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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全文阅读

作者:岚小榕     庚辰年正月txt下载     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送儿远行去

    王秉正进谪仙烧坊时,王耀文和伙计正在商量选派人去秦岭买荆条之事。

    柳林酒一年一个生产周期,依节气,分为立窖、破窖、顶窖、圆窖、插窖和挑窖等阶段。每年九月开灶立窖,次年七月炎夏到来前挑窖停产。七到九月这段时间,就是一年当中唯一的停产期。按烧坊旧例,这段时间要清理工具及环境,为下一轮生产做好准备。

    其中,收储荆条,是烧坊准备工作的重中之重。

    谪仙烧坊生意红火,每年需要添置很多新的酒海。加上修缮旧酒海所需,荆条需求量都很大。

    收荆条是个耗时费神的苦差,每年都要委派得力的伙计去完成。

    今年,正在商量人选的当口,王秉正进来了,他向父亲汇报了已经辞学的事情。

    虽说儿子已经答应他要加入烧坊,但王耀文完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他委实有一些意外。

    但是,拿得起,放得下,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对王秉正这样的行事作风,王耀文很是赞赏。同时,他对今年收荆条的人事安排有了新的想法。

    “娃,你过来。”王耀文招呼王秉正。

    王耀文跟前的伙计,都是跟随他和李明道多年的,所以对二东家的公子,伙计们也都认得。过去,大家对王秉正的印象是文武双全,温文儒雅,觉得他会走科考之路,求取功名。没想到,二东家非常正式地为大家介绍了王秉正。

    “各位师傅,往后,我娃也来烧坊和大家一起做事。烧坊里的事,还烦请师傅们多帮衬。”一边说着,王耀文一边把王秉正推到了大家面前。

    “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王秉正四顾,弯腰向大伙行礼。众伙计揖手回礼后,大家接着商量收荆条的事。

    “今年让娃也随你们去收荆条子,大家看要得不?”王耀文拍着王秉正的肩,对准备派去收荆条的伙计们说。

    “少爷知书达理,身体壮实,有啥要不得?只是收荆条子这差事,是个苦累活,就怕让他遭罪。”领头的老伙计回道。

    “大家都能去,我怕遭啥罪!”王秉正接过话茬,替父亲回答。

    拿定派王秉正外出收荆条的主意后,王耀文当夜就到隔壁找了李明道。

    烧坊生意红火,王耀文日常在烧坊内主理生产,李明道父子在外联络客商采买送货,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这天,恰好李明道外出送酒收款回家,见王耀文进院,李明道立即出门将他迎入堂内,安排弄菜备酒。

    “本说明天到烧坊和哥哥说说这趟差事,不想您就过来了。咱俩已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今天就喝个痛快。”李明道说。

    “酒自然要喝。今天我还有要事同你商量。”王耀文入堂坐定,对李明道说。

    “哥哥有啥事,直说就是,哪需这等阵仗!”说话间,李明道夫人送酒进来,一并端上了一碟卤牛肉和一碟油酥花生米。十多年来,这已成为兄弟二人喝酒的标配。

    “我想让秉正娃到烧坊做事。”王耀文接过李明道递来的酒碗,深呷一口说。

    王耀文说出的话让李明道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王耀文父子留在柳林铺,俩人互结干亲,李明道一直把王秉正看得比亲儿都重。特别是儿子李有德无意读书,李明道就更看重这个干娃。干娃读书习武,品学皆优,在李明道心里,王秉正未来的出路,早被他锁定在科举功名上,而不是来干煮酒熬糖这等苦事。

    “说啥呢?”李明道放下酒碗,不可思议地瞪着王耀文。

    “我想让秉正娃到烧坊做事。”迎着李明道目光,王耀文说得很坚定。

    “不同意,我不同意!娃寒窗苦读多年,又读得那么好,怎能不去考个秀才、举人?凭啥跟着你我干这等苦差事?你如果不让考,我就是捐,也要给娃捐个功名!”李明道激动得提高了声调。

    “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读书博功名。道理我懂,也是我这些年一直的梦想。现在是满清的天下,做官的大都是满人和前明降臣,秉正娃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心里又老是牵挂着大顺军,再不用事情将他的心安顿下来,怕哪一天人都没了。”王耀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听闻此言,李明道恍然大悟。王秉正品学皆优,年龄也不小了,却从不提参加科考之事,长大后也不大主动与他人交流,原来是心中藏着事啊。

    对李自成的大顺朝,李明道心里从未认可过,加上这些年总听闻有人去投奔大顺军,也都是一去之后就杳无音信了。相比这个去路,确实是做个寻常人更合适。

    “娃同意不?”李明道转了口气。

    “同意,今天已经来了。”王耀文答。

    “唉,可惜了这娃!”李明道心里充满了无奈和不甘。

    第二天,王秉正跟两个伙计收拾出发。对儿子的适应能力,王耀文心中是有底的。除帮儿子收拾衣物,带几本书籍外,他没操太多的心。

    倒是李明道,对第一次出远门的干儿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几次到王家叮嘱,还专门把带队伙计叫到跟前,交代一定要照顾好王秉正。出发时,他还亲自牵着王秉正的手,送到镇口,直到王秉正一行上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15.北麓陈仓遇故人

    出柳林铺后,王秉正一行沿着陈仓古道,当天就赶到陈仓住下。

    陈仓位于秦岭北麓,是南通四川、陕南,北上西安及中原京津的古道重镇。平日里,南来北往的客户都会在此云集。

    荆条属于冷门物资,主要产在秦岭南麓的沟谷低处。每年秋季,都会有商贩运到北麓陈仓贩卖。为让第一次出门的王秉正少受苦累,带队伙计打算就住在陈仓等货。

    第二日,伙计们带着王秉正到陈仓街市闲逛。十多年天下太平,陈仓街市已非常繁荣,诸般商品应有尽有。时节尚早,市面上没见到荆条。

    早听说收荆条须翻越秦岭,可只走了一日路程,不见翻山越岭,市集之上也见不到荆条。王秉正很觉奇怪。从伙计那里了解情况后,他坚决不同意驻留陈仓等待现货。

    “人又不是泥捏的,不用怕我不禁折腾。还是按往年做法,明日进山。”

    王秉正表了态,伙计们只好听从。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开始往秦岭腹地挺进。

    一日艰辛,终于爬上了秦岭。他们在主峰南面的一个小镇住了一晚,次日再次上路。由此全是下坡,近一百里地的路程老早走完,下午就进了秦岭腹地的留坝古镇。

    留坝古镇因汉留侯张良得名,地处驿道之上。当地还有炼铁厂,是秦岭深处一个热闹所在。这里海拔不高,沟壑纵横,是优质荆条产地。

    从山西到陕西,王秉正一直在平原坝地生长。第一次进入山高林密,清流奔泻,鸟飞兽突的环境,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编造酒海,荆条嫩了不行,老了也不行,最好是中秋之前刚开始落叶的。这年,王秉正一行到达时,荆条尚枝繁叶茂,恰到好处的荆条,还须再等上一段时间。

    且安排在留坝住下。王秉正同伙计们跑了几处往年供货的山民家,交代了今年收货的质量、数量要求,就再没多少事。

    无事,王秉正喜欢独自到镇上一家叫“太白”的酒楼坐坐。从酒楼的名字,王秉正感觉这家酒楼和自家的谪仙烧坊仿佛天生有缘。他还品出,太白酒楼卖的酒中,最好的也是谪仙烧坊出的柳林酒。

    一日午间,王秉正又到酒楼,在二楼挑了清静的临窗位置,要来一壶柳林酒,一碟干腊青麂肉丝,一碟野兔肉和两个小菜,一边浅斟慢酌,欣赏窗外的层峦叠嶂,一边翻看带在身边的书卷。

    坐下不到半个时辰,壶中酒还未饮去几杯,就听到有杂乱沉重的登楼声。多次到这里,王秉正对太白酒楼已然熟悉。若非大集天,打尖的客人多在一楼用餐。除非像自己这样图清静或有要事相谈,一般客人不会上二楼。

    王秉正趁放酒杯的间隙,目光从手中书上移开,瞟了一眼来人。这伙人有五六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上穿白布短褂,下着青布白腰长裤,个个孔武有力。

    这不经意的一瞟,王秉正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他看到领头汉子白布短褂的领口处,有用红丝绳系着的物件若隐若现。看那轮廓,定是一把长命锁。这样的长命锁王秉正再熟悉不过。

    “是遇故人了!”王秉正内心忽地有了种莫名欣喜。

    那伙人似乎和店家很熟悉,坐定不久,没见点菜,就有小二送了酒菜上来。盛菜用钵,装酒用坛,喝酒用碗,打开始就一边饮食一边大声划拳喧嚷。

    选择二楼独酌,王秉正要的就是清静,但那伙人无视他存在的吵嚷却没引起他的反感。瞅了闹得不凶的间隙,王秉正拎了自己的酒壶和酒杯走到那伙人桌前,笑对领头汉子说:“几位好热闹。不知在下可否加入?”

    见有陌生人搭讪,一伙人顿时安静下来。领头汉子仔细打量王秉正,看他手持青白细瓷酒壶,着干净长衫,但在儒雅的外表之下,身材敦实,目光炯炯,该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我等吵着兄台了?”领头汉子说话时,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粗犷随意。

    “哪里!哪里!只是觉着一个人吃酒寡淡,想来凑个热闹,交些朋友。”

    “兄台是斯文人,要不嫌我等身上的汗臭,这寻常烧酒太烈下不了喉,同饮就是。”

    见领头汉子并未排斥,王秉正放下手中壶杯,同汉子一根长凳坐了,挽起衣袖大声呼唤:“店家,换个酒碗来。”

    应声中,店家送了酒碗。王秉正起身,捧起桌上酒坛,给自己的碗倒满,双手端起,环顾桌上:“在下王秉正,从凤翔过来,很高兴得识诸位。现在,借诸位美酒敬各位一个,我先干为敬。”言毕,一仰头饮尽。

    见王秉正面不改色地豪饮,桌上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旁边的店小二识趣地把王秉正的碗碟从邻桌移了过来。王秉正身旁的汉子开始带头回敬王秉正,并做自我介绍。

    有人拎起王秉正的酒壶,将酒倒入口中,随后大呼好酒。王秉正借机说:“兄弟喜欢,我们换酒再喝。”招呼店家重新上酒。

    酒过几巡,话题自开。

    谈话中,王秉正得知,这几个年轻人都不是当地人,有的祖籍陕北,有的祖籍关中,都在镇外铁厂讨营生。而这太白酒楼的东家,也是从山外进来,是这伙人的师傅。平日里,太白酒楼就是他们的家。

    闹了一个多时辰,汉子们要回铁厂干活,王秉正送他们下楼,自己去结了酒账,与领头汉子约好,明日午时,再聚一起,好好喝酒。

    次日巳时末,王秉正赶到酒楼,在二楼常坐的临窗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秦岭当地的炒清茶,一边慢饮,一边等候。正午稍前,楼梯上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见只有昨日领头的汉子一人到来。

    王秉正迎着汉子,一起到窗前坐下,互相问安。汉子说,铁厂有事,另几个兄弟今天不能来。王秉正表示遗憾,并呼店小二上楼安排了酒菜。

    小二下楼后,四顾无人,王秉正试探着问汉子:“想请教大哥一事,不知妥不妥当?”

    汉子未假思索:“兄台有啥话,但讲就是。”

    “那,我就讲了?”

    “讲!”

    王秉正再次打量四周,确认近旁无人,低声问道:“大哥可曾是闯门中人?”

    话音一落,汉子脸色骤变,刚才的豪放随意顿时变成了警觉敌意,眼里瞬间布满杀机。

    “你说啥呢?我听不懂。”

    见汉子神情,王秉正更坚信眼前人就是昔日童子营的兄弟。他伸手解开领扣,从胸口掏出长命锁摘下,然后拉起汉子的手,将长命锁放在对方手中:“大哥别误会,我也有一小物件,只是想请大哥掌眼,得教一二。”

    手中握着长命锁,汉子紧张的神情稍有缓和:“兄台,这东西你是哪里得来?”

    “十年前在凤翔,一位夫人所赐。她说,这是他日兄弟相认的信物。”

    言语间,登楼声又响起,两人停了话题,看着小二送酒菜上来。

    汉子当天穿着长袖布衫。他拉起王秉正的手,两人长袖相罩,汉子把长命锁还给了王秉正。王秉正将其揣入怀中,两人帮着小二把酒菜摆好。小二道声“二位慢用”下楼后,两人就面对面落了座。

    王秉正把两人面前酒杯斟满。汉子问:“兄台是?”

    “曾是童子营中人。”王秉正没拐弯抹角,干脆直接地回答。

    “兄台现在何处贵干?”汉子又问。

    “童子营解散后,家父经夫人许可也离了营。这些年,家父带着,自讨营生。”

    见王秉正话语靠谱,汉子放下警惕,承认自己就是出身于大顺军童子营。他告诉王秉正,童子营在凤翔解散,他及一帮兄弟无家可归,无亲可投,也没人认养,就被安排由一个教官带领,集体到秦岭山中一处小庙出家栖身。那小庙前明时便已破败,几亩薄地根本无法养活大家。待大伙都成了人,教官就领着大伙一路南下,原想去找队伍,却听说队伍早被打散,夫人率余部投了前明。大家商量后,决定暂时就地讨个活计。这些年来,虽清廷对大顺军旧人并未太过为难,但一些前明降清的官家及地方财主乡绅却记恨当年大顺军“追赃助饷”,对大顺军旧部一直未停止追杀。大家后来到留坝,见这里铁厂大量雇人,且厂里工人来自四海五湖,便于藏身,就留了下来。

    明了彼此底细,汉子离席下楼,稍后引一年约五十的男人上来,向王秉正介绍,说这是他们的师傅。师傅姓李,就是这太白酒楼的东家兼掌柜。

    虽已分别十多年,王秉正还是认出李掌柜是当年童子营中的教官之一。王秉正弯腰作揖行礼。李掌柜入座,简略道了别后情形,当王秉正说自己父亲就是当年闯王亲自招纳的酒水采办时,李掌柜也记起了当年的王秉正。

    这意外的相认,让几人都很激动。在把酒叙旧的同时,李掌柜让店里伙计去铁厂传话,让在厂里的兄弟下工后都到酒家会合。

    酉正时分,兄弟们陆续下工赶到酒家。李掌柜安排重置酒席,庆祝与王秉正相遇相认。所有弟兄,拼了两张八仙桌,才安排坐完。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秉正除同烧坊伙计去各山民家查看荆条砍伐情况之外,都会抽出时间到太白酒楼与一众弟兄小坐欢饮。

    相聚中,难免谈论时局,大家对大顺军的未来都失了信心。相比于王秉正,铁厂兄弟们都是战乱中亲人尽失的孤儿,历经离乱悲痛,包括李掌柜在内,大家面对眼下的太平,都倍加珍惜。

    过了中秋,王秉正的荆条采买工作基本完成。安排好车马运送荆条回柳林铺,王秉正又让李掌柜约齐了众弟兄喝酒道别。席间,众弟兄送了一把在铁厂用精钢打造的大刀给王秉正。一众约定,今后无论谁有难事,兄弟间一定相互帮衬,鼎力相助。

16.法天之孩子

    珍惜当下,好好生活。一趟秦岭差事,不意与众兄弟相遇,王秉正对大顺军的牵念,算是又放下了几分。

    回到柳林铺,除坚持晨练夜读外,王秉正把大部心思用到参与打理烧坊之上。潜心学习加上本身的聪慧,父亲王耀文和干大李明道的酿酒技艺很快就被王秉正尽数掌握。日积月累,他还摸索出一些独到技艺。渐渐的,他酿的酒,品质更胜父辈。

    随着儿子们的成长,王耀文和李明道渐渐老去。谪仙烧坊的生产和经营,主要就落到了两个年轻人的肩上。

    王秉正主掌烧坊酿酒,李有德则负责酒粮采购及对外卖酒。兄弟俩默契配合,把烧坊的生意打理得更加红火。

    王秉正不大喜欢与外人交道,除了每年以收储荆条为名赴秦岭深处与童子营弟兄相聚外,他的生活内容主要就是酿酒和读书、习武。那把兄弟们赠送的精钢大刀,成了他最爱的物件。一套自幼习练的闯王刀法,更是被他舞得出神入化,碗口粗细的柳木桩子,手起刀落间,就被他轻易劈为两截。

    李有德长期结交商贾,流连市井,精明圆滑。为做好生意,在迎送陪同中,他竟也染上了听曲狎妓的爱好。

    兄弟俩虽一个过于内敛,一个又过于轻狂,但情同手足,从无二心。而且,在不觉间,二人都年近而立,又都无意婚配。

    王耀文和李明道都是中年得子,眼看自己年过花甲,却无孙儿绕膝,自然着急。老哥俩难免四处寻觅打探,看可有门当户对人家,好为两个儿子安排亲事。

    对此,王秉正和李有德倒也并不排斥。

    最后,李有德身体纤瘦羸弱,选定的妻室却高大健硕,是凤翔府城一酒楼老板的独生女。这家酒楼与谪仙烧坊素有生意往来,两家可谓门当户对。王秉正选择的妻子是镇上学馆先生的晚生老女,虽知书达礼,身体却瘦弱多病。

    婚后,王秉正夫妻日子寻常,倒也恩爱。

    李有德仍旧一边忙于生意,一边花天酒地。李有德老婆自幼被娇宠,不沾诗书,喜拈酸吃醋,吵吵闹闹自是成为日间常事。

    在对孙子的期盼中,先是李明道的妻子因病离世。不久,古稀不到的王耀文也在一年初冬染上风寒,不治仙逝。

    王秉正的妻子身体孱弱,一直未能生养,难免抑郁。公爹去世,她又心怀愧疚,因此也一病不起,没能挺过去。

    父亲和妻子相继过世,对王秉正的打击过于沉重。他更加沉默,只能忘情于诗、书、刀、酒之间。

    老妻和兄弟过世,对李明道的打击也是巨大的。身体一向壮实的李明道,这一年老去了很多。但是,两个儿子让他有了更多的挂碍。尤其是秉正干娃,李明道不禁要为他再娶妻室延续香火操心。

    王秉正生于戊寅年(1638)农历正月,年庚中年月均属虎。父去妻丧,街坊间难免传言说他命硬犯克,正常人家对这门亲事都避之不及。加上王秉正开始对续弦也无兴趣,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王秉正这边续弦无甚进展,李有德媳妇的肚皮却鼓了起来。丙辰年(1676)九月初九,两家人终于迎来了渴盼已久的第三代孙。让人遗憾的是,李有德媳妇产后不久就患上了羊癫风,时好时坏,一个原本结实的身板,不久就被折腾得形如枯槁。李明道不得不找到奶妈和用人来照顾孙子和儿媳。

    李有德儿子出生后,在李明道的安排下,认王秉正做了干大。两家人中,王秉正最有学识,他建议给小孩起名法天,意为承禀天意,敬天守地,刚直正气。

17.掌柜,喜宴呐

    满清占领陕西后,汉人孟乔芳督陕十年。这十年及之后的十来年,是谪仙烧坊生意红火,发展最快的阶段。

    李法天出生前几年,康熙大帝裁撤三藩。平西王吴三桂癸丑(1673)年冬在云南起兵叛清,得到多地前明降将反水响应。康熙遣重臣莫洛出京赴陕,赋予他全权调动山陕兵马的权力。当时,前明降将王辅臣因平定南明有功,驻扎平凉,督办陕甘兵务。王辅臣之前与莫洛有过节。莫洛到陕,一开始对王辅臣就很不友善,处处掣肘。甲寅年(1674)冬,因与莫洛积怨太深及粮草马匹分配不公,王辅臣同手下杀了莫洛,起兵附逆吴三桂。

    王辅臣一反,谪仙烧坊西出甘宁,南往汉中、四川的商路断阻,生意大受影响,大量货款因商家逃乱,成了死账。好在前些年积累甚丰,在很多烧坊纷纷倒闭的时候,谪仙烧坊仍能点火开锅。

    生意清淡,老婆又长期卧床,这倒给了李有德更多的自在时间。西面和南面不能去,西安、咸阳成了他长期流连之地,铺货收款之余,听曲狎妓,很是舒坦。反倒是王秉正,因窖中存酒太多,不忙生产,读书习武之外,有了更多时间陪李法天成长,把个干儿逗弄得比亲儿还亲。

    对儿子在外胡为,李明道心里是有数的。在生意红火的日子里,钱款流动频繁巨大,李有德在外的花销隐于其中,不甚显眼。现在生意清淡,银流减少,一切很快就水落石现,李有德难掩账面亏空。

    对李有德的应酬花销,王秉正从不在意也不过问。但在李明道心里,亏空却是眼里容不下的沙子。他觉着,谪仙烧坊虽是自家祖上传下来,但能在乱世中存活并发展起来,义兄王耀文功不可没。加之王秉正又是自己干儿,无论从哪方面说,烧坊都该有王秉正的一半。

    多年打理烧坊,传自祖上的诚信和仁义早已深植入李明道骨髓,他无法容忍亲儿的胡作非为,更无法接受亲儿对干儿利益的侵害。

    一次,李有德长时间外出,带回的货款却与应收货款差距甚大,李明道终于对李有德发了火。父子俩大吵一通,李明道收缴了儿子手中账簿,决定亲自过问生意。

    李有德有愧在先,只能依了父亲。

    这些事体,都是李明道当年铺垫下来的,重新上手,自是轻车熟路。查看账簿后,李明道决定带着李有德,对有生意往来的客户逐一拜访,弄清往来款项虚实。

    王秉正知晓李明道父子的争吵,起初并未在意。但得知李明道要亲自出山催收货款,才晓得问题有点严重。

    干大要过问生意,王秉正没意见,但是要亲自出门催款,就当另说了。

    李明道年过古稀,操劳一生,早已日渐佝偻。王秉正说啥也不同意他再次出门奔波。但任王秉正怎么劝阻,李明道心意已决,王秉正也无可奈何。

    年事已高,骑马不便。李明道收拾好行装,让李有德陪同,驾辆马车,沿扶风、岐山、周至、咸阳,一路向西安奔去,边走边拜访客户,核对账目,视情况催收一些欠账。一路下来,李有德瞒下的亏空基本暴露。好在问题并不是很严重。李明道虽对李有德常有责骂,但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尽管西南边战火炽烈,在西安城里,仍是市井繁荣,商贾云集。新筑的满城钟楼门外,西门大街和南门大街两街交会处,是西安最繁华的所在。这里店铺林立,又数酒楼、娼寮和赌坊生意最为红火。白日人山人海,晚间张灯结彩,见不到一点战争迹象。

    李明道在西安落脚处为临潼酒楼,是西安最好的酒楼之一,也是谪仙烧坊在西安城里较大的一家客户。东家姓陆,人称陆老秀才,本是临潼县一豪绅,家在临潼有良田千亩,在西安也有多处生意。

    在大顺军治理西安的年月,陆老秀才吃过苦头。满人攻占西安后,他最早依附。受新朝庇护,其名下的生意自然兴隆。经历过生死荣辱的沉浮,晚年的陆老秀才喜好享乐。

    听乱弹是他的一大喜好。陆老秀才家中,除夫人外,还有妾室三房,最小的陆孙氏,就是陆老秀才听乱弹时相中的花旦,喜爱之下重金购娶。

    这孙氏是米脂人,打小就声甜音美,模样俊俏。自小在戏班里混,练就了一身狐媚之术。但年岁不饶人。嫁入陆家,好日子没过上几年,陆老秀才就中风染病走了。陆家诸事,全由陆夫人做主。

    由于前面两房妻妾皆有子嗣,自然分家随子过日子。唯有这孙氏,不仅膝下无子,平日里恃宠而骄,是已招得上下忌恨。更为难堪的是,当年被陆老秀才纳娶时,孙氏和乱弹班子签了赎身契约。陆老秀才当时没毁了这契约,孙氏也忘了这茬子事。

    陆老秀才死后,孙氏的赎身契约,落到了陆夫人手中。陆夫人早已不待见孙氏,在处理后事之时,她随即夺了孙氏私人财物,并着人联系,要把孙氏卖入青楼。

    临潼酒楼和谪仙烧坊生意往来多年,这陆老秀才、陆夫人和李明道,更是多年的老交道。入住酒楼第二天,李明道拜访陆夫人的时间,正赶上青楼老鸨来谈买孙氏之事,见到了被叫出来见人的孙氏。

    其实,在陆老秀才死后,孙氏本可逃遁。却因想着再得点陆家遣散的资财,就耽下了。待陆夫人派人夺了她财物,再想走时,为时已晚,被人看了起来。被叫出来见人那天,孙氏素面清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姣好的姿容打动了李明道。一番讨价还价,老鸨出银一百两要买走孙氏。陆夫人卖孙氏并不全是为钱,只想出了心中长憋着的一口恶气,不让孙氏好过罢了,就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就在这生意将要达成时,李明道请陆夫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步后院,李明道开门见山,希望陆夫人把孙氏卖给自己。

    陆夫人很感诧异,又不好深问,更因长期生意往来,相处甚洽,也不便拒绝。就说:“李掌柜要,我回了那家就是。”

    两人回到屋中,不待陆夫人开口,李明道便对老鸨说:“对不住大姐!这妇人我要了。”那老鸨不甘,欲再说道,被陆夫人干脆地拒绝了。为平息老鸨怨气,李明道让李有德给了老鸨五两银子,将她打发走了。

    李明道进屋拜访,陆夫人知道他是来收酒账的,随即安排了账房理账备银。

    老鸨前脚刚走,账房就用掌盘端着账簿和银两进来。

    翻着账本,陆家账房说当期要结的酒账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递上账本要李明道过目。

    李明道接过账簿后并没细看,随手把账一勾,连同掌盘里的银两一起往陆夫人面前一推,说:“账不用瞧了,多年往来,哪有信不过的。这期酒钱也不收了,就当我赎人的款子,如何?”

    “李掌柜大人大面,说了就是。”陆夫人吩咐账房拿了银两和账簿退下,安排其去准备孙氏的赎身文书,自己和李明道品茶聊叙。

    不多时,账房将契文送上,李明道着李有德阅后,和陆夫人在上面画押互换,完成了对孙氏的买卖。签订契约后,李明道恳请陆夫人暂时代看孙氏,自己回程走时再来领人。

    “这下,秉正兄弟有艳福了。”父子俩回到房间,李有德对李明道说。

    其实,孙氏的姿色让李有德也觉心动,但凭他对父亲的了解,知道父亲买下这妇人,一定不是为自己。

    “你秉正兄弟屋里确实该有个人了!”李明道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

    处理完西安附近生意上的事,李明道一行准备打道回柳林铺。为路上方便,他专门为孙氏雇了一辆驴车。

    准备停当,李明道到陆夫人处接了人。上路之前,他给孙氏做了交代,明确告诉孙氏,赎她是为给干儿做填房。他承诺孙氏,只要她安守妇道好生过日子,不敢说锦衣玉衣,能保她衣食无忧。

    孙氏自被陆夫人收去财物派人看管起来,心中一直战战兢兢。尤其是看到老鸨上门,以为自己后半生将被囚青楼受千骑万跨。绝望之中,早已万念俱灰。不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李明道出面把自己买了下来。开始她以为,是给这个老头做小妾,不想是给他的儿子做填房,心中顿时释然了许多。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陆夫人给李明道面子,虽收了她的首饰财物,但把她日常所穿衣衫裙襦都尽数还给了她。绝处逢生之感,让这个妇人能安静体面地跟着他们登车上路。

    回柳林铺当天晚上,李明道将王秉正叫到自己家里,说明了情况,让王秉正将孙氏领走。

    鳏居很久,王秉正也是正常男人。李明道叫出孙氏那一刹那,他也被孙氏姣好的容颜所吸引。

    一路上,孙氏对王秉正的样子有过无数次想象。当王秉正出现在面前时,其沉稳的气质、敦实的身板和端庄刚毅的脸,还是让她感觉意外。自入陆家,红颜伴白发,梨花压海棠,虽物资丰饶锦衣玉食,但身体总难免干渴。不曾想,在绝路的边缘,上苍竟会转头赐给她一个理想中的男人。

    当晚,两人在李明道家里用过晚餐,王秉正便搬了孙氏的包袱回到隔壁自己的家中。都是过来人,都很久没有体会过温存,两人干柴烈火,一夜没消停。

    次日午前,起床收拾停当,两人一起到李明道家中道谢。

    见到两人气色,李明道明白好事已成,便开始张罗为两人置办新家什,还择了个好日子邀请宾客,办了一场虽无鼓乐吹打,但也算隆重的喜宴。

18. 孙氏大放肆

    脸蛋乖巧,身姿婀娜,穿上在西安时置下的绫罗绸缎,孙氏在柳林铺算是冠压群芳,远近知名。但是,对操家理事,孙氏是一窍不通。不要说在洗衣煮饭等生活事项上照料王秉正,就连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得王秉正雇请用人来打理。

    经历了命运的跌宕,在初入家门那一阵,孙氏自是本分。并且,她多年历练的媚惑本领,确实带给了王秉正许多欢愉,王秉正对她很是娇宠。

    王家在王耀文处理山西家业时就有些积蓄,加上在大顺军中得到的赏赐和这些年谪仙烧坊分得的例银,王秉正的家底甚是厚实。在孙氏入门不久,他便将家资交由孙氏打理。这孙氏本就是个会花钱的主,首饰脂粉,被褥家什,吃食零用,她想要的,都可以任着性子买来。

    但是,与过去在西安的生活相比,柳林铺的日子是枯燥的。王秉正做事认真执着,短暂的如胶似漆过后,他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规律。晨练夜读,白天忙烧坊诸事,虽未冷落孙氏,但也不会时时陪伴取悦。

    闲极无聊,孙氏也常到邻院李有德家坐坐,陪李有德卧床的媳妇说说话。

    而自父亲加紧管束后,李有德的花花公子做派也有所收敛,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

    在孙氏眼中,李有德和王秉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李有德精于应酬,平日里衣着也甚讲究,再加上形体高瘦飘逸,虽年逾不惑,也算是翩翩美男。王秉正呢,虽是满腹经纶,但长期习武,加上在烧坊难免参与一些下力的活,主要是以短褂示人,也多少会有些汗味。最主要是的,与李有德相比,王秉正显得很是无趣。

    两家关系本就亲密,走动多了,孙氏一张巧嘴总能哄得李家老小开心。偶遇李有德在家,也会相互闲聊几句。每次李有德外出,孙氏不免托他带这带那。李有德精于此道,每次带回的胭脂水粉、袄裙钗饰,都能令孙氏欢喜过望。时间久了,孙氏内心对李有德不再淡定。

    一个秋日,李有德又要押货出门。在烧坊装置货物停当,伙计牵车上路。李有德要上马时,被孙氏叫住了。

    “弟妹可是有啥需要捎带?”李有德问。

    “眼见要过冬了,屋里该添的东西还多,具体得买什么,我又说不上来。如大伯方便,我去给你秉正兄弟说一声,随你一同去西安,自己置办。”孙氏盯住李有德,一双杏眼里满是挑逗。

    自打第一次见到孙氏,李有德对她的姿色就很喜欢,加之多年流连欢场,怎会读不懂孙氏眼里的风月。但李有德风流自有底线,他视王秉正为手足,知道父亲赎买孙氏是给王秉正填房后,就掐灭了对孙氏的非分之念。日常交往,也是止乎于礼。平日给孙氏捎东带西,更多是对王秉正兄弟情义的投桃报李。

    “这一趟要去的地点多,没太多时间在西安盘桓。弟妹如想逛西安城,可与秉正兄弟商量,你们单独前往就是。”李有德婉拒了孙氏的要求,上马追送酒的车队去了。

    孙氏的激情被李有德浇灭,感到浑身冰冷,只能独自一人在秋风中萧瑟。目送李有德远去后,她黯然返回家中。

    王秉正从烧坊下工后,见孙氏蜷在床上,问她咋了。孙氏回声“身子不舒服”,晚饭不吃就睡了。

    王秉正也没有多问,吩咐用人给自己做面吃了,看一会书,也不惊扰孙氏,另展一床被子睡下。

    王秉正上床不一会儿就鼾声起伏。一旁的孙氏并没有睡着。听着王秉正的鼾声,闻着王秉正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她脑子里满是李有德光鲜的外表和身上香囊的味道。她倍感寂寥,不由怀念起当年和陆老秀才整日流连酒楼、戏院的奢靡生活来。

    心有旁骛,孙氏就连与王秉正的夫妻生活,也慵懒了许多。总找各种借口,能推就推。但在面上,她仍恭谦温良,与王秉正相处甚好。孙氏知道,虽然王秉正有些木讷,不解风情,但能带给她的丰足生活,并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

    自那次挑逗失败,李有德虽然还会为孙氏帮忙,但每次都尽量避免独处,疏远之意明显。时间一长,孙氏对李有德也死了心。觉得无聊时,就把自己捯饬一番,去镇上转一圈,收获些来自外人的艳羡。

    日子如常地过着。可能因为早年的经历太多,很长时间过去,孙氏肚子并不见反应。王秉正倒没有什么,但对急于想要替义兄家延续香火的李明道来说,就不淡定了。他经常叫王秉正两口子到跟前问话,这让孙氏很是烦躁。

    其实这事,王秉正真没少努力,可就不见成效。

    由于年事已高,李明道终没能等到王秉正抱上儿子,得病走了。

    李明道走后,谪仙烧坊的生意完全落在了李有德和王秉正肩上。好在从父辈开始,李有德外主买卖,王秉正内理生产的格局早已定下。随着年龄增长,李有德虽仍好享乐,却已沉稳许多。李明道的逝去,对谪仙烧坊生意并无多少影响。倒是孙氏,没了老一辈督管,生活自然又放肆许多。

19.勾引别人,还是被别人勾引呢

    丙辰年中,清廷派图海征平凉,王辅臣再次背叛吴三桂降清。

    辛酉年(1681),三藩之乱平息。

    按照满清朝廷对汉将“降又复叛必诛”之法则,随吴三桂叛乱的王辅臣知道自己被清廷清算的日子已不远。为保全家人,王辅臣在奉诏入京前选择了自杀。自杀前,他以重金遣散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

    三秦大地自此恢复安宁,进入又一个太平时期。

    官道又见车马喧嚣,贾旅再现繁荣,柳林铺烧坊的生意也再次红火起来。一度相对清闲的王秉正,又开始忙碌了。

    烧坊吸引了大量的粮商、酒商和酒工。有人就有买卖,一时间,镇上客栈、酒楼,乃至布庄、赌坊、青楼都先后开起来。谪仙烧坊原来在镇子外围,随着商铺不断增建,镇子越扩越大,不几年,竟成了热闹所在的集镇中心。

    距王秉正和李有德两家院子不远的地方,新开起一家荣昌绸布庄和一家好运来赌坊。这两处生意的掌柜同为一人,对外宣称姓江,其实姓姜,是前明大同守备姜瓖后人,王辅臣的旧将。

    这姓姜的因随王辅臣附吴三桂反清,亲手参与杀害了莫洛,害怕被清廷追究,在王辅臣临死前被遣散。随后带着一彪人马逃到陕北与蒙古相接的长城一带,在沙漠里做了马匪,靠劫掠过往商旅为生。

    清廷平定三藩之乱后,加强了对蒙古的用兵,边地的匪患也被整肃,马匪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这姜掌柜有一亲弟弟,也曾是王辅臣手下军官,虽也随王辅臣反清,因未做出太过招眼之事,在图海再次逼降王辅臣后,他并没有离军避祸,而是随后被编入绿营,任了凤翔府守城营守备。

    马匪不能做了,这姜掌柜化姓为江,带人投奔弟弟而来。在其弟的安排下,趁着柳林铺兴盛,开起了自己的买卖。可他明面上经商做生意,暗地里仍干些劫掠绑票挣快钱的勾当。

    在柳林铺久了,生意越来越红火的谪仙烧坊成了江掌柜一伙人的目标。

    丙寅年(1686),是王秉正的本命年,李有德儿子李法天也已十岁,早进了镇上的学馆读书。这一年对谪仙烧坊来说,仿佛注定会有许多事发生。

    秋天,王秉正趁烧坊开锅立窖之前的空闲,想再次亲往秦岭收储荆条。

    前些年由于战事影响,生意清淡,烧坊已很久没添置和翻修酒海。如今市场需求日增,储酒能力已成为烧坊扩产必须解决的问题。除买荆条,看望山里弟兄也是王秉正的心愿。

    王秉正把出行的日子定在农历八月初八。照他计划,准备在山中待上一月,九月初九前赶回,一为赶上新酿酒季立窖,二为干儿李法天过十岁生日。

    对王秉正的行程,孙氏并未在意。几年的平淡生活,王秉正对她好像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养成一套自己打发时间的习惯。除了到酒楼小坐,去绸布庄做做衣服外,她还迷上了去好运来赌坊耍钱。那些骰子牌九,当年在西安随陆老秀才时,她就已玩得烂熟。

    自己忙着没有时间陪孙氏,王秉正对孙氏日常的行为也并不管束。吃吃买买逛逛玩玩,在他眼里不是好大的事,家中也不短那点银子。

    平日在赌坊,孙氏也就是几钱几两银子下注,有输有赢,每日输赢不过就几两十几两。钱的输赢孙氏看得并不很重,她在意的是银子易手间的快感。

    送走王秉正当天下午,孙氏又到好运来赌坊消遣。

    已是常客,赌坊前厅掌柜见她进门,立即迎了上去。

    虽然时间尚早,赌坊大厅里已有很多人。这些在大厅里玩的,多是些贩夫走卒,酒工伙计,赌注和输赢不大不说,堂子里烟味汗气还重。

    孙氏是不在大厅玩的。前厅掌柜把孙氏迎到赌坊后院侧房雅间,那里赌客较少,赌注也稍微大点,还有茶水侍候。

    孙氏到的时候,雅间牌九桌前已坐了好几位赌客。与外面大厅相比,这些人的衣着明显要光鲜很多。他们以中小客商为主,虽也喧嚷,却不那么粗俗。

    孙氏找一个位置坐下,开始要牌下注。当天的牌局,孙氏手气一直很顺。不到一个时辰,竟赢了近三十两银子。见孙氏手顺,很多赌客都围着她起哄叫好,这让她更加兴奋,注也越下越大。

    在为孙氏叫好的人中,有一三十出头,衣着华贵,白面有须的俊俏男子,声音最有磁性。每当孙氏回头,男子总是脉脉含情地与她对视。

    孙氏本就来自风月场中,见过了太多的引诱挑逗。这些年跟了王秉正,面上算是本分,心底总有一种躁动。这样的诱惑,正是她已然陌生却又深深渴盼着的。

    仗着赢钱的兴奋,孙氏对身后俊男的好感回应得很是直接。开始,派牌下注时,她偶尔会回头用眼打探男子的意思,按男子示意买大买小,总能把握好机会。她志得意满,觉得遇到的是福星财神,以致最后每次下注,都会直接征求男子意见。

    当夜,孙氏一直玩到亥时初才下桌,由赌坊伙计挑灯将她送回。回家清点,当天所赢银两竟已过百。更让她兴奋的是,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他俊朗的模样和身上淡淡的香味,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和满含秋水的目光,令孙氏久久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去,春梦竟然来袭。梦里的良人,正是赌坊里的男子。

    第二天,孙氏醒来时已是巳时末。她慵懒地躺了好一会才起床。精心梳洗打扮后,吃了午饭,她又去了好运来。当天,她并没有等到想见的人,不温不火地玩了个把时辰,失落地回了家。她吩咐用人去镇上一家酒楼切了两三样卤菜,温了一小壶酒送到自己房间,独斟自饮,至半醉后,了无情趣地睡了。

    照平常习惯,孙氏在暴赢及手气下行时会休息两天,换换手气。次日起床后,她没有去赌坊的打算。

    天渐凉,用过早饭后,孙氏叫上用人去了趟绸布庄,找裁缝给自己做了件小夹袄。从绸布庄出来,打好运来经过时,她习惯性地向赌坊望了望。这一望,立即改变了她的安排。因为那不经意的一瞥间,她看到前日的男子就站在二楼一扇打开的窗前,似在冲她微笑。

    这一望,把孙氏的魂勾住了。她想立即就去,但赌坊的惯例是,上午不开门迎客。孙氏只好回到家里,潦草用过午饭,又一番打扮,未正时分,就出现在好运来昔日的牌桌上了。要牌、下注,手气不错。但孙氏的心明显不在于此,她一边玩牌,一边偷眼四顾。

    约半个时辰后,孙氏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接着,是那绵柔而又具有磁性的嗓音,要搭着她下注。

    孙氏回头看。依旧精致的华服,依旧勾魂摄魄的眼神,四目相对间,孙氏简直快被融化了,她的神情立马抖擞起来。

    孙氏要牌,男子跟着下注,八成时间两人都在赢钱。玩了半个多时辰,男子开口说:“小娘子这般好手气,在这里小打小闹,太浪费。不如我们合股,到楼上玩点大的,我也好倚着小娘子发财。”

    好运来楼上有豪局,一局牌有几百两银子的输赢。孙氏虽然晓得,但从来没有上去玩过。一个妇道人家,孙氏赌钱,多是为了好玩消遣,真没有过发横财的算计。经该男子鼓动,孙氏竟然动了心。“我们上去看看。”孙氏离座,在男子的引导下走上二楼。

    二楼玩的是牌九,房间比一楼雅间更为清静,也更为豪华。赌客在这里不仅有茶水瓜果和糕点享用,房间里还有年轻的婢女服侍。与楼下的赌局不同,这里赌局人不杂,每桌只容四个赌客,并不设固定庄家,由每名赌客轮流坐庄。桌上没有现银往来,赌客都用从赌坊换来的牙筹下注。那牙筹有两种,一种为犀角,一种为象牙,皆为一寸宽,二寸长,半寸厚。象牙筹一块代银十两,犀角筹一块代银五十两。每局赌完或有赌客离场,用牙筹从赌坊再换回现银,而赌坊按十抽一比例收取乞头。

    孙氏和汉子二人来到楼上,刚好一张赌桌上有赌客要离局。汉子让孙氏接位坐了,然后吩咐一婢女端了一千两的牙筹上来,交到孙氏手中。孙氏看到筹码盘有点尴尬,出门时并没想大玩,身上怎会有上千两银子。孙氏望向汉子。汉子明白孙氏意思,体贴地说:“小娘子放心去玩就是,银子我先垫着,输赢都算我一份。”

    孙氏从男子宽慰的话语中找到了底气,伸手接过了筹码盘。按规矩,换人新上的赌客坐头庄。其余三位赌客都扔下筹码后,孙氏熟练地投下骰子,开始派牌。

    派好牌,孙氏抓起自己的牌看,是一对鹅牌,推牌后,她将桌上一块犀角、四块象牙全收了。

    旗开得胜,孙氏信心大增。她抬头看那汉子,得到的是他眼神中的赞许。

    当天手气不错,无论庄闲,都赢多输少。酉时末,有两个玩家下桌,赌局结束。汉子吩咐婢女将牙筹换成现银。扣掉乞头,孙氏共赢了现银五百多两,二一添作五,她和汉子各分得一半。

    局散时,时辰尚早,孙氏不想离开。她考虑是否再到楼下玩一会。这时汉子对她说:“今天借小娘子手气,赢不少银子。为表谢意,我在隔壁备了酒菜,不知小娘子能否赏光共进晚餐?”

    孙氏不想离开赌坊的原因本就是不想离开那汉子,汉子的邀请正中她下怀。略作忸怩,她跟汉子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屋里点着两盏高柱油纸灯,甚是明亮。圆桌上已摆了几碟精致小菜,些许肉食和干果,还有一个青花瓷凤嘴酒壶。桌前两个鼓凳,桌上两套碗筷。

    邀孙氏入座,汉子将孙氏和自己面前的小白瓷杯斟了个满盈。他举杯轻声说:“谢谢小娘子。”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举杯间隙,孙氏借着灯光第一次正面打量,才发现这汉子不仅身形俊朗,穿着讲究,还有一张线条清晰、棱角分明的白净脸庞。唇上两撇胡须经过精心修整,看起来很是有型。

    看孙氏用袖掩面将酒饮尽,汉子再次拎壶斟酒,并柔声说:“这酒就是娘子家烧坊酿的,很不错,今天一定多饮几杯。”

    “连酒是我家出的都知道,看来你对我知道不少。但你是谁?是否也该给我说道说道?”一杯酒下肚,孙氏没了拘谨。

    成人以来,孙氏阅人甚众,但无论是陆老秀才还是现在的王秉正,包括当年不得不陪侍的那些人,孙氏都是被选对象。她从未有过主动选择的权力,却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自选择一个俊俏又体贴的如意郎君。今天,与这汉子两人独处,孙氏心中蠢蠢欲动,话自然也多了。

    “娘子不认识我,这正常。但这镇上的男人,要说不认识娘子的,可能就不多了。你是谪仙烧坊二东家屋里的,人和你家的酒一样美。不管是镇上的人还是南来北往的过客,谁不知道你是这镇上的花中魁首,女里翘楚?”

    “就你嘴巧。我咋就没听人这样说过?”孙氏虽嘴上不认,心里却很美。

    “平日间谁敢和你亲近?不得亲近,你自然就听不到了。”汉子端起酒杯,美美地把酒喝下后说。

    “你又是谁?”又一杯酒下肚,孙氏忍不住追问。

    “在下姓江,就是这赌坊和隔壁绸布庄的掌柜,这两处生意是我和凤翔府及西安府几个老爷同开的,日常由我打理。我们来柳林的日子不太长,以前没机会与娘子亲近,娘子自然对我不熟悉。”汉子说话间,两眼间闪烁着柔情爱意。

    “原来是江掌柜。你家这生意体面干净,可比我家那酒坊挣钱多了。”孙氏主动拿起酒壶,给江掌柜和自己的酒杯斟满,回敬江掌柜一杯。

    “托当今圣上洪福,现在天下太平,街市繁荣,我们这行才有钱可图。但这钱来去皆易,哪及娘子家生意稳固长久。”觥筹交错间,江掌柜似乎很是实诚。

    “长不长远,稳不稳固,与我们妇道人家何干?我只要无忧衣食,有酒有乐就行,别的,就是你们男人的事了。”孙氏举杯投箸,脸上泛起春色,眼中溢满了秋水。

    “娘子成天锦衣玉食,又有下人支使,难道还有啥不快乐的?”江掌柜的话音里,包含了对孙氏的关切。

    一声叹息。

    江掌柜干脆起身离座,绕到孙氏面前,为孙氏斟满酒后,亲手端起酒杯递给孙氏。趁孙氏接酒杯时,伸手握住了孙氏手腕:“娘子有啥不快乐,可说来听听?”

    孙氏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挣脱,只把酒杯换了个手,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见孙氏没有拒绝,趁她扭身放下酒杯的空当,江掌柜轻轻用力,就把孙氏拉入怀中。

    江掌柜不再言语,他径直抱起孙氏,回身踢开房内那扇镂空雕花的隔门。原来,这房间还有一豪华内室,置有床褥。

    罗帐低垂,锦被温软,烛火正红。在孙氏,还是第一次。

    事罢,两人又温存许久,直到夜深,孙氏才依依不舍穿衣回家。

20.利用孙氏

    王秉正出发去秦岭时,专门带了两坛烧坊储存十年以上的好酒。多年来,在山中的那群兄弟,在他心中已是手足。

    留坝镇也比当年更加繁荣。铁厂里,烧炭的“黑山”和炼铁的“红山”,人数都过了千。来镇上买铁、收山货的客商络绎不绝。

    太白酒楼的生意依旧红火,当年的教官李掌柜年过花甲,须发已然花白。

    这些年里,兄弟们有人垦田置地改行做了农耕,有人收售山货开了买卖,仍在铁厂做工的人已不多。大家各自忙碌,去太白酒楼聚饮相对少了些。王秉正到留坝当天,李掌柜依例传话叫齐了众兄弟。

    岁月改变了每个人的容颜,但在你来我往的酒杯中,每一个兄弟心中都和王秉正一样,珍藏、珍惜着那段共同的过往。

    除开买荆条的事务,王秉正在秦岭山里的每一天都没闲着。除了他的宴请,每一个兄弟也都轮流做东,把酒言欢。王秉正也几乎每一天都在故人的陪伴当中。看到兄弟们如今的安宁,他从心里开始服气当下朝廷的治理能力。天下是天下人的,谁能给老百姓带来幸福安康,老百姓自然就拥护谁。

    王秉正在秦岭的日子惬意自在,孙氏在家中的时光更是风流快活。

    她春情勃发。每日除了深夜回家睡觉,其余时间都待在好运来和江掌柜缠绵不休。在江掌柜的支持下,就是牌越玩越大。到后来,去玩牌连银子都不自带,只需画个押,要多少牙筹向婢女取来就是。每日里下桌时,赢了结钱走人,输了就直接挂账。

    九月初,王秉正在秦岭诸事告了段落。安排好车辆运输荆条,他急于给干儿过生日,骑马先回了柳林铺。这些年朝夕相处,李法天在他心里已似亲生,李法天对他,也比对亲生父亲李有德更亲。干儿十岁生日,他想弄得热闹点。

    王秉正回到柳林铺,最不高兴的自然是孙氏。与江掌柜处近一个月的风流,孙氏几乎忘了还有王秉正的存在。现在王秉正回来,她的行止势必得有所收敛。虽然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但显然她是很不乐意的。

    王秉正回家当夜,难免向孙氏求欢。不好推托,孙氏只好闭着眼睛敷衍了事。在她的脑海中,全是和江掌柜交欢的场面。

    旅途劳顿,草草释放了身体里一个多月的积蓄,王秉正沉沉睡去。孙氏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了无情趣,嫌恶之感油然而生。

    但王秉正毫不察觉。次日,他很早醒来,先到烧坊,把开灶立窖的繁琐事体都过问一遍,又回头去找李有德,商量怎样操办李法天的生日。

    儿子要行十岁生日礼,李有德也赶回了家。两人最终决定在烧坊前院空地上张罗酒席,请亲朋好友和客户乡邻都一起来好好热闹一番。

    主意打定,李有德负责去寻庖丁厨工,租借桌凳餐具。王秉正则回到烧坊,带闲着的伙计一起清理场地布置酒席。

    王秉正忙活这些的时候,孙氏在家用过午饭,又悄悄来到了好运来。她径直来到二楼,推开了江掌柜的房门。

    时间尚早,二楼几间贵宾房都还没上客。江掌柜正一个人坐在桌旁品茶。见孙氏进门时脸色不对,江掌柜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了,搂着孙氏的腰,在孙氏的脸上嗅了一下:“小心肝,谁招你生气了?”

    孙氏回身,用双手搂着江掌柜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幽幽地说:“那个人回来了,以后我过来,恐怕就不方便了。想着还要去侍候他,我这心里就憋得慌。”

    “你是别人家娘子,侍候人家是天经地义的。其实我也不愿别人碰你,想和你天长地久,但你家也不是寻常小户,真要长久在一起,还要长远计议才是。”江掌柜搂着孙氏上下其手。

    “唉……”孙氏叹一口气。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都是不得已,只能把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暂时抛开,专心迎合江掌柜。

    完事后,两人相拥,在床上算计将来王秉正在家的情况下如何来往。说话间,江掌柜问孙氏,近来手头是否方便,说近期赌坊的其他股东要到柳林铺核账,账房告诉他,孙氏在账上已挂了两千多两银子。他希望孙氏在方便时,先把这些账销了,让他好给其他股东交代。

    因不是现银交易,又可以随意领取牙筹,孙氏近期一直玩得潇洒,不曾想已经输了那么多银子。原来王秉正给她的几千两银子,经她这些年挥霍,早已所剩不多,要销这两千多两赌债,已是不够。

    “这如何是好!我手上虽还有些银两,但是家里给娃娃办宴席要支出,我也不敢全部拖出来。”孙氏霍地一下坐起来说。

    “不着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就是。”江掌柜重又把孙氏拉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

    “想什么办法?”孙氏问。

    “你说你们家娃娃要办宴席。娃娃是不是谪仙烧坊大东家的那个儿子?”

    “是呢,那娃也是我们家干儿。我家那死鬼,把他娃宠得像心头肉,对他比对我还好。”

    “那我有办法了。你明天把娃娃领到绸布庄来,你还账的钱我来帮你筹。”

    “你想做什么?”

    “绑他个肉票,先前我就是干这个的。”江掌柜很坦白地告诉她。

    包娼聚赌无好人!从一开始,孙氏就没有把这个开赌坊的江掌柜想得太好。但是要把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倜傥风流的意中人和杀人越货、绑票勒索的马匪联系起来,孙氏还是有些愕然。

    “当年,我们都是王提督部下,随平西王起兵反清,断了在朝廷的生路,只好落草为寇。这些年,官兵剿得紧,才收手,跟在衙门谋事的兄弟们合伙做了这买卖。帮你找那点钱,不在话下。”

    经逢乱世,像江掌柜这种亦官亦匪亦商的人,孙氏其实也是见惯不怪的。再说,自己出身本不干净,现又有把柄在他手中,她只有用手指狠狠地抠住江掌柜的胸口,叹口气说:“你呀,真是我命里的冤家!”

21.消失的法天

    孙氏答应帮着绑李法天做肉票,也不只是对江掌柜欲罢不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李法天,她打心里忌恨。

    自己半生风流生不下孩子,孙氏觉得每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可爱小孩,都是对自己的无情嘲弄。况且,李法天还深得王秉正喜欢,让她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关爱模样。再加上当年被李有德拒之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羞辱感,也早在无形当中转为顾忌。多重因素,使她对这个孩子有深入骨髓的排斥感。

    第二天,在王秉正、李有德和所有伙计的忙碌中,烧坊及两家人的院子开始张灯结彩。喜庆气息弥漫,就连李法天那长期卧床的娘也难得起床下地,梳妆打扮帮起了忙。

    家里上下为自己十岁生日礼忙碌,李法天的生活却依旧规律。当日用过早餐,自己去了学馆读书。

    中午,李法天散学后刚走出学馆,就被干娘孙氏叫住。李法天本能地感觉到,干娘不喜欢自己。在只有他跟孙氏两人在的场合,孙氏的眼中只有阴冷。她能到学馆来接自己,李法天感到非常诧异。

    “干娘,有啥事?”李法天问。

    “娃要过生了,干娘来带你去做两件新衣。”孙氏在他面前,展露着难得的笑容。

    尽管不明就里,李法天仍然跟着孙氏来到了绸布庄。按事先跟江掌柜商量的,孙氏没有带李法天量身形尺寸,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后院。安顿他在一间小房里坐下,孙氏借口没带银两得回家取,就回身走出了绸布庄。

    李法天乖巧地坐在小屋里等待。未几,就听到有人推门。本以为是干娘回来了,谁知却是两个大汉。他们没等李法天反应,就麻利地用布塞上他的嘴,扎扎实实把他捆了,塞进一个布袋里。

    李法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得他连哭都忘记了。

    李有德常年在外,李法天母亲又常年有病卧床,对李法天的日常照顾,大多是家里的女佣。这一天,用人也忙着酒宴场地的布置,竟忘了过问李法天中午有没有回家。镇子不大,学馆又离家不远,小孩贪玩忘了回家,在外面随便对付一顿的事过去也常有,大家都没在意。

    孙氏从绸布庄出来,整理一下发髻衣衫,若无其事地回了家。吃过午饭,她没去赌坊,帮着大家忙活起来。傍晚,当一切准备得差不多时,大家停下手,才发现李法天没有回家。

    着女佣到学馆去看,才晓得,李法天中午散学离开后,下午根本就没回到学馆。先生知道小孩要过十岁生日,以为被家里留下了,正纳闷怎么连个假也没告,不想家里也不知孩子去了哪里。

    李法天是聪明懂事的娃娃,虽也贪玩,但这种长时间脱离学馆先生和家长视线的事还从未发生过。现在两头不见人,王秉正和李有德感觉事情有点不妙,立即发动烧坊伙计和家里用人,分成几路,在镇里镇外寻找。可直寻找到深夜,镇上几乎被他们翻了个遍,还是没见到李法天的身影。

22.绑架法天

    江掌柜一伙绑了李法天,当即就将他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绸布货箱内,用马车运出了柳林铺。待王秉正和李有德发现孩子不在时,人已经被运到了几十里外。

    孩子不见了。这一夜,王秉正和李有德两家人及整个谪仙烧坊上下都无法入眠,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两个家庭从喜庆的气氛中陡然跌入了冰谷。

    没了主角,设宴待客的事自然只得放下。

    短时间的忙乱后,王秉正很快镇定下来。他跟李有德商量后认为,孩子很可能被人拐了,决定将伙计们分作几路,第二天一大早沿官道、商道骑快马追,希望能找回孩子。

    第二天卯时末,王秉正和李有德正在安排各路人马正准备上路寻人时,李有德家女佣急匆匆拿着一把锋利小刀和一封信赶到了烧坊。信是用小刀扎在李有德家门上的,她们一发现,就赶快送来了。

    王秉正拆开信封,里面就简单几行字:“李、王二掌柜,娃在我们手上。想要娃,黑龙寨山寺面谈。切记,勿报官府。”

    娃不是被拐,是被人绑票了!读完信,知道了李法天去向,王秉正心里倒踏实了许多。

    按常理,绑匪拉票,不过是要银钱,只要人无事,其余都是可想法解决的。

    黑龙寨在凤翔府北面的老爷岭群山之中。岭中原有一庵,香火鼎盛时有女僧沙弥上百人,靠周围山间的几百亩田地及信徒敬奉的香火钱过活。前朝万历年间,庵中女僧与人私通,被人告于官府,官府依例将女僧全部强制还俗,以猪肉价论斤卖与民间鳏夫为妇,庵寺就此没落。

    女僧散去,庵寺田地被当地百姓拾耕。明末那阵,为避兵祸匪患,人们在上山的险要处以石垒寨,以拒兵匪。江掌柜一绺人马从沙漠转徙而来,以垦荒为名,将原来几户山民产业强购,全部逐下山,加固寨防,整修山寺,做了据点。这帮人明里耕作养殖,暗里劫掠商旅,绑票富户,依然是些马匪勾当。由于他们行事隐秘,又有官兵内应,竟无人知晓这座匪巢。

    明了李法天的去向,王秉正叫停准备外出的人马,跟李有德商量后,决定到黑龙寨赴约。

    虽在凤翔居商多年,但对老爷岭,王秉正和李有德却都陌然。两人一路打探到黑龙寨,又在一山民的带领下,来到寨中山寺。

    行至寺外,两人被一穿黑衣的汉子截住。那汉子腰间别一把关山刀子,一脸凶悍。问明两人身份,汉子让两人将马系在寺外,随他进寺。

    山寺内并无香客,也不见僧人沙弥,显得阴森可怖。往寺内去时,李有德一直紧靠着王秉正,他颤抖的身体,让王秉正不得不压制住紧张的情绪,内心强悍的一面被无限激发了出来。

    王秉正镇定了下来。他相信,自己和李有德只是本分的生意人,平日里不结仇家。绑匪拉票,应只是为了钱。给钱,事情自然就了了。

    行至大雄宝殿,已有几个同样黑衣的汉子在候着。

    “知道找你们来弄啥不?”领头的汉子语调轻松。

    “晓得。只要娃没事,你们划个道道,我们尽力满足就是。”王秉正泰然回答。

    “有胆识。掌柜痛快人啊!”虽然绑匪对他们的底细已经摸盘得很清楚,但对于王秉正的表现,领头汉子还是有几分吃惊。“甭担心,娃好着呢。只要按我们说的做,娃就没事。”他许诺道。

    “道道你们划,我们想先看看娃。”王秉正开始提要求。

    “你痛快我就痛快,行,就让你们先看看娃。”领头汉子答应了王秉正,并冲着佛像后面大喊一声:“把娃带上来。”

    几分钟过去,李法天被一黑衣汉子带了上来。他没有被捆绑,脸上有泪痕,眼里满是惊恐,但衣衫还算整齐。看来,绑匪没太为难孩子。

    “大!”见到王秉正和李有德,李法天就往两人跟前扑,却被带他的汉子控制住。领头汉子一挥手,那人又把李法天拉进佛像后面。

    “大,我要回家!”李法天的挣扎声、哭号声,像锥子一般,刺进了两个父亲的心里。

    王秉正想冲上去抱抱孩子,但他身后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住了他。“娃莫怕!大会带你回家。”

    “娃看到了,你们该放心了吧?”孩子的哭号声渐渐远去了,领头的汉子开了腔。

    “把娃放了!啥要求你们讲就是。”此刻,王秉正心痛得有些窒息,但他仍故作镇定地说。

    “王掌柜莫着急,你要的道道,今天真还划不好。娃你们看到了,你们就先回去,等我们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告知你。”领头的汉子卖起了关子。

    王秉正本欲继续争辩,但对方并没有给他机会。只见他挥手道声“送客”,王秉正和李有德就被人强行推出了大雄宝殿。

23.拿金条换人

    王秉正和李有德去黑龙寨那天午后,孙氏又来到了好运来。

    趁二楼贵宾室还没上客,两人免不了又一番云雨。事后,江掌柜向孙氏打探谪仙烧坊底细。虽说平日里不参与烧坊事务,但毕竟一起生活多年,对烧坊的大致状况,孙氏还是有数的。她告诉江掌柜,就是不算房产,烧坊仓中存粮,窖里藏酒再加上各地可收酒账及储备现银,三五万两银子是少不了的。

    未时四刻,有赌客上楼。两人收拾停当,江掌柜让婢女给孙氏端五百两牙筹上来。毕竟家里有事,孙氏玩了约莫一个时辰,不见输赢,下桌结账回了家。

    王秉正和李有德从黑龙寨回柳林铺时,已经很晚,一天旅途劳顿加上昨天一宿未眠,两人都很困顿疲乏,各自回了家。

    王秉正进屋时,孙氏已经睡下,他吩咐女佣做了碗面,草草吃了,正准备洗漱睡觉,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开门后,李有德家的女佣冲了进来:“王东家,王东家,我家太太不行了。东家请你过去一趟。”

    “慌慌张张说啥呢?再说一遍!”王秉正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家太太不行了,东家让你过去一趟。”

    祸不单行!李法天娘牵挂儿子,一直未睡。李有德回家,她没见到儿子随男人回来,听说孩子确是被绑匪拉了票,一激动,癫痫当即发作,倒地抽搐一阵,再也没有缓过来。

    王秉正顾不得疲惫,立即起身赶到李有德家。他进屋时,李有德正呆若木鸡般坐在卧室中的方桌前。短短两天时间,儿子被绑,老婆离世,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几近崩溃,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王秉正没有言语,只走过去轻轻拍了李有德肩膀。李有德抬头望了一眼王秉正,浑浊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无暇安慰。王秉正让女佣暂时照看着李有德,自己去烧坊叫来几个伙计,吩咐他们去镇尾寿材店为法天娘订购棺木寿衣,安排殓葬。

    把所有的事铺排好,疲困不已的王秉正才陪着李有德,在桌旁伏案打了个盹。

    次日辰时不到,寿材店就把棺材、寿衣等丧葬用品送到了。被吵醒的王秉正指挥伙计把两家院子及谪仙烧坊前日挂上的红布和大红灯笼撤下,换成黑白挽纱。在李有德家院子南墙下设了灵棚。天亮后,殓婆赶来,用烈酒为法天娘清洗了身子,整理妆容,换上寿衣后入棺。两根高脚凳支着棺木,放在灵棚正中。忙完这些,王秉正差一伙计去了凤翔府城,将丧讯报告给法天娘的娘家。

    丧事有序进行着,但王秉正最揪心的,仍然是干儿的安危。绑匪还没有明示拉李法天肉票的目的,他只能一边忙碌,一边焦急等待着新的讯息。

    两家上下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忙碌中,唯有孙氏无所事事。平日里,大家都知道二东家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有事也不会想到她。

    趁着大家忙碌,王秉正也无暇顾及,这天午后,孙氏又来到好运来找江掌柜。亲热之余,孙氏照例把家中之事和盘通报给江掌柜,之后又玩牌到天近黑才回了家。

    尽管王秉正内心焦急,但在为李法天娘办丧事的几天时间里,他却没收到绑匪传来的任何消息。直到把李法天娘送上山,过了头七,李有德家女佣又在院子里捡到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一块石头和一封信。李有德收到绑匪的信后,立即叫女佣去通知王秉正。王秉正到李有德家时,信已被李有德拆开。只见李有德满头大汗,神情呆滞,拿信的手还在发抖。

    王秉正一把从李有德手中抢过信,也被信的内容惊呆了。

    内容依旧简短:“十日内,五千两黄金换人。”

    绑匪要钱,要很多钱,对这,王秉正和李有德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要五千两黄金,这太超出预料了。要说凑个一两万两银子,对两人来说还不是问题,但是要五千两黄金,两人也不知道整个谪仙烧坊是否值这个价。便是值这个价,要在十日内变现,也根本没有可能。

    短时间的震惊之后,王秉正决定再上黑龙寨找绑匪交涉。鉴于李有德的状况,这次他决定自己单身前往。

    打定主意,王秉正嘱咐女佣照看好李有德,也没回家给孙氏打招呼,就骑了一匹快马,直奔老爷岭而去。

24.你拐人,我来抢

    黑龙寨的绑匪先前都是兵士。虽平时化身为民,明面上也没人站岗巡逻,但外松内紧,对这老巢的看护,倒是很周全。

    王秉正的造访虽是突然,但从他入山开始,行踪就被传到寨里。当他一路顺利赶到寨中山寺,寺里四下无人,却在寺边一块地里,遇到一名居士。

    “敢问老乡,可知前几日这里那伙好汉去了哪里?”

    居士手中活计不停:“那些人来无影去无踪,我咋知道去了哪里。”

    “咋样才能找到他们?”

    “这荒山野寺很清静,现在找不到他们,但他们却常到这儿歇脚。有啥事,你写封信留下,他们再来时,我帮你转交。”

    “在下空手而来,没带纸笔,咋写?”

    “庙里时常有功德要写,纸笔倒是现成,拿给你用就是。”那居士说着,从地里走出来,用袍摆兜了土豆,领王秉正回到寺中自己住的厢房。放下土豆,净手后为王秉正找来笔墨纸砚,盯着王秉正写信。

    研墨铺纸,王秉正把希望绑匪减少赎金、宽以时日、善待孩子几条想法写在信上,交给这人。临走,留下一锭银子,千叮万嘱,一定把信转到,随后骑马下山。

    王秉正前脚刚走,那居士就换了服装,从寺外农舍中牵出匹马来,下了山。信当夜就到了江掌柜手中。

    对孙氏有一套说法,但在江掌柜的心中,其实还有更大的计划。

    柳林铺遍地烧坊,满镇飘香。在所有烧坊中,规模最大,生意最好,商誉最佳的,非谪仙烧坊莫属。

    江掌柜一干人明白,刀口舔血的马匪营生终不会长久,只有像谪仙烧坊这样的生意,才是不会枯竭的财源。夺占谪仙烧坊,才是他的真实目的。而勾搭孙氏,只是他算计外的收获而已。

    收信次日,孙氏又来了。江掌柜对谪仙烧坊的情况再次进行了详盘。当夜,李有德家又收到绑匪投书,同意宽限时日,善待李法天,但对减少赎金一项做了拒绝,且在信里申明,只有将赎金备齐送到,才会放人。

    虽争取到了时间,但绑匪在赎金额度上的坚持仍让王秉正感觉绝望。怎么筹齐这五千两黄金?与李有德反复商量,两人心中都没实底。正常的赎人之路摆明了走不通,王秉正萌生出把人强抢回来的想法。

25.摸摸你的底

    王秉正觉得,黑龙寨中山寺纵不是绑匪老巢,也必是绑匪哨点。要抢回李法天,先得弄清人被藏在哪里。他决定再去黑龙寨山寺探看一番,看能否找到点有利线索。

    绑匪能这么快回复,自己这里的情况,绑匪一定了如指掌。这说明,在自己身边,定有绑匪眼线。把李法天抢回来的想法,王秉正连李有德也没有告诉。明里,他放出消息,自己和李有德都要外出收账筹钱,然后两人分头离开了柳林铺。

    出柳林铺后,李有德往咸阳、西安方向走,王秉正则选择去往千阳、平凉方向。

    到得千阳县,为行动方便,王秉正在城外随意寻了一家客栈住下。花钱从一卖柴樵夫身上买来一身打柴衣物行头,准备再上老爷岭。

    从千阳城郊到老爷岭,比柳林铺去老爷岭路途更近也更好走。

    在这大山里,打柴砍樵是很多山民的营生。王秉正乔装成樵夫,沿山间小道接近黑龙寨,没有引起谁的怀疑。只是他在进黑龙寨寨门时,被两名大汉驱逐。

    王秉正表面应诺着离开寨门。回头走不远,就闪出道路潜入密林,借着树林掩护,再次回头接近黑龙寨寨墙,隐在暗处,等候时机。

    寨门前设有暗哨守卫,这坚定了王秉正的判断。他相信,这黑龙寨就是绑匪老巢,李法天应该就关在里面。

    黑龙寨寨墙都拿大石块砌成,砌缝粗糙,看似高厚,其实很易攀爬。多年以来,王秉正从未停止习武,身手灵活。入夜,寨门关闭,估摸着寨里人已睡了,王秉正藏好扁担绳索,只带一把柴刀,爬墙潜入。凭以前两次进寨对地形路径的了解,他摸到山寺后面高处,在一片灌木丛里藏好。

    深秋,霜浓寒重,好不容易熬到天明。

    申时前后,头两次来时看似无人的寺前空地上竟热闹起来。原来,江掌柜这伙人虽已为匪,却保持着当年军人习惯。平日里在寨内各处农舍散居。无外人时,只要没有风雨,大家每日上午,都会到山寺前集会操练。

    舒展拳脚,舞弄枪棒。马匪们在山寺前练得放肆,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根本就没想到已经潜入了外人。

    趁匪徒们练得热闹,王秉正借着灌木掩护,悄悄接近山寺。他要探明寨里情况,找到李法天的准确关押地点。

    山寺本不大,四周围墙也不高。除前山门外,东西院墙中间都留有小门,以便进出。寺里建筑也不复杂,进山门后,左右都是回廊,里面塑着天王、罗汉等佛像。穿过山门,是一处放生池,有石拱跨越,过石拱桥后不到二十丈,是大雄宝殿,这是整个寺院的中心。

    东西两侧厢房,为僧房、客房和伙房。大雄宝殿三世佛祖像后有门通向后院,后院是法堂、经室和方丈寮。

    也许是对于前面哨卡过于放心,寺内戒备并不森严,寺前操练的匪众也不警惕,两处小门并未闭锁。

    王秉正接近山寺,从东院墙小门潜入。寺里前院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大雄宝殿,向后院接近。第一次来这时,李法天就是从大雄宝殿三世佛像后面被带出的。王秉正想,如果这山寺就是绑匪老窝,李法天被关在后院的可能性很大。

    绕过三世佛像,依仗后面观音塑像的掩护,王秉正一眼就看清了整个后院。经室和法堂门敞开着,方丈寮门却紧闭,还有一黑衣汉子把守。王秉正听到黑衣汉子与关在里面的人对话,听声音,寮内关押的,正是李法天。

    王秉正停止了进一步行动。

    趁匪徒还在寺外操练,王秉正循原路退到山林里,居高临下,对在寺前操练的匪徒人数进行了清点。

    人数超过三十。练至中午,他们在寺院客堂里用过午饭,大多回了各自居住的农舍,留在山寺的不过五六人。这种情况,直到天黑,也没有再发生变化。

    根据看到的情况,王秉正估算出寨子里匪徒总数就在三十来人,且住得分散。这样,他心里基本有了底。

    入夜,他沿来时路径翻出寨墙,拿上藏在寨外的绳索扁担,在密林里摸出好远一段后,才又走上正途下山。到藏匿点换回自己衣物,回了客栈。

    歇了一宿,王秉正按李有德提供的账簿,往平凉方向讨账去了。

26.一个字“干”

    王秉正李有德外出讨账期间,烧坊诸事基本停顿下来。少数几个伙计打理着烧坊日常事务。

    孙氏没了顾忌,每天从午后到深夜,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好运来,要么耍钱,要么与江掌柜大行云雨。

    江掌柜知道王秉正和李有德都外出收账筹钱,心中舒坦。夺下谪仙烧坊前,能让王秉正和李有德贡献出更多的资财,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阵势做足,也收到一些银两,王秉正几天后回到了柳林铺。待李有德回来时,两人一对账,尚不足万两。王秉正把这些银两并在一处让李有德收了,向外放话说,要优价处理窖内存酒。安顿好这些,他和李有德再次外出“催收酒款”。

    这次,两人同时出发,走到镇外官道,王秉正叫住了李有德,说出了抢回李法天的计划。

    对谪仙烧坊的家底,李有德比王秉正更清楚。要想把钱筹够去赎回李法天,李有德知道,几无可能。但要使别的法子救人,李有德又不敢想。自己精于生意算计,动手却并无缚鸡之力,更没这方面可靠的门道和朋友。

    话从王秉正嘴里说出来,李有德就相信有戏。打小一起长大,李有德知道这弟弟的见识和身上的武功。他知道,只要王秉正看准的事,还真没有做不成的。

    计划说完,王秉正也告诉李有德,两人的身边有绑匪眼线,叮嘱他要严把口风,继续努力做收款筹钱的样子。不管收账结果如何,都必须在十三之前赶回柳林铺。

    随后,两人分头而行。李有德仍去咸阳、西安方向,王秉正则回头往南,直奔陈仓秦岭方向而去。

    兄弟二人前脚一走,孙氏就去了好运来。她的身子是如此渴望亲热,她的心里是如此渴望关心。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她一再地向江掌柜和盘透露家中情形。这使得江掌柜不断产生了坐收渔利的期待。

    当夜,孙氏留宿在了好运来。

    快马加鞭,王秉正连夜赶到留坝,敲开太白酒楼的大门。

    这本应是各家烧坊最为忙碌的时节,加上王秉正才离去不久,对他星夜再访,李掌柜甚觉诧异。把王秉正迎进屋,李掌柜立即叫醒伙计,为他准备茶水饭食。稍后,王秉正一边吃饭,一边对李掌柜说出了自家遭遇和自己的想法。此次突返留坝,是为搬兵而来。

    大场面,李掌柜见得多了。听了王秉正的诉说,他镇定有加,只安排王秉正吃饱洗漱,开了客房,让王秉正先睡一觉再说。

    在太白酒楼,王秉正终得放松,连日的紧张劳顿,让他一直沉睡到正午。而在天亮以后,李掌柜已差伙计通知住在镇上的几个兄弟分头找来其他兄弟到酒楼碰头。待王秉正醒来,十多个兄弟都已聚齐。酒饭已备好,李掌柜在酒桌上向众人说明了事由。

    尽管都已人到中年,这帮兄弟的血性还在,在童子营里学来的拳脚刀枪也都没放下。得知王秉正的遭遇,大家同仇敌忾。

    王秉正把自己掌握的绑匪及匪巢情况做了详细介绍。李掌柜带领大家,对救人行动做了全程推演。大家觉得,只要智取,不惊动全部绑匪,以现有弟兄,把孩子抢出来是胜算满满的。条件许可,还能顺便灭了山寺中的匪徒。

    有大家的支持,王秉正当然欣慰。他与众兄弟约好,当月十五在陈仓悦来客栈见面。就这样,用过午饭,一众兄弟便散开各自准备了。

    后,李掌柜与王秉正又有了单独一番长谈。他告诉王秉正,无论此次抢人成功与否,都需做好遁去他乡的准备。因为绑匪到底有多大实力,谁都不清楚,但这些匪徒敢在关中地面上拉票,还藏得如此隐秘,其背后势力肯定不简单。

    这也正是王秉正的判断。

    离开留坝,王秉正到周边几个城镇收了一圈账,回到柳林铺。他以低价卖酒换钱为由,给烧坊众伙计发了银两,把大家遣散。

    当月十三,李有德从西安回到柳林铺。兄弟见面一合计,决定在次日再次以筹钱为由前往陈仓,与山里兄弟会合。对王秉正要放弃谪仙烧坊的打算,李有德虽然不舍,但也只能如此。

    强行救人的计划,两人没有走露一丝风声。他们盘算,待救人成功,再回家打发佣众,并带孙氏遁去他乡。

    从柳林铺出发时,王秉正把第一次去留坝时兄弟们赠给他的精钢大刀带上了。

27.开始行动

    十四日下午,王秉正和李有德赶到陈仓县悦来客栈,将客栈第二天的客房全部包下来,安排店家准备上好酒菜。

    十五中午,李掌柜一行赶到。

    店家引众弟兄把马牵入后院马厩,然后按王秉正安排,各自住进自己房间。王秉正吩咐店家在一连桌大雅间里摆上酒菜,待大家洗漱完毕,招呼入席就座,并将李有德介绍给了众弟兄。

    用过午饭,店家撤去碗盏盘碟,将房间清扫干净,大家关上房门,再一次推敲救人行动的细节。

    据王秉正踩点获取的情况,大家决定十六一早,乔装成商旅,先沿官道分散前行至老爷岭山中集结等候。天黑后走猎樵小路潜入黑龙寨下树林,翻寨墙进寨。进寨后先解决寨门守卫,打开寨门,再冲进关人的山寺。除清除掉寺内绑匪外,要尽量避免惊动其他匪众。救人后,大家立即沿原路回撤。

    为行动方便,众弟兄决定不让年迈的李掌柜和瘦弱的李有德参加行动,暂留陈仓等候。但李有德死活不同意留守,非得参与救人。最终,大家同意了李有德参加抢人行动,李掌柜也不留守陈仓,大家去救人时,他先返回留坝。救人后如何走,视情况再定。

    方案敲定,王秉正和李掌柜上街买来所需物资。当夜,用了晚饭,众兄弟各自回屋睡了,为隔天的行动准备体力。

    陈仓出发到关押李法天的老爷岭黑龙寨,约有一百里路程。十六,大家按事先的商定,睡了懒觉,到巳时末起床,吃了个早午饭,结账出了客栈,然后按计划分头行动。

    临别,李掌柜又对王秉正千叮万嘱,要他注意每个行动环节,救人为主,切不要贪杀戮,更不要伤了自己人。现在,每个兄弟都有家室,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王秉正明白老教官所想。这些年来,这帮兄弟都是教官看护着长大,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他不愿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一路从容,从陈仓县城赶到老爷岭时,是酉时初刻。一行人找一僻静山弯换了夜行装束,给马喂足豆料,用棉纱缠了马蹄,还用布条系了马嘴,然后吃了些准备好的熟牛肉。酉时末,大家借着月色上了山。

    往黑龙寨的正道上多处设有暗哨。但山里空寂又长期无事,伪装成农户的匪徒早早就上床睡了。王秉正所选路径远离农舍人家,一行人赶到寨墙下树林时,一声犬吠也没有。

    时候尚早,山间农舍和寺院内如萤的灯火隐约可见。一行人在林中潜伏等候,到子正时刻,所有灯火都熄灭,行动开始了!

28.下辈子还是兄弟

    王秉正率一身手敏捷兄弟,把着寨墙石缝先攀进寨子,沿寨墙内侧运动到寨门处,准备夺占寨门。其余弟兄从寨外潜到寨门外等候。

    王秉正靠近寨门时,在寨门石阶通道处发现一点灯火。悄悄抵近才发现,是一间砌在寨墙内的哨室。白日里寨门打开,哨室刚好被寨门遮挡,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

    确认寨门附近无人,王秉正摸到哨室门口。门半掩着,里面一灯如豆,一值守匪徒已歪着睡去,鼾声均匀传出。两人推门蹑入,那兄弟手起刀落,鲜血呼地喷出,匪徒登时身首异处。

    虽多年习武,王秉正却未参与过实战,更遑论杀戮。匪徒这一腔鲜血令他一怔,生出几分不忍。但只有瞬间,这样的不忍就消失不见。他早有心理准备,今天这一行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就走出了哨室,悄声蹩到寨门前,取下粗大的门闩。寨门是两扇粗糙厚实的木板。为减少响动,同行兄弟又折身回到哨室,将室内油灯拿出,倒了部分灯油在嵌立门轴的海窝内。一扇寨门从内被悄然拉开。

    夜色中,早已候在门外一众兄弟鱼贯而入,在王秉正的带领下摸到山寺前。

    山寺前门已经关闭,一众人决定从东墙小门进入。摸到小门外才发现,小门也是关着的。一兄弟上前,拔出身上小刀探进门缝,拨开门闩,众兄弟得以潜入寺内。按事先计划,入寺后,王秉正带两兄弟和李有德直接去方丈寮救人,住僧房及客房的其余匪徒,则由其余兄弟解决。

    王秉正带着李有德和另外两个兄弟,悄无声息地穿过大雄宝殿。后院很清静,确定相邻法堂和经室都无人,几人迅捷无声地围向方丈寮。

    方丈寮没上锁,用手却推不开。看管肉票的匪徒和李法天同住一室,门是从里面被别上了。一兄弟又拔出短刀去拨门闩,刚拨两下,就惊醒了里面的匪徒。

    “谁?”

    门外立即停手。

    无人回应,匪徒下床燃灯,开门出来查看。王秉正伏在门口,待匪徒开门探出头时,抬手就是一刀。由于心存善念,刀砍下去时,他将刀刃改成了刀背。纵是如此,他手头强劲的力道,还是将匪徒当即拍昏了过去。

    两个兄弟把守门口,王秉正和李有德快速进入寮内。借匪徒点亮的灯火,王秉正看到,靠里一张大榻上,李法天正在熟睡。看来,在被绑架的一个多月里,李法天已经有所适应了。

    王秉正从床上抱起李法天,轻声说,孩子别怕。李有德将他扶着放到了王秉正的后背上,抽身就往屋外走。忙乱中,他一脚踩到昏迷的匪徒身上,竟将匪徒踩醒了。王秉正还没迈出门,匪徒已从地上弹起来。他手中的一把关山小刀,在跳起来的瞬间,已深深插入李有德的后背。与此同时,他大喊一声:“有人……”

    一切都只是瞬间尔。来不及多想,王秉正本能地一手扶着背上的孩子,另一只手挥刀便劈了下去。王秉正平日练习的闯王刀法,从实战中来,又快又狠又准。加上他长年练就的力道,匪徒嘴里刚喊出两个字,人已经从斜拉里被劈成了两半。

    但这一声并不小。所幸,寺里的匪徒已被众兄弟一一解决,其余匪徒住得较远,这个意外,并没有惹出太大的后果。

    来不及查看李有德的伤势,王秉正背着李法天,让另两个兄弟架起他就往寺外撤。一众兄弟已等候小门外,两队人会合,即按既定计划向寨外撤退。

    李有德被那匪徒一刀从右后背刺入,刀深入肺,在两个兄弟的搀扶下,开始仍顽强行走,但一路鲜血涌流,越走双脚越无力,到寨外藏马的树林时,已然全身发冷,呼吸急促,再也站不起来了。

    王秉正把已经醒来的李法天交给一个兄弟,要为李有德包扎,却被李有德制止了。

    “我,我不行了,别劳神费事。只是,只是今后……娃,就拜托……你了。”

    “别乱说!你必须和我回去,我兄弟俩换地再弄个谪仙烧坊出来。”王秉正扶李有德躺下,撕下衣襟,动手止血。

    “没用的,别,别耽误时间。你,你快过来,我,我,我有话说。”一躺下,李有德更加瘫软,表达也更加艰难了。

    王秉正把头凑近李有德嘴边,他已气若游丝,但仍然断断续续地交代了自己存放银两的位置和进入方法。随后,他勉强提高音量:“从今后,你,就是娃的亲大,照顾好、好他……”说完,头一歪,没了声息。

    扶李有德躺下时,王秉正已感觉到他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他知道,在这荒山野岭,想要救回李有德绝无可能。且身在匪窝中,也没有时间去救。如再拖延,一旦被匪徒发现,兄弟们恐难全身而退。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王秉正把李有德绑在他来时骑的马背上,从兄弟手中抱过李法天,先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把两匹马的缰绳都挽在自己手里,翻身上马,领头下撤。

    一路马不停蹄。寅时正,一行人回到柳林铺。王秉正带大家驱马进入谪仙烧坊,然后徒步走到李有德家,用刀拨开院门闩,进了屋。李有德家女佣听见动静,穿衣出来,见是王秉正和小少爷李法天带着一群人回来,也就没多问。

    王秉正安排众弟兄在屋里坐了休息。自己按李有德所说,在李有德卧室床背后找到银窖暗室入口,打开,招呼几个弟兄和自己一起进窖,把里面几千两银子及一千多两金铤搬出来。除留少许自用,按兄弟们人数,人手一份分了。备下百两金铤,用绸布包了,着领头兄弟带回交与李掌柜。做完这些,王秉正让女佣先看护着李法天,自己同众兄弟回烧坊牵马,送大家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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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1406/ 第一时间欣赏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 作者:岚小榕所写的《庚辰年正月》为转载作品,庚辰年正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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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介绍:
农历新年第一天,就建起一个新政权。闯王李自成于1643年在湖北襄阳称新顺王后,一路北上,攻陷潼关,直逼西安。大明朝西安守将王根子率部归降,秦王朱存枢向闯王投诚,献出自己的秦王府。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这场风云际会的王朝更迭中,李自成的大顺国占尽先机。
1644年二月初二,李自成兵发西安,挥师东征北折。大顺军经山西、直隶,直趋北京。兵锋所过,官降民顺,除在代州和宁武遭遇抵抗外,其余所向披靡。到三月十九,发兵不到两月,大顺军就兵入紫禁城,饮马中南海,队伍壮大至百万。
胜利得来太快,让这个以农民、叛兵、市井小贩和下层文人为主建立起来的大顺国竟不知将要何为。
大顺王李自成进京后不思建朝立政,成天价忙着“追赃助饷”,纵兵拷掠。血腥的掠夺,从前明的官宦开始,最后推及寻常商贾市井。大顺军的种种行径让百姓“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热切希望梦碎一地,也让同样在观望中准备归降的前明官宦们下定决心改投他门。
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旗下的关宁铁骑欲降终叛。李自成欲派兵征讨,手下大将刘宗敏却忤逆顶撞不受。只得负气亲率四十万大军出征,却在一片石遭遇关宁军殊死抵抗,随后被多尔衮铁骑重创,只好败逃回京。庚辰年正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庚辰年正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庚辰年正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