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鲜卑少年拓跋珪
秦建元七年(371年),代国世子妃贺兰氏于迁徙途中,游于云泽,寝息之中,梦见日出室内,惊醒后见到阳光从窗户上连接天际,心中有所感应,七月初七,贺兰氏在参合陂北生下一个男婴,当夜又有一道光芒照耀夜空。
代王拓跋什翼犍查探后非常高兴,为男婴取名拓跋珪,大赦天下,祭告祖宗。
拓跋珪幼时体重成倍于一般儿童,哺育的人常常暗自惊奇;第二年有榆树生长在埋衣胞的土坑,日渐繁多,以致成林;拓跋珪不足一岁就可以讲话,眼睛中蕴含光芒,宽额头大耳朵,众臣都认为他与众不同。
五年时光匆匆而过,建元十二年十月,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为代王拓跋什翼犍所逼迫,逃亡至秦国,求救于秦王苻坚。
苻坚遂以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率领幽州、冀州雄兵十万东出合龙;又令并州刺史俱难、镇军将军邓羌率步骑二十万西出上郡,两路北伐。
十一月,代王什翼犍使白部、独孤部抵御秦兵,均败;之后又派南部大人刘库仁率十万骑兵迎战秦军,亦遭大败;此时代王拓跋什翼犍已经病笃,不能亲自领军出战,只得率部迁往阴山以北。
不久,代国诸部离散,高车反叛,形势急转而下,迫不得已,拓跋什翼犍又退回漠南。
十二月,拓跋什翼犍退回云中。
不久之后,王室发生内乱,拓跋什翼犍为其庶长子拓跋寔君弑杀;秦军趁机发兵,代国就此灭亡,共历七王,六十二载。
北方自西晋末期中原分崩之后,首次迎来统一,秦国空前强大。
……
漠南草原,百余精骑护卫一辆车架奔逃,车驾乘载的是拓跋什翼健的嫡孙拓跋珪,拓跋觚,世子妃贺兰氏母子三人。
侍从长孙肥奔至车舆旁,禀报道:“探骑来报,前方十余里奔来一股高车骑兵,请夫人速速移驾”。
贺兰氏闻言后大惊失色,连忙出车查探,悲戚道:“漠北高车反叛,漠南秦军陈兵以待,如之奈何?”
长孙肥一时计拙,口不能言,贺兰氏又将目光递给随行的郎中令许谦。
许谦思索一番后答道:“吾闻秦王好仁,不诛无罪!当今之计,唯有投降秦王,方能保全少主性命!”
贺兰氏闻言面色凝重,继而泪珠滚落,垂泪不语。
她年少之时长相绝美,仪容娇艳,十七岁被代国世子拓跋寔纳为妃,二十岁时,拓跋寔与刺客搏斗伤重不治而亡,她忍痛生下遗腹子拓跋珪,
之后迫于鲜卑习俗嫁给拓拔寔之弟拓跋翰,生下拓跋觚,又二年,拓跋翰病逝。
若是投降秦国,以她的姿色,势必再次遭受屈辱。
然而生逢乱世,她一介女子又能怎样呢?她固然可以一死,可是她死了,谁人可以保全她的两个孩子。
这时已经有零散的高车游骑逼近,情况相当危急,长孙肥下马拜道:“前军已经接战,请夫人速决!”
贺兰氏揭起车帘,看着车内两个孩童惶恐的目光,手捶胸口,含泪道:“便依将军之言,南返”。
“穆崇护卫车舆,其余人随我接战,我鲜卑虽然衰落,却也不是高车杂种可以窥探”长孙肥翻身上马,怒喝道。
百余人的车队就此一分为二,一部南返,一部北上阻敌。
贺兰氏返回车中,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抚摸他们的额头:“珪儿、觚儿莫怕!只要为娘在世,定会护全汝兄弟二人”。
拓跋珪重重点头,思绪也随着车马行进飘向远方。
话说元珪本是一名历史系新生,小日子过得不错,直到某日参观北魏圣地,云冈石窟……
六年前拓跋珪降生在这个世界,经历了一段惶恐之后通过大人的谈话,诸如燕国灭亡,桓温废帝,王猛病逝,逐渐揭开了这个世界冰冷的面纱。
可惜拓跋珪出生之时,秦国崛起之势已经不可阻挡,他只能任由时代洪流冲刷。
连续数日的逃亡令拓跋珪身心疲惫,他闭上眼睛回想起美女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北魏王朝:“北魏太祖拓跋珪,奠定北魏中原霸主的地位,历太宗拓跋嗣,世祖拓跋焘,统一北方,至孝明帝时,人口三千五百万,远超魏晋,自此以北统南之势不可逆转。北周,北齐,大隋,大唐皆承其上”。
由于元珪与拓跋珪同名,因此他对北魏历史进程中的大事件略微知晓一些,比如冯太后、元宏推行汉化,六镇兵变、北魏分裂,除此之外所知甚少,具体到细节、人物上可谓一无所知。
“命运的安排吗?”
拓跋珪心中一片迷茫,却又不能向人诉说。
迷茫的人不止拓跋珪一个,丹徒县京口里,一位“怀揣高祖之志、光武之心,立志做一代英雄”的少年也陷入迷茫中,多年后,他做了晋室的掘墓人。
……
太祖高皇帝,黄帝少子昌意之后,讳珪,昭成皇帝之嫡孙,献明皇帝之子也。
母献明贺兰皇后,初因迁徙,游于云泽,既而寝息,梦日出室内,寤而见光自牖属天,欻然有感。建国三十四年七月七日,生太祖于参合陂北,其夜复有光明,昭成大悦,群臣称庆,大赦,告于祖宗。保者以帝体重倍于常兒,窃独奇怪。明年有榆生于埋胞之坎,后遂成林。弱而能言,目有光曜,广颡大耳,众咸异之。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二章 天王苻坚
“长孙肥,车驾为何停止行进!”不知奔驰了多久,拓跋珪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惊醒。
“母亲,到哪里了?”
贺兰氏没有回答拓跋珪的疑问,她的面色看上去异常憔悴。
拓跋珪揭起车窗上的幕布,一张遍布风霜,满面血迹的凶脸跃然眼前,此人正是之前阻敌的侍从长孙肥。
鲜卑拓跋部不同于其他草原部落,他们辫发垂于身后,这也是拓跋鲜卑被广泛蔑称为“索虏”的原因。
拓跋珪并不厌恶他们的样貌与装扮,没有人会嫌弃危难之际的忠臣,人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从来都是由站位决定的。
长孙肥右拳紧贴左胸,神情肃穆道:“禀夫人,车舆上销钉遗失,不能成行,若是强行驱驰,恐会有倾覆之祸,臣此举乃是为国家安危计”。
销钉遗失,车轮就会倾斜,疾驰的马车若是倾翻,后果不言而喻。
贺兰氏闻言叹息一声,取下头簪插入销钉位置。
拓跋珪也不禁为她的急中生智喝彩。
随后,贺兰氏跪地仰首,高举右臂,三指并拢指天,目光虔诚,心中默念祷词“国家胤胄,岂能亡于此处!未亡人贺兰明月惟神灵相助!”
拓跋珪知道,这是鲜卑人的祷告仪式,类似匈奴人的祭天,这六年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就连他的祖父拓跋什翼犍也很笃信。
祷告过后,车驾重新踏上南归之路,不过队伍行进的速度却明显比之前慢了不少。
马车上,拓跋珪倍感无聊,便试探着问贺兰明月:“阿母,你能给我讲讲中原的故事吗?”
他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为自己积蓄力量,保护母亲与弟弟。
“珪儿,你想听什么?”贺兰明月柔荑抚摸拓跋珪光洁的额头,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我想知道秦王是个怎样的人?”
秦王是指苻坚,苻坚即位之初以自己德行不足,去皇帝号,称天王。
贺兰明月手抚眉心,明眸流转,好半晌才叙述起来:“秦王深谙儒家经典,仁政爱民,重视农桑,征伐列国,不诛无罪者一人,待诸夏如初一,视夷狄为赤子,天下人皆服”。
“难道我学的历史是假的?投鞭断流、草木为兵、风声鹤唳,不都是讽刺苻坚的成语吗?”拓跋珪不禁怀疑自己,他手托下巴,精神振奋,双眼放光,静待贺兰明月的下文。
“秦王攻燕国,百姓翘首以盼;攻凉国,士民归之如流水;攻我代国,诸部离散,兵无战心。”
“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正合秦王扫平列国”。
拓跋珪心中一直将自己的母亲当做普通的鲜卑贵妇,此刻听闻她这番卓越的论调,惊诧不已,低声发问:“母亲也懂汉家典籍?”
贺兰明月声音不急不缓答道:“汉家典籍,包罗万象,不可不学。”。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拓跋珪重重应诺。
贺兰明月笑笑没有再说话,神情复杂,或许她是在担忧母子三人的命运吧。
又行军两日,队伍返回到七介山南,遇到一股千人秦军,说明情况后,由秦军护送返回云中,等待秦王苻坚的处置。
……
长安,太极殿。
苻坚正襟危坐在御座上,头戴笼冠,身穿对襟大袖衫,下佩玉佩组绶,他面容俊朗,气质出尘,周身环绕一股浩然正气,令人不由亲近。
苻坚沉吟良久,对其下首一人温言道:“代国已亡,什翼犍已陨,吾意迁其子嗣嫡孙入长安学经习礼,燕卿以为如何?”
苻坚口中的燕卿全名燕凤,是位面相忠厚的三旬男子,他曾担任代王拓跋什翼犍的长史,代国亡国之时被俘,苻坚深爱其才能,欲辟为行台尚书,燕凤屡辞不受。
然而今日之事关乎旧主子嗣的存亡,燕凤再不能如同之前那样保持沉默,只得出言劝谏道:“代主拓跋什翼犍骤崩,臣子或亡或叛,遗孙拓跋珪冲幼,无人拥立辅佐,应当恩准其留于代地,此子自幼体态孱弱,若是亡于迁徙途中,必毁陛下仁名,陛下常以宽待人,姚苌,慕容暐,张天锡皆得恩荣,况一孺子,望陛下深思”。
“昔宗周攻亡旧邦不悔其宗庙,方有“三恪”,陛下应当效仿圣人之举。待其遗孙拓跋珪年长,乃存而立之,是陛下大惠于亡国也”。
燕凤多次出使秦国,深知苻坚的为人,三条有理有据的分析直指苻坚的死穴——仁。
苻坚听完拊掌大笑,曰“善”。
“依卿之见,代地应当如何治理;阴山以北,朝廷鞭长莫及,若是放任各部,朕又恐其侵扰内地;胡汉皆朕之子民,不忍其刀兵相向”。
氐族苻氏世居陇右,习汉言,读汉书,这也孕育了苻坚向汉的性格;另一方面,苻坚不鄙薄、欺压各地的胡人,在中原废除了胡汉分治之法,采用更加柔和的方式来汉化部分开明的胡人;由是取得了整个北方的拥戴。
然而在塞外,胡族才是主体,草原上的民族一旦遭遇黑灾白灾,必然南下劫掠,这正是苻坚最为担心的一点,他一直将自己视为汉家正朔,自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燕凤保护拓跋珪的目的已经达到,心中也钦佩苻坚的志向,行拜礼献计道:“原代国南部大人刘库仁勇而有智,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狡而奸诈,皆不能单独委以重任,宜将代国一分为二,令二人各率一部,此二人虽同为去卑之后,却素有深仇,正可互相牵制。
此为御边之上策”。
苻坚听完后缓缓起身,梳理好仪容,踱步至燕凤身前,诚恳地说道:“燕卿大才,何不留在朕身侧,规劝朕”。
“承蒙陛下厚爱,请恕臣无礼。”燕凤跪地行叩首礼道。
苻坚见状连忙上前扶起燕凤,而后以袖掩面,转过身躯,哽咽道“燕卿、燕卿何故如此,是朕孟浪。贤人不归附,必然是君王的德行不足,只盼先生不要离我而去”。
燕凤听闻苻坚话语中夹杂的啜泣声,心中大为震动,泪珠不禁滚落:“臣旧主遗孙拓跋珪年幼体弱,不能远行,请陛下赐臣经书几卷,使其知礼,去其野性,如此,可保代北永世不叛。”
“罢罢罢!燕卿稍侯,容朕拟好圣旨,备好典籍与护送军队”。
燕凤甚为感动,含泪再拜:“谢陛下恩典”。
苻坚一生以“仁”为本,或许这正是他能吸引了王猛入彀的原因;后世胡人君主,无一人有其三分仁德。
……
秦建元十三年,一月初。
燕凤带领百余人的队伍顶着呼啸寒风,抵达了云中郡郡府所在的云中城,带来了秦王苻坚的圣谕。
而这次未成行的内迁,也彻底改变了鲜卑少年拓跋珪的命运。
……
燕凤,字子章,代人也。好学,博综经史,明习阴阳谶纬,昭成素闻其名,辟为长史。
及昭成崩,太祖将迁长安,凤以太祖幼弱,三请于苻坚,坚从之,凤乃东还。
——《魏书》卷十二.燕凤传.列传第二
第三章 蛟龙入海
贺兰氏母子三人自从被秦军护送回云中之后,便被安排在郡府后院保护了起来,除了自由被限制以外,倒也没有遭受其他的狗血事件。
直到某一日,一队披甲士卒的突然闯入,这份平静才被打破,他们目光戏谑,肆意大笑,不知在笑些什么。
贺兰明月连忙将在院落中玩耍的两个孩子揽入怀中,拔出别在腰间的短匕,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这队秦兵本来商议好戏弄贺兰氏一番,此刻见她如此刚烈,深怕逼迫过甚引来罪责,几人连忙退后,为首一人跪地道:“我是邓羌将军亲兵,将军有令,宣贺兰氏母子前去听诏”。
贺兰明月闻言略微松口气,心道还好不是乱兵,以往乱兵肆虐,部落厮杀,女人的悲惨遭遇她见过太多太多了。
她站起身,用匕首指着几名兵士,清冷的声音命令道:“前边带路!”
几名兵士乖乖应诺从命,事实上,戳破他们心中的倚仗后,他们不过是几个最底层的兵士;而贺兰氏母子三人,哪怕身为阶下囚,却也是贵族;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畸形。
待几名士卒转过身去,贺兰明月伏在拓跋珪耳边,轻声道:“娘猜测,是天王对我母子的处置传达下来了,稍后遇见天使,你一定要恭恭敬敬,千万不可跳脱,你可知道?”。
“孩儿明白”拓跋珪用眼神回应她。
贺兰明月这才手牵拓跋珪与拓跋觚,怀着忐忑的心情步入郡府,及至堂前,拓跋珪看见一排排披甲的精锐秦军,阵列齐整,无形中让他感到丝丝凉意。
“禀将军,贺兰氏母子带到”为首亲兵在堂前,双手合拢,长拜及地。
邓羌扭头看了眼堂前的贺兰明月母子,摆摆手示意亲兵退下,而后目光转向燕凤,询问道:“天使,现在可以宣谕了吧!”
燕凤客气的回答:“在下身无官职,辛得天王厚爱方能忝为使节,将军不必客气。”
邓羌一生南征北战,攻必取,战必克,是典型的武人性格,便再没有客气,开门见山道:“令贺兰氏母子入堂听诏”。
拓跋珪进殿,抬头见到上首之人和煦的面容,几乎要惊呼出声,燕凤辅佐代王拓跋什翼健十数年,拓跋珪对他太过熟悉,此刻见他微微点头,心下大定。
古代皇帝中旨、口谕、手谕,并不需要跪拜接旨,见邓羌、拓跋珪恭敬站立,燕凤当即宣读起来:“天王谕:加封镇军将军邓羌为并州刺史,屯驻云中;封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为陵江将军,赐爵关内侯,统领雁门、代郡各部;封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为朔方太守,统领朔方各部;押解弑君逆贼拓跋寔君、拓跋斤受诛;迁什翼犍幼子拓跋咄窟入太学习礼;令什翼犍嫡孙拓跋珪寄居独孤部,一应如旧”。
“臣邓羌,臣拓跋珪领旨”。
宣读完毕,燕凤将圣旨装入漆盒,躬身递交给邓羌:“刘库仁,刘卫辰处还需将军命人晓谕”。
“此本将分内之事”邓羌手拍胸脯,顿了顿又道:“独孤部据此稍远,如今天寒地冻,不宜远行,不如暂居此处,待冰雪消融,本将再命人护送迁徙,先生以为可行?”
却是邓羌见拓跋珪生得英武不凡,不愿放他离去;昔年王猛与邓羌屡次劝谏苻坚杀掉慕容垂,姚苌等人,苻坚不从;今日见到拓跋珪,他就像是见到了幼年的“慕容垂”一样,哪肯让其轻易离去。
燕凤斜了眼贺兰明月,不卑不亢答道:“将军一片赤诚之心,然,世子妃在上,在下岂能越殂代疱”。
“世子妃意下如何?”邓羌目光睥睨,语气颇为不善。
贺兰明月感受到邓羌话语中的杀意,跪地哭泣:“愿将军为贱妾名声计,放我母子离去”。
邓羌手握剑柄,目光坚毅,他一生杀人无数,怎会被一妇人的哭泣声干扰,他之所以犹豫是怕累及苻坚的名声。
昔年王猛有无数次机会除掉慕容垂,最终皆因心中顾忌那份君臣之间相得益彰的情感而放弃,邓羌今日也是如此。
良久之后,他重重叹息一生,走到拓跋珪身前,抽出腰间宝剑。
燕凤惊呼一声,贺兰明月纵身跃起想要挡下这一剑,可惜已经晚了……
那剑光,快如闪电。
“我终于要死了”。
拓跋珪睁大眼睛,迎着那道剑光,这一刻,他毫无畏惧。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生来无父,母亲受辱,国家灭亡,四处流离,生而不得,死而不能,拓跋珪早就受够了命运的折磨。
或许,这一剑才是他的宿命!
这一瞬,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拓跋珪一眨眼再看,邓羌的剑早已插回腰间,像是从来没有拔出过一样,只有头皮传来的丝丝凉意,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贺兰明月一把推开邓羌,将拓跋珪紧紧拥入怀里,涕泪俱下,地上飘散着七零八落的发丝。
邓羌手指拓跋珪,语气沉重,笃定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和慕容垂、姚苌是同类;猘儿、猛虎与老豺争锋,却也别有一番风采,不过我邓羌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莫名其妙!”拓跋珪目视邓羌,不禁腹诽起来。
燕凤也愤怒的质问:“邓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与小儿嬉戏一番”邓羌摊了摊手,随后对堂下的亲兵呼喝道:“传我将令,释放犴狱中的俘虏,将彼辈带到郡府门前”。
不一会儿,邓羌的亲军带回来了数十鲜卑人。
“禀报将军,活着的都带来了,共六十二人”。
拓跋珪闻声后定睛一看,正是之前随驾被俘的长孙肥等人,内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一直有人守护我,母亲,燕长史,以及众多叫不上名字的勇士。
不能让他们所承受的东西没有意义,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世子妃,请吧!”邓羌抬手示意贺兰明月。
贺兰明月拾起拓跋觚,手牵拓跋珪,踏步而去,燕凤紧跟其后。
“小子,本将这柄剑送你,你要不要?”正当拓跋珪将要走出厅堂之时,邓羌解下腰间宝剑,声若洪钟道。
拓跋珪回首豪言:“你不怕有朝一日,我持此剑斩下你首级吗?”
“本将一生杀人不知凡几,早该死去,若是有那一天,自当含笑九泉”语毕,邓羌掂了掂手上的宝剑:“你到底要不要?”
“为何不要,说不得可以卖上十金”拓跋珪挣脱贺兰明月的手,疾步上前一把夺过邓羌手中的剑,他虽然才六岁,发育得却和八九岁孩子没有区别。
“本将这柄宝剑价值百金,你可别见钱眼开,把它给贱卖了”。
“我的剑我想卖多少钱你管得着吗?”
“哈哈哈,说得也是”身后传来邓羌爽朗的笑声,拓跋珪突然觉得他没那么可恨了。
摇摇头驱散杂乱的思绪,钻入备好的车舆,车内铺陈着各种柔软的皮毛,里边的人丝毫不会感觉到寒冷。
很快,队伍启程奔向独孤部,那里将会是他未来数年生活的地方。
这一去,蛟龙入海奔九天。
……
时太祖蒙难,众皆不附,独羌以太祖为人杰,赠剑勉励。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四章 明月教子
“阿母,独孤部到底有多远,这都七八天了,怎么还不到?”拓跋珪一行自云中城出发,行经诸多小部落,但却迟迟不见独孤部的影子,漫长的跋涉令他心情烦躁,遂有此问。
然而每当他问贺兰氏什么时候可以到独孤部,贺兰氏总是笑着说快了快了。
不过这次终于不同与以往,贺兰明月首次正面回应了拓跋珪的疑问,她的声音很是柔和:“独孤部常居高粱河下游,其地距云中城三四百里,若是路途顺利,再有一两日就可以抵达”。
这是近两年来拓跋珪第一次见到母亲发自内心的笑,他知道她开心的原因:刘库仁是拓跋珪的表叔,待人有礼,抵达独孤部后再不用担忧母子三人的性命安危。
“高粱河?这个名字好熟悉,莫不是车神兵败的地方?”拓跋珪抚眉沉思,喃喃道。
贺兰明月听到拓跋珪话语中的“高粱河”三字,接过话头“说来这高粱河与你也颇有渊源,当年我随拓跋部迁徙高粱河途中,便是将你生在了高粱河以北百里的参合陂”。
“母亲你可别讲那些神异,这些年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不待贺兰氏讲完,拓跋珪嘟哝着嘴唇打断她的话语,引得她阵阵白眼。
关于拓跋珪身上的神异事件,他本人是不信的,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梦遇神灵,巨龙伏身;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他看来都只不过是统治者为了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自亘古以来,世间有且仅有一位真神,那就是——大魔法师。
见拓跋珪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贺兰明月挑眉发问:“为娘说得全是真的,你是不是体重成倍于同龄人,你是不是宽额头,大耳朵?”
拓跋珪不知其意,老实作答:“是,可这与那些异像有什么关系呢?”
“广颡隆准,骈齿重瞳大耳;自古就是帝王的面相,吾儿独占其二,自当有一番成就!”
拓跋珪听罢淡然一笑,摇摇头表示不信她的这份面相说。
明月见拓跋珪不信,拉起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真也好,假也罢!娘问你,你将来长大,想不想恢复祖宗的基业?”
“想”拓跋珪不假思索答道,他不但想恢复代国的旧疆,还想建立更大的功业。
“那你凭什么让人追随你?”
拓跋珪不答反问:“凭我的勇武,智慧,不行吗?”
“普通的牧民哪里有那样长远的目光呢?他们只会看到眼前的尺寸之地”。
贺兰明月揪起拓跋珪的耳朵,语气有些不悦:“燕长史、长孙肥、穆崇等人为何拼命保护我们母子,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的一腔忠诚吗?你错了,这是因为你身上的种种神异令他们看到了代国复兴的希望;你现在鄙薄这些异像,实际上是自斩爪牙,猛虎失去爪牙,就会被隐藏在它身边的饿狼扑杀;你明不明白”。
或许是贺兰明月觉得自己之前的语气过于严厉了些,此刻又温和教导起来:“刘邦、刘彻、刘秀,哪一个不比你聪明百倍,他们为什么还要宣扬那些祥瑞呢?”
拓跋珪细细思索一番,也深以为然,便垂头不语。
“你也到了该学习弓马武技的年龄了,等到了独孤部,娘便找人教你习武;彼时文学却也不能荒废,若是只习武不习文,顶多就是冒顿,檀石槐这样的草原霸主;只有文武并重,才有可能像慕容氏,苻氏一样,为娘字字皆是肺腑之言,望我儿慎重!”
“娘知道让你承担这些太不公平,可谁让你是拓拔寔的儿子呢?”
拓跋珪感受到贺兰明月话语中的舔犊之情,像是有什么东西触及到心底的柔软,他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心中暗暗感激“有这样一位才具非凡,、智慧过人,对子女关怀备至的母亲,真好”。
“阿母,为何不见郎中令?莫非他是被秦军杀害了?”拓跋珪想到之前随行的文士许谦,此行却没有见到,心中颇为疑惑。
“娘听人说,许郎中是被苻洛带走的,他临走前曾托长孙肥转达给你一句话”。
“他说什么?”拓跋珪追问道。
贺兰明月神情肃穆,一字一顿道“他说他盼着你举旗的那一天”。
“忠贞之士,何其多也!”
拓跋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颔下长须的中年文士,只希望自己能够不辜负他的祈盼,也希望二人还有再见的一天。
……
献明皇后贺兰氏,父野于,东部大人,少以容仪选入东宫,生太祖。
——《魏书》皇后纪
第五章 猛士归心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将车马的影子拉的细长。
“长孙将军何在?”车舆内传出贺兰明月清冷的声音。
“臣在!”
“天色已晚,将军可有安排。”
长孙肥立于马上,恭敬作答:“禀夫人,前方便是白登山,其地距独孤部约百里,臣计划在白登山扎营,待明日天亮后再出发”。
“有劳长孙将军”。
夜晚,白登山,鲜卑武士就地砍伐木材,燃起一堆堆篝火,聚拢在火光周围,嚼着奶酪与肉干,唱起了鲜卑人的牧歌《大鲜卑山》。
“看那巍峨壮阔的大鲜卑山”
“威严的天帝在它头上伫立”
“高耸的神明在它额上供奉”
“九天玄女曾赐予它念珠”
“宇宙声息传入它的慧耳”
“光明不灭滋养它的眼睛”
“芬芳五谷哺育它的身躯”
“它左肩扛着北斗七星”
“右肩托举南斗六郎”
“它左手拿着角骨弯弓”
“右手握着锋利箭簇”
“我们都是它的子民”
“我们都是它的子民”
“我们都是它的子民”
在鲜卑人的历史中,并没有过多荣光可以追溯,因而他们的诗歌大多都是以歌颂起源与记述生活为主。
鲜卑族源于被冒顿击败的东胡部族,他们世居大鲜卑山,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俗;至武帝时,汉军屡次出塞,击败不可一世的匈奴,迁徙乌桓入幽州五郡,鲜卑人的生存空间开始变大。
后汉初年,匈奴分裂,鲜卑应运而起,并吞匈奴十余万帐,初露峥嵘;至桓帝时,鲜卑首领檀石槐统一草原,号称控弦之士十数万,屡侵中原,桓灵二帝不能制,待檀石槐死,鲜卑诸部离散,开始衰落。
及至汉末,鲜卑在轲比能的带领下再度崛起;当时曹魏四面受敌,东南孙吴,西南蜀汉,北方鲜卑,西北羌胡;只得被迫放弃云中、五原、朔方、定襄等郡,鲜卑势力首次大规模进入中夏。
又数十年,晋一统天下,兵威始振,四夷臣服,然而这不过是表象罢了,魏蜀吴三国长期攻伐,早就耗干了汉民族的血液。
不久,西晋爆发八王之乱,五胡侵扰华夏,中原一片腥膻,血火交融;鲜卑七部也借此时机踏上了更大的舞台。
七部计有慕容、拓跋、乞伏、秃发、吐谷浑、宇文、段。
慕容部雄据辽东,接受西晋官爵,招揽辽东汉人,任用豪强士族,其后建立燕国;与其同源的一支居于浇河,建立吐谷浑政权,疆域广阔。
宇文部与慕容部同居一处,二者之间多次发生战争,之后在一次大战中败给了慕容氏,部族散落各地,其中一支迁居饶乐水,与当地土人融合,不再称鲜卑,改称“库莫奚”;段部鲜卑同样亡于慕容氏之手。
拓跋部与中原王朝的纠葛更甚,曾经一度与曹魏和亲,司马昭代魏,拓跋部又臣服西晋王朝,晋帝司马邺赐封其首领拓跋猗卢代王,永嘉南渡后,拓跋氏定居代北之地,势力逐渐壮大,直到代国灭亡。
秃发部与拓跋部同源,魏初迁徙至凉州一代游牧;乞伏部属陇西鲜卑,居高平川,有帐数万,二者势力都相当强盛。
综上所言,除去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宇文部,段部,整个鲜卑的势力仍旧无比庞大;苻坚虽然摧毁了燕国、代国这两个鲜卑政权,却丝毫没有伤到其根本;一旦时机到来,燕代两国可以轻易复国。
在这之前,拓跋珪只需要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实力。
这个思想放在当下,就是要使这几十名鲜卑武士彻底归心。
拓跋珪有预感,他在独孤部的生活绝不会风平浪静;若是失去了这些爪牙,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未知数。
想完这些,拓跋珪大步迈入众武士唱和的篝火堆中心,舞蹈起来,众武士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神人少主与他们一起狂欢,脸上挂满了荣辛,吟唱的更加卖力。
狂欢结束,拓跋珪与他们拉起了家常,一一问候他们的姓名,这才得知,这些武士的出身都不算低微,他们大都出自鲜卑的大部族,年龄在二十余岁左右,个个弓马娴熟。
他们曾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侍从,类似两汉的羽林郎,自是不凡。
拓跋珪知晓内情后不敢怠慢,右拳紧贴左胸面向众人,豪言道:“诸位一路护我母子三人,忠贞不渝,我,拓跋珪,向居于大鲜卑山的天帝发誓,永世不忘诸位的恩情”。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富贵加身,必定与尔等共享,若违此誓,愿受诛罚,神人共弃”。
“愿为主人效命”众人皆拳贴左胸,拜倒在地。
拓跋珪抬手道:“诸位请起,可惜此处没有马奶酒,不然,定要与诸位一醉方休”。
“主人的诺言就像马奶酒一样甘甜,我快要醉倒了,你们呢?”长孙肥闻言调笑。
燕凤颔首“中原有言‘酒不自醉人自醉’,正合此意”。
“你别说,这酒还真甜。”
“我醉了”。
“我也醉了”。
篝火边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这是自代国灭亡以来,所有人首次放下那根紧绷的心弦。
“诸位可知此地何名?”拓跋珪手指脚下。
一武士作答:“回公子,此地唤作白登山”。
“尔等可曾听闻汉高祖刘邦?”
“未曾耳闻”众人齐齐摇头。
拓跋珪目视众人,慷慨激昂说道:“当年匈奴冒顿大单于便是在此地以四十万骑围困汉朝皇帝刘邦七天七夜,自此以后,中原王朝才不敢小觑我草原英豪。”
“如今,匈奴衰亡,大鲜卑应运而生,我,拓跋珪志在廓清寰宇,荡涤九州,诸位可愿从我共致天下太平,使黎庶永世不受战乱之苦”。
拓跋珪轻抬右臂,大声呼喝:“你们,愿不愿意归属我,建立属于我们的荣耀。”
“凤敢不从命。”燕凤敦厚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夜色遮盖不住他星目中蕴含的火光。
“长孙肥愿从”。
“穆崇愿从”。
“莫题愿从”。
“……”
拓跋珪看着众人高涨的士气,豪情顿生,不再担忧前途与命运。
……
长孙肥,代人也。昭成时,年十三,以选内侍,少有雅度,果毅少言。太祖迁居独孤,肥常侍从,御侮左右,太祖深信仗之。
——《魏书》卷二十四.长孙肥传.列传第十四
第六章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一条玉带般的河流,被冬日的寒气肆虐成一条冰川,冰川沿岸草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积雪上搭建的帐落更是不计其数,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拓跋珪身处独孤部外围所能观看到的景象。
“夫人,容臣先去通报刘库仁”燕凤怕己方贸然进入独孤部,引起误会,请示贺兰明月。
“有劳先生。”
燕凤随即策马而去,直奔帐落中心那顶最豪华的穹庐,及至帐外,被数列巡逻的士卒团团围住。
“僮将,有贼人闯入,未携带兵器”。
一名鲜卑青年闻言端起手中马槊,怒喝一声:“我倒要看看何人敢强闯我独孤部大帐”。
燕凤听到青年的声音,会心一笑,放声高喊:“奴真将军,许久不见”。
刘奴真摸了摸头,似是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欣喜说道:“燕……燕长史,真是你。”
“谁呀?”帐外的动静自然也传入了帐内之人的耳朵,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出。
“叔父,是燕长史回来了。”
“果真是燕长史?”燕凤先是听到一声案几翻倒的声音,随后见到一名四旬男子冲出,此人须发旺盛,身躯健硕,眼似铜铃,正是现任独孤部首领刘库仁。
燕凤任代王长史之时,常于灾年拨给独孤部谷物救助,刘库仁心中对他很是感激,此刻听闻燕凤到来,他显得十分激动。
“先生从何而来?”
燕凤笑笑没有回答,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秦朝的封赏。
“朝廷已册封大人为陵江将军,统领雁门、代郡各部,估计过几日就会有圣旨抵达”。
“先生从何得知?”
“秦王曾委任在下宣旨,现如今圣旨在并州刺史邓羌手中”。
“还请先生入账,与我一叙旧情”刘库仁手牵燕凤衣袖,客套一句。
燕凤摇摇头,目光直逼刘库仁,讲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天王令世子妃及其二子拓跋珪、拓跋觚寄居独孤部,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刘库仁闻言,毫不迟疑,手拍胸脯:“我的母亲,妻子皆是拓跋氏的女子,我独孤氏又深受代王的恩德袭领南部大人一职,如今代王嫡孙落难,我部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燕凤见刘库仁说话时面不改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开口笑道:“有大人此言,在下就放心了,现如今夫人及其二子皆在营门外。”
“我去迎接,奴真,你去通知各部头人来我大帐”。
“是”刘奴真受命而去。
说是各部头人,实际上大多是刘库仁的兄弟子侄,草原上的贵族成年后都会分到属于自己的草场,帐落和牛羊。
别看此地有两三万帐,实际上归属于刘库仁的并没有多少,草原上不论是匈奴、鲜卑、乌桓、还是拓跋氏建立的代国,其本质都尚未脱离部落联盟,刘库仁只能算是一个部落联盟盟主。
不久,一条长龙般的骑队,穿过四散的帐落,疾驰而去,马蹄声惊得沿途牧民纷纷出帐查探。
高粱河边,拓跋珪看着迎面而来的骑士,心神激荡。
刘库仁翻身下马,奔至拓跋珪母子身前,躬身欲行拜礼,燕凤连忙上前将他拉住,这却不能阻止他的声音:“臣刘库仁拜见世子妃”。
刘库仁回首推开燕凤,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像是在质问燕凤“你为什么阻拦我拜见世子妃?”
燕凤见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附在其耳边,轻声道:“若是将军称臣之语传入天王之耳,世子妃及两位公子恐怕不得存活啊!”
刘库仁闻言,手拍大腿,心中一阵后怕,要知道,独孤部觊觎他部落首领之位的人不算少,若是此事被有心人捅到苻坚哪里,后果不敢想象。
“请先生眀言,我如何对待世子妃及两位公子,才能不引起秦王的猜疑?”
“赐予其牧场、牛马,将其视做普通牧民即可”。
“长史所言可是真的?”刘库仁声音拔高。
燕凤继续解释:“自然为真,大人若是对待两位公子太过优厚,不单单会引起秦王的猜疑,独孤部下面的各部头人也会不满,若是那样,不等于害了两位公子吗?”
“雏鹰不经历磨难,又怎能振翅高飞。”
见燕凤如此说,刘库仁将目光转移到拓跋珪身上,见其身躯壮硕,面目宽颡大耳,神采奕奕,不禁心中暗赞。
收回目光,刘库仁拍拍燕凤肩膀:“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去拜见世子妃了,稍后我会派人送来旗帜,毡帐,牛羊,马匹以及食物”。
“大人慢走”。
……
“如今隆冬之际,不知大首领召我等何事?”
“该不会是秦王有什么命令下来吧!”
“不用猜,等大首领来了不就知道了。”
独孤部议政大帐,各部头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马蹄声至,刘库仁阔步进入大帐,缓缓开口:“朝廷已表我为陵江将军,统领雁门、代郡各部,圣旨过几日就能抵达”。
“恭贺兄长”。
“恭贺父亲”。
“恭贺叔父”。
诸部首领大多表情淡淡地发表了礼节性的祝词,一老者却是神情不悦:“此事只需大首领遣人告知即可,何需召集我等前来,若无其他,老夫便要告退了”。
刘库仁扫视老者一眼,手拍案几,洪声道:“秦王有令,迁代王嫡孙拓跋珪、拓跋觚寄居我独孤部,今日召集诸位就是想凑些物资。”
“天王旨意是让两位公子寄居在我独孤部,可没说要我独孤部奉养,我的部族连米粥都喝不上,恕我无能为力”。
“若是征伐别的部族,我一定率先响应大首领,然而我部物资匮乏,确实负担不起,在下告退”。
“在下亦无能为力。”
“……”
眼见无利可图,各部头人不愿多待,纷纷出言离去,最后只剩下刘库仁的几位近亲,不过刘库仁倒是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让人摸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叔父,我部最多能拿出两匹马,十头羊”。
“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
“父亲,我部最多能拿出两头牛,四匹马,二十头羊”。
“有心就好,尔等速速准备吧。”刘库仁头也没抬,直接挥手将几位子侄打发了出去,此时帐落内只剩下他的弟弟刘眷与侄子刘奴真。
刘库仁抬头道:“奴真,你年初才分得部族,恐怕也拿不出来多少,你就免了”。
刘奴真听闻此言后面色涨红,像是被侮辱了一样,语气不忿:“叔父以为我方才为何不出言?我是为了不使诸位兄长难堪,不想却被叔父如此误解。我出十头牛,二十匹马,一百头羊”。
刘库仁目光审视刘奴真许久,方才出言赞叹:“好小子,比你几位兄长的眼界宽多了,去吧。”
送走侄子,刘库仁微微一笑:“眷弟,你打算出多少?”
“兄长出多少我就出多少,扬名立万的好事可不能让你一人独占。”刘眷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答道。
“看来这独孤部除了你我兄弟二人,剩下的全是鼠目寸光之辈;你我每人出五顶毡帐,十石糜子,十头牛,二十匹马,二百头羊,干草一千捆,如何?”
“便依兄长”。
刘库仁与刘眷自然不是善心大发,二人希望通过善待拓跋珪来提高声望,借此招抚离散的部族,壮大独孤部。
刘库仁又想到几位守财奴模样的子侄,叹息道:“我真为孩儿们担心,他们早已忘记了草原部族生存的根本是什么,或者说,他们从来就没明白过。”
……
夜晚,拓跋珪躺在毡帐里,将牛羊的叫声当做催眠曲,睡得格外香甜。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句话“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那上一位王者是谁呢?
王莽?
抑或是刘秀?
拓跋珪不知道。
……
刘库仁,字没根,少豪爽,有智略。
及昭成崩,献明皇后携太祖迁居独孤,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抚纳离散,恩信甚彰。
——《魏书》卷六十七
第七章 战略
旭日初升,寒气避退,东半球上的生物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拓跋珪走出毡帐,目光所见只有蓝天与草地,侍从们整齐的围坐在铜釜前,走近一看,釜中熬煮着稀烂的小米粥,散发一股独属于五谷的芬芳。
事实上,游牧民族并不以肉食为主,他们放养牛羊马匹更多的是为了出售,用牛羊马匹换取粮食、盐巴、铁具、布匹等生活物资。
游牧民族虽然拥有成群的牛羊马匹,但他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因为牛羊马匹是他们与农耕文明交易的货币;他们顶多吃一些死掉的、老弱的牛羊,大部分留着产仔繁衍。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无论是游牧民族的下层牧民还是农耕民族的底层黔首,其本质上并没有区别,都属于被压迫者。
普通牧民一般吃两顿,早晨一顿小米粥,晚上一顿肉粥,偶尔能吃上一顿肉或者肉干,肉类主要来自他们狩猎的猎物或是一些老弱病残的牲畜。
拓跋珪等人如今过得就是普通牧民的生活,自然没有顿顿吃肉的条件。
“长史,昨日独孤部送来的物资可曾清点完?”拓跋珪坐到燕凤身边,手指栅栏里的牛羊。
“回公子,臣已于昨夜清点完毕,计有旗帜1杆,毡帐10顶,黍米20石,犍牛32头,良马70匹,绵羊550只,干草两千捆,不过……”。
“不过什么?”拓跋珪追问。
燕凤神情复杂说道:“独孤部送来的牛羊全是公的,昨晚我命人查探一番,一头母的都没见到”。
只给公羊不给母羊,这已经不是欺负人了,这简直是摆明了欺负老实人。
提起这事,长孙肥顿时怒不可遏:“独孤部欺人太甚,公子,我等回漠南举兵吧”。
燕凤放下手中搅汤的勺子,沉声道:“时机未到啊,秦有百万虎狼之师,轻易便可以征调三十万大军深入大漠,我鲜卑远非其对手,当今之计,唯有效仿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万万不可横生枝节”。
“那你倒是说说时机什么时候到?”长孙肥面露不屑。
燕凤高大的身躯站起,笑着为众人陈说起利害:“快了,秦国自恃强大,求胜不止,北戍云中,南镇蜀、汉,辗转运输,遥遥万里,道旁坟冢不绝,兵疲于外,民困于内,依在下愚见,其社稷危亡已近”。
经过燕凤的陈说,拓跋珪仿佛看到了秦末民怨沸腾,军队苦不堪言的景象,尽管此秦非彼秦,内心还是对它生出了一丝惋惜之情。
“苻坚虽有圣王之仁心,却无圣王之手段,鲜卑慕容氏、羌族姚氏、凉州各部皆不与其同心,一旦其用兵受挫,必然遍地烽火”。
“届时,公子可以凭借拓跋氏数代人树立的威名,迅速席卷代北。
攻伐匈奴、高车、东胡,并其部众,而后挥师南下,克定并州。
再以并州为跳板,取冀幽青三州精华之地,霸业可成。”
讲完秦国的弊病,燕凤顺便为拓跋珪献出了他的战略。
拓跋珪闻言思索一圈,心中将他的战略梳理开来,大致有三条:平大漠,定山西,取河北。
一旦占据河北、山西这两个战略要地,对中原形成俯冲之势,统一黄河以东易如反掌。
品味完燕凤的战略思想,拓跋珪起身躬腰行礼,赞叹道:“先生胸中韬略,不亚于后汉邓禹,季汉诸葛亮,我得先生辅佐,如鱼得水”。
“公子藏器于身,亦非凡人”燕凤回礼。
这倒不是他的吹捧之语,确实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拓跋珪常常出口成章,令他只得将其才学归于天授。
至于其他的鲜卑人,皆是一脸懵逼,根本不知道二人谈论了什么。
燕凤的一番长篇大论同样磨灭了长孙肥的怒火,他拿起地上的汤勺对众人呼喝道:“粥熬好了,喝完粥随我去捕鱼”。
拓跋珪率先打好一碗浓粥端到贺兰明月的帐落,见她正在梳妆,低声道“母亲,孩儿要去学弓马了,孩儿不想一直待在您的羽翼下”。
贺兰明月回首,接过拓跋珪手上端着的那碗粥,为他整理好衣衿,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嘱咐:“你记住,你是拓跋什翼犍的孙子,拓跋寔的儿子,无论何时,勿堕尔父祖威名!”
“母亲教诲,孩儿谨记于心!”拓跋珪跪地行拜礼,亦步亦趋退出帐外。
……
拓跋珪回到人群中,端起一碗浓粥边喝边问:“诸位之中谁人以武力见长,我欲拜师学习骑射”。
众所周知,吹牛不需要缴税。
于是拓跋珪话音刚落,便有几人便吹嘘起来。
“我的箭法百发百中”。
“我的马术闻名各部落”。
“我手中一杆丈八蛇矛横扫千军”。
拓跋珪几乎要被这三人笑喷,一种俞涉、潘凤、刘三刀的既视感。
三人吹嘘一通,见拓跋珪没有表示,方才悻悻退下。
“穆崇不才,曾一战阵斩九名高车骑兵”。
穆崇是名不足二十余岁的鲜卑青年,脸颊稍瘦,双目囧囧有神,看起来有几分杀气,对比前边的三位逗比,更添英武。
尽管拓跋珪欣赏穆崇,但这阻止不了其他人的不服气,这不,有人出言了:“我曾随代王南征北战,斩首匈奴一部大人,你不过是个盗贼罢了,亏你还有脸吹嘘,你若是不服,我便当着众人的面讲讲你曾经盗窃牛马的腌臜事”。
“莫题,敢与我决斗吗?”
游牧民族最是受不得轻侮,更何况穆崇这样气盛的年轻人了,当即便要发起决斗。
“有何不敢”。
燕凤见到二人争锋相对,连忙端着碗跑到身边,道:“决斗之风不可长,请公子下令制止”。
正当拓跋珪准备命人拉开二人的时候,一人缓缓踱步而出,穆崇与莫题看见此人,全无方才的豪勇,二人皆低下头颅颤颤巍巍退了下去。
此人名叫罗结,年俞三旬,身高六尺五寸,面色黝黑,颇为诡异的是此人光头且颔下无须,全然不像鲜卑人,更像是西域的僧侣。
“我怎么把这个修罗忘了?”穆崇心中一阵后悔。
长孙肥看着穆崇的苦瓜脸,心底暗爽不已“还好我没去争,不然丢脸的那个人只怕就是我了”。
罗结步入人群中央,傲然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以前,有一百八十三个人不服我的马槊,后来,他们变成了一百八十三颗头盖骨”。
不论是之前标榜自己的几人,还是后来的穆崇、莫题,所有人听闻此言,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不低不行,眼前这个人太强了。
传闻他出身鲜卑叱罗部,幼年被一位西域妖僧掳走,后来学艺有成,杀死了那位妖僧,诛灭了妖僧所在的教派,焚毁了那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单枪匹马返回了大草原。
他还有一个爱好,将敌人的头盖骨雕刻成艺术品。
高车人把他称作修罗,意思是凶猛好斗的神,面对这样的存在,众人不可能不畏惧。
拓跋珪虽然不知道罗结的事迹,但看其一言之威至此,便老老实实的行了拜师礼:“徒儿拓跋珪拜见师尊”。
“我之武艺,非常人能习,需经历一番大磨难,你可能忍受?”
“必不堕父祖之志”罗结的质问激起了拓跋珪的兴趣,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罗结这才将拓跋珪扶起,目光冷淡说道“从今日起,我不会把你当成公子了”。
“随我去马厩,选马”。
“是”拓跋珪亦步亦趋跟在罗结身后。
……
罗结,代人也,本姓叱罗氏,历仕三朝,声明显著。
——《魏书》卷四十一
第八章 炼体
罗结打开马厩牵出一匹青鬃马,目光冷冽扫向拓跋珪:“选马”。
看着马厩中嘶鸣的百余马匹,拓跋珪选择恐惧症发作。
“师尊,不如你来帮我选一匹”。
“马匹将是你未来最重要的伙伴,是你的妻子,自然是要你亲自挑选”。
拓跋珪既不是伯乐又不以相马为生,自然难以辨别良马劣马,辗转马圈一周,牵出了一匹最为高大的枣红马。
“上马”罗结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拓跋珪傻眼,六周岁的他尽管比同龄人高壮许多,却也不过四尺五左右,如今没有马镫的辅助,怎么可能骑到马背上。
后世关于马镫何时出现的论调众说纷纭,至少在代国,拓跋珪并未见到成型的双边马镫,当然,马镫、马蹄铁未能普遍装备并不是受限于技术水平,而是受限于冶炼水平。
一旦冶铁技术成熟,二者可以轻易改变冷兵器时代的战法,深刻影响世界历史的走向。
恰恰,如今中原的冶炼技术已经成熟。
拓跋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掌控草原,武装数十万铁骑,一路南下,饮马长江,压服南国。
一路西征,将西方的财富、典籍带回东方,促进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
然而以上都只不过是意淫罢了,摆在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骑上这匹高头大马。
“自作自受,早知道就该选一匹低矮的小马驹子”拓跋珪心底暗自后悔。
既然已经选定,他也不想换马让罗结小觑自己,拓跋珪抚摸起枣红马的鬃毛,渐渐的,枣红马沦陷在他的温柔攻势中,前膝跪地。
见此时机,拓跋珪翻身一跃而上,拍拍枣红马的脖颈,柔声说道:“以后,你就是我的枣儿了”。
枣红马像是接受了他的赐名,长长嘶鸣三声,高高跃起,拓跋珪险些被摔了下来,他紧紧抱住马颈,策马而出,两旁的景色如影片一样划过,身后是呼啸的寒风。
随着骏马疾驰,拓跋珪渐渐松开环抱马首的双臂,仰天大啸:“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往”。
尽管是第一次策马崩腾,他的内心却没有丝毫恐惧,或许这与鲜卑人的生活方式有关。马背上出生、马背上成长、马背上狩猎、马背上迁徙。
马,早已是鲜卑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同样是马背上的民族。
不知奔腾了多久,枣儿停了下来,前方是一条冰封的河流,宽约数十丈,此地叫做清水河,又称高粱河。
这时,罗结也撵了上来,他见到拓跋珪面如平湖傲立于马上,心中不禁暗赞一声,但他同样知道不能让后者骄傲,便冷冷道:“你的骑术却也无需我多教,日后勤加练习即可,现在下马,为师传你武艺”。
“是,师尊”。
“不知师尊会传我什么武功,是龙象波若功还是五轮大法?”拓跋珪并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武学流派与体系,暗自猜测起来,他的心中早已将罗结与鸠摩智、金轮法王划上了等号。
“可曾习过武艺?”罗结又问。
“未曾”。
罗结将两匹马的缰绳绑在一起,面色稍微缓和一些:“随我来”。
二人来到大河中央,此处冰凝如镜,寒气刺骨,不少人挖开冰面,手持长矛,严阵以待,拓跋珪知道他们这是在捕鱼,由于游牧并不能完全解决生存问题,游牧民族偶尔会通过狩猎捕鱼获取物资。
居于大河中央,拓跋珪被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罗结走到他的面前,摁住他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我最后重申一次,跟我学习武艺,你将会遭受一番大磨难,你可能忍受?”
拓跋珪也极为严肃回应一句:“必不堕父祖之志!”
“好!记住你说的话”。
罗结拔出腰间佩刀插入冰面,轻轻运力,一块直径三尺的圆形冰盖瞬间成型,整个过程如同切豆腐般轻松写意,冰面上甚至连一丝裂纹都没有产生。
恐怖如斯!
此人恐怖如斯!
拓跋珪根本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只见罗结抽刀回鞘,双臂合力,轻松将冰盖提起放置在了冰面上,此时冰面中心也显现出了一个三尺的冰窟窿。
根据M=ρV,拓跋珪粗略算出冰盖质量为300kg,他一边惊叹罗结的神力,一边暗自猜测起罗结挖开冰窟的目的。
“该不会是……”
怕什么来什么,罗结盘坐在冰盖上,冷冷道:“下去!”
拓跋珪望着冰窟心底直打怵,徘徊在冰窟周围几周,终究没能克服源自心底的恐惧。
见拓跋珪踌躇不前,罗结鹰隼的眸子睁开:“你忘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了吗?”
拓跋珪面色一红,他想到自己方才的誓言,心底一股恶气涌上,一头扎进了那个为他准备的冰窟窿。
“啊……,好冷”拓跋珪只觉得有无数根钢针刺入自己体内,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无法用语言形容,使他不由自主惨叫起来。
伴随时间流逝,拓跋珪感觉自己血液不再循环,五脏六腑全在变冷,此时他连爬上冰面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罗结结束了打禅,将冰窟中冻得浑身发紫的拓跋珪提上冰面,放在方才他打坐的冰盖上。
约摸一刻钟后,拓跋珪肤色渐渐红润起来,人也幽幽转醒。
见到拓跋珪醒来,罗结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现在寒气已经进入到你体内,不将它排出就会落下暗疾”。
“如何将寒气排出?”拓跋珪见到罗结将话说得如此严重,连忙追问,他可不想英年早逝。
“跑回营地”。
冬泳、跑步,这算哪门子武艺,拓跋珪一脸不服。
罗结像是读懂了他的表情,凛声道:“欲习武艺,先炼体魄”。
拓跋珪也怕寒气入体落下病根,没再与他争辩,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起来,渐渐地他感觉丹田处有股体内热气在升腾,体内的寒气被逼了出去。
黄昏时分,精疲力尽的拓跋珪回到部落。
……
太祖少怀大志,每以昭成、献明二帝自警。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九章 出兵
次日凌晨,拓跋珪穿上窄袖短衣与长绔,奔至马厩跨上枣儿,一路直扑高粱河。
此时天还未亮,四野冷冷清清。
冰天雪地之中,只有他一人策马扬鞭,那马儿越跑越快,像是一道光影在揭开黎明的序幕。
拓跋珪惊奇的发现,昨日那种浑身酸痛、疲惫不堪的感觉全都消失不见,只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莫非炼体就是激活全身细胞?”拓跋珪不禁心想。
六岁的他壮的像头小牛犊子,因而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武学天赋,毫无疑问,他就是天生的战士。
拓跋珪行至高粱河边,便见冰盖上盘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
“师尊”拓跋珪安抚好枣儿,走到罗结面前,恭恭敬敬行上一礼。
“下去吧!”罗结闭目冷冷道。
踩碎已经结冰的冰面拓跋珪,一跃而下,今日的刺痛感明显没有昨日那般强烈,他咬着牙在水下活动了起来。
“此子必能兴我大鲜卑!”望着水下如游龙武动的拓跋珪,罗结眼底闪烁着一丝赞赏。
从此,拓跋珪开启了苦行僧般的修炼生涯,他的体魄,马术都在不断精进。
除此之外,拓跋珪另拜长史燕凤为师,系统的学习起汉家典籍,努力汲取书本中的养分。
他的目光,从来没有放在草原。
中原大地,更令他心驰神往。
与天下英雄争锋,方不负此生!
……
一晃两月过去,时间到了三月份,河水开始解冻,万物复苏,一日傍晚,一名独孤部骑士手执苍鹰旗闯入拓跋珪所在营地,宣布命令:“天王令陵江将军征讨刘卫辰,你部出兵三十”。
拓跋珪及众侍从闻声走出大帐,却见那骑士已经远去。
待众人聚集在一起,拓跋珪抚眉发问:“尔等可知发生了何事?”
燕凤清了清嗓,语气平缓说道:“此事臣昨日有所耳闻:刘卫辰以官职屈居刘库仁之下为辱,怒杀秦国五原太守,天王发怒,下令征讨”。
拓跋珪闻言有些无奈,他实在不愿出兵,眼前六十二人算是他的心血,偏偏战争又避免不了死亡。
见拓跋珪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燕凤出言劝谏道:“刘库仁不以公子兴废而移节,常遣使拜遏夫人,奉送牛羊,招抚离散,如今他声威昭著,我部不能不奉从啊”。
正如燕凤所说,自从拓跋珪母子迁居独孤部以来,刘库仁待他母子甚为优厚,三次遣送牛羊,由是名声日益盛隆。
如今两月过去,刘库仁的声威直上一个台阶,附近长孙部、庾部等数部都投效了他,声势更壮。
一念至此,拓跋珪决定出兵。
草原人一贯崇拜强权,不奉信民主,一番思量过后,拓跋珪心中定下率部出征的主将,十九岁的穆崇。
穆崇便是那位自称阵斩九名高车骑兵的鲜卑青年,经过拓跋珪两月的考察,初步认可了他的才能。
“穆崇,我命你为此次出征的主将,士卒任由你挑选”。
“我……臣……臣领命”。
穆崇受此任命,心绪过于激动,竟是语无伦次了起来。
拓跋珪见他如此,莞尔一笑,叮嘱一句:“不求你杀敌多少,但求你全师而还”。
“是”穆崇跪地应诺。
第二日,拓跋珪送走出征的骑士,再次开始枯燥的苦行僧生涯。
……
穆崇,代人也,其先世效节于神元、桓、穆之时,崇机捷便辟,少以盗窃为事,后从太祖建功。
——《魏书》卷二十八.穆崇传.列传第十八
第十章 商贾王霸
时间缓缓步入四月,河水解冻,万物复苏,一片春意盎然。
花儿争相吐艳、柳枝婀娜抽枝、草木将绿未绿、蓝天碧水传情、青山峰峦叠翠,人间处处芳菲浸染。
微风拂过,迷人眉梢,沁人心脾。
拓跋珪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懒散地躺在高粱河边,十余名侍从在不远处演武,百余匹骏马肆意啃食刚刚发芽的青草。
时值午后,暖阳当空,本该令人心情愉悦,拓跋珪眼中却是忧郁之色愈浓。
自穆崇一行随军出征以来,已过一月有余,却是没有丝毫消息传来,拓跋珪又怎能不忧虑。
那可是他的半数家底,他未来的核心,他的心血。
“大军出征,数月而返,本就是常事,公子不必担忧”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拓跋珪虽不见其人,却已明其音,明眸微睁:“借长史吉言”。
春日,燕凤换上了他的宽衣博带,可惜,这里没有他的友人雅士,只有一群不识文墨的臭丘八。
拓跋珪缓缓起身,扔出一颗石子飘打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散开,一时间心情舒畅了不少。
待他回首,便见燕凤一身华服笑盈盈地盯着自己,一时间心有愧疚:“先生,委屈你了”。
“我有什么值得公子道一句委屈?”
“吾闻中夏士人每逢暮春之际,便相邀文人雅士,踏春郊游,乐于山水之间,饮酒欢娱,畅叙幽情,由是佳作迭出,如今先生与我等粗鄙之人为伍,岂不委屈?”
燕凤听罢摇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拓跋珪道:“彼辈皆出自豪族,侵人田地,广置宅邸,僮仆数千,是以才得终日寄情于声色山水,不思人间疾苦;彼辈名为风流雅士,实为强盗恶贼,吾耻于与此等蠹虫为伍”。
“臣以为士族门阀、地主豪强,祸国最甚”。
思想领先的拓跋珪也非常赞同燕凤的观点,这一刻他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晋规定高官显爵者各按官品高下占有田地,并在全国范围内以法令形式承认私家依附农民,这一法令填补了门阀士族在经济上的不足。
从此,门阀士族再生一臂,化身为饕餮,而这个时代,正是它最巅峰的时代,王与马,共天下,是它辉煌的真实写照。
虽然现在拓跋珪还没有资格谈论士族门阀、地主豪强,但是他心中却隐隐有一个计划构出。
将他们扫入历史的尘埃!这是他的誓言。
拓跋珪相信自己一定会比历史中的那个自己做得更好。
“公子”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只见一名鲜卑侍从,策马飞驰而来,及至近处,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禀报道:“部落来了汉人商队,夫人唤公子回去”。
拓跋珪收回思绪,整理好心情,对众侍从大喝一声:“回部落”,言罢,一马当先,径自往部落而去。
纵马飞驰于草原,令拓跋珪心情舒畅,这一刻,好似天地万物都被踏在了脚下。
行至部落外围,拓跋珪一眼便看到数十条深深的车辙印,走进部落,毡帐间的空地上停放着十余辆麻布包裹的大车,鼓鼓囊囊,只不知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草地上,长孙肥一行与那伙中原装束的人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尔等谁是主事之人”拓跋珪步入人群中央,用上古汉语发问。
在此之前,对面商贾已经了解过六岁的拓跋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倒也没有表现出惊讶。
须臾,一名身着锦缎的三旬男子踱步而出,其人身材臃肿,大腹便便,扑棱扑棱的小眼睛凸显四个字:精明、奸诈。
此人像是见识过大场面,在拓跋珪面前落落大方行上一礼,而后自报起家门:“北海郡商贾王霸见过拓跋公子”。
“王八”拓跋珪差点笑出声来。
男子见拓跋珪偷笑,也不恼怒,反倒是纠正起后者的读音:“回公子,在下王霸,霸气的霸,乃是已故武侯族侄”。
武侯即是王猛,拓跋珪点点头,没再与王霸争辩“霸”字的读音,转而询问起更重要的事情:“不知车上载有什么货物”。
“蜀地的茶叶,河东的精盐,冀州的绢帛以及粮食若干”。
拓跋珪闻言一笑,胸有成竹道:“阁下怕是漏说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吧”。
此言一出,王霸面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涔涔冷汗从他的额头滴落,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请公子移步”王霸面色平静后,对拓跋珪作出邀请的手势。
拓跋珪心中暗自对比了一下二人的武力值,方才接受了他的邀请,二人避开人群一段距离,王霸长舒口气道:“公子是如何发现的?”
“两寸深的车辙印足以说明太多事了”。
“你想要什么?”
拓跋珪双手比划出一个十字,淡淡道“我要的不多,十副铠甲”。
十副铠甲,还不多?王霸真想一口盐汽水喷死拓跋珪。
“十副铠甲在下实在是拿不出,请公子另提条件”王霸并不知道拓跋珪的底气所在,试图还价。
拓跋珪却是一点都不惯着他:“既然拿不出便罢了,我也不愿强求。只不过并州刺史邓羌的案上会多出一道奏疏‘武侯族侄为匈奴刘库仁运送兵甲’,阁下不妨猜猜邓羌会如何处置此事”。
邓羌是什么人王霸又怎会不知?那可是苻坚钦点的廉颇、李牧,世人眼中的万人敌,他连苻氏的宗亲都敢杀,何况自己一介商贾。
拓跋珪的一番话语令王霸彻底崩溃:“拓跋公子的手段,在下今日算是领教了,愿献上十领铠甲”。
“先生若是早出此言,我也不必做个恶人”。
“……”天底下有这么无耻的人吗?王霸无语。
回到大帐,拓跋珪与王霸又经过一轮友好交流,达成了一笔交易,以牛羊换取食盐、茶叶、绢帛若干。
……
初,帝居独孤,商贾王霸为其折服,私赠兵甲。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十一章 秦亡之因
当夜,漆黑如墨,寒鸦声舞。
王霸鬼鬼祟祟摸到拓跋珪帐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罗结与长孙肥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霸感受到肌肤传来的压迫感,连忙压低声音向帐内呼喊:“拓跋公子,拓跋公子”。
帐内的拓跋珪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疾步出账,低声道:“先生果然是个信人”。
王霸心头滴血,面上强颜欢笑:“在下既已允诺,自然不会食言,信誉乃是我等商贾立身之本”。
拓跋珪点点头,转而向身侧二人下令:“长孙肥、罗结,随我来”。
罗结行事向来不问缘由,当即应诺;长孙肥心中却是炸开了锅“莫非公子将那些汉人集中在北边的大帐,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秘密”。
不单单如此,为了今晚交易的隐秘,拓跋珪特意赏赐众侍从绢布等物,这才将他们全部打发了出去。
如今,他的身边只留下了长孙肥与罗结这两名绝对心腹。
未几,四人行至商队尾车前,一个半大小子突然从车底钻出,惊得拓跋珪拔剑而出。
“你是何人?”拓跋珪剑指前方。
对面少年却是丝毫不惧拓跋珪手中的利剑,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借着剑光,拓跋珪才看清他的相貌:但见其年愈十二三岁,剑眉星目,目光清澈明亮;又见其皮肤粗糙,嘴唇干裂,一时间竟不能辨别其是胡是汉。
“公子勿虑,此子乃吾义子”。
见拓跋珪眼神流转,王霸拦在少年身前,急切出言“虽名为义子,实与父子无异”。
拓跋珪插剑回鞘,瞪视王霸一眼:“何不早言?”
王霸也不知道自己的义子是如何从看管严密的大帐溜出,他自知理亏,便干笑一声:“在下愿为公子献上一杆长戟”。
此时拓跋珪手中正缺一杆长兵,听闻此言欣喜异常,同时他也知道不能吃相太难看,便假意客气道:“先生赠甲在前,今又赠兵,珪愧不敢当”。
王霸行商多年,真客气与假客气一眼便知,二人演起三赠三辞的戏码。
最后,拓跋珪实在推辞不了王霸的盛情,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那杆心心念念的长戟。
几人解开车上纵横交错的绳结,扯下遮挡风雨的幕布,拓跋珪率先登上车辕,目光一扫,入目尽是兵甲武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像是进入了一间移动的武库。
一瞬间,拓跋珪甚至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想了想又放弃了这条愚蠢的想法。
与杀人越货相比,细水长流,发展“晋商”更具有建设性;况且拓跋珪也没有吃下这一车货物的实力。
夜色过于昏暗,拓跋珪看不清车上盔甲的样式,随意取下十领盔甲,一支长戟,递接给车下的长孙肥二人。
王霸本以为拓跋珪见到满车的兵甲会狮子大开口,此刻见他只拿走二人约定的部分,心中不禁暗松口气。
旋即,他又警惕起来,拓跋珪面对诱惑丝毫不为所动,恰恰道明了他更远大的志向。
几人返回途中,长孙肥手摸怀中抱着的铠甲,发问“公子,这铠甲……”
“长戟铠甲,事关重大,莫要张扬”拓跋珪没有解释这当中的详情,反而说起了利害。
铠甲武器自然不是用来烧火添饭,话说到这个份上,长孙肥哪还能不明白,便恭恭敬敬回答道“是”。
返回大帐,燃起四盏油灯,借着这微弱的光亮,拓跋珪才看清眼前铠甲的样式,这个时代军中配备最广泛的制式铁甲,两当铠。
其甲长至膝盖上部,腰部以上是胸背甲,由前胸和后背两组甲片组成,两片大甲皆由数百片小甲编缀而成,前胸和后背两组甲片并不相连,一般在背甲上缘有两根皮带,经胸甲上的带扣系束后披挂在肩上。
看着眼前的两当铠,拓跋珪不由想到号称“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明光铠;二者虽然在防护效果上差别不大,气势上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长孙肥、罗结戍守大帐,我与先生有事相谈”。
“是”。
长孙肥二人受命退下。
拓跋珪连翻几领铠甲,见这几件铠甲都是血迹斑斑,凝目注视王霸:“这几领铠甲怎得血迹斑斑?”
“公子以为这铠甲是来自何处?”
拓跋珪摇摇头,表示不知。
王霸便说起其中的缘由:“这都是昔年燕军士卒身穿的铠甲,不知经历了多少主人;如今北方一统,内无征战,许多居于中原的鲜卑人都将多余的铠甲换成了粮秣”。
拓跋珪猛然捕捉到王霸话语中另一个重点:“中原有多少鲜卑人?”
“燕国全盛时士卒四五十万,十之八九都是鲜卑人,如今鲜卑虽大不如前,三十万户却也是有的”。
这一刻,拓跋珪像是拨开了历史中的重重迷雾,他知道苻坚败得一点不冤,就算前秦淝水之战胜利,也还是难以逃过分崩离析的命运。
氐族是高度汉化的农耕民族,人口不过百万,战力又远不如其他民族,北方统一全是凭借王猛在世时打下的深厚根基;在拓跋珪看来,今后数年若是苻坚不能解决民族问题,前秦就会进入灭亡倒计时。
恰恰相反,苻坚从没有把民族问题放在心上,当年灭燕后,符融曾想利用天象鼓动苻坚杀掉前燕皇族,写信谏言苻坚“慕容氏非慕德义归化,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
苻坚读信后不以为意,批评符融“德未充而怀是非,立善未称而名过其实”,认为符融道德修养不足,胸怀是非之心;行为不够完美,名不副实。
之后回信劝诫符融“君子处高,戒惧倾败,可不务乎!”
信的最后阐述了苻坚的理想“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汝其息之,勿怀耿介”。
现在,天下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数千万黎民百姓还没有过上安宁的好日子,对百姓应该加以体恤,与少数民族和睦相处,只有这样,才能使天下人成为一家,与百姓同甘共苦,改善黎庶生活才是你应该做的,不要再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信的结尾是苻坚的结论“夫天道助顺,修德则禳灾,苟求诸己,何惧外患焉”?
上天会帮助顺应时势的人,君臣同力修德,就会免去灾祸;每个身处高位的人都严格要求自己,就不用怕外来的祸患!
可以说,苻坚在思想上深得孟夫子真传。
仁人无敌于天下!理没错,但是把义理用在不合时宜的人身上就会酿成大错。
平凉之战,苻坚斩杀残害少民的将领,于是“氐、羌大悦,降附八万三千余落”,凉州乃平。
苻坚封燕王慕容暐为新兴侯,署职尚书,慕容氏皇族皆得恩荣;又封凉王张天锡为归义侯,职尚书;若不是苻坚仁义,二人只怕早就成了冢中枯骨。
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武帝开疆以来,凡帝王,仁心可比苻坚者少之又少。
可以说苻坚就是孟夫子理想中的君王,然而时代不允许他这么做,时代背景决定了他的末路。
史书中的民族融合,又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讲清,苻坚的怀柔思想只能缓和矛盾,并不能彻底解决民族问题。
苻坚以汉制治国,却又没有旗帜鲜明地组建汉军,来瓦解鲜卑、匈奴、羌族武备,故而淝水一败,遍地烽火。
拓跋珪叹口气,收回飘远的思绪,指着王霸身边的少年道“将这些铠甲放入榻下”。
那少年目光瞥向王霸,见王霸点点头,上前径直抱起五领铠甲,放入榻下,这一幕令拓跋珪暗自咋舌:“你这义子武力颇为不凡啊!”
那可是铁甲,按照一领二十斤算,五领便是百斤,一个十二三岁少年表现出这样的气力自然足以令拓跋珪惊叹。
“我这义子名叫全旭,出身京兆全氏庶支,自幼父母双亡,流落长安,我见其生得不凡,便收为了义子,此子不单武艺非凡,文才也算尚可,只不过这孩子自幼流离,不善言辞”。
“吾闻周勃不善言辞,功安汉室;吴汉不善言辞,云台见名;邓艾不善言辞,攻灭蜀国;吾观令郎,与此三子同”拓跋珪丝毫不以全旭落魄而鄙视,反而称赞起来。
全旭听到一位萍水相逢之人将自己与三位名臣相提并论,怀中抱着的铠甲突然掉落,滴下一行热泪,从来没有人欣赏过他,从来没有人正视他,就连他的义父王霸,也只是试图将他培养成王氏的家将。
王霸见到这一幕,心知这个义子是留不住了,缓缓开口:“既然公子如此看重此子,便让他留在公子身边侍奉吧”。
“全旭,你愿不愿意跟从我”拓跋珪大声问道。
“我……愿……意,愿……意”,许是全旭太久没有说话,这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嘶喊出这五个字。
他的眼神,写满了坚定。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美好的人,会把给予他美好的那个人当做全世界。
“先生去歇息吧”,得到一名绝对忠诚的战士,拓跋珪再没有与王霸闲聊的兴趣。
王霸施礼退下,拓跋珪与全旭抵足而眠。
……
全旭,京兆人,建元十三年从太祖侧,时岁十二,讷于言而敏于行,太祖每比之为周勃、吴汉。
《魏书》卷二十五.全旭传.列传第十五
第十二章 军制构想
一夜无话。
破晓时分,遥远的东方天际开始泛白,晨曦徐徐拉开了序幕。
“全旭,全旭”,拓跋珪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大帐空无一人,高声呼喝。
长孙肥进帐行礼,从容道“公子是说那个汉人小子吗,我让他去打水了”。
拓跋珪闻言面含愠怒,他根本不信长孙肥的说辞,冷冷质问道:“你不会把他杀掉了吧”。
长孙肥初时并没有将拓跋珪的话放在心上,此刻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寒意,心生恐惧,当即拍胸解释:“进了鲜卑人的大帐,就是鲜卑人的朋友,我长孙肥断然不会做下那等恶事”。
“我这便将他带回来”长孙肥语毕,仓皇逃离。
拓跋珪这才褪去面上不虞之色,同样,长孙肥的擅作主张也令他心中种下了一根刺。
诚然,君臣之中如刘备、诸葛亮,苻坚、王猛皆是相得益彰;但更多的还是如同韩非所言,君与臣是利益关系。
今日,长孙肥的擅作主张令他感受到自己的权力在被挑战;权力面前,拓跋珪可不会顾念旧情;他也不会容许身边出现伊尹、霍光这样的权臣。
然而“人主之患在莫之应”,眼下,拓跋珪还是要依赖长孙肥。
这一刻,他像是真正明白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含义:人们只看到君王杀掉功臣,却没有看到君王无数次的忍让。
拓跋珪心中暗暗将整改军队这件事提上日程,也下定决心要将手下的侍从培养成未来的军官团。
两月以来,他已经结合时代构思出了一套军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二伍为什,设什长;五什为屯,设屯长;二屯为队,设队率;五队为僮,设僮将;五僮为校,设校尉;五校为军,设将军;二军为卫,设大将军。
洗漱完毕,拓跋珪缓步走出大帐,和煦的日光撒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宛若神人。
这时王霸也收拾好行装,来到拓跋珪身前:“拓跋公子,我是特意来辞行的”。
拓跋珪笑着表达了美好的祝愿与长久的承诺:“祝先生财运亨通,拓跋珪的大帐永远为你打开”。
看着对待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拓跋珪,王霸心中五味陈杂,他自认阅人无数,这一刻,端是看不透这个六岁的小童。
王霸终究还是带着疑惑远去了;而拓跋珪,也再次见到了全旭,他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拓跋珪既没有质问他为何离开大帐,也没有责备他不告而别,只是牵起他的手,郑重道“往后不要离开我十步以内”。
全旭心中已经认定了拓跋珪,当即站立在他的身后,如同一颗挺拔的白杨。
“我带你去拜见我的母亲,她是全天下最……最……”拓跋珪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形容贺兰明月的词语,总之,母亲是他心中最在乎的那个人,是他生命中最亮的那道光。
二人来到贺兰明月帐前,拓跋珪轻呼:“孩儿敬叩母亲安康”。
旋即,贺兰明月出帐,手牵刚满四岁的拓跋觚。
拓跋珪这个幼弟遗传了贺兰明月的美貌,端是眉清目秀,粉雕玉琢,若是放到穿越小说中,妥妥的男一号,单以颜值论,拓跋珪确实拍马难及。
贺兰明月见两兄弟眉目传情,其乐融融,吃吃一笑,随即数落起拓跋珪:“你我母子情深,又何须日日请安;如今你应当追溯先人的过往,努力谋求大业”。
拓跋珪不假思索答道“母亲与弟弟就是我的大业”。
贺兰明月娥眉微蹙,几欲开口,却终究没有出言,她不知道以何种身份出言,是一位母亲,抑或是代国世子妃。
拓跋珪没有忘记此行的正题,他希望全旭能够融入进这个集体,便手指全旭介绍道:“母亲,这是我新收的侍从”。
贺兰明月瞥一眼全旭,微微颔首:“我儿长大了,知道驭人的道理了”。
“娘给不了你什么,可娘身后也有贺兰氏的三万帐,你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放心大胆的去做”。
这句话等于贺兰明月在为拓跋珪背书,贺兰氏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集合贺兰氏、拓跋氏本部及国族十部,便可以聚起数万骑兵,这也是历史上拓跋珪轻而易举复国的真相。
说到底,拓跋珪这一世的家庭背景还是不错的,但是他知道,家族背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一点袁绍与袁术二人深有阐述。
在历史上,拓跋珪还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在没有整合完草原游牧民族的情况下匆匆进入中原,令自己深陷泥潭,无暇北顾;柔然适时地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统一漠北,从此,北魏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甚至后来的北魏分裂都与这一决定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今的柔然只是匈奴铁弗部的附从,人口万余,开化程度极低,远不是后来的庞然大物,拓跋珪已经决定将它作为未来的一个征讨目标。
想起匈奴铁弗部,拓跋珪便将话题转到此次出征:“母亲,依你看,独孤部此次征讨刘卫辰,是胜是败”。
“娘以为独孤部必胜,其因有三:其一,刘库仁有勇有智,反观刘卫辰屡降屡叛,此将胜;其二,刘库仁统精骑二万,号令统一,匈奴铁弗人心不齐,政出多门,此制胜;其三,秦军必与刘库仁两路进击,此兵胜;有此三胜,我儿勿虑”。
“母亲目光长远,孩儿愚不能及”拓跋珪发自内心称赞。
“我是你娘,以后在我面前少说你的那些客套话,我不爱听”。
拓跋珪并不把她的话当成训斥,而是当做一种关爱,这么一想,心里甜滋滋的。
……
事实正如贺兰明月所料。
独孤部率军两万出盛乐、并州刺史邓羌自提一万出云中,刘卫辰自知无法抵挡,退往阴山以北,因携带老幼辎重,被轻兵疾行的独孤部追上,二部在阴山西北战斗一场,独孤部大获全胜,俘获其部众近万,马匹三万,牛羊二十万。
借着这股高涨的士气,独孤部又在回军途中灭掉库狄部,缴获大量牲畜,强行将他们迁徙桑乾川,威势一时无两。
……
太祖自幼聪敏过人,所创军制,至今沿用。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十三章 兴复洪业
四月末,独孤部大胜而归,带回了数以万计的牛羊辎重。
今天,是独孤部召开祭天大典的日子,众部将会在大典上分配战利、草场,议定迁徙路线,拓跋珪也在受邀之列。
正午时分,他与燕凤、长孙肥、罗结、全旭五人抵达独孤部大帐,在萨满的带领下参拜了祭天金人。
之后被安排到了大帐的外围戍守,与拓跋珪处于同一圈的大多是各部的小部首,没有什么权利,听命于各部头人。
拓跋珪虽然是代王的嫡孙,但是代国的辉煌毕竟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这片土地有着它新的主人,故而他被安排到大帐外围戍守也算合情合理。
拓跋珪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如今他的身份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许多人甚至将他视为洪水猛兽,这一点,看那些唯恐避之不及的小部首就知道。
想到这里,拓跋珪忽然失笑。
燕凤见拓跋珪轻笑,心中不解,疑惑道“公子缘何发笑?”
“我是在笑周成王”拓跋珪嗤笑一声,“昔年成王视楚子熊绎为蛮夷,令其与鲜卑首领看守火燎,不曾想,楚国煊赫八百年自此始,今日的情形,与那一日不是很像吗?”
细细想来,不能说毫不相干,简直是一模一样。
燕凤面带微笑恭维道“公子胸怀大志,腹有甲兵,代国复兴之日不远矣”。
拓跋珪闻言一笑,没有多言。
他从来没有把目标放在复兴代国上,说到底,顶着代国名头的拓跋鲜卑也只不过是一个游荡在阴山南麓与桑干河川之间的小型割据政权,它全盛时直接控制的势力范围也不算广,仅是以盛乐为核心的敕勒川与平城为核心的桑干河川罢了。
处在漠南与晋北边缘的代国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势力发展出去,它的霸权只建立在其周边的小部族上;直到拓跋什翼健时代,恩威并用,才相继压服了乌桓残部、库莫奚、匈奴铁弗等部;可惜好景不长,秦军三十万出塞,犁庭扫穴,摧毁了拓跋氏在漠南一百五十多年的统治。
秦军虽然灭亡了拓跋氏在漠南建立的政权,但是并没能摧毁拓跋氏几代人在漠南的民心;刘库仁看似日益壮大,也不过走着部落联盟的老路。
拓跋珪脑海回想一遍,惊奇的发现,这一时代,草原三大势力处于一种诡异的均衡态势,鲜卑、匈奴、敕勒一如当年的魏蜀吴,谁也奈何不得谁。
时机可谓千载难逢,但是事实并不会如同心中所想的那般简单: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势力从未越过阴山以北,反之亦然;若是拓跋珪将发展重心放在草原,短时间内就会被牵制在漠北,丧失对中原的竞争力。
换言之,南下中原与进军漠北只能二选一,不存在同时兼顾的可能性。
这一刻,他终是明白了历史上拓跋珪做出的艰难抉择。
“公子,公子”,一声急促的呼喊将拓跋珪从遐想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出征的穆崇一行,他们手牵骏马,赶着十几名衣装破烂的男女阔步走来。
见麾下侍从归来,拓跋珪难掩眉目间的欣喜之色,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穆崇行至拓跋珪身前,跪地请罪:“臣有负公子嘱托,出征三十二人,归来三十人”。
这个战损比,完全在拓跋珪可接受范围内,他上前扶起穆崇,慰勉一通,方才发问:“这些人是……”
“回公子,这是征讨刘卫辰分到的战利,臣考虑到夫人身边无人伺候,便自作主张换成了奴隶,计有丁男六人、妇女十一人”。
“你做得对”拓跋珪出言对穆崇的行为表示赞赏。
当前,拓跋珪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人口,侍从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在琐事上,如今有了这十几名奴隶,一切迎刃而解。
男丁喂马放牧,女子洗衣做饭,侍从们便可以抛开琐事,专心练兵,学习汉语。
汉语的重要性不需要过多赘述,事实上,经过百多年的杂居,漠南鲜卑诸部大多会一些汉语,部众有着深厚的汉语基础。
在拓跋珪设想中,鲜卑将会坚定不移地推行汉化,而推行汉化自然要学汉语;如果统治阶层不学习汉语,就必须依靠士族门阀、地主豪强来统治民众。
若是如此,历史也只不过拐个弯回到它原来的节点,这不是拓跋珪想看到的。
这时,前来议事的各部头人纷纷走出大帐,战利分配与部落迁徙都有了最终决议。
走在人群最前列的是刘库仁,经阴山一役,他在独孤部的地位已然不可动摇,只见他面露豪情,龙行虎步直奔拓跋珪而来。
拓跋珪不知刘库仁来意,巍然不动,二人目光擦出一串火花。
刘库仁行至拓跋珪面前,凝视半晌,长叹一声,像是甩去了什么包袱,“往后我就是大秦的广武将军了,请公子不要责怪”。
拓跋珪自然理解他话语的内涵,也理解他的难处,便动情道:“将军尽忠侍奉我母子,不以兴废易节,此恩必不敢忘”。
刘库仁听完苦笑一声,摆摆手信步离去,拓跋珪看着他落魄的背影,心中不禁赞叹起他的节操。
前世,拓跋珪的记忆告诉他,夷狄率兽食人、残害生民,然而翻遍史册,汉人中的曹操、黄巢、朱粲又与石虎有什么分别。
这一世,贺兰明月、苻坚、刘库仁彻底改变了拓跋珪的看法。
善与恶,从来都不是以人种区分,而是内心。
刘库仁回到帐前,脑海浮现拓跋珪明亮的眼眸,心中暗赞,口上告诫几位子侄:“此儿有高天下之志,兴复洪业,光扬祖宗者,必此主也,汝曹当谨遇之。”
“黄口小儿,哪里当得父亲如此称赞”。出言之人是刘库仁嫡长子刘显,他平日里早就对刘库仁厚待拓跋珪不满,此刻见刘库仁当众称赞拓跋珪,心下不服。
“愚不可及”,刘库仁见他轻浮出言,满面怒气,这一刻,他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滚回你的部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刘库仁的暴怒令刘显始料未及,处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责骂也令他倍感屈辱,无形中,拓跋珪多了一个敌人。
多年后,刘显终是明白了刘库仁的这句话,可惜……没有可惜……
……
库仁常谓诸子太祖之志,惜乎其子多愚。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十四章 兵法
秦国统一北方,威加海内,也令高句丽、新罗、西南夷心生畏惧,纷纷遣使入贡于秦。
列国遣使朝贡,令苻坚更加坚定大一统的决心;与此同时,秦国也在不可避免的陷入主骄法驰的盛世怪圈。
这种变化,处在深宫之中的苻坚自然难以察觉,但那些心怀叵测、妄图复国的野心之辈却早已心照不宣。
亡燕皇室慕容氏便是如此。
慕容农私下对慕容垂道:“自王猛之死,秦之法制,日以颓靡,今又重之以奢侈,殃将至矣,图谶之言,行当有验。大王宜结纳英杰以承天意,时不可失!”
慕容垂内心赞同慕容农的话,但他深知时机未到,笑笑回绝:“天下事非尔所及”。
……
五月月中,拓跋珪所部迁徙至阴山下的敕勒川,这里曾是拓跋氏的龙兴之地。
一切如同北朝民歌所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青苍蔚蓝的天空下,草原无边无际,一片茫茫,顶着炎炎烈日,拓跋珪骑在马上,俯瞰远处的铁弗奴隶忙碌。
草原上部落兼并,沦为奴隶本就是常事,经过一路的迁徙,这十几名铁弗男女渐渐融入进来,承揽了部落里的琐事。
铁弗是对父为匈奴母为鲜卑的混血后裔的专称,自汉末匈奴分裂,汉国、前赵相继灭亡,“匈奴”这杆旗帜彻底失去号召力,匈奴后裔纷纷重组,屠各、宇文、沮渠、贺兰、铁弗、独孤、稽胡等新部落相继出现。
其中屠各、铁弗、沮渠、稽胡从匈奴旧俗,披发左衽;贺兰、独孤亲近鲜卑拓跋氏,辫发萦后;宇文部则自成一体,髡头墨面,其后代建立北周。
看到铁弗奴隶勤勤恳恳劳作,拓跋珪收回目光,决意开始他的练兵大计。
策马返回部落,拓跋珪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宣布命令:“初夏之月,鸟兽繁多,正是狩猎的好季节,我意将儿郎们编成军队,组织狩猎”。
狩猎对于鲜卑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众人自然没有疑议,但对整编成军一事却是各怀心思。
事关自身利益,长孙肥试探问道:“不知公子如何整编?”
“我打算以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队,设队率;如今我们有六十人,正好编制一屯加一什”。
“这……”长孙肥一脸不快“公子,这职位是不是低了些”。
既然决定与侍从摊牌,拓跋珪当然早早准备好说辞:“当年石勒一介奴隶,身边不过杂胡十八人,等到他立国称王之时,这十八人全都名震一方;如今我等不过六十人,若称呼将军岂不是贻笑大方”。
此言一出,长孙肥羞愧难当,再无异义,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表示服从。
作好众人的思想工作,拓跋珪将众人分成六什,开始着手人事任免,:“长孙肥担任队率,随我身边;穆崇担任屯长,统率五十人”。
部落自然也需要有人留守,他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些铁弗奴隶。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想到这里,拓跋珪补充道:“莫题担任什长,挑选十人保护夫人”。
“是”,莫题出列,一脸兴奋答道,拓跋珪将部落安危交给他,令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
莫题退下,拓跋珪继续道“什长、伍长由今日猎获最丰的十人担任,但有一条,不许争抢猎物,违令者,斩!”
“是”,众人听到拓跋珪杀气腾腾的话语,拳贴左胸,低头称是。
一刻钟后,拓跋珪偕同燕凤、全旭共五十三骑出发,人皆腰跨轻弓,背负兽皮箭袋,箭袋里装着自制的骨箭,这种箭的穿甲射程大约四十步,只能用于狩猎。
或许有人要问,为何不用铁箭?
答案是,何不食肉糜。
这一现状,拓跋珪暂时无力改变,铁矿、工匠、技艺全都没有,他又能怎样呢;所幸,这片土地也有着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水草丰美,孕育出了剽悍的战马,善于骑射的民族。
只见骑队初时呈一字形向前推进,渐渐,一字长蛇展开,骑与骑之间拉来距离,形成了一张弧形大网,以拓跋珪之见,凡是撞入这张网内的猎物,都会殒命于此。
两翼包抄,围而猎之,便是游牧民族摸索出的狩猎方法,拓跋珪称它为兵法。
游牧民族虽然没有成文的兵书,可他们脱胎于狩猎的兵法却是一点都不输于中原王朝。
冒顿诱敌深入围困刘邦,檀石槐以逸待劳击败三路汉军,以及他们惯用的走为上计,无不表明他们高超的军事思想,拓跋珪对此自是不敢小觑。
敕勒川丰美的水草,不仅养育了拓跋氏,还养育了繁多的鸟兽,随着包围圈的不断缩小,它们有所察觉,停止进食,开始跳跃奔逃,有惊慌失措的小白兔跑错方向,直奔拓跋珪而来。
拓跋珪见状,挽弓搭箭。
“嗖!”不中。
“嗖!”又不中。
“嗖!”还是不中。
三次不中,小白兔死里逃生,眨眼间不见踪影,拓跋珪环视两侧,见到身旁几人努力憋笑,一时间好不尴尬,心中也暗自下定决心习练箭术。
燕凤见拓跋珪一脸羞恼,连忙上前化解尴尬:“公子不伤害未长成的小兽,真乃仁主”。
燕凤的竭力解围,令拓跋珪大为感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长史也!”
此时,围猎的圈子也已合拢,众骑士策马闪转腾挪,一支支箭矢飞出,一朵朵血花暴起,一条条生命被收割。
不久,杀戮停止了下来,猎物被众人悬挂在马上。
有人猎到羊鹿,欢天喜地;有人猎到鸟兔,面无表情;有人一无所获,垂头丧气。
对于这种良性竞争,拓跋珪不但不反对,反而极致推崇,他就是要做到能者上,庸者下。
当然,有功赏,有过罚也是必要的,在燕凤清点过众人的猎获之后,拓跋珪当即任命了五名什长与十名伍长。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斜阳余晖返照山河大地,拓跋珪一行满载猎物,唱着鲜卑歌谣,消失在天际尽头。
……
帝常以狩猎之事,暗授诸将兵法。——《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十五章 五败论
春去冬来,寒暑交替,六载岁月匆匆而过。
时间缓缓步入建元十九年(383年)八月。
敕勒川,秋高气爽,风轻云淡。
穹庐间的草地上围坐数百人,场中是两名青年在较量武艺,一持方天画戟,一持精钢长槊,二人打得有来有回,这一幕也令场外围观众人紧绷心弦。
持戟男子正是拓跋珪,十三岁的他身长六尺,面如冠玉,目如流星,虎背狼腰,一杆方天画戟舞得密不透风,好不威风凛凛。
持槊青年却也不赖,他的槊法极为凌厉、迅捷,精钢长槊在他手中如同一条鲜活的游龙,灵动逼人。
二人大战百余回合,持槊男子渐渐体力不支,额布细密汗珠,围观众人更是清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双臂;反观拓跋珪,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既为比试,自然是点到为止,持槊男子自知不敌,弃槊认输,恭维道:“主公神力,旭远非敌手”。
拓跋珪笑笑没有多言,将手中化戟扔给侍从,随着他年龄增长,威望日盛,众人渐渐不再称他为公子,改称“主公”。
这六年,拓跋珪招抚流亡,广施恩义,结好商旅,部众已经发展到千人,其中五百壮男被他整编为一僮,教习兵法战阵,略有所成。
同时,拓跋珪也没有降低对自身的要求,他在燕凤的教导下博览群书,《道德经》《韩非子》《吕览》《孙子兵法》等各家巨著皆有涉猎,另一边,他的弓马武艺也趋至大成,冠绝众人。
“主公,主公”一骑士自远处策马而来,其人深目高鼻,发须偏黄,忘之不似中原人种。
此人名叫安同,属栗特族,他的先祖安世高,在汉桓帝时作为安息王国的侍子来到洛阳,娶妻生子,及至晋朝末年,战乱频生,安氏一族为了躲避战火迁居辽东龙城。
安同的父亲安屈,曾在燕国皇帝慕容暐麾下任中郎将,秦国灭亡燕国之后,安屈友人公孙眷之妹被苻坚赐予刘库仁为妻,此女深得刘库仁宠爱,公孙眷因此成了草原上的新贵,安同也跟随公孙眷在草原做起了买卖,之后一次偶然,他与拓跋珪宿命般相遇,见拓跋珪有济世之才,他自奉家訾,侍奉于拓跋珪左右。
如今,他是拓跋珪的右长史,地位仅在左长史燕凤之下。
见安同满脸倦容,风尘仆仆,拓跋珪上前亲迎,安同翻身下马,却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一种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
拓跋珪见他一脸肃穆,心知事关重大,挥手屏退侍从,只留下了核心人员:长史燕凤;谋士安同;僮将长孙肥;队率罗结、穆崇、莫题、全旭、李栗五人。
前几人自不必浪费笔墨,且说李栗,雁门人,二十余岁,建元十六年归附,他的父祖两代人侍奉拓跋氏,其人能言善辩、思维敏捷、略具将才,拓跋珪将他引为心腹,统领帐下汉人。
进入大帐,几人依次落座,拓跋珪面露精光发问:“安长史一路辛苦,可有收获?”
早在数月前,苻坚征兵的消息传到草原,拓跋珪便预知到了淝水之战,将安同派遣出去打探消息。
安同起身作答:“果不出主公所料,苻坚亲率百万大军,以阳平公苻融为前锋挥师南下”。
堂上诸人听闻“百万大军”皆倒吸凉气,惊疑不定,就连素来面无表情的罗结也为之动容,唯有燕凤一人巍然不动。
拓跋珪心中惊奇,笑问道:“众卿皆惧百万秦军,独卿不惧,何邪?”
“百万大军,又有何惧;阴晋之战、彭城之战,昆阳之战,谁胜谁败?”燕凤从容不迫答道。
这几场战役都是以少胜多的典范,拓跋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追问:“依卿言,秦军将败?”
燕凤肯定地作答:“依臣愚见,秦军必败”。
群臣尽皆侧目。
“何邪?”
“臣以为,秦有五败”燕凤缓缓出言:“秦之大敌,不在东南,而在萧墙之内,可笑苻坚尚不自知;晋虽偏居一隅,亦是华夏正朔,君臣同心,共抗强敌,此一败也”。
拓跋珪点点头,说起这所谓的“萧墙之祸”,就不得不佩服苻坚的骚操作,建元十六年,苻坚效仿宗周分封,迁关中氐族十五万户出镇四方,这一决定直接使关中鲜卑、羌人过半,人口结构发生逆转,也为秦国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自古以来,北人善马,南人善舟,今晋军控扼五水,占据地利,此二败也”。
“苻坚赏罚失当,纵恶不悛,慕容暐、张天锡、姚苌、乞伏国仁等人皆有异心,此三败也”。
说起苻坚的纵恶,真是一言难尽,最初,北海公苻重反叛,苻坚赦免;建元十六年,行唐公苻洛反叛,苻坚再次赦免;建元十八年,东海公苻阳、王猛之子王皮、原晋臣周飏反叛,苻坚又双叒叕一次赦免三人;就这样,秦国的国家威信亲手被苻坚埋葬。
还有更离谱的,建元十五年,秦晋襄阳之战结束后,苻坚以叛国不忠杀掉了立下大功的降将李伯护,以恪守臣节加封敌将朱序为度支尚书。
毫无疑问,苻坚就是这个时代的圣母玛利亚。
燕凤继续侃侃而谈:“苻坚不知兵而亲临前线,必使士卒自缚手脚,其前锋苻融长于治国,短于治军,亦非良将;反观晋军谢石、桓冲,皆是一时英杰,此四败也。”
就拓跋珪所知,古代战争中能够指挥十万以上的将领基本上都是武庙七十二将这一级别的存在,苻融显然不是。
军事能力撑不起雄心,战败是必然的。
“秦军乌合之众,士气低迷;晋军北府强兵,气势如虹,此五败也”。
北府兵是六年前晋国为了应对秦国强大的军事压力组建的,成军以来数战数捷,不单如此,拓跋珪还知道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强军。
听完燕凤入木三分的剖析,拓跋珪抚掌大笑道:“我有燕长史,虽秦军百万,亦不足虑”。
看到拓跋珪眉宇间的欣喜之色,安同适时吹捧二人:“明主遇贤臣,此天欲我主成大事”。
拓跋珪接过安同的媚主之言,声情并茂说道“我有诸位,何愁大事不成。”
燕凤察觉到拓跋珪面上的骄矜之色,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这一幕恰好被拓跋珪捕捉到,他心中突然惊醒,想到如今草原上的各方势力,埋头思索片刻,郑重发问:“诚如秦军兵败,我当如何?”
事实上,苻坚兵败对拓跋珪而言并无益处,一旦苻坚兵败的消息传至草原,各大部落都会生起自立之心,贺兰部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无从判断。
燕凤面露狠厉之色,不假思索答道:“联络拓跋氏本部及国族十姓,传缴四方,起兵!”
起兵!当然不会如此简单,甚至拓跋家族不服拓跋珪的人大有人在,彼时,便是真正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长史,如今我部粮食、牛羊马匹是否充足?”
“回主公,粮食可以维持半年,目前马匹只能做到一人一马,牛羊约有两万”。
总体来说,财政处于赤贫状态,这是大环境造成的,拓跋珪无法改变。
至于说自己组织人手开发资源,那就太异想天开了,二十一世纪,蒙古国尚且无法开发勘测出的丰富矿产,何况是公元四世纪。
“府库兵甲共计几何?”
“计有环首刀、两当甲各百”。
燕凤汇报完毕,拓跋珪心中定下计策,缓缓开口:“全旭,简擢骁勇果敢之士百人,打开武库,发放兵甲”。
“是”,全旭出列应答。
“安同负责联络商贾,购买兵甲铁锭”。
“燕长史组织妇女缝制皮甲,打造箭簇”。
“长孙肥负责捕获猎物,减少粮食消耗”。
“是”众皆受命离去。
安排完诸多琐事,拓跋珪决定去拜见贺兰明月,也是时候,和她摊牌了。
……
凤智如郭嘉,屡为太祖剖析时事,其言多中。
——《魏书》卷十二.燕凤传.列传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