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风起代北TXT下载风起代北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风起代北全文阅读

作者:锦鲤跳跳     风起代北txt下载     风起代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胜果

    休整一日,大军有序班师。

    代北之战,代军歼敌过万,自身重伤及阵亡五千人,值得一提的是阵亡将士多出自元从、国姓及同宗。

    此事也给拓跋珪了敲响警钟,让他明白鲜卑才是代国的基本盘,只有他们才会为代国浴血奋战。

    作为领袖,拓跋珪必须要站在鲜卑立场上看待问题。

    急不可耐的推行汉化,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五千人的重大伤亡下,代军斩获马匹、甲胄、物资不值一提。

    但若是着眼全局,此战战果无比辉煌。

    此战,既定战略意图全部达成。

    其一:军事上的胜利足以巩固拓跋珪权威。

    其二:暂时解除了来自西南方向的威胁!

    其三:将士经历此战,战力必胜往昔。

    其四:北都光复在望,云中唾手可得!

    云中郡,赵武灵王始置,历经秦、两汉,虽疆域有所变更,名终不改。

    大河流经此地,水网纵横,塞外称之为敕勒川,天朝谓此地曰前套平原。

    以云中为根基,招揽部众、鼓励生产、发展农业、坐观中原纷争,岂不美哉?

    拓跋珪的下一个目标是河套。

    设使朔方、五原、云中、雁门、代五郡横连,又有几人能当?

    ……

    登国元年(384年),六月十五日,晴。

    大军跋涉五日,抵达距牛川咫尺的南池。

    六月的南池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倒映湛蓝的天空,池内芦苇丛生,水鸟翔集,池边牛羊成群。

    大获全胜的代军将士骑着膘肥体壮的骏马,握紧短兵,眼神犀利注视前方,身躯笔直挺立,气势雄浑,行走间,马蹄踏碎青草,溅起片片绿茵。

    不时见到策马的汉子手持套马杆;姑娘们提起衣角赶着牛羊,笑声阵阵,如春风吹拂,又似银铃脆响;孩童骑上心爱的小马驹,手执小巧的角弓,嬉戏打闹。

    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恋?

    望着如画般的草原盛景,出征将士都不禁放缓脚步,欣赏起这美丽景色。

    拓跋珪展颜一笑,只觉自己身处世外桃源之中,两军交锋令他精神压抑、心力交瘁,此刻也不禁放松下来。

    胡床美人、丝竹管弦,拓跋珪迫不及待想要发泄内心压抑的负面情绪。

    由于归附部族过多,牛川草场不堪重负,部分部族迁徙至牛川周围,如今牛川人流远不如拓跋珪举行即位大典之时,虽不至于冷冷清清,却也显得萧索不少。

    代军大胜而归的消息传至王帐,引得王帐部民欢呼不已,这其中固然不乏一些夸大之言,但没有不识相之人提出质疑。

    拓跋觚、拓拔遵、燕凤、长孙嵩、穆崇五人率领部民聚集在王帐以南,望眼欲穿等待拓跋珪归来。

    部民也是窃窃私语,激烈的议论着这场战斗的战果,争执不休。

    两刻钟后,地平线上浮现一条黑色长龙,长龙蜿蜒向北而来,正是回师的代军。

    战胜的代军将士胯下高头骏马昂扬,眼神凛冽,气势如虹。

    位于三军前列的拓跋珪褪去面上的倦容,换上一副坚毅的神色,目光炯炯,波澜不惊。

    部民看着大军气吞山河的威势,心中皆是一惊,不自觉的咽口唾沫,随即热烈的欢呼声响起。

    游牧民族崇尚强者、崇尚强权,拓跋珪大胜独孤部,自然而然的取得部民拥戴,这也宣告着他的统治更加稳固。

    将士们被这种夹道欢迎的气氛所感染,皆是面有得色,享受着战争带来的荣耀。

    复行二三里,大军停驻,拓跋珪策马入营,俯瞰脚下,一切尽收眼底。

    “恭迎大王凯旋!”燕凤五人齐刷刷的跪伏在地,高声呼喊。

    随之周围的部民、奴隶也纷纷跪下,额头紧贴草地。

    拓跋珪翻身下马,行到五人近前,双手虚扶:“诸君戍守王帐有功,请起”。

    “谢王上!”五人齐声应答,面带喜色。

    拓跋珪见群臣喜形溢于言表,不禁问道:“大军出征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大王复立代国,来投者络绎不绝,近几日,有三部共五千人归附”燕凤站出来回禀。

    拓跋珪闻言也是欣喜不已,连声赞赏道:“善!大善!”

    人口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成国全是建立在人口繁荣之上。

    五千人对秦、晋等大国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于新生的代国却是举足轻重。

    拓跋珪追问:“卿等是如何安置归附部落的?”

    他可不想因为怠慢来投者,毁掉拓跋氏十几代人孜孜不倦建立起的声望。

    前朝刘琨名望之高世所罕见,但他不能得人,亦不善抚人,虽来投者不绝如缕,但所剩者寥寥无几。

    反面教材在前,拓跋珪不得不慎重。

    “臣等不敢决断,请示过王太后,王太后下令安置在牛川以东于延水”燕凤答道。

    “如此甚好,孤去拜见王太后,明日巳时王帐议事!”拓跋珪沉思片刻,颔首道。

    语毕,转身向王帐走去,大步流星。

    待拓跋珪离开后,跪着的部民、奴隶才陆续起身,没有人表现出不满。

    在这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能够暂时做稳奴隶……没有人会不满……

    ……

    王太后帐。

    拓跋珪卸下伪装,如同一只温顺的家猫跪在贺兰氏面前。

    自幼失怙的拓跋珪只有贺兰氏、拓跋觚两个亲人,因而对贺兰氏的爱戴也比寻常子女更加深沉,加之近来国事繁杂,少有尽孝,拓跋珪心中愈加愧疚。

    贺兰氏看着眼前一脸疲惫之色的拓跋珪,不由心疼万分,温柔的抚摸着拓跋珪的脸庞,上前拉起拓跋珪的手轻声道:“珪儿,快起身”。

    “母亲”拓跋珪依言站起,静静立在贺兰氏面前。

    “而今你已为王,应当心系天下,我不过是一未亡人,不值得你如此挂念”。

    “你是代国的王,你的责任是为苍生谋求福祉,不应耽于宫闱之中”。

    贺兰氏慈祥的看着拓跋珪,她的眼满是宠溺与温暖,言辞却是犀利。

    拓跋珪听到贺兰氏的话,心头一震,不由抬起头看向贺兰氏,却发现她正用一种慈爱、柔和又严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母亲教诲,孩儿谨记”拓跋珪垂首恭敬的答道。

    “既然谨记,便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贺兰氏微微笑道。

    “是”拓跋珪低下头,行礼缓缓退下。

    ……

    帝性仁孝,多矜慈。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四十七章 改革势在必行

    朝阳越过地平线,王帐近郊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以及嘈杂的人声。

    拓跋珪从寝帐中走出,神采奕奕,再无前番征战的阴郁。

    王帐之中帷幕升起,王府属官、将领、部落大人皆已就位,拓跋珪携大胜之威升帐议事,无人敢不从号令。

    黄金王座上,拓跋珪一脸肃穆,鹰顶金冠熠熠生辉,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代国新立,无有礼仪,群臣见拓跋珪不发一言,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行事,暗暗揣摩拓跋珪此举用意。

    正在众臣忐忑不安之时,拓跋珪抬眸朗声道:“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亟待解决”。

    “请大王示下”群臣闻言齐齐躬身回应。

    “建国十四年(351年),羯赵衰亡,冉魏肆虐,中原纷争,无人拯救,先昭成王欲提六军,平定四海;

    惜乎,政出多门,部落号令不一,未得成行,致使中原大地为(慕容氏)白奴窃居,而今时局犹似往昔,故孤以为,改革势在必行!”拓跋珪语调低沉,语速缓慢,但却包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改革、变法,由来已久。

    春秋之时,齐相管仲‘相地而衰征’,鲁宣公制‘初亩税’。

    战国之时,七雄争锋,魏有李悝变法、楚有吴起变法、秦有商鞅变法,不一而足。

    西汉末年,王莽改制。

    只有不断变革、打破固有的阶级藩篱,才有可能解决衍生出的阶级矛盾、土地矛盾、民族矛盾,跳出不断循环的历史怪圈。

    化部落联盟为国家,从半封建半奴隶制转变为封建制,由部落议事到中央集权,改革之事刻不容缓。

    对于‘改革’一事,拓跋珪可不会顾忌群臣的看法,若有人胆敢反对,不过是血流五步、伏尸殿上罢了,又有何惧?

    王帐之外,隐隐数千精骑汇聚,刀光剑影在大日照映下射进王帐,群臣无不感受到拓跋珪对于“改革”的决心与决绝。

    面对此景皆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不敢与拓跋珪对视,更没有人说‘祖宗之法不可变’。

    当然,这并不能表明他们内心认可拓跋珪口中的“变法”,当他们利益受损的时候,他们就会背叛、倒戈、拼死反扑。

    此是后话,无需多言。

    见群臣顿首,无人言反对,拓跋珪面色稍霁,沉声问道:“昭成之时,国有控弦之士四十万,人皆壮悍,上马持弓矢、长槊、短兵,驱驰若飞,马匹满川,百万不止;敢问诸位,我国缘何不敌秦、燕两国,孰能言之?”

    燕凤、张衮、许谦等人俱为当世智者,闻言瞬间明白了拓跋珪的意图,几人对望一眼,俱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不可思议,这已经不是改革,这是要打破自冒顿以来建立的草原秩序。

    代北之战后,拓跋珪毫不掩饰心中的野望:将部民从部落大人的统治中解放出来,摧枯拉朽般击灭腐朽的草原旧贵、门阀士族,剜去华夏文明躯体上的附骨之疽,此所谓“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

    燕凤知晓拓跋珪之意,率先声援:“臣以为这是缘于各部号令不一、心怀鬼胎,若是君臣上下同欲、国人万众一心,小氐、白奴又有何惧!”

    “燕长史之言孤深以为然,此次从征独孤部三万骑,由于互不统属、号令不一,战力发挥令人堪忧”讲着讲着,拓跋珪语气加重:“当此大争之世,国无强军在侧,如何保境安民,如何收复旧疆,如何鞭策宇内,只恐孤与卿等俱为白奴阶下囚!”

    拓跋珪身躯挺拔,目光凌厉,冷冽的话语仿佛能够洞穿天地间的虚幻与现实,整个人形如出鞘的利剑,散发出凛冽的寒光,仿佛随时都会刺破天际。

    宗室长者拓拔遵、驸马都尉王建皆为这霸气的宣言感染,俯首表态:“令之所至,无有不从”。

    此二人威望、部众皆在诸部首领之上,二人表态,其余人等焉敢不从,纷纷附和,齐声高呼:“大王之令,即为神明意志”。

    “孤将于出征将士、王庭戍卫将士中遴选一万人,组建一支号令统一、军纪严明、不事生产专事攻伐的禁卫骑军,平时戍守王帐、巡防边疆,战时冲锋陷阵、讨灭不服;若尔等部下勇士被选中,尔等需放归将士家眷及其财产,如有保留,定斩不赦!”拓跋珪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万人分散到各部头上不过是杯水车薪,各部头人皆无异议。

    财产一事却是令数人面色不虞,部民、奴隶、牛羊马匹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又怎会轻易让拓跋珪夺走,只苦于无人出头,面面相觑。

    部落头人一如中原王朝的地方豪强,兼并土地、掠人为奴。

    又似江南的士族大地主,所谓‘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王谢亦是如此。

    南梁之时,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侯景一道废奴令下,投靠叛军者不计其数,可谓望风景从。

    魏晋、南朝高门之腐朽,可见一斑。

    之后的士绅阶级也不遑多让,以上几类人有一个共同特点,以本阶级利益为中心,致力于维护本阶级利益。

    如此,便不难理解东晋的联燕灭赵、北魏的联柔然平六镇、大宋的联金灭辽、联蒙灭金、南明的联虏平寇……

    拓跋珪遴选一万骑士对各部无关紧要,但对王帐却是举足轻重,一万精选的悍勇之士远胜之前的三万乌合之众。

    此所谓强本弱支!

    诸部头人终究没有反对,没有人能预测到拓跋珪的手段。

    见无人出言反对,拓跋珪心境稍平,缓缓出言:“苻秦骤崩,孤于牛川郊天复国实为无奈之举,而今人情归附,西南兵锋已解,孤意移跸盛乐,重建旧都,息众课农,尔等是随孤入云中务农抑或是牧于牛川,但凭己心”。

    拓跋珪首先为云中的发展定下基调,即弃牧业发展农业。

    云中有农田万顷、农人万户,农业基础不可谓不深厚,再者,与牧业相比,农业优越性不言而喻。

    百亩田地,可活一户,缴纳税赋又可奉养一卒,而五百亩草场仅能出一丁,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然,漠南草场亦不能弃,拓跋珪要的是漠南牧业与云中农业互为补充,相得益彰。

    王帐内气氛稍缓,诸部头人开始思虑这两项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这等关乎部落发展的大计,无不慎之又慎。

    ……

    登国元年六月,帝简擢悍勇之士万人成军,号禁卫骑。

    ——《魏书》兵志一

第四十八章 所谓民心

    王建率先表态:“乌丸部愿追随大王入云中,转为农户”。

    乌丸人自内迁至上谷郡,历经百多年的汉化,早已不能适应关外苦寒之地风餐饮露、忍饥挨饿的生活,反倒是中原的农耕文明更令他们向往。

    汉化就是这样极端。

    游牧民族不汉化时可以与中原王朝抗衡,百万人口的匈奴可以在强盛时对抗五千万人口的大汉。

    但农耕帝国的人口财富远胜于游牧民族,一旦帝国竭尽全力组建武装,游牧民族终究无法抗衡。

    汉、隋、唐皆是如此。

    全面汉化又等于腐化与丧失自我,锦衣玉食下的汉化贵族如同他们曾鄙夷的地主豪绅。

    金、辽后期,贵族之腐朽不输魏晋高门。

    杨素、文天祥、宋濂三人皆曰“胡无百年之运!”

    即此理也!

    拓跋珪之言名为征询意见,实际上也是探查下手下人的想法,他可从没想过让万余帐落的乌丸部游离在外。

    以拓跋珪观之,王建虽不堪大用却也无甚野心,他决定先以高位恩养,而后伺机剥夺其部众。

    “臣愿率领部众在漠南牧马,大王但有令至,即召部众赶赴”拓拔遵恭身道。

    拓跋珪微微颔首,面无表情,淡淡道:“准”。

    “臣愿……”

    “臣意……”

    诸部头人纷纷作出选择。

    南下云中种田与留在漠南游牧,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涉及意识形态上的思考,往更深说,代表着各部汉化程度的高低。

    燕凤统计出数据,呈给拓跋珪:“禀王上,臣粗略得算,计有三万帐随王庭南下种田,两万五千帐留在漠南牧马”。

    鲜卑计数以帐落为单位,帐落人口不等,少则一人,多则四五人,并不能反映真实人口情况。

    一帐代表一丁,因为只有成年男子才会分得属于自己的帐落、草场、牛羊。

    若以每帐三人来算,五万五千帐即十六万五千人,战时可征召胜兵五六万。

    由此可见,昭成之时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并不是虚数,代国若是全民皆兵,大有可为。

    拓跋珪沉默片刻,缓缓起身下令:“孤意,于漠南置一都护府,设一都护,分两万五千帐为五部,下设五部帅、二十五千户、二百五十名百户,平时牧马狩猎,为国家输送马匹,战时随军出征”。

    “宗室长者、略阳郡公拓拔遵佐命有功,加封其为漠南都护;加封奋武将军长孙肥为都护府副都护;迁郎中令许谦为都护府长史……以拓跋乞罗、拓跋建、长孙犍、来初真、苟乌提为五部帅……千户百户由都护府自行任命!”

    王庭迁回北都,漠南自然需要设置新的统治机构统领,拓跋珪遂采用汉宣帝时“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的都护府。

    大唐六大都护府远播华夏雄威,乃是拓跋珪毕生所向。

    高车、柔然、库莫奚、契丹、破落那(大宛)……必须沐浴在华夏文明的圣光下。

    部帅以上,皆是选用德高望重、忠勇可嘉的宗族、国族、元从,这些人与拓跋珪利益一致,不虞反叛。

    拓拔遵、长孙肥等人接到主政一方的任命,俱是欣喜莫名,拜伏在地叩首谢恩。

    “孤将于五部帅之间量校收入,以为殿最,诸位切莫自误!”拓跋珪提前警示一声。

    “臣等谨记王上训诫!”

    考核政绩与军功是必要的。

    战国之时,秦法以考核严谨、赏罚分明而著称,这也是秦国行政效率远高于六国的原因,秦的“上计制度”“官员考课”为历朝历代沿用,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考核的意义在于使臣工不敢懈怠,当然,也必定有人为了政绩鱼肉百姓,但这并不在拓跋珪关心范围。

    这是俸禄制度建立不起的必然结果,朝廷不发俸禄,面对的必然是贪污腐败横行,此局无解。

    塞外苦寒之地,又怎么可能建立起俸禄制度?

    燕凤等朝官皆是凭借丁点微不足道的赏赐生活;拓跋珪也没好到哪去,除去仪仗上必要的奢侈,几与普通部民无异。

    这也愈加凸显农耕文明的优势。

    种田才是王道!

    云中、敕勒川、盛乐,拓跋珪有些迫不及待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

    “孤给尔等五日时间准备,五日后南徙云中”。

    “臣等遵旨”群臣应诺退下。

    ……

    整军、移都、设立都护府,三件紧要之事定下。

    拓跋珪又匆匆赶往军营,落实出征将士的赏赐,所谓赏不逾时,罚不迁列,赏罚之事最是不容拖沓。

    出征及留守将士共计三万人早早地聚集在三丈高台之下,静待拓跋珪班赏,热情高涨。

    拓跋珪走至高台之上,望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心中暗暗赞誉,虽然已经有过两次这样的视觉冲击,此时依旧是心潮澎湃。

    这种一人令下,万夫景从的权势诱惑没有人能够抵挡,也难怪刘邦、项羽说出“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的豪言。

    拓跋珪面色冷峻高举右臂,声音洪亮有力的道:“此次征讨刘显,将军斩将夺旗、士卒奋不顾身,皆有大功于国,不可不赏”。

    百余名声音洪亮的壮汉将拓跋珪的话重复一边,高台下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欢呼声。

    士卒们纷纷盘算自己能得到什么规格的奖赏,牛羊、马匹抑或是好生养的健妇……

    想到这里,不少士卒眼神炙热,更有那不堪者做起猥琐的动作,这种一人一帐、无妻无子的士卒在代国简直不要太多,妇女对他们而言只存在想象中。

    当年引胡乱华的幽州刺史王浚便是因为妇女与其盟友段部鲜卑关系恶化。

    话说西晋末年,王浚攻克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多,鲜卑大略妇女,浚命敢有挟藏者斩,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

    晋史评价:黔庶荼毒,自此始也。

    由此可见,妇女对于文明延续的重要性。

    见台下有士卒淫笑,拓跋珪哪还不知他们在想什么,顿时心生一策“莫不如将这些单身汉召入军中,如此既可解决治安,又不至于影响生产”。

    这一思考,拓跋珪愈发觉得可行,

    这些无牵无挂的年轻士卒,最是容易洗脑,不需要灌输仁义礼智信,只需要不断强调忠诚、勇敢、荣耀、尚武、廉耻,就能练成一支有着狂热信仰、不惧生死的军队。

    想想都觉得美妙!

    待欢呼声稍息,拓跋珪继续道:“牛羊、马匹、妇女、奴隶,孤……都没有”。

    讲到这里,拓跋珪停顿下来,传令的士卒来不及思考将此话喊出。

    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台下群情激奋,喧嚣鼎沸,说好的赏赐没有了,三万士卒无不心怀怨怒,若不是有将领弹压,只怕就是一场兵变。

    有士卒骂骂咧咧坐在地上,有士卒暗啐于地,但没有人离开,他们在等,在等一个解释。

    三万人怀疑的目光聚集在拓跋珪身上,但他却是丝毫不惧。

    拓跋珪开口了,声嘶力竭的呐喊声搭配元首演讲时夸张的动作:“孤不能将牛羊、马匹、妇女、奴隶赐给你们,但孤会将云中最丰美的草场、最肥沃的土地赐给你们,世代传承,与国同休!”

    与草场田地相比,牛羊马匹、妇女奴隶无足轻重,“世代传承,与国同休”八个大字更如一柄重锥,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原本漫不经心的士卒闻言表情肃穆,坐在地上的士卒一跃而起,站直身躯,拓跋珪朴实无华的许诺令所有人为之震撼。

    “那些战死的勇士,他们的家人会得到应得的荣誉,他们的子女将由王帐奉养,他们的名字将刻在九丈高的石柱上,大鲜卑山的天帝会将他们的英灵送进天国……!”

    “孤与你们同在!”

    “荣耀与你们同在!”

    年轻的士卒闻此言热泪盈眶,见惯厮杀的老卒也激动的热泪滚滚,以往部落厮杀,死人什么都不会得到,只有活人勉强能分得一点残羹剩饭。

    不需要拓跋珪做得多么完美,只要比他们的部落大人、逝去的先王做得更好就足够了。

    封建时代的民心,并不是真正的民心,是靠对比得出的民心。

    “万岁!”

    “万岁!”

    “万岁!”零星而纷乱的呼声蔓延开来,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狂热的信仰之力汇聚一人。

    铁血与强权,并不是拓跋珪所向往的,但唯有如此,才能带领塞外蛮族走向文明。

    ……

    漠南都护府,登国元年始置。——《魏书》

第四十九章 息众课农

    慑服部落头人、悦服三万将士之后。

    拓跋珪顺势展开全军选拔,剔除老弱、优中选优,组建起一支万余人的精骑,命名禁卫骑军。

    经过代北之战,拓跋珪也意识到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差距,这一差距在组织能力、动员能力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游牧民族并不适合中原王朝的繁杂军制。

    游牧骑兵的优势在于军无辎重樵爨(cuan)之苦,轻行速捷,取资于敌,待敌疲惫,而后击之。

    此所以骑战步常胜也!

    拓跋珪在意识到自己的幼稚错误后,精简军制,废什伍制,采用《尚书.周书》中的军职,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

    汉官官职一应如旧。

    禁卫骑军不设将军,以之前的禁中四校尉统领,其中全旭领四千人、莫题、贺兰悦、庾业延各领两千。

    与此同时,追随王帐迁徙云中的部落有序向牛川汇聚……

    六月二十日,拂晓时分,十万人的迁徙队伍分批次向云中进发。

    是时,牛羊百万,车帐绵延三四十里。

    二十一日,过南池。

    二十三日,过诸闻泽(今岱海)。

    二十五日,过参合径,入云中,至盛乐旧城。

    盛乐,古称成乐,前汉始置,初为定襄治所,后汉为云中所辖。

    魏黄初元年(220年),弃为荒芜。

    建国三年(338年),代王拓跋什翼犍于成乐旧址八里处营建城池,取名盛乐。

    盛乐古城数年之前为秦军堕毁,因此拓跋珪并没有见到幼年记忆中的宫室楼阁,只见到断壁颓垣、荒凉满目。

    进入云中之后,拓跋珪先是派遣数路骑军探查情况,确认秦军离开云中后,开始分徙部众。

    盛乐旧址,残破城郭前。

    拓跋珪召集朝廷重臣,宣谕诏命。

    “王府左长史燕凤,昭成旧臣,声威著于四海,令其领王庭将士家眷及战死将士家眷四万人屯于旧都盛乐;

    九原郡公拓拔仪,国之干城,令其领两万人徙中陵水以南;

    南部大人长孙嵩,国族之表,令其领两万人徙荒干水以北;

    奋威将军穆崇,世代忠良,令其领两万人徙白渠水与荒干水之间;

    汝四人职责有四:安抚旧民,凿渠引水,开垦田地,广植宿麦,可得谨记?”

    “臣等谨记王上教诲!”燕凤四人踱步而出,齐声受命。

    盛乐一地无法负担十万人,为发展计,分散部众也是必然。

    如今正值仲夏时节,辟农田、翻秋地、引渠水都不算晚,若是夜以继日奋战,明年有望自给自足。

    云中发展农业的优势有三点:土地肥沃、河流不尽、耕牛众多;劣势也很明显,农具稀少、麦种有缺。

    自昭成建设农业以来,云中夙以糜子为主,甚少种植宿麦,故而麦种短缺。

    农具稀少也是不难理解,昭成之时,兵器甲胄、农具铁器皆存放于云中宫,秦国灭代以后,物资均为秦军所掠。

    紧接着,拓跋珪又语重心长告诫四人:“云中原住之民,皆先王之赤子,其先世自桓(拓跋猗迤)、穆(拓跋猗卢)以来世奉拓跋氏,尔等切勿残掠、夺人妻女、侵人田地;

    穆王之时,刑罚严峻,动辄处死,新旧猜疑,诸子迭相诛戮,终为反噬,宜引为诫;

    凡道遇黎庶宜多加宣谕,示以王化,若有野民不附,宜三往劝之,不可不教而诛;

    晋,外不能驭诸夷,内不修王道之政,胡虏(郝散)振臂一呼,天下俱反,苟延江南,亦以为诫;

    昔圣人之言‘水则载舟,亦则覆舟’,先神元王亦有言‘抄掠边民,百姓涂炭,非长计也’,此诚至理!”

    云中原住民大多是晋人之后,西晋末年,晋大将军刘琨不能抵抗汉国,边民或为抗击匈奴而死,或为匈奴所掠,彼时,代国公拓跋猗卢任用卫操、莫含等晋人,招抚边民,多有来投。

    拓跋珪之言有四个核心,善待旧民、废除掠人法、以宽治民、推行仁政。

    此言一出,有人暗骂拓跋珪迂腐不堪,有人心中百感交集,有人胸怀壮烈。

    人与人追求不同,看待事物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也不同。

    燕凤四人表情肃穆,声音洪亮回道:“臣等谨遵王上教诲,不敢有违!”

    “农人、百工皆为国家之本,应当赐予田地,借予耕牛,安抚其心,如此,阴山不能阻四方来投,大河不能绝黔首归附,小邦之民翘首以盼,大国之民乘舟而来,王师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妻之以女,奉之以衣,诚如是,四海承平之日不远矣!青史昭昭,可传尔名!”

    回到幼年生活的地方,拓跋珪不禁涌起一股使命感,这是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只觉思潮腾涌,浑然不知所言。

    “凡十五以上男子,垦无主荒地四十亩、女子垦无主荒地十五亩,以其所垦田地半数为永业田,但不准买卖,另外半数,年老身死收归国家;旧民土地若有多余,收归国家所有,偿其牛马;民若有余力,准其于山林险地开辟桑田、麻田,以二十亩为限;凡授田事,各人皆当认真核准;民有缴纳税赋、为国服役……义务,此令应当广谕,咸使耳闻”。

    “鳏寡孤独,废疾者亦得有所养,战死将士家眷由王庭为其垦半数田地,其子女若为男子,长成可入禁卫军,若为女子,待嫁之日国家奉资以为嫁妆……”

    “与民共苦,与民同忧,泰山犹可移,人心焉能不一?”

    “……”

    拓跋珪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有理想,有施政准则,有告诫,有期盼,有无产阶级的思想光辉。

    拓跋珪当然知道,这些祈盼不可能轻易实现,但这是一个志在问鼎天下的王的誓言。

    一年不能实现,那就三年……三年不能实现,那就十年……十年不能实现,那就穷尽一生……

    不需要与后来者相比,至少要向那些史书中的明君看齐,甚至超越他们……

    白渠水畔,拓跋珪牵着拓拔仪、长孙嵩、穆崇的手,为三人践行,声情并茂:“国家草创,情势维艰,皇国兴废,惟赖诸君”。

    “不使百姓安居乐业,无面目苟活世间!”

    “不敢有负圣君之望!”

    “吊死问生,与民同甘共苦,固臣之所愿!”

    三人音辞慷慨,声泪俱下。

    ……

    史臣曰:百代之季,代之复兴,固有由矣!

    ——《魏书》

第五十章 民生多艰(一)

    大河东岸,五水交汇,有一湖名金河泊。

    泊岸边的浅滩地势平坦,杂草、灌木丛生,数尺高的沙棘、马莲……遍及河谷。

    桓穆之时,匈奴作乱中州,晋室坐观百姓沈溺而不拯救,美其名曰‘衣冠南渡’,晋大将军刘琨屠戮忠良,致使并州沦于敌手,百姓多逃亡至代国,代王安置于此屯垦。

    至昭成时,代军屡破高车、库莫奚、铁弗、没歌,俘虏亦迁于此地屯垦,此为云中旧民起源。

    秦国灭代,云中沦陷,鲜卑部族逃亡塞外,云中百姓无处可逃,沦于敌手,近况已不可知。

    但见田地荒芜,一片萧瑟,早已无当年万人劳作、麦浪涌起、谷香芬芳的盛景。

    不远处的矮山上,隐隐绰绰,似有人穿行其间,再看,山间小树光秃秃一片,只余些许枯枝落叶七零八落,如同一个个孤零零的人儿。

    山脚下尽是漏风漏雨的茅草屋,村落中不见人烟升起。

    小山的背面,有片荒芜的田地,田地里,一位身躯佝偻、白发苍苍、面容枯槁的老者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半桩孩童,像是在搜寻什么。

    老者姓魏,小名三儿,祖籍上郡高奴,若是大汉帝国还在,凭借六郡良家子的身份,倒是有望做个羽林郎、期门郎。

    但那时大汉已经亡了许多年,天下尽归司马氏,“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景象不可能再出现。

    到了西晋末年,天下板荡,贼寇横行,胡虏侵扰中原,兼之水、旱、震、蝗、……灾害频发,又有皇后贾南风与诸王争权,朝廷根本无暇赈济,如此种种,魏三祖上由原本的殷实之家沦为流民,被迫逃亡至晋阳。

    后来匈奴攻陷并州,魏三祖父随众逃亡到代国境内善无县,沦为鲜卑拓跋氏统治下的半农奴。

    当时的代王拓跋猗卢威名远播,但他为人残暴,酷虐异常,是以胡汉百姓仍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直到拓跋什翼健即位,这一情况才有所好转,其人冲幼之年远赴邺城为质,耳闻目睹石赵兴衰,有所感悟,即位后迁徙百姓入云中,分予田地,逐渐减少对百姓的盘剥。

    为了避免被鲜卑人欺压,晋朝遗民纷纷给自己改鲜卑姓,魏三父亲也给自己改了个类鲜卑姓——花,说是类,其实不伦不类。

    魏三,或者说花三便是生于建国元年(338年)。

    昭成之后,百姓生活较之前有好转,但是依旧被什六、什七的税赋压的喘不过气,好在魏三继承了父祖两代人摸索出的庄稼手艺,能够勉强度日。

    近三十年过去,魏三已年近半百,他的生活阅历越来越丰富,而与他生活在同一代人的人也大都逝去。

    瘟疫、兵灾、疾病、乏粮……,死字对于小民来说太过寻常,昭昭青史也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

    封建时代,‘民’只是一个符号!

    是jiu菜!是野草!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喜怒哀乐。

    ‘民’只是王朝的见证者、旁观者、受难者!

    古代统治者常自称代天牧民,‘牧’字意为管理,由此可知,百姓在统治者心中意味着什么。

    常言道,人生充满起起伏伏,可这话放在魏三身上就不合适了。

    他的一生没有起,只有伏。

    建国十九年,他的结发妻子因为难产而亡,又五年,幼子冻毙于风雪之中,但这不是他噩运的结束,而是他噩运的开始。

    建国三十九年,秦军过境,欲玷污魏三儿媳,魏三儿媳向来刚烈,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从地里赶回的儿子听说此事,怒发冲冠,天黑之时提了把菜刀出门。

    这一去,生死不知……

    生死当然显而易见,但魏三不愿想……也不敢想……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从来如此,代国是秦国的敌国,种种恶行,无可厚非,苻坚固然是个仁人,但他无法对抗这个扭曲的世道。

    儿子生死不知,但生活还是要继续,魏三成了秦军的屯户,累年累月,终日劳作,不得歇息。

    田间日头,垄间风霜摧断了他的脊梁,令他的身躯不自觉佝偻,面上粗糙的纹路像是一条条沟壑,更艰难的是他的眼神不太好使了。

    年纪渐大的魏三不再惧怕死亡,但他不敢死亡,他得把大儿子留下的子女抚养成人。

    五月份,秦军退出云中前夕,四处出击,捣毁了原本种上糜子的田地,魏三至今还记得秦军将士驱赶马匹踩踏青苗的场景,但他敢怒不敢言,他不想孙儿辈步上儿子的后尘。

    他认命了!

    秦军走后,魏三生活回归平静,也更加艰难,采沙棘果、摘桑葚、择野菜,祖孙三人艰难的活着。

    几日前,魏三在采沙棘果时惊奇的发现,秦军毁坏过的农田中有着不少的野豌豆(薇),是以今日带着孙儿孙女于田畔搜寻。

    对于魏三来说,这‘薇’可是好东西,果实可以为粮,叶子(藿)可以熬汤。当年,老秦人便是吃着‘藿菜疙瘩汤’吊打六国。

    但田地里的‘薇’终归不多,祖孙三人搜寻半日,堪堪得到一升。

    魏三坐在田垄上,嘴里咬着一根柴草,手掌抚摸马蹄踏过、伤痕累累的田地,不住叹息。

    魏三的愁绪不难猜测,夏季可以采薇而食,冬季呢?

    田埂不宽,两个孩童嘻嘻哈哈走在前边,魏三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喃道:“秋收过后……抓紧翻田……将那湿气蓄在田里……来年开春撒上糜种……就又是一年……可惜啊……没有牛、没有种子……”。

    男童闻言,放下手中的篮子,稚嫩的声音铿锵有力:“谁说没有牛,孙儿就是牛,牛能耕地孙儿也能耕地,种子也有,这野豌豆就是明年的种子”。

    孙儿的懂事让魏三心生欣慰,魏三看着男孩儿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脸上的汗水,心中疼惜之情溢于言表,伸出干枯的手,轻柔的擦拭着他脸颊的汗珠。

    民生之艰,竟至于此!

    远处的道路上,忽有烟尘扬起,马蹄声越来越近,眼神不好的魏三看不清外间情形,心跳却是越来越快。

第五十一章 民生多艰(二)

    “莫不是秦军又回来了?”一个念头闪过,魏三心中愈加惶然,二三十年的生活阅历明确告诉他,村庄的宁静不在了。

    而每一次宁静的打破,都意味着村里人的一次苦难,征粮、征丁、劫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魏三浑浊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人世间,他将两个孩童紧入怀中,等待着马蹄声的审判。

    马蹄声停在田地尽头,百余名骑士纷纷下马,簇拥着一胡服少年迎面走来,不是别人正是拓跋珪。

    魏三顿时手脚冰冷,待缓过神,他伸出冰冷的双手捂住两个孩童的眼睛,佝偻的身躯试图挺起,以至于脊椎部位咔咔作响。

    时光终不复过往,魏三没能挺起胸膛反倒是伤了脊椎,身躯愈加佝偻。

    配着刀弓的骑士近前,魏三心中的惶然转变成无措,原本想好的称呼词忘了个干净。

    “此地可是大榆岭?”一人沉声发问。

    汉话,是汉话,魏三浑浊的眼睛一亮,手脚慢慢回温。

    魏三点点头,颤颤巍巍答道:“回贵人的话,此地正是大榆岭,旧时山上榆树颇多,村民以此自称”。

    拓跋珪见魏三惊恐的模样,忙安抚道:“老丈莫怕,我不是恶人,我是故去代王的孙子,新的代王”。

    魏三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代王’是谁,只得茫然的点点头,表示顺从。

    “我是北人(鲜卑人自称),以前也在云中,老丈是否还有印象?”拓跋珪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

    北人,魏三是有印象的,记忆中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喜欢穿土黄色的衣服。

    后来,穿着黑色衣服、操着关中口音的秦人打跑了北人,占据了云中。

    由于秦军粮秣运输困难,百姓生活比北人统治之时更加困苦,加之魏三亲人死于兵灾,魏三对秦人的仇视更深。

    在漆黑的夜晚里,魏三时常想起北人‘什六’‘什七’的王道之政。

    北人统治之时,虽然课以重税、偶有欺压,但没有烧杀掳掠、也没有夺人余粮,更多的是放任百姓种田。

    乱世之中,能够放任百姓开垦田地,无为而治,在魏三看来已经是王道之政了,至少比祖父、父亲口中的那个‘人相食’的黑暗年代好太多了。

    晋国、代国、秦国,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剥削程度的不同。

    换言之,任何朝代都不值得赞美,因为没有封建王朝代表人民利益。

    魏三猛然抬起头,见来者皆是辫发萦后,带着重重疑惑喃喃道:“北人……他们离开得有十年了吧……”

    是的,十年了,十年间物是人非,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在,拓跋珪仅看老者的身躯、面庞,就能轻易得知云中百姓的生活状况。

    拓跋珪苦笑一声,没有为弃守国土作辩解,转移话题:“老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魏三这时才想起跪拜,跪下作答:“老汉贱名魏三,有污贵人之耳,家住大榆岭下”。

    拓跋珪扶起魏三,站在田垄上又问:“本王一路行来,只见田地荒芜,敢问老丈,是何缘由?”

    “故时大榆岭有三百户人家,而今只剩下八十户,百姓一无耕牛二无铁犁,只得以人力耕种,加之天灾、疫病,田地也就渐渐荒芜了”。

    拓跋珪闻言静默,短短十年,三分之二人口说没便没,人命如草芥、非是虚言,昭成之时云中农户过万,不知此时还剩几何?

    “这是你的孙儿?”拓跋珪指着魏三怀中的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孩子年龄不大,没有见过辫发萦后的鲜卑装束,但见骑士身负刀弓、面容凶恶,怯生生地躲在魏三身后。

    “这两孩子自幼父母双亡,老汉取的北姓,大的十二岁、叫花芸;小的十岁、叫花弧”。

    “能跟我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魏三顿了顿,开始从头到尾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不辛,从妻子难产……幼子早夭……到祖孙三人相依为命,魏三像是叙述家常一样,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伤心欲绝,更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平静地诉说着。

    拓跋珪深邃的眸子紧锁魏三沧桑的面容,听得一阵心揪,眉头紧紧皱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穿越者能改变吗?

    不能!

    但至少得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

    拓跋珪令骑士取来一斗糜子,递给魏三。

    魏三见此不敢置信,怔在原地,他可从没听说过贵人给贱民粮食。

    魏三还没言语,小姑娘花芸却是俏脸煞白,抖如筛糠。

    继而跪地叩首,叩的不是拓跋珪,而是有着养育之恩的大父。

    拜完大父,花芸起身面向拓跋珪:“我跟贵人走,愿为奴为婢”。

    魏三嚎啕大哭,连连摆手:“老汉不要粮食,老汉不要粮食……求贵人不要带走我孙女……”。

    以往秦军军卒常用面饼、粮食诱骗良家,是以卖妻、卖儿卖女之事泛滥,魏三也有所耳闻,但他从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拓跋珪本意当然不在此,无奈的闭上眼睛……

    没奈何,拓跋珪又扶起祖孙三人,方才解释道:“先昭成王弃守云中,致使百姓沦于敌手,今孤率师数万,光复故地,始知百姓生活贫苦,困于冻绥,特赐予每户米一斗,以为赈济”。

    听到‘赈济’二字,魏三的情绪才平缓下来,他接过匝紧的白布口袋,老泪纵横。

    三十斤粮食不多,但却代表着朝廷对百姓的态度,至少西晋、旧代、苻秦都没有做过。

    不待魏三致谢,拓跋珪接着道:“孤不要百姓的儿女,也不要百姓的财产,孤只是想将百姓组织起来,开垦田地,种上粮食”。

    “除此之外,孤将于金河泊搭建粥棚,望老丈将孤之谕令传达给此地百姓”。

    百姓更容易相信乡党、村人,这也是拓跋珪没有派遣骑士宣谕的原因,更别说代国已经亡国近十年。

    云中河流交错,百姓相当于在封闭环境中生活,如此一来,拓跋珪只需放出‘赈济’的消息,百姓必然扶老携幼,纷纷来投。

    不过魏三仍是对拓跋珪的说法抱有疑虑,这也难怪,百姓经历旧代、苻秦两朝压榨,已经不再信任统治阶级。

    百姓不愚、也不无知,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各人心中自明。

    “你等的性命连一匹健马都不如,你又有何疑虑?”拓跋珪试图打消魏三的疑虑,话虽伤人、事实如此。

    百姓确实没有值得图谋的地方,魏三叹息一声,“孙儿,你去告诉乡人,代王施粥放粮……”

    花弧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拓跋珪一眼,扛起半桩糜子向山脚下跑去……

第五十二章 均田、屯田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山上采榆树皮的男子、山下捣榆树皮的妇女见到花弧扛着的半桩糜子,聚集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小弓子,你是说有人管咱们了?”

    “又有新朝廷了?”

    “小弓子,给潘叔说说,给你粮的大官长啥样?”

    “……”

    乡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问道。

    小弓子是花弧的诨名,为了猎些野物补贴家用,他苦练箭法,时常背着角弓骨簇,这也是诨名的来源。

    花弧憨憨的笑着,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红晕,眼睛明亮明亮,昭示着他内心的喜悦:“有朝廷了,朝廷说家家户户发粮”。

    “朝廷从哪来的?”乡邻的热情似乎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满腔的好奇。

    “骑马来的,穿黄衣服”。

    闻言有人思索起来,有妇女拉扯花弧,不依不饶:“婶子问你,那大官长啥样?”

    “蠢妇,安敢妄议大官,就不怕那大官一怒之下,不给我等发粮吗?”一老者鹰隼的眸子半阖,怒斥道。

    老者姓常名万,有识文断字之能,常为新生儿取名,在乡中威望极高,备受尊敬。

    被呵斥的妇女垂下脑袋,不敢反驳。

    常万沉吟片刻,忽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有神的盯向远处,似乎透过山林阻隔看到了什么:“骑大马,穿黄衣,这是北人回来了”。

    黄衣策马,这是北人的标志,年青一代人或许不知,年过知命的常万却是十分清楚。

    乡人听闻‘北人’二字,大多流露出担忧、害怕的神色。

    “常老,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是逃亡还是再信官府一次”有青年低声询问。

    “现如今,秦军搜刮走了余粮,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季节,没有粮食,往哪里逃?再者说逃也逃不掉,你们中有谁跑得过北人的快马?”

    青年讪讪一笑:“常老说笑了,人哪能跑得过马”。

    “老朽没说笑,我去投北人,汝等自便!”常万的话语掷地有声。

    语毕,常万带着一家数口向北而去,花弧紧跟其后。

    在场乡人皆是面面相觑。

    青年沉吟半晌,突然将怀中的榆树皮砸在地上,向北而去:“俺去看看这北人长啥样,俺大父是饿死的、俺阿爷是病死的、俺得换个死法……这草根树皮吃下去,绞得俺肠子像是断了十截……俺不想这么死……”。

    “北人也需要有人种田,应该不会杀我等……”

    “万一北人真给粮食呢……”有人弱弱出言,声音中充满了不自信。

    是的,万一呢?

    黎民、氓隶、小人、黔首、草民、布衣,王朝更替、百姓的称呼或许有所变化,但那份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亘古未变……

    百姓、或者说饥民,闻声尽皆向北蜂拥。

    组成饥民的群体五花八门,总结起来,多青壮儿童,少妇女老人。

    他们衣着破烂、蓬头垢面,面色或蜡黄、或浮肿,男子顶多一条犊鼻裤,妇女的衣物也不遑多让,仅能护住关键部位罢了……孩童瘦的像是游戏中的火柴人,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小腿与脚板肿如窝头,让人不忍直视。

    八十户,人口不过三百,拓跋珪立即令士卒取来粮食,兑现了当初的允诺,又告诉百姓多召来一户多给一升粮食。

    三斤粮食的诱惑是巨大的,当即有人派出子侄召引亲朋。

    望着紧抱粮食袋子如同抱着命根子的百姓,拓跋珪大手一挥,宣布搭建粥棚、进一步赈济,百姓感激涕零,有人叩首,有人用匮乏的、乡音浓重的词汇极尽赞美。

    见百姓无人约束,乱糟糟一片,拓跋珪喝问道:“乡三老何在?有秩何在?啬夫何在?”

    无人言语,百姓纷纷将目光投向常万。

    常万见状,上前行礼:“老朽常万蒙乡人推举,见过大王”。

    “自先王以来,朝廷夙无委派官吏,放任乡人自治,是以乡中并无官吏”。

    拓跋珪方知,旧代、苻秦两朝对于乡间的掌控力差到什么地步。

    当然,这与中原豪强为祸乡里、朝廷鞭长莫及不同,是另一种极端——放养百姓。

    “传令百姓,明日辰时,金河泊岸施粥”拓跋珪轻扬马鞭,转身离去。

    ……

    策马回营的路途中,拓跋珪不住回想一路的见闻,云中农户的凋零令他意识到,均田是行不通的,只有屯田才能尽快恢复生产。

    屯田自古已有,简言之,是一种以国家为主导的集体农业耕作制度。屯田组织性强,耕地面积广,劳动生产率高,财政收入率也较高。

    始皇帝击破匈奴之后,于河南地筑四十四城,徒适戍以充之。

    汉初,匈奴国力日益强盛,侵扰边地,文帝采用晁错之策,移民戍边。

    武帝之时,发贫民、罪犯、赘婿……六十万屯垦河西诸地,自此河西走廊世为中原故土,历朝历代(宋除外)沿袭,其意义与天朝建设新疆如出一辙。

    宣帝之时,西北羌乱,老将赵充国以屯田兵一万屡破羌人,并总结出“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

    总结起来秦汉两代,屯田大多以军屯为主。

    建安元年,魏武采纳枣祗、韩浩的建议,于许都屯田……军屯民屯皆有……曹魏后期,屯田剥削愈加严重,屯田客纷纷逃亡,世家豪族趁机吞并土地,持续七十年的屯田制崩溃。

    面对生产者与生产资料分离,社会生产关系难以为继,魏武用屯田制重新捆绑生产者与生产资料,拯救了汉末遭受严重破坏的社会经济,意义重大。

    但只能是意义重大,屯田制本质上是一种战时农业动员,并不适合长久地作为土地政策。

    此是后话,当下自然要先解决当下的问题,拓跋珪立即派遣骑士传令给拓拔仪、长孙嵩、穆崇,改均田为屯田。

    这不是朝令夕改,这是遵循‘一切从实际出发,联系理论实际,实事求是’的原则。

    回到营地,拓跋珪又定下两件事。

    第一件,遣安同出使燕国,以良马换取麦种。

    拓跋珪必须与燕国建立起外交关系,来应对北方贺兰部、西方铁弗部、南方独孤部的军事威胁,此所谓‘远交近攻’。

    一战、二战,同盟国、轴心国,法xi斯、反法xi斯,将‘远交近攻’阐述到极致。

    这一策略表现出的智慧超乎想象。

    第二件,任命张衮之弟张恂为典农中郎将,任命燕凤之子燕才、许谦之子许洛阳、许安国、许安都为典农都尉。以拓跋觚、叔孙建监察。

    此举也是无奈,鲜卑人根本没有组织屯田的能力,鲜卑人在军事上的强势也代表着政务上的短板。

    拓跋鲜卑更是北族南下的后进生,远远没有慕容鲜卑开化。

    当然,也有人政治能力不错,拓跋觚、叔孙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拓跋觚治理千余奴隶井井有条,叔孙建掌管叔孙部以后,部落蒸蒸日上。

    二者政治才能,端是不凡,但这仍不具有普遍性。

    两套官制并举将是代国未来的常态。

    ……

    张恂,字洪让,上谷沮阳人,随兄衮归国,初为典农中郎将。

    ——《魏书》卷三十七

第五十三章 七月

    七月的云中,时而热浪翻涌、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倾盆大雨,但与往昔不同,今岁的云中充满着勃勃生机。

    天色渐晚,金河泊畔人声鼎沸,忙碌一日的百姓陆续归营,端起鲜奶、糜子、野菜熬煮的稀粥。

    是的,拓跋珪的‘赈济’仅是如此,种田是旷日持久的伟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百姓不至饿死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粥棚不远处的茅草屋外,魏三与孙儿花弧、孙女花芸坐在地上,品尝着味道怪异的奶粥。

    奶粥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膻,不过魏三一家并不在乎,乱世之中,百姓所求不过是‘果腹’二字,安有苛求?

    花芸见小弟吃的津津有味,将碗底浓稠的米粒倒入小弟碗中:“小弟,阿姊吃不下了”。

    花弧内心清楚这是阿姊疼爱自己,

    倒也没有矫情,端起碗狼吞虎咽,花芸见状,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花弧喝完奶粥,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白色的方块:“阿姊,这叫奶酪,北人平日里就是吃它,一块可抵数斤米粮,你吃吧,这是小弟专门带给你的”。

    “哪来的?”花芸还没有动作,魏三却是怒气满面。

    花弧也被魏三的过激举动吓住,奶酪掉在地上摔成小块,过了许久方才怯生生答道:“女主人赏的”。

    魏三见孙儿神态不似作伪,收起怒容,告诫道:“咱祖上是六郡良家子,世世代代都是良人,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

    “况且这北人对咱是有恩德的,你可千万别做让祖宗不得安生的丑事”。

    花弧捡起沾染泥土的奶酪,耐着性子解释一遍,“真是女主人赏的”。

    魏三颔首,不再言语,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回想着北人到来后的变化。

    变化诸多,不一而足。

    至少,魏三的身份不同于以往,凭借三代人摸索出的种田手艺,他被屯田都尉授予保长一职。

    保长是什么官职,魏三弄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带领十户百姓屯垦。

    魏三并不想当什么保长,他只想开开心心种田,当上官告诉他,保长可以减免一成税赋,他没有犹豫,重重点头。

    再说花芸、花弧姊弟二人,她俩被送到了一户失去青壮的人家,替女主人收割牧草、喂养牛羊、挤牛羊奶……。

    女主人不到三十岁,膝下仅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故去的丈夫姓袁纥,算是高车人的后裔,不是纯正的鲜卑种,因此袁纥氏并没有得到过多抚恤。

    她对花芸姊弟二人还算不错……

    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不足以梳理清事物变化的脉络,百姓生活的变化得从拓跋珪任命张恂为屯田中郎将说起……

    张恂的才干远超拓跋珪预期,其人就任屯田中郎将后,细化户籍,百姓分农、士、工、医……一切井然有序。

    细化户籍之后,自然要创立新的户籍制度管理百姓,设置基层行政组织。

    拓跋珪没有延续旧代‘无为而治’的道路,于是新的制度‘保甲制’应运而生。

    这一制度虽然不是穿越者首创,但他的制度结晶不容小觑,旧时南京国民政府便以‘保甲制’统筹乡里。

    拓跋珪略加改动:以十户为一保,设保长;十保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乡,设乡蔷夫。

    农户税‘什五’,借用官府耕牛者,加‘什一’。保长税‘什四’,甲长税‘什三’,乡蔷夫税‘什一’。

    ‘什五’之税,比起西晋的‘三十税一’绝对算得上暴政了。当然,比起曹魏‘什八’的苛政还是有所不及。

    总结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历史倒车该开还得开。

    讲完农再讲士,代国的士当然不是代表知识分子的‘士’,在精神文明匮乏的代国,有识文断字之能便可勉强称为士。

    不需要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追求目标,只需要稽查户口、征收赋税、调派徭役、维护统治秩序。

    俸禄自然是没有的,朝官都没有俸禄,乡官就更别提了,减免赋税已经是代王的恩德了。

    百工、医匠单独集中,户籍分别列为工户、医户,减免三成赋税,百工负责打造耕犁、农具,医户负责诊治病患。

    随着分户顺利进行,农业生产也有序展开,北人、乌桓、高车、晋人……在同一片土地上屯垦,民族矛盾虽有,但并不似想象中的尖锐。

    究其原因,五胡是居于汉地的少数民族,并不是塞外的胡人。

    如:刘渊出生于新兴郡,官爵北部都尉。

    石勒出生于上党武乡,父为部落小酋,太安年间天灾人祸,卖身豪族佃户,后来石勒忍受不了奴役逃跑了,不料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晋朝都尉刘监见石勒生得壮实,欲卖石勒,辛得旧识宁驱相助,逃过一劫。

    之后,石勒投奔了都尉李川,饱受饥寒,差点饿死,再次逃跑,逃跑路上遇见旧识郭敬,受到接济,二人筹谋贩卖同族(羯人),未果。

    好景不长,东嬴公司马腾为筹集军饷,大捕胡儿,石勒终究没能逃过被卖为奴隶的命运,贩往平原国的路途上,石勒受尽屈辱,赖于旧识郭氏照顾,侥幸未死。

    后来的故事无需多说,奴隶皇帝仅此一例。

    羌族姚氏、氐族苻氏与魏晋王朝的关系更加源远流长。

    拓跋氏的王号不是僭称,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册封,东晋朝廷更是马不停蹄给慕容廆、慕容皝父子加官进爵,赐军资以数百万计……

    五胡乱华是历史的必然结果,必须清楚认识到五胡乱华之前的社会环境。

    换言之,华夏自乱,五胡趁虚而入。

    西晋没有及时处理土地问题、奴婢问题、流民问题,使得原本畸形的社会生态更加脆弱,在与内迁少民的斗争中一触即溃,这才是五胡乱华的本质。

    东晋延续了西晋的制度,将南北士族利益嫁接,大力发展庄园经济。

    在晋室自弃天下的情况下,苻坚是北方生民的拯救者,他的志向是‘宾服四夷,归化万邦’。

    相反,东晋对于复兴晋室、重整河山一点都不热心,朝臣大言不惭:‘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祖逖、庾亮北伐屡为后方牵制,之后又有殷浩北伐,均未成功。

    三位前辈在上,桓温已经生不出恢复中原的志气。

    桓温进军至灞上,民争持牛酒迎劳,男女夹路观之,长者含泪道:“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面对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桓温没有向近在咫尺的长安城发起进攻,而是按兵不动,当然,并不单纯是桓温北伐意志不坚,桓温入灞上没有世家豪族来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士族门阀、豪族(坞堡主)地主、胡人酋帅,没有人在乎统治阶级的血统,而百姓没能力在乎!

    凡此种种皆可明晰,阶级矛盾在前、土地矛盾在中、民族矛盾在后。

    解决阶级矛盾、土地矛盾,民族矛盾不攻自破。

    ……

    登国元年,恂别民户,佐创保甲。

    ——《魏书》卷三十七

第五十四章 背叛才是主旋律

    开垦土地,凿渠引水,拓跋珪没有参与,‘帝王亲耕’对于中原王朝意义重大,但对游牧民族毫无意义,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经济上依靠漠南牧业、云中农业;军事上依靠鲜卑骑士;政治上依靠汉地精英指导……拓跋珪只需临机决断即可,无需事事亲为。

    七月七日,鲜卑人传统节日——讲武节,亦是拓跋珪的生辰。

    讲武的意义不必多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失去尚武精神的国家就等于引颈就戮的羔羊,一如大宋。

    讲武内容有三:阅阵、阅兵、驰射。

    讲武结束,拓跋珪于宫坛之上训话:“凡选入禁卫骑军者,不事生产、专事征伐,不称兵、不称卒、俱称骑士”。

    “骑士有准则五:一曰忠,忠于王上,忠于国家;二曰勇,临阵当先,不避斧钺;三曰荣耀,心怀旧疆,矢志不渝;四曰尚武,勤习武艺,不容懈怠;五曰廉耻;恃强凌弱者,可斩!”

    拓跋珪清楚,单纯的训话并不能打动士卒,于是重赏驰射优胜者,将士尽皆喜笑欢颜。

    骑士的五条准则也传入士卒心中,驱散他们脑海中的萨满、胡天、佛陀。

    农业生产步入正轨,势力扩张也不能停歇,拓跋珪将目光瞄上了分裂的柔然别部胏(fei)渥部。

    柔然兴起于四世纪初。

    三世纪中叶,拓跋力微如日中天,南征北讨,俘获奴隶无数,木骨闾便是其中一员,无有姓氏。其人身形壮悍,得免奴为骑卒。

    至拓跋猗卢时,刑罚苛刻,木骨闾因触犯律法纠集百人逃亡塞外。

    木骨闾死,长子车鹿会即首领之位,部落日渐强盛,自称柔然,意为“聪明、贤明”,号“郁久闾氏”。柔然是匈奴、鲜卑、敕勒、杂胡的结合,并非单一民族。

    又历三世,柔然分裂为东西两部,依附铁弗刘卫辰。

    胏渥部属东柔然,部众两万,不强不弱,正可做为禁卫骑军的试刀石。

    ……

    回到王帐,拓跋珪与诸将研究起进军路线、战略目标、军械物资的调配。

    未免意外,拓跋珪决定组织万人出征,王庭发六千精骑,再征召漠南牧民四千。

    “禀王上,张侍中求见!”长孙道生在帐外禀报,如今他接替了全旭的侍从长职位。

    张衮作为拓跋珪的战略指导,参赞军事、政事,拓跋珪甚至将罗结统率的斥候交给了他。

    “宣!”拓跋珪知晓必然有要事,没敢怠慢。

    张衮碎步进帐,见诸将领齐聚,目不斜视行礼道:“王上”。

    “是喜是忧?”拓跋珪忙问道。

    张衮扫视诸将,见他们眼巴巴看着,似乎也在等待答案,遂道:“一喜一忧,不知王上先听哪个?”

    拓跋珪隐约猜测到答案,倒也没有瞒着诸将的意思,摆摆手道:“先忧后喜!”。

    “护佛侯部大人侯辰、乙弗部大人代题率一千三百帐叛逃,九原公请命追击!”

    诸将闻言脸色皆变,这可是关系国运的大事,尽管拓跋珪心中有所预料,也是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部落叛逃,处置不好就是分崩离析。

    “臣请发兵击灭护佛侯、乙弗,戮其宗族,以儆效尤!”于栗磾请命,声音中充满了杀气。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众武将尽皆起身,表示赞同。

    拓跋珪没有理会诸将的请命,目光转向张衮:“侍中可知护佛侯、乙弗叛逃的缘由?”

    张衮沉吟一番,道:“臣略有猜测,此二人或欲归西海(青海)”。

    拓跋珪眼前一亮,大致明了二部叛逃的缘由,乙弗部与护佛侯出自西部鲜卑,在西海建立乙弗勿敌国,雄据一方,二人想要通过内附迁徙至西海也不是不可能。

    乞伏、秃发、沮渠、破多罗等部都是通过内附迁徙到凉州一带。

    拓跋珪思虑片刻,觉得应该示之以宽,避免更大的动荡,挥手压下情绪激愤的将领:“侯辰、代题世代履行职责,纵然有过失,亦当容忍。方今国家草创,人情未一,愚蠢平庸的人固然徘徊不前,不值得追赶”。

    “王上圣明”张衮拱手赞道。

    “臣……”于栗磾正欲出言,拓跋珪挥手打断:“侯辰、代题之事到此为止,传令拓拔仪勿追,北有阴山、南有大河,又无船只渡河,孤料定二部数月内必返”。

    拓跋珪不信二部可以仅凭羊皮筏子渡走数万牛羊,念头转回接着道:“喜从何来?”

    “独孤部附从白部大人系佛反叛,拥兵逾两万,寇掠雁门,刘眷病笃且兵力不足以讨伐,召引秦将张蚝平叛,恭贺王上,漠南无忧矣!”

    听闻独孤部后院起火,拓跋珪大喜过望,休养生息、平平安安度过登国元年愿望,实现了大半。另一半在刘卫辰身上,冬季黄河结冰,和平极有可能不在。

    背叛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这也是魏晋南北朝的真实写照,九成的国家都是从背叛中走出,于背叛中灭亡。

    喜忧道毕,诸将退下准备出征事宜,拓跋珪与张衮研讨起征伐柔然别部。

    ……

    遭遇背叛的不止拓跋珪与刘眷。

    未央宫中的小凤凰(慕容冲)背叛了对他宠爱有加的苻坚大帝。

    赵氏坞前,苻坚握着一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信笺,信很简短,简短到只有一句话“慕容冲领军数万进逼长安”。

    前有姚苌,后有慕容冲,苻坚阅信后心乱如麻。

    六月,苻坚亲率步骑两万,围姚秦将士于赵氏坞,斩杀敌将尹买,切断水源,姚秦将士突围数次,不得出,军中多有渴死。

    苻坚以为剧本是张郃围街亭,实际上却是落魄文人虚构的上方谷之战。

    关键时刻,晋高祖司马懿附体万年秦王姚苌,天降大雨,水流汇聚,姚秦营中水深三尺,军心大振,苻坚仰天长叹:“天亦佑贼乎!”没有吐血而亡,这可能是不辛中的万辛!

    剧本回归到姚苌手中,姚秦连战连捷,士兵越战越多……

    同月,一场政变令慕容冲从幕后走向前台。

    慕容泓因执法严峻,道德威望不足,被谋臣高盖、宿勤崇弑杀,高盖等人拥立慕容冲为皇太弟,秉承帝(慕容暐)旨行事,任命官员。

    万年秦王听闻皇太弟上位,连忙遣子姚嵩为质,二人约为盟友,苻坚处境愈加艰难……

    艰难的处境下,苻坚撤军东归,毕竟距离长安二百里的慕容冲才是腹心之患。

    二人即将开始宿命般的轮回。

    ……

    乙弗勿敌国,众十数万,树基青海,酋首自称青海王,民殷且富。

    ——《魏书》

第五十五章 西征柔然

    七月中旬,拓跋珪率领全旭、庾业延、拓跋虔、于栗磾四将,共计六千骑出参合径,又在牛川汇合长孙肥所率的四千牧民,集齐万人之后,于阴山北侧西进。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如今的拓跋珪承受不起失败。

    阴山山脉蜿蜒数千里,连绵起伏,壮观逶迤,东西横亘,形如屏障,宛如巨龙穿行于广袤的草原,它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又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不消多说,战争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大军越过大青山,踏着草场、灌木、溪流,抵达河套上方,为避免暴露踪迹,一路所过全是杀戮,零散的柔然部民就此消亡。

    如今的柔然处于蛮荒阶段,尚未进化成奴隶制国家,制度松散,大致相当于二百年前的拓跋鲜卑,可以说,历史上柔然的崛起完全是个意外。

    柔然习俗与匈奴相同,如族外婚、收继婚、报嫂婚,辫发左衽,贵族穿锦缎,窄袖衣裤。

    七月下旬,拓跋珪进军至辱孤山下。时值人定时分,只见穹庐密布,妇人奴隶忙碌不停,一道简易的栅栏前,零零散散的柔然骑士巡逻四方,但没有人尽心尽力。

    丧失警惕性的后果不言而喻,万余裹着蹄的马匹正在悄悄逼近,胏渥部无一人察觉。

    胏渥是东柔然首领匹候跋之弟,平日最爱滥饮、歌舞,今日也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宁静的草原,近十年,匈奴、鲜卑、高车几乎没有发生过大战。胏渥是个爱好和平的柔然人,但有人赐予他战争。

    临近柔然大帐五里,拓跋珪一声令下:“全军出击!”

    万余骑兵如同黑云压城从远处席卷而来,冲向柔然人的帐落,马蹄践踏草地,卷起阵阵烟尘。

    “敌袭!呜~~~呜~~~~”柔然士卒闻声吹响号角,凄厉的号角声响彻辱孤山,大帐内妇孺老弱乱作一团,四周鸟兽奔走,草木乱颤。

    听到柔然人的示警声,拓跋珪不管不顾,麾下骑士严格执行了之前的战术安排:骑士将短匕刺入驮载辎重的挽马脊部,挽马因剧痛发狂向前方栅栏冲去。

    “放箭”,望着迎面冲来的百余马匹,柔然小帅跋那率先松弦,数百只利箭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朝前方百余挽马疾射而去,马儿惊恐嘶鸣,四肢不断挣扎,但还是无济于事。

    数匹挽马中箭,哀鸣一声仰躺在地上,身体抽搐几番不再动弹,身上插满箭羽,鲜血染红草地。

    但更多的马匹依旧不顾死活的向前狂奔,又一轮箭雨后,失控的战马撞开简易的栅栏,撞向方才放箭的柔然士卒。

    一万骑士紧随其后,长驱直入。

    万马奔腾的声音,打断了胏渥的欢娱,他眼神一冷,推开缠在腰间的美婢,提槊出帐。

    胏渥听得见大帐东侧的喊杀声,却看不见前方厮杀的情景,一时间不知该战该逃。

    这时,一名柔然骑士策马而来,面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肉横翻。

    “鲜卑人杀过来了,我看到了鲜卑人,漫山遍野,数之不尽……”柔然骑士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胏渥揪住骑士的衣领,厉声质问道:“你确定是鲜卑人?”

    “我不会认错的,我看到了他们旗帜上那只嗜血的驯鹿!”骑士咬牙切齿地说道:“鲜卑人自东面而来,一路向西,所过之处,无不被屠戮!”

    驯鹿本是人畜无害的瑞兽,但在柔然人眼中却是十足的凶兽,邪恶到无以复加,它是引领拓跋鲜卑从蛮荒走向文明的罪魁祸首,是高车、柔然人的苦难开端。

    “鲜卑人攻破了东侧帐落!”

    “跋那小帅战死!”

    “鲜卑人正在逼近帅帐!”

    胏渥犹豫间,坏消息接踵而来,柔然大帐东侧的数百名士卒没有坚持一刻钟,便被屠戮殆尽。

    正面战场一触即溃,部民仓促间无法集合,胏渥知道大势已去。

    杀声越来越近,胏渥做出了符合当下形势的决定,逃。

    胏渥不顾帐中的父母妻儿,也没有理会部民的哀嚎,集结心腹百人,头也不回打马向西。

    逃,对游牧民族来讲并不羞耻,“利则进、不利则走”是游牧民族的军事精华,曾经的匈奴人为躲避汉军兵锋,给穹庐安装轮子,如今高车人更是将匈奴逃跑的技能发扬光大,后来的铁木真有学有样,抛下孛儿帖落荒而逃……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故事无需赘述。

    胏渥可以逃走,但他的部民却无法逃走,身着皮甲的代军骑士如潮水般涌入柔然帐落,他们如同一把把尖刀,撕碎柔然人的身躯和灵魂,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柔然人的反抗势头没能迟滞代军的进攻,反而遭到了数次镇压,过去的奴隶纷纷反水。

    拓跋珪本意是为了吞并牛羊妇女,在镇压下几波青壮的反抗后,放出了招降命令。

    非单一种族——柔然人的战斗意志无比薄弱,纳降命令一出,除了零星的反抗,尽皆放下手中兵刃。奴隶与死亡,百分之九十的柔然人选择了前者。

    四方汇聚的骑士不论贵贱、像驱赶牛羊一样将柔然人集中起来,大帐中央的空地上,妇孺老幼聚集成团,惊惶失措的哭喊着,没有人敢站起逃跑。

    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将由马上的鲜卑人决定,但她们却没有丝毫怨言,在草原生存就必须忍辱负重。

    非但如此,牛羊马匹、武器、财货也被集中起来,骑士用草绳将柔然人捆成一串。

    拓跋珪下令挑选出柔然人的奴隶,发给木棒,镇压柔然人。

    而后才与将士庆功,并许诺赏赐牛羊妇女,骑士顿时乐不可支,与此同时,清点工作也在有序进行,不需要精确到个位数,只需要精确到千位数就行。

    凌晨时分,战果大致统计出来。此战伤亡不足千人,战死者不足两百,所获牛羊八万,马匹过万,依拓跋珪预计,应当可以遴选出五千匹战马。

    柔然两万部民经过一番杀戮、人马踩踏,亦有不少人四散而逃,纵然如此,也是俘虏过万。

    可以说,征伐柔然之战是拓跋珪迄今为止遇到的伤亡最小、最轻松、最酣畅淋漓的大战。

    当然,这个战果并不值得骄傲,全副武装的万余精锐对战青壮五千的小部落,本应该是手到擒来。

    没有与普通骑士狂欢太久,拓跋珪便回帐了,旷野中血腥味及阵阵的哭声令他很不舒服。

    胏渥帅帐,拓跋珪召来方才反戈一击的奴隶首领,此人穿着破烂的衣物,眼神中却有一股凶悍之气。

    “孤平生最爱勇士,你叫什么名字?”拓跋珪看着下方桀骜不驯的青年,问道。

    青年倒也没有摆谱,老老实实跪下作答:“回禀战无不胜的大单于,小人名叫是贲真,也是鲜卑人,经多次辗转贩卖,流落到东柔然,去年被匹候跋赐给胏渥”。

    听到大单于三字,拓跋珪玩味一笑,纠正道:“孤非塞外单于,孤乃北境之王,你可愿为本王效力?”

    “小人愿为大王效力!”

    “孤问你,东柔然距此地多远?”

    拓跋珪没有忽视胏渥部之上的东柔然,这也是他召来是贲真的真实原因。

    “约三四日路程,若是全速进军,或许两日!”是贲真答道。

    闻言,拓跋珪彻底放心,没有六七日时间东柔然根本不可能抵达。六七日的时间,足够拓跋珪驱赶俘虏、牛羊返回牛川。

    ……

    登国元年七月,帝辛牛川,西征柔然别部,大破之,获人马杂畜十余万。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五十六章 叛逃结局

    七月下旬,拓跋珪效仿围猎之事将战利驱回牛川,赐每帐肉数斤,又赐漠南都护府文臣将佐牛羊妇女,以为俸禄。

    王帐迁往云中之后,散居牛川周围的部族都迁回了牛川,近来亦多部族投效,是以此地又繁华了起来。

    拓拔遵、长孙肥、许谦三人妥善安置归附者,不单如此,都护府修葺了拓跋力微之时的土城长川城,尽心审理部落纠纷,国力肉眼可见的日益增长。

    新建的长川城位于弹汗山以西、于延水下游,虽然规模不大,存放物资、大庇风雨却是足够,颇似中原小邑。

    城中巷陌已规划好,只是尚未建成屋舍,待到入冬时分,应该又会有一番景象。

    巡视着这座黄土夯筑的小城,拓跋珪很是欣喜,这代表着代国上层观念的转变,日后进军中原遇到的阻力会比昭成之时小很多。

    拓跋珪当即下令:“拓拔遵、长孙肥、许谦三人精诚王业,各赐隶臣二十户!”

    拓拔遵三人亦步亦趋跟在拓跋珪身后,闻赏连忙谢恩。

    谢恩之后,拓拔遵请示道:“臣打算修成长川城后,再于前汉沮如县旧址修建一座城池,以长川城存放粮秣,以沮如城存放军械,平日与中原商贾互通有无,若遇战事,也不至仓促无措”。

    修建城池,振兴商业,修习内政都是好事,拓跋珪没理由拒绝,同时也很庆幸自己用人的眼光,这个堂兄的才能端是不凡。

    拓跋珪笑着点头表示认可,末了又告诫一句:“卿言老成持重,准!但有一点,绝不许匹马流入中原。

    慕容垂攻略赵地,呈摧枯拉朽之势,燕、齐、卫皆覆于其兵锋之下,孤遍观中原势力,无其一合之敌,兼之慕容氏负辽东众望,以孤之见,慕容垂复前燕旧疆之日不远矣,汝等万不可做资敌之事”。

    拓拔遵闻言一怔,旋即回答道:“臣当谨记,绝不使漠南流出匹马”。

    事实上,将“具装甲骑”“铁甲连环马”发扬光大的慕容鲜卑很缺马匹,前燕不远万里,数次征讨高车也有获取马匹这一战略资源的意图。

    “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的慕容鲜卑早在百年前就开始转化为农耕文明,据有辽东的慕容鲜卑又没有养马地。

    缺少马匹自是不难理解。

    拓跋珪必须卡住慕容垂的软肋,前番以良马换取麦种,算是无奈之举,自此以后,却不能效前番故事。

    拓跋珪接着劝诫道:“慕容垂才略过人,盖当世之韩、白,蛟龙猛兽,孤每思之,如临大敌,汝等万不可掉以轻心”。

    拓跋珪没有自视甚高,对于慕容垂这个舅公还是有着一丝敬畏之心。

    慕容垂的传奇人生不需要过多解释,十三岁领军出征,此后南征北战屡屡获胜,枋头之战大破晋军,正因为慕容垂过分的优异表现,屡遭皇帝猜忌……后来慕容垂投秦,与苻坚一见倾心,王猛屡施妙计欲除去慕容垂,终未果……淝水之战,六军皆溃,独慕容垂全师而还。

    人送外号鲜卑版刘备,但不得不承认,慕容垂的军略远胜昭烈帝。

    许谦笑着反驳道:“慕容垂固世之英雄,然其人已年近花甲,如高祖天命之年涤荡九州者,又有几人?”

    拓跋珪莞尔,没有再多言,再说下去就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见拓跋珪不语,拓拔遵接着道:“近来所投部族皆非族类,若无大军镇压,恐有反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虽说偏激,但道理显而易见,拓跋珪知晓话中之意,沉声道:“武备确实不容疏忽,孤准你编练五千人骑军,成军以后,多多侦查库莫奚、解如、契丹、叱奴……等部情形,五年之内,孤定要光复昭成旧疆”。

    拓跋珪想要与慕容垂一较长短,就必须走上以战养战的扩张道路。不然,拿什么和人口千万的中原争锋。

    “臣领命”拓拔遵欣喜万分,这代表着拓跋珪要征讨辽西以北的部族,军功、荣耀、赏赐都会有的。

    “漠南小事,汝等可自决;若有大事,上报王庭;无需事事禀报,明日孤将返回盛乐”。

    语毕,拓跋珪挥袖而去。

    拓拔遵三人立于原地,久久不动,俱是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重任。

    ……

    翌日,拓跋珪回师云中。

    由于俘虏拖累,行军速度不快,拓跋珪索性游山玩水,直到月底才返回云中盛乐。

    盛乐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民众皆是在燕凤、张恂的组织下屯垦,并没有多少人来迎接这只全胜之师。

    拓跋珪回到云中第一件事便是班赏将士及留守重臣,解散军队轮番休整。

    此举也是希望通过士卒之口宣扬出战果,激发民众对胜利的渴望,好为将来全民皆兵作准备。

    王帐大殿,拓跋珪听着张衮汇报月余以来云中发生的大小事务。

    零碎琐事不足一提,但有一事却是令昏昏欲睡的拓跋珪来了精神。

    缘何如此,却是张衮放出了重头戏:“王上神机妙算,不待月余时日,侯辰、代题二人便返,九原公已将二人及其部民押回王帐,听候发落!”

    “侍中谬赞,且去看看侯辰二人”倚着王座的拓跋珪眼神一凛,他没有下令追击二部,却不代表会宽恕他们。

    侯辰、代题毕竟没有反迹,王帐也只是将其监管起来,并没有收押。

    拓跋珪携文武将官直奔乙弗部帐落,侯辰与代题皆跪于地上,面色惶恐,二人虽为阶下囚,却也怀着一丝侥幸心理。

    “罪臣代题、侯辰叩见大王!”

    拓跋珪居高临下,俯瞰着跪伏于地的二人,喝问道:“汝二人何故叛逃?”

    “只因思念故国,欲归先人坟茔处”代题垂着头,低声答道。

    拓跋珪怒极反笑:“汝等不忠不义之人,也配言孝?”

    代题闻言,自知难以存活,索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侯辰见状,面露悲痛,啐于帐中:“禽兽尚知孝,可以人而反不如乎!”

    拓跋珪没有深刻思考二人的辩解,任何狡辩都掩盖不了叛逃的事实,从来论迹不论心,“情有可原,然国法不容,设使人人都如汝二人一般,无故叛离,国家岂有宁日?念在汝二人累世修役,不罪宗族!”

    “拖下去,斩!发其直系亲属为奴,遣散其部民众,不准聚居”。

    “是!”

    拓跋珪命令一下,长孙道生指挥狞笑着的侍卫拖走代题二人。

    代题可以接受赐死,却不能接受家人被发为奴,绝望道:“吾虽有负王恩,但罪不至此!”

    侯辰更加不堪,破罐子破摔:“拓跋珪,你妄杀大臣,就不怕失去天下人心吗?”

    “凭你,也配和孤谈人心?”拓跋珪不屑。

    两道惨叫声响起,代题二人身首异处。

    拓跋珪出帐,望着两具冰冷的尸体,目光如电:“道生,数一高杆,悬其首于北方,任其身躯暴尸荒野!若有人为二贼收尸,一并斩之”。

    “是”。

    观刑诸人无不骇然。

    事实正如拓跋珪所料,代题二人自投罗网,于栗磾等主张追杀的将领心中更加敬畏。

    ……

    于栗磾,代人也,本姓万纽于氏,能左右驰射,武艺过人。

    ——《魏书》卷十五.于栗磾传

第五十七章 吕光

    解决完代题、侯辰两个二五仔,拓跋珪又遇到了新的难题,安置柔然俘虏。

    种田,自然是不可能的。

    纺织业、盐业、手工制造业、酿酒业、冶炼业;拓跋珪所能想到的都不太切合实际。

    纺织业的重要不需要多说,自始至终都是中原王朝的支柱产业,百姓赋税常常缴纳帛、絮、丝。

    但是没有桑、麻、养蚕业的支撑,纺织业只是幻想中的空中楼阁。

    盐业可发展空间倒是有,漠南盐池出产的食盐颗粒饱满、色泽青白,但代国并不能利益最大化,没有人会买代国的食盐,中国也从不缺少产盐地。

    而手工制造业又面临着无人买单的难题,总不可能自产自销。

    酿酒业可以无视,乱世不但不能发展,反而应该下禁酒令。

    排除四项不切实际的想法,唯有冶铁业有一丢丢建设性,拓跋珪喵上了山清水秀的大青山。

    记忆中,天朝为保护环境,下达过红头文件禁止企业开采大青山。

    由此可见,大青山矿产资源之丰富,这也并非孤证,大青山以西便是温侯老家,著名的草原钢城。

    一念至此,拓跋珪命人召来拓跋泥与綦(qi)毋基。

    拓跋泥宗室出身,算是国之疏族,现任千夫长;綦毋基是后汉匈奴右贤王之后,代国最出色的工匠,拓跋珪的王帐、金冠都是由他督造完成。

    二人来到大帐,跪地行礼:“参见王上”。

    “起身吧!”拓跋珪微笑着挥手道。

    二人起身站好:“谢大王!”。

    “汝二人不必拘谨”拓跋珪温声道:“孤召二位,是有一件关乎国家大计的机要之事!”

    话音落下,拓跋泥抬眼望向拓跋珪,心中暗自思量着什么;綦毋基更是倍感恩荣,他不过是个卑贱的匠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有被一国之主召见的时候。

    事实上,春秋战国之时工匠地位并不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工匠地位随着墨家的衰弱,渐渐沦为帝国附属……

    穿越者当然没理由将百工技术视为“奇巧淫技”“艺成而下”。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命拓跋泥组建军器监,加封其为军器监监令,封綦毋基为监丞,各赐僮隶十名!”拓跋珪宣布任命。

    拓跋泥顿首拜谢,綦毋基高呼:“大王如此重用,小人惶恐至极!”

    拓跋珪抬手:“先不要急着惶恐,孤会将部族中的工匠都拨给你,你的任务是勘测铁矿,若是勘测出矿脉,孤定不吝赏赐。届时,俘虏的万余柔然人也都会拨给军器监”。

    “军器监职责是打造箭矢、铠甲、刀兵,汝二人切勿怠慢”。

    拓跋泥、綦毋基连连称是。

    綦毋基起身,试探着谏言:“臣有一言,愿进献大王”。

    “监丞请讲!”

    綦毋基拱手,叙述起来:“大王不必命人勘测矿脉,大青山以东固有铁矿,昭成之时便有开采,只是困于人手不足,未能形成规模”。

    “其地多于地表出产矿石,虽然质地不纯,但却易于开采,若有足够人手,岁炼万斤精铁不难!”

    “此言当真?”

    拓跋珪拍案而起,由不得他不激动,万斤精铁便是四千把环首刀,十万支铁箭。

    代国的军械实在是太落后了,幸好目前对手中并没有人可以对代国形成降维打击。

    綦毋基点点头,万斤精铁已经是他谦虚的说辞了,“昭成之时,臣父添为矿场主事,是以臣知晓其中内情!”

    闻言,拓跋珪大悦:“善!大善!汝要何赏赐,孤一并应允!”

    “前番恩泽,臣已是愧不敢当,又怎敢厚颜请赏”綦毋基温言拒绝。

    拓跋珪也没有再坚持,临了表彰一句:“国家兴旺之日,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此话一出,使得原本心不在焉的拓跋泥不住侧目,年近四旬的綦毋基激动得手足无措。

    “汝去召集营中百工及其家属,三日后由出发!”

    綦毋基退下,拓跋珪又对拓跋泥交代起机宜:“命你率所部千人护送百工、及俘虏至大青山!”

    “是贲真的柔然奴隶军也拨给你,你的任务是监察百工及奴隶,可以有死人,但绝不许有逃人,你可明白!”

    拓跋泥虽然不愿离开政治中心,但碍于拓跋珪权威,只好点头应允。

    “这是孤写给九原公的手书,望汝二人和衷共济”。

    拓跋珪取过案上的绢布,递给拓跋泥。

    大青山在拓拔仪管辖范围内,拓跋珪可不想二人闹出龃龉,耽误国事。当然,二人俱为宗室,闹出矛盾的可能不大。

    拓跋泥领命退下,拓跋珪轻抚眉心,眼看农事、工事步入正轨,拓跋珪又思虑起黄河西面的刘卫辰。

    让人开心的事情几乎没有,令人烦躁的事物却是数不胜数。

    ……

    如果说七月的云中是炎炎夏日,那么七月的西域则如煅烧的熔炉。

    故事发生在龟兹国,这个汉帝国御用背景板身上。

    主角叫吕光,略阳氐人,或曰吕后族人吕文和之后,故太尉吕婆楼之子,现年四十七,也是苻秦帝国最后的擎天之柱。

    同样是传奇的一生,初战刺张蚝、降张平;二战破二苻;三战平前燕;四战擒苻重;五战威服蜀地;六战俘苻洛、斩苻重。

    前年,车师王、鄯善王向长安朝贡,表示愿意协助秦军征服西域。

    是时,苻坚正欲完成大一统伟业,经略西域,三人一拍即合。

    去岁正月,苻坚任命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统将佐数十人,步卒七万、铁骑五千远征西域。

    大军过敦煌,出玉门,经高昌,越沙海,于十二月抵达焉耆国,兵威之下,焉耆等国纷纷请降,焉耆以西的龟兹等国据城坚守。

    吕光以披甲木人为疑军,居延城中的龟兹军不敢交战,死守城池。

    龟兹王恐惧,以重金求援于狯胡国,狯胡人即中亚游牧民族嚈哒人,西方称白匈奴。

    狯胡王贪图财货,发骑兵十万,又联合温宿、尉头十余国,联军步骑二十万、号称七十万,浩浩荡荡杀向居延城。

    吕光沉着冷静,集结兵力,前阵以数重长矛为拒守,中军后军以弓弩为主,左右两翼以骑兵为主攻。

    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吕光慷慨陈词“今去家数千里,进则事成,退则必死,努力共功名!”

    吕光的声音回荡在军阵中,军中男儿闻声,无不热血翻涌。七万秦军向死而生,向二十万西域联军发起绝命攻击。

    没有激战,士气的胜利就是军事上的胜利,西域联军望风而逃。

    吕光一举攻占龟兹,西域三十余国惮于吕光威名,尽皆遣使纳贡,归附苻秦。

    往昔桀骜狡黠没有臣服的胡族国君,不远万里都来表示归附,上缴大汉帝国所赐符节,替换为苻秦帝国的符节。

    相较于魏晋两朝的口头朝贡、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秦国真正重建了自汉末以来的朝贡体系。

    此时的吕光并不知道淝水之战,他正沉迷黄金遍地、丰饶富庶、民生安乐的西域。

    西域三十国的朝拜也令吕光萌生出割据西域的想法。

    ……

    吕光,字世明,略阳氐人也。少沈毅凝重,宽简有大量,喜怒不形于色。时人莫之识也,惟王猛异之,曰:“此非常人。”

    ——《晋书》

第五十八章 燕国

    邺城城外,目之所及尽是深沟壁垒,军帐绵延百里,遮天蔽日。

    四周早已筑起高墙,立上拒马,拒马之间是守备森严的长矛戟林,数万弓手站在高墙之上严阵以待。

    红底黑字的‘燕’字大旗,迎风猎猎飞舞,大日照耀之下更显煜煜生辉。

    穿过辕门,越过重重军营,一顶巍峨壮观的白幕军帐映入眼帘,帐外甲士阵列整齐,毫不懈怠,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目中毫无惧意,似乎任何危险到来都无法影响他们情绪波动。

    慕容垂在帐内的案牍前,负手而立。其人身着一领赤炼铠,外罩一件黑色大氅,虽早已过天命之年,却仍是面目威严,眼神犀利,戎马倥偬养成的威势不经意散发出来,令人不敢直视。

    顶盔掼甲罩袍束带的将佐立于帐下,等待着慕容垂的军令。

    慕容垂环视一眼,世子慕容宝,慕容绍、慕容楷、慕容农、慕容隆……等宗室诸王俱在,坐回正位。

    慕容楷率先跪地请罪:“臣有罪,不听骠骑将军之言,致使我军大败,请天王惩处!”

    慕容楷是前燕名将慕容恪之子,但他才能一般,前番追击叛逃的丁零人翟真,中了诱敌之计,折损兵马过万,心中不由恐惧。

    翟真,河南王翟斌之侄,翟斌自恃有功,傲慢无忌,屡求封赏,又见邺城久攻不下,遂起贰心。

    因翟斌行事骄纵,诸宗王上谏请慕容垂杀之。

    慕容垂的境界自然是比子侄高出一筹不止,想法性格也与汉昭烈帝很是相像,“河南之盟,不可负也!若翟斌率先发难,则罪在翟斌不在朕。

    今翟斌反迹未昭,若使汝等擒而杀之,天下人必曰朕嫉贤妒能,朕欲收揽四海豪杰成就大业,又怎能行此狭隘之事?

    杀一翟斌而失天下之望,智者不为也!

    朕以二十万精卒防备翟斌,纵然他真有谋反之心,又何足道哉!”

    慕容垂丝毫不把翟斌放在眼里,王猛之后,天下已经没有人值得慕容垂重视。

    慕容农坚持己见,力求慕容垂杀掉翟斌:“翟斌兄弟恃宠而骄,必成国家腹心之患!”

    慕容垂想到淝水之战前夕,信心满满的苻坚,笑道:“正欲翟斌骄耳,骄则必败。翟斌于国有功,应当听其自取灭亡!”

    翟斌不知慕容垂麻痹自己,愈加骄纵,甚至与苻丕相约,毁去燕军设于漳水的堤坝。

    此时慕容垂安排的细作早已渗透到翟斌内部,于群臣面前出示翟斌谋反的证据,一举诛杀翟斌,翟斌余党翟真北走邯郸、中山。后续详情无需多言,结果是前去追剿的慕容楷大败而归。

    “退下吧!”慕容垂看了眼慕容楷,淡淡道。他对待宗室向来宽厚,没有追究慕容楷败军之责,况且今日召集军议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

    慕容垂沉声道:“苻丕势穷力竭,又非我族类,断无归降之理,朕意退驻新城,解去邺城之围,放苻丕及诸氐西归,如此,既可筹谢秦王昔日之恩,又可发兵讨灭翟真!”

    诸将闻言,心知天王决意退兵,无人反对!

    唯独慕容农想到半年以来的辛苦,颇有些不甘心,试探着谏言:“不如决漳水之堤,灌入修好的沟堑,城中秦军外无援军,内无粮秣,入冬之前有望光复旧都!”

    邺城,虽然是前燕的国都,但慕容垂对它没有丁点留恋,邺城之中,有着他无尽的屈辱。

    慕容垂,本名慕容霸,幼年之时策马奔腾不慎落马,摔断门牙,皇帝慕容儁因此取笑慕容霸,改其名为慕容?(jue),意思是身体残缺,残疾人。

    慕容儁是皇帝,言出法随,慕容霸只得忍受这份屈辱,更名慕容?;不单如此,慕容垂一生挚爱段氏亦死于邺城大牢之中。

    皇帝慕容儁忌惮慕容垂,仿照前汉巫蛊之祸,逮捕段氏,勒令段氏检举慕容垂谋反,段氏不肯,慕容儁炮制十余种酷刑,段氏为保全慕容垂性命,不发一言,最终殒命于严刑拷打之下。

    段氏死后,慕容垂悲痛欲绝,这也是慕容垂立优柔寡断的慕容宝为世子的原因。段氏另一子,死于金刀计下的慕容令也被追封为世子。

    当然,慕容垂立慕容宝为世子,是顶着重重压力的,因为子嗣大都比慕容宝出色。

    说到慕容垂的子嗣,便不得不说起谋略过人的慕容农!

    淝水战后,慕容农率十余骑入列人,收乌桓,破阴馆,斩石鉴……收附军士数万,赶赴邺城围困苻丕,他的履历与大唐平阳公主如出一辙。

    慕容农将略、文采俱在诸子之上,但很可惜,世子之位与他无缘,慕容垂对他的定位是扶保世子。

    经历过兄弟阋墙的事,慕容垂本该有所惊醒,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这也注定燕国朝局的波云诡谲。

    臣强主弱,国家必然发生祸乱!如周公、霍光恪守臣节者又有几人?

    言归正传!

    慕容垂早有定计,没有同意慕容农水淹邺城的计策,说:“中土民生凋零,实不欲再造杀孽,朕非魏武,苻丕亦非袁尚,吾素知苻丕才干,其人志大才疏,好谋无断,朕敢放开西归道路,只怕他会以为是孤的计谋!”

    慕容垂倒也没有说错,苻丕性格是典型的袁本初,慕容垂能在河北复国,苻丕功不可没。

    见慕容垂主意坚定,慕容农也没再坚持。

    至此,围城半年的邺城之战告终。

    苻丕虽然取得了战术上的胜利,但却面临着战略上的巨大失利。

    决议即下,二十万燕军陆续退走,慕容垂又派慕容农巡行清河、平原……,监督征收田租赋税。

    慕容农明确律令,令贫富之家适当承担税赋,军纪严明,无所侵扰,缴纳粮食、布匹的人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慕容垂宣布遵循魏晋、前燕九品官人制,肯定士族门阀特权,承认坞堡主的合法性。

    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渤海高氏、渤海封氏……闻讯,纷纷归附,范阳卢氏、范阳祖氏……翘首以盼,等待王师(燕军),河北豪强争先恐后纳绢输粮。

第五十九章 西巡

    八月中旬,安同绕过漠南返回盛乐。

    安同此番出使后燕,并未见到慕容垂,只见到了最不受慕容垂待见的儿子慕容麟。

    当年,慕容垂携诸子逃亡秦国,慕容麟半路逃跑,告发便宜老爹,后来又告发兄长慕容令偷袭龙城,慕容令因此殒命。

    这能待见才怪!慕容垂没来个大义灭亲算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没见到慕容垂,但好歹是换回了麦种。

    以良马换取麦种,慕容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有着广泛民意支持燕国并不缺少粮食。

    拓跋珪命人将麦种送往屯田处,按照预计,霜降之前应该可以结束耕作。

    九月,拓跋珪踏上西巡之路。巡视领地,也是鲜卑首领的日常生活。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巡视当然不需要御驾,是以拓跋珪带上张衮、全旭、长孙道生、于栗磾及千余骑士便出发了。

    过白渠水,一路西行,拓跋珪也发现了制度不完善的好处,不用恪守礼仪、祖制。

    时下,屯田大业刚刚开始,田地、农人多集中于一处,道途所见确实是一副凋零之象。

    拓跋珪西巡之意不是体察民情,民情不用体察,往最差的方向想象即可。

    临近冬季,拓跋珪将大河西面铁弗部的危险程度提升两级。铁弗部与拓跋部的恩怨可以追溯到百年前,如今已是五世之仇,距离九世之仇只差四代。

    对于代代反骨仔的铁弗部,拓跋珪没敢掉以轻心,铁弗首领刘卫辰虽然屡降屡叛,节操为人不耻,但他能周旋于秦国、代国两个大国之间,收服柔然,也不失为一时之才。

    燕凤对他的评价是狡猾多变,算是很中肯的评价。

    不一日,便至云中旧城,也是昔年拓跋珪被俘虏的地方……。

    目视滚滚东流的荒干水,拓跋珪不由心生感慨,昔年的亡国贵胄、垂髫小童,已经成为掌控二十万民众的王者。

    一别经年,再次回首往事,恍如隔世。

    曾经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邓羌已化为尘土;言出法随,总御玄朔的天王苻坚面对慕容冲进退失据,早已没了当初一鼓平江南、挥师定西域的志气;万年秦王姚苌、燕王慕容垂皆已垂垂老矣;非常人的吕光也已不在壮年……

    唯有舞勺之年的自己,雄姿英发,肇定王基,帝业正起。

    想到王基、帝业,拓跋珪忽然想起一件忘诸脑后的大事,低喃道“西巡之后必须重订国号,早早立下正统,为将来对付僭晋作准备!”

    拓跋珪没有入云中城,长孙嵩闻讯赶出,二人于白渠水畔谈起民情。

    长孙嵩还是过去的儒雅模样,只不过神色有些疲惫,这也难怪,如今代国的统治阶层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几乎没人有治理国家、治理百姓的经验,更别说不到而立之年的长孙嵩了。

    对于曾经雪中送炭的长孙嵩,拓跋珪略显恩宠,令他近前三步之内答话,“治理百姓与治理部民可有不同?”

    “大有不同,治理百姓,事事皆需考虑,比治理部民难上不止一筹”长孙嵩话中不免抱怨,但更多的是主政一方的喜悦。

    拓跋珪笑着颔首,又一一问起人口情况、田亩几何、土地品质、屯田状况、凿渠引水……事宜。

    “臣到任之后,按照王上之令施粥赈济,发放救济,百姓多有归附!计有一千四百户,五千余人,臣任命勤于稼蔷者为保、甲长,令其组织屯垦,效果显著”。

    “但因为缺少农具,田地开垦效率较低,截止日前,堪堪开垦出三千顷!”

    “三千顷田地皆是良田,据老农讲,亩产当在两石以上”。

    “凿渠饮水尚未来得及实施,臣计划于冬日广造农具,待明年开春之后,再行疏通水渠”。

    长孙嵩算得上博闻强记,凡拓跋珪所问依序作答,几乎没有疏漏,关于农事也讲得头头是道,看样子下过一番苦工。

    拓跋珪听得频频点头,至少长孙嵩是真正理解了‘息众课农’的战略意图。

    长孙嵩的表现令拓跋珪心情愉悦,鲜卑从不缺少英才,缺少的是一位雄主。

    口头表彰长孙嵩一番,结束了简短的问答,拓跋珪再次踏上西巡之路,西巡的重点是白道径与稒阳塞。

    白道径是大青山通往塞北的小径,拓拔仪立帐于白道径口,亲自防御阴山以北,农事戎事一手抓,搞得有声有色。

    拓跋珪见到拓拔仪之时,后者正在舞剑,大开大合的剑法搭配魁梧身躯,将身上的威猛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以往,拓跋珪也听说拓拔仪可以开十石强弓,但他从来没有信过,此刻见到后者摧锋夺命、气断山河的剑法,终于知道传闻不假。

    “美须髯、善骑射、jing算术、膂力过人、有谋略、亲贤爱士、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拓跋珪细数对拓拔仪的印象,不由暗自咋舌,拓拔仪方方面面,完完全全对标关云长。

    “王上”拓跋仪发现了拓跋珪的到来,收势插剑回鞘,躬身行礼。

    拓跋珪发自内心赞叹道:“九原公之剑法,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拓拔仪含笑接受了拓跋珪的称赞,没有谦虚,武人有着武人的骄傲。

    旋即,拓拔仪似是想起什么,抱拳请罪:“侯辰、代题之事,是臣处置不当!”

    拓跋珪摆手:“侯辰、代题,跳梁小丑而已,不值一哂;孤听说你率领部民屯驻白道,防备宵小,又安抚流亡,广辟田亩,特意转道,只为与你一叙宗室情谊”。

    拓跋珪与拓拔仪的关系很复杂,拓跋珪之父拓跋寔与拓拔仪之父拓跋翰为亲生兄弟,后来拓跋寔逝世,拓跋翰娶寡嫂贺兰氏,贺兰氏变成了拓拔仪嫡母……关系就是如此复杂,但不论是从血缘还是礼法上讲,二人关系都十分亲近。

    不管拓跋珪内心作何想法,至少表现出的恩宠令拓拔仪很是受用,拓拔仪郑重道:“臣不敢居功,惟愿辅佐王上克定中原,成先昭成王未竟之功业”。

    “乌泥(拓拔仪字)志存高远,孤亦不甘雌伏,孤计划明年大举进攻独孤部,彻底将其覆灭,收回代郡、雁门,依你之见,可能成事?”

    拓跋珪虽是问拓拔仪,却也存着考校随行将佐的意思。

    “今独孤部势微,又遭白部叛乱,依臣估计,独孤部可战之兵已不足三万,精锐至多万人,独孤部士气低落,我军士气高涨,两军相会,胜之不难”拓拔仪作出肯定答复。

    张衮接着道:“若独孤部据城坚守,便封锁桑干川、武周川,使其亡于内外交困”。

    “代王取代地,探囊取物耳!”

    “……”

    是的,战争的主动权已经牢牢掌握在拓跋珪手中。

    ……

    元仪,长七尺五寸,容貌甚伟,美须髯,有算略,膂力过人,弓力将十石。少能舞剑,骑射绝人。

    ——《魏书》列传第十六元仪传

第六十章 军器监

    白道水上游,山清水秀的大青山脚下,一座大型工坊正在建设。

    綦毋基、拓跋泥陪着拓跋珪巡视尚未完全建成、却已经开始运转的军器监。

    军器监管理人员是拓跋泥手下的百夫长、十夫长;监工是是贲真的柔然奴隶军;匠人只有两百,有不少工匠并非铁匠出身,手法显得生疏;柔然俘虏承担了一切脏活苦活累活,采樵炼焦、开采矿石……。

    大青山的露天矿脉,属实富余,至少拓跋珪完全不用担心矿脉枯竭。

    许多满身鞭痕的柔然人,无声诉说着拓跋泥、是贲真的残酷镇压,战败者的命运一贯如此。

    拓跋泥虽然手法粗暴,但对于矿区的管理却是井井有条。

    老弱开采矿石,灰头土脸的柔然青壮推着小车、赶着犍牛,将一车车铁矿石送往冶铁区,伐樵的是健妇。

    冶铁技术是已经广泛使用的高炉冶铁,丈高的炼铁炉由土石与砂岩筑成。

    綦毋基也适时地抖露工作成果:“臣将工匠分成两部:由工艺尚不熟练的铁匠铸造铁簇,又令技艺精湛的铁匠打造环首刀!各处工匠已经出产箭簇与环首刀”。

    “如此安排,甚善!”拓跋珪对綦毋基的安排予以肯定,不需要打造铁甲,仅是为骑士配上环首刀、铁箭,便已经是如虎添翼。

    至于“骑兵三宝”,拓跋珪暂时没有让它们出世的想法,至少要等到完全掌控漠南、塞北之后才可以。

    炙热的熔炉散发出滚滚热浪,叮叮当当声音震耳,出铁口汩汩流出滚烫的铁水,铁水流入备好的模具,一根根铁质箭簇瞬间成型。

    綦毋基、拓跋泥簇拥拓跋珪步入冶铁区内,铁匠忙将刚刚锻造成的箭簇呈上,拓跋珪紧紧握着这柄尚有烈火余温的箭簇,心生疑惑,印象中汉代已经应用煤炭炼铁,怎么当下还是用木炭。

    “没有发现石炭吗?”

    闻拓跋珪之问,綦毋基忙应道:“有是有,但不易于开采,臣已派人向更远处搜寻”。

    拓跋珪颔首:“孤观锻造箭簇不难,可以酌情增加人手,军器监,一切以出产军械为主!”

    拓跋泥点头称是,这也宣告着柔然矿工将遭受更深层次的压榨,规则向来如此,不必深究。

    矿场外,綦毋基恭顺地送走拓跋珪,心情依然振奋,后者对军械监展示出的重视令他心头火热。

    “如何才能稳固在大王心中的地位?”綦毋基沉思良久,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句家传秘技上的话,“烧生铁精以重柔挺,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可斩甲三十扎”。

    想到这里,綦毋基快步回到冶炼区,抄起三十斤重的大铁锤……

    ……

    巡视完军器监,拓跋珪踏上了西巡的最后一站——包头站。

    具体说是稒阳塞,稒阳塞是两汉进攻匈奴的桥头堡,后汉度辽将军邓鸿从此地出塞,大破北匈奴。

    荣光自然是有,但当下稒阳塞已经损毁,只剩下数条羊肠小道通往五原,这也是侯辰、代题二人不得逃脱的原因。

    山间小路,策马不易,拓跋珪与诸将弃马登上阴山余脉,伴驾的张衮已年近五旬,气力不济,一行人走走停停。

    年轻气盛的拓跋珪感慨道:“孤常听人说,太行之险、山路难行,在孤看来,这阴山也不遑多让!”

    张衮接话道“有此山川险阻,大王只需将目光放在东方,待戡定刘眷叔侄;便可东征东胡,东胡愚悍少虑,取其生口、牛马奉养将士,可得敢战之士数万;而后重拓塞障道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铁弗,必能全据河南地”。

    拓跋珪笑笑:“说不准刘卫辰也是作此想,近来孤打探到刘卫辰倚仗四万部落兵东征西讨,北据跋那山,南据石子岭,东至石崖山,西抵大河。此僚非是易与之辈啊!”

    拓跋珪倒不是畏惧刘卫辰的四万部落兵,但也感受到了刘卫辰的日益壮大。事实上,刘卫辰才是那个最有希望全据河套的人,因为他已经有了河套的十之七八。

    河套是目前五个最大的少数民族聚集地之一,这意味着刘卫辰势力的膨胀速度会远远超过拓跋珪。

    另外四个是关中、晋地、幽冀、凉州,换言之,北方势力的角逐就是这五家少民的互相攻伐。

    占据晋地边角的拓跋珪,面对的形势并不轻松,因为晋地少民没有鲜卑,主体是稽胡、羯胡、契胡、粟特、卢水胡、……拓跋珪根本不可能从晋地取得支持。

    张衮接话道:“刘卫辰弑侄篡位,屡降屡叛,为人残暴又没有信义,河套民众纵然因为他的兵威归顺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臣猜想河套民众必定如同诅咒夏桀一样诅咒卫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耳闻张衮将刘卫辰比作夏桀,将自己比作汤武,拓跋珪没有激动,而是静待起下文。这种比喻,听听就行!切勿当真!

    “兴国的原因不尽相同,亡国的原因却是一样的,刘卫辰不过占据弹丸之地,却不修仁政,滥用民力,他的灭亡是可以预见的”。

    拓跋珪拜道:“穆王得卫操,始有国家;昭成得燕凤,征伐四克,威被荒遐;孤得洪龙,可以饮马长江!”

    张衮对拜:“乐毅为燕昭王出谋划策,荀攸竭尽全力辅佐魏武帝,能辅佐一代雄主,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大王天姿杰迈,逸志凌霄,必定能囊括六合,统一四海。赶上时世风云变幻的机会却不想建立腾跃之功的人,称不上是人中豪杰!”

    张衮俨然是将拓跋珪视作鞭策宇内的那个人,而他的目标是做一代名臣。

    “侍中的心意孤明白了!”

    登上矮峰,遍览破碎的山河,拓跋珪的西巡之路也结束了。

    ……

    第一卷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336/ 第一时间欣赏风起代北最新章节! 作者:锦鲤跳跳所写的《风起代北》为转载作品,风起代北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风起代北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风起代北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风起代北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风起代北介绍:
《魏书》:帝起代北,平大漠,破后燕,取后秦,定凉州,统一南北,柔然远遁,西域重开,九州同风,万邦来朝,六合之内,大魏之土,北抵北海,南至崖州,东有扶桑,西涉葱岭。
同时代人的评价
崔浩:帝功盖秦皇汉武,德迈三皇五帝!
刘裕:既生裕,何生珪!
慕容垂:猘儿难与争锋也!
吴提:圣人可汗!
高琏:高句丽愿为大魏臣妾!
西方世界尊称他为万王之王,汗中之汗,祭司王风起代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起代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起代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