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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全文阅读

作者:岚小榕     庚辰年正月txt下载     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9.愤怒的烧酒

    待一众兄弟消失在夜色中,王秉正从马上解下李有德的尸体。

    如果不是自己妇人之仁,没果断了结那匪徒性命,义兄是不会丧命的。王秉正内心充满了自责。他很想为义兄风光厚葬,但天亮以后,绑匪一旦发现今夜变故,必然会对他们展开追杀。

    他已没时间从容善后。

    王秉正再次回到李有德家。屋里,李法天已醒。被绑一个多月跟土匪一起生活,他早已忘记了恐惧。

    看着李法天,王秉正一阵心酸。他抱起李法天就往自家院子走。时间紧迫,他必须先把孙氏接出来。

    一脚蹬开院门,王秉正径直走到自己的睡房。见屋内无人,王秉正一怔。他知道孙氏在柳林铺并无亲戚朋友,晚上怎会不在家?

    王秉正踹门,已惊醒了自家女佣。未及女佣起床,只听王秉正在屋外喝问:“太太呢?”

    女佣慌忙开门迎接,但她欲言又止,低头不敢作答。

    “干娘带我去做衣服时,我才被抓的。”说到孙氏,王秉正怀里的李法天接了话。

    李法天是如何被绑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困扰王秉正的一个大疑团。

    娃是被孙氏带出去后被绑的!难道孙氏和绑匪有牵连?王秉正不敢相信。

    “问你,太太呢?”王秉正再次厉声问女佣。

    “可能在赌坊。最近这段,只要您不在家,太太经常去了赌坊就不再回来。”女佣低头嗫嚅。

    孙氏耍钱,王秉正知道,但她耍钱耍到彻夜不归,王秉正还是头一次听说。他意识到,问题定是出在这女人身上。

    “把娃看好。”王秉正把李法天交到用人手上,决定去赌坊探个究竟。为防意外,他到李有德家,带上了自己的刀。

    天色已近黎明。王秉正赶到好运来时,赌坊二楼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命里注定。头天孙氏和江掌柜睡得早,醒来后兴趣盎然地做了晨戏,此刻正偎在一起调情。他们屋子里的光亮,正好为王秉正指了路。

    轻松攀上二楼,王秉正来到江掌柜卧室窗外。

    孙氏的娇喘,男人的贱笑,声声刺入了王秉正的心尖。

    “娘子放心,他的命在我手上。只要他把钱筹回来,弟兄们会把那一家老小全都……”灯影一晃,一只手臂的影子在窗棂上一挥,有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但他表达的意思,让王秉正倍感寒凉。

    “以后,这逍遥的日子,就是咱们二人的了!”

    想不到,如此漂亮的躯壳内,竟藏着这般蛇蝎的心肠。更想不到,绑匪的首领,就在离自家不远的地方,搂着自己的女人,在盘算如何置这一家人于死地!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窗户,跳进屋内。在两个贱人的惊叫声中,他一声不响地撩起帐子,一刀劈了过去。那孙氏枕着江掌柜的一只胳膊,赤裸的身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劈成两半做了艳鬼。江掌柜本是行伍出身,但手臂被孙氏压着,未及抽出,也被王秉正剁下半只。只见他忍住巨痛,赤条条地跳将起来,号叫着寻着武器,却被孙氏的尸首和被褥绊倒,一个趔趄摔在床边。王秉正疾跨一步,又是一刀,这只恶贯满盈的头颅便从脖子处滚出老远。

    王秉正余恨未消,顺手将油灯扔到那张刚才还软玉温香,但瞬间已被血腥漫透的床上,这才回身跳下楼,奔自己家去了。在他身后,赌坊很快燃成一片火海。

    在熊熊的火光当中,王秉正再无半点退路。这柳林铺,一刻也不能待了。回到家,他给两家用人留了些银两,交代其天明后各自再寻出路。然后,将金铤等紧要贵重物品一股脑地装进包袱背上,牵着李法天向谪仙烧坊而去。

    既然已无法为李有德操办后事,干脆就让它为义兄殉葬。

    来到烧坊,王秉正把李有德的尸首扛到酒窖放好,劈开一个酒海。酒浆喷涌而出,强烈的香气顿时弥漫开去。王秉正退出酒窖,把手中的灯笼扔向地面流淌的酒液当中。

    火燃了起来。王秉正拉着李法天,迅速奔到前院,骑上坐骑,迅速消失在柳林铺熹微的薄雾当中。

    数万斤好酒,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

30.寄浮游于天地

    逃!必须逃!

    但逃向何方?王秉正决定先去秦岭李掌柜处暂避,视情形再作下步打算。

    为避免把祸事引到留坝,一出柳林,王秉正先骑马往东北方向到达凤翔府,在凤翔高调租来一辆双辕马车驰向扶风。在扶风,王秉正打发走马夫,随后购来一匹好马,绕过凤翔,经郿县赶到陈仓。

    王秉正逃出柳林当天,江掌柜被杀,赌坊和谪仙烧坊的两场大火就已报到凤翔姜守备那里。第二天,老爷岭绑匪的相关信息也送到了。两条信息一对,姜守备顿时明白了。

    在姜守备眼里,谪仙烧坊的掌柜只是两个普通的商人。按他与哥哥的布局,吃掉谪仙烧坊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不想,天天打鸟,竟被小鸟啄了眼睛,不仅没能霸占谪仙烧坊,还搭上亲哥的性命。更让他心疼不已的是,渐成气候的赌坊也毁于一旦。

    姜守备恨得牙痒,但是在场面上,自己虽身在官府,却又不敢惊动官府,因为江掌柜一伙叛军马匪的身份,终究是见不得光的。一旦官家正经追究起来,事情败露,自己也得遭殃。他只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私下安排兄弟们翻天覆地地寻找王秉正和李有德。明里却只有想办法去凤翔府、县衙门活动,将柳林铺两场大火当作意外销案。

    姜守备通过守城兵丁和江湖中人探知,王秉正去了东北方向。还探得王秉正祖籍就是山西,于是,他把追杀的重点放在了东北方向。

    在陈仓盘桓几日,王秉正确认身后已干净,才进了秦岭。到留坝找到李掌柜,住进了太白酒楼。

    开始,王秉正计划待风声平息,就留在留坝做事谋生,可姜守备在凤翔全境及东北方向追杀无果后,扩大了搜索范围。不久,留坝也出现了拿着图形,许以暗花寻找王秉正和李有德的江湖人士。所幸王秉正在留坝期间行事低调谨慎,除众兄弟外,并没与外人交往,自然也无人认识。在李掌柜和众兄弟的庇护下,暂时还算安全。

    留坝无疑是待不住了。为了不连累众兄弟,王秉正与李掌柜反复商量后,决定从汉中沿汉江去湖北。李掌柜隐约知道,大顺军虽被剿灭,却还有很多弟兄在湖北四川交界一带占着地盘。到了那里,马匪的势力就鞭长莫及了。

    为不招人注意,辞别众兄弟,带着李法天离开留坝时,王秉正把兄弟们送给自己的大刀也留下了。

    父子俩先沿陈仓故道向南,到达沔县。在沔县租条小船,沿汉江而下,也就十天光景,便到了襄阳。在襄阳弃船上岸,雇了辆马车,沿荆襄古道径直到达了夷陵。

    王秉正原本打算从夷陵沿长江上行,往夔州找寻大顺军旧部。可一路上打探的消息都告诉他,大顺军旧部“夔东十三家”早已被清军清剿,或死或降,已无当风旗帜。现夔东一带深山之中,虽还有寨子,却多是当年摇黄残部,那是真实祸害百姓的棒客。

    陕西回不去,投靠的大顺军旧部的希望也已灰飞烟灭,下一步去哪里投身?一时间,王秉正心里也无答案。

31.望蜀楼客栈

    水至此而夷,山到此而陵。

    夷陵古称彝陵,位于长江西陵峡外,是长江中上游的分界点。三藩平定后,长江黄金水道繁盛景象再现。南下江浙湖广商贾弥聚,北上川渝黔滇樯桅云集,夷陵一时间热闹非常。

    投大顺军旧部已然梦破,北上还是南下?王秉正一时难做决断,只好带李法天在夷陵盘桓下来。

    夷陵上行至重庆朝天门处,有水汇入长江,这水叫嘉陵江。而涪江则是嘉陵江重要的源流之一。

    涪江源头在龙安府与安多雪区接壤的雪宝顶。

    龙安府自古以来藏、羌、氐、汉杂处。前明嘉靖前,由土司治理,唤作龙州司。后当地土司薛兆乾谋逆被诛,这里遂改为流官治理,制龙安府,辖平武、江油、石泉、彰明四县。

    龙安府时任知府陈于朝,是生于奉天的汉人。其父本是直隶一书生,早年清太祖征掠关内,陈父被代善所掠,赐给八子祜塞做了奴才。因其饱读诗书,被安排做了汉文先生,教府中子弟读书。陈先生膝下育有子女多名,却多早殁,仅存长子陈于朝和小女陈于珍。

    陈于朝忠厚聪慧,自幼伴读祜塞子嗣,习得满腹经纶,私下与祜塞三子杰书交谊甚好。

    三藩乱起,杰书受皇命征伐江浙福建,携陈于朝于帐下。因其文采人品,被推举到地方为官。康熙二十一年,祜塞因救援前方不力,被调回京。陈于朝也从福州知府任转任蜀地龙安府。

    陈于珍也自幼读书习字,侍候王府女眷,习得一手漂亮女红,更谙熟满人插戴技艺。父母归山后,陈于珍被主子赐婚正红旗一牛录章京。进到夫家,蜜月未满,丈夫即随军南征三藩,一去数年,音讯渐无。直到公婆安归仙乡,陈于珍入关寻夫,才得来确实消息,其夫早已阵殁。

    孤苦无依,陈于珍只得只身前去福州投靠兄长。千辛万苦赶到福州,却被告知陈于朝已转任龙安府。于是,她只能再次孑然上路,奔龙安府而去。

    一路艰辛,从福州到夷陵,陈于珍身上盘缠所剩无几。可从夷陵租船上行到龙安府,尚有两千余里水路,所费自然不是小数。不得已,她只得暂栖在夷陵。

    其时,满清早定了天下。官绅富贾对满人服饰,也由最初被动改转为追捧。陈于珍刚好精于此道,就在夷陵做起插戴婆营生,为官绅富贾人家妻妾小姐插戴修容,指导缝制满人衣物,打造满人钗饰。存身之余,攒些盘缠。

    王秉正盘桓夷陵,正好与陈于珍同栖在一家叫望蜀楼的客栈里。

    望蜀楼东家名左钧,出身绵州铜牟镇一乡绅人家。年轻时为避大西军祸,也为追逐未遂功名,沿江南下,投了南明弘光朝廷。朱由崧被俘后,左钧辗转西南,再投了永历皇帝朱由榔,被授户部员外郎。永历政权内斗,朱由榔本人随李定国南遁云南。左钧对南明王朝彻底失了望,借机辞官。他本想回归乡梓耕读度日,却又害怕被满清官府追究,于是在行至夷陵时止了步。

    多年在户部协助税务催收和钱粮调度,虽不事贪腐,却依例得了不少俸银和地方孝薪。留驻夷陵后,左钧开起了客栈,本为谋生,却不意抓住了社会由治到繁盛的机会,逐渐积起些名望身家。

    望蜀楼矗在夷陵文昌门内,一面紧邻水神奇相庙,一面靠近城墙。

    左钧本就是读书之人,只思生计不图暴利。他将望蜀楼环境布置得幽雅别致,房价也定得公道。生意开张后,虽未刻意运营,却一直源开财茂。

    望蜀楼客栈有三重院落,前面门庭是三层框架木楼,做酒楼用。客栈在第二重院落内,是两层木楼。底层正房是左钧卧房及书房,两厢则是几间招待船工挑夫的通铺大房。二楼是套房单间,有回廊相连。第三重院落也是四合院,作马厩及库房。

    王秉正父子租住在二院西楼一个单间,陈于珍住的小房间,在他们房间斜对面的东楼最里处。

    左钧是个明眼人,也是个厚道人。陈于珍入住客栈时,知道其寻亲不遇陷入穷途窘境,左钧给陈于珍安排了一间不大,但相对清静的房间。房价上,主动以长租为由,给她打了对折。为帮助陈于珍脱困,了解陈于珍的过往后,他给陈于珍提了做插戴营生的建议。陈于珍最初的客户,也是他帮忙给联络介绍的。

    陈于珍很感念左钧相助。相处久了,就以叔父尊称。左钧半生颠沛流离,无妻无子。见陈于珍乖巧坚韧,甚是喜欢,慢慢地,也将其当作了亲人,平日里照顾有加。

    与陈于珍不同,王秉正单身带一个小孩,长住单间上房,不见跟班随从,也未带货物车船。偶尔也会外出,却不见与生意人有瓜葛往来。平时进出遇见虽会点头致意,却与谁都不熟络深交,显得特立独行。

    这是个心里有事的汉子!左钧对王秉正多了一份关注。

    转眼间,丁卯年(1687)春节临近。

    年关前,商贾回乡,船工挑夫归家,热闹的夷陵码头开始清静起来,望蜀楼的生意也日渐清淡。

    “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满工”,大批客人散去时,左钧也给望蜀楼的店员伙计们放了假。客栈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三个无家可归的外地伙计留了下来。按惯例,几人利用客少时机,对客栈设施进行了整理维修,贴了门神春联福字,挂了红灯笼。

    大年三十,客栈里的客人多已散去,整个客栈,也就剩陈于珍和王秉正爷俩三个客人。

    当天,左钧亲自下厨,置备了一桌丰盛酒菜,招呼还迁延在客栈的客人和伙计,一同过年守岁。

    王秉正父子本就避难而来,入住客栈后,为防言多有失,一直深居简出,从不主动与人交往。东家邀请一起过年,王秉正本不想参加,但年三十,街上各家店铺都关了张,父子俩无处可去,只能应了下来。

    一如很多读书人,左钧是个好吃会吃的老饕,对厨艺也颇有研究。年三十,左钧亲自下厨,腊肉、香肠、风干鸡外,川味十足的豆瓣鱼、回锅肉、红烧豆腐也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按当地风俗,年三十各家基本都会禁足。没了生意,难得空闲的陈于珍也系上围裙,与左钧一同下厨,打理年夜饭。

    当陈于珍把最后一道小鸡炖蘑菇端上桌时,所有人早已入座等候着她。

    酒席摆在酒楼一个大雅间内。一张精美大八仙桌,左钧在上方坐了,下方是酒楼两个伙计,左边是王秉正和另一个伙计,留给陈于珍的座位在右方,李法天紧挨着她坐,正好与王秉正面对着面。

    人齐落座,左钧让伙计抱出一坛自己珍藏的蜀地杂粮酒。启了封,倒入一个青瓷酒壶,随后给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

    酿酒多年,王秉正对酒格外敏感。这种四川杂粮酒注入酒杯时,会有一股浓郁酒香弥漫到周遭空气中。王秉正准确地感觉到,那香味既不同于自己所酿的柳林酒,也与汾阳的清酒和羊羔酒相异。

    逃离凤翔以来,王秉正一直谨慎,几乎滴酒未沾,却在这奇异酒香的诱惑下,忍不住俯下身去,深嗅了一口。

    应是个懂酒好酒之人!见王秉正这一不经意的举动,左钧想。

    倒好酒入座,左钧端起酒杯致了祝酒词,大家起身碰杯,共道一声“过年好”,各自把杯中酒饮了。

    把酒倒入口中,王秉正没有直接吞下。他用舌头搅动口中的酒,让酒沁润口腔内壁的每一个细胞,再用舌头细细品咂,一种协调纯净的浓郁酒香在嘴里弥漫开来。

    好酒!酒入咽喉,王秉正不禁在心中赞叹。

    左钧持壶敬了头三杯,大家一同饮了。后面的时间,开始单个敬起酒来。王秉正的位置在首席,自然头一个被敬。

    左钧下座持壶,给王秉正把酒杯斟满,然后端起自己已斟满的酒杯,拍拍王秉正的肩头:“我看王先生沉稳,行事低调,定是个做大事的人。先生能入住我的客栈,也算我们有缘。先生要有难处,尽管开口,要老夫能帮得上,绝不推托。”

    “多谢掌柜!”王秉正起身,双手端杯,以示敬谢。在对视当中,他读到了老人眼中的慈爱与真诚。

    女人和孩子,天生就是容易亲近的一对。东家掌柜单独敬酒的空隙,陈于珍和李法天套起了近乎。

    自小在柳林铺生活,虽说家里殷实富足,但关中人家对于饮食,一般都不太讲究。这一路逃亡,无暇更无心去琢磨吃喝。这顿年夜饭,对李法天来说,是好久未见的美食。特别是桌上的那些川味香肠、腊肉,从蒸笼里端上桌面时颜色鲜艳红亮,香味扑鼻,更吸引着小孩子的垂涎。

    李法天自小家教极严,有长辈外人同桌,吃东西都随大人同时举筷放箸,只取就近菜肴,不敢随意造次。

    虽是克制,孩子的渴望却是不会掩饰的。陈于珍从李法天眼光中捕捉到孩子喜欢的吃食,就伸筷各拈了两块放到李法天碗里。李法天冲陈于珍腼腆一笑,道了谢,然后才拈起一片香肠塞进嘴里。

    “小嘴挺乖。”陈于珍忍不住伸手在李法天鼓起的小腮帮上轻捏一下,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

    左钧敬完一巡酒,将酒壶递到王秉正手中。王秉正先将左钧的酒杯斟满,然后请桌上其他人干了杯中酒,再为每人的酒杯续满。接着,双手端起左钧面前酒杯,递到左钧手里,邀大家一起为左钧敬酒。

    “我等都是沦落天涯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人。所幸老掌柜热心,大家才能坐到一起来,共享这顿丰盛的年夜饭。除了感谢,就借老掌柜这杯酒,我们来共同祝老掌柜健康长寿,来年生意兴隆,心想事成。”话毕,王秉正站直来,带头饮干,其他人也站起来,附和着饮了酒。

    气氛热烈,左钧示意大家坐下:“谁都会遇到难处。大家既然坐在一起,那我这客栈就是大家的家,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放开了喝个高兴酒,过个快活年,用不了太多客套。”

    敬酒一巡,王秉正的酒要敬到陈于珍处结束。

    在关外满人王府出生长大,又经历过婚姻,陈于珍没有关内女子的拘谨,却有酒量。当王秉正敬到自己面前时,她没有半点扭捏和推托,直接伸杯接了。

    借着给敬酒的机会,王秉正第一次正视了这桌上唯一的女子。三十来岁年纪,皂襦素裙,发髻高绾,端庄清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在酒的作用下显得温润潮红。举手投足间,显露出非一般人家女子所没有的优雅大度和从容。

    孙氏也是美女啊!但是,与对面的女子做比,就如剪纸窗花与空谷幽兰,远远不在一个境界。

    王秉正敬酒,陈于珍也第一次正面瞧了这个被安排在首座的男子。只见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壮实而不油腻,国字方脸尤显刚毅,眼神中透出的是冷静沉稳,给人一种历尽世事的练达和厚重感。

    “祝妹子万事顺意。”迎着陈于珍的目光,王秉正竟有点躲闪,简短说了祝词,先喝干了杯中酒。

    “多谢大哥”,陈于珍以袖掩面,把杯中酒啜入口中咽下,落座后,继续逗李法天说话。

    深夜,大家酒足饭饱,仍兴致未尽。左钧吩咐伙计撤去碗碟,换上花生瓜子糖果及茶水,把院里院外灯笼全部点亮,招呼大家一同守岁。

    子时交岁之际,左钧拿出早已备好的爆竹,让伙计和陈于珍领着李法天到院子里燃放。热闹了很久,左钧还给了李法天一袋铜钱压岁,各自回房睡觉。

    李法天和陈于珍已有点恋恋不舍。临别,他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去奇相庙烧香。

    借着酒劲,一夜香眠。初一大早,王秉正被驱邪迎祥的鞭炮声吵醒。习惯早起的他穿衣下床,出客栈后到江边码头空旷处舞了一趟拳脚。再回客栈时,左钧已吩咐伙计将煨了一夜的鸡汤端上桌,招呼大家一起用新年第一早。

    王秉正应诺着,回房叫醒李法天。他俩赶到摆餐的酒楼时,包括陈于珍在内的所有人都已到齐。陈于珍招呼李法天坐到自己身边,塞给李法天一串用红线编的钱龙串压岁,那是陈于珍昨夜回房后连夜赶编的。

    待大家都坐定,左钧执勺分菜。一只煨得软烂的肥鸡,雪白鸡汤上面浮着黄黄的油珠,汤里点缀着红色大枣和枸杞,浓香扑鼻。

    左钧先将两只鸡翅尖挑给李法天,又把两只鸡爪分别给了王秉正和陈于珍,然后才把鸡头放入自己碗中,招呼几个伙计自由取食。

    新年第一天早上喝鸡汤,是夷陵当地沿袭的讲究,取祈“清泰平安”之意。其中,主要劳动力吃鸡爪,寄意“新年抓财”,后生小子吃鸡翅膀,寓意“展翅高飞”,当家人则吃鸡头,取“出人头地”之意。

    用过早餐,大家同左钧一起到客栈隔壁奇相庙烧香祈福。

    相传,奇相水神是黄帝时震蒙氏的女儿,因窃据了黄帝喜爱的玄珠被追究,含辱投身长江。黄帝有愧,遂封其为长江水神。

    夷陵奇相水神甚是灵验。祭拜奇相的人,除了在江面上讨活路的渔家、船家和沿江居民外,江上往来的生意人亦是常客。

    一行人到庙里上香祭拜之后,陈于珍征得王秉正同意,带了李法天去庙前广场玩耍。

    初一天,广场上人山人海,各种小摊小贩齐聚,这般热闹对于自幼在北方小镇长大的李法天来说,满眼都是稀奇。陈于珍很宠溺李法天,年糕、冰糖葫芦,见什么都给他买。一路逛下来,李法天的嘴巴基本就没有空下来。

    初一到初三,陈于珍没有生意传召,几日里,李法天几乎天天和她腻在一起。

    按照楚人风俗,正月初四新嫁娘要回娘家,陈于珍又开始忙活。但每日做完活计回客栈,她总不忘带给李法天各色零食。李法天每日里姑姑上姑姑下顺溜地称呼,让陈于珍心里很受用。

32.萍水相逢

    正月初八一过,望蜀楼恢复了生机。

    春节期间的数次接触,让王秉正和左钧间关系近了许多。彼此接触当中,左钧感觉得到王秉正的睿智和教养。知道他短期内并无明确去向,就邀请王秉正到客栈帮忙做前厅掌柜,开出免父子俩餐食房费,每月再给工钱三两白银的条件。

    王秉正明白这是左钧好意,自己虽不差钱,但家有万金不如日进一分,再说,自己确实也没想好要去哪里,就应了左钧。但他与左钧约定,双方不签契约,如果自己有事,可以随时离职。左钧本意也就是想帮帮王秉正,自然就答应了。

    自幼读书,又打理谪仙烧坊多年,对于管事记账,王秉正自是轻车熟路。每日里把客栈进出账目,物资购进耗损弄得汤清水明不说,对客栈上下十几个伙计,更是管理得井然有序。

    观察一段时间,左钧发现在生意经营上,王秉正能力远胜自己,且其品行端正,值得信赖。就渐渐放手,把生意更多交给王秉正去做,自己空出更多时间读书饮茶。

    闲了,左钧和李法天也日渐亲近。知道李法天进过学馆,他把李法天带进了自己的书房。自己读书之余,也教李法天读书习字。私下里,他让李法天叫自己爷爷。

    陈于珍生意传召多在上午,每日下工回客栈,大多时间她都会与李法天、左钧待在一起。三人要么上街市逛逛,要么到江边玩耍,相处如一家人般,甚是温馨。

    在打理客栈酒楼时,王秉正与南来北往的客商接触渐渐多了。通过闲扯海侃,王秉正对时局有了更多了解。

    多年战乱过去,满清治下的国家,已然河清海晏,雨顺风调,百姓均得安居乐业,乡间耕无余田,路上商旅络绎,城镇街市兴隆。

    业兴资厚,家有余钱,酒逐渐成为各阶层人物的必需。王秉正心想择一佳地再建烧坊的念头,开始变得愈渐强烈。

    作为长江黄金水道上下游分界点,夷陵货集东西,人汇南北。不同地方来客有不同的饮食习惯,对酒的消费,也大不同。从江浙上来的客商所喜之酒,以黄酒、花雕为主,待客佐饭,每餐必备,但均不多饮。黄酒是发酵酒,味道清甜,酒劲不刚。而来自北方和西南的客商、船工、劳力挑夫,则喜欢口味浓烈的蒸馏酒。在夷陵,虽也能见到柳林酒和汾阳清酒,但所喜者,多是从中原秦晋而来的客商,不占主流。酒楼里卖得最好的,是来自蜀地的杂粮酒。杂粮酒酒劲刚烈,味道醇厚,虽装盛不甚讲究,但客商好其饮来尽兴,劳工喜其除疲解乏。

    琢磨清楚自己掌握的酿酒技艺所对应的市场,王秉正打算着,还是得北上中原、直隶或晋鲁,在那里重建烧坊。他觉得,那一片地域与秦地风同俗,食同款,才应该是自己施展身手的地方。

    从蜀地来的客商嘴里,陈于珍知道哥哥任所龙安府地处西蜀之僻,路途遥远艰险。其时,蜀地很多地方,因兵燹战火,仍甚荒凉。对未来旅途,陈于珍内心并没有底,她打算在夷陵多待一段,到秋冬时节江水回落,盘缠更丰了再搭船上行。

    王秉正也将北上时间确定在秋冬季节。

    有王秉正帮着打理生意,又有活泼可爱的李法天和知情识趣的陈于珍陪在身边,多年孤身的左钧,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家庭温馨。左钧内心清楚,王秉正父子及陈于珍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为把这种美好感觉延续得更久,也基于对王秉正和陈于珍人品的逐渐了解,左钧生出把两人凑一起的念头。

    他在心里盘算,先将两人凑一起,自己再收王秉正做义子,把客栈生意交给他打理,这样,就可以把三个人长期捆在自己身边,这种天伦之乐也就能长长久久,自己百年之时,也有人尽孝送终。

    人勤春早,不知不觉间,东风送走春寒,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季节变化也表现在人的着装上。气温上升,陈于珍将深色襦裙换成了鲜艳的榴裙。在榴裙的映衬下,陈于珍桃花净面,显得更为妩媚动人。

    一个晴好午后,陈于珍小睡起来后,到左钧书房找李法天玩耍。闲聊一阵,左钧指了李法天,试探陈于珍:“法天这孩子聪明伶俐乖巧,可咋就跟着个老子四处奔波,不得娘亲痛爱,想想也怪可怜的。”

    “也是啊!”陈于珍未假思索,随口附和。

    “你也喜欢这娃,跟他相处甚似娘亲,不如就做他娘亲可好?”左钧盯着陈于珍的眼睛问。

    陈于珍未曾料到左钧会有这样的意思。

    几个月相处,李法天已成为自己每日生活里的重要内容,那种感觉实在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喜欢。但陈于珍明白左钧所说肯定不只是孩子之事。对王秉正,陈于珍虽了解不深,但日常从左钧嘴里,也多少知晓他是难得的能人。可陈于珍从未想过,要与王秉正有点什么。在她心里,眼下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哥哥陈于朝。

    “喜欢归喜欢,法天毕竟是别人孩子,该有娘亲的。我怎么可以夺人所好呢?现在这样,甚好。”陈于珍思忖一阵,把话题掐断。

    左钧明白陈于珍话里的意思,觉得在很多事没通透之前就说这件事,着实有些唐突,也就没把话往深处说。

    话虽没往深里说,左钧的点拨却如石子入水,让陈于珍本来平静的心泛起了涟漪。从那以后,她对王秉正多了一份关注。

    左钧从陈于珍的表态中也看出,她对王秉正至少是不抗拒的。他觉得,该找个机会把王秉正的情况弄弄清楚。要有可能,就把两人往一起凑。

    每天忙完,王秉正往往会到左钧书房坐一坐,报告当天的经营情况,或是翻阅一阵左钧的藏书,最后接李法天回房睡觉。偶有兴致,左钧也会备一壶酒及几个腌卤小菜,与王秉正小酌几杯。

    这天,王秉正忙完生意,时间还早,习惯性地抱着账簿去左钧的房间。

    天渐热,白昼长。读书玩耍一天,李法天累了,已在左钧的榻上睡着。左钧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案旁正就着灯火看书。书案上,摆着几碟凉卤,一壶汾清及两副碗筷酒杯。见王秉正进屋,左钧掩上书卷,摘下眼镜,阻止了他的例行报告,一边招呼他入座,一边为他倒上一杯酒。

    汾清是王秉正喜饮的酒。自幼在父亲带领下品饮,王秉正喜欢这酒的清爽和绵软甜香。自家谪仙烧坊所出的柳林酒,就承袭了部分汾清工艺,植入了汾清的风味特质。

    在夷陵,汾清市场不大,街面上也不好买。左钧收藏的汾清,是托在夷陵贩南丝及盐茶的晋商回乡时专程带来的,平时并不饮,只在兴致高时,才会汲上一壶。

    见桌上摆着汾清,王秉正知道左钧兴致很高,随手将账簿放到书案上,就入了座。彼此已非常熟络,王秉正没等左钧发话,就低头呷了一口,细细品味后才慢慢下咽。待酒落咽喉,他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美啊?”左钧问,一边执壶给王秉正续酒。

    “美!”王秉正仍陶醉在酒的美味里。

    “更美的事,想不?”左钧笑盈盈地盯着王秉正。

    “啥事?”王秉正举筷拈一片油酥腌鱼干,清脆地咀嚼后咽下,笑着回问左钧。

    “你一个人带娃,蛮辛苦的。你家里有媳妇不?”左钧问得很直接。

    “有过婆姨。但我属虎,命硬,都被相克死了。”王秉正调侃作答。

    “想要个媳妇不?”左钧问他。

    “谁不怕死敢嫁我?”王秉正又拈起一片鱼干送入口中。

    “于珍那丫头如何?”

    老先生要给自己和陈于珍保媒?王秉正调侃不下去了。几个月相处,王秉正早看出陈于珍是难得的好女人。他已在心里视她为异姓小妹妹,亲人一般,却从未往儿女情事这方面想过。

    “那使不得,我一浪迹天涯无家可归的鳏夫,还带着个孩子,可不能坑了那么好的妹子。”王秉正正言拒绝。先有丧妻之痛,后受孙氏之伤,如今流落天涯,未来尚未可知,他怎敢有再娶妻续弦的打算呢?况且,等躲过姜守备的追杀以后,他还要完成义兄的托付,找个合适安稳的地方,把谪仙烧坊再建起来,好好把李法天养大。

    “于珍有过男人,战死了。现在也是无家可归,才想到要投奔兄长。你觉得她是好妹子,为啥就不想想,走一处去,好好痛惜照顾她?”左钧没管王秉正的意思,认真地往下问。

    “真不行!就怕我跟于珍走到一起,不但照顾不好她,还会拖累她!”王秉正端起酒杯,敬左钧,自己先干了杯中酒,很认真地对他说。

    “为啥?”左钧没有动酒杯,追着问。

    王秉正把左钧面前的酒杯端起,递到左钧手中,回手执起酒壶将自己酒杯满上,“唉,说来话长……”

    “乱世活命,哪个人又没点故事?你要觉得老夫我还能信赖,有啥事,不妨说来听听。”说完这话,左钧一口干了杯中酒,盯着王秉正。

    几个月朝夕相处,王秉正已视左钧为忘年挚友,有些事早想对他说,只是没找到机会而已。今天,既然左钧问起,王秉正决定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他一口干了杯中酒,说:“几个月里,您待我和法天亲如一家,我也把您视作父兄,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那,就说来听听。”左钧执壶,把两人面前酒杯斟满,语气柔和了很多。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王秉正把自己一生的遭际,和盘向左钧托出,也包括父子正被马匪追杀的境况。

    左钧虽从乱世走来,但听完王秉正的故事,仍不免唏嘘。对王秉正的坦荡和他在遭遇如此变故后的镇定更为欣赏。几个月相处和观察,左钧坚定了自己对王秉正的判断。现在来看,王秉正不仅是一个能干之人,更是重情知义。

    鉴于王秉正正被马匪追杀,可能拖累陈于珍,左钧没有再把撮合他跟陈于珍的计划往下说。

    说亲之事没能继续,但经历过这档子事,王秉正和陈于珍彼此对对方的注意却更多了,关照也更多起来。

    萍水相逢却能相处相惜,这本就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33.色心更炽

    夷陵紧邻归州,同称屈子故里。为纪念屈子在汨罗江上那一跳,这里兴起了端午赛龙舟的特殊习俗,且两千多年来从未间断。

    夷陵人赛龙舟,是个城乡齐动、官民皆与的大事,在夷陵民间,有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年船之说。

    与其他很多地方赛龙舟主要以竞技和娱乐为主不同,夷陵人的龙舟赛祭祀成分更重。

    每年五月初五黎明,参赛龙舟下水前,龙舟划手们会跟着站头叩拜天地,饮鸡血酒,隆重地将长块红布系上龙头。之后,众人齐到江边安龙头下水,同时龙舟上击鼓人扮屈原之妹屈幺姑,唤“我哥回,我哥回……”,站头点标、吹哨,划手们舞动桡片,龙舟开始游动,众人唱起《起桨曲》。舟至江心,接唱《游江》,呼唤屈子魂归:“安安然然回故乡,好和乡亲过端阳……”岸上的乡亲们把一串串粽子抛入江中,用这种最虔诚的仪式迎接屈子魂魄归来。

    岁月已太平,丁卯年端午的赛龙舟,夷陵操办得比以往更隆重。四月中旬后,江畔就不时传来龙舟训练的锣鼓和呐喊。

    五月初五当天,陈于珍早早忙完两个客户传召,回到望蜀楼去找李法天。两人早就约好,端午节要请李法天吃粽子和皮蛋。

    上午祭祀,龙舟竞渡在下午。午饭后,陈于珍精心给自己和李法天梳洗打扮,同左钧一起出城门,到江边上选一视野开阔处站了。

    此时江边早已人头攒动。除了空巷而来看赛的市民,各种卖茶水小吃的热灶,卖艾叶菖蒲的乡民也都连摊相陈,更有那卖瓜子花生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扯着长声,吆喝“瓜子……花生……桂花糕……”。

    粽子和皮蛋午饭时已吃过。陈于珍待小贩游走到自己跟前,哪样都买了一点,三人一边兴高采烈地嗑瓜子剥花生,一边等着龙舟赛开始。

    未时正,一阵鞭炮声起,龙舟竞渡开始。几十艘龙舟在江面一字排开。那些龙舟都有数丈长,被漆成红、黑、黄等颜色,每艘龙舟上均有划手十多人,两人一组持桨并坐,站头立在龙头之后,支一架鼓。岸边主持赛事的官员敲响开赛锣,各站头挥槌擂鼓,在鼓点和划手齐声呐喊中,龙舟如离弦之箭冲出起点。

    岸边观赛者的情绪即刻被点燃。加油、叫好之声此起彼伏。无论男女老幼,都像打了鸡血,顾不得平时的矜持仪态,放声呐喊。

    在夷陵,端午龙舟赛一如上元佳节,不仅男人参与,更是闺阁妇孺难得出门的日子,自然就给了纨绔子弟、登徒浪子猎艳寻花的机会。

    在江边的人群中,陈于珍本就如出水芙蓉,鹤立鸡群,加上所站位置突出,口音又和本地人有明显的不同,难免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

    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广帮船运总管事的公子苟蛟就是其中一位。

    苟蛟三十来岁,生于船运世家。他出生后,其父找先生为其推算,起名为蛟,是希望他能如蛟龙入海,未来将家族生意发扬得更加光大。奈何苟蛟在下生前胎位不正,其母九死一生产下他后就再无能力生育。因此,自小被母亲视若珍宝,溺爱有加。在溺爱之下,苟蛟读书不成,学商不进,日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家里早早就为他娶了妻室,却不能拴住他那颗寻花问柳之心。

    夷陵码头是长江船运川帮和广帮的业务分界点及接驳处,也是苟家生意可触及之地。这年五月,苟蛟刚好随船帮到此,自然不会错过这场热闹的节庆赛事。

    龙舟赛时,苟蛟与两随从看龙舟的位置刚好在陈于珍下方不远。陈于珍带着北方口音的叫好声,一开始就引起了苟蛟注意。

    久在湖广江浙,苟蛟所经历的女子,多为吴侬软语、江南莺燕。陈于珍北方人特有的健硕之美和自幼在王府熏陶出来的大家气质,一下就让苟蛟魂不守舍。他忘记了看向江面,目光一直围着陈于珍转。还不时冲她晃折扇打口哨,意图引起注意。

    陈于珍见过的大场面多了,任凭多少双眼睛,她都可以视若无睹。

    酉时初,龙舟赛结束。陈于珍与左钧带着李法天意犹未尽地往回走。苟蛟贼心不死,带着随从远远跟着。他想摸清楚陈于珍的底细,好找个机会下手。

    眼见陈于珍一行进了望蜀楼客栈二院,苟蛟一行也跟了进去,直到三人进了左钧房里,才退了出来。

    已到晚饭时间,几人又来到望蜀楼前楼,准备在酒楼用饭,以便进一步打探陈于珍底细。

    端午当天,望蜀楼酒楼、客栈都爆满。

    在柜台后的王秉正从苟蛟一行进门时的咋呼和油头粉面的扮相,就判定这不是个好招待的主。他亲自迎上前,问明需求,将一行人带到二楼一个临窗可望见二院客栈的雅间,倒茶安顿下来。

    苟蛟一行要了几个淮扬菜及两壶花雕酒。王秉正安排完酒菜从雅间退出,专门嘱咐小二,上菜侍候时要多加小心,免生事端。

    约莫过去一刻钟,苟蛟一行所要酒菜备齐,小二和传菜师用两个掌盘将酒菜碗筷送进他们所在雅间。摆放停当,小二道声“几位慢用”,正要关门退出,就被苟蛟叫住。

    苟蛟将小二带至窗前,指着二院客栈左钧居住的屋子问:“那房里住的是谁?”

    顺着苟蛟手指方向,小二看到在左钧屋内,东家和陈于珍、李法天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什么。小二告诉苟蛟,那是我们东家和长租客人陈家小姐。

    听小二说陈于珍只是长租客,苟蛟色心更炽。放小二下楼后,他和随从一边喝酒,一边谋划着怎样把陈于珍搞到手。

34.邀娘子过来同饮

    广帮在夷陵有馆舍。过去,苟蛟每来夷陵都住在那里。为接近陈于珍,苟蛟决定搬到望蜀楼住。

    酒足饭饱,苟蛟着随从到一楼柜台结账,还要订两间客栈上房。

    王秉正从小二口里得知,苟蛟一伙在打探左钧和陈于珍,但不知这伙人是什么目的。出于本能,王秉正收下酒饭钱,以上房已经客满为由,婉言拒绝了他们。苟蛟一直在观察二院,见王秉正所言不虚,当天只好悻悻离开。

    人虽离开,陈于珍的容貌却让苟蛟不能释怀。隔天一大早,他就派随从到酒楼候着,待有人退房,马上要下两间上房。

    不想将房间租给这伙人,但开店不拒上门客,别人又是在柜台候着等来的房,王秉正也没理由拒绝。

    接了苟蛟一伙入住,王秉正很不放心。他找到左钧,把苟蛟一伙人的行迹说给他听。听完,左钧也觉得怪异。多年在江湖边缘行走,左钧所经之事已太多,嘴上轻描淡写嘱咐王秉正多留点神,心里不免也多了个心眼。

    租到房间,苟蛟几人当天就住进了望蜀楼。

    租客现退的两间房并不相连。苟蛟入住时,正好看到陈于珍进自己房间,就挑离陈于珍最近的套房住了。

    自视欢场老手,这些年寻花问柳,拉良家妇女下水的事,苟蛟做得还真不少,他喜欢勾搭过程中的那种刺激。虽说他也曾被拒绝和斥责过,但各种手段之下,还是屡屡得逞。他想,一个寄居客栈的异乡女子,上手应该不会太难。

    住在望蜀楼,苟蛟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陈于珍的行踪上。

    陈于珍每天忙完回到客栈,一般会待在房内休息一会,然后下楼去一楼正房,和左钧、李法天一直待过亥初时分,才回到自己房间。

    他开始想扮个翩翩君子,也就没太放肆。当他打探到陈于珍做的是插戴营生后,觉得陈于珍简直就是唾手可得。他想,一个抛头露面毫不顾忌的单身女子,断不会是三贞九烈之人。

    几日后一个中午,见陈于珍下工回客栈较早,苟蛟就让随从到前院酒楼要了一桌丰盛酒菜,送到自己套房。然后让随从以有家眷需做插戴为由,邀陈于珍到自己房间。

    长期在客栈租住,陈于珍已习惯左邻右舍租客走马灯一样来去,并不去关心哪个房间住着什么人。此前,被入住客人邀请前去插戴的事也曾有过。因此,被苟蛟随从敲门传请后,陈于珍并不疑心,略作收拾,就带着行头随苟蛟随从去到了隔壁房间。

    等陈于珍进房,苟蛟随从回身退出,反手拉上了门。

    陈于珍将手中行头放在外间靠墙的茶几上,随意在茶几旁的木椅上坐了,静等需要插戴的女眷出来。少顷,苟蛟衣着光鲜地从里屋出来,嬉皮笑脸地盯着陈于珍。

    看到苟蛟油头粉面的猥琐眼神,陈于珍像吞下苍蝇一般。好在,陈于珍是见过世面的,她在警惕中不失淡定:“谢客官传请!不知是夫人还是小姐需插戴,烦请出来。”

    陈于珍认真的模样,让苟蛟愈加心痒。他到房中间摆满酒菜的桌旁坐了,嘻笑着对陈于珍说:“不急,不急,已是正午,小娘子先请坐上来,用过晌饭再说,如何?”

    被人传请入府插戴,留饭之事不少。但总是由女眷或婢女陪食,男东家亲自请饭,显然极不正常。

    “多谢好意!我已定了饭食。如贵眷要先用饭,等她用过我再来。”陈于珍起身,拎起茶几上的行头就要退出。

    苟蛟立即从桌旁起身,走到门前伸手一拦:“小娘子别急!女眷插戴先放一边,我见娘子孤单一人,特意定了这桌酒菜,邀娘子过来同饮。要是娘子高兴,这银子嘛,少不了你的!”苟蛟一边浮言浪语,一边伸手拉扯。

    陈于珍闪身躲过苟蛟,正色说道:“还请客官放尊重些。我们做插戴的,虽不如府上夫人小姐高贵,但也不是青楼女子,可任人轻薄。如无女眷要插戴,我就退下了。”然后侧身从苟蛟旁边擦过,拉门走出房间,回到自己屋里。

    陈于珍的拒绝更加激发了苟蛟的欲望,他随即叫来随从陪自己喝酒,并淫邪地回味说:“不错,有味道!”随从贱笑着附和:“凭爷的手段,拿下这女人不在话下。”

    苟蛟的轻薄,让陈于珍十分懊糟,连午饭也没有心情吃。回自己房里坐了一会,估摸着左钧和李法天已午休醒来,她下楼去了左钧书房。

    陈于珍进房间时,左钧正在指导李法天练字。见平日里开朗乐呵的陈于珍沉着一张脸,左钧奇怪地问:“闺女,遇啥事了?”

    本就想找左钧倾诉,见左钧主动问起,陈于珍就把午间发生的事一番诉说。

    这和王秉正先前的描述合上了辙,现在,左钧终于知道,这伙人可能就是冲着陈于珍来的。他叹口气安慰道:“好在没吃啥亏。咱们相机让法天爹找由头将他们清退了。”

    “开客栈做生意,和气生财,哪有撵客的道理。对这样的纨绔子弟,我以后小心避开就是。”这会儿,陈于珍心里的憋屈劲已舒缓很多。见左钧要撵苟蛟,反倒回头劝起了他。

35.爷跟你们没完

    目的暂未达成,苟蛟还有别样心思。他思忖,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做插戴,就是图钱。图钱的女人,就一切都可出卖,不同的是价码高低有别而已。而钱对自己来说,正好不是问题。

    多年勾搭女人,苟蛟知道,但凡女人,对金银头面及脂粉珠翠,一般难有免疫力。他相信以插戴为生的陈于珍,不会不喜欢这些。于是安排手下,找到夷陵最好的头面铺子,花大价钱定制了一副插钗耳环,想用来讨好陈于珍。

    但那次被骗去陪酒饭后,陈于珍就尽量躲着苟蛟一伙,不与其照面。可陈于珍越是躲,苟蛟对她就越上心。头面做好,一天中午,苟蛟瞅陈于珍回屋,就跟着想进她的房间。

    “想做啥呢?”陈于珍把住门,脸上挂着愠怒。

    “前日唐突了小娘子,来赔个不是。这点小心意,请小娘子收下。”苟蛟脸上觍着笑,拿出白绸裹着的插钗耳环,往陈于珍手里塞。

    “东西就不稀罕了,以后自重就是。”陈于珍本能地把手一缩,苟蛟递来的东西掉在了地上。陈于珍回身插上门,毫不理会仍在房外拍门的苟蛟。

    苟蛟只好捡起掉在地上的插钗耳环,恨得牙痒地回到自己房间。

    两次勾搭,两次碰壁,让苟蛟有些恼羞成怒。在欲望的烈火之下,他决定改“软磨”为“硬泡”,毕竟,霸王硬上弓,也是他擅长的手段。

    打定主意,剩下就是找机会了。可这机会却不好找。望蜀楼平时人多眼杂,陈于珍出门都是在上午人多之时,在哪里动手都不合适。连续关注多天,也没找到机会,苟蛟的耐心最大限度地被消磨掉。得占有陈于珍,他内心里一刻也不想等了。

    苟蛟的纠缠,陈于珍都如实告诉了左钧。虽摸不清这伙人底细,左钧断定他们不是好打发的善茬。

    从左钧得知了情况后,王秉正对这伙人也更加防范起来。见他们两次碰壁仍不肯退房走人,定是有恃无恐。

    时间又去几天。一晚,苟蛟叫了酒菜到房间。一边饮酒,一边跟两个随从大肆意淫陈于珍,言语粗鄙,下流不堪。

    三人谈得兴起,听到房外木楼板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陈于珍的身影从门口闪过。

    天气渐热。陈于珍单衫薄襦,身影在楼道隐约灯光的勾勒下,更显高挑婀娜。

    小主子急色垂涎的模样,随从全部看在眼里。在他们的怂恿下,苟蛟尝鲜的恶意更加强烈了。

    但是,夷陵的情况错综复杂,相互克制,是各方势力在这个码头共处的前提,也是川广两帮之间不成文的契约。广帮在这个口岸有些势力,但也不敢像在江浙湖广一样随意造次。苟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夷陵他一般不会为所欲为。但在这一刻,酒壮色胆,又有两个随从怂恿,苟蛟的心中有了不同以往的决定。

    苟蛟站了起来,让两个随从在走廊把风,自己径直闯进了陈于珍房间。

    当天,陈于珍同李法天在左钧屋内用过晚饭,又玩了一会,才拎着装有洗漱用水的水壶回到房间。照日常习惯,她并没插门,而是借门外走廊上的微弱灯光,摸索着拿出纸捻,晃亮后去点屋里的油灯。油灯还没点着,就有人闯进房间,身后一个熊抱,一张满嘴酒气的脸向她凑过来。

    这阵仗,饶是见过世面,也是令人惊恐万分。陈于珍本能地惊叫:“啊!放开!”同时,她开始拼命挣扎。

    背后的手搂抱得更紧了,脚边的铜水壶被踢翻,发出了响亮声音。

    此刻,陈于珍已被按在了床上。屋外,两个随从正在对视奸笑。

    正在洗漱的左钧听到了声音,在瞬间,他意识到,多日的担忧马上就会变成现实。没丝毫迟疑,他冲出房门,向二楼跑去。

    客栈里住满了人,但大多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往来商旅。陈于珍房内的动静,很多人也听到了,但并没人出手干预。相反,一些原本还开着的房门,也匆匆被关上了。

    左钧冲到二楼,却被苟蛟的随从截住了。

    “我家爷正在办事,识相就快走开,莫管闲事。”两个随从凶神恶煞,险些将左钧推一个仰摔。

    与此同时,王秉正刚回到自己房间,正要兑水给李法天洗脸。

    “姑姑遇事!你坐着别动。”他把李法天按在凳子上坐好,回身冲出门,沿走廊往陈于珍的房间跑去。在陈于珍的房前,两个随从推搡左钧的一幕,正好被他撞见。

    他一把扶住左钧,说声“东家让开。”一步上到了左钧前面。未及两个恶奴动手,王秉正双手一边一个用力一拖,两人被齐齐地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了走廊上。无暇纠缠,王秉正直接向陈于珍房间冲去。

    屋内,陈于珍经历过最初的恐慌,很快就回过神,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

    虽是妇道人家,但生长于关外尚武的满人王府中,陈于珍并不羸弱。相反,长期耽于酒色的苟蛟想要制服陈于珍,倒有些力不从心。

    把陈于珍推倒在床上,苟蛟想压上去撕开她的衣服,却遭到了陈于珍的强烈反抗,几度把他蹬倒在地,屋内案几摆设也被撞倒了一地。

    这挣扎令苟蛟的决心更加强烈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面前的女子,直到把她逼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里。

    在像两头雄狮一样拥有决心的攻击和反抗中,苟蛟几乎快要得手了。但是,此刻,王秉正跑进了房间。

    “妹子莫怕!”王秉正左手抓住苟蛟衣领,用力往后一拉,右手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这一拳很重,剧痛让苟蛟的酒醒了一半,但脑袋也昏了一半。对于作恶多年的帮派公子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

    他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的血,冲王秉正破口大骂。

    此时屋外,被王秉正摔翻的两个随从已爬起来跟进了房间,苟蛟心里有了底气。

    “你不想活,爷就成全你。”

    “揍他!”

    苟蛟一边命令两个随从,一边顺手抓起滚落脚边的水壶,冲王秉正砸去。王秉正一抬手,水壶被格掉在地,同时,一脚飞去,正踢在苟蛟私处。这个气焰极度嚣张的流氓,瞬间痛得蜷下了身子。

    看到苟蛟已经丧失了战斗力,王秉正迅即回头,怒目圆睁,面对着那两个随从。

    那两个随从经过刚才一摔,早有气馁。见王秉正轻描淡写地就把主子废了,知道遇到了硬茬,怎敢造次?只好扶起蜷在地上哀号不止的主子,如丧家之犬般从陈于珍房里退出。他们也不敢回自己住的房间,直接下楼往客栈外窜了。

    对于苟蛟,平生哪遭遇过这般羞辱?负痛逃窜时,他还在不甘心地叫嚣:“爷跟你们没完!你们给爷等着!”

    苟蛟几人的声音迅速消失了,刚才蜷在床角的陈于珍虽松了口气,但仍然禁不住全身颤抖。她站起身,一头扑到王秉正怀里,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面对紧紧抱住自己的陈于珍,刚才还能沉着应对歹徒的王秉正,只感觉害臊心慌。他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好把双手张着。

    看着苟蛟一伙狼狈逃窜,左钧也得以进到陈于珍屋内。看到在王秉正怀里痛哭的陈于珍,左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孩子莫怕,坏人走了,事情过去了……”

    陈于珍慢慢止住哭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抱着王秉正的手。

    闻讯赶来的伙计们帮着把陈于珍的房间收拾好。左钧又同王秉正一起,陪着陈于珍说了些话,直到她的心情看来已经平复,两人才准备离开。

    见两位要走,心里仍有惊悸的她和王秉正说:“王大哥,能不能叫法天过来陪陪我?”

    王秉正明白陈于珍心里的害怕,点头答应了。

    他回房间,对李法天说,姑姑希望他过去陪陪,李法天很懂事地答应了。莫说是姑侄二人平日培养的情感,就是面对陌生人,如果有需要,这个孩子也是会帮忙的。

    把李法天接进屋里,陈于珍向王秉正道了谢,回身插上门闩,和衣同李法天上床,一人坐了一头。经历了刚才的惊吓,陈于珍睡意全无,她也不敢熄灯,只能和李法天相对坐着。

    “姑姑睡吧,不用害怕。有我大在,没有坏人敢再来欺负您。”李法天坐在床上,用小手抱着自己膝盖,小眼睛望着陈于珍,很自信地安慰她。

    心有余悸的陈于珍感觉很奇怪。这么大的动静,才过十岁的李法天,怎么就不害怕?“怎么知道有你大在,坏人就不敢来了?”陈于珍问。

    “比他们更坏的人,我大都没怕过……”心里早已不把陈于珍当外人,李法天忘记了王秉正平日的嘱咐,随口就给陈于珍讲起了自己遭人绑架又得到营救的故事。

    李法天说得云淡风轻,陈于珍却听得惊心动魄。她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经历。在更加疼惜李法天的同时,她对王秉正的侠义果敢,又多了些钦敬。

    闲聊之后,困倦的孩子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了。但陈于珍在苦苦思忖着自己的未来。还有,对王秉正这个人的认识,以及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对他产生的依赖……陈于珍屋里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第二天,左钧托人,通过各种渠道去打探苟蛟一伙的情况,却无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及过往。

    苟蛟一伙人就此从夷陵的地界上消失了。

36.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望蜀楼之夜出逃,苟蛟先是跑回了广帮馆舍。王秉正那一脚着实不轻,苟蛟****难当,痛不欲生。

    广帮只是夷陵的势力之一,苟蛟对自己招惹之人,并不清楚底细。他做贼心虚,连夜安排船只,溜去下游的荆州,找人治家伙去了。

    在郎中的精心料理之下,苟蛟下体肿疼经半月时间终于消退。但善恶有报,伤疼虽慢慢好起来,可这迷恋奇淫之技的浪荡公子,也就此丧失了人事能力。如此大仇,他赌咒发誓,定要报复。

    作为广帮船运总管事,苟蛟的父亲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既无奈,又心疼。他支持苟蛟找回在夷陵所受之辱,并向荆州、夷陵的广帮堂口传话,要他们全力相助。

    再回夷陵,苟蛟带来的是大仇未报的决心。

    这次,他不事张扬。原来身边的随从一个没带,就连下船的时间也选在了晚上。

    苟蛟一到,夷陵广帮船运堂口的船老大叶七就带着几个得力弟兄去保护苟蛟安全,并听候他差遣。

    叶七年过半百,陕西人,是当年追寻大顺军到夔东地区来的。小闯王李来亨兵败后,叶七不愿降清做奴才,也不愿留山里为匪,就沿长江而下,在广帮船运谋起了营生,并且一干就近二十年。由于处事谨慎精明练达,在船工弟兄的推举下,做了夷陵、荆州一带广帮船运堂口的管事。

    平时,苟蛟到夷陵,很少与叶七的堂口发生瓜葛。叶七对他也是敬而远之,但作为地方堂口管事,对自己属下江段、码头的事情,叶七自是了然的。有人在望蜀楼调戏良家妇女被痛殴之事,叶七也是早就知晓。对叶七来说,这种祸害良家妇女的登徒浪子,就是落在自己手里,也不会对他客气。

    直到接到总管事指令,叶七才晓得,故事的当事人就是总管事的儿子。

    协助苟蛟寻仇,叶七内心极不情愿。但接了总管事指令,叶七也只能尽心办差。将苟蛟安顿好,叶七立即安排人打探望蜀楼情况,找寻机会下手。

    望蜀楼这边,时间消磨了耻辱,生活恢复到往日模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李法天在陈于珍房里过夜,已成常态。

    经踩点打探,叶七基本掌握了王秉正、左钧和陈于珍几人的作息规律。王秉正整日打理客栈生意,几乎足不出户。陈于珍出门有客家车马接送,对这两人下手都不方便。

    除王秉正和陈于珍两个主要目标外,叶七也弄清了这两人和客栈老板左钧、小孩李法天之间关系。

    按江湖规矩,寻常寻仇只针对当事人,可王秉正这一脚了却了自己平生所好,苟蛟要的,是把这四人全部解决掉。

    广帮在夷陵的势力不小,但太平年月,官府管制周全,任何势力行事,都不敢明火执仗。既然直接对王秉正和陈于珍动手不便,苟蛟指示叶七,就先在左钧和李法天身上打主意。

    天热,左钧每天生活的日程里又多了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如非雨天,会在李法天去陈于珍房间前,带他去江边散步纳凉。

    对老人、小孩下手,叶七本极度不愿,但他又不能违拗苟蛟。他只能设法先拿下这一老一小,迫使王秉正和陈于珍就范。

    中元节后,夷陵的天气越发燥热。一天气晴好的夜晚,陈于珍上楼后,左钧照例带着李法天到江边散步。

    深夜的江边码头渔火点点,但没了白日的忙碌和喧嚣。左钧和李法天刚走到近水台阶处,就被几个斗笠遮脸的汉子围住。他们用刀架在左钧脖子上,不许他声张,再用破布带勒住二人的嘴,把他们不声不响地捆扎结实,塞入麻袋扔进船舱。

    忙完当天客栈诸事,王秉正回自己房间时已是亥时末。不见左钧房里点灯,李法天也不在屋里。王秉正以为他们不是睡下,就是在陈于珍屋内。自己确已困顿,就先洗漱睡了。

    第二天,王秉正一早起来就开始忙事。直到午时左右,陈于珍匆忙跑到前台来找他,才知道,左钧和李法天整夜未归。直觉告诉他,出事了!

    他没有慌张,平静地向伙计交代了一些要紧事体,就带陈于珍尽可能地寻找。整整一下午,还是不见爷孙俩的踪迹,也没找到丝毫有用信息。

    陈于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王秉正不露声色。

    经历过人生的大开大合,王秉正清楚,这大概又是一次绑架。但是,老人和小孩肯定不会是绑匪的终极目标,他们一定会设法与自己联系的。

    一夜难熬的等待。

    次日一早,伙计早起开门,在酒楼门缝里发现了一封信,立即送到王秉正手中。

    “该来的总会来。”王秉正不动声色,把当天客栈诸事安排妥帖,才回到自己房间,拆阅信札。

    只有简单的几行字:“你东家和伢仔在我们手上。想见,晚上到码头来。勿报官,否则后果自负。”

    绑匪说见人,却不提要求,王秉正感到这问题有点复杂。

    因家中有事,陈于珍把当天的传请都回了。见王秉正回房,她也跟了进去。

    “有消息了?”陈于珍急切地问。

    王秉正没说话,只冲陈于珍点了点头。

    陈于珍看见桌上摆的信,没多问,拿起就看。王秉正也没阻止她。

    “你准备怎么办?”陈于珍看完信问。

    “得去会会他们,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究竟想干什么。”王秉正很冷静。

    “把我带上。”陈于珍说。

    “你好好待在客栈。我自己去,更方便些。”王秉正直接拒绝了。陈于珍还想再说,见王秉正抬手制止,就没把话说出来。

    两人对坐在房里,各自想着事。午时三刻,王秉正说:“前面酒楼的生意可能忙了。”就起身往外走。陈于珍帮王秉正关好房门,回了自己房间。

    王秉正的沉着让陈于珍稍觉心安。她知道,这个男人经过大事,他会有自己的章程和办法。但她打定主意,不管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今夜都要和王秉正在一起。

    表面虽波澜不惊,但王秉正心里并没底。忙完午间生意,他把客栈伙计召集到一起,说自己和东家可要出门几天。将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做的事做了细致安排。

    他已做了最坏打算。

    入夜,王秉正如往常一样,一直忙到酒楼大多数客人都离去,伙计们准备打烊了才回到二院,换一身短装,随身藏把短刀,准备出门。

    自铁了心要跟王秉正一起去,陈于珍就一直密切关注着王秉正举动。虽是女流,自幼在尚武环境中长大,不敢说不让须眉,但陈于珍自信地认为,关键时刻,自己是可以帮上一点忙的。

    平底软鞋,紧袖衫裤,陈于珍早把自己收拾停当。瞅着王秉正出门,她悄悄地跟了上去。

    从客栈到码头边,不过半袋烟工夫。

    七月流火。王秉正赶到时,码头江边仍有人在纳凉洗澡,时不时还可听到有人用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

    王秉正不知对方藏身何处,只得漫无目的地在江边来回踱步。跟在他后面的陈于珍,远远地找个石阶坐下,直直盯着王秉正的一举一动。

    亥时中,乘凉人等逐渐散去,约他的人还没有出现。

    其实,王秉正和陈于珍的行踪一直都在叶七的视线当中。他吃定王秉正不可能不顾左钧爷孙的安危,一定会按要求来码头相会。他计划等夜半无人之时,悄无声息地动手。

    亥时末,码头上人群几乎散尽。王秉正见到两三个人影向自己靠拢。

    “王掌柜?”来人低沉地问。

    “是。”王秉正答。

    “随我们走。”来人中的两个,一左一右架住王秉正,搜出了他藏在身上的短刀。王秉正没做丝毫挣扎,他知道,只有无条件配合,才能见到左钧和李法天。

    陈于珍躲在暗处,目睹了王秉正被架走的全过程。王秉正被带走时,她本想悄悄跟上,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没走几步,就被人从脑后一拍,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秉正被几人架着,沿江往下走不远,经一根长跳板,带到了一条大木船上。

    他前脚刚上船,陈于珍就被两个人架着拖了上来。架陈于珍的两个汉子一松手,陈于珍软瘫在甲板上。

    “你们把她咋了?有事冲我来,莫难为一个女人家!”本来沉着的王秉正,见到陈于珍已经昏迷的样子,有点急了。

    “逞啥英雄?给我绑了!”叶七盯了王秉正一眼,吧嗒两口手中的烟锅,吩咐手下。

    没见到左钧和李法天,对方也没提任何要求便要绑人,还把陈于珍一起弄上了船,王秉正感觉到,这次遭遇超乎寻常。他断定对方不单纯是为了银钱。

    照叶七吩咐,一人拿了粗麻绳就要捆王秉正。见情况不对,王秉正开始挣扎。

    他一动手,两个打手立即被甩得东倒西歪,但抓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船上几个汉子见状,一同扑向他,却仍不能将他完全控制住。

    碰见了练家子,叶七只能自己动手。几个回合下来,费了好大力气,叶七一伙才把王秉正按住。王秉正的衣衫已被撕破,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长命锁绳也被扯断,长命锁落到了叶七手中。

    王秉正被捆住了。借助船上昏暗油灯,叶七认真审视把玩着从王秉正脖子上扯下来的长命锁,眼神变得异样起来。

    第二天一早,叶七将情况禀报给了苟蛟。

    苟蛟甚是兴奋,当即就要赶到船上。他要在处理掉几个人之前,好生羞辱他们一番。

    苟蛟上了船。叶七吩咐把王秉正和陈于珍带上来,又从底舱把装在麻袋里的左钧和李法天放出来,带到苟蛟面前。

    装麻袋里两天多时间,水米未进,此时的左钧和李法天都已虚弱不堪。王秉正和陈于珍虽只被捆着关了一晚,看上去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看到苟蛟,王秉正全明白了。但未及多想,苟蛟就已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和恶毒的咒骂,直到自己累得抬不起手。

    但他还没有忘记陈于珍,只见他狞笑着,揪起陈于珍的头发,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叫骂着,似乎要发泄掉一生的遗恨……

    叶七一直不吭声,在一旁吧嗒自己的烟锅。等到苟蛟闹腾够了,让他把老少四人一齐扔进江中喂鱼,才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四条人命不是小事,现在是大白天,江上人来船往,咋能说沉就沉。少总管事,你的气也出了,恨也解了,余下事交给我们办就是。”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请少总管事放心,等到夜深无人时,我把船撑到江心,亲自把他们扔进去,保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惹麻烦。”

    苟蛟想想,叶七说得在理。并且,他大伤刚愈,身体尚虚,也确实闹腾累了,就再交代叶七几句,转身下船上岸,寻自己的口腹之欲去了。

    入夜,叶七吩咐手下备了些酒饭到船上,差人把他们嘴上的布带解开,给四人喂饭。“阎王不收饿死鬼,你们吃饱些好上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晓得是谁要你们的命,到那边后,可不要来找我们寻仇……”叶七依旧蹲在一旁,一边吧嗒着烟锅,一边念念叨叨。

    受了长时间的折磨,老少四人狼狈且绝望。尤其是一场横祸因自己而起,陈于珍心中的愧疚难以言表。在勒住嘴巴的布带被解开后,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们……”

    船舱里,一灯如豆。她在等着责怪和埋怨,恨不得以一人之死,换他们三个男人的生路。

    “生死有命,不关妹子的事。”王秉正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地平静。

    说话间,左钧和李法天这一老一小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两天多的饥渴,两人的身体已到了极限,根本就顾不得王秉正和陈于珍在说什么。

    “你也吃点东西吧。”王秉正一边安慰陈于珍,自己一边也吃上了。看着三个就要陪着自己一同死去的男人竟如此镇定,陈于珍的恐惧开始释然。

    一刻来钟,叶七见四人都停止了进食,习惯地在船板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站起身说:“吃好没有?吃好就该上路了哦。”他吩咐手下重新把四人的嘴勒上,还是用麻袋装了,在每个人的麻袋里塞进一大块卵石,将麻袋抬到系在大船旁的一条小船上。

    手下人把这一切弄停当后,叶七才把手中烟锅和烟袋一挽,插在腰带上,跳上小船。“你们都上去,这事我自己去办。不要每个人都拉上命债,省得以后遭报应。”

    被安排动手杀人,几个伙计本不情愿。听叶七这么一说,连连应诺。

    手下人退回大船后,叶七解开系着小船的缆绳。回身,在夜色中将小船划向江心。

    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王秉正想了很多,又什么头绪都没理清楚。懵懂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小船走了多远。蜷在麻袋里的他感到船身一顿,停了下来。

    王秉正以为船上的人就要对他们动手了,这已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他又感到,来人并不是要把他往江里掀,而是在解绳子。

    麻袋口打开的那一瞬间,繁星漫天,是一个晴好的夜晚。而此时的船,已停在码头下游的一处岸边。

    “当年,你是闯王的人吧?”王秉正听到叶七的声音。他嘴上的布带,身上的绳索被依次解开。

    长时间被捆,手脚麻木的王秉正被解开捆绳后并没能马上站得起来。嘴上的布带被解开后,说话已没障碍。“你是谁,怎么知道这?”隐约间,王秉正有一种预感。

    “给你们的长命锁大家都收好了。它不仅可以应急救命,更是你们兄弟间相认的信物,将来归队的令牌……”高夫人的话语还犹在耳畔,叶七平淡的声音就已传来:“你身上的长命金锁,我也有一个。”

    “大哥原来也是童子营出来的?”生死关头遇到故人,向来从容的王秉正显得有些激动。

    “是啊!童子营解散,我被安排到当地一无儿无女的老乡家。后来,干大干娘老了,我就南下找队伍,找到了小闯王。再后来,队伍被打散,就开始在大河上讨生活。你是我这些年遇到的第一个兄弟。昨天捆你时,我就认出来了。”叶七放开王秉正,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去解另三个麻袋。

    王秉正稍微能动弹了,也爬起来摸索着帮忙。

    听到外面王秉正和叶七対话,麻袋里另外三人感到了生机。很快,他们也被放了出来。

    待四个人都解下了捆束,叶七将四只麻袋连同里面的石头捆于一处,掀到了江里。之后,他回头与王秉正说:“我们船帮平日是绝不会做杀人越货之事的。但这次,你们把总管事的公子弄得太惨,让他今后不能做人,所以才会遭此报复。”他顿了一下,说:“我本不能为虎作伥,但总管事之命难违,只能帮他出了气再说。现在,你们自由了。”

    听到叶七说话,王秉正才回过神。刚才,只顾着照顾自己人了,现在,王秉正面对叶七,双手一揖,准备跪拜下去:“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他还没跪下去,就被叶七伸手托起来:“既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是我们少总管事作恶在先,就算遇见的是别人,我也会设法相救的。”

    说话间,叶七从怀里掏出那把长命锁,塞回王秉正手中。

    此时,左钧也缓过神来,他插言道:“原来你们是广帮的。这广帮势力我早有耳闻,知道你们的规矩严。如果你放了我们,你回去咋办?”

    “现在,你们已经被沉江了!只要以后不被广帮人看到,我就不会有事。所以,夷陵你们今后是断然不能待了,否则,不仅我叶七性命不保,你们也难逃广帮追杀。”

    “是得走,而且今晚就得走。可广帮势力范围那么大,我们能往哪里走呢?”左钧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我好办,本来就是去找我哥的,有没有这搭子事,迟早都要离开夷陵。”陈于珍一边安抚着李法天,一边搭话,“只是左叔经营几十年的望蜀楼该咋办?”陈于珍既担心,又愧疚。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钱财乃身外之物,一个望蜀楼,我还放得下。我老家就在龙安府方向,可以和你结伴同行。不知秉正你有何打算?”

    “我也是流落江湖之人,四处无家四处家,随时都可以离开。原想秋后去北边讨营生,不过现在把计划提前一点而已。”望着漫天繁星,王秉正用手搂住了李法天的肩膀。

    “去西南西北都可以,去津京还是有问题。广帮的船不仅在长江大河里跑,汉江和京杭运河里也有。有广帮势力的地方,都不能去。”叶七接了王秉正的话。

    西北回不去,江浙湖广去不得,现在,中原京津方向也不能去。王秉正一时间竟没了方向。

    “秉正哥,如果没有好去处,不如跟我们一同去四川吧。那里没仇家,我们一路上也有个照应。”陈于珍的语气里满是期待。

    “于珍说得不错。”王秉正还在思忖,左钧跟着帮腔。

    “那我和法天同你们去四川吧。”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共同的遭遇,使王秉正与左钧、陈于珍的情感早已非昔日可比。况且此时,还有其他选择吗?

    “你和秉正是兄弟,今日放了我们,未来必然凶险,不如,也跟我们一起走吧?”同王秉正商量好去向,左钧动员起了叶七。

    “我在夷陵一带跑船已近二十年,这里有我的兄弟和需要我照顾的人。你们已经‘沉江’,我没有危险,以后的日子还是照旧。”叶七拒绝了左钧,又催促道:“现在夜短,你们赶紧上岸。回去收拾收拾就离开,不要再耽搁。”

    “现在水还很大,要逆行川江,船也不好找啊。”左钧说出自己的担心。

    “我认识在川江讨营生的兄弟,船由我来安排。你们赶紧回去收拾,天亮前出来就是,我在出城往码头的路边等你们。”

    左钧和王秉正都是明事理的人,知道叶七急啥,绝不能拖累救命恩人。四人决定按叶七安排,尽早离开夷陵这个是非之地。

    离船上岸后,叶七把小船划回大船系上。沉着脸告诉还在大船上等着的兄弟们,说事情已经办妥,让大家上岸回家休息。

    王秉正四人乘着夜色赶回望蜀楼,翻墙潜入客栈,各自回房收拾东西。

    从凤翔柳林逃离以来,王秉正便把所携金铤缝在一个不显眼的厚布裹肚里。入住望蜀楼后,一直将其藏挂于所睡的床架之上,显得很不经意。平时里有麻帐遮掩,谁也不会想到那里竟藏着千两黄金。回到房间,王秉正先把自己和李法天穿的衣服换了,将平时用度的散碎银子及轻便衣物用包袱系了,然后从床架上取下裹肚,系在腰间衣下,回身拉着李法天就下楼往左钧房里去。王秉正知道,要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生意,左钧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左钧一生的积蓄,除了望蜀楼外,也就只黄金二百来两和几百两银子。王秉正下来时,他已换好衣服,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停当,正伏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相对王秉正和左钧,陈于珍要带的最少,几件衣物,一套插戴行头和不多的银两。简单收拾好行李,陈于珍草草梳洗整理了一番,也下楼到左钧房间里与大家会合。

    陈于珍进房时,左钧已写好了文书。他望了其他三人一眼,说声“走!”伸手去拎自己的包袱。王秉正抢先一步帮他把包袱拎起。

    四人一起翻出望蜀楼,奔江边码头而去。

    王秉正一行回望蜀楼收拾东西期间,叶七到码头靠上游角落里,喊醒一位运送急货的船拐子。

    长江夷陵往上经三峡到四川江段,跑船人习惯叫川江,与下游江段相比,川江面窄、水急、滩多,一到洪水季,大船一般不敢行驶。但有一批熟悉川江水势江情的船拐子,凭借自己的高超技能,敢接一些小宗急货运输,不过船资要高出很多。

    这些船拐子吃住都在船上,遇有需要运送的急件,谈妥价钱,不分昼夜,随叫随走。

    船拐子操弄之船,是一种被称为“小麻秧子”的平底快船,吃水不深,轻便快捷。动力以一双木桨为主,配有风帆和长竿撑篙。夏季水急浪大之时,老船拐子们利用江边回旋的水势和风向,操帆划桨在江面上逆流飞驶,已然是川江上一道奇丽风景。

    作为下游广帮船运的管事,叶七和这些船拐子交道很多,而做急货运送生意,有一条大家都明白的规矩,就是不问送的是什么人、什么货,也不向其他人讲送到了哪里。叶七找的这船拐子,是他关照多年,做事极稳妥的人。

    交代了有几人要走,让船拐子在江边候着,叶七自己就到进城方向的路边等候。

    寅时正,王秉正一行匆匆而来。

    没说话,叶七径直将四人带往安排好的小船。

    在船拐子接引下,陈于珍和李法天先登上船。王秉正握住叶七的手说声“大恩就不敢言谢了!”要扶左钧上船,却被左钧推开。

    他拉着叶七往岸上走了一小段,估摸着船拐子已听不到自己说话时,才从怀里掏出刚才在屋里写好的文书塞给叶七。

    “感谢船老大救命之恩。这是望蜀楼转让契约和我给伙计们的一封信。望蜀楼是我多年心血,现在逃命也带不走,从今往后,它就归恩人你了。恩人你可雇人打理,有了这份基业,你以后就不用再去吃那风里来浪里去的苦了。”

    “这咋使得?”叶七想要拒绝,他知道这份礼有多重。

    “不仅使得,还只有这样!望蜀楼是我多年心血,生意和伙计我都带不走,只有托付给你这样的人,我才能放心。”左钧挡回叶七往回还契约的手。叮嘱一句“好好打理!”就转身同王秉正一起上了船。

    叶七没再多说,等王秉正和左钧都上了船,他吩咐船拐子:“走了!注意把稳一点。”

    “好嘞。”船拐子应声将小船驶离了夷陵。

37.离开,去成都

    从西陵峡口南津关奔泻而出,汹涌的长江水摆脱了几百里峡江约束,江面从最窄处的二百多米,迅速扩展到两千多米,江面的宽阔让水流变得和缓而从容。

    流至夷陵城区,江面被西坝和葛洲坝两个沙洲分切成三道。靠夷陵城的是主河道,江面最宽,水流湍急,多为下行船只和大船选行。

    小船驶离夷陵码头,船拐子先是横渡主河道,再从西坝和葛洲坝之间的“小河”江面摇橹逆江上行。

    船到南津关时,天色已大亮。

    “不知几位客人要往何处?”进峡江前,船拐子将小船泊在近岸一处洄水小湾,走到年纪最长的左钧面前弯腰揖问。

    找船时,叶七只想着尽快安排左钧一行离开夷陵,可要怎么走,叶七不便代为安排。跑快船有规矩,船拐子不会打听客人是谁,要去哪里。按惯例,客货上船,去哪里客人会主动告知,以让船拐子决定带多少桡夫子和纤夫。

    长期待在夷陵,左钧知道川江行船很多规矩。他回问船拐子:“老大这船,往上可走多远?”

    “一般情况,峡江快船,上不过归州,下不出夷陵。您几位是叶老大安排,只要不是太远,我都该送你们过去。只是这季节峡江仍然水大浪高,就怕我这小船支应不了。”

    “到归州既可。”左钧决定。

    “这样。这段江面天天跑着,有我和随船桡夫,雇一个纤夫就行。”船拐子说。

    “您按规矩安排就是。”左钧回道。他明白,船拐子说这些,是按峡江规矩,上行船只,要雇纤夫背船过滩。这背纤的钱,在船钱之外。

    “明白了。”船拐子将船摇到江边,赤脚跳下船,往聚在江边的一堆人走去。那些人是职业纤夫,长年聚在峡江口,等待上行船只前来雇佣。船拐子在人群中挑了一年轻力壮的熟人带回船上。

    从南津关起算,上行到峡江中间的归州,有一百四十里地。虽说船轻道熟,但在这水大流急的季节,咋算也得三五日行程。船拐子雇来纤夫后,没做耽搁就挂帆系纤,驾船起航。

    许是天助,那日早间还酷热无风,船一入南津关,竟吹起东南风来。无须纤夫背拉,船拐子调帆摇橹,小船取道江流与岸间的回旋处,借了风力,竟能逆流飞驰。暮色起时,赶到江流势缓的三斗坪歇了。

    隔日,天刚麻麻亮,船拐子就起来招呼船工和纤夫,一起收了船篷,熬些稀粥。叫醒王秉正几人,起来就着咸菜用了早饭。随后解缆张帆,继续赶路。

    东南风依旧劲吹,凭借风力,在船拐子的熟练操作下,早行暮栖,第三日申时,船到归州码头。

    左钧给了船拐子十五两银子做船钱,另付二两银子纤费。船拐子和纤夫对左钧一行的大方很是感激,执意帮着把行李送到归州城门口,才千恩万谢告辞回船。

    陈于珍娇羞一笑,就在王秉正身上折腾比画起来。间或,她瞄一眼王秉正的唇角,看到他的眼光跟踪自己的双手移动,碰到她的眼神,又匆忙转了过去。

    这撩人的温度,令二人都慌乱不已。他不敢直视陈于珍,却又在不停地找寻。

    左钧笑吟吟看着他俩,不言不语。当陈于珍偶尔抬头打量一下周围,见左钧明察秋毫的样子,脸腾地又红了。

    一会工夫,陈于珍就将王秉正的身形尺寸量好了。她觉得,待下去不是很方便,就向左钧说声:“爹和秉正哥你们歇着。”起身欲走。

    “不坐会儿了?”左钧一边口头上挽留,一边用眼神示意王秉正去送一下。王秉正会意,腼腆地将陈于珍送出房门。

    跨出门槛,陈于珍回头拦住王秉正,粲然一笑:“回去歇着吧。”飞快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看陈于珍关了门,王秉正回房把门掩上。

    陈于珍并没有歇下。她将已经熟睡的李法天摆正,上上下下量好手臂胸肩,之后给他盖好被子,回到自己床边,把床上被褥抱到李法天的床脚,借着油灯的微光,在自己床上摊开布料,自顾自地忙活起来。

    没多大工夫,整块布料就变成了大小不一的布片。陈于珍将这些布片分别叠起,看时间尚早,就拿出针线开始缝制。直到夜很深,李法天的衣服缝制成了形,才吹灯睡去。

    头晚睡得最早,李法天也是第二天醒得最早的。准确地说,小家伙是被尿胀醒的。他一骨碌跳下床,睡眼惺忪地从床底下摸出夜壶,对着壶口就开动了。憋了一夜,李法天这尿拉得很长,整出来的响动吵醒了陈于珍。她看到李法天尿完又钻上床,就披衣坐起,揉了揉还迷糊的眼睛,开始做事。

    李法天的小衣服虽已缝好,但要穿,还有些收尾活得做,最关键的是盘衣扣。

    陈于珍找到剩下的几块碎布,拼拼剪剪,先是做成了几根细长布条,然后两绾三结,就做成一个纽,用针线固定在衣襟上,又用布条对应着钉上一个扣。小半个时辰过去,李法天的新衣就缝制妥当了。

    做好所有细节,整摆一番,陈于珍招呼李法天下床,给他换上了新衣。左右端详,确认衣服合身好看,再去把李法天换下的衣服用水泡了。

    陈于珍搓洗李法天的衣服时,左钧、王秉正也收拾停当,出门来招呼他俩一起去寻早饭。

    辰时时分,天空虽然还很阴霾,雨却住了。在陈于珍答应着擦手上的水时,李法天已经跑出门去。

    陈于珍走出房门时,左钧和王秉正正围着李法天的新衣看。见陈于珍出来,两人都说衣服很好,夸陈于珍手巧。陈于珍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笑说:“好长时间没动针线,也就随便做做。”说着,拉住李法天的手就先往客栈外面走。

    上街逛了一段,四人在街边找到一家热闹的早饭铺子,每人要来两根油条,一碗稀饭,就着老板赠送的咸菜丝,吃得甚是香甜。用过早饭,左钧让王秉正再随自己到江边码头看看,陈于珍就带着李法天回客栈,继续缝制衣服。

    雨虽暂时住了,峡江的水势却有增无减,浊浪翻滚,江边码头石阶较前日,又多没了几级。

    察看完水情,左钧二人到码头附近的一家茶楼坐下。长期在江边做生意,左钧知道涨水季节,峡江船老大们一般都会聚在茶楼里。这些风浪里讨营生的人,大多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着。没家人在身边,耍钱、喝酒、找女人,成了他们中很多人的爱好。近码头处,也总有些茶楼提供这些服务。这种场合,当然也是各种信息汇集交换的所在。

    两人进得茶楼,穿过喧闹的一楼厅堂,到二楼找到一处临窗清静的位置坐了。然后向小二要了一壶上好的桂花香片和两个杯子。

    小二送上茶。左钧向小二耳语两句,小二应声“好呢”,就下去了。

    之后,左钧先拎壶倒茶涮杯,再给每个茶杯斟上八分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了王秉正。

    王秉正接过茶杯,轻呷一口。顿时,一股带着桂花香味的茶水就浸润了整个口腔。那感觉,在北方吃茶多年从未体味过。

    一杯茶尚未饮尽,小二就领一盘着头巾,麻衣短打扮的人到了跟前。

    小二向双方做了介绍。左钧和来人相互拱手揖过,让来人同桌坐下,吩咐小二添个杯子,拎壶倒一杯递给来者。

    来人道声“谢了”,接过茶杯喝上一口,然后开门见山:“听说老板要雇船,不知是要上行还是要下行?赶得急不?”

    “上行,不赶。”左钧回答。

    “到哪个码头?走几个人?拼船还是单雇?带多少货?”

    “去绵州府,大小四人,不带货,也不拼船。”左钧答。

    “按川江船帮规矩,这边下河帮的船只能走到重庆府,往上是小河帮地盘,你们得再作打算。”

    “那,就先到重庆府。”左钧说。

    “这个季节涨秋水,啥时候可以走船还不好说。船钱要看船和行船时江里水情来定。你们留个找人的地方,我寻好来知会你们。”

    王秉正一直没发话。通过两人对话,他大致听出,来人是码头的牙人。

    牙人离开后,王秉正和左钧继续品茶。茶楼外,秋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雨势很大,每一处檐口流下的水都集成小酒杯大的水柱,奔泻而下,冲刷着檐下的青石板。那些青石板上,已形成大小不一的坑洼。

    “瞧这雨,我们真得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了。”左钧说。

    “得多久?”王秉正问。

    “今年雨下得晚。按过去多年经验,伏旱之后秋水都比较长。具体多长就很难说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多月甚至更长都可能。”

    雨一直下,两人也一直天南海北地侃着,不觉已到正午时刻。左钧又向小二要了三荤两素的炒菜和一壶酒,边吃边聊。

    那边,陈于珍带李法天回到客栈,让李法天在房间里玩耍,自己翻出针线继续忙活。午后李法天叫饿时,才去柜台安排店家炒了两三个小菜,让将饭菜送到房间。匆匆填饱肚子,又继续忙自己手上的事。酉时光景,窗外雨小起来,左钧和王秉正回到客栈时,两件青布长衫已整治完毕。

    陈于珍将衣服送到左钧和王秉正房间,让两人把衣服换上试试。自己反手掩门,退到门外等着。

    半袋烟工夫,左钧和王秉正换好衣服把门打开。陈于珍进屋后让两人站着,围着两人看,对两人穿得不到位的地方进行调整,还自言自语地说:“还算合身。”

    “啥叫算合身?简直是太舒服了。这领口、盘扣和针脚,就是专门的裁缝师傅,可能也没几人赶得上吧!你说呢,秉正?”左钧接了陈于珍话茬,把王秉正也拉了进来。

    “好,真的很好。”王秉正顺着左钧话说。

    “啥子好?衣服好呢还是人好?”左钧仍不放弃。

    “都好,都很好。”王秉正盯着正在为自己整理衣服的陈于珍,由衷地说。

    “说啥呢?”陈于珍轻推了王秉正一下,脸上泛起红晕。

    试好衣服,已是戌时初。三人一起说笑着走出房间,叫上李法天,到客栈前堂用晚餐。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安静而舒怡。雨停的时候,四人会一起出门逛逛街,寻找归州城内美食享用。不出门的时候,王秉正和左钧会带着李法天读书习字。陈于珍仍继续着自己的针线手工。

    转眼就近中秋。这期间,陈于珍为四人从内到外缝制了几身衣物,包括冬天穿的夹袄和背心都整置齐备。

    那年中秋,峡江一带少见地连续多日晴朗。是夜,天空清净,空气通透。一轮皎月将清辉布洒在峡江峰峦起伏的群山上,临窗倚望,如诗如画。

    月饼、麻糖……虽客居他乡,在陈于珍操持下,月圆夜晚的餐桌上,过节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

    左钧、王秉正所住房间的几扇窗户都洞开着,桌子被移到窗前,抵窗安放。桌上,除丰盛菜肴外,还摆了一坛杂粮酒。屋内虽然掌着灯,那灯火和直接透窗洒进来的月光相比,已显得可有可无。

    左钧面窗而坐,王秉正一方,陈于珍带着李法天坐一方。

    落座后,王秉正去开酒坛,李法天和陈于珍剥着煮花生。接过王秉正递来的酒杯,左钧站起身,举杯揖月,饶有兴致地吟哦起《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今昔是何年……”王秉正也陶醉于笼纱般的明月清辉当中,轻声附和起来。在吟诵中,左钧示意陈于珍也端起酒来,三个人向月举杯,百感交集地各自饮尽。

    击碗而歌,起身弄影而舞,待菜残酒尽月西沉,李法天已伏桌睡去。三个大人也累了,醉了。王秉正抱着李法天送陈于珍回房,左钧不胜酒力已发出鼾声。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王秉正和左钧才先后醒来。洗漱停当,就见那日在码头茶楼约见过的牙人找上门来。

    “这几天雨住了,河里的水也退下去,要不再有大雨,估计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就可以走船了。我帮你们联系了两条船,都是中等大小的麻秧子。其中一条船只有一个大统舱,不含我的费用,去重庆府要船银六十两。另一条船成色新,有三个分开独立的舱,包括路上吃食,要一百两银子。你们要不要去看看,决定雇哪条,也和船家讲下价,定下来。”没客套,牙人进屋后,直截了当地向左钧介绍了情况。

    “谢谢你!还是劳烦你带我们去看下再定,如何?”左钧说。

    “那就走。”牙人起身。

    左钧叫上王秉正,同牙人一道出了门。

    牙人一路上详细介绍了船的情况。左钧决定先看看那条有三个客舱的新船。

    船停在归州码头上游不远处的河湾里,被一根粗麻缆绳系在江边一棵大黄桷树外露的气根上。河湾里,水流相对平缓,是个天然避风浪的港湾。正是涨水季,里面已被各式大小船只塞满。

    上了牙人介绍的那艘新船,一股新木材和桐油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船有六七丈长,双桅,两层船楼。说是三个客舱,但这三个客舱都在二层船楼上,一层是一间大统舱。二层船楼除三个船舱外,还有一片空着的甲板,可供走动及凭栏观景。船每处细节都做得精巧,不仅二楼客舱雅致,就连一层的大统舱也干净整洁。

    船家是重庆府人,性格耿直。几人上船后,船家带着他们上上下下通逛一遍。对这艘船,左钧相当满意,于是约船家到一层船舱中谈船资。

    与牙人递话不同,船家所要一百两银子到重庆府的船钱,只是二层船楼上三个贵客舱的价钱,并不是包船的价。在这价钱上,船家提供一路饮食,但要沿途捎带其他客、货。

    左钧大体也懂峡江上船价行情,没跟船家讲价,但提出所有顺捎散客不得上二楼。船家见左钧爽快,对他所提要求都尽数答应。

    意向达成,左钧向船家付了十两银子定钱。双方约定待峡江水势再平一些就动身,到时由船家安排人到左钧住的客栈接人和物品。

    谈好,船家送左钧几人下船。上岸后,左钧向牙人道谢,给了牙人二两银子做辛苦费,让他把另一艘船回了。然后和王秉正一路聊着,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左钧把陈于珍叫到他和王秉正的房间,向陈于珍通报了雇船的事。

    就要起程向巴蜀,三个人虽期盼不一,心境却都一样,喜悦中带着渴望。

    接下来几天,几人开始张罗路上需用物资。陈于珍买来很多肉干、果脯一类零食。左钧吩咐客栈老板为其备下两大坛上好杂粮酒。这一去,路途遥远时间漫长,有酒的旅途才不会无聊。而王秉正,则抽空背着左钧和陈于珍,取出一锭五十两金铤,找一家钱铺,置换成五百两银子,以供路上所需。自夷陵匆忙出逃,自己身边的散碎银两不多,一路开销主要由左钧支付,王秉正心里早已过意不去。

    江中水势随时间一天天回落。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船老板带一个船工亲到客栈拜访,知会左钧,说次日来接他们上船。

    当夜,四人各自收拾行李。与匆匆逃到归州时只有简单随身的物品不一样,这次出发,各种吃穿用度,竟收拾了好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王秉正抢先一步起来,到柜台把几人这段时间的饭钱房钱付清。待船工到来,三个大人将贵重物品随身带着,陈于珍牵着李法天,随挑着他们物品的船工,离开客栈奔码头而去。

38.美妙而短暂

    水位虽不在最低处,但没上游暴雨的水支撑,峡江水势已平缓很多。原来泊在河湾里的船只,陆续回到码头泊位。

    左钧一行来到码头,船老板下船前来迎接他们。上船后,船老板直接将四人引到二楼。

    二层船楼,以主桅为界,前半部分甲板上空着,周边有精雕围栏。三个客舱在甲板中后部,呈一字纵排。每个舱开间约六尺,进深约九尺许。舱室里除床外,还有一张小条桌和两把椅子。床和舱壁连在一起,床下储物柜可锁闭,舱室显得宽敞。除前面舱门外,前后窗都可开启,有支架和插销,可支撑和锁闭窗户。三个舱室门外,是一条走道,三尺来宽,走道尽头就是船尾,船尾有间带门的恭房。

    征询了三个大人意见,船老板将左钧安排进最里临近船尾的房间,陈于珍和李法天住中间,王秉正住外面舱室。

    如船一般,船舱里被褥都是崭新的,叠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布料被阳光暴晒后的特殊气味。

    天气晴好,船老板安顿好几人,把几间舱室后窗支起。叮嘱说:“新船,味重,如无风雨,把窗户打开最好。”忙完这些,船老板下楼,吩咐船工搬了一张小茶几和四个马扎上来,放到靠舱室外的甲板上。随后亲自送来一壶茶和四个茶杯,邀左钧几人到外面品茶吹风晒太阳。

    困居归州一个来月,大多时间都是阴雨,今日踏上归途,又遇晴好天气,左钧兴致很高。船老板下去后,他亲自把陈于珍和李法天叫出来,吩咐拿些花生糖果,四人一起晒太阳。

    江风习习,阳光和煦。面对未来的行程,四个人心情似箭。

    “少小离家老大回……快四十年了!也不知家中现在是哪般模样?”左钧感慨。

    “是啊!我也不知哥哥现在是什么样了。”陈于珍附和着。

    与左钧、陈于珍两人不同,王秉正对将要去的地方没有牵念,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相信一切都会很好!”他端起茶杯,以茶当酒,邀左钧、陈于珍同饮。

    茶汤清亮,入口一股淡雅清香,在颊舌间弥散。“峨眉明前炒青芽,好茶!”左钧赞道。

    不觉已是午时,船老板带船工上来。船工手上端一个陶炉和一小竹筐木炭,船老板一手端着一个大盘,里面拼了几样荤菜,另一手拎着个篮子,篮里是各色菜蔬。

    放下手中的食材,船工下楼,转眼又端上一中间有分格的红铜小锅子及几副料碟碗筷。船老板掏出随身带的纸捻筒,拿出纸捻吹出明火,引燃一张草纸,点燃陶炉里的木炭,将锅子坐到陶炉上。左钧几人把茶几上的茶具移开,空出正中间位置,将锅和炉子还有菜篮肉盘放到几上。

    锅灶及菜蔬放置停当,船老板又把装有蒜泥、香油和精细井盐的浅口料碟放到茶几四周,招呼左钧几人围坐。

    “贵客在船上的第一顿饭,就用我们川江船上人家最喜好的小火锅来招待几位。锅中汤底红味白味都有,各位按自己的喜好挟菜涮煮,蘸了碗中调料再食。这些菜和肉,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保证新鲜,希望几位贵客喜欢。”船老板边说边拿起筷子,在已翻煮的白味汤中涮熟一片黑毛肚,放入李法天面前的碗中。

    火锅对王秉正和李法天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饮食。这种鸳鸯汤底的做法,陈于珍也是头一次见到。对这种川江船家独有的饮食形式,大家感到新奇不已。

    “老板费心了。你也坐下,一起喝上两杯。”左钧招呼船老板,让陈于珍去舱里汲壶酒来。

    “哎呀!咋就忘了问贵客要不要饮酒。”船老板冲左钧一笑,笑中带有歉意。

    “不关事,我们备着呢。您只管坐下就是。”左钧再次邀请。

    “今天客货先后上船,需要招呼的事还多,就不叨扰贵客了。路上时间不短,改天方便,请几位好好喝上一回。”船老板婉言拒了左钧邀请,告辞下楼。

    这样,左钧招呼王秉正和陈于珍入座。大人的酒才倒进碗,李法天早把那片毛肚挟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次日是农历八月二十八,宜出行,经商,嫁娶。

    人货安置停当。辰时初,船老板在船头焚香一炷,船工随即解开缆绳,升起夏布风帆,调好船帆受风朝向,将船撑离码头。船驰离归州码头,逆流奔巴蜀而去。

    朝行夜宿,上客下货。从归州到重庆府,近千里航程,行了二十多天。虽行程漫长,峡江两岸风光旖旎,船上有书酒为伴,加之抢滩过激流时船工纤夫们高亢激昂的号子……使这段旅途变得美妙而短暂。

39.巴蜀之地

    船到重庆府朝天门码头,已是九月下旬霜降时节。

    在北方,眼下正是寒意初起、黄叶落风时令。但在重庆府,群山苍翠,暑意仍未消退。渐入深秋的重庆,竟比沿途各地都热。

    朝天门城门上书“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在长江嘉陵江交汇处,襟带两江,壁垒三面,地势中高,两侧渐次向下倾斜,有人沿山拾级而上。

    重庆十七座城门,朝天门规模最大。因历代官员都在这里迎接上差和皇帝圣旨,故被命名为朝天门。

    朝天门也是川江船帮最重要一个节点。川帮船运自此分界,下往江汉荆楚的由下河帮打理,上到宜宾、成都府的由上河帮把持。左钧一行将去的绵州、龙安府一干区域,正是小河帮地盘。三帮各自划段经营,虽不免会有交叉往来,原则上互不越界抢揽生意。

    一路走来,左钧一行早与船老板混熟。都是耿直人,自然容易成为朋友。听说左钧一行最远要上到龙安府,船老板在途中就主动提出到重庆后帮他们联系小河帮的船。

    船到重庆,船老板让左钧几人先在船上住着,直到帮他们联系到满意船只,才安排船工为他们搬行李换船。

    下船时,定金之外,左钧又补整一百两银子,以答谢一路上的悉心照顾。那船老板稍作推拒,也就笑纳了。待王秉正一行在新船安顿好,船老板盛邀左钧几人游览山城,找了重庆地道的火锅庄,请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才将几人送回新换的船上。

    朝天门码头往上,经嘉陵江、涪江到龙安府,因航道变化大,不是所有船只都可直达。船老板介绍的是一条大船,舱室条件不错,但最远只能到达龙安府辖的江油县。

    左钧同王秉正、陈于珍商量一番,决定就先走到左钧老家铜牟镇,下步陈于珍怎么走,到时再想办法。

    由于是船帮朋友介绍,新船东在船价上要得也很合理。到铜牟码头,四人三间舱室,包路上饮食,要了九十两银子。左钧明白路程情况,直接答应了。左钧还表示,路途如有额外消耗,单独再算。

    船老板配齐人货,第二天一早,扬帆驶离了朝天门码头。

    从朝天门沿嘉陵江逆流而上,只三四天航程就从合川进入了涪江。

    巴蜀之地,此前几十年战火硝烟,被大西军、南明军、清军及摇黄等流寇反复蹂躏。但涪江沿岸诸州县与成都等平原区域的城镇相比,被毁损程度相对好得多。再加上是朝廷大移民的主要承接地域,人口恢复得很快。这时的涪江,不仅江上桅樯如云,沿途集镇也日渐繁盛。

    一路往上,天气渐寒,江风更劲。所幸有陈于珍在归州置备的棉衣夹袄,几个人都未遭风寒所欺。

    冬日寒风如画匠之手,把涪江两岸丘陵山峦涂染得五彩斑斓。特别是两岸江滩上那大片大片洁白如雪的芭茅和荻花,更是王秉正和陈于珍前所未见之美景。

    又是二十多天行程,左钧几人抵达铜牟镇时,已是小雪时节。

    铜牟镇位于涪江右岸,始于汉代,有“涪江水运第一码头”“绵州南大门”之誉。因当地丘陵之下有盐泉水脉,民众因盐脉而聚,最终为市。

    与很多地方汲卤熬盐方式不同。铜牟镇盐井又叫皮袋井,因这里盐工在制取井盐时,每日携皮袋盛水而得名。铜牟所产的盐西往康藏,北去陇陕,得地利之便,价钱实惠,深得民众喜爱。因为盐,即使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铜牟镇人气商气也所减不多。

    左钧几人所乘之船到达铜牟镇码头时正是酉时光景。

    阔别近四十年,左钧近乡情怯,船尚未靠上码头,已有两行浊泪流出。

    几十年间生死两茫茫。亲人如何?家况如何?左钧心中有急切相见的渴望,更有未曾尽心尽孝的愧疚和自责。

    结完船资,带好行装,王秉正扶左钧走下跳板。陈于珍拉着李法天,跟在王秉正和左钧身后。因时间已晚,回乡前也未能联系上家人,左钧领着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打算休息一夜,了解家里情况,再作下步打算。

    从中秋到初冬,漫漫旅途,以舟为房,总难睡得踏实。上岸后,无风声水声相扰,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都睡得特别香甜。

    唯回到故土的左钧一夜无眠。

    左钧家在铜牟镇江对岸一个叫左家岩的坝子上,家里原有大片良田,当年是镇里殷实富绅。左家以耕读传家,在铜牟镇已绵延数代,在当地修桥补路,做了不少造福乡梓之事。

    为更好地教育子孙,左钧父亲拿出银两,联合附近几位乡绅,在铜牟镇建了义学性质的学馆。在父亲督导下,左钧一直是学馆中学得最好的学生,先是考取了秀才,随后参加壬午(1642)科乡试,得中举人。

    癸未年,兵祸骤起。年轻的左钧满怀豪情仗剑去国。谁知与故乡一别,就是大半生。

    战祸已结,唯愿亲人们都安好!左钧在心中默默祈祷。

    次日一大早,左钧起床后,领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到铜牟镇了解情况。

    时近冬月,川西北的早晨,已然霜重寒浓。左钧先找到一家街边小铺,给每人要了一份醪糟粉子加荷包蛋,待大家吃得饱足暖和后,又一起沿江边的临江街,向镇子上的渡口而去。

    临江街是条半边街,面江而建,房屋门面在街的一边,街道和江堤合二为一,堤顶就是路面。街道二丈宽阔,条石铺成。街临江一面有石围栏,围栏每隔二三丈左右有缺口,缺口外是大块条石垒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江面。

    从昨天左钧一行下船的下渡口到今天去往的上渡口,涪江在这里形成一个深弧形洄湾。整个洄湾都是码头,泊满各式船只。

    临江街建筑风格很杂,有穿斗扇木架青瓦房,也有草顶泥墙的茅房。这些房屋临街面,大都无墙,主柱之间支着抬梁,抬梁和地面石墙基上有对应的卡槽。晚上不营业时,在卡槽里装上铺板,就是墙,可以锁闭房屋。白天,把铺板取下用两根长条凳一支,就成台面,在上面把要卖的东西一放,就可做买卖。

    街中心位置,有一栋建筑与周围所有房屋风格都不同。建筑虽也是穿斗扇木架结构的青瓦房,但比周围的房屋却要高大,位置也从街面退后两丈有余。临街一面,不是铺面,而是青方砖墙。砖墙正中是一道双扇大木门,高出街面九级台阶,青石门槛外有两只石狮子。狮子两旁的空地上,靠墙种着两株枝繁叶茂的桂树。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匾,虽已漆色斑驳,但“潼绵学馆”几个字,仍可看清。

    潼绵学馆就是当年左钧家与几位当地乡绅共同兴建的义学。当年,学馆里的学生,潼川和绵州两府都有。

    左钧很长时间驻足在潼绵学馆前。学馆大门紧闭,门前空地的石缝里长出的荒草很高,冬日里已见枯黄。

    左钧抚摸着学馆门前的石狮子,用手转动狮子口中的石球。少年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脑海。

    离开学馆,再往上走约一里地,就是铜牟镇上渡口。上渡口在一个小山脚下,相比于洄湾里的码头,渡口没有其他用途的船只,来往穿梭的,是两条对划的渡船。

    左钧家所在地左家岩,要从上渡口过江后,再沿江上行几里地才能到。左钧一行赶到左家大院时,已接近午时。

    田舍依旧。

    虽是冬日,但坝田里麦冬苗生机盎然,墨绿一片。麦冬田间,星布着一堆堆立放的玉米和高粱秆堆,远看,犹如尖顶小草屋。

    左家大院被一大片竹林围拥着,大院三跨两进,是当地最大的深宅。

    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左钧几人径直来到大院门口。院门大开,落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竹叶被扫得干干净净。从这些迹象,左钧知道,家还在,家人还在。

    进入第一道院门,左钧便顾不得身后的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快步向第二重院门走去。一行人刚走到二重院门内的天井,就见一穿长衫戴瓜皮帽蓄豹尾发辫的年轻后生迎了上来。

    “你们找谁?”后生向走在最前面的左钧作了揖,问道。

    左钧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试探地报了自己父亲名字,问是否健在。

    “祖爷这会儿估计在堂屋里喝茶。我领你们去看看。”年轻人打个请的手势,在右前侧领左钧几人穿过第一道天井,向内院走去。

    听到父亲还健在,左钧心情更加激动。他顾不得理会带路的年轻人,几乎是小跑着从回廊奔向内院最里的堂屋。

    看起来,连年战火对于左钧家,并未伤及根本,只是不再如过去殷富罢了。左钧父亲左老太爷虽过耄耋之年,却依然健硕,能当家理事。

    堂屋的门洞开着,因背着光源,左钧刚进堂屋时,觉得屋里很暗。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到自己面对的神龛右侧高木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老人穿青布长棉袍,手里把一小茶壶,穿船型棉鞋的脚下,还踩着一个大烘笼。

    虽已分开几十年,左钧还是一眼就认出椅子上坐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甚至不及撩下袍摆,他就双膝跪在老人面前。一声“爸”才叫出口,两行热泪就泉涌而出。

    从左钧进屋那一刻起,屋里老人也在打量他。背光看不清脸,老人没有认出左钧。乃至左钧喊了声“爸”,老人还是很惶惑地问:“你,你是哪个?”

    “爸,我是钧娃子,您的儿啊!”左钧跪着,膝行到老人面前,抓住老人空着那只手,捂在自己脸上。

    “啥?你是钧娃子?”老人明明已听清,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另一只手上的小茶壶放在神龛下的八仙桌上,起身拉起跪在地上的左钧,向堂屋外走。

    午时,冬日阳光接近垂直地洒满天井。左钧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扶着父亲的腰,走出堂屋,走过檐廊,来到天井里的阳光下。

    从暗的屋里出来,左老太爷还有点不适应正午的强光,他半眯着眼打量着左钧。在左老太爷心里,对儿子的记忆还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眼前这个叫自己“爸”的人,已然是个小老头。但那脸庞、眉宇和眼神中,又依稀可辨,这就是自己朝思夜想了几十年却音讯杳无的儿子!

    “真是我钧儿啊!”老人抬手抚摸着左钧的脸庞,喃喃中包含着辛酸。

    “爸,我是您的钧娃子!”左钧压住父亲在自己脸上的手,回道。

    “钧儿回来了!我钧儿回来了!”老人激动颤抖,老泪纵横。

    这时间,家里许多人围了过来,但左钧却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你儿子、媳妇和孙娃?”从与儿子相认的激动中稍微平静后,左老太爷开始关注和左钧同来的人,他打量着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问。

    左钧想做解释,话还未出口,被王秉正用手止住,并接过话茬说:“就是呢,爷爷。”他用眼神示意着陈于珍,陈于珍和左钧都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自没声张。王秉正叫过李法天,让李法天跪下,向左老太爷磕头,叫声“祖爷”。李法天乖巧地照做。

    “嗯,嗯,好了!赶快起来!”左老太爷兴奋地起身拉起李法天,牵着李法天的手久久端详,嘴里不停念叨:“好啊,这下好啊!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未时左右,一个干练的老妇出来向左老太爷禀报,招呼大家去吃饭。

    “嫂嫂。”不等父亲介绍,左钧一眼就认了出来。

    “哎!”老妇应道。她招呼左钧说:“快招呼娃儿们上桌吃饭。天冷,一会饭菜就凉了。”

    一家人入座,坐了满满三大桌子。相互认识,彼此敬酒。待酒好人欢,已到申时末。

    左钧领王秉正和家里成年男丁闲坐茶聊。嫂子找左钧商量晚上住宿之事。说准备腾出一间跨院让左钧一家住,但还需要时间。一旁的王秉正又抢了话说:“今天就不住家里了。我们行李还在镇上客栈里,就先在镇上暂住几日。”

    两人目光一对视,左钧附和着说:“对,就先不住家里,以后再说。”

    怕时间太晚渡口停摆,小坐一阵后,左钧同王秉正父子及陈于珍就起身要回铜牟镇。家人见他们态度坚决,也没强留。临行,嫂子再三叮嘱左钧,让其明天回家吃饭。然后由一个侄子套车将几人送到渡口。

    回到客栈,各自回房。王秉正和陈于珍扮了一天自己家人,左钧认真对王秉正道了谢。

    “谢啥!这么长时间相处,我和于珍不是早把您看作父亲了?法天更是将您当作亲爷爷。再说,您有一个家,有儿孙,老父亲也高兴啊!”

    “还是得谢你们。”左钧话语间透露着几分凄凉。大半生飘零,忠没能匡扶国本,孝尚无一儿半女,左钧心里,早已涌动着无限的失落。

40.一家人,喝烈酒

    第二天,王秉正醒来时,左钧因前两夜未睡好,还在沉睡中。为让左钧多睡一会,王秉正轻手轻脚下了床,穿好衣服后悄悄开门,想出门走走。他刚掩好房门,回头就看见陈于珍从房里走了出来。

    “妹子也起来了?”

    “昨天回来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想了些事,就再也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回避,陈于珍和王秉正已经能够从容交道了。

    “那一起出去转转,等阵他们都醒来,再一起吃早饭?”

    “好呢。”

    虽时间还早,但小镇街面已经很热闹,特别是往码头方向,扛米、运盐的挑夫已是三五成群,步履匆匆。

    两人沿着青石板街面信步走到江边。迎面有江风吹来,感觉凉冷却很清新,风里掺着码头特有的腥味。

    江水奔流有声,江面有淡淡的水汽飘起,如丝如缕。空气通透,江对岸的天际,橙红朝霞相托,朝阳冉冉升起,霞光将江滩上的大片荻花染成了红色。

    陶醉于眼前美景,二人沐浴江风,顺流向下,缓步轻行。

    涪江奔流,在铜牟镇外几里地处被一山头阻挡,拐了个弯。江堤就修到那山的脚下。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走到江堤尽头,两人停了脚步。望着湍急江流在拐弯处打着的漩涡,陈于珍轻声问王秉正。

    “还没想好。我觉得这里条件不错,估计就在这里安身,也好陪着左叔。”王秉正似乎是在回答陈于珍,其实也是在回答自己的内心。

    “要不,你陪我再往上走走?”陈于珍把目光收回,盯着王秉正脸,试探着问。

    “这……一路劳顿,几个月了。现在,左叔才和家人团聚,我们又被当成了家人,现在就走,也不太好!不如先在这儿安顿一段时间,再作下步打算如何?”

    “也是,爹这么好的人,想想其实也蛮可怜。”见王秉正不回答自己,陈于珍也不继续纠结刚才的话题,而是顺着王秉正,将话题拐了个弯。

    “所以啊,我们这儿子、媳妇得装下去。”

    “爹为我,差点把命都搭上。不如,不用装,直接就认他老人家作爹吧!这样相处和称呼,都方便一些。”陈于珍建议。

    “说到我心里了。”王秉正望向陈于珍,再次为她的侠骨柔情打动。

    估摸左钧和李法天该醒了,王秉正和陈于珍决定往回走。回到客栈,左钧已起床梳洗穿戴停当,正帮李法天整理衣衫。

    “出去转了?”见王秉正和陈于珍回来,左钧起身问。

    “嗯呢。”王秉正和陈于珍几乎同声回道。

    “感觉这里怎样?”左钧盯住两人。

    “只是到江边转转。江边薄雾日出好漂亮,码头人气也很旺。”王秉正回答。

    “嗯,你感觉得很对,不要以为这是小镇。它下接潼川,可达湖广入海。上到龙安,直通康藏。东往梓潼,能从金牛古道到长安中原。西去成都,可往云贵边陲。既是水运重镇,也是陆路枢纽,很多商贾和货物在这里集散,咋会不热闹嘛!”左钧说起铜牟,言语间流溢着不加掩饰的自豪。

    “喔……”王秉正应和。

    “等你深入了解了这个地方后,一定会喜欢上它。”左钧说。

    收拾好李法天,几人考虑早上吃点什么。三个大人都不想拿主意,左钧就问李法天有啥想法。毕竟是北方出生长大的娃,啃惯了面食。自从到夷陵,主食主要是大米,李法天总是馋面,随口就答了左钧:“我想吃馍。”

    知道娃娃馋面,却又怕铜牟镇的馒头让李法天失望。左钧想到了潼川、绵州一带一种特有的面粉制品,就说:“走,爷爷带你去吃酵果子砣砣,喝豆浆。”

    酵果子在当地是一种老少咸宜的食品。用面粉加红糖发酵,团成团状,沾上芝麻。放油锅里,先低温炸熟,后高温挂色。炸出来的成品比一般馍略小,外表黄中泛红,开花爆朵,绵软香甜,特别解馋抵饿。铜牟镇附近,这酵果子,往往是大人们上街赶场,回家带给孩子们的最好礼物。

    左钧带着几个人往半边街方向寻去。找到自己儿时记忆中就有的那处油饼子摊。摊主早就换了茬,但摊点格局依旧。轮候着在小几旁坐下,左钧为每个人要了一豌豆浆和一个酵果子,一个油饼子。摊主应了声,先在四人面前摆上大土碗和筷子,然后拎起茶壶,给每个碗里倒上满碗稀豆浆,再用一根竹片制成的长夹,从油锅中将酵果子及油饼子捞起,放在托盘中滚一层黄砂糖,然后用一个小筲箕盛着,给四人端上来。

    左钧用筷子夹起一个酵果子,拿到手中扳开,一股香甜味道随着热气扑鼻而来。

    “就是这个味。”左钧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酵果子扳碎,将一块喂进李法天嘴里,“快尝尝,看好吃不。”

    李法天一阵咀嚼,把口中食物咽下,不住点头:“好吃,好吃!”一边自己伸手去筲箕里拿起一个酵果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口就咬。

    “慢点,慢点,莫烫到噎到了。”左钧笑吟吟地望着他说。

    左钧及李法天的动作,被王秉正和陈于珍看在眼里。他们不说话,只相视而笑。

    “你们也吃啊,这个东西就要趁热吃,味道才好。”安顿好李法天,左钧又回头来招呼王秉正两人。

    “爹,您这么喜欢法天,不如就认他作您孙子吧!”陈于珍挑出刚才和王秉正商量的话题。

    “本来我就把他当成孙子啊!”左钧随口回道。

    “我不是说当成,是说认下。”陈于珍强调。

    “你这话,是,是啥意思?”左钧觉得陈于珍另有深意,抬头问。

    “我的意思,就是您认法天作您的孙子,以后您就是他爷爷。”

    这种想法,左钧心里早就有了,可他一直不好说出来。听陈于珍这么说,左钧略作思忖,将目光盯向王秉正,问:“秉正你咋想?”

    “我俩一个意思,就是只要您愿意,今后法天就是您的孙子,我们就是您的儿女,就是一家人。”迎着左钧目光,王秉正回答得平静而笃定。

    “你们,你们都想好了?”左钧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想好了!”两人异口同声。

    “谢谢,谢谢你们!”左钧鼻子一酸,眼泪奔涌出来。他扭头用衣袖拭了眼角,平稳一下情绪,才又回过头来。

    “镇子往西十来里地,有个关帝庙,那里供奉的关老爷很灵验。你们要真想好了,我们今天就去神前铭誓,把这事情定下来。”左钧说。

    “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王秉正说。

    “那好,那好!”因为激动,左钧声音都有些变调。

    吃过早饭,左钧先去买下一整个猪头,让客栈伙计打理干净,煮熟,又去买来两样糖果和香烛,雇了辆马车,带上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奔关帝庙去了。

    到得关帝庙,几人在关老爷神像前跪拜、上香、铭誓后,互报了生辰八字。王秉正和陈于珍认了左钧为爹,李法天拜认左钧为爷爷。左钧还出面,说服李法天,随了王秉正改姓了王。

    各行跪拜时,陈于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爸,女儿给您磕头了。”左钧待她三个头磕满,拿出一锭银子塞给她做认亲礼,然后扶她起来,也不看王秉正一眼说:“我更希望你是作为儿媳妇给我磕头喔!”

    陈于珍和王秉正相视一笑,未置可否。

    从关帝庙回到客栈,已是未时,四人早已饥肠辘辘。左钧找了镇上最好的桂园酒楼,要来一桌丰盛菜肴,还点来酒楼最好的酒,要好好地庆贺自己有了儿女孙儿。

    山上野味,江里鱼虾,菜肴色、香、味、形、意都很撩人,但酒却是米酒。王秉正也和左钧一样高兴,很想好好喝上一顿,就问小二,酒楼可有劲大点的酒?小二应声“有”,把米酒坛子抱下,换来一个小酒罐,并把酒碗换成了酒杯。

    四人分四方坐了,王秉正捧酒罐把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和陈于珍起身,端起酒杯向着左钧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哦,这边该叫爸的,我和于珍敬您老人家一杯。”

    “好,好!”左钧一饮而尽。

    王秉正和陈于珍也仰头干了杯中酒。那酒确实有劲,令喉咙感觉到烧灼,尾味还略苦。

    “这是啥酒?”王秉正皱了一下眉头。做酒喝酒几十年,这么难喝的高度酒,他还是第一次喝到。

    “哈哈哈哈,在这里要喝酒劲大的酒,就只有这种苞谷烧了。这种酒都是这边山里人家或一些小烧坊以苞谷为料,小灶酿的,口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这边,一般跑船、放排这类做苦力的人,才喜欢这酒,有劲、过瘾、解乏。想喝到你们那边的汾酒、柳林酒或者四川南边的杂粮酒,在这里很难,做不出来,得从外地运。山高路远,价钱大得很,没几个喝得起。”左钧确实是十分熟悉情况。

    “哦。”王秉正一边重新斟酒,一边若有所思。

    一台酒喝得很久,兴尽下桌,回到客栈,已到戌时。

    不适应这苞谷烧,王秉正第二天醒来时,头痛得厉害。他心里嘀咕道,这酒是咋酿的,不是害人吗?

41.春江花月夜

    这一天,左钧没回左家大院。正稀罕着儿子的左老太爷一整天都盼着,等了一天,却不见左钧影踪,老人甚至怀疑儿子是否真已回来。等得焦心,左老太爷隔天一早就让媳妇安排一个孙子到铜牟镇上找人。

    当天大家都起床后,王秉正找陈于珍商量,早饭后去街上买些礼物,再去左家大院拜访左老太爷一家。

    前天虽回了左家大院,因不清楚左家几十年后的情况,大家是空着手去的。现在,既认了左钧作爹,按正常礼仪,也该正式去左家拜门。

    陈于珍也有一样的想法。两人和左钧说了,左钧也很高兴。四人兴高采烈地上街,吃过早饭,在镇里找到糕点铺和布庄,给老爷子及家人买上一大堆吃、穿用品带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时,左老太爷派来寻找左钧的人也找来了。

    一行人跟着回到左家大院时,左老太爷双手把烘笼抱在胸前,已在院门外迎候多时。左钧和王法天走到他前面,一左一右扶老爷子往院里走,王秉正和陈于珍拎着大包小包礼物跟在后面,回到最里面的堂屋。

    左钧搀扶老爷子坐下。老爷子先把烘笼放在两腿下面的地上,然后一只手拉着王法天,一只手给他抓备在桌上的糖果。王秉正和陈于珍把手中东西放到八仙桌上,自顾自地拎壶倒水。

    “咋没把行李带回来?”待大家都坐下来,左老太爷问。

    “爸,我现在年纪大了,又不懂稼穑,回来也帮不上家里啥忙。在镇上时,我看咱家出钱修的那个学馆荒着,怪可惜的。现在,世道太平了,我们自家和乡里乡亲的孩子也多。我想把学馆打整出来,教娃娃们读书。至于住,学馆里不是有一个小院?原来是住先生的,整理出来,我们一家人住绰绰有余。”左钧一股脑地,把想法给父亲说了。

    “你想做先生?”父亲问左钧。

    “从小您除了要我读书,也没让我碰过别的。现在,除了教娃娃们读书习字,我也干不了别的啊。”左钧笑着回答。

    “也是,先是兵荒马乱关了学馆,世道太平了又找不到合适的先生,这一关就是好多年。你能把学馆重新开起来,教习一方子弟,确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在家迁延一日,左钧一家要回铜牟镇时,左老太爷吩咐大儿媳翻出镇上学馆的大门钥匙,自己拿出一包银两交给左钧。左钧从嫂子手里拿了钥匙,拒绝了父亲的银两。

    “在外这些年,虽没能光宗耀祖,但翻修学堂的银两,儿子还是挣下了的。”

    回到镇上,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左钧就带着王秉正、陈于珍和王法天奔学馆而去。

    打开院门铜锁,呈现在左钧眼前的院内景象,更显破败。多年无人打理,学馆青瓦屋顶好多处漏水,屋里各种案几朽损,就连院里青砖地面上长出的荒草和灌木都比人高了。

    前前后后一番踏勘,左钧对学馆翻修有了计划。他又带着王秉正几人回到左家大院。向父亲汇报了自己翻修学馆的计划,然后又找到嫂子,说冬日地里活少,希望嫂子能安排几个长年和自己回镇上,帮着一起整修学馆。

    左钧重修学馆,开馆授课,也是为了左家子孙。嫂子对左钧的要求自然满口答应。让左钧把家里长年都带上不说,还叮嘱如果人手不够,需要多少短工也可尽量开口。

    沉寂多年的潼绵学馆,转眼间变成工地。附近乡邻听说左家中过举人的老二回来了,要重修学馆招收学生,都跑来看热闹或帮忙。消息甚至传到县上衙门,县太爷也派人送来银两,说义学开馆之日要来捧场。

    忙碌月余,学馆在春节前翻新完毕。左钧带着王秉正、陈于珍和王法天从客栈搬到学馆内的小院住下,还从镇上请来一姓顾的大嫂,照料一家及以后学馆学子的生活。

    学馆翻修期间,左钧就在铜牟镇码头、镇口和镇里火神庙戏台等处张贴通告,告知乡邻,潼绵学馆将于戊辰年(1688)正月十五重开,附近乡邻有适龄子弟,可送学馆就读,学费随喜。消息散开,不断有街坊乡邻领着子弟前来咨询报名。

    戊辰年初二后,左钧带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拜访了一些故交旧友,又去了一趟绵州城,买来些文房用具和书籍,把学馆开课的各种准备都做得充足。

    上元佳节,潼绵学馆重新开馆。当天,不仅要入馆就读的学子家长前来祝贺,就连潼川和绵州两地衙门,也都派人送了贺仪。

    义学重开,无疑是当天铜牟镇最大的喜事。乡邻们特意为学馆前的临江街挂上了花灯。夜幕降临后,整条街流光溢彩。左钧一家饭后出门,加入赏灯的人群中。此时,铜牟镇天空晴好,月出半空,皎皎如轮。清辉洒在江面,被微波破碎成万片金鳞,与河边街上各色花灯相互辉映,美不胜收。

    夜深,灯残,左钧兴致仍旧很浓。走到学馆前,他还不想进屋,几人又到馆前江边石阶上坐了,要听江赏月。月已凌空,月光下,近水远山映像依稀。左钧应景,诵起《春江花月夜》来。

    与左钧父子持续的兴奋相比,陈于珍望着天空皎月,心情忽然低落起来。都说月圆人圆才是人间最好的景致,现在左钧已叶落归根,如愿重开学馆,可自己的亲人在哪里?何日才能相聚?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兴奋中的左钧没发现陈于珍忽然变化的情绪,但王秉正却捕捉到了。他扭头问:“想啥呢?”

    “想我哥哥现在在干什么,何时才能见到他。”陈于珍语意幽幽。

    “放心吧,你哥是一府父母官,此刻定是春风得意,好着呢。而且我听说,从铜牟镇到龙安府,距离也就三五百里,相比我们已赶过的路,只算咫尺。相信你和他的相见,就在眼前。”王秉正安慰道。

    这段对话,被左钧听到,他瞬间收了诗兴。从心里讲,左钧不愿王秉正及陈于珍任何一人离开自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勉强别人。见王秉正的话没让陈于珍高兴起来,左钧接着王秉正的话茬说:“真用不了太长时间。从这沿江往上最多百里,就是你哥哥龙安府的辖地。一到那里,就等于到你哥家了。”

    “只百来里?”听左钧这么一说,陈于珍立即兴奋起来。

    “我几时骗过人?”左钧说。

    话至夜深,街上观灯人群已散尽,王法天依着陈于珍打起了瞌睡,四人这才离开江边,回到学馆,各自睡了。

    正月十六,潼绵学馆正式开馆授课。除了走读短学的弟子,住馆长学的学生超过了二十人,王法天自然也在其中。

42.谋生之途有异

    左钧忙碌起来。虽然忙,陈于珍的事还是挂在心上的。翻查黄历,发现正月十八日子很好,适合远行,就安排王秉正找到一条送山货下来的返空船,送陈于珍到龙安府辖的江油。

    左钧得在学馆授课,王法天得念书,送陈于珍到江油,只能是王秉正了。

    下来的一天多时间,陈于珍忙着打点自己的行装。哥哥是一定要去投的,真要离开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左钧和王秉正父子,她心里又是千般不舍。

    正月十八一大早,三个大人天不亮就起了床。怕王法天知道会伤心,大人们一直瞒着他,是日启程,更是不敢去惊醒他。

    左钧送王秉正和陈于珍穿过半边街,登上泊在码头的上行船。天色微明,船家用竹篙将船撑离码头,张帆起航。左钧站在岸边,盯着远去的船帆,直至帆影消失在眼里,才若有所失地回了学馆。

    一年多来,王法天与陈于珍形影不离,很多时间晚上还跟陈于珍同屋而眠,情感上与陈于珍已形同母子。

    早上醒来,王法天第一个习惯就是揉着眼睛找姑姑。可这天他睁眼后连叫几声姑姑,都没听到陈于珍回应。他感觉不对劲,下床连衣衫都没穿周正,就跑出房门,在学馆小院里不断喊“姑姑,姑姑……”

    “姑姑和你爸,有事出远门了,要走一段时间。快把衣服穿好,洗脸吃饭,开始读书。”爷爷左钧对他说。

    听说爸爸和姑姑都走了,王法天心里非常难受。但他也经过很多事,一向很懂事听话,应一声“哦”,整理好衣衫,自顾去洗漱早饭。

    正月十九黄昏时分,王秉正和陈于珍到达江油。天色已晚,两人当天没去惊动当地官府,寻了家干净客栈住下来。

    隔日大早,两人整理清爽,到街上用过早饭,就去了县衙。王秉正找到门口当值衙役,对其双手一揖,说:“麻烦老哥去通报县大老爷,说龙安知府陈大人胞妹,有事求见。”

    衙役把两人上下一番打量,见他们装扮虽然不够华丽,却是气宇不凡,自不敢怠慢,回一揖说:“二位稍等。”一路小跑进了衙门。

    当天无事需升堂,江油县令正在后院喝茶弄鸟。见衙役一路小跑进来,斥道:“慌啥?”

    “外面来了两人,说是知府陈大人胞妹,所以着急向老爷禀报。”衙役说。

    作为属下,江油县令熟知知府陈于朝的出身。俗话说,宰相丫鬟,七品官员,来者称是自己顶头上司胞妹,县令哪敢有丝毫怠慢。顾不得辨识真假,就着急吩咐衙役:“快请进来!”他一边放下手中紫砂小壶,一边整理好顶戴衣衫,迅速跟了出来。

    将王秉正和陈于珍迎至后堂安顿,县令安排奉上香茶,询问陈于珍和王秉正从何而来,是否已知会知府大人。

    陈于珍谈了自己与陈于朝的关系,简单讲述了自己一路追兄寻亲到这里的经过。

    听陈于珍讲得真切,县令即令衙役找来师爷,让师爷领王秉正和陈于珍到县里官驿,安排两间最好房间。还特别交代驿卒,一切依两人需要,按最好的标准供给。

    安顿好陈于珍两人,县令决定将这件大事以最快速度向陈于朝禀报。当即修书一封,派专人快马向龙安府衙递送。临行,县令要送信衙役不得以普通公务文书对待,务必亲手将信送到知府本人手上。

    正月下旬,龙安府衙所在地平武,寒风仍甚凛冽。远处高山顶上,白雪皑皑,只在低处河谷地带,能见到绿色植被。便是如此,涪江河谷两岸山腰下散布的大窝茶,依然顽强地萌出了新芽。这种社前芽茶尤为珍贵,很长时间都专供皇家。

    正月二十二上午,陈于朝因前夜处理公文晚睡,起得也晚。收拾停当,他到府衙后院空地上舒展筋骨,见院里一棵老楠木上飞来一对喜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不会有啥好事吧?陈于朝寻思。

    用过早饭,陈于朝依例让人在院子里摆上茶案、椅子,用细白瓷茶碗泡了一碗新青芽茶,那是头天属下一羌家土官送来的今年的社前新茶。在沸腾山泉水的冲泡下,每一颗茶芽柄朝下,叶尖向上,栩栩挺立,每一片嫩芽都完整无损,茶汤清亮透明,掀开茶碗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轻啜在口,味道香中略苦,瞬间一股回甜晕散在口中。

    “真好茶也!”陈于朝由衷赞叹。在龙安府这等边地为官,衣食方面无江南富足之地的排场可讲,但要论尝山珍品好茶,江南很多地方都难及这山野之地。

    虽出身包衣,仕途上陈于朝却颇有追求。就任龙安知府后,日常治理外,他开始编纂《龙安府志》。

    几口香茶入腹,陈于朝让手下人去书房抱出收集到的当地史料校阅。还没翻看几页,就有当值衙役进院禀报,说江油县令有紧急文书送达,且强调,需要面呈。

    以为是紧急公务,陈于朝放下手中文稿,令衙役传送信人从速呈上。

    拆开信,所书内容让一向沉稳内敛的陈于朝不禁惊喜于形色。

    随军征伐,入仕为官,几十年辗转四方,陈于朝对家及家人的思念,不是一星半点。以前父母在时,频有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托人带些银两特产回家,以慰相思之苦。自父母仙逝,家人与他就失去了联系。虽多次托人打探已出嫁的小妹陈于珍的情形,却只得到妹夫战死沙场,妹子离家寻夫后杳无音信的消息。妹妹怎么样了?她在哪里?陈于朝设想过无数种结果,甚至有过妹妹在前面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早不在人世的最坏料想。看到江油县令紧急送来的信,说妹妹不但来寻,且人已到江油,他的激动万难形容。

    打发走送信的衙役,陈于朝把来信反复展看。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错了文字。放下信,他叫来夫人和师爷商量,准备亲自下江油迎接。

    听到老爷的妹妹有了消息,夫人和师爷都大喜过望。陈于朝让师爷叫来府衙同知,做了工作交代,就命人备船,要即刻动身。

    但他对行程的安排却被师爷劝止。

    从龙安府往江油,一路崇山峻岭。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有三百来里的路程。旱路翻山越岭,坐轿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即使快马加鞭,也需两日左右。走水路,因是顺流而下,如有熟练船夫驾舟,快行只需一日便可到达。但这段涪江水路都在山岭中穿绕,河面狭窄,水急流深,乱石密布,任是哪等熟练船夫,行船也只能在白天。当时时已过午,如发舟向下,当天难走一半路程。而一路高山深峡峻岸,很难找到夜泊之处。普通行船人可随便找地方将就过夜,但作为一个已不年少的知府老爷,陈于朝要在这料峭春寒夜去吃那样苦头,确不是最好选择。所以,不妨稍等明日的早行船,一天就能到达。

    虽恨不能立即见到妹妹,陈于朝还是听从了师爷建议。当天,师爷就将舟船诸事安排妥当。次日一大早,随老爷、夫人和少许护卫,登船出发。

    江油这边,县令每日都会派人前往官驿探望王秉正和陈于珍,尽力满足所需。闲来无事,他还陪王秉正游历了李白故里青莲,登临了李白诗里“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的川西北胜景窦圌山。

    朝发平武,一路顺风顺水,舟轻驾熟,陈于朝一行到达江油时,暮色刚起。船一靠码头,师爷就差一随从前往县衙通报,自己侍候陈于朝和夫人上岸,向县衙而去。

    江油县令当天陪王秉正和陈于珍游玩窦圌山后回到县衙,有些疲惫,刚要休息,就见手下带着府衙衙役赶到。

    照县***,当天最快也只是送信人起程返回江油的时间。下一步怎么办?他在等候知府指令。可信使未回,却说知府已到江油,这一结果让他颇感意外。县令顾不得疲惫,整理衣衫,招呼人一同往码头方向迎接。才出县衙不远,就与陈于朝一行碰个正着。

    “她在哪里?”不待县令客套,陈于朝急不可耐,开门见山。

    “府台大人别急,属下已将令妹安置在官驿,今天还陪他们出去走了一大圈。估计这阵他们也刚回驿馆。”县令回复。

    “带我过去。”

    “好。府台大人请随我来。”县令在前侧领路,陈于朝一行直奔驿馆而去。

    连续游玩两日,王秉正和陈于珍难免疲倦。两人回到驿馆一番洗漱,商量就在驿馆简单要些饭菜,用过后早点休息。谁知菜刚上桌,还没动箸,就见一大堆人拥了进来。

    见陈于珍坐在桌前,县令上前招呼:“姑奶奶,陈大人看你们来了。”

    说话间,一年近半百的男子已来到陈于珍面前。

    虽一别十数年,但是这轮廓眉宇,陈于珍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正是自己找寻多年的亲哥哥。陈于朝也同样认出了经历岁月沧桑的小妹妹。

    “大哥!”陈于珍站了起来,疾步上前,双手把着陈于朝手臂,泪水自由自在地冲刷下来,“哥,你咋变样了呢?”

    “岁月不饶人,你也变了不少啊!”陈于朝抬手摸摸陈于珍的额头,同样是老泪纵横。

    兄妹俩阔别多年,相对喜极而泣,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王秉正也觉着鼻子酸酸的。

    相认时刻,江油县令叫来驿官,让其准备雅间,置办两桌酒席。陈于朝夫妻同妹妹、王秉正一桌,其余人围坐另一桌。

    酒桌上,陈于珍向哥哥讲述了分离这些年自己的遭际,并专门介绍了王秉正在夷陵为保护自己,父子俩差点丢掉性命之事,也包括双方彼此认作兄妹,以及同拜左钧为父等等。

    听过妹妹介绍,陈于朝起身离座向王秉正鞠躬揖谢。

    “兄弟义薄云天,于朝钦佩之极。本当厚谢,却因思妹心切来得匆忙,未带财帛在身,礼情只得后补了。今后兄弟如有需要,于朝定当倾尽全力,以报照拂小妹之恩。”

    一方父母官的知府能纡尊降贵地向自己鞠躬行礼,王秉正也起身回礼。

    他执壶把陈于朝的酒杯斟满,递到他的手中,再为自己斟满,举杯说:“我与于珍妹子同为天涯沦落之人,彼此照应自是本分,从未想过什么回报。再说,这一年多朝夕相处,于珍妹子给我父子的照顾也是良多。大人的谢意,秉正心领了。这杯酒,秉正敬您,祝大人兄妹重逢外,也为于珍妹子从今往后有了依靠,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高兴。”

    言毕,王秉正干了杯中酒。

    虽是官驿奉给知府饮用的酒,苞谷烧入口辣喉这点却未见变化。

    陈于朝也一口干了。他示意王秉正坐下,执壶给双方酒杯斟满,端着酒杯说道:“兄弟这样说,让我惭愧了。兄弟古道热肠,又跟舍妹有金兰之义。按理我们也就是兄弟了。从今后你不要再叫我大人。只要你不嫌弃,从我妹,我就是你的大哥。”

    “大人贵为知府,是朝廷命官。我一介草民,怎敢高攀!”王秉正说得非常认真。

    “你我虽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官场,谋生之途有异。于朝一直认为,做官就是做人。为人之道,不仅得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更要讲知恩图报。你对于珍有恩,就是有恩于我。我所在的平武城,有座前朝土司建的寺庙,寺名就叫报恩寺。连山里的蛮夷之人尚知感天子之恩,百姓之奉膳,何况我等读圣贤书之人。于朝之心至诚,兄弟切勿疑虑,我们同饮了这杯酒,如何?”

    陈于朝之言意切情真,陈于珍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满是殷切。王秉正不好再拒,改了口说:“大哥不嫌弃兄弟身在江湖,小弟荣幸之至,哪敢疑虑兄长。自今日起,大哥和妹子有事驱使,秉正断不敢辞。”

    “好个爽直兄弟!”陈于朝端酒和王秉正手中杯子一碰,刚要开饮,就被陈于珍叫住:“等等,加我一个。”陈于珍起身,端起酒杯。三只酒杯一碰,三双眼睛透射着柔光。

    “大哥人情浓酽,这满桌山珍野味也甚是可口,只可惜这酒确实不咋地。”苞谷烧咽下,嘴里满是辣苦,喉里阵阵烧灼,王秉正只有伸筷子挟菜压酒,自顾叹息。

    “兄弟说得甚是。这山高路远之地,真无中原或江南的美酒佳酿待客。”陈于朝何尝没有同感。

    “秉正哥懂酒,还是做酒的高人呢。”不待王秉正说话,陈于珍抢着向哥哥兜了底。

    “啥子高人,不过一点祖传的吃饭技艺罢。”王秉正还要谦虚。

    “哦,兄弟有这工夫?啥时让为兄尝尝你酿的酒?”陈于朝笑问。

    “此来巴蜀,除送妹子寻兄,送义父归乡之外,就是想觅一方合适的土地,建一烧坊谋生。待我事成,定当奉于大哥品饮指教。”

    “好,好!绝不推辞。”陈于朝笑着,向王秉正举杯示意。

    酒至深夜方散。

    接下来几天,陈于朝除陪妹妹之外,也顺便过问一些江油县政事。在江油盘桓几日,因府衙公务要紧,不得不带妹妹返回平武。

    刚享受到寻得兄长的幸福,转眼又得和王秉正分别,陈于珍心中的不舍和纠结,难以言表。她很想让王秉正与她同去,但也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她也想过陪王秉正回铜牟镇,却又舍不得才找到的哥哥。

    陈于珍的纠结,陈于朝也看在眼里。相处几天,阅历丰富且一向细腻敏锐的陈于朝早就看出妹妹对王秉正的情意,远不止是义兄义妹那么简单。通过妹妹的介绍和自己的感觉,陈于朝对王秉正的人品已有了初浅的了解。但是,半生为官,陈于朝见多了世态炎凉。嘴里虽认作兄弟,真的要让唯一至亲的妹妹跟着王秉正,又另当别论。一个出身商贾流落江湖的人,与自家的门第,未免距离太远。就算不计较门第出身,王秉正的身世是否清白,有没有能力给自己妹妹幸福,陈于朝也吃不准。

    不过,王秉正帮助妹妹的情义,陈于朝还是真心想回报的。临回平武之前,陈于朝问王秉正是否愿意和自己同往,就在平武兴建烧坊,却被王秉正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在王秉正心里,做酒也是做人,只能凭自己手艺,仁义为人,诚信经商,赚来的钱才踏实。依靠官府势力做生意,断不是王秉正所愿。

    虽拒绝同去平武,但越是临近分开,王秉正心中对陈于珍的不舍也越是强烈。可基于自己的际遇,他比较抗拒陈于珍的背景,更担心自己会拖累了陈于珍,所以一直躲闪着陈于珍抛来的绣球,也回避着左钧的撮合。可是,临到真正的分别,他心里有一种割肉般的痛楚。

43.好水

    不舍归不舍,离别依旧会到来。

    戊辰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陈于朝安排两辆马车,带陈于珍离开江油回龙安府。王秉正同江油县令在官道送行,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回头登上江油县令安排的轻舟快船,回了铜牟镇。

    从江油回铜牟后,王秉正过了一段舒坦日子。每日晨练夜读之外,偶尔也在学馆替左钧教授孩子们一些蒙学内容。更多时间,他用来对铜牟镇周边地形地貌、来风去水诸多项目进行考察。他想尽快寻得一合适地点兴建计划中的谪仙烧坊。

    铜牟镇面向涪江,建在两山之间的一条龙沟里由一条长石堤围起的大片冲积河滩上。镇子上北下南,设有两个渡口。上渡口所在位置,有一山嘴如饮水龙头探入江中,把铜牟镇和上游塘坊坝切开。山嘴虽耸峙,其身后绵长的山体却山势柔和,草木繁盛,是当地人放牧牛羊的好地方,被称为放羊山。名虽为山,其实也就是一座稍大的丘陵而已。

    王秉正反复寻找中,时令已到谷雨。暮春的铜牟镇一带,群山笼翠,气温升了起来,行路之人已著薄衣轻衫了。

    一日午后,王秉正小睡起来,想想下午学馆也无啥要紧事,打算再去江对岸转转。他沿江堤而上,来到上渡口。这时天热人少,渡船还泊在对岸候客。

    王秉正在渡口山边的一棵大黄桷树下等渡船过来。待了好一阵,仍不见动静。这时,他觉得烦热,走到江边,想捧江水洗洗脸凉快凉快。就在弯腰捧水时,不经意间他发现江边蒿草中,一道潺潺溪流静静淌入江中,那溪流和江流相比,要清澈明净许多。

    王秉正离开渡口码头石阶,沿江上行十来步,走到溪流处,捧一捧溪水拍在脸上。瞬间,一股凉爽传遍全身。那水,竟比江水更加清凉。王秉正忍不住又捧起一捧送入口中咽下,丝丝甘甜直润心脾。

    “这不是寻常溪流,应是一道泉水。用这水酿酒,不会比柳林井水差。”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酿酒师傅,王秉正对水的敏感,远胜常人。

    他起身观察周边地势,见自己所站位置与山嘴切入江水处不远,有峭岸所阻,断无溪流过来的可能。“泉眼应离此不远,一定在山嘴附近”,王秉正兴奋起来,他拨开荒草,循着泉流逆流寻找。

    不过百十步距离,王秉正在山嘴断崖下,看到一股茶碗粗细的水流,从地下一个泉眼汩汩冒出。他蹲下身子,捧一捧泉水送入口中品咂,那感觉,比江边的更清冽甘甜。

    “好水!”王秉正从兴奋转为狂喜。他四周打量,周边并无房屋建筑,只是块条状台地,有八九亩大小,种着油菜。

    “把这地买来建成酒坊,有这泉水打底,定可以酿出好酒来”,王秉正思忖着,又把周边地势细细查看了一遍。

    “今天发现一个地方,很合适建烧坊。那里有一片空地,关键,还有一眼活泉。”回到学馆,晚饭桌上,王秉正把白天的发现告诉了左钧。

    “在哪里?有多远?”听到这个消息,左钧比王秉正还兴奋。

    “就在上渡口那里的山边上。不晓得地是谁家的,别人愿不愿卖。”

    “你是说上渡口山边那地方?”

    “对啊。”

    “那地方应该好办。我记得那是渡口的公地,佃给人在种,收租子以维持渡口开销。那块地不保水,只能种旱地作物,地租不高,想来地价也不会贵。明天我先去打听一下,看啥情况,再想办法。”左钧非常积极。

    “谢谢父亲。”

    第二天散学后,左钧安排好住馆学生,叫上王秉正,去了上渡口。没费多大神,就从艄公嘴里打听来,那块地仍属渡口所有,归镇里义渡管理公会。这管理公会由当初捐田捐产的乡绅后人组成,日常由镇上里长打理。

    在艄公指点下,左钧找到镇上管事的里长。左钧虽对这个里长不熟悉,但对在镇上重开学馆教育乡梓子弟的左钧,里长却是认得的。

    把左钧父子迎进屋,里长亲自泡茶待客。一番忙碌,大家都端起茶盅,里长才开口询问:“先生登门何事?”

    “冒昧打扰,是想向里长大人打探,上渡口山边那块义渡公地,现为何人佃耕,可否转让?”左钧向里长作了一揖,开门见山地问道。

    “哦,先生问的那块山边旱地,现在是镇边一户人家在佃耕。先生想接手耕播,我倒可帮忙去说说。那地佃租每亩每年一石黄谷,不算多。”

    “能否要下那地,做些别的营生?”

    “这个,这……个嘛,恐有难处。当年镇里兴建渡口时就有纸约,所有义渡公田,限定世代传承,许租不许售,以租金维护义渡运转。这卖田卖地属于败家行径,在下还真不敢做。”里长蹙着眉头,认真地回答。

    “可有变通之法?”

    “据说早年间镇里也有人需用公田他用,不过别人是以田地置换。如先生实在需要,我去与会里乡亲商量,看可否按以前办法处置。”

    “那有劳您!”左钧再次揖谢。

    “不需客套,先生是体面人,做的又是造福乡梓的好事,您有需要,我定当尽力。”

    几人喝茶闲聊一阵,约定由里长出面,与义渡管理公会各会员商量出结果,再给左钧回话。

    第二天下午,里长赶到学馆,告知义渡管理公会成员都同意把地转给左钧,只要用等值田地置换即可。

    左钧父子高兴万分,吩咐顾嫂置备菜肴,又去铺上买了酒,挽留里长共进晚餐。左钧在酒桌上还委托里长,帮忙寻一块置换所需之田,并希望事情越快落实越好,许诺事毕一定重谢。

    喝得尽兴,里长一口应了左钧委托,再三言称,无须道谢。

    不过几天时间,里长就来学馆,告知用于置换的田地已经寻到,且已经义渡管理公会成员共同审看同意,现只需支付地价,对方就可将田地转至义渡管理公会名下,义渡管理公会就可将山边那块地块置换出来。

    左钧询问地价后,王秉正取出二百两银子交给里长。其中,一百八十两田款,其余二十两做里长斡旋帮忙的辛苦费。

    一番推辞,里长最后还是将银两收了。此后,里长更加卖力,左右奔忙,也就几天时间,就将变更好的地契送到左钧父子手中。里长同时也带来现在佃耕人家的要求——夏收之后再交地。

    不等王秉正说话,左钧就一口答应了,还让里长传话,不仅夏收前可以不交地,就是夏收后夏播仍可继续,只要赶到霜降前把地腾出来就行。他还托里长告诉对方,这一季的佃租也免了。

    王秉正本想说给佃租者赔付田里的青苗损失,尽快拿地尽快开建,听到左钧如此说了,也不好反悔。送走里长,心有疑虑的他忍不住问左钧,为啥答应缓半年时间?

    原来,这蜀地气候不比秦陇,一过夏至,就进入雨季。这时天气酷热,不宜室外施工不说,那有一场没一场的雨,也让人干不了什么。所以在铜牟这里,修房造屋这等大事,在深秋雨季结束前是没法干的。这个时间里,要回地也无用。那么好的土地,糟蹋一季多可惜,不如让人种了,还落个顺水人情。

    对家乡风情,确实是左钧更加了解。但虽不能立即入场施工,该做的准备却不能拖延。王秉正根据柳林铺烧坊的布局,自己先动手画了一个草图。左钧也托人寻了当地最好土木匠人到现场踏勘丈量,绘制了烧坊的施工详图,测算出所需物料,以便制备。

    芒种后,雨季如期而至。涪江进入汛期,开始涨水。

    这期间,王秉正一边在学馆帮着左钧教孩子们一些课程,一边在左钧带领下,镇里镇外转悠,联系采买各种建房所需材料。

    铜牟镇对岸有石灰窑,镇子往西山丘里有砖瓦窑,江滩河坝里,人头石到处都是。在所有必需的建材中,需求量最大,也最让左钧父子操心的是木材。按照当地建房造屋习惯和木匠要求,木材必须在冬季砍伐,自然阴干,且必须经过至少一个夏季近半年的周期才能使用。只有那样,木材才不会变形、开裂和生虫。虽然说在当地山丘沟壑里有的是树木,但这些活立木就是砍下来,也赶不上秋后建造时使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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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1406/ 第一时间欣赏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 作者:岚小榕所写的《庚辰年正月》为转载作品,庚辰年正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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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介绍:
农历新年第一天,就建起一个新政权。闯王李自成于1643年在湖北襄阳称新顺王后,一路北上,攻陷潼关,直逼西安。大明朝西安守将王根子率部归降,秦王朱存枢向闯王投诚,献出自己的秦王府。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这场风云际会的王朝更迭中,李自成的大顺国占尽先机。
1644年二月初二,李自成兵发西安,挥师东征北折。大顺军经山西、直隶,直趋北京。兵锋所过,官降民顺,除在代州和宁武遭遇抵抗外,其余所向披靡。到三月十九,发兵不到两月,大顺军就兵入紫禁城,饮马中南海,队伍壮大至百万。
胜利得来太快,让这个以农民、叛兵、市井小贩和下层文人为主建立起来的大顺国竟不知将要何为。
大顺王李自成进京后不思建朝立政,成天价忙着“追赃助饷”,纵兵拷掠。血腥的掠夺,从前明的官宦开始,最后推及寻常商贾市井。大顺军的种种行径让百姓“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热切希望梦碎一地,也让同样在观望中准备归降的前明官宦们下定决心改投他门。
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旗下的关宁铁骑欲降终叛。李自成欲派兵征讨,手下大将刘宗敏却忤逆顶撞不受。只得负气亲率四十万大军出征,却在一片石遭遇关宁军殊死抵抗,随后被多尔衮铁骑重创,只好败逃回京。庚辰年正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庚辰年正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