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女儿取名王珍
喝过潼绵学馆折桂喜酒,重阳一过,陈于朝一行就打算起程。
王秉正夫妇和左钧一再挽留,陈于朝在铜牟镇又待了几天。查看皇历,九月十三宜远行,陈于朝将起身的日子定在这一天。
虽有千般不舍,陈于珍夫妇和左钧是明事理之人,知道陈于朝身系公务,只得依了他。
临行,陈于朝又为陈于珍夫妻留下一箱银两,还告诉二人,在凤翔的姜守备及所有马匪已被朝廷剿灭。现在,那一方土地,他们已无须禁足,有了空闲,可回乡看看,祭祭祖先。知道陈于朝为自己所做的事,王秉正当即就要下跪磕头,被陈于朝一把托住:“都一家人了,这些都是我该做、能做的!”
王秉正安排王法天带人,将烧坊最好的太白醉装了几十个荆条坛,放在陈于朝船上。陈于朝也没客气。他知道,就任岭南,要想再喝到这样的美酒琼浆,定非易事。
天公作美,九月十三那天,秋阳老早就挂在天空,秋高气爽,空气通透。远望涪江两岸,铺天盖地的荻花在淡淡的江岚中摇曳,宛如仙境。
从宅子里起身出门到把哥嫂送上船,陈于珍双目含泪。
解缆扬帆,客舟驶向江心的那一刻,陈于珍终于控制不住,任泪水爬上面颊。
船行江中,陈于珍挽起裙裾,逐船奔跑,直跑到江堤尽头,望着帆影消失,才放下一直高举挥动的手臂,双手抱膝蜷作一团,任别离的泪肆意奔流。
一直随在她身后的王秉正鼻子也发酸发涩。他悄悄走过去,扶起陈于珍。两人紧紧相依,望着空茫的江面,久久不忍离去。
送走哥嫂,陈于珍的情绪一度低落,加上当天在江堤上逐船奔跑动了胎气,回来竟见了红。这一下把一家上下吓得好惨。
王秉正立即找来在附近最负盛名的先生把脉。几服汤药下去,血停了。先生考虑到陈于珍大龄初孕,要她卧床保胎。陈于珍仗着自己好体质,本不想遵医嘱。可左钧、王秉正和王法天却都不依,最后只得乖乖躺到床上去。
为让王秉正专心照顾好陈于珍。左钧天天待在学馆,王法天也尽量不拿烧坊的事去烦王秉正,大家尽力确保他能有更多时间跟陈于珍待在一起,照顾并安慰她。
那段时间,除王秉正的陪伴,杨碧儿也频频过来相陪。
在大家的努力下,陈于珍的胎气和心情都很快好了起来。
甲戌年暮春,陈于珍诞下一女。由于孕后期保胎少动,又是高龄生产,导致了难产。好在最终母女平安,只是陈于珍却失去了再生养的能力。
王秉正和左钧商量,为新生的女儿取名王珍。冠父姓,留母名,一来承袭父母之爱,二来也有宣示王秉正夫妇老来得女,上天垂爱,来之不易,非常珍贵的意思。
105.怎么给法天结亲
岁月白驹过隙。
在王法天主持下,谪仙烧坊产销两旺,每年收回四五千石的酒粮,都逐渐满足不了烧坊吞吐。
“用粮量这么大,手上又有那么多银子,我想买些地开垦,自己种酒粮。”一天,王秉正夫妇抱着王珍到烧坊去看了一圈回来,陈于珍对王秉正说。
多年来,王秉正的心思都只在买粮酿酒上,自家购田置地种粮这事,他从来没想到过。经陈于珍这一点拨,考虑到各地各级官府都鼓励垦荒耕植,王秉正的心一下就活泛了。
“想法不错!铜牟镇附近的田地都已有主,去哪里买地呢?”王秉正问。
“集镇附近没有,沿江沿河没有,远点的地方总该有的。再说,烧坊的酒粮大部分还不是从别县运来?只要买得到田地,路远一点,算不了啥事。”陈于珍答。
“有理!晚上跟父亲和法天商量商量。要是可以,马上就动手办。”
备好餐,陈于珍差人去喊王法天回家晚饭。家中要商量买田置地这样的大事,作为少东家的王法天是断不可缺席的。
广交朋友是烧坊经营的需要。王法天脑瓜灵活,再加上少年贪玩的天性,遇人邀约,时间安排得过来,无论茶酒还是看戏听书,他一般都不会落下。只是长期受左钧和王秉正身教言传,他也懂得节制。
按计划,当晚王法天要跟几个朋友去桂园酒楼喝酒。因父亲和陈于珍当天到过烧坊,也没说啥要紧事。所以家里女佣传话时,他并没太在意,说自己晚上有应酬,就打发女佣回家了。
女佣带话回家时,左钧、王秉正和陈于珍已坐在餐堂里等候。餐桌上,凉菜碟子和酒杯碗筷都已布好。
王法天不能回来,陈于珍有点无奈,招呼左钧父子说:“法天有事,今天先不说事了,父亲、秉正,我们吃饭吧。”
“啥应酬那么重要?专门请他回来都不回?你再去叫,就说他爷和他大都在等他。”王法天不听话回家,王秉正却不依。他让女佣再去传话,脸色和语气都不对了。
“不是啥非得要赶的事,娃娃不空,改天说就改天说呗!”看王秉正脸色不对,陈于珍劝道。
“不说事情赶不赶,是说还守不守规矩,服不服管!长辈传唤都敢推搪,我看他是耍得不晓得天高地厚了!”王秉正把话说得很重。
“自己家的娃娃是啥样,我们自己还不知道?法天是个好娃娃,你把话说那么重干啥!”陈于珍听王秉正越说越气,急得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你两个争啥?法天是好孩子,但依我看,这小子现在真像匹无缰的野马。秉正说得也没错,该给他安个笼头了。”左钧发话,并挥手下压,示意王秉正两口子打住。
“安个笼头?父亲您啥意思?”王秉正不解。
“啥意思?我的意思是,法天也不小了,是该给他说门亲事,找个媳妇帮他收收心了。烧坊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家是业大了,但家还不大。我很想快点过上四世同堂的日子。”左钧拈须笑道。
“这是件该办的事!”陈于珍不禁赞同。
王法天已长成魁伟少年,做事也干练,但在王秉正心中,他依旧还是个孩子。此前,给王法天说亲这事,他还未曾想过。经左钧和陈于珍一说,他也动了心思。毕竟,生意做得再大,还得有人来支撑继承。在骨子里,添丁进口,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
“那,现在就开始办吧。”想着要给儿子找媳妇,王秉正心里也美美的,生着的气也消了八成。
女佣再次赶到谪仙烧坊时,王法天和几个朋友刚好在烧坊门口汇聚,正要往桂园酒楼去。
“少东家,东家说让你马上回去!”女佣说。
王法天本就是懂事的人。刚才没答应回家吃饭,是因为下午父亲和于珍娘到过烧坊,他以为只是于珍娘想自己回家吃饭。因约好了酒局,所以做了推托,心底压根就没有违逆陈于珍的意思。现在女佣又一次来传话,而且是传父亲的话,他瞬间就明白了,今天这顿饭,不只吃那么简单。
“今天家里确实有事,只能抱歉了。兄弟们自管去尽兴,下次我做东!”王法天向朋友们拱手为揖,表示道歉。
在朋友眼里,王法天家在铜牟镇算地道的书香门第,知道这样的人家家教严格。一听女佣说有长辈召唤,就知当天酒局王法天注定是去不了了,理解地请王法天自便。
王法天回家,洗了手脸,一家人按平日方位入座就餐。打他到家,爷爷和于珍娘脸上都晕着笑容,可王秉正的脸,却始终对他绷着。
王法天晓得,是自己不听话回家的事惹着父亲了。背着父亲朝陈于珍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陈于珍示意他,主动从侍立在旁的女佣手里拿过酒壶给爷爷和父亲斟酒。
王法天把斟满的酒杯放到自己面前时,王秉正终于说话了:“你现在不得了了。我让你于珍娘喊你回家吃饭,有事情商量,都请不动你了!”
“大,瞧您说些啥!啥时你们支使我敢不动?开始没有回来,一来是和几个朋友的酒局早就约了。二来您和娘下午到过烧坊,也不见你俩有啥事说,以为娘传话给我,就是喊我回家吃顿晚饭,所以就没推那边的应酬。您看,您又让人传话,我不就立马回来了嘛。您要是为这事生气,可犯不着哦。”平日里父子俩相处本就随和,王法天放好酒杯,搂着王秉正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还有完没完?不是啥好大的事,娃娃把缘由讲明就是了。法天,回你座位上去。”陈于珍给王法天解围。
一家三口拌嘴,左钧只笑吟吟地端着酒杯坐看。他知道,经历过很多事情,这一家人是不会因任何事真吵真干的。现在老了,他很享受这种儿孙绕膝承欢的场面。
“搞这么隆重严肃,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法天全听差遣。”王法天回到自己座位,拖着戏腔贫。
“今天要说的,真是我们家的大事,还都和你有关。”左钧接过话说。
“就快说呗。”王法天有些按捺不住。
“莫急,莫急,吃杯酒再说。”左钧打断正准备说话的王秉正,端起杯子招呼。
“现在可以说了吧?”一杯酒下肚,王法天趁女佣给大家倒酒的空当,又问。
“你于珍娘今天和我商量了,现在我们烧坊进账日丰,你大舅走时又给你于珍娘留了些银两。这些钱现在没其他用场。你于珍娘的意思,我们也去买些田地,自家种些酒粮用。”王秉正慢条斯理。
“这是好事,世人都说,家里要想富,生意搭着庄稼做。从古至今,不管是做官的,还是经商下力的,有了钱,哪个不是买田置地?这个不用商量,我赞成。烧坊那边现在窖里有存酒,仓里有余粮。出来的钱只要留够明年收酒粮用,全部拿去买田买地都行。但是,用我娘的私房银子,不好吧?”听说家里要买田置地,王法天自是兴奋。
“啥你的我的,公房私房,我们是一家人,都是这个家的。”陈于珍接过了的话头。
“买田置地是大事。但,兴家立业,不仅要有产有业,还要有人。今天喊你回来,买地这事外,还有一件事主要是关系你的。你已不小了,你爷想抱重孙。所以今天还要商量的另一件事,就是给你说亲。”她接着说。
娶妻成家!这个问题对于王法天来说,压根就没想过。虽说身体已长成了大小伙子,偶尔也开始注意长相俊美的大姑娘小媳妇,但是在情感方面,王法天更多还是个小孩。说要找个女人成亲,他确实感觉突然。
“我才多大?现在谈成亲是不是早了点。”王法天笑嘻嘻地。
“你也不是小孩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妻生子是男人该担的责任,你推不脱的。”左钧慈爱地笑着。
“可是我真还没想过这事啊!”王法天有点着急。
“你于珍娘生了珍妹后,已不能再生。这个家开枝散叶兴旺香火的事,你必须得担起来。不管以前你有没有想过,现在都必须想了。古人说成家立业,成家是排在前面的。你将烧坊打理得不错,但一个男人,只有成了家,才更晓得责任和担当。对外,生意往来时,别人也才会把你当成大人。对内,我们也才更放心你。所以,这事现在已由不得你。”王秉正讲得在情在理,语气也不容置疑。
听了王秉正的话,王法天一下看清了当下形势,晓得再推托搪塞,不仅不能让自己如愿,可能还会被爷爷、父亲和于珍娘联合针对,只好话锋一转:“好,好,好,既然你们都决定了,我听话照办就是。但你们总不能随便找个女人就要我娶吧?要找,总得给我找一个懂事孝顺,我看得顺眼,喜欢得起来的人吧?”
“这你放心,我们家门槛高,一般女子进不来的。就算不考虑你娃娃的感受,我还得考虑我重孙的品相呢。到时候你可得多给我生几个,不仅要有人继承家里的产业,我还指望着我们家也能出个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喔。”见王法天妥协,左钧高兴地端起酒杯。话毕,自己先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晃着杯子示意大家同饮。
王法天改口,王秉正夫妻很满意。把杯里的酒干了后,陈于珍问他:“给娘说说,你喜欢啥样的女孩?娘一定想办法给你找到。”
“现在也说不上来,但至少要像娘您一样,又好看,又能干。”
“娘老了,事倒是懂得些,但好看和能干,真说不上。你的想法娘晓得了,一定努力给你找个比娘强的女子,不然咋配得上我们法天这么英俊潇洒、德才兼备的好男儿呢?”陈于珍被王法天一夸,有些不好意思,下面的话就顺着将王法天的毛捋了。
“好了,好了,你娘俩不要相互吹捧哈,听得肉麻。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买田置地的事具体怎么办,我们下来商量,给法天说亲的事就请父亲和于珍费心了。”王秉正端起酒杯,打断王法天和陈于珍的对话,邀大家喝酒。
“我咋觉得人家娘俩说的都是实情呢!”左钧响应,端起酒杯。酒下肚之前,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
接下来,一家四口的话题又回到去哪里置办田地的事情上来。
本来,连年战火让蜀中人口锐减,荒野千里。但近二十来年,朝廷先是鼓励流民回迁,又奖励湖广等地移民蜀中。那些填川的移民入蜀后沿江、沿河、沿官道就近先占地垦植。绵州一带受战祸之伤不深,加上移民这一填补,现在水陆便捷的地方,可供开垦的荒田荒地已经不多。
一家人商量后,决定把买田置地的方向往涪江支流上的安县、石泉等地靠拢。一家人还商量好,从烧坊抽出人手,由账房先生带领,去这些地方打探寻觅,顺便查看自家的酒在这些地方的销售情况。
第二天,王法天依约定,把人派了出去。家里,陈于珍和左钧也在盘算,怎么给王法天结亲。
106.石泉垦荒,我有千亩
左钧带着王秉正父子回铜牟镇的时间虽不长,但这家人坐馆教书培养得出举人,开家烧坊做得出好酒,一家人仗义疏财,体恤伙计雇佣不说,有灾有难时还真心行善,救护乡邻。官场的背景也颇为深厚。在铜牟镇周遭的州县官绅富贾中,这家人已成传奇。
谪仙烧坊少东家要说亲的消息传出后,那些家有及笄闺女的大户人家,都动起心思来,主动找到媒人帮忙荐亲。这些个媒人,要么到学馆联系左钧,要么直接上门找陈于珍。送上姑娘的庚帖后,都把对方描绘得貌若天仙,温良贤淑。
虽左钧和陈于珍此前对王法天多有自信,但有这么多人上门攀嫁,他们事先还是估计不足。选谁合适,成了让两人头痛的问题。
左钧初步合了八字命相后,留下的女子庚帖还有十多张。这时,还陆续有人登门送庚帖来。他和陈于珍都想给王法天挑一个更好的,可是选谁?却很不好拿主意。选择困难,陈于珍就用上了杨碧儿,要她帮忙去探查那些女子的人品、长相和身体情况。
这边,杨碧儿本来一有空就往王法天家跑,自然会碰到前来提亲的人。对杨碧儿来说,一种隐隐的酸痛不但不好表露出来,还要拿着庚帖去帮王法天打探提亲女子的情况,杨碧儿那个难受,难以言表。
其实,那些庚帖背后,少不了才貌俱佳、品德优秀的女子,但杨碧儿却认为,她们都配不上王法天。打探完情况向陈于珍回话时,虽会说上一堆好话,却也会轻描淡写地说一些瑕疵,借以影响陈于珍和左钧的决断。
王法天听说陈于珍托杨碧儿在为他打探提亲女子的情况,私下里也找到了她,要她帮忙把所有的亲事搅黄。他许诺杨碧儿,把事情办好,要重重酬谢。
王法天对说亲的态度让杨碧儿心里略有宽慰,但她仍觉酸楚。她知道,王法天不想成亲,是因为还不想被婚姻拘束,还有对陌生女子的恐惧,并不是因为心里装了她。对于王法天的请求,杨碧儿故作犹豫,却答应了。表面是被王法天的酬劳诱惑,骨子里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这是她的意中之人,讨好王法天,也是为了让他能喜欢上自己。
每次打探完情况,杨碧儿都会先和王法天汇报。两个人密谋商量一番,再去给左钧和陈于珍回话。
两个年轻人的接触多起来,相处也越来越融洽,两颗心也越靠越近了。不过这种感觉,在王法天和杨碧儿心里,各自定位却是不同的。对此,杨碧儿有时也会对王法天恨得牙痒。
在王法天和杨碧儿共同糊弄下,说亲这事,火爆爆地开了头,渐渐就疲了下来。
说亲没成果,买田置地的事,却有好消息传来。派去买地的账房带人从铜牟出发,到绵州后沿安昌江逆流而上,一路向西北,翻过安县和石泉相接的擂鼓垭,在山下湔江边看到大片冲积而成的荒地。虽说是在山区,但那片滩地的面积却是不小,地势相对平坦,水肥条件也很好,很适合垦植。关键是,滩地上长满了荒草灌木,显然是无主的公地。按时下王法,只需支付很少的费用给官府,就可垦植归己。更有利的是,一旁的湔江,可行驶小船,经绵州直到铜牟镇。
接到账房的回报,一家人自是欣喜。王秉正决定亲自去看看,可铜牟这边的事又让他感觉无法放下。知道王秉正想什么,左钧、王法天和陈于珍各自表示,学馆、烧坊和家里完全照顾得开,请王秉正打消顾虑。在一家人的支持下,王秉正略作打点,带了伙计启程前往石泉,专程踏勘了账房说的那片荒地。
那一片荒地虽在龙安府石泉县的地界,位置却紧靠石泉县与成都府安县边界。滩地面积很大,一直沿湔江向下延伸,一旁的山坡也比较平缓,泥质深厚,全是可垦之地。
虽不是庄稼人出身,但这些年没少与种粮人打交道。对于土地的好孬,王秉正心里大致有数。一番现场踏勘,他对土地很中意,接下来就是考虑,怎样把这片荒地买过来。
看了土地,王秉正从河谷回到半山的川甘青小道。从那里往上到石泉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山路。当时天色已不早,王秉正一行向上走不多远,就找路边车马店歇了。
在车马店,王秉正向店主打探相中地块的情况。知道那片荒滩所在的地方叫曲山关,老人们也叫它回龙湾。据说很早之前,湔江之神是条逆龙,在当地兴风作浪。禹皇治水时要除掉它,逆龙不敌,想往西奔逃,被禹皇布在山上的鼓阵惊吓,又折头东向逃窜,带着湔江也在此折向东流,所以在当地有了回龙湾的名头。那片河滩早年也有人想去垦植,因惧怕水毁,很多人都不敢下手。年积月累,那滩地就越积越厚,越来越大。兵连祸结的年月,人口越来越少,很多良田沃土尚且撂荒,更不要说去开垦生荒之地了。
确定那片荒地确实无主,王秉正心里更加踏实。
第二天赶到石泉,一行人先找家客栈安顿。略作洗漱,王秉正借店家纸笔写了拜帖,去了县衙。
石泉县正堂是陈于朝的老僚属。送陈于朝时,曾到铜牟镇盘桓,自然认得王秉正夫妻。接到衙役递进的拜帖,知县下堂,把王秉正迎接到了自家后堂。
简单茶暄,王秉正说明来意。
听说王秉正要到石泉垦荒,县令很是重视。为繁荣蜀中经济民生,朝廷把引民填川作为国家策略强行推进。对于垦植,不仅有各种扶持奖励,还纳入了对各级官吏的考核当中。王秉正要来石泉置地垦荒,不仅从人情世故该照应,还可为自己充实政绩,何乐而不为?
他立即让衙役传唤主簿过来,交代迅即对那块土地进行核查协调。按王秉正所需,据朝廷规矩,从速从快办好。
一切商量好,县令又招来一众属官,隆重设宴款待了王秉正。酒宴上饮用的,自然是谪仙烧坊的酒。
宾主尽欢,各自散去。
王秉正畅睡醒来,拎着所携办事银两包袱去了主簿衙门。他将一千两银子交与主簿,委托其代为办理。知道王秉正的背景,又有县令直接安排,石泉主簿也未客套推托。收下银两,让王秉正只管去忙自己的事,待一切都办妥,他再着人通知。
临近年关,石泉主簿差人送来了相应的官文地契。地契所载,划与王秉正家的荒滩坡地不仅超过千亩,为方便其建房筑屋所需木材及入住垦植后的薪炭所需,还指定一大片山林为王秉正私家所有。
对这样的结果,王秉正一家喜出望外。打发了送契文的差人银两,还备下一车太白醉,做了标注分配,让其带回答谢石泉县令及主簿。
107.喜欢就喜欢嘛
喜庆的忙碌中,迎来乙亥年(1695)春节。
放完年假,王秉正父子在烧坊复工的同时,在码头脚夫和那些随客商而来的外乡纤夫中,雇请长年,寻找佃户去石泉垦荒种植。
谪仙烧坊善待雇佣名声在外,王秉正开的条件也的确优厚,去垦植的长年很快就招够了。王法天在烧坊挑选出两个不负责关键技术,又信得过的伙计领着去了石泉。
说亲的事仍无进展。那些送来庚帖的姑娘一个没被相中不说,杨碧儿和王法天,却因为说亲之事越走越近。
一天午后,杨碧儿又到王秉正家找陈于珍玩。提起王法天的亲事,陈于珍叹口气说:“挑来挑去,把眼都挑花了!也不知什么人有那福气,能配上你法天哥哥。只怕这样下去,把你爷四世同堂的愿望给耽搁了哦!”
陈于珍兀自担心,杨碧儿心里却很畅快。她笑着安慰陈于珍:“婶,你急啥嘛!法天哥哥聪明能干不说,人也长得好看,你还怕他找不到媳妇?再说,法天哥哥年纪不大,我爷身体也还硬朗得很。一家人四世同堂,还不是早晚的事?五世同堂也是能够的呀!”
“外面都说,我们家找媳妇挑剔得很。这样下去,今后就是有好闺女,只怕也没人来提亲了。”
“家有梧桐树,您还怕没有凤凰落?我相信,认识法天哥哥的女孩子,都会喜欢他。”杨碧儿说着,透露出小女儿的娇羞。
“你们两个一天打得火热。你是不是也喜欢你法天哥哥啊?”杨碧儿的娇羞被陈于珍捕捉到了。
“婶,看你说些啥。说法天哥哥的事,扯到我身上干啥?”心思被戳破,杨碧儿还是绷不住,脸一下就红了。
陈于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再好的女子,在杨碧儿嘴里,都找得到瑕疵。原来,这丫头有自己的盘算!
“喜欢就喜欢嘛!有啥不好意思的?”陈于珍转念一想,其实杨碧儿这娃懂事、漂亮又能干,如能撮合她和王法天到一起,也算得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
“给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喜不喜欢法天哥哥?要喜欢,婶来给你做主。如果不喜欢,婶可就在那些庚帖里挑一个应了哦?”陈于珍切切地盯着杨碧儿逼问。
“婶,不要欺负人嘛!”杨碧儿想说喜欢又羞于开口,要说不喜欢又很违心,只得红着脸撒娇。
“你不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下来我跟你爷和大伯商量商量,再问问你法天哥哥。看怎样去跟你爹你娘说。”陈于珍怜爱地戳了一下杨碧儿的脑门。
“婶,看您在说些啥!不和您说了,我回家去。”杨碧儿很不好意思,像怀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心嘭嘭地狂跳着逃出了王家。
走出王家宅门不远,恰遇着王法天回来。见杨碧儿脸含春色,低头匆忙赶路,连自己到了跟前都没注意到,王法天很觉奇怪。待碧儿走到近前,王法天先是“嗨”地大吼一声,然后才问:“你咋招呼都不晓得打?想啥呢?”
王法天突然的一声,把杨碧儿着实吓一大跳。抬头见是王法天,她心里更虚,嗔怪地说声:“哎呀,你干啥嘛?”低下头跑开去。刚有缓解的小红脸儿,再次涨得通红。
“啥事情哦?神兮兮的!”王法天感觉杨碧儿表现奇怪。但这时,杨碧儿已跑开,他无法询问,只得冲着杨碧儿背影念一句,回头进了家门。
“娘,碧儿咋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晓得打,直接跑了。”见到笑吟吟地站在院子里的陈于珍,王法天开口就问。
这时,陈于珍故意收起笑容,板起脸说:“她咋了?你还来问我?你们自己干啥好事自己不知道?”
自遇到陈于珍以来,不论是当年叫姑,还是现在叫娘,陈于珍几乎从未对王法天严厉地说过话。哪里没做对招惹到陈于珍了?王法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着急地解释:“我们没做啥不对的事啊!啥事没做好,娘您直接说就是!”
见王法天被唬着了,陈于珍忍俊不禁,却又硬把这笑压了回去:“哼,没做啥?你说亲这事,是不是串通了那妮子糊弄我们?”
“还以为啥事呢!我承认,是我让碧儿在你们面前打破事的。那不是因为我还小,不想这么早就成亲嘛。娘您也想想,要去跟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不是太可怕了嘛?”王法天心无城府地问。
“那你,和那妮子每天见面,是不是喜欢她了?”
“碧儿妹妹?小丫头那么可爱,从我们两家人开始走动,我就喜欢她啊!这些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还是一脸茫然。
“那,把她娶回来给你做媳妇咋样?”陈于珍语气缓和了。
“哎呀,娘想哪里去了!我说的喜欢,是把她当妹妹。”
“不喜欢人家,你招惹人家作甚?我看得出,这妮子可是喜欢你呢。”
“不行不行,我真把碧儿看作妹妹的!”
“你们不是宗亲,不是姻亲,算不得真兄妹。经常腻在一起,你连人家妮子喜欢你都看不出来,我看你就是戏文里唱的呆头鹅。我把事情给你们说开了。你要不反对,我和你爷你大商量,就去给你提亲。”
“不行,不行!”
“你爷想四世同堂,你大要抱孙子,要觉得那妮子不好,你在那些庚帖里选一个。反正,这事不能再拖下去!”陈于珍向王法天下了通牒。
成亲的事看样子是拖不下去了。王法天回头一想,碧儿其实也蛮可爱的。最后,他向陈于珍妥协说:“要喊我选那些不认识的人,还是碧儿妹妹靠谱些。”
108.这辈子都不可能当赘婿
从王家放出风声为王法天说亲开始,杨天宏妻子对这事就很上心。女儿每每从王家回来,总会在母亲面前念叨这事。今天打探的张家姑娘瘦了,配不上法天哥哥,明天了解的姚家小姐脸上有雀斑,更不合适……看似讲得云淡风轻,作为过来人,母亲自然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喜欢上了王法天的。王法天外形俊朗,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把偌大一个烧坊打理得顺顺溜溜。作为母亲,她对王法天也是很中意的。
私下,她也跟杨天宏商量过这件事,不想才一开口,杨天宏就让她打住。杨天宏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不理解。一再追问,杨天宏急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家人丁不旺,到他们跟前,膝下就杨碧儿一个女儿。杨天宏不想让家门香火绝在自己跟前,压根就没想过要把杨碧儿嫁出去。自己要招赘上门女婿,可师兄家也就王法天一个独子,且家大业大。要王法天入赘,杨天宏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他就是再喜欢王法天,也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没给杨家诞下男丁,连女儿也只生养了一个,恰恰是杨天宏妻子的心结。知道杨天宏要给杨碧儿招上门女婿,她只有对与王家结亲死了心。于是,她对女儿喜欢王法天的事假装看不懂,还时不时地旁敲侧击,让杨碧儿离王法天远点,别去影响人家找媳妇。
女儿是妈妈的心头肉。按理,女儿的心思妈妈该最懂,但杨碧儿对母亲的迟钝很是懊恼。一个女儿家,她又不敢说自己喜欢王法天。为影响父母,杨碧儿只好像讲别人家的事一样,经常在家里说说王法天这样那样好。可是,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无论她怎么讲,父母也只当作别人家的事来听。
但这边,在明确了王法天认可杨碧儿之后,陈于珍找了王法天不在的时间,向左钧父子摊了牌。对于杨碧儿,左钧父子也很中意。
但王法天说亲这事响动那么大,为什么杨天宏家就没反应呢?三人分析了很多种可能。大家的共识是,不管什么原因,杨天宏家没动静,说明他对这门亲事肯定有啥看法。看来要促成王法天和杨碧儿的亲事,不是件容易的事。商量来商量去,三人决定,找沈老夫子出面,先去探探杨天宏的口风再说。免得贸然提亲,万一亲事不成,把两家关系也搞僵了。
打定主意,左钧择一个晴好日子,布衣轻衫,一大早就叫王法天安排一辆马车,说要去找学兄喝酒,让王法天和自己同往。
爷孙俩带着几坛太白醉上了路。赶到治平书院时,时已近午,书院已经散课。爷孙两人进得书院,左钧大声呼叫,却不见学兄应声。书院内,学子们各自握卷吟诵,心无旁骛。
左钧的呼叫惊动了书院其他先生。治平书院里,坐馆先生都是沈老夫子的弟子,对于左钧都已熟识,忙把两人迎进书院客堂。
“我师兄呢?我师兄呢?”左钧不待奉茶,就不停地追问。
“先生好垂钓,现今春夏相交,芙蓉溪里鱼情甚好。今天天气不错,一大早就去溪边钓鱼了。”瞧左钧着急,一位师侄告诉他。
“喔,竟有这等闲情逸致。快带我去看看,要有渔获,正好煎来下酒。”听说学兄在钓鱼,左钧也来了兴致,不在客堂坐了,拉起王法天就往书院外走。那些师侄无奈,只好跑到前面引路。
出治平书院大门,是一条青石古道,往上通向仙渔桥。古道和芙蓉溪之间,隔着一小片农田。此时,油菜籽顶花已经凋尽,大麦的尖穗正在变黄。
穿过古道,一行人沿田垅小埂来到芙蓉溪边。
溪岸上,古柳枝条已经尽绿,一些老桩木芙蓉树相杂其间,新叶已有小茶碗大小。
大老远,左钧就看见学兄在一棵古柳的树荫下凝坐,一根细长竹竿从他的手上伸向溪面。
“那个钓翁,渔获可丰?”左钧老远就大声打起招呼。
“是你来了。今日鱼情甚好,收了好几条红尾鲤鱼。你我佐酒,想是够了。”沈老夫子笑答。
近到跟前,沈老夫子已收起渔竿,顺手递给走在前面的弟子,拱手与左钧见礼。
师兄弟行完礼仪,左钧急不可待地拎起浸在水里的笆篓。笆篓沉甸甸的,出水那一刻,鱼儿在里面甩尾的声音清脆悦耳。
“果然收获不少!”左钧啧啧称赞。
“快把这些鱼拿回厨房,鲤鱼烧了,鲫鱼做汤。我和你们师叔要好好喝上几杯。”沈老夫子吩咐弟子。
带路弟子在王法天的帮助下,拎着渔获、小凳和渔竿先回了书院。沈老夫子才拉着左钧的手,并肩往回走。
回到书院客堂,香茶早已沏好,凉热也正合适。沈老夫子端起主座上的茶碗,向左钧说了声“请”,然后用碗盖将漂在碗面的浮叶轻轻一刮,呷一大口。虽说天气还不算很热,可在溪边待得久了,沈老夫子感觉很渴,那一口下去,茶水竟蚀了小半。左钧不渴,只端起碗小抿一口,夸声“好茶”,把茶碗放下。
“今天上来,仅为找我吃酒,还是另有啥事?”沈老夫子一边示意侍立在旁的弟子给茶碗续水,一边问。
“既为吃酒,更有要事相托。”
“你我间不用客套,有事先说,免得记挂着,一会吃酒也放不开。”
“除了吃酒,今天还是为了孙子的亲事而来……”趁王法天不在跟前,左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学兄托了底。
“法天这孩子孝顺、能干、懂事,谁跟了他还不是天大的福分?这是好事,你放心,我去跟天宏一说,管保等着吃喜酒就是。”听完左钧的话,沈老夫子嘴都笑裂了,大包大揽。
师兄弟谈笑间,厨下已按吩咐将鱼做好,配上一些腊卤和时令小菜,摆了满满一桌。碗筷酒杯都布好,理事的弟子才和王法天一道,到客堂请沈老夫子和左钧入席。到了桌前,沈老夫子见桌上菜肴丰富,让再加两套碗筷,把另外两个坐馆授课的弟子也喊来,一同作陪。
菜丰、酒好、心悦,一顿好饮下来,不觉已到酉正时光。厨下又烹了新菜上桌,众人已经醺醺然,继续欢饮至深夜,才兴尽席散。这天,左钧爷孙俩就在书院住了。
次日早餐后,爷孙俩邀上沈老夫子,一同回了铜牟镇。
沈老夫子没到左钧家盘桓,直接去了杨天宏家。
许久不见,先生再次到访,令杨天宏甚是欢欣。恰在午饭点上,杨天宏吩咐一声,店里小二很快就摆好了一桌丰盛菜肴。
杨天宏知道先生好酒,就没再弄米酒,直接摆上了太白醉。本来,杨天宏要去通知左钧父子过来同饮,被沈老夫子阻止了。
师徒二人上桌,饮了三杯开场酒,沈老夫子引入了正题:“碧儿年龄也不小了,咋还不寻思给人寻个婆家?”
“女子那么大了,咋会不寻思嘛!也有媒人上门说亲,却没一个合适,都被我给拒了。这事急不得,只能看缘分,慢慢来吧。”杨天宏呷一口酒说。
“想找个啥样的?我倒觉得,有个娃娃和碧儿般配得很。”老先生一手端杯拈须,十分认真。
“哦?谁家娃儿?”杨天宏隐约猜出了大概。
“这娃娃你也熟悉,就是你秉正师兄家的法天。小伙子能干、懂事、孝顺,长得一表人才。我相信,碧儿丫头也会中意。”
“果然是他!不瞒您说,法天这娃,我也喜欢得很,但要让他和碧儿到一起,不合适啊!”杨天宏摇头叹气。
“这么好一个娃娃,你咋会觉得不合适呢?”沈老夫子一口干了杯中酒,他想知道杨天宏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两个娃娃不合适,是我们两家不合适。”杨天宏执壶,给先生斟酒,“我们两家,我膝下就碧儿一女,秉正兄家也就法天一儿。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想老了有人捧灵戴孝,我只能让碧儿在家,就女招婿,让子孙续姓杨。以秉正兄家的情况,断然不会答应法天入赘。就算他们能忍痛答应,但君子不夺人之好,况子嗣乎?我再怎么喜欢法天,这门亲事也结不了啊!”
沈老夫子一时语塞。千百年来,国人讲究忠孝,对读书之人,这两个字更是玉律金科。细想一下,杨天宏所言,的确是两家面临的实情。事关香火祭祀,兹事体大,沈老夫子只好“哦”一声,打住了话头。
被杨天宏留住一宿,沈老夫子要回绵州。杨天宏安排车马要送他回去,却被沈老夫子拒绝。沈老夫子对他说,来趟铜牟,得去看看师弟。杨天宏于是把先生送到潼绵学馆,跟师叔打了招呼,自己回身忙去了。
沈老夫子去了杨天宏家,左钧就一直在等待结果。左钧认为,这本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又有师兄出面,十拿九稳会成功。师兄跟杨天宏进学馆时,两人表情愉悦,左钧更是以为事情已成。
“说得咋样?”杨天宏前脚一出学馆,左钧就迫不及待地问师兄。
“这个亲说不了!”沈老夫子叹了口气说?
“说不了,为啥?”左钧不理解。
“法天独子,碧儿独女,两家都要续香火,这局你能破?天宏的女儿坚决不外嫁,就算你和秉正同意法天入赘,人家也不忍心你家断了香火。只可怜这两个娃娃了!”
“法天去入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既然走不到一起,也只好各寻其所了!”想想两家的情况,左钧倒是很快转过弯来,态度鲜明地说。
留沈老夫子用过午饭,左钧让王法天安排车马,送沈老夫子回了治平书院。当晚,他把沈老夫子从杨天宏处探来的口风,通报给王秉正和陈于珍。几人只得打消与杨天宏结亲的打算。
110.哈哈,你小子
左钧几人虽放下与杨天宏家结亲的打算,但他们明白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也明白他们心中的苦。
王法天看得出家里人心思。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来,说要陪左钧一起出门散步。
爷孙俩从回廊穿过,出学馆来到半边街的江堤上。虽说时辰尚早,码头上人来船往,已很热闹。
“你小子今天不睡懒觉,要来陪我,是有事?”左钧手背在身后,一边缓行,一边问跟在身旁的王法天。
“您不是一直催我成亲吗?我想好了,就和她成亲。”王法天在左钧面前,从不拐弯抹角。
“她是哪个?”左钧心中一梗,但揣着明白装糊涂。
“哪个!您未必看不出来。我喜欢碧儿妹妹!”王法天眼光熠熠。
“唉……冤孽啊!你哪个不喜欢,咋非要喜欢碧儿那丫头?天下女子那么多,可就你俩最不合适!”左钧叹口气。
“为啥就不合适?”王法天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啥不合适?几年前,我和你娘就想撮合你俩,还专门请你沈师爷去碧儿家探过口风。你天宏叔家,就你碧儿妹妹一女,人家是要招赘女婿延续香火的。我们家可就你一根苗,还指着你开枝散叶兴旺人丁,怎么可能让你去入赘!你自己想想,你俩合不合适?我看啊,你还是对碧儿死了心,那么多人家都想跟我们家攀亲,好姑娘多的是,另挑一个满意的,爷爷马上就安排去提亲!”
“这心我可死不了,我也不会,不能死。我跟碧儿妹妹已经在一起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左钧以为自己听错了,板起脸,停住脚步,盯着王法天的脸问。
“我说,我跟碧儿妹妹已经在一起了。现在,这亲无论如何也得结了。”王法天没退缩改口。
“你个小畜生!我们家在镇上人眼里,好歹也算是书香门第、和善人家。从小我和你大没少教你读书做人,你咋就做出这等事呢?你闯祸了,知不知道?”左钧瞬间就激动起来。一时间,他想不出这事该如何收场,声调就提高许多,一旁很多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小声点!啥闯祸嘛?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觉得这是好事。而且,您不是要四世同堂吗?这件事办好,您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王法天轻描淡写地说。
“你娃娃吃根灯草,说得轻巧!要是你天宏叔不同意,非要你入赘咋办?”左钧狠狠地瞪着他。
“啥轻巧不轻巧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如今,有办法去解决就是了。”
“你有啥办法?说来听听!”
“办法我真就有一个。今天找爷爷,就是跟您商量,看怎么去办顺当些。”王法天很是认真。
“人不大,口气不小!你倒是说出来,我看你娃几斤几两。”到底是自己家的孩子,左钧依旧有着一般的家长作风。
“爷爷,我这么想。你们觉得我和碧儿妹妹不合适,顾虑的是无论是我娶她嫁还是我入赘上门,都会断了一家香火。我在想,我们可不可以我不娶,她不嫁,来个伙婚。把我们俩的亲事,变成两个家庭的结合。天宏叔那边,我是女婿也是儿。我们家里,碧儿是媳妇也是女儿,我们为两头老人都养老尽孝。至于香火嘛,我和碧儿辛苦些,多生几个,让您的左姓,大的王姓,碧儿家的杨姓和我血脉里的李姓,都有人继承就是。”王法天说了自己的想法。
王法天说的不无道理,或许,这还真是一个破局之法。只是苦了孩子,一肩得挑上四家。左钧很是为这个孩子的情义担当而自豪,却又好奇,这小子的脑袋里咋会装着这么多的想法?
“都做成那样了,办法行不行得通,试试才知道。我就不明白,你这么多歪门邪道的主意,是哪个教你的?”
“用得着谁教?前些年兵荒马乱,世间很多亡夫丧妻的人家往拢一凑,还不就搭伙过起了日子?别人一个家庭几个姓,日子还不过得好好的?我和碧儿的情况,是她大不会把她外嫁,你们也不可能让我入赘。我们如果不想办法,肯定会被你们棒打鸳鸯,所以就有了这个想法。好在,我们两家同在一个镇上,照顾两头也轻松方便。现在天宏叔家的富乐烧坊生意要死不活的,很大的作坊场地闲置着。我们这边的买卖急需扩张,又找不到合适地方。我想,等我跟碧儿妹妹成了亲,两家产业还可拢作一盘考虑,既为我们的扩张找到新建烧坊的场地,也能把天宏叔家的资产盘活,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王法天向左钧托底了更深的打算。
“你娃娃真的很奸呢!惦记人家闺女不说,还把你天宏叔家产也盘算上了。”左钧听完,调侃他说。
“真不是惦记天宏叔家的家产。我们家,你和我大铺的底子那么厚,现在烧坊可说是日进斗金,我不稀罕他家那点家产。只要我和碧儿妹妹在一起,我就有责任把两个家都照顾好,所以得通盘考虑嘛。”王法天辩解。
“那成,晚上我和你爹你娘商量商量,尽量帮你娃娃把这好事办成。”别无他策,王法天的办法也确实有可行性,左钧的心情就豁然开朗起来。
“谢谢爷爷!就晓得我爷爷明事理,会疼我帮我!”王法天讨好地说。
111.无可奈何,相视一笑
杨碧儿出走后,杨天宏心中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咋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为啥我这当爹的话,她就听不进去?”杨天宏一仰头把一杯酒灌进肚里,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恨恨地说。
看着杨天宏父女俩置气互不相让,杨天宏妻子泪水忍不住流出来:“娃娃从小就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不要逼她了。真把她逼出个三长两短,杨家就真的无后了……都是我不好,没能给你们老杨家生出个儿子来,连闺女也没给你多生一个!”她一边给杨天宏倒酒,一边痛心自责。
“你哭个啥嘛!这可能就是命。娃今天把要死的话都说了,性子太硬。看来,这事真是勉强不得了。就听你的,她实在喜欢法天,就等他们在一起吧。只是,老杨家我这一脉,在我这就要绝了!”杨天宏端起酒杯,两行老泪沿着脸颊往下流。泪水滴入酒杯,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夫妻俩抵头痛哭。
杨碧儿从江滩回家时,父母房里的灯仍亮着,直到她吹灯睡下很久后,那灯也没见熄灭。
第二天醒来,杨碧儿心里置着的气未消,看父亲还是觉得不顺眼,话也不想跟他说一句。
父女俩的僵持让杨夫人很为难。她知道杨天宏宠爱女儿,现在虽嘴上说同意嫁女,但也终究是不情愿的。此时,最好的处置,应是杨碧儿主动向父亲服个软,打破这僵局。只有让杨天宏气顺了,事情才能往下说。
忙过中午饭点,杨碧儿先把柜台上的事情打点完,想出门走走喘口气,就被母亲叫住。说后厨进了食材,让杨碧儿一起去帮忙清点。
母女俩到了后厨库房,一边理菜,杨夫人一边轻言细语地对杨碧儿说:“女子吔,你妈我没出息,你爸就你一个女儿,他有将女抱儿继承香火的打算,你也要体谅。人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你喜欢上法天哥哥,可人家也是家大业大,一根独苗。想让他上门,根本就不可能。你爸不同意也正常得很。我晓得你爸惯实你,你想和法天在一起,得慢慢去和你爸说,把他泡软了,说不定就同意了!”
“我爸硬得像块石头,把他泡软,我看艰难。反正我是铁了心,除了法天哥哥,哪个我都不嫁。你们要再逼我,我也学那戏文里的哪吒,大不了把骨肉都还给你们!”杨碧儿狠劲十足。
“你傻啊!你们是亲亲的父女,哪来那么大要死要活的气性?听妈的话,向你爸服个软,认个错,剩下的事,妈也拼上这张老脸帮你去说。千万不要有那个要死要活的想法。我跟你爸就你一个,你要出了啥事,先不管你爸,你不是要收了你妈的命嘛!”杨夫人又急又心疼。
“我爸那里,这事说得通?”看到母亲焦灼的样子,杨碧儿的心软了。
“不试,咋就知道说不通?”
这天晚上,左钧让王秉正早点回家,还叮嘱陈于珍,让她安排厨下多备两个菜。
饭桌上,三杯酒后,左钧很严肃地说:“今天,把你们都叫齐了,因为家里有件大事得商量。”
“啥事您吩咐就是,这个家,您老人家的安排,还有谁敢不从?整这么隆重干嘛?”陈于珍搭言。
“还真是件很隆重的事,我一个人定不了,更办不了。所以得大家一起商量。”左钧盯一眼起身斟酒的王法天说。
“啥事您说就是,我们都听着呢。”知道有大事相商,王秉正正襟危坐起来。
“今天要说的,是法天结亲的事。想必你们和我一样,也早就看在眼里了,法天和碧儿两人是心有所属啊!我们得想点办法来促成这门亲事。”
“这事,几年前我们就试过,他天宏叔那关难过。”陈于珍仍不无顾虑。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这样做,你们看要不要得……”左钧把王法天早上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这里没意见。能让两个娃走到一起,一个孙子姓杨又有何妨?而且,只要天宏兄弟那边没意见,头一个孙子跟他姓,我都同意!”王秉正表态了。
“这个办法好,我同意。小两口以后生多了,还可以拿一个跟我姓陈。”感到了事情的处置会有转机,陈于珍高兴地凑个热闹。
“没得问题,以后我们一定努力多生几个,娘要儿要女姓陈都可以。”王法天见家人顺利过关,忍不住觍着脸承诺。
一家人统一了意见,接下来具体怎么办?大家觉得,还得是由左钧出面去做稳妥。
按母亲的意思,当天晚饭,杨碧儿亲自下厨,烧了两道杨天宏爱吃的菜。酒菜摆好后,杨碧儿去后院请已把自己关在屋内半天的杨天宏。
“爸,别生我气了。累了一天,也不见您好好吃东西。您快出来,我炒了您爱吃的菜,您喝两口,好睡些。”
想了一天一夜,杨天宏的心气已经顺了。只是面上还绷着,不想主动理女儿。杨碧儿来请他喝酒,他刚好就坡下驴,开门走出来:“我吃不吃有啥关系,反正不饿死也会被你气死!”
在父亲面前任性惯了,杨天宏吃哪一杯,杨碧儿清楚得很。她偎上前抱着父亲的肩膀撒娇:“说啥哦!您那么痛我,我才不舍得您死哈!您想让我子欲养而亲不在哇?我不答应哈。”
拢到桌边,杨碧儿把母亲也叫上桌,执壶把三人的酒杯斟满,端起杯子敬父母亲:“爸,昨天顶撞您是我不对,我向您认错!”把杯里的酒干了。
女儿给了台阶,杨天宏夫妻也无可奈何,只得相视一笑,端起了酒杯。
112.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左钧第二天上午去学馆打了一头,就往富乐酒家走去。他打算邀杨天宏一起吃早茶,好好和他摆谈摆谈。
与此同时,杨天宏也想找左钧摆谈。经过前两天妻子的开导,自己前后思考,他也已完全想通认命了。回头一想,由于自己固执,两个年轻人已被耽误了几年。既然两个娃娃分不开,不如早如了娃娃们的心愿。甚至,他已不在意由他这个养女儿的人来主动开口。
叫上杨天宏,左钧叔侄俩到半边街上找家茶馆,挑一清静临窗的位置坐了。左钧吆喝堂倌,要两碗龙安明前雀舌。
待茶温合适,左钧一手端起茶碗碗托,请杨天宏一起饮茶,另一手揭开碗盖,轻轻把水面一刮,用碗盖压住碗口,留出一道小隙,就着小隙里露出的通透茶汤,啜了一小口。含在嘴里一番品咂,压成一股细流,顺喉吞入腹中。一股雅淡茶香,在唇齿间弥散。“好茶!”左钧放下茶碗后,微眯着眼,拈须晃头。
杨天宏依样也呷下一口。心中有事,他竟没品出茶的香:“茶味由人随心。能品出茶香,说明师叔事顺心喜啊……”发音拖得老长,刚好叹出了心中郁结。
“难道,你有烦心事?给师叔说说,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左钧小心试探。
“跟师叔家这些年的顺风顺水比,我家如今,到处都是烦心事。您老是个明白人,这些年应该也看到了。买卖上,我家传了千年的米酒生意,已被烧酒抵到夹角了。虽说酒家里卖秉正兄的烧酒后,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但碧儿一天天长大,她的婚事又开始让人焦心。原本我想招个上门女婿来延续香火。谁知这丫头芳心早已暗许,我找的人,她死活不答应。现在我也想通了,认命!香火该绝就让它绝吧,只要娃儿好过。”说到这,杨天宏把话停住。端起茶碗,揭盖猛喝一口。这一口下去,竟拉去了大半碗。放下茶碗,他冲堂倌喊了声“续水”。
“今天,师叔不来找我,我也要过来找您,想跟您商量一下,这事,下一步该怎么办?”
“啥事?你说就是。”堂倌过来,左钧也把自己的茶碗盖掀开,等堂倌给杨天宏的茶碗续到八成,示意给自己的碗里也添一点。
“唉,师叔和秉正兄夫妻都看得出来,我家丫头喜欢的人是你家法天。这娃读过书,能写会算明事理,做事精明能干,人长得也伸展。说实话,我心里也喜欢得很。但是人再好,您家也就这一棵独苗。我晓得我挖不来也不该挖。原想两个娃娃年轻心性不定,说不定可以分开。可拖这几年,现在看来都是徒劳。命里该我绝后,我认了!两个娃娃的事,我想尽量给他们办了。细想一下,这几年也苦了两个娃娃。我不想再做那棒打鸳鸯散的人,只想让他们得偿所愿,让有情人早成眷属。”说到这,杨天宏泪花闪闪,但话语里,全是温情。
左钧没想到,这层窗户纸,会由杨天宏来捅破。
“你把话都说开了,那我也不再藏着掖着。今天约你吃茶,也是想和你说法天和碧儿的事。两个娃娃,从年龄长相和家世,都是天造地设,般配得很。早几年,我们就有心结成这门亲,还专门请你师尊来打探过。但听说你要招赘,考虑到两家的情况,我们原本也打算放弃。但不管我们咋想,也左右不了娃娃。人家两情相悦分不开!我们做长辈的,硬要别人劳燕分飞,估计两家还会出事出丑。反过来想,我们心中的坎,不就是两家的香火吗?这个局好破。我们来个你不说嫁,我不谈娶,儿女结亲,两家相伙。你收法天做干儿,秉正认碧儿当义女。两个娃娃两头占,都把对方父母当亲爹亲妈侍候。至于香火,让他们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儿女,拿些姓杨,拿些姓王,还可以姓左姓陈……只要你愿意,我跟秉正两口子说去。两个娃娃的后代,先姓你的杨,直接叫你两口子爷爷奶奶,这样,你杨家的香火不就续上了?说不定还会人丁兴旺哦。”左钧一口气把想法倒了出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杨天宏心中多年的块垒瞬间舒达。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可以这样做?”
左钧不明白杨天宏这话的意思,忙补充说:“肯定可以!要信不过你师叔,我把你秉正兄夫妻和法天都叫来,立个字约如何?”
“立啥子字约喔!只要秉正兄夫妻没意见,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都大人大面,谁还信不过谁!”杨天宏跳起来就要下楼,说要回家把这个事说给妻子和杨碧儿听,好挑个日子尽快把这事给办了。
“你看你,急啥嘛!我们两家在这铜牟镇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结亲这么大的事,哪能草率地说办就办?你先坐下来,我们爷俩好好吃会茶。接下来的事,我们叫上你秉正兄夫妻,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再定。该有的仪礼一个不少,该有的过场一环不缺,要办就得办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左钧叫住了杨天宏。
113.好事不在忙上
回家向王秉正夫妻通报了情况,左钧第二天就把王秉正和杨天宏两对夫妻叫到一起,商量确定两家结亲的细节。
请媒、下聘这些程序,很容易就统一了意见。在婚期的选定上,王法天却有自己的想法,爷孙俩为此还起了争执。
“好事不在忙上!目前天年和顺,不管是我们自己的田地还是周遭乡邻,粮食产出都不差。粮价低平,市面繁荣,好酒需求日增不说,价钱还在飙涨。我们得尽快扩建烧坊,待烧坊落成之日同办喜宴,这样我们两家就可以四喜临门。”王法天不愧为非常有想法的少东家。
“我同意扩建烧坊,但不同意等烧坊建成后再成亲。我们烧坊周遭已无可用的空地,要扩,只有打邻居街坊的主意。你们也打探过,那些房屋别人要居家谋生,根本就不同意卖。如果异地再建,淘神费事拖时间不说,你们又舍不得老烧坊里的那股泉水。这种情况下,等你把新烧坊建成再成亲,不是要到猴年马月?肯定耽搁我抱重孙。”左钧率先发表不同意见。
“这事以前不好办,但现在不难办。那些邻居不卖房子,不就担心房子卖了无地栖身谋生吗?现在我们不买了,用更好地段的房子去换。”王法天早有谋划。
“晓得你在打啥主意了。不过你想的事,在你和碧儿成亲前能不能成,我看悬。”左钧想起王法天此前向自己交过的底,明白了他想干啥,但仍觉有点不靠谱。
“爷爷您就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好吧!你去试试,如果不成,把亲成了再说。”左钧让了一步。
挑一个午饭饭点后的时间,王法天让伙计在酒窖里汲了坛最早一批的太白醉带上,去富乐酒家拜见杨天宏。
从杨碧儿的口中得知,杨天宏喜欢慢饮,因此,总会把的午饭时间安排在大多数客人散去之后。
赶到富乐酒家时,杨天宏刚把一壶烧酒、几碟腊卤和杯碗筷子摆上桌。
“叔,今天喝这个。我陪你吃几杯。”王法天让伙计将酒坛在邻桌放了,自己坐到杨天宏对面。
王法天进酒家,杨碧儿和母亲都瞧见了,杨碧儿还跟着一同到了杨天宏跟前。
她先去帮王法天取来碗筷杯子摆上,又去柜台拿来酒提和酒壶,将王法天带来的酒灌了满满一壶,将杨天宏先前放桌上的酒换了下去。
杨天宏是打心眼里喜欢王法天的。两家的亲事定下后,他对这个干儿女婿,更是越看越欢喜。等杨碧儿招呼着把零碎事情弄完,他先执起酒壶斟了酒,王法天想把酒壶抢过来都不行。
“按说,你该叫我爸了!说说,你那么忙,今天咋有闲心来陪我喝酒?是有啥事?”杨天宏一边倒酒,一边问。
“就是,我该叫您爸了。”王法天一边说,一边瞟眼忙完后陪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杨碧儿。
“爱咋叫就咋叫,看我干啥?”杨碧儿脸有些红。
“来来来,先走一个再说。”杨天宏斟完酒,假装无视两个年轻人打情骂俏,招呼王法天喝酒。
一杯酒下肚,杨天宏咂巴着嘴连连称好。王法天把酒壶抢到手中,一边给杨天宏斟酒,一边说:“爸,您觉得这酒好,今后管您够,我也会经常过来陪您喝。今天来找您,确实是有事,想跟您老人家商量。”
“是一家人了,不管啥事,只要是我做得到,你说就是。”被王法天一声“爸”叫得心花怒放,杨天宏高兴地应道。
“我爷和我娘在忙着给我和碧儿妹妹定婚期。您也晓得,现今我们的烧酒供不应求,酿酒的粮食又多又便宜。我想把烧坊再扩建扩建。等新烧坊落成开张,把我们的亲事一起办,来个四喜临门。”
“好想法啊,只要时间不是拖得太长,我同意。”
“时间倒不会太长,至多一个寒暑就可完成。但目前被一点小问题卡住了。”
“啥子事卡起了?我能帮你忙不?”杨天宏停下筷子,盯着王法天。
“今天就是来请您帮忙的。”
“痛快说!”
“来,先敬您一个,咱们再说正事。”王法天端起酒杯。
干了杯中酒,王法天又想去拿酒壶,才发现酒壶已被杨碧儿抓在手中。
“我家烧坊那里的地势您知道,往外是涪江河道,已没空间。要扩建只有向镇内方向打主意。但镇内方向建有房屋。我原想用银子买下,可邻居们也要居家做买卖,不卖。我觉得,也在理,咱不能估买估卖,打别的歪主意,毕竟人家也有一家人要养活,要遮风避雨嘛。我想在镇子里找个更好的位置,买块地把房子修好,去跟他们换。”王法天趁杨碧儿倒酒的时间,对杨天宏说。
“与邻为亲,与人为善,你娃娃这个主意不错!”杨天宏赞道。
“那爸,您的富乐烧坊在镇子中心,现在您煮的酒也不多,那地方几乎就闲着的。可不可以把那地卖给我。”王法天试探着。
“憋半天,原来你娃娃是想说这事。”杨天宏笑了。
扩建烧坊的事,此前王法天和杨碧儿说过多次,他想打富乐烧坊那块地的主意。
“我们空着,法天哥哥他们家有用,就卖给他们吧。”给父亲斟满酒后,杨碧儿给王法天帮腔。
“还没成亲,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子答应你,那块地你们有用,拿去用就是。不过,我不想听啥买卖的话。等你们成亲了,我的还不都是你们的。未必我会把它们带到棺材里去。”杨天宏一边调侃女儿,一边爽快地答应了王法天。
目的达成,相饮更欢。翁婿俩的酒一直喝到晚饭饭点前才结束。
王法天乘酒劲,兴冲冲地赶回家,把喜讯传达了一遍。一家人一致决定,马上动手扩建烧坊。
平时相处甚好,与烧坊附近几家邻居的置换协议很快达成。王法天补了邻居些营业损失,找地临时安置了几家人。之后,烧坊和要还给邻居们的街房,两边同时开工起建。
这次,王法天一口气建了两间作坊,添了四口甑灶,又依山凿了四口酒窖。
终
己卯年冬月,烧坊扩建工程完成。新修两间作坊外,王法天把原来的两间老作坊也翻了新,还建起一道青瓦白墙的围墙,把整个烧坊围了起来。弄了个高阔大门,门外摆上了一对霸气的石狮子。
建设完毕,左钧找人推算,吉日定在了庚辰年(1700)正月二十八。
佳期定下后,王秉正很是感慨。“法天这娃能活着,我们能有今天,还得感谢留坝的那些老兄弟们。”一天晚上,王秉正在床上搂着陈于珍说。
众兄弟舍命犯险一起救王法天的故事,陈于珍已听过多次。“想他们了,就去看看,邀来参加法天的婚礼。反正现在陕西那边的仇家已没了。”陈于珍温柔地说。
王秉正算了算,轻骑快马,年前去趟凤翔的来回时间还算富裕,于是决定回趟陕西。邀请留坝的众兄弟来参加婚礼外,也回去祭奠一下父亲、干大,还有义兄李有德。
第二天,王秉正把自己的想法跟左钧和王法天一说,爷孙俩都很支持。把家事交代一番后,他带个伙计就上了路。
晓行暮宿,不过五日,就赶到了留坝。留坝的兄弟们当年帮助了王秉正,也都得了不少银两馈赠,又积累了多年,多已子孙满堂,家道殷实。只可惜,太白酒楼的李掌柜已不在,酒楼由一个兄弟接着经营。
王秉正依旧入住这里,约齐众兄弟后好好喝了台酒。席间,除邀请众兄弟参加王法天的婚礼外,也向大家通报了姜守备及那帮马匪已被剿灭的事。
众兄弟家里都有了子孙可以支撑。听闻当年救出的孩子就要成亲,都欣然同意年后往贺。
在留坝驻留两天,王秉正起程赶往凤翔柳林。
阔别十多年后再回柳林铺,父亲和干大的坟茔上已长满了荒草。老谪仙烧坊的旧址也被他人建了房屋,街头已难遇到熟悉的面孔。悄悄祭奠了王耀文、李明道和李有德后,王秉正踏上了回程。大寒之前,回到铜牟。
万事俱备,新烧坊如何取名,成了困扰左钧和王秉正父子的一件大事。
谪仙烧坊老名从凤翔柳林承袭而来。到了铜牟镇,因其地理位置离谪仙李白故里太近,但凡一个酒坊酒楼酒铺,都傍着李白取名。陈于朝曾提起过,王秉正父子也早有更意。再者,新烧坊扩建部分的土地,是用杨天宏的富乐烧坊置换而来,毫无争议,新烧坊里应有杨天宏家的权益。按两家约定,王法天和杨碧儿的亲事是男不娶,女不嫁的伙婚,婚后两家的香火祭祀同时传承,因此新烧坊的名字,再沿用谪仙烧坊之名也不再合适。
王秉正父子想过沿用富乐烧坊的名字,但左钧前思后想还是觉得不妥。富乐烧坊始于东汉,已有千多年历史。千百年来,富乐烧坊给人的印象都只是煮米酒的,用这个名字统率在周遭州县早已声名远播的两大烧酒品牌,有些怪异。左钧顾虑的还有,如果用了富乐烧坊的名,会有谪仙烧坊被吞并的说辞,那样,王法天被议论是入赘上门的言语就在所难免。
“烧坊一定得有个响亮的新名!”瞻前顾后,思来想去,这件事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共识。
四喜同临,王法天和杨碧儿的这场婚事,对王杨两家来说,都可谓是天大的事。请柬发到两家所有亲朋好友外,王汝、赵昹、曹家富等一批老友和附近州县的大小官员也都收到了请柬。
作为杨天宏亦师亦父的亲人,沈老夫子缘跨两家,更是上上之宾。老人接到喜帖后,喜不自胜,开始搜肠刮肚准备贺礼。与别的亲朋准备金银财物不同,老人想送点特别的东西。他知道,王、杨两家最不差的就是钱财,他的礼物,绝不能落俗,还要让大家都能记得。
一生教书,授业之余,老人尤爱楹联。考虑到酒文同宗,老人决定持制一副楹联,以让王家烧酒更有诗意文气。
前思后想,老人拟出一副能反映王家父子和左钧人品德行及其所制美酒声名的对联,写下后反复推敲修改,直到觉得满意,才差弟子去了铜牟镇,丈量下新烧坊大门两侧尺寸,找匠人刻制涂漆描金,制成后用红绸覆了,送到铜牟镇左钧的学馆存放,等大喜之日再行张挂。
虽新烧坊名字一时定不下来,定好的佳期却不能耽误。
庚辰年正月二十八,王杨两家的喜事如期举行,婚礼的仪式和喜宴,放在新烧坊的大院内。
迎新人之前,沈老夫子送来的楹联被匠人安排先行张挂。
揭下红绸,黑底木牌上的大字金光闪闪。上联书:“集五谷酿琼浆人神同醉”,下联镌刻:“行侠义重诚信天佑烧坊”。
望着这二十个大字,左钧拈须点头,思索片刻后,突然兴奋喊出:“有了!有了!”随即让院口写礼的账房取来斗笔和整张红纸,依着楹联字体,挥笔写下“天佑烧坊”四个大字。
“就叫这个名,咱们烧坊就叫这个名,如何?”左钧征询王秉正父子和杨天宏的意见。
“诚信为商,侠义做人,酿百姓喝得起、有益身体的好酒。这样的烧坊,百姓会喜欢,老天也肯定会保佑!”王法天拍案叫绝。
王秉正和杨天宏也同声叫好。见大家都无异议,左钧现场就让挂联的匠人量了烧坊大门门楣尺寸,按楹联的风格,拿去做成匾额张挂。
公元1700年,大清康熙三十九年,农历庚辰龙年正月二十八,天佑烧坊创立!
后记
世上最可爱的是饮者。
有一老翁,夜间床前放瓶酒,至晨则酒空人醉,问其,竟不知何故。
一同事,早起说话结结巴巴,满身酒气。人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早上喝了几杯,有些醉了。
还有一人,素常进门就要下车,但一喝酒,必定骑车进院,穿堂入户,如有神助,分毫不差。其父见其如此,就问:又喝酒了吧。
还有一老者,生病就医,医嘱不可饮酒。老者就急:活着就图个酒,不喝酒,还活什么?
邻人卖酒,家有酒坊,却日日要沽勺饮点,其妻就急。说,喝喝,天天卖的还没有你喝的多呢。愣说卖酒是他蓄谋已久的诡计。
人无点痴不可交,在这世上个个如云里雾里、假面不见的时候,饮者也正因其淳朴真实本性的展现才这般可爱吧。
后传
诗云: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是令狐撰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奸贪不义。死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楮钱,冥官大喜,所以放还。令狐撰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卖富差贫,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谤讪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尽拚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烧些楮钱,便多退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本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主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主簿是个忠厚人,不把心机堤防,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拢统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时,林家在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主簿见说得蹊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拚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赢的。”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连夜叫八个干仆,把簿籍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了,也诉下状来。州官得过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夏主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到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少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算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走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在牢中,心中气蛊,染了牢瘟,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时,分付儿子道:“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家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
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问其缘故,八郎道:“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勾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绿袍官人在廊房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烦劳八郎来此。这里文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见过,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须说得。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我供道:‘是两人见招饮酒,与官会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对左右叹道:‘世上却有如此好人!须商议报答他。可检他来算。’吏禀:‘他该七十九岁。’王道:‘穷人不受钱,更为难得,岂可不赏?添他阳寿一纪。’就着元追公吏,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