多出的银钱使于执杖衙役,让他们高举轻落,不伤及筋骨就是。”
魏家林乃一老讼棍,律例自熟。知道非此难以过关,虽十万分不情愿,也只得答应。
次日上午,县令携崔通判一道升堂。林典史将卷宗上呈的同时,也将魏家林父子带到堂上。王秉正这边,两个伙计也一起上了堂。依例,无功名在身的人上堂诉讼,均应下跪。但王秉正一上堂,崔通判就发了话,免其不跪,站着答话。而那老讼棍魏家林平日里虽可见知县不跪,但有崔通判在,却被命同其子魏掌柜一道,跪着回话。
升堂后,崔通判先问了王秉正,可同意将案子交由江油正堂问裁。王秉正因昨夜已有许诺,当堂明言同意。之后,崔通判换位监审,案子交由江油县令问理。
此前官司中,伙计所见的,多是讼师魏家林,对于出堂的当事人,并未有异议。但堂上未见到林烧酒,王秉正感觉诧异。因为当初和自己谈生意,在上告之前和自己交涉的人,都是林烧酒,现在怎么就成了别人?
“大人,虽说堂上的魏掌柜我一开始就认识,可赖我酒账,恶意告我之人应该是太白酒铺的掌柜林烧酒。”他提出了疑议。
“那太白酒铺此前确为林姓商人所有,但在此案提诉前,酒铺早已转与魏家。向本衙提诉之人,也是魏姓掌柜。此中原委,下官在初审时已经查明,详录于卷宗之内,请通判和知县大人明察。”林典史揖手回话。
“下跪之人,那太白酒铺与你有何关系?”县令发问。
“回大人,这太白酒铺是我两年前从林掌柜处购得。小人购买酒铺时就与林掌柜约定,连酒铺人脉关系和牌子一并买下,成交后,林掌柜有义务帮衬我继续打理经营。”魏掌柜跪着,按事先串好的说辞回应。
魏掌柜应下太白酒铺是自己的,江油县令在卷宗内也翻出炮制好的买卖契约,递与王秉正。王秉正看到契约上买卖的时间确实很早,联想到从与太白酒铺接触开始,林烧酒总是带着魏掌柜,而手下伙计对最初提讼之人也无异议。虽有疑惑,但也默认了这一事实。
“你此前提诉,说谪仙酒铺盗了你家酒铺牌子卖谪仙烧酒,坏了你家酒铺名声,要官家封铺追赔。你可知这谪仙烧究竟是谁家所有?”县令喝问。
“当初盘下太白酒铺时,原掌柜确实告诉过我,这谪仙烧是绵州府一家烧坊所供。还说过此酒在江油,只有太白酒铺一家经营。谪仙酒铺开张后,我们只见其卖谪仙烧,却并不知道其与谪仙烧坊之间的关系,只当其是沽名卖假,抢我家酒铺生意,所以就仗着家父熟悉衙门和律法,提诉求赔了。”魏掌柜伏地回答。
“你说这谪仙烧是谪仙烧坊许你一家在江油经营,可有契约为凭?”县令继续问。
“当初盘下酒铺时,原掌柜说有此约定,但无书面契约转来。”魏掌柜回答。
“谪仙烧坊王掌柜,你和太白酒铺可有独家代卖约定?”县令转头问王秉正。
“当初确有这样的口头约定,但前提是太白酒铺诚信经营,及时支付酒款。可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就发现这江油市面上的谪仙烧严重掺假坑人。且其买我烧坊之酒,至今未付分文。我不想坏了自家烧坊招牌,不得已才派人到江油开铺,自己售卖的。”王秉正据实回答。
“开铺前你可曾通知对方?”县令又问。
“我本人确未通知,下面伙计应找过太白酒铺。”
“你等可找过太白酒铺?”县令转头问两个伙计。
“找过几次。主要为追收酒款。开铺之事,事前确实未明确通告。”两伙计说。
“既然对方找过你等,你等怎会不知这谪仙酒铺和谪仙烧坊间的关系?既知二者是一家,别人卖自家的酒,何来坏你等招牌之说?我看你等就是恶意兴讼,意在讹财!”县令回头呵斥魏掌柜父子。
“大人,草民冤枉。酒铺拖欠酒款是实,往谪仙烧中掺杂也是真。但那谪仙烧坊王掌柜小的是认得的。这谪仙酒铺开张和两伙计来催账,都不见王掌柜引荐,小的心中存疑,就当其为假冒,所以才提告到官府,确非恶意兴讼讹财。”魏掌柜辩解。
“你呢?身为讼师,常出入衙门,当熟知律法。不弄清事实就擅兴提告,误导官府,坑害他人。这不是恶意兴讼又是什么?”县令拍案呵责魏家林。
“小人受犬子所蒙,提诉前确未弄清真相原委,还请大人责罚。”魏家林说。
“恶意兴讼,构陷他人,你这罚自是免不了。来呀,依律杖责二十。”县令大声呼喝。
“喳!”堂上差役应声出列。
“大人,大人,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之错,是小人贪心,让家父提告。也是小人蒙骗,让家父和典史大人失察。请念在家父年迈,这顿责打就让小人替家父受了。”按预先安排,魏掌柜立即出头揽责。
这些安排,升堂前林典史同县令和堂上差役都有沟通。差役放慢动作,等县令往下发话。
“赖账不付,掺杂坑人,还恶人先告状,责罚自不会免。但念你尚有孝心,替父受责,本官就成全了你。本要罚你杖责四十,你替父受责二十,两项加一起共该六十,本官免你十下,就罚你五十吧。”县令随后下令:“动手。”
县令指令一下,差役们立即动手,把魏掌柜按在堂上,一名差役挥起棍杖冲着屁股就打了下去。事先得了林典史授意,行刑时,为逼真,头几杖差役打得还是认真,随着棍杖落下,那魏掌柜疼得杀猪般嚎叫。
听到魏掌柜号叫,不仅那魏家林心痛如绞,就连王秉正也备觉不忍。杖责完毕,县令对案子重新裁断,除解谪仙酒铺封禁外,还罚太白酒铺倒赔其银六百两,责令魏家父子下堂后立即停售谪仙烧,并即刻支付所欠酒款。
对县令的裁断,魏家父子一一应诺。县令又问王秉正,对自己的裁断还有啥不满意。王秉正上告,不愿输的只是口气,现在自己的气出了,酒铺可以重开,还得到六百两银子,已远超心中所期。就回复说:“谢大人明断!草民听大人裁决。”
坐在堂上,崔通判虽未直接问案,但堂上堂下的那些弯弯绕,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受了别人银两,王秉正也对新的裁断满意,他乐得装个糊涂。
案子问完,王秉正同崔通判回到官驿。不一会,江油县衙上下官员都赶到驿站,林典史也在列。
县令找到崔通判和王秉正,把新的裁断文书和六百两银子交给了王秉正。说已在外面酒楼定了酒菜,请崔通判和王秉正赏光。
王秉正收了文书,对六百两银子却不想收。
“诬告反坐,依朝廷律法,这六百两银子该拿,你收下就是。”崔通判劝他。
银子收下,王秉正就与崔通判一道,去赴江油县令的宴请了。
林典史也在座。席间,他频繁敬酒赔罪,并承诺,今后对谪仙烧坊在江油卖酒,一定多加照应。如此这般,竟弄得王秉正不好意思起来。
次日,王秉正心满意足地返回铜牟镇。江油县令跟随崔通判,带着林典史和金银去了龙安府,向陈于朝陈情。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陈于朝不是贪吝之人,但身在官场,自然深谙其厚黑之理。王秉正的事已打理平顺,他也不愿违了官场和谐。收下三百两黄金,召见了江油县令,略作训诫,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至于当初说的要整饬一方吏治,自然也作了烟云。
96.夏粮收储已开秤
去江油打了几天官司,王秉正回到铜牟时,新宅修建又进展不少。
烧坊那边,夏粮收储已开秤。
当夜,爷仨在晚餐酒桌上,就各自手上的事情做了通报。听了王秉正讲述,左钧自然明白其中蹊跷。他端着酒杯拈须笑道:“有这结果其实最好,大家都赢了。”
天大的事,经多人方圆,虽说花了银两,担了惊怕,终究平了。松了口气,林典史兄弟和魏家父子合计,还是不能放手谪仙烧。几人懂得那酒的品质,知道一旦放手,让谪仙烧坊自己去卖,加上王秉正强大的背景,整个江油的烧酒,都不是谪仙烧的对手。这样,就等于把两家在江油多年打下来的市场彻底丢了。
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两家人一致认为,酒必须得卖,哪怕以后就是规规矩矩地卖,生意也万万不可丢。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还卖谪仙烧,就得把王秉正重新搞定。谁去做这事?魏家父子和林烧酒明显不合适。林典史知道,这次只能自己出面,问题才可能有转圜。
在林典史心里,还有另一番盘算。一场官司,他看到了王秉正后面的人。他不仅想继续卖王秉正的酒,更想通过卖酒把与王秉正的关系筑牢,给自己在官场上加一座靠山。
王秉正回铜牟镇时,两个伙计仍留在江油。官司虽赢了,几个月江油卖酒的经历,让两人知道了个中的苦辣酸甜。将来这酒咋卖?两人心中一时了无头绪。
两人在盘算下一步生意该如何做时,林典史找来酒铺,说自己答应过王掌柜,要帮他卖酒。希望两人同他一起回铜牟镇,去找王秉正商量细节。
经过官司,两个伙计对典史老爷自是认得。听官老爷说要出面帮自己卖酒,两个伙计喜不自胜,当即闭了铺门,同林典史回到铜牟。
对林典史到访,王秉正很觉意外。他安顿好学生,把林典史迎到学馆小院,吩咐顾嫂泡上好茶来。
“当着崔通判和县令诸上官,我答应要帮王掌柜卖酒,这是来兑现了。从现在起,您谪仙烧坊的酒在江油,就由在下包了。什么价钱?怎么卖?还有啥别样要求,只管吩咐,在下管保做好。从今往后,酒我派人上门拉,现银现付。”喝几口茶调匀气息,林典史也不绕弯,直接说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林典史如此爽直,让王秉正更感意外:“您公务那么繁忙,哪好真劳你为我卖酒?”
“这是我在上官面前的承诺,是我做人的形象问题,哪里谈得上劳烦。您可不能变我为言而无信之人!”林典史见王秉正有动摇的意思,一句话断了王秉正的退路。他诚恳地说:“况且,公务再忙,这酒我也卖定了。您只管告诉我,酒如何卖就是。”
王秉正不再好拒绝,只好接了林典史的话说:“也无啥要求。只要不像那魏掌柜一样掺杂使假、坑害百姓就可。至于价钱,做买卖,低进高卖,赚些差价是必须的。”
“请王掌柜放心,林某用身上官袍担保,从今往后,江油市场上的谪仙烧,断不会再有假冒。价钱嘛,也比着绵州这里的酒价来算。如您允许,我还可加少许运费。我保证,谪仙烧在江油每年售卖不低于五百坛,且都以现银进货。”林典史拍着胸脯担保。
“典史大人,大人大面,你说了,秉正岂有不信之理。只是如此一来,我江油那铺子,是留还是不留?”王秉正问。
“您要信得过,那铺子也作价二百两银子,盘给我如何?”林典史以商量的口吻试探问。
“你们,有啥意见?”王秉正转头问那两个伙计。
“典史大人出面卖我们的酒,自然会比我俩在那卖好得多。”两个伙计一对视,领头伙计说。对于这俩人而言,江油的经历实在是不堪回首。
王秉正想,两种方式,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在江油把自己的酒卖好。林典史既然给出那么些承诺,自己再在江油留人设店,仿佛也真无必要。就说:“既然典史大人如此诚意,那酒铺就一百两银子给你。只是你在经营时,一定要找好伙计,切不可做那坑人之事。”
“王掌柜放心。今天,我现银先购一百坛酒走。只望王掌柜在往后,保障我江油酒的供应。酒卖得如何,王掌柜可随时到江油查看。”说话间,林典史让随从捧上一个包袱:“这里是六百两纹银,是这次一百坛酒的酒资,加上盘您店铺的银子,还有太白酒铺差的酒款。您看看够不?要不够,下次来拉酒,我让人补上。”
“够了,够了。”王秉正让王法天收了银两,然后叫回左钧。
生意谈好,爷仨陪林典史一起去了桂园酒楼。
当晚酒桌上,王秉正让酒楼掌柜拿出了太白醉。这酒在江油无售,林典史自然没机会品尝。宴饮中,林典史不停叫好。他要王秉正把太白醉也予他一起售卖。王秉正细思后,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林典史和随从到谪仙烧坊时,王秉正已为其备好了酒。两辆马车,一百五十坛酒。谪仙烧一百四十坛,是王秉正按林典史所付银两减去另几项费用该得的酒,另十坛太白醉,则是他送给林典史和江油县令饮用及试卖的。
王秉正的爽直让林典史有些感动。他拉着王秉正的手说:“王掌柜如此仁义,今后在江油,我一定会把谪仙烧坊的酒卖出个名堂来,才对得起您和几位上官。”
“有劳你了!”王秉正扶着马车,把林典史送出谪仙烧坊。
97.对王秉正钦佩
王秉正和崔通判去江油期间,陈于朝也没闲着。虽说妹妹和王秉正的讲述合情合理,让他了解了这个未来妹夫的很多过往,但他心里仍不很踏实。毕竟事关于珍的终身大事,他不想有一点马虎,务要查明王秉正所言是否属实。如果王秉正欺骗了妹妹,他不免要治罪。如果他所言不虚,他要端了这帮马匪,挖出马匪身后的官家势力,彻底清除这些以后可能会影响到王秉正夫妻的黑暗力量。
凤翔府并非自己辖地,陈于朝决定向自己的主子杰书王爷求助。
陈于朝伴自己征讨福建、台海,竭心尽力。康亲王杰书对这个家奴,是打心眼里喜爱的。接到陈于朝的求助信时,杰书刚陪皇上征完噶尔丹。他没有丝毫耽搁,修书一封,让亲信侍卫连同陈于朝的信一起带着,连夜送给陕甘总督葛思泰,着令其即刻查清办理。
接到康亲王手谕,葛思泰不敢懈怠。又见陈于朝的信中说马匪背后有当地官家势力,决定绕开凤翔进行调查。
当年被王秉正从手里夺走肉票王法天,杀了江掌柜,烧了好运来后,那伙马匪只消停了很短时间,见无异样,就在姜守备的支持下,重建了赌坊,继续着原来的营生。黑龙寨在进行了一系列的修葺完善后,仍作为他们拘人、藏赃的匪窝在使用。除被王秉正和众兄弟所杀的匪徒外,马匪们大多也仍在寨内生活。
葛思泰先派出亲近密探去黑龙寨摸了底。确认里面的人都不是普通乡民后,便在西安城内派出一队八旗骑兵,亲率着赶到凤翔围了黑龙寨。
没费多少事,黑龙寨内的马匪就被尽数缉拿。一番刑讯,姜守备等背后势力被挖了出来。
豢养马匪为害百姓,本人又曾参与吴三桂叛乱。理清这些事情,葛思泰抄没了姜守备和马匪们的财产,将一伙匪徒悉数就地正法后,向康亲王扯了回销。
杰书王爷自然要把情况写信告知陈于朝。消除了所有疑虑,陈于朝除对王秉正增加了信任之外,还生了出许多钦佩。
98.带酒回梓潼
豆麦采买结束,王法天开始制曲。
七月后,新宅修建也进入尾声。左钧的重心,转移到了添置家具和院内景观的打造上。
王法天忙过制曲,在建堤围出的空地上修了粮仓和窖池,还同步改造了旧窖池。旧窖池都是沿袭柳林酒的泥窖。照在铜牟镇摸索出的经验,王法天与王秉正商量,决定新窖池和改扩的老窖池都以桑木铺底装壁,把原来不便摆放的桑木桶全部拆解淘汰。
有左钧和王法天的支撑,忙碌多年的王秉正一下就闲了下来,每日里除在学馆授课,就是早茶晚酒和练习拳脚刀法。
一天,王秉正午睡醒来,准备下午的课程时,梓潼曹家富到访。
得了王秉正扶持,曹家富为谪仙烧坊收粮,凭着一个勤字,这几年积下些家底。虽然仍做杂粮生意,他的铺子在梓潼粮市已算规模最大的一家。原来的粗布汗衫换成了绫罗绸缎,早没了小粮贩的苦相。
虽衣饰光鲜,对王秉正,曹家富仍然谦恭有加。被顾嫂领进王秉正房内,他将手中拎着的酥饼等伴手礼往桌上一放,又退后半步,正经向王秉正鞠躬揖礼。腰还没弯下去,就被王秉正伸手托了起来。
“都老朋友了,咋还这么客套!”王秉正把曹家富让到桌旁,请他坐了。
从暑热的室外进房,曹家富脸上挂满汗珠。王秉正递一把蒲扇给他,吩咐顾嫂把凉茶壶和茶碗送进来。
“大热的天,你老远来铜牟,有啥事要办?”待曹家富喝尽一碗凉茶,摇着蒲扇缓过气,王秉正拎了壶,为曹家富续茶。
“这几年给您办酒粮,我一直喝着谪仙烧坊的好酒。喝惯了这好酒,现在我绝对是咽不下苞谷烧了。”曹家富笑得豁达。
“难不成你冒着酷暑跑这么远,只为了找酒喝?有啥想法直说,别绕弯子。”王秉正瞪曹家富一眼,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
“我是说,您烧坊的酒这么好,梓潼那边的老乡都没机会喝到,这是不是对他们有点不公平?这几年得您帮助,我也积下点本钱。这次到铜牟,就是想跟您商量,买点酒回去卖。一来让那边的老乡喝到谪仙烧坊的好酒,二来,不收粮的时候,我也有钱赚。”曹家富摊了牌。
私下,曹家富跟赵昶来往频繁,晓得赵昶以粮换酒挣了大钱。多年在市场上摸爬滚打,他也慢慢明白,卖酒比他贩粮的利更大。
梓潼那边怎么卖酒?王秉正正想着这事。先前他是想走绵州府的路子,觅一酒商代卖。现在,和赵昶一样知根知底的曹家富找上门来,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就是想卖酒嘛!你一个买卖粮食的,可晓得这酒该咋卖?”王秉正装出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买卖的道理是相通的。谪仙烧坊的酒那么好,只要价钱不离谱,就不愁卖不掉。我这个人您还不了解,做买卖心也不厚,就求一点蒜皮葱头的薄利。梓潼地界我熟络,卖点酒出去,没啥问题。”
“你要卖酒,谁又在梓潼为我收粮?”
“这您就更得放心了。这几年,收粮的渠道我早已打理通泰,种粮的老乡也都尝到了甜头,对我也很信任。再说,卖酒也耽误不了给您办粮。我还可保证,您要的酒粮,我一定会一年比一年更多地送来。”
“那你准备买多少酒?”
“来铜牟前,我已在梓潼酒市摸了个底,还请一些酒楼、饭馆及酒铺掌柜品尝了从您这带回去的酒,大家都说好。我知道您在别地的售价,在梓潼方向,我要卖个三五百坛,自然不在话下。但我的家底您清楚,这次我只筹得一百坛酒的酒钱。”曹家富说的都是实在话。
“只要你好好卖,酒钱可以卖了再给。这次我给你二百坛,太白醉和谪仙烧各一百坛。但你要跟我保证,卖酒时绝不掺杂使假,不要太重利。”王秉正要求道。
“做买卖,诚信是天。您说的这些,我自然都会做到。”曹家富认认真真地保证。
说话间,已到下午授课时间。王秉正让曹家富在小院先坐会,到学堂内领着学子们先诵读了一篇文章,又听部分学生诵一回书,才回到小院。
日头西沉,室外的酷热渐消,王秉正领着曹家富到烧坊和新建的宅子参观了一圈,然后安排烧坊伙计雇车,以便第二天为曹家富装酒。
次日一早,曹家富留下三百两银子,带着价值五百两银子的酒回了梓潼。
99.镇里进水
壬申年夏秋两季,巴蜀之地雨水虽能足稼穑,天气却较往年更旱热。时至八月中旬,秋收大部结束,一场缠绵的华西秋雨开始了。这场雨下得比往年的时间更长,雨量也较往年更大。整个夏季一直不见涨水的涪江,入秋后水量竟一天比一天丰沛。
在缠绵不绝的秋雨中,中秋过去了。
八月十七午后,铜牟镇的雨倒是停住了。学馆下午课前,王秉正趁空到烧坊与王法天商量秋粮收储诸事。
按往年,这个时间正是收秋粮的旺季,可这阴雨连绵,到烧坊卖粮的,还只有一些附近挑担而来的农户,不仅往年的小粮贩不见踪影,就连曹家富和赵昶还都没消息过来。王秉正担心,这高粱要不及时收上来,会耽误了重阳后的立窖,影响下一个酿酒季。
照此前计划,父子俩打算在新酿酒季,把谪仙烧坊的酿酒量再提高几成。现在一切都已备好,可不能在酒粮收储环节出了闪失。
几年酒粮收下来,铜牟镇周边老乡散种的那千把石高粱,已解不了谪仙烧坊的需求之渴。要保证酒粮供应,盐亭的赵昶和梓潼曹家富成了定海神针。
按时令推算,这个季节,高粱和稻谷应该都已入仓。为啥没有音讯?父子俩决定派人去看一下。
就在这时,王秉正父子忽听得烧坊围墙外人声嘈杂,喊叫声此起彼伏。
“不得了了!大水来了,快跑啊!……”
已到铜牟多年,涪江年年夏秋涨水,王秉正父子见得多了。可听到街坊邻居喊叫声如此惶恐,还是头一遭。
父子俩闻声跑出烧坊,只见那些在江边讨生活的人们,慌乱地向镇子高处奔逃。在他们身后,往日不过几十丈宽的涪江,已是一片汪洋。翻滚的浊浪中,禾秆、树木,还有被打翻的船只、屋棚和牲畜,甚至还有人头在浪里起伏,随流疾下。
谪仙烧坊虽处江边,却建在靠山的台地上,比烧坊前的街面高出数尺。王秉正父子跑出门时,烧坊前台阶上已挤满了避水的人。有此前填土筑起的堤坝拦阻,洪水在烧坊前被削了势头,没有直冲入镇内,但上涨的江面形成的洄水,还是漫过了江堤,涌入了街道。
王秉正让值守的伙计打开烧坊大门,让避水的人们进入院内歇息。心中牵挂着学馆里的学子,安顿好这批人,他又带着王法天和几个伙计蹚水赶去学馆。
原来长长的码头石阶,已全部没在了洪水里,街面上的水有齐膝深。好在,洪峰过后,水位未再上涨。王秉正带人赶回学馆时,学馆周遭的房屋都已进水,但学馆垫高了几级台阶,洪水并未灌进去。见到学子们安然,王秉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午后未时初,洪峰过了铜牟镇,但直到晚上戌时正,水才开始消退。近三个时辰,铜牟镇低处的街道普遍进了水,连王秉正家新修的宅子也未能幸免。所幸,洪水不是直接冲进镇子的,整个铜牟镇虽也有低处失修的房屋倒塌,但无人员伤亡。
左钧平日里虽忙着督造新宅,大多心思不放在学馆,但一见大水汹涌,他心里瞬间就又都是学子了。不等水退,他就由一木匠陪着,推根浮木绕了回来。见学馆尚未进水,王秉正父子和学生们都平安,他也松了口气。
确定身边人无恙,左钧父子以及学馆的学子们都守在学馆大门前的台阶上,看洪水奔流。
“瞧这水势,上游哪个城镇一定是被水打了!也不晓得于珍他们有不有事。”望着漂满江面的房屋木制构件,左钧非常担心。
“于珍他们府衙地势那么高,就算涨水,也不会有啥事。只是这架势,沿河肯定有不少地方会遭殃。”王秉正本想安慰左钧,但自己的担心却掩饰不住。
就如左钧父子的担心。
壬申年涪江涨的这水,实是千年难遇。绵州往上的江油、石泉、平武等地,在似无尽头的绵绵秋雨之后,于八月十五、十六两日,又迎来了如注的暴雨。早已吸饱水分的山川大地,再也容不下这从天上奔涌而至的雨,只能从地表汇集,并倾数流入了涪江,形成了汹涌的洪水。奔入绵州城后,洪水又从护城河引水口涌入,一举就将城墙基脚淘空,冲毁了两座城门和一方城墙,硬生生地把绵州城洗掉了三分之一,毁房卷人无数。
入夜,洪水消退,大水漫过的街道上积满泥浆,铜牟镇一片狼藉。很多人家都忙着清舀家中积水,整理被洪水浸湿的家具。
学馆和烧坊都未进水,左钧一家三口倒不用忙碌。但这洪水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心情,总会有人家破人亡,这件事犹如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三人心头,以至顾嫂弄好酒菜,都没有多少心情饮食。
“明天起,学馆散学两天,让学生们都回家去看看。”饭桌上,王秉正建议。
“不仅是学生家,我想把伙计们家里的情况也摸一下,要是哪家被水淹了,也好帮忙处理。”王法天接着父亲的话说。
“我也在想这事。洪水这样大,受灾的人肯定不少。我们要有个打算,不仅要去帮学生和伙计,如果有逃荒避难的人来求助,也要尽力周济!”左钧赞许地看了王法天一眼,心里眼里分明在说,如此年纪,就有乃父的襟怀,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这就去烧坊安排伙计们。明天一早,先分头去找那些没上工的伙计,把各自家里的情况摸一摸。损失严重的,看如何帮他们。没受灾的,把大家都喊回来,集中力量去帮那些需要帮忙的人。”王法天站了起来。
“你去办,顺便看看烧坊仓里还有多少存粮。烧坊出门就是码头渡口,到时一定会有逃难的人过来,我们得有打算,支个施粥台,给过往的饥民施些吃食。”王秉正交代。
王法天去了烧坊。左钧又跟王秉正商量说:“新宅子也进了些水,但问题不大。烧坊那边的伙计要有空,喊几个人先把新宅积水和泥浆清理下。这些事你得领着去做。如果明天水消退到可以过河,我想回左家大院看看。不晓得这河水,咱家会有多大损失。”
“从镇里进水的情况来看,对岸的大院应该淹不到。您回去看一下是应该的。明天只要渡口可以通船,就安排两个伙计陪您回去。镇上的事您就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王秉正应承着。
隔日一早,学馆学生和烧坊伙计都依安排散去。到下午,家在涪江铜牟一侧的伙计们陆续返回。所幸这洪水主要是上游来水,当地伙计的家中,大多平安。只有几个房屋靠在近河低处的伙计家出现了房毁人伤的情况。他们回烧坊时,把家里的老少也都带了回来,大大小小有几十口。
洪水持续消退,江面却依旧开阔。水急浪高,过江的渡船无法开行。尽管牵挂对岸的家人和伙计,左钧父子却无可奈何。
领着伙计们清理干净新宅空屋内的泥浆积水,又去镇外农家买回大量干稻麦秸秆铺垫,王秉正父子把伙计们无家可归的亲人安顿在了自己的新宅内。
另一边,王法天盘存出仓库里还有五百多石小麦,这些小麦本是计划添入高粱酿酒用的,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他领着伙计将小麦碾磨成粉,以便煮糊糊蒸馒头,用来解决灾民的吃食。
尽管洪水第二天左钧父子就做好了赈济灾民的准备,但接下来的两天,铜牟镇上并没有灾民出现。正当爷仨以为附近灾情不重时,灾民却随着渡口通船,陆续涌来。
渡船开通后,左钧回了趟左家大院。家里无事,他当天就赶回了铜牟镇。这个时间,江对岸的伙计也都联系上了,也有几家受灾。王秉正安排那些伙计,也把家人接到铜牟镇自己的新宅内暂住济养。
灾民还在涌来,最多时,每天在镇上过渡和停留的就多过千人。王秉正父子及烧坊伙计整日忙碌,每天要施出数石小麦的面糊糊和馒头外,还把那些实在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逃难者也收留到新宅里暂避。
铜牟镇上灾民徙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减少。无论人多人少,谪仙烧坊的赈施粥棚都全力施助。对流落镇上和暂被收留的,每日管饱两餐。对于过渡前往他地的,不仅管饱一餐,临行还每人施予一天食量的馒头。不觉间,施去的小麦已超过了两百石。
受灾流民减少后,王秉正又开始帮助那些房屋被毁的伙计家里重建房屋。他给每个家庭资助二十两银子购置竹木茅草,以再起新居。到立冬时节,所有安置在新宅的灾民陆续搬回了各自的新家。临行,王秉正按人头每人赠银一两,用以购粮度荒。
100.王与陈佳期在即
一河的洪水,成了当年华西秋雨的休止符。八月下旬,又是长时间的秋高气爽。
江中水退,陆上路干。梓潼曹家富和盐亭赵昶的高粱先后送到。重阳之日,新酿酒季仍如期点火立窖。
赵昶依旧是用高粱换酒,曹家富用粮价抵偿了上次拉酒的欠账,又拉走三百坛酒。按照王秉正要求的诚信低利,曹家富卖酒的生意远比预期要好,占领了梓潼周边市场后,又往北,把生意做到了剑州、昭化。
继赵昶和曹家富后,一些小粮贩的高粱也陆续送到。到封秤时,所得酒粮仅高粱就超过了三千石。按已摸索出的配粮比例,烧坊所存小麦又有了严重缺口。本来补购几百石小麦,在铜牟镇上就可解决,但因洪灾,当地粮贵。为不再影响当地粮价,王秉正把这事拜托给了赵昶。
不到半月,赵昶送粮的船就再次到达了铜牟。至此,烧坊一切事务又都回到了正轨。
改了甑灶,两间作坊每天粮耗超过了三十石。有强大的产出为保障,对各处酒的需求,谪仙烧坊都基本能保证。
壬申年冬,铜牟镇周边诸县县城及较大的乡镇,烧酒市场八成被谪仙烧和太白醉占了,原来风靡的小灶苞谷烧只能退到小乡镇,也逐渐因无利可图,多数小作坊只能熄火封灶,改营他业。
冬至,新宅基本告成。左钧找来镇里最知名的八字先生,两人根据王秉正和陈于珍的四柱五行算了好半天,把王秉正和陈于珍的婚期定在癸酉年(1693)正月十八,且在同一天乔迁新居。
选好日子,左钧备好期礼,写了期帖,带着王秉正安排的一个伙计,前往龙安府。报期之外,他和王秉正父子已商量好,要把陈于珍接到铜牟,安排家里的铺成软装和衣饰等等。
左钧到访时,陈于朝尚未去前衙理事。看了左钧送来的期帖,陈于朝连声称好。
听左钧恳请让陈于珍去铜牟帮忙制办家什,陈于朝当即答允,但要求陈于珍在年前必须赶回平武。他想同妹妹在一起再好好过个春节。
陈于珍临行之前,陈于朝和夫人把她叫到跟前,送给她一个楠木大箱,说里面是五千两现银:“你找到一个可依靠的人,要成家了,我们打心里高兴。把这些带上,该置办啥把手打直,别抠抠缩缩的,也不要去难为秉正。这些要不够,带信上来说就是。”
青瓦白墙,画栋雕梁。到了铜牟镇,陈于珍看到左钧忙碌了一年多的结果。这新起的宅子不仅是铜牟镇最好的宅第,规模气势,甚至不输哥哥陈于朝的府衙后院。
“花不少银子吧?”逛完新宅,陈于珍问身边的王秉正。
“我所用不多,估计这宅子已掏空父亲的积蓄了。”
“立业安家,我孤独一生,快到晚年,老天给了我你们这样两个孝顺懂事的儿女,让我也能享受天伦之乐,我常常是睡到半夜都会笑醒,钱财算个啥?再说,这宅子将来我也住的。”听王秉正说起花钱的事,左钧接过话说。
“一家人过日子,你们为这个家做这么多了,接下来的事就让我来操持。”陈于珍心怀感激。
“以后家里的事,真得劳你费心!”王秉正客气起来,但他说的也是实情。
“就是嘛,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才算有一个齐活家。等你过门,不,从现在开始,这个家就归你打理了!”左钧在一旁帮腔。
次日一大早,王秉正领着烧坊账房,跟两个伙计一道,抬了一千两银子,雇一辆马车到客栈接陈于珍。昨天已把新宅逛遍,家里需要添置些啥,陈于珍心里已经了然,剩下来就是采买。
账房、伙计和马车在客栈外候着,王秉正进客栈去了陈于珍房间。除了外面的一千两银子,王秉正还带来五十两黄金,计划让陈于珍去打些钗饰。虽然前半生也成过亲,但过去的婚姻和女人,都没有让他太上心。对陈于珍却不一样,王秉正心里只想着把最好的都给她。
“拿这些干啥?你烧坊要用钱。哥嫂给了我一些银两,置个家,绰绰有余的。你把这些都拿回去,先支应烧坊开销吧。”对王秉正送来的金银,陈于珍不想接。
“烧坊现在已能赚钱,不需要这些银两。再说等你过了门,家里的银钱还不是得交你打理,分啥你的我的!你只管拿着,该花放手花就是。”王秉正见陈于珍不接钱,有些急眼。
“烧坊真不需要钱?”陈于珍不好再推拒,只好追问一句。
“真不用。烧坊现在库里有粮,窖里有酒,每天还有大量现银进账,钱宽裕着呢。”王秉正乐颠颠地。
从龙安到铜牟的船上,陈于珍看到绵州城墙倒屋塌、满目疮痍的样子。她与王秉正合计,决定下潼川府采购。因为需要陈于珍购置的,主要是几人的穿着和寝卧所需的绫罗绸缎、棉麻裘毛。汉女输潼布,这些东西,潼川府市面上本来一直就比绵州城丰富些。
临走,陈于珍还回了趟学馆,在王秉正给的金银之外,又从陈于朝赠她的楠木箱中取了一千两。新宅修得气派恢宏,既然条件许可,她也不愿在未来日子委屈自己和家人。紧家宽路,要办,她就要把这个家办出个样子。
到潼川府城,账房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给陈于珍要了一间上房住下。
不过两天,家中所需就大体购置齐全。陈于珍打制的钗饰尚未完成,几人只好又等两天。
回到铜牟镇,左钧就请来了镇上最好的裁缝和几名附近擅长女红的妇道人家,在陈于珍的调度下,开始缝连浆洗、铺垫装挂。她为家里每人按春夏秋冬四季,里里外外缝制了几身衣物,这一忙就是七八天,大寒时节才做完。
按陈于朝行前嘱咐,大年前,陈于珍必须赶回龙安府。王秉正原本想全程陪同陈于珍回去,可新年在即,铜牟镇上还有许多事得做,陈于珍不同意王秉正再同自己去龙安府。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相互妥协,由王秉正把陈于珍送到江油,再由江油县令安排人护送她回龙安府。
送走陈于珍,操持婚礼就成了王秉正和左钧两人的大事。左家在当地原本就是大户,给儿女办婚礼,他的想法是,能有多热闹,就办多热闹。父子俩合计下来,需邀请的宾客单轮就超过了一百桌。
按铜牟乡俗,婚酒有支客、正酒、谢客三个阶段,有待客三天六顿的讲究。虽有五顿不必如正酒午宴隆重,但也凑合不得。拢共算下来,要接待的客人怎么算都不会少于三百桌。
这么大的阵仗,王秉正从未经历过。他想把规模动静弄小点,可左钧不依。好在,新宅子三进两跨,待客摆酒的空间还是充裕。
左钧张罗起请客和酒席的具体事务来。
婚期确定后,陈于朝也没有闲着。他遣人将要嫁妹的讯息向治内各衙门、各家土官和名绅巨贾做了通告。为配合铜牟镇的婚礼,他决定将酒席放在江油去办。酒席摆在江油,正酒之日早宴仪式后,夫家接走新娘,能在午时前赶到,不耽误拜堂。
学馆散学开学,烧坊散工开工。虽说当年因赈灾导致烧坊多了一大块支出,但酒粮充足,改甑改灶后产能增长,存酒开售也让资金快速流转起来,烧坊收益较往年又多出许多。自然,伙计们这年荷包里的银子,也比往年更重。
只是年事太高,左老太爷终究没熬到癸酉年春节。老人年过九十去世,算是喜丧,所以并没影响到王秉正和陈于珍的婚事。
忙碌中,左老太爷治丧结束,癸酉年春节也过去了。
王秉正与陈于珍佳期在即。
铜牟镇这边,烧坊改用大甑大灶提高了效率,生产压力并不大。新年点火开工后,除两口蒸酒的锅燃着,蒸粮的灶并未点火,伙计们把更多精力投到了东家办喜事的活计上。
办酒席的炉灶盘好,所需桌凳餐厨具到位,学馆、烧坊和新宅内外张灯结彩,喜庆的氛围浓烈起来。
101.六十坛,要最好的
酒席酒席,酒自然少不得。前期准备中,诸事都办得顺畅,在酒水上,却出了点状况。
按铜牟喜宴旧俗,宾客被邀赴宴,几乎都是举家前往。自家开着烧坊,男宾饮用的烧酒从窖里取用就是。可也有不喜烧酒的妇孺孩童,席间需备些清甜柔和的米酒。
铜牟镇的酒水市场,早已是谪仙烧坊一家独大。镇上还在做酒的,除谪仙烧坊外,只有另一家叫富乐的老烧坊。
富乐烧坊东家姓杨,叫杨天宏。
与谪仙烧坊相比,富乐烧坊不仅历史悠久,在当地也曾赫赫有名。据传,杨天宏祖上煮的酒,东汉末年就曾被益州牧刘璋用来招待刚入川的刘备。刘备宴席上曾发出“富哉,今日之乐乎”之叹。此宴后,刘备西取成都,建立蜀汉,而煮酒之人也借了刘玄德这声感叹,给烧坊冠以“富乐烧坊”之名。虽说此后也因各种缘由开开停停,终究也断断续续传承了一千多年。
这个烧坊的特点是,坚持以纯糯稻为料,以甜曲发酵,所煮出的甜米酒,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前朝中期,烧酒开始流行,为满足顾客需要,富乐烧坊也试着酿制过苞谷烧。与祖传的甜米酒不同,富乐烧坊的苞谷烧与别家烧坊一样,入嘴辣口,尾味酸苦,出酒量也少。
但世代在当地营生,杨天宏名下的生意不仅有煮酒的烧坊,还有一个富乐酒家。谪仙烧上市前,富乐烧坊的烧酒与别家的比也未见差次,再加上独家的甜米酒,在镇上,富乐酒家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但谪仙烧大量上市以后,人们不再选择富乐烧坊的烧酒了。
对谪仙烧坊的酒,杨天宏私下也曾无数次买来品尝,对这酒的品质,他打心里是服气的。但对一个外地人,在几年时间里就把本地烧酒市场的格局完全打破了,杨天宏又是很不服气。他曾花很多心思去改良自己的苞谷烧,可无论怎样摆弄,自己酒的品质,不要说跟太白醉相比,就是对谪仙烧也是望尘莫及。所以,他家酿烧酒的锅子也与别的小作坊一样,熄了火。
按理,自己不做烧酒,购进谪仙烧坊的烧酒来卖,也是一条路。可杨天宏觉得,自己本就是做酒的,去买别人的酒来卖,面子实在挂不住。一倔起来,干脆就停了卖烧酒,连一些老顾客的劝说也不听。
酒家不卖烧酒,平日里冲着烧酒来消乏解疲的大小商贾、贩夫走卒这类主流客户,自然就开始流失。酒家的生意,也逐渐少去一半不止。
对这一结果,杨天宏嘴说不在意,心里却不好受。他把自己的损失,算在了谪仙烧坊的头上。
但在铜牟镇,要买好的米酒,还是得去富乐烧坊。左钧把这差事,交给了烧坊年轻的账房先生。
“备六十坛最好的米酒,送到上渡口新修的王家府邸。”接到差事,账房先生兴冲冲跑到富乐烧坊的酒铺,颐指气使地对值守的伙计说。在账房心里,这么大一笔上门的生意,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一定会对自己觍起笑脸。
“买多少?”守铺伙计问。
“六十坛,最好的!”账房先生很嘚瑟。
“铺子里没有这么多现货,您稍等,我去通报东家,让他来接待你。”守铺伙计请账房先生坐了饮茶,回头去找杨天宏。
生意本就不好,又过了饭点,无聊的杨天宏正在后院大石缸旁逗喂金鱼。
“要多少?”听了伙计汇报,杨天宏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十坛。说要最好的!”伙计把账房的话转述一遍。
“谁那么豪气?一次买这么多。带我去看看。”杨天宏放下手里的鱼食,掸掸袍褂,就往外走。
六十坛酒,每坛按五十斤计,最少也是三千斤了。一次买这么多,还买最好最贵的,这样的买主,他已好久没遇到了。
走到酒铺,见坐在里面的账房先生不仅面生,衣着气度也不像豪商,杨天宏起了疑。
“客官,你要买六十坛上好的米酒?”
“对!六十坛,要最好的。”见到东家,账房先生的神气劲收了不少,但语气仍显嘚瑟。
“这么多酒,做啥用?酒是您来拉还是我们送?送的话,给您送到哪里?是现银结账吗?”
“酒是我东家办喜事用。镇北谪仙烧坊就是我们东家的。您把酒送到镇上北街新修的王家府邸,我们付现银。他这次办喜酒,把镇上街坊都请了。您也接到邀请了吧?”账房先生问。
喜宴邀请一般街坊乡邻的事,左钧委托给了里长。账房先生这一说,杨天宏记起里长确实给过自己一个喜帖。因心里对谪仙烧坊有怨气,杨天宏也没打算赴宴。现在听账房先生说话这般趾高气扬,杨天宏心中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爽。
“抱歉,我家这酒不卖给你!”杨天宏冲口而出。
“啊?!”一听这话,不仅买酒的账房,就连卖酒的伙计都觉得惊讶。
“啊啥啊?我这酒哪个都可以卖,就不卖你们。不是能吗?你们自己煮去。”杨天宏挥手赶客。
“生意不推上门客,不卖酒给我们是为啥呀?”账房不知所措。
“不卖就是不卖。你们把这一带烤酒人的活路都给断了,还问我为啥?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杨天宏态度坚决地逐客,账房先生只好悻悻地退出酒铺。
将拿钱买货如此简单的差事办砸了,不仅年轻的账房始料不及,王秉正父子俩也不敢相信。晚饭时,爷仨听了账房汇报,王法天第一个跳起来:“放着上门的大好生意不做,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镇上也不止他们一家煮米酒,他不卖,找别家,大不了多花点钱!”王秉正心里也不爽。
“平日里你不喝米酒,根本就不晓得在这方圆几十里,说起米酒,不论历史还是品质、口感,还真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跟富乐烧坊相提并论的。这场酒席,我们不能有丝毫马虎,米酒更不能凑合!”左钧压住了王秉正父子激动的话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读书酒客,左钧对富乐烧坊还是了解的。
“别人不卖给我们,又咋整?”王秉正抬头问他。
“这边有句老话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你们都做酒,谪仙烧坊的酒一出来,这里多年的烧酒市场都变了天,抢了多少人的生意,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我想这富乐烧坊的东家,肯定心里是憋着气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同在一个镇上,在一个行业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退后一步自然宽。我听说那家东家人虽然倔点,却也读过书,识字懂理。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转圜。”
左钧说得在理,王秉正父子就没再拗下去。
次日一早,左钧约了里长喝茶,把这事讲了讲,希望他能帮助缓和关系。
“细算起来,这富乐烧坊的杨掌柜跟您应该还有些渊源。当年您离开铜牟,镇上的潼绵学馆也在兵荒马乱中关了张。这杨掌柜家底殷实,他父亲就请了先生在家教他。他的先生听说姓沈,也出身潼绵学馆,现在绵州城东的治平书院坐馆。这杨掌柜倔起来,很少听得进别人的话,但对他先生的话,却是言听计从。每逢年节,他都会备下礼兴去看望先生。只要找到这位老先生,杨掌柜这把锁,好开得很!”里长成竹在胸地给左钧出主意。
治平书院,沈老先生,那不正是自己的学兄吗?想到此,左钧心里顿时有了主张。如确如里长所言,这杨掌柜算来还是他的师侄呢。
心里有了主意,左钧一刻也不想耽搁,付了茶钱,起身告辞。出门叫来一辆马车,奔治平书院去了。
赶到治平书院,沈老夫子正在授课。几年不见,老夫子须发更白,因身逢太平世道,心舒体适,老人精神却更加矍铄。
见左钧登门,老人不问缘由,当即吩咐厨房备菜,要和左钧对饮几盅。
菜肴摆好,老人拎出一罐酒来,左钧一看,原来是谪仙烧坊的太白醉。
“你喜欢这酒?”左钧笑问。
“对啊,这不是去年中秋,你差人送来的吗!”
左钧不记得自己啥时给学兄送过酒。
王秉正是有心人,自几年前跟左钧一起造访治平书院,认识了这位师伯后,每到逢年过节,都会遣人送酒送礼给老人。只是他业务繁忙,并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向左钧叙说而已。但以左钧对他的了解,也能分析明白。见学兄并不明内情,也就没说破。
酒杯斟满,沈老先生提议先干一杯。二人干了一杯酒,左钧问:“这酒,你喝着咋样?”
“好!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这酒是从哪里购得?莫非是你在前朝为官时,从皇宫御厨偷出来的?”沈老夫子一边斟酒,一边与左钧说笑。
“啥皇宫御厨,这酒其实是你大侄子,就是上次随我来你这的那个孩子,他自己酿的。你要喜欢,今后管够。”在学兄面前,左钧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
“我那侄子有这能耐,你有福啊!”
“也是上天垂怜哦!这孩子凄苦半生,不过马上就要成家了。我已给你送了喜帖来,收到没?”
“收到了,收到了,放那呢。”老人说着,指指一旁的书案。喜帖就放在一摞书的上面。
“你放心,我一准亲往祝贺。为这,你还亲自跑一趟?多余了。”老人又为左钧斟满了一杯。
“今天来,这事只是其一。关键是想请你出面,帮我们解个梁子。”左钧端起酒杯回敬沈老夫子。
“你饱读圣贤书,一贯与人为善,咋会和人结下梁子?”
“是这样……”左钧把谪仙烧坊和富乐烧坊的恩怨纠结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物竞天择,生意场上的优胜劣汰,这是天道。他有啥想不开的?你放心,这个梁子,我出面帮你解。天宏这人倔是倔,但孝顺听话。我去说,他会听的。”
“那就有劳学兄,陪我到铜牟镇走一趟!”借学兄的话势,左钧端杯敬酒。
“走一趟,走一趟。但先别急,把这台酒喝好,再把书院的事交代一下,和你同去就是。”老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一次抱起酒罐斟酒。
“哎呀!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到了铜牟镇,想在酒缸里洗澡都成。还是先吃些饭食,把书院的事安排了,我们早点动身吧。我身上,成堆的事要做,心焦火燎的,这酒也喝不出个味来。”左钧伸手挡住杯口。
“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急躁!就算依你,这一杯总还是得喝吧?”老人腾出一只手,把左钧挡在杯口的手拿开,把酒斟满,边说话,边盖上了酒罐。
用了午饭,沈老夫子安排好书院事务,两人同乘左钧带来的马车,赶往铜牟镇。一路上,两人商定,晚上由左钧做东,在镇上最好的桂园酒楼摆上一桌酒,老人把杨天宏一家叫来,正儿八经把这师叔侄的关系明确了。
安排沈老夫子在新宅的客房品茶,左钧去桂园酒楼定好房间席桌。他忙完回来时,沈老夫子已只身去了富乐烧坊。
已是申正时刻。沈老夫子到富乐烧坊时,杨天宏刚午睡起来,正招呼伙计做晚间饭点的准备。
见先生进屋,杨天宏十分意外,忙停下手中活计迎了上来,还让伙计泡茶上来。
到正房坐定,沈老夫子抿一口茶,开始说话。他先问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事,才切入主题,说自己在镇上还有一情同手足的同窗学弟,学识渊博,为人仗义,古道热肠。今儿到铜牟镇来,就是要把两家关系接上,以后彼此多个照应。
杨天宏虽是商人,但自幼读书,对学有所成的读书人,一直特别敬重。听先生说这位师叔前朝时就取得了功名,就越发心仪。
听先生说晚上是师叔招集家宴,宴请的对象是他全家,就去后院唤妻女出来。
杨天宏膝下无子,只有女公子一枚,名叫杨兴碧,小名唤作碧儿。
这杨碧儿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但跟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相比,杨天宏是当男儿一样富养的。不仅许其从小读书习字,还不限制她在店内外出入。对生意经营,小碧儿耳濡目染,与店里的伙计相处融洽不说,就是招应客人之道,也谙熟于胸。在杨天宏心里,女儿不仅性格泼辣,而且通情达理、秀外慧中,是能撑起未来杨家的门面的。
“师爷爷,师爷爷,您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杨天宏进去不久,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进堂屋。
声音之后,一高挑身影跨门进来。只见一女子,着银白丝质夹袄,青色棉布长裙,发髻高绾,鹅蛋脸上不着粉黛。纵是如此,那冬日厚重的衣衫也掩不住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
进来的是杨碧儿和她的母亲。
“风风火火,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杨天宏装作把脸一板,责怪中更多疼爱。
“师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又不是外人,叫唤一下又咋了?”对父亲的责备,杨碧儿并不在意。
拿女儿,杨天宏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向先生致歉:“犬女少教,老师莫怪。”
“天性真率,怪啥子怪?这样就好!”沈老夫子哈哈大笑。
“对嘛,还是我师爷爷痛我!”杨碧儿偎到沈老夫子身旁,抱住他的手臂,冲杨天宏扮个鬼脸。
女儿和先生亲近,杨天宏何尝不高兴?他堂上双亲早殁,在心里,一向是把老先生当作父亲的。
让夫人和女儿陪着先生,杨天宏出去把店里的事安排好。等他回来,已快酉时正,晚餐饭点到了。四人起身离开富乐烧坊,去往桂园酒楼。
左钧已等候在桂园酒楼的雅间。考虑到杨天宏的接受程度,当天的酒局,左钧没安排王秉正父子出席。
沈老夫子领着杨天宏赶到时,桌上凉菜碟子已布好。酒是左钧自带的,还是最早那批王秉正留着给自己饮用的太白醉。酒罐已揭开,满屋飘着酒香。
看到左钧,杨天宏有点诧异。学馆的左老夫子,在镇上算得上是神一样的人物,他自然认得。但过去他没想到,这老夫子会和自己有如此渊源。
客人进屋坐定,左钧吩咐倒酒走热菜。待每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沈老夫子向杨天宏介绍:“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学弟左钧。他年轻时可是绵州有名的才子,现在你们镇上潼绵学馆坐馆授课。众多同窗中,唯他与我的情谊最深,是你亲亲的师叔。以前不知这层关系就罢了,从今往后,你要把这师门关系走动起来,要像待我一样,敬孝师叔,有事多向师叔请教,彼此多多照应。”
沈老夫子讲话期间,左钧一直捻须微笑。待学兄说完,他向杨天宏颔首示意。
“这是门生杨天宏和他家人。天宏资质不错,奈何生不逢时还投错师门,算是一个被家里买卖耽误了的读书人。他如生在当下,能投在你门下,博个功名不在话下。”介绍完左钧,沈老夫子又向左钧介绍了杨天宏。
与左钧的淡定不同,杨天宏在沈老夫子推介自己时,竟显得紧张。老师说话时,他一直站着。沈老夫子一说完,他就端起酒杯向左钧敬酒:“先前和师叔虽未相认,但师叔的风采,小侄早听说过。小侄愚钝,读书无成,靠祖上传下的买卖糊口养家。今后还望师叔指教提点,有事但请吩咐,小侄一定鞍前马后孝敬。”
“好了,好了。你有这份心,为师就很高兴了。要敬师叔的酒,你还得等等。今天这个局是为师组的,这头三杯酒得由为师先来提。三杯酒后,你再敬师叔不迟。”沈老夫子抬手止住杨天宏,示意他坐下说。
“学生失态了!”杨天宏尬笑一下,坐回座位。
有沈老夫子润和,杨天宏一家虽跟左钧只是第一次正式认识,氛围可谓其乐融融。
杨天宏与左钧师叔非常对脾气,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而且,那杨碧儿毫不拘泥,频频跟着父亲一起大方敬酒。自幼生长在煮酒人家,又有父亲宠着,杨碧儿米酒烧酒伴饭佐食,酒量也非一般男子所能比。
“今天这酒咋样?”喝到高兴处,沈老夫子问杨天宏。
“好酒!说实话,算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烧酒。但是应了那句老话,本地猴子总被外地人牵,这么好的酒不仅我做不出来,这方圆百里那么多烧坊,也没一家烤得出来。这酒就出在我们镇上,是个外地人开的烧坊烤出来的。”看得出来,杨天宏私下里没少喝谪仙烧坊的酒。但是在他的言语里,也忍不住冒出了几分酸味。
“啥子外地人喔,这酒就是你师叔的儿子酿的。在这一带,我知道你家的米酒最香甜,现在,你兄弟又酿出了这等好烧酒。从今往后,我和你师叔,无论烧酒还是米酒,都可享用到最好的,余生算是有口福了。依我看,你们兄弟以后也可以联手,一个做米酒,一个做烧酒,都是最好的,把周遭的酒水市场都占下来!”沈老夫子敲开了边鼓。
先生一席话,让杨天宏心中一震。
虽然只是一瞬,沈老夫子已有察觉:“是不是你兄弟的酒影响到你的生意了?”
杨天宏心中原本就不爽,但话从父亲一样的先生嘴里说出来,他又不好意思接茬。
“这说哪里话呢?生意各做各,生意场上,货不如人,输也服气。再说,如您所说,千百年来我家做得最好的是米酒,就算不卖烧酒,富乐烧坊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能这么想最好。你师叔还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怕你和你兄弟互不待见。所以,原打算让你们兄弟相认,最后还是放弃了。”沈老夫子说。
“既然有这些渊源,兄弟相认是应该的。这样,明天我摆一桌,让师叔把兄弟请出来,我们叙叙,也向他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把烧酒烤得这般好的。”有了前面的表态,杨天宏只好顺着往下说。
“好,你有这心,我明天一定带你兄弟跟你一起坐坐。他也是个耿直人,你有什么要问,相信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左钧接了话。
酒至深夜方散,虽答应了明日中午在自己酒家备酒招待左钧父子,但杨天宏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
“这算哪门子兄弟,还没见面,就抢了我一大半生意!”回到家后,杨天宏一边洗漱,一边抱怨。
“人家凭本事开烧坊,又不是使了啥子下三滥手段。再说在这方圆百里的烧酒市场,我们才做了多点?我看啊,影响我们生意的,不是你那干兄弟,是你的牛脾气。你做好你的米酒,烧酒拿别人的来卖,不就得了?好多人劝过你,你都不听,还好意思怪别人喔?”夫人一边侍候着杨天宏洗漱,一边说道他。
“就是嘛,老汉你太倔了。如果同样卖谪仙烧坊的烧酒,我们还有自家的米酒保底,生意肯定不会孬!”一旁的杨碧儿也来帮腔。
平时,夫人的话,杨天宏一般是听不进去的。但同样的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见老婆和女儿站在同一阵线,杨天宏不好再拗。顺着妻女的话一想,觉得也真是在理,心里好受了许多。
由于有太多话想要聊,沈老夫子坚持要回学馆与左钧同榻而眠。两人回到学馆小院时,王秉正父子都还未睡。父子俩又同左钧和沈老夫子拉一会闲话,说定了明日去富乐酒家赴宴的事。
王秉正自幼习性就孤傲,不喜主动与人交际,但有左钧和师伯这层关系,自然就愿意认下这门干亲。而王法天正相反,天性爱打交道。一听说镇上多了一门亲戚,还是很期待的。
次日起床,杨夫人就到自己酒家后厨,指挥张罗中午的宴席。对这门干亲的缔结,她心里也是十分憧憬。
杨天宏祖上传下的家业不薄,在人丁方面,却一直不旺。到杨天宏这一辈是一脉单传不说,再往下,就杨碧儿一个女儿。
家无男丁继后,是杨夫人的一块心病。为此,她曾劝杨天宏买妾娶小,可杨天宏并不答应。虽杨天宏不说啥,但家无男丁,他人的闲言碎语总是难免。这还不算,更让她心生不安的是,杨天宏的一些同宗,已开始垂涎杨天宏名下的产业。她很担心再往下去,以杨碧儿一个弱女子,在他们老去以后要遭受欺凌。昨日的宴席上知道了左钧师叔,不仅有一个大的家族背景,知书达理,人品磊落,且镇上最大的烧坊竟是其子的产业。她觉得,结好这门干亲,家中会多一重依靠。
碍于先生撮合,老婆、女儿又一番说劝,杨天宏一夜思考,心中的那点梗顺了许多。生意各做各,靠本事抢市场,这些道理,在不犯倔的时候,他还是想得通透的。虽无深交,从镇上的传闻和昨日酒桌的交谈观察,他认可左钧这个师叔是一个值得敬重和交往的师长。有这样人品,他的儿子,也该是不会差的。
“能把烧酒烤出那样好的味道,他究竟是咋做到的?”对中午将宴请的王秉正,杨天宏心中也有些好奇和期待了。
待客的菜品由夫人打理,杨天宏不用操心。中午席桌上喝啥酒,却让他有些犯难。按理,招待男宾客,是要用烧酒的。可这镇上,除了谪仙烧坊的酒外,也找不到再好的烧酒。一个煮酒的人请客,喝的却是客人自己酿的酒,杨天宏咋想都觉得怪怪的。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中午宴席放弃烧酒选项,就喝自家煮的米酒。
与烧酒低水、低糖,有高浓度酒精,耐储存,越陈化越醇厚香浓相比,米酒的生产和储藏却不一样。一坛好米酒,讲究选料、用曲,要掌握好含水量和发酵温度外,更要讲究时间。生不得,老不得,刚熟就好。而这个“熟”的程度,又要看季节和环境温度、湿度。生了,酒不够香醇,老了,酒又会酸败。这一切,考验的都是匠人的技术和经验。把米酒做到最好,刚好是杨天宏最拿手的。
煮酒熬糖,充不得老行。就算自己这样的老匠人,也只能保证酒的品质相对稳定,不同批次的米酒,质量有起伏波动,也在所难免。因此,遇到特别满意的那些酒,杨天宏也会存下几坛不卖,只供自己、家人及招待至好亲友喝。在酿烧酒这方面比不上王秉正,杨天宏也要让王秉正一家尝尝,啥是最好的米酒!
家里要招待重要客人,杨碧儿刻意打扮了一番,换了崭新的裙襦,梳了高髻云鬓,更显靓丽可人。
午时初,左钧爷孙仨在沈老夫子的引领下前往富乐酒家。临来,三人亲自到镇上买了几盒最好的糕点做伴手。考虑到杨天宏有妻女,还在绸布庄里扯下几块好料子。本来,王秉正还打算带几坛最好的太白醉过去,被左钧制止了。给做酒的人送酒,左钧顾虑杨天宏的面子挂不住。
赴宴前,王秉正父子刻意换上了陈于珍为他们置办的衣衫。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日里各忙各事,总是一身青布素衣。这一换行头,父子俩平添几分气质。特别是王法天,活脱脱一个翩翩公子、俊朗少年。
中午,酒家的生意还不错。为求清静,杨天宏把待客的席桌设在酒家最靠里的大雅间内。午正前,凉菜上桌,酒碗和餐具布好,就等客人登门。
米酒度数不高,当地人喝米酒,都不用杯,而喜用那种浅敞口黑红釉的小碗。一口一碗,畅快尽兴。
顺了心态,杨天宏换个角度一想,一个外乡人来铜牟开烧坊酿酒,可以把本地因袭多年的烧酒市场掀个底朝天,确实值得人佩服。怀着对左钧的恭敬和对王秉正的好奇,他亲自到酒家大门外候客。
到了富乐酒家,沈老夫子将杨天宏和王秉正父子相互做了引介。
杨碧儿母女俩在雅间恭立候客。一行人入得雅间落座,杨天宏又将妻女向客人一一做了介绍。
杨碧儿特别注意到了王法天。西北血统,王法天不仅身形较铜牟镇当地同龄少年魁伟,且脸上轮廓分明。再配以陈于珍精心置办的华裳,一下就吸引住了情窦渐开的杨碧儿。
宴席依旧由沈老夫子主持。三碗开场酒后,杨天宏为东,率先向客人敬酒。由于他和左钧的师叔侄关系已在昨天明确,而他与王秉正同辈,当然就是兄弟。酒敬到王秉正处时,两人序齿,王秉正要长几岁,就是大哥。杨天宏和王秉正定了长幼称呼,再下一辈的王法天和杨碧儿也报了生辰,王法天大杨碧儿一岁,当了哥哥。待父辈的酒敬过,轮到王法天和杨碧儿,两人分别敬了长辈再互敬。此时,杨碧儿已对这个异姓哥哥有所心动。但男儿醒事较晚,王法天虽也对杨家小妹印象不错,却没有往别处想。
这一餐酒饭吃得畅快。米酒虽不甚醉人,但撑肚,到未正时分,酒喝不动了。原本杨天宏是要留客品茗,因烧坊、学馆和家中都有事忙,左钧爷仨婉拒了杨天宏的挽留。临别,左钧又再三亲邀杨天宏在王秉正大喜之日携全家赴宴,还提了买酒这事。
心气理顺后,对左钧的邀请,杨天宏满口应承不说,还表示到时不仅会携家人到贺,还会歇业两天,让自家烧坊和酒家上下伙计过去帮忙支应。关于米酒,杨天宏答应马上安排,还特别声明这酒不是卖,是自己送给王家哥哥喜事的贺礼。
102.喜宴,新婚人家
龙安府那边,陈知府嫁妹要到江油摆酒,下属自然为他尽心张罗。
正月十三,带着精心为妹妹准备的嫁奁,陈于朝一家人及府衙同僚顺江而下,到达江油。踩踏一番,对江油各项准备基本满意。
要离开生活了几年的龙安府,陈于珍舍不下的有很多。除最亲的哥哥、嫂子外,还有那对陪伴了她几年的白熊。
几年时间,圆圆和滚滚都已长大,虽可爱依旧,但已不太黏人。陈于珍动过心思,要把两个家伙带下山去。熟悉白熊的山里人告诉她,这种东西娇贵得很,一旦离开大山,不仅吃食不好侍候,还容易水土不服。因此,陈于珍不得不忍痛割爱,请陈于朝安排人将白熊送回发现它们的土官家,叮嘱土官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还提出,如有可能,让土官将两个家伙放归山林。
龙安府知府嫁妹的消息不仅当地的官绅知晓,消息也传到了绵州官场。绵州州县官员对陈知府的出身和为人早有耳闻,有些也动了攀附之心。听闻陈知府妹妹的夫婿就在绵州铜牟镇,一些州县官员就备下贺礼派人送到铜牟,还知会,婚礼当天要亲自登门致贺。
这么多父母官要来贺婚,王秉正和左钧都颇觉意外。感动之余,他们将待客的酒桌做了一番调整。
正月十七,支客。
江油县城和铜牟镇同时热闹起来。
在江油,陈于朝包下两家酒楼,按官商分类分别接待。知府家喜事,不仅受邀者无一缺席,就连许多未收到邀请的三班六门、乡绅商贾也赶来祝贺。陈于朝与夫人一商量,决定喜宴贺礼一分一物不留,全陪嫁给陈于珍。
铜牟镇这边,由于酒席自办,几口临时大灶在新宅跨院天井里一字排开。从十六开始,一直灶火旺燃,烹制和蒸菜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镇子。
正酒当天,左钧邀请沈老夫子、里长、杨天宏和自己家中子侄一起,到新宅帮忙迎客。来宾中的官宦由里长接待,安排入堂屋就座。沈老夫子接待同门师兄弟和晚辈,师兄弟也入堂屋就座,晚辈随大部客人在院内分区就座。客户则由杨天宏率烧坊伙计一道接待安排,家中寻常亲戚及乡邻,就由左家子侄们帮着安排。烧坊的账房则在院门口守着礼台报礼写礼,一切井然。
王秉正在当晚就赶到了江油。正酒当天,接亲队伍天不亮就起床洗漱。曙光一露,便吹吹打打地往陈于朝宴客的酒楼去了。
陈于珍这天也起很早。布置成闺阁的客房内,红烛通照。她一身大红锦缎裙襦,插钗挂翠,披了盖头。天未亮时,吃了一碗红糖荷包喜蛋,就等着王秉正登门接亲。
客栈大堂内,嫁奁摆满数十个抬货。
司仪先生领着陈于珍走完辞别仪程,王秉正穿锦袍,系红花,牵了陈于珍,在接送众亲人的簇拥下,一路吹吹打打,燃鞭放炮,前往城外码头登船。
喜船扬帆,顺风顺水,午时三刻前按计划到达铜牟码头。下船,又是一路吹打。午正,新人进了新宅。
新宅内宾客多已落座。
摆放好嫁奁,司仪先生主持拜堂,陈于珍被送进新房。
喜宴开始。
作为主宾,杨碧儿近距离观看了整个婚仪过程。虽才十几岁年纪,杨碧儿却已吃了不少喜酒。但像这种高朋满座的大喜大庆,在杨碧儿眼里还是头一次。同很多女宾一样,杨碧儿对新娘子充满了羡艳之情。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场大气、体面、风光的婚礼。
乔迁新宅前,左钧考虑到日后的大院生活,虽然家里人不多,但事也不会少,就雇下了门房和几个年轻女佣,原在学馆的顾嫂,也一同迁了过来。
陈于珍到新房后,两个女佣陪着,顾嫂在主家专用的小厨房内煮了些吃食端进新房,替陈于珍垫底。按风俗,陈于珍在新房这一坐,要坚持到晚上闹洞房结束。
宴席热烈。
作为主家,左钧父子敬酒答谢自然难免。客人太多,对官绅师长和一些重要客人,两人逐人敬酒。对大多数宾客,只能以桌为单位,一桌一敬。
照例,新郎喜宴上的敬酒更多是一种礼仪,一般这个时候喝酒,可以耍水。以西北汉子的耿直,王秉正仗着自幼练就的酒量,愣是全部喝了烧酒。一圈下来,牛眼大小的酒杯,喝下百杯不止,算算也有好几斤。也是人逢喜事,这天,王秉正竟无一点醉意。
喜酒,喜酒,总吃很久。正酒这天的午宴,很多桌上客人闹到申时前后才告结束。那些前来道贺的官绅商贾,宴后由左钧、里长及杨天宏恭送,各自打道回府。近亲好友及乡邻,会留下来参加晚宴和次日谢客的早宴。
左钧父子没料到的是,很多洪灾时得过谪仙烧坊帮助的灾民得知王大掌柜新喜,也纷纷登门道喜。贺礼虽轻,总是一番心意。对这部分不速之客,事先没有准备,好在餐食备料充分,这些人也不讲究规格菜式。左钧让伙计到街邻处借来桌凳,搭在跨院,设流水席招待。厨师有啥上啥,客人也不讲究,道了贺,吃好就走。
晚宴规模小些,内容没有午宴讲究,酒也是各取所需,主宾都不劝、不敬。
借晚餐的宽松,王秉正没再沾酒。心里惦着陈于珍,吃得也就潦草。
宴后客散,该入洞房了。
王秉正年纪不小,平时里又显严肃,亲友乡邻原本想闹个意思就行。可是王法天却不想轻易饶了父亲和于珍娘,硬是撺掇起烧坊伙计和自己学兄学弟一帮年轻人,把洞房挤个水泄不通。
洞房三天无大小。
儿子挑头要闹,王秉正和陈于珍也无可奈何。铺床叠被,司仪先生讲完四言八句,一众小年轻就变着花样剜酸王秉正夫妻。好在陈于珍年纪尚轻,王秉正也是练家子,身体能够承受,备下的红包礼兴也够丰富,就配合着让年轻人闹了个够。
夜深兴尽,大伙散去,王秉正插了门。回头,陈于珍正在铜盆前为他倒洗脸水。红烛辉映,一身嫁衣红妆的陈于珍唇红齿白,面色如霞,娇艳欲滴,直把王秉正看得发呆。
“老嘴老脸,又不是头次见。看啥看?”陈于珍想着接下来的事,有些娇羞,伸手把已拧好的面巾递给王秉正。
“好看!”王秉正借接面巾,一把抓住陈于珍的手,也顾不得洗漱,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新婚三日过了,诸事再入正轨。左钧还是学馆授课,王法天理着烧坊,王秉正依旧烧坊、学馆两头兼顾。家中的事情,自然由陈于珍接了手。
有了陈于珍,变化最大的当属王秉正和左钧。特别是王秉正,每日里的饮食茶水管到位,出门前的穿戴备衣都由陈于珍亲手伺候不说,每天回屋之后的洗脸水,上床之前脱鞋洗脚,也都由陈于珍亲自动手。开始王秉正坚决不让,但在陈于珍坚持下,也就习惯了。
外有王法天,内有陈于珍。除学馆的事仍由左钧和王秉正主要操心外,两人闲了许多。正事之外,左钧多了些茶酒应酬,也更爱串门访友,游山玩水。王秉正不仅每日坚持操练拳脚,还找铁匠铺子重新锻打了一把闯王刀,把刀也重新舞了起来。
两人的身体和精神,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
103.有身孕了
烧坊每日耗粮、产酒的数量都在增加,王法天在管理上却很轻松。
把粮食变成酒,流程很复杂。吃透了所有细节,王法天同王秉正商量,从制曲开始,将整个流程分成十个环节。他尝试着放弃前辈所有环节技艺一手把持的习惯,总结出了一本秘法,分环节传授给领头的伙计。这样,自己可总揽全局,只巡视每个生产环节即可,轻易不需再插手某一具体活计。
对王法天的做法,王秉正开始并不放心。照前人的说法,这煮酒熬糖,都是靠手艺立足的营生。他一来担心伙计做不好,影响酒的品质,砸了烧坊招牌。二来担心技术外泄,出现手下人打翻天印,带着技术另立门户,抢自己生意的局面。
但观察一段时间发现,王法天设计的管理模式不仅合理,而且高效。负责不同生产环节的伙计,长期只干一个环节的事,积累起来的经验和熟练技艺,把活干得比他们父子预期的还要好。且每个环节的负责人,为保证自己的位置,都会严格守住王法天的规矩,除向他们父子汇报外,绝不把自己掌握的关键技艺,同上下游及外人交流。各关节的师傅在生产中摸索和改进的技艺,反能更加丰富他们父子所掌握的整体工艺。
这小子,天生就是干烧坊的料!
冥冥之中,天佑德善。新婚不到三月,陈于珍就断了月事,出现嗜酸厌食和呕吐等状况。顾嫂凭经验判断,主家奶奶是有身孕了。她向王秉正和左钧道了恭喜。
得知陈于珍有孕,举家自是欢喜异常。特别是王秉正,平日对陈于珍已经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更是恨不能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陈于珍进门后,王秉正和杨天宏两家来往变得更为频繁。杨天宏、左钧父子常有酒局,陈于珍和杨天宏妻女也时常互相走动。杨碧儿更是三天两头来找陈于珍玩。明面,杨碧儿过来是找于珍婶婶讨教女红,可在碧儿心里,更多是为了瞅瞅王法天。
十余岁起,就在书院中成长,虽说不是读书的好料,王法天也不是胸无点墨之人。摆脱了烧坊一线活计,又有陈于珍捯饬,这时的王法天已是风流蕴藉,只是气质上还显稚嫩而已。在同龄的杨碧儿这里,一道牵绊在日渐明晰。
金秋,乡试发榜,潼绵学馆有弟子榜上有名,镇里准备设宴庆贺。
九月初三中午,几艘官船泊在镇外码头。船上下来一行官、便服饰混杂的人,径直向王秉正家走去。走在人群前面的是着便装的陈于朝、夫人以及随从,那些着官衣的,是他手下的州县同僚。
龙安府处在汉番杂处的大山腹地,历朝历代,土官争权夺地、番民啸聚悖逆的情况多有发生。但在陈于朝治下几年,这里竟世平宇静、民富物阜、教化昌达。陈于朝还主导编修了府志,对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和文化风俗进行了整理和记载。
在治地牧民有功,又有****爷的关照,陈于朝再次被朝廷钦点,以正四品迁任广州知府。平日里相处甚好,加上对知府出身的巴结,同僚们倾巢出动为他送别。原本送到龙安府界的江油就该止步,听说陈于朝要到铜牟镇盘桓探妹,路程不远,又是顺水,同僚们就纷纷随行同往。
本要拒绝,陈于朝考虑到自己此一去关山隔阻,妹妹成了家无法随行照料,也有意带着一众官吏去给妹妹家撑撑门面,顺便做些托付,以便自己不在蜀中时,万一妹妹妹夫有事相求,让大家给个照应。
家佣通报舅老爷带一众官员登门时,陈于珍和杨碧儿正在房内给左钧父子缝制新衣。陈于珍得讯,放下手中活计出门迎接。她还嘱咐女佣,要立即到镇上去,叫左钧父子回家。
陈于珍刚把哥嫂一行迎进客堂安排坐下,茶水还没泡好,左钧和王秉正父子就先后匆匆回到家中。
爷仨先向陈于朝行了礼,又在陈于朝的介绍下,跟随行的众官员一一见礼。
茶叙,互问近况。
左钧向陈于朝了介绍自己学馆有生员中举,镇上正筹办折桂喜宴之事。陈于珍也将自己已有身孕之事告诉了嫂子。嫂子立即把这一喜讯转诉陈于朝。听闻妹妹有喜,再加镇上有如此喜事,陈于朝兴奋地告诉妹妹,自己虽已升调广州,但一定要留下来好好陪她几天,还要喝了庆贺折桂的喜酒再上路赴任。
寒暄茶叙之间,不觉已到酉时。
王秉正将王法天叫到一边,吩咐他去桂园酒楼订宴,将烧坊存放时间最长的太白醉沽一坛带着。王法天领命要走时,王秉正又叫住他,让他顺便把镇上最好的客栈包下来。
酉正,王法天落实好酒楼客栈之事,回家向王秉正禀报。见时辰已差不多,王秉正建议众人移步客栈换洗,稍后去酒楼赴宴。
原本,陈于朝和众同僚乘坐的官船均有寝卧,可是住在船上,风声水声,江流激荡,总不那么安稳。送行的故旧僚属客套一番,陈于朝一锤定音,都上船去收拾了行李衣物,到客栈按品阶选房住了。陈于朝夫妻就被王秉正和陈于珍留住在了自己家中。
一夜欢饮,送行的同僚有公私之事,先后向陈于朝拜辞后散去。
兄妹姑嫂,又将长别,总有说不完的话和太多不舍。王秉正把手上事做了安排,也尽量陪在兄嫂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