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凉州易主(下)
梁熙既没有接受杨翰之谋,又没有听从张统之谏,为了断绝凉州士民心向苻氏,他派人杀掉了在西海郡牧羊的行唐公苻洛。
自立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梁熙虽有不轨之心,却没有割据一方之雄才,杀掉苻洛的短视之举,更让文武将吏大失所望,凉州人心就此离散。
……
此时,正在翻越沙海的吕光听闻杨翰之谋,惊惧不已,不敢进兵。
吕光与姚苌属性相反,长于军略而缺乏战略眼光,面对杨翰杀人不见血的毒计,吕光进退失据。
大军在沙海中停留一日,军心渐有不稳之象,夜晚,参军杜进闯入吕光大帐。
入得军帐,杜进只闻吕光哀声叹气,一双重瞳也失了神采。
吕光是罕见的重瞳之像,也是古人认可的圣人之像,在吕光之前,史书中记载有四个重瞳,文祖仓颉、华夏至圣虞舜、晋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项籍。
作为重瞳天团的一份子,吕光自幼便立下大志,但此刻,他却是愁眉苦脸,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杜进的脚步声都没有发觉。
杜进实在听不下去吕光的叹息,眉头轻挑,沉声问道:“敢问将军,所虑者何?”
吕光抬头,目光对上身高六尺四寸、英气逼人杜进,后者出身京兆杜氏,智计过人,是吕光西征大军的谋主。
吕光重瞳一暗,沉声说道:“我所虑者,高昌太守杨翰是也!”
“此人是国朝为数不多的忠贞之士,足智多谋,他已经看出了我图谋凉州的想法。”
“此僚一面驻军交河谷,一面图谋我西征军,我听闻他向梁熙献策驻守高昌谷、伊吾关,困我大军于流沙之中。
若是梁熙采纳此策,我七万大军将活活渴死于荒漠之中,此人用策,歹毒至极!”
听完吕光的恨声,杜进淡定的整理青帻,拱手说道:“梁熙,吾素知其名,此人文雅有余而机变不足,好谋无断,末将以为他不会采纳杨翰之谋,而杨翰无梁熙支持,孤掌难鸣,不足忧也。
将军应当趁梁熙、杨翰上下离心之际,迅速进兵,直驱大军渡过沙海,只要我七万大军越过玉门,凉州唾手可得耳!”
闻言,吕光陷入沉思,杜进又道:“将军曾遇神龙,肘生麟甲,龙是神兽,国君利于显现的征兆,《易经》乾卦上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军正是统御一方(凉州)的大德之人,神龙现世,道合天意,德符幽显。望将军努力争取,早成大业。”
或许每个重瞳都有不同寻常之处,吕光的西征大军曾遇到过不明飞行物——神龙,神龙翱翔之后,吕光左肘的肉印上出现了两个字——巨霸。
这是整个西征军人尽皆知的神异,当然,事实究竟如何就只有吕光一人清楚了。
末了,杜进又立一句军令状。
“若大军进而不捷,进甘受过言之诛!”
吕光面有喜色,当夜向高僧鸠摩罗什问计,鸠摩罗什也认为应该速取凉州。
翌日,吕光率大军再渡流沙。
数日之后,吕光西征大军越过白龙堆,进逼至交河城下,高昌太守杨翰为保全全郡百姓性命,举郡出降。
二人见面,吕光下马揶揄一声:“若梁熙用府君之策,我大军何得归凉州?你既献此毒计,为何又举郡出降。”
“可惜梁熙,不听我言!”杨翰傲然而立,冷声答道。
吕光见杨翰真有气节,暗自叹服,正色说道:“此等庸主,如何统驭凉州,今吾率十万带甲之士归来,梁熙有何应对?”
“梁熙,引颈待戮耳!”杨翰嗤笑一声。
吕光心中大定,抚掌大笑,拱手高举,自上而下向人行礼,表示敬重之意:“昔袁绍不听沮授之言,乃有官渡之败,今梁熙不听府君之策,凉州不足虑也。”
杨翰亦回一礼,表示归顺之意,苻洛已死,京师情形未知,梁熙又没有安定凉州的才能,他不投吕光又能投谁。
吕光心中欣喜更甚。
入得城门,杨翰向吕光告知了一条消息:“北方分崩离析,群雄并起,凉州通往关中的道路被乞伏秦国、姚秦阻断……关中情形未可知也”。
吕光听闻之后惊诧不已,有了取凉州作基业的心思,命令军队全速返回凉州。
大军过高昌谷、伊吾关,凉州举州震动,梁熙下令敦煌、晋昌二郡关闭通道,不准吕光入境,但此时梁熙的醒悟为时已晚。
另一边,西征军马不停蹄,吕光进军至宜禾时,梁熙才开始调集兵马。
又二日,吕光领西征军至敦煌郡玉门关,将士们望着阔别两年的故土欢呼雀跃,军心比战胜西域联军之时还要鼎盛。
敦煌太守姚静、晋昌太守李纯见吕光军容鼎盛,不敢撄其锋,举郡归降。
此时梁熙终于感受到了强敌压境的压力,一边移檄诸郡,责备吕光无君令擅自还师,一边任命其子梁胤为鹰扬将军,与振威将军姚皓、别驾卫翰一起,率五万人截击吕光于酒泉。
晋昌郡府之内,吕光阅檄大笑:“我大军已过玉门关,梁熙能奈我何!”
“请府君为我书写一份讨梁熙檄文,斥责梁熙坐视关中战乱,而无赴难之志,反却遏阻归国之众!”
杨翰颔首应下。
随即,吕光发出檄文,打出“安定凉州,救援关中”的旗帜,凉州士族豪强纷纷作壁上观,坐视吕光与梁熙两虎相争。
士族豪强的一贯思维是,不论谁当权,只要不侵犯自家利益即可,更何况梁熙与吕光俱是氐人。
吕光的用兵之术当然不是梁胤可比,九月中旬,吕光以七万兵马,诈作围攻酒泉之势。
梁胤闻讯,不敢怠慢,火速发兵救援,酒泉的军事意义虽然不如张掖、武威,但它战略意义是无法想象的,如果失去这座河西重镇,中原王朝将永远失去西域。
闻梁胤引兵前来,吕光在通往酒泉的必经之路安弥设下埋伏,以彭晃、杜进、姜飞统领数万步卒作为前锋抵御梁胤统率的凉州大马,亲领五千骑袭击凉州军后路,大败其军,阵斩梁胤。
四方胡、夷畏惧吕光威势,纷纷归附,吕光在收拢降卒、胡夷之后,兵力超过十万,一路势如破竹,建康、张掖、祁连、武兴四郡不战而降。
九月下旬,吕光兵临武威,武威太守彭济见大势已去,执梁熙出降,吕光收斩梁熙,入姑臧,自领凉州刺史,表杜进为武威太守,自余将佐,各受职位。
吕光自领凉州刺史之后,凉州十二郡十郡先后归附吕光,只有酒泉太守宋皓、西郡太守索泮固守城池,拒不降服,吕光大怒,回师攻陷二城,执索泮二人于帐前。
吕光责备索泮:“吾受诏平西域,而梁熙绝我大军归路,此朝廷之罪人,卿何为附之?”
“将军受诏平西域,不受诏乱凉州,梁公何罪而将军杀之?吾只是苦于力量不足,不能为梁公报仇,岂肯如逆氐彭济之所为乎!主灭臣死,本就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索泮面含沉毅:“请将军速斩我头,全我忠名!”
吕光怔默良久,叹息一声:“凉州义士何其多哉,可惜梁熙不能善用,若梁熙以卿等为将,光安敢归凉州,时也,命也。”
“拖下去,斩!”
索泮的忠血溅在断头台上,凉州正式易主,万里之地、十万带甲、百万百姓,尽归吕光。
当然,吕光要完完全全掌控凉州是不可能的,凉州的士族豪门没有一家可以轻取,如敦煌索氏、敦煌盖氏、敦煌张氏、姑臧段氏等等……都是汉武帝时代延续至今,超过五百年历史的豪大家,彼此之间姻亲不绝,关系盘根错节。
老话说得好“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无论是曹操还是司马昭、张轨、苻坚,都不敢轻动这十几家豪大家,更莫说纯粹以武力夺取凉州的吕光了。
凉州境内的内附胡人也令吕光担忧,秃发鲜卑及其附属部落有四五万帐,卢水胡彭氏、沮渠氏都是能够聚起数万兵马的部族。
近来,吕光听闻一条消息,前凉王张天锡之子张大豫正在鲜卑首领秃发思复鞬帐下,联络四方,筹谋复国。
一句话,凉州的内部势力,不是吕光朝夕之间可以理顺。
说完内部,再说外部,东南是大秦忠臣河州刺史毛兴,倒是不用担心,西南是吐谷浑、契翰、乙弗三部鲜卑,势力不弱,吕光又要遥控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兵力捉襟见肘。
……
吕光定鼎凉州之后,天下正式形成了三秦两燕一魏一晋一凉之势。
在已经形成的形势之下,成百上千的野心家蛰伏起来,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第四十五章 牛川观兵
魏军千里远征,大胜库莫奚的消息早早传到了漠南草原上,不及十日,传至南北两京所在的代郡、云中。
九月末,跋涉近二十天的东征军回到牛川,漠南草原上归附魏国的部族纷纷前来朝拜,亦有一些处在夹缝中的生存小部族请求归附,拓跋珪欣然接纳。
千里远征、击溃胜兵三万的大部族,降附人畜超过十万,魏军用绝对的武力压制住了漠南草原上那些有野心的部族,也彻底消弭了刘显寇掠漠南的影响。
为了重建拓跋氏在漠南草原上的统治秩序,拓跋珪下诏举行演兵,诏曰:
“国家武备不可一日懈怠,旧例每岁必操练将士,习试骑射,诸将即刻传谕三军将士,预为整备,未阅之前,将士均赐肉食,阅后赐酒。
此次大阅,诸军务必整齐队伍,各部依令并驰而前,凡贻误、敷衍塞责者,孤绝不姑息,定从重治罪。
十月一日,孤将亲阅!”
同时,拓跋珪命人通知前来朝拜的部落首领观兵。
阅兵的历史由来已久,夏朝五年一阅。
殷商末年,周武王孟津观兵,八百诸侯盟誓,赫赫宗周自此始!
春秋之时,大国为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邀请小国君臣观兵,以兵威胁迫小国,小国见到大国天兵,只得乖乖就范,齐大则事齐,晋大则事晋,楚大则事楚。
至西汉时,阅兵制度正式形成,中央设都试郎,总阅试习武备,每年秋季举行观兵,检阅骑士、材官、楼船士,朝廷称之为“秋射”“校阅”“都试”。
毫不夸张的说,正是汉室精益求精、重视戎事的举动,铸成了汉室的赫赫武功,武帝之时,一汉当五胡绝不是一句虚言。
汉军步卒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汉军材官雏发、矢道同的;汉军骑士下马地斗、剑戈相接、去就从容。
论士卒之精锐,汉军在整个封建王朝都是首屈一指。
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为了削弱地方军事力量﹐在裁减都尉的同时﹐取缔了西汉的都试制﹐此后一直未恢复。
魏蜀吴三国,倒是比较重视讲武、阅兵,可惜,天下尽归司马氏。
西晋自建立之始,便是士族当权,为了维持统治,司马氏一面笼络士族门阀,一面大封诸王出镇地方,于是整个国家的军事接近瘫痪,数量不小的内附胡人掺杂于晋军之中,更使得晋朝军事力量雪上加霜。
晋朝的阅兵,没有武王伐纣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汉武击匈时的雄伟壮阔,有的仅是保持所谓天朝上国的门面。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晋朝再也无法维持曾经的奢华,旧章多缺,无复充庭之仪,郊祀大事,则权饰余车以周用,六师亲征则用戎路,去其盖而乘之。
在不断削减礼制之下,晋朝已经没有了像样的阅兵,军士组成的仪仗队也不复往日荣光,只能得过且过。
魏国的讲武设在七月,此次观兵,拓跋珪是为了向诸部首领宣扬兵威,施加压力,迫使游牧在漠南草原的部落归附。
经过一日筹备,演兵事宜理顺,十月一日清晨,牛川中心奏起浑厚的军乐,拓跋珪一身银甲,在直勤军士的簇护之下,登上阅兵台。
见拓跋珪入场,受邀而来的二十部部落首领俯首拜倒,基本都是拓跋氏曾经的附属部落。
“乌洛兰部乌获、是贲部封清……参见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
对于诸人称呼自己为单于、天王还是可汗,拓跋珪并不在乎,俯视一圈身旁受邀而来的部落首领,有辫发萦后的鲜卑人,有披发左衽的匈奴人,有髡头墨面的宇文余种。
四方来贺,拓跋珪嘴角牵起,淡淡颔首,右手虚抬:“诸位请起!”
“谢大单于!”诸部首领起身,打量起拓跋氏年轻的掌舵人,昭成王的嫡孙。
虽然拓跋珪即位以来,魏国取得连番胜利,但现在拓跋珪还没有与拓跋什翼健相提并论的资格,如今魏国的人口、地盘只有拓跋什翼犍时代的三分之一。
远隔十丈,拓跋珪又是全甲,诸部首领并不能看清全妆,只能通过似是而非的传言脑补其样貌。
想到拓跋珪出生之时的种种神异,乌获心中感慨一句:“此子,生而为天骄耶?”
自从拓跋珪出生以来,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贺兰氏梦日生子的故事,漠南诸部对此深信不疑,公元十三尚能出现所谓的“黄金家族”,更何况是公元四世纪呢?
此时,两万魏军士卒已经集结完毕,正在距离阅兵台三里的地方待命。
轻喵一眼,拓跋珪面若转肃,声如洪钟:“开始大阅!”
闻声,壮汉擂动大鼓,以壮军容,号角高扬,令旗挥舞。
朔风吹袭之下,旌旗猎猎,一条黑色长龙自东向西而来,两万魏军骑士分为十翼,各护一面异兽旗帜,分阵排列,军势一眼望不到尽头,场面极为壮观。
“虎!”
“虎!”
“虎!”
钢铁洪流由远及近,将士纵声大喝,声势骇人。
魏军士气高昂,也是有原因的,眼下大军的赏赐还没有颁发,谁也不想因为演武没有用心罚没赏赐,如此一来,将士皆不敢怠慢,更何况魏王许诺演武之后赐酒一栀,酒,可是草原勇士最爱的美妙之物。
及至百丈,前来观兵的部落首领才看清魏军骑士的装备,手执长枪一,腰配短兵一,或为刀、或为剑,肩胯弓矢,携箭囊三。
虽然魏军的装备远不及中原列国,但对上这些不能大规模炼铁的部族,还是占有较大的优势。
乌获望着眼前凶焰滔天的军队,提不起半点对抗的信心“魏人兵威强盛,不可力敌呀!”
就在诸部首领心神恍惚之际,拓拔仪所率一翼禁卫军精锐奔至阅兵台前十丈。
“请大王入阵!”众军齐喝。
长孙道生牵来一匹白马,拓跋珪配好刀箭,一跃而上,左手牵缰绳,右手执马鞭,跃马而出,表情中带点帝王的威严和自信。
“入阵!”拓跋珪自大阵左翼入,右翼出,再至中路,阅视一周。
一番阅视下来,拓跋珪起了向众军展示勇武的兴致,策马奔向布置好的箭靶,连发九矢,皆中靶心。
离得近的士卒见此一幕,纷纷高呼“万岁”,拓跋珪高举长弓,又在众军之前奔驰一个来回,刷满存在感。
“诸军静听金鼓之声,演武开始!”拓跋珪退场,回到阅兵台,向下传令。
台上甲士挥舞红旗,台下一翼军士分排,奔向演武场,试射三轮,台上鸣金,台下兵马停止前进。
再击鼓鸣号,队伍续进,挥红旗,再发箭矢,鸣金则止,十翼兵马一一重复。
如此反复数次,两万兵马将队伍还原成大阅之初的队形,大阅圆满结束。
大阅结束之后,拓跋珪传令贺狄干按照功劳簿班发东征赏赐,将士皆赐马奶酒一栀。
……
阅兵台上,拓跋珪盯着眼前二十余名部落首领,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问道:“诸位都是拓跋氏的旧臣,今日邀请诸位,是想请诸位点评一下,我大军差昭成天王之时几何?”
此次阅兵,拓跋珪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部落首领,魏军有能力保护归附的部落,也有余力惩戒不肯归附的部落。
诸部首领闻声,暗暗紧张起来,乌获试探着答道:“大单于兵威不弱于昭成天王之时”。
拓跋珪轻笑一声,面色变冷:“既然如此,诸位首领何不归附本王呢?
草原上有一句谚语,群狼生,孤狼死。诸位首领仔细想想,你们脱离拓跋氏的这十年,比在拓跋氏羽翼下生活的更好吗?”
拓跋珪没有半点多余的客套,直接单刀直入,诸部首领猝不及防,纷纷将目光转向台下的两万大军,这哪是演武,这是鸿门宴,两万刀斧手已经就位的鸿门宴。
乌获额头滴落一滴冷汗,他倒不是担忧自己的性命,他是担心自己死后部落首领之位落到弟弟手上,到时候,年幼的儿子必为弟弟所弑,美艳的妻子会在平素看不顺眼的弟弟夸下承欢。
想到这里,乌获膝盖一软:“乌洛兰部愿意归附!”
是贲部一向与乌洛兰部共进退,见到乌获归附,封清当即下拜:“是贲部愿意归附!”
“……”
草原上一贯的规则是依附强者,受邀而来的二十部,先后表示归附之意。
不过,魏国目前没有直接瓦解部族自治的能力,更没有分兵驻防非军事要地的兵力,拓跋珪转而示之以诚:“孤也没有别的条件,诸位仍是部落首领,按照部族丁口岁输马匹,从我大军征调即可!”
乌获等人大喜,纷纷应和:“是是是!”
第四十六章 三分政治、七分军事
大阅之后,拓跋珪召见留在漠南的五部帅,拓跋乞罗、拓跋建、长孙犍、来初真、苟乌提。
管理五千户牧民的部帅,是魏国统治草原的中坚力量,等到将来战胜漠北高车两三次之后,就可以携大胜之威,将漠南牧民编户齐民,到时候,朝廷会设立更多部帅,拆分大部落,合并小部落,总之,拓跋珪绝不允许领地上出现超过五千户的大部。
拓跋珪清楚,想要彻底解决北方边患,就必须将游牧部落齐民编户,将大小部落禁锢在各自生活的小片土地,然后,从法统、行政、军事、宗教、经济……等多方面施加影响,予以制度化,彻彻底底锁死游牧民族兼并弱小、进而崛起的道路,抑制住草原自由无序、弱肉强食的发则,一旦有部族兼并其他部落,显现崛起的势头,朝廷迅速做出反应,出兵剿灭。
以后世的眼光看,汉、唐这两个武功较盛的中原王朝,对游牧民族的政策算不上太成功。
汉匈战争,汉军歼敌数万的大胜有十四次,结果汉帝国迎来了疆域更广的鲜卑。
唐太宗、唐高宗时代,唐军的武力不可谓不强大,突厥、突骑施、薛延陀……草原的部族如同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谁冒尖就打谁,其结果又如何?草原上的人口源源不绝,在不断的迁徙、仇杀中崛起,唐军消灭旧的霸主,就会出现新的霸主。
唐朝的武德再强,也有回落的时候,镰刀再快,也有割钝的时候,等到武则天上位,清洗掉一大波名将之后,突厥死灰复燃,回鹘、黠戛斯、契丹相继崛起。
当然,先人的智慧是相当高的,中原王朝除了“以武服人”之外,也常常以“术”分化瓦解游牧民族,隋文帝杨坚两次巧施离间计,强盛一时的突厥就此分裂。
但是,术只是术,属于阴谋小道,不能过于迷信,隋炀帝杨广欲效仿杨坚分化突厥之举,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其手段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反而导致了突厥与大隋决裂。
在兼合游牧、农耕两方文明的拓跋珪看来,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的较量,并不完全是军事问题,用校长谋士杨永泰的话讲,“三分军事,七分政治”。
从政治、宗教、经济三方面入手,效果绝对优于单纯的武力翦除,武力只是第二选择,相当于是核武器,等到非打不可的时候,再以雷霆之势行天罚之诛,捍卫国威。
“是时候设立大鸿胪了!”拓跋珪暗暗想到,有必要加强这些部落首领、蛮夷酋长的思想教育,构建不敢反、不能反、不想反的体制机制。
“中央官制,地方官制,爵位制度也都该提上议程了!”
大军出征,拓跋珪要劳心军事,兵戈停息,又要思虑政事,不得片刻闲暇,说实话,这个魏王当得无趣至极,想想那些前半生英明神武、后半生昏庸无道的君王,拓跋珪有些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会相差如此之大,几乎判若两人?
相对而言,还是刘禅认得清,当皇帝哪有当安乐公舒服!
拓跋珪沉思间,长孙道生入帐禀报:“启禀王上,拓跋乞罗五部部帅已至帐外!”
“宣!”拓跋珪没有犹豫,大声说道,虽然他羡慕安乐公,但他并不想当安乐公。
五部帅以的拓跋纥罗为首,入帐行礼。
拓跋纥罗是拓跋什翼健堂弟,拓跋珪的叔祖,已经年过六旬,以游牧民族平均寿命来算,绝对算得上高寿了,胡须发白,身上有一股行伍之间的杀气。
入帐之后,拓跋纥罗表现得十分顺从,态度恭谨,当初,正是他力劝贺兰讷,贺兰讷才奉拓跋珪为主,重建了代国,拓跋珪对他始终心怀感激。
“叔祖免礼!”拓跋珪起身,笑着抬手示意。
“谢大王!”拓跋纥罗躬身一礼,然后才缓缓入座。
扫一眼其余四人,拓跋珪温声:“诸卿亦免礼!”
“谢大王!”
这四人,拓跋建是拓跋纥罗之弟,来初真、苟乌提是元从部将,长孙犍是长孙道生之父。
落座之后,拓跋珪态度温和,称赞起拓跋纥罗:“孤虽常在盛乐,却也对漠南之事有所耳闻,卿外却诸藩,内安百姓,短短半载时间,消除刘显寇掠漠南的影响,使人丁更甚往昔,有大功于国。”
“大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夷狄势屈则降,势强则叛,王师先胜刘显,后胜库莫奚,兵威强盛,四方归附,本是常理!臣实无可称道者。”拓跋纥罗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谦逊。
“叔祖过谦!”拓跋珪挽起衣袖,举樽遥敬:“当初贺兰部举棋不定之时,叔祖不顾性命安危力劝贺兰讷奉孤为主,无有叔祖,无有国家,亦无今日之魏王!叔祖之功,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拓跋纥罗见即位为王的侄孙如此厚恩自己,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感动,道出一件陈年往事:“先王即位之时,年方十九,收乌桓,定朔方,击高车,败慕容,先王一生的成败都是我亲眼所见……大王出生那一夜,天狼星青光大盛,闪逝向南,先王望着浩瀚的星空对我说,安定中州、带领拓跋氏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必定是这个孩子,今日,老臣不得不叹服到先王的先见之明!”
拓跋珪笑笑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已经完全理解古人“宣扬祥瑞”,鼓吹“君权神授”的举动,对于封建王朝、家天下而言,这些都是必要之举。
又讲几句面面俱到的客套话,拓跋珪才问起真正关心的问题,赋税。
“输马之事准备的如何了?此番中军将士俱在,大军正好将牧民缴纳上来的马匹驱至敕勒川牧苑,省得漠南专门派丁,押送马匹。”
“这……”拓跋纥罗面上嘴角微微牵动,苦笑一声,答不上话。
拓跋珪见他表情,心下了然,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老臣直言了!”拓跋纥罗沉吟一番,沉声答道:“当初大王下令,牧民以户为基准,每岁输良马一匹,而今看来,此令是有些想当然了。
若是不限良马劣马,牧民再咬咬牙,倒是勉强可以岁输一马,如今朝廷只限良马,六成以上牧民都缴纳不上来,即便加上野马苑捕到的野马,也还差足足五成”。
说完,拓跋纥罗才抬头看拓跋珪的表情,拓跋珪表现得很平静,牧民纳不上来让豪族、勋臣补上不就行了。
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才是正道。
“不如以羊为基准,百羊每岁输马一匹,千羊每岁输马十匹,以此类推……诸卿看看,此举可行否?”拓跋珪开门见山问道。
“若真如此,只怕会有人不满,闹出乱子。”拓跋建试探说道,他可是有四千头羊,若是新的法令施行,受损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大贵族了。
“若真有乱子,讨平就是了,从盛乐发平叛大军,两日便可到牛川。”拓跋珪眸子一白,声音变冷,宗室里有不少紧守自己利益的顽固派。
拓跋建听到拓跋珪冷冷的言语,哪敢再言,目光转向兄长拓跋纥罗。
拓跋珪也将目光移向拓跋纥罗,此事要成,还非得这个叔祖不可,也只有他的辈分、资历,才能压得住拓跋氏的宗室子弟、国族子弟。
“叔祖,您以为呢?”
拓跋纥罗起身,斟酌良久,幽幽一叹:“老臣以为,此举可行,不过,老臣希望负责此事,劝导宗族子弟输马。”
拓跋珪颔首:“善!此事,孤就交给叔祖了。”
第四十七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巡视、安抚一番漠南诸部,东征大军解散,拓跋珪自领五千禁卫、四万俘虏回京。
大军回到盛乐之时,已是入冬时节,好在今岁气候较去岁略暖,才没有发生非战斗减员。
隆冬之际,百事萧条,朝臣也没有组织百姓大张旗鼓迎接王师,这主要拓跋珪推崇简朴的谕令起了效果。
至少,暂时抑制住了奢靡之风。
禁卫军将士的赏赐已于牛川发放,拓跋珪当即着令各归各营,后续的轮休、补缺自有四军主将负责,倒是再不用魏王亲力亲为。
下马向张衮、燕凤、张恂三人部署完奚民的安置事宜,讲完之后,拓跋珪直奔王太后帐,他心中挂念贺兰氏病情,连征袍也未来得及解下。
离帐越近,拓跋珪心中的亲切之感愈胜,闯帐而入,长拜及地。
“阿母,孩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贺兰氏气色仍有些衰败,精致秀美的五官上带着倦意,微阖的丹凤眼溘然睁开,目光转成柔和,口中呢喃一声,尽显慈母姿态。
望着拓跋珪脏兮兮的白色征袍,她的心中不由浮现疼惜之情:“你如今是当了大王的人,怎么还跟幼时一样毛毛躁躁,须知世间事,欲速则不达。”
“母亲教诲,孩儿谨记!”拓跋珪笑笑,摘下缨盔交给侍奉在一侧女婢,温声说道:“孩儿听说母亲病情仍未好转,便先赶过来了,这身铠甲我已经穿了两年,甚是合身,一点都不碍事。”
打量许久,贺兰氏轻轻招手:“近前来,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拓跋珪顺着她的意思,缓步进至她身前两步,贺兰氏伸出纤纤十指,抚过他清癯的面庞,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珪儿,你受累了……”
“以前,娘总希望你能够光复祖宗基业,中兴国家;可自大军出征以后,娘又提心吊胆,希望你是个普通牧子……你说,以往是否是我太过自私?”
感受到母亲掌心温柔的触感,拓跋珪垂下的眼帘抬起,望着贺兰氏眼角隐现的鱼尾纹,内心感到些许苦楚,泫然说道:“《淮南子》有言,慈母爱子,非为报也。
我又怎会将之视为自私,您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优秀、最值得尊敬的女人”。
贺兰氏哑然失笑:“真话?”
“我发誓!”拓跋珪毫不犹豫答道,声音如同兽炉中袅袅升起的暗香,缥缈在方寸之间,令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对于贺兰明月,拓跋珪心中唯有敬爱二字。
贺兰氏闻言,眉梢渐渐挂上一丝喜意,拓跋珪轻轻握住她的纤纤素手,眉宇之中的担忧之意掩盖不住:“母亲,近来感觉身体如何?”
“偶感风寒而已,没有大碍,珪儿勿要担心。”
“儿常见母亲为病痛困扰,又怎能不担心。”贺兰氏越是表现得淡然,拓跋珪越是感到愧疚,偏偏又无能为力,如今魏国根本没有一个医术像样的医师。
看着眉头紧蹙的拓跋珪,贺兰氏满怀欣慰:“只要你能于闲暇时间,履及一二,母亲便知足了。”
拓跋珪听得心酸,恭顺的点点头:“母亲放心,往后的日子里,儿定随侍在侧。”
贺兰氏先是深深一叹,继而摇头:“你虽然是我的儿子,却也是大魏的国君,你身负十数万百姓,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安危,神器更易,汝当以军国大事为先。”
贺兰氏终究是理性之人,见状,拓跋珪沉吟几许,主动说道:“觚弟于术数一道上颇有建树,我打算让他回到盛乐担任大司农,掌管仓储委积,如此,即便孩儿出征在外,母亲身侧也有血肉至亲陪伴。”
“朝政之事我已不再过问,诸事皆任你处置,不过娘听说过一句汉家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望你引以为戒!”
拓跋珪颔首,这个歌谣背后的典故,魏晋之际的读书人都相当清楚,西汉初年,汉文帝逼杀了意图谋反的淮南王刘长,民间作歌讽刺汉文帝富有天下却容不下他的兄弟淮南王。
拓跋珪也理解贺兰氏讲这句话的意义,她作为两个儿子的母亲,当然不希望见到儿子之间同室操戈。
但是,封建王朝根本无法避免不了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八王之乱也才过去八十年……
为了让贺兰氏安心,拓跋珪露出一道温润如玉的笑容,动情地唱了首诗经名篇《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首诗的核心之意是说,普天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不如兄弟间那样相爱相亲,拓跋珪也是借此诗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自己不会对弟弟拓跋觚有恶念。
贺兰氏得到拓跋珪的允诺,坐直身子,淡淡笑道:“他日九泉之下,吾得安矣。”
母子二人一番谈心之后,感情回温不少,午时,贺兰氏命人唤来了独孤芷、挛鞮玉儿,举行家宴。
贺兰明月曾经是世子妃,如今是王太后,自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对于两个儿媳也是不偏不倚,是以食案上的气氛很融洽,当然,若是她知道拓跋珪觊觎同父异母的妹妹贺兰明珠的话,估计就不会这么开明了。
宴席一开,庖厨迅速端上四菜一汤,拓跋珪扫视一眼,后宫妃嫔的穿着倒是维持着简朴,可桌上的菜肴就超出简朴的范围了。
炮乳豚,鹿肉脯,炙牛筋,煮鸡子,冬葵汤、蜜水。
望着桌上丰盛的佳肴,拓跋珪眉头微蹙,他当然知道这些佳肴是母亲专门为自己准备的。
“大灾之年,过分了……”拓跋珪终究是说了句扫兴的话。
“娘是想让你补补身子,你看看,你现在知道你消瘦了多少?”贺兰氏凤眉挽起,语气有些清冷:“娘不是反对你提倡节俭,可也没必要以圣人准则约束自己,纵然你能够约束自己的道德,你能够约束每一名朝官吗?”
拓跋珪默然,旋即怅然回道:“我曾听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既已发过诏文,又岂能出尔反尔”。
“将这炮乳豚,鹿肉脯撤下,端给帐外的士卒。”
后一句,是说给侍奉在侧的女婢。
婢女闻令,纷纷将目光投降贺兰氏,贺兰氏见到贴身女婢发出询问的目光,将箸重重拍在食案上:“大王说话你们听不见吗?”
拓跋珪见到贺兰氏面含愠怒,连忙起身请罪,独孤芷、挛鞮玉儿也慌慌忙忙起身,附在拓跋珪身后,躬下身子。
贺兰氏意兴阑珊的摆摆手,示意儿子、儿媳落座,随后幽幽一叹:“王上言不诡行,行不苟合,攻必取,战必克,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生子如此,老妇也没有憾事了。”
耳闻贺兰氏的感慨之言,拓跋珪显露出几分无奈之感,眼角有了些许湿意。
……
出帐之后,拓跋珪仰首吹了阵冷风,情绪稍稍有些低落,独孤芷在旁宽慰:“太后吉人自有天相,王上不必过于忧虑!”
“希望如此。”拓跋珪眼神复杂,挥手召来长孙道生,吩咐道:“道生,传令侯官搜集幽冀二州的名医,带到盛乐!”
“是!”
四十八章 后宫(上)
“累啊!”回到寝帐,躺在榻上,拓跋珪瓮声瓮气感慨一句。
很难想象,汉魏晋三朝贬抑的“暴君”秦始皇始终保持一颗勤政之心,十年如一日,批阅数百斤的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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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芷、挛鞮玉儿二妃俱在,独孤芷曼妙的深姿袅袅而动,秀发像平日里梳得清爽英武,莲步轻移,去靴上榻,轻揉起拓跋珪的两鬓。
手上动作不停,又听她温柔地关切道:“大王是一国之君,万民景仰,儿郎期冀,再是勤于国事,也要顾念身体……王驾在外,妾身时常担心不已。”
脑袋枕在枕边人的酥胸上,馨香入鼻,再听上一句体己话,感受着萦绕在耳边的热气,拓跋珪无比惬意,以往他的印象中,独孤芷美则美矣,但是缺乏一些女人的媚与柔,不想今日,她却是展现出了柔的一面。
闭着眼睛,顺着感觉,拓跋珪抓住独孤芷放在鬓上的玉手,笑道:“国家初创,东南西北强敌环绕,只怕往后战事会更多,你又如何担心的过来”。
独孤芷没有接话,挛鞮玉儿绾着高高的灵蛇髻,搭配上一根精致简约的木簪,容颜昳丽,她轻瞥一眼独孤芷,低下身子趴在拓跋珪身前,事弄起来。
没有少儿不宜的画面,普通的捶腿罢了。
挛鞮玉儿唇角含笑,温声说道:“既然大王不想让后宫担心,不如下次出征带上妾身,侍奉照料。”
“你?”拓跋珪睁开眼眸,抽回身后的手,目光停留在挛鞮玉儿丰腴的身姿上。
听出拓跋珪语气中的轻视,挛鞮玉儿眉宇间罕见地显露一股刚强:“大王切莫轻视妾,妾自幼弓马娴熟,冠绝诸姊妹,不输须眉。”
独孤芷审视挛鞮玉儿一眼,眉头轻挑,方才的博雅谦和不在,转成一股独特英气:“军中岂有女子乎?若大王领女子入军营,军心必乱!”
挛鞮玉儿见状,加重手上动作,玉颈一扬:“商有妇好,新有吕母,阿芷何故轻我辈女子邪?”
“大王如果想打败仗,就带着她吧!”独孤芷与挛鞮玉儿争锋相对。
“齐将田单编妻妾于行伍之间,汉朝关西诸郡以妇女戴戟操矛,挟弓负矢,击破羌军,周、秦、汉三代女子从军出征的次数不在少数,难道他们都兵败了吗?”
“……”
火花迸现,拓跋珪渐渐回过味来,二妃争锋的表面是在女子是否可以从军,实际上是在争宠。
如今再看,方才食案之上一团和气的气氛,百分百是二女相忍的妥协,此刻,才是真实的后宫状态,对于二女之间的敌视,拓跋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了。
相处日久,拓跋珪也渐渐了解独孤芷性格,懂礼仪、识大体,聪颖过人,人情练达,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性情强势,从贬义方面来说,有善妒的倾向。
当然,这算不得性格缺陷,也不影响她总御后宫、母仪天下,只要不善妒到独孤伽罗的程度,拓跋珪还是可以接受的。
诸事纷杂,拓跋珪又往正在筹备的大朝会上加上一项议事——后宫嫔妃品级制度。
思虑间,二妃仍在据理力争,拓跋珪拍拍卧榻,出声打断二人:“此事,孤已有考量,勿要再吵闹了。”
“是”二女对视一眼,这才作罢。
二美在侧,拓跋珪完全没有一龙二凤的想法,尤其是对上独孤芷这样不让须眉的女子,这种想法提都不可能提出。
不过,这事终究须得有个说法。
拓跋珪伸手抚上挛鞮玉儿的玉颊,一股温热的触感涌入心间,正色说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为君者,自然要有为君者的担当与责任。
先祖以骑射立国,从未有过携后妃作战的旧例,入营侍奉一事,便做罢吧”。
“你先下去,明日,孤再去看你!”
尽管挛鞮玉儿性情恬静,更得拓跋珪之心,但是在二妃之间,拓跋珪毫不犹豫选择了更有利国家社稷的独孤芷。
挛鞮玉儿什么也没说,拨开拓跋珪抚在面颊上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独孤芷,眼中一行清泪落下,凄然一笑,转身离开。
拓跋珪眉头微凝,却终究没有出言,名分高低,品级尊卑,终究是要定下的。
往后几年,魏国向塞北、漠北扩张的军事扩张不会停下,拓跋珪既不放心让宗室领兵,又要面临非宗室不好指挥宗室、国族子弟的问题,只能亲征。
帝王亲征异域,后方自然要确立完备的留守制度,留守人选。
太后倒是有总领百官的威望,可惜身染疾病;挛鞮玉儿美貌有余,智慧不足;张衮、燕凤一干汉臣,没有根基,全凭魏王支撑,在朝堂上尚有影响力,但民间、军方根本不会买账;庾岳、于栗磾威望不足以总领诸事;此时此刻,独孤芷已经是唯一的留守人选了。
当然,若要以独孤芷为留守,就必须将她的身份,提为王后。
不过,要将她立为王后并不是一指诏令那么简单,按照鲜卑习俗,嫔妃需要“手铸金人”成功,才能为后,不论接受手铸金人占卜的妃嫔出身如此,是否得宠,是否生子,是否贤能,只要过不了手铸金人这一关,即便再怎么受帝王宠爱,也不能被立为后。
但是,手铸金人的难度非常大,冉闵称帝之时,铸金人不成,燕王慕容儁大喜,燕国君臣皆认为冉闵不得天命,遂大举进兵,两年之后,慕容儁灭魏称帝。
北魏末年,权臣尔朱荣欲行谋逆,手铸金人三次,均未成功,尔朱荣大为惊恐,认为天命不在尔朱氏,放弃了篡位的想法。
“大王还是去寻玉儿吧,妾这里,明日再来就是。”另一边,独孤芷见拓跋珪一动不动,真切感受得到他心情并不好,不由暗恨自己妒心发作,温柔地表示着关切,想要替他纾解一番。
闻言,拓跋珪定了定神,郑重说道:“到孤身边来,孤有一件大事和你说。”
独孤芷一惊,眼睑微垂,心念几转,却始终想不到什么关乎自己的大事,和衣卧在拓跋珪身侧,二人四目相对。
第四十九章 后宫 (下)
“孤打算立你为王后”四目相对,拓跋珪眸光澄澈,径直说道。
独孤芷愕然,螓首轻抬:“大王怎会有如此想法?”
望着独孤芷带着疑惑的明亮眼眸,拓跋珪道出心中所想:“北方贺兰、纥奚、纥突邻约为兄弟,雄据玉龙;柔然称雄塞北;百万高车俯视漠南;西方铁弗虎视眈眈;南方刘显僭逆之心不死;东方慕容垂手握三十万雄兵,枕戈待旦。
我大魏处于四战之地,情势危如累卵,往后十数年,孤将亲领六军,翦除南、北、西三面强敌,再回师与燕国争雄,以图进军中原。
孤若亲征,国家后方自需有人镇抚,是以,孤意册你为王后,主持政理。”
“太后智谋不下高皇后,官民景仰,宗亲敬重,威望无人可及,王上应以太后总御国家。”骤闻如此大事,独孤芷表现从容,神色肃重说道。
深吸口气,拓跋珪轻抚过她柔顺的青丝,正色道:“太后身染寒疾,万一事有不及,大军无法折返,必然引发内乱,立你为后,是孤深思熟虑的结果。
“后宫,不是藏娇之地,孤希望你做孤背后的女人,孤于前线,将大兵,取敌国,定疆土,你坐京师,镇宣室,统百官,抚百姓,不绝粮道!”
独孤芷语气惶恐:“妾本是罪臣之女,少不更事,才疏学浅,德行微薄,怎敢觊觎后位?”
“明德皇后马氏本罪臣马援之女、恭哀皇后许氏为罪臣许广汉之女,二后俱为汉家贤后,若有人以汝父之事谏言,孤自驳之。
至于年龄,亦无需担心,孤祖母慕容氏,即是二八年华受封为后”拓跋珪温声回道,一一纾解她的顾虑。
顿了顿,拓跋珪又道:“不过,你的身份,需要有所变更。”
独孤芷略感诧异,眉头微蹙,却始终抓不到头绪。
拓跋珪沉声说道:“孤常听晋人说,独孤氏出自汉光武帝刘秀一脉,为沛献王刘辅之孙,度辽将军刘进伯后裔,孤意,令独孤氏承后汉皇室血脉,追认光武帝为祖。”
“倒也不用改氏,以刘为姓,以独孤为氏,阿芷你意下如何”。
王后,自然需要一个显赫的出身,拓跋珪已经为拓跋氏编了一个经得起推敲的世系,独孤氏这边只需照葫芦画瓢即可。
不过,独孤氏出自光武一脉还真不是无稽之谈,主要出自晋朝的舆论宣传。
以匈奴皇帝刘渊为例,关于刘渊的出身,天下有三种说法,晋朝官方称刘渊为汉室公主之后,冒姓刘氏。
民间或称刘渊为后汉度辽将军刘进伯之后,匈奴刘氏则自称汉宣帝刘洵长孙、淮阳王刘玄后裔。
刘渊本人志向远大,直接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建造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位举行祭祀,打出“匡扶汉室”的旗帜,克定长安洛阳,天下九州得其四,完成了季汉君臣穷尽一生都没有完成的目标。
另外晋朝官方,对于拓跋氏的出身也是有定论的,官方宣称拓跋氏为汉将李陵之后。
按照晋朝官方说法,李陵在投降匈奴之后,受到且鞮侯单于厚爱,受封右校王,单于为笼络他,下嫁女儿拓跋,因匈奴习俗以母名为姓,后来李陵之子以拓跋为氏,繁衍生息,壮大部族,又融合了西迁的鲜卑族群,形成了拓跋鲜卑。
若真按照晋室的说法,拓跋珪倒是可以宣称陇西李氏,李陵在汉魏晋三朝评价并不算差,总体来说毁誉参半,《答苏武书》写得情真意切,令闻着倍感悲凉,加上太史公的遭遇,同情李陵的文人不在少数……当然,拓跋珪是无所谓元氏、李氏,还是刘氏的。
“妾听王上的。”独孤姓也就独孤芷与独孤信兄妹二人,魏王又承诺不改氏,她几乎没怎么抗拒,欣然同意。
而且,独孤芷也清楚攀附一个显赫祖宗的意义,这可是大汉国姓。
不提匡扶汉室的刘渊,再过五六百年,还有刘䶮、刘知远、刘崇兴复汉室呢?
没办法,老刘家的影响力就是这么大。
李雄、侯景、陈友谅……一串不姓刘的割据势力,都僭用汉的名号,蛊惑人心。
老刘家建立的大汉朝,政治号召力不是其他朝代可比,大秦、大隋、大唐、大元、大明、大清相较而言都差上一些,汉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稳定持久的中央集权大一统帝国,在文化层面孕育出了“汉人”、“汉语”、“汉字”、“汉族”、“汉化”,基本与华夏呈一体,单这一点,就不是其他王朝可比。
当然,如今并不盛行汉人的说法,五胡称流落在北方的汉人为晋人,称南方的晋人为吴人、岛夷,晋人称羌氐为小羌、小氐,称河西鲜卑、吐谷浑为老虏,称拓跋鲜卑为索虏,称慕容鲜卑为徒河,晋朝内部也不和谐,互骂南蛮北侉是家常便饭。
倒也不难理解,自古以来,华夏一直是地域歧视比较严重的国家,春秋战国时期,地域割裂严重,大小邦国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统一难度倍增,若不是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一统天下……华夏还真有可能陷入长久的分裂。
春秋战国时期,被黑的最惨的当属楚国与宋国,楚人刻舟求剑、画蛇添足,宋人守株待兔、揠苗助长。
后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破天荒的创造了“粤犬吠天”、“蜀犬吠日”、“黔驴技穷”等一系列地域歧视的成语,王安石、司马迁等文宗都擅长开地图炮,文宗尚且如此,就更别说这个动乱时代了,这个时代,地域歧视、文化割裂最是严重,这也是晋朝南渡之后,南北始终无法统一的重要原因。
直到汉人杨坚娶了鲜卑化匈奴人独孤伽罗,民族融合、文化融合彻底完成,天下才重归于一。
“太后、朝臣会同意吗?”一番思虑下来,独孤芷问道,语气多少有些不自信。
以往,代国先君的王妃都是大族,她虽然也出自大族,但独孤氏经过内乱之后,已经无法给她提供太多助力。
心绪回归平静,拓跋珪轻揽美人入怀,道:“此事,孤担待得起”。
“手铸金人的准备,你做好了吗?”
犹豫片刻,独孤芷轻声道:“我能行吗?”
“不成就跳了这个流程,孤也好看看是祖宗的规矩大,还是孤的权威大?”拓跋珪语气冷冽说道。
独孤芷抬头看着拓跋珪,眼中雾气朦胧,心中百感交集,他坚定的语气,冲击着她隐藏在坚强外表下的柔弱内心,或许,午夜时分,是女子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吧。
察觉到枕边人的异常,拓跋珪捧起一缕发丝轻嗅,宠溺道:“怎么了?”
独孤芷看着拓跋珪澄澈的眼睛,情意流转,缓缓说道:“除了父亲与兄长,几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出生之时,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的续弦夫人对我兄妹二人动辄打骂,她是秦王苻坚赐给父亲的妻室,父亲、叔父、整个独孤部都不敢对她不敬,三年前,她感染风寒去世了,我以为我的苦难结束了。
可我没想到,一场突入其来的变故,我又失去了两位至亲,良人,我现在只有你了”。
拓跋珪静静地听着,这样的剖白,以往他从来没有听她讲起过,听得出来,她对父兄的依恋。
帐内静谧无声,拓跋珪胸中泛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一种隐秘的欢喜,她终于走出了那场不愿提及的变故,走出了曾经最依恋的父兄,将感情转向自己这个同床共枕的夫君。
男女之情,甚是奇妙,有时候是情欲,有时候是肉欲,但你不得不承认,情欲总是高于肉欲,相处日久的两个人,往往会因为不经意间的一句暖心话,又动了古井不波的心弦。
“你是孤认准的细君,一生一世的细君,孤常常为汉朝皇帝“故剑情深”的故事扼腕叹息,希望你我二人作一对和鸣的鸾凤。”拓跋珪轻抚她的发稍,紧紧拥吻怀中玉人。
“将来,再为孤生几个儿子,将他们培养成社稷之才,为我大魏打下超越秦、汉的疆土,九州外面,还有三四个九州……让他们讨平西方的乌孙、波斯、天竺,东方的倭国,建立属于自己的封国”。
是夜,红烛摇曳,被翻红浪,王妃琴瑟和鸣。
第五十章 拓跋,轩辕之苗裔
纵情声乐两三日,稍解身心疲乏,拓跋珪制诏召集重臣入京,议定国策。
十月中旬,一干镇抚大臣先后返回盛乐,王弟拓跋觚也受诏归来。
“大兄!”拓跋觚还是如以往一般温润如玉,微微牵起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兄弟二人相会于冷风中,拓跋珪上前搂住拓跋觚肩膀,揉揉脑袋,调笑一句:“珠玉在侧,使我自觉形秽。”
“大兄,你又取笑我。”拓跋觚莞尔一笑。
倒也不是拓跋珪调笑,拓跋觚乌黑亮丽的发丝倌在发髻内,加上俊美的样貌,气度确实不凡,完全不输这个时代的顶尖美男卫阶、慕容冲。
只不过鲜卑人不好男风就是了,春秋战国、汉魏晋是古典男风最盛时期,大汉皇帝基本都是男女通吃,魏晋名士追求风度,男子敷朱粉、作妇人状就是风度的一种具体表现,世家豪族蓄养luan童乐伎待客、送luan童、歌姬、小妾也是风度。
阳痿皇帝司马奕与luan童、后妃经常玩多人行……晋朝因为扭曲的同性恋而发生的案件,更是车载斗量。
魏国没有强制改发易服的命令,文化比较多元,因此,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拓跋觚改冠也不足为奇,拓跋珪倒没有什么看法,只不过他作为魏王,不能顺从本心做事罢了。
拓跋鲜卑是鲜卑族中比较守旧、开化较晚的一支,曹魏时期,拓跋力微派遣世子拓跋沙漠汗去洛阳进贡,观察风土人情,之后,拓跋鲜卑与魏国建立起了臣属关系,拓跋沙漠汗在洛阳充当人质,学习礼仪,当时曹魏皇室受到司马氏步步紧逼,急需外援,下嫁公主给沙漠汗。
不过,魏晋禅代的历史洪流不是拓跋鲜卑可以阻挡,晋帝司马炎即位之后,将战略方向转移到了“削平江南,一统天下”上,他释放了被扣留十数年的拓跋沙漠汗。
此时,沙漠汗已经完全汉化,回到漠南之后,为尚未汉化的宗族、部落首领不容,最终,诸部大人矫诏杀害了他。
第一位主张汉化的拓跋氏首领就此陨落,之后拓跋猗迤、拓跋猗卢、拓跋什翼犍接过汉化旗帜,不过,拓跋鲜卑的汉化进程仍旧缓慢无比,内部阻力加上地缘太偏,汉化道路举步维艰。
“看来,孤前番派你出镇地方是做对了,身子骨壮实了不少。”
思绪回转,拓跋珪拍拍弟弟仍显得单薄的臂膀,从侍者手上接过一领貂裘,轻轻为他披好,温声说道:“走,跟孤去祭拜先王的陵寝。”
“谢大兄关怀!”拓跋觚显得很是动容,轻声说道。
虽说天家无亲情,但也是有不少兄弟和睦的故事的,比如废太子刘庆和皇太子刘肇。
对于这个温文尔雅的弟弟,拓跋珪是真心疼爱,也没太多的防备之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魏王英年早逝,大位十有八九是拓跋觚、拓拔仪两兄弟其中之一继承。
不多时,二人偕同护卫的直勤军将士来到盛乐城北三十里的荒丘上,这里埋葬着自拓跋猗卢之后的十一任代王。
直勤军将士大多是拓跋氏本族子弟,虔诚地跪在山下,拓跋珪、拓跋觚手牵手上山,来到代国开国之君拓跋猗卢的坟冢前。
坟冢当头,屹立着一座丈余高的石碑,这是永兴六年(306年),晋人卫操歌颂拓跋猗卢功绩所刻的赞碑,墓碑上的字迹因长期风吹雨打,模糊不清,但是最上面一行字却是无比清晰,代国每一代人都会视若珍宝维护这一句话。
怀着一缕复杂的心情,拓跋珪高声读出来碑文顶端的一句话:“拓跋,轩辕之苗裔!”
“觚弟,你可知此话话中之意。”
不清楚拓跋珪的心思,拓跋觚试探着答道:“这是法理!”
他属于自学成才,不是那种只会读书的腐儒,一语就道出了其中的关键。
这句话,是拓跋猗卢制造的入主中原的法理,后来,拓跋鲜卑内部发生了一出“父慈子孝”的流血事件,拓跋氏一分为三,拓跋什翼犍好不容易统一三部,又遇上了空前强大的苻秦。
不过,石碑、法理算是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实际上,鲜卑、匈奴、羌氐在法理上都认了华夏始祖。
羌族姚氏以出过虞舜的“有虞氏”为祖。
氐族苻氏以反对夏启的“有扈氏”为祖。
匈奴刘氏对外宣称汉家外甥。
铁弗刘氏以“夏后氏”为祖。
鲜卑拓跋氏、慕容氏以“轩辕氏”为祖。
宇文氏以“神农氏”为祖。
拓跋珪颔首。
“觚弟所言,正是孤意,司马氏坐拥中国,手握三千年之地望,永嘉南渡之后,淮河以北的晋人超过一千万,可惜晋朝君臣无进取之心,苟安江左。
前些时日,孤听中原传来消息,晋朝北伐已然偃旗息鼓,如此天赐良机都不能把握,还能指望什么呢?
《国语》有言: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如今,晋室进不能复疆土,退不能安百姓,吴地百万生民作饿莩,正是海内英雄拔剑而起,再造乾坤的时机,但若要廓清海内,统一华夏,非尊圣人、三皇五帝不可,非行汉化之策不可。”拓跋珪态度温和,带着一抹愤恨,一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情绪诉说道。
“觚弟,可愿助我?”
“但凭大兄吩咐,弟万死不辞。”拓跋觚低眉浅浅应道,作为弟弟,他为有如此雄心的大兄自豪,作为辅陛之臣,他为大魏有如此圣主庆辛。
拓跋觚稚嫩的声音回荡冷风中,拓跋珪听完却不言语,负手远眺,神情庄严。
远处雾凇迷蒙之中,碧水清溪之畔,青冢兀立,那是昭君墓。
此时已近寒冬,草木枯黄,蓑草连天,昭君墓上仍是嫩黄黛绿,草绿如茵。
昭君墓有平台及阶梯相连,昭君与匈奴呼韩邪单于并辔而行的铜像,塑得栩栩如生,近四百年的风风雨雨依旧遮掩不住王昭君倾城的风姿。
望着远处的铜像,拓跋珪若有所思,汉匈关系就是这样复杂,时而称兄弟、时而称舅甥、时而为仇寇,时而有人归义,不提托孤大臣金日磾,单是霍骠骑麾下封侯的匈奴人就有不少……其实,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清楚认识到无法凭借武力征服四夷,“胡无人,汉道昌”听起来倒是很热血,可是没有哪朝哪代能做到胡无人。
汉、魏的主要御胡政策是武力镇压加上文化输出,后汉时期,南匈奴内附,曹魏之时,羌氐内迁,河西鲜卑内附。
无论承不承认,华夏历史中的民族融合从未间断,楚人融合南蛮,晋人融合北狄,秦人融合西戎,齐人融合东夷……
转过身,拓跋珪替弟弟理了理鬓角的乱发,“明妃孤身入匈奴,使汉朝安定三世,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明妃之貌,沉鱼落雁,明妃之心,宽柔博大,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子。”
“觚弟,与我一同拜拜她。”
“是”。
昭君墓前驻足良久,拓跋珪闭上眼睛,轻声说道:“觚弟你记住,汉化是大道,是大势所趋,若孤有万一,你与九原公将大魏这驾马车扶到正道上,继续……走下去。”
“阿兄!”拓跋觚不明其意,猛的抓住兄长的手,带着哭腔:“阿兄莫要乱说。”
拓跋珪睫毛几不可见的颤动,微微叹气:“世间事,又岂是你我能够预料的。”
“阿兄你不会死的,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你是不死之身。”拓跋觚目光灼灼,带着点小孩子气。
这是拓跋珪幼年之时,逗弄弟弟的一句话,不想时过境迁,他却还记得。
宠溺的拨弄弟弟头上的发冠,拓跋珪声音平静:“世上无不死之人,秦皇汉武终不免一撮黄土,死,没什么好怕的……。”
或许是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寿数太长,拓跋氏的后继之君除了拓跋什翼犍,几乎没有一个长寿之人,大多都是英年早逝,拓跋珪的父亲拓拔寔、拓跋觚的父亲拓跋翰,都是在二十岁逝世,拓跋家的血脉像是受到诅咒一样。
拓跋觚红着眼眶,一字一顿说道:“弟自有失怙,惟赖王兄抚育,方有今日知书懂礼,而今四海未靖,燕、秦之寇,作乱中州,僭晋司马氏,窃居江左,南北黎庶皆祈盼英雄出世,一统天下,终结此乱世,王兄志向远大,怎可轻言死字。”
“既然王兄说人不免于死,那我把我的命给王兄续上,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只要能看见王兄统一天下的一天,弟便心满意足了”。
见其如此,拓跋珪也不忍再说重话,轻轻拂过弟弟面庞:“说说罢了,我也不想的。”
“觚弟,你看这大好江山,可好?”
“万里江山,迟早是王兄的。”
“先祖筚路蓝缕,开拓荒服之地,至今已历九十九世,你身为王室中人,亦当承担起复兴国家的重任……东南西北的凶寇气焰滔天,孤是一刻也不敢懈怠,孤准备趁着冬季息兵,制定长久的国策,你于术数一道上天赋异禀,孤打算让你出任大司农。”
……
这一日,兄弟二人于冷风中畅谈许久。
第五十一章 大朝会(上)
登国二年(385年)冬月戊戌日,寅时,黎明将至未至,天色晦暗不明,整个北方大地都处于迷蒙之中。
拓跋珪心里装着政事,醒的很早,身旁是独孤芷温热的胴体,如玉的娇颜有了初作妇人的痕迹。
看着她秀美的睡颜,他轻轻一吻,起身拍面强行驱散倦意,一边盥洗进食,一边听取白鹭司收集的情报。
“晋朝已经规复兖、青、司、豫、梁、益六州之地,加上原来的江、扬、广、交、宁……数州,疆域为近二十年之最盛。”
“河北之地,除却少数坚城尚未陷落,已基本被慕容垂平定,如今,燕国据有平、幽、冀三州之地”。
“并州仍在苻秦手上,刘卫辰全据朔州之地,兵力达到十万,不过上郡的羌胡、安定诸郡的鲜卑部落并不服他,三族关系微妙”。
“关中情形,尚不可知。”全旭坐在拓跋珪对面,娓娓说道。
拓跋珪消化一番讯息,斩钉截铁说道:“关中倒是不急,对草原诸部的渗透要尽快,茫茫大漠,无人带路,大军如何行动。”
“是”全旭应道,随即他换上一副跃跃欲试地表情:“大王打算对草原诸部动手了?”
拓跋珪颔首:“孤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东西南三方强敌,哪是孤可以平定,与其撞个头破血流,不如向一盘散沙的草原部落动武,如今,漠南诸部已重归孤帐下,正好趁此良机,击破两三个高车部落,将我大魏雄威播向更远的地方。”
“前番孤让你向贺兰部安插眼线,办的怎么样了?”
说着说着,拓跋珪将话题引向贺兰,这个帐落三万的大部族,他可是眼馋好久了。
全旭拱手:“贺兰部与纥奚、纥突邻三部往来甚是紧密,具体情形尚不明确。”
“三部的丁壮加起来不下十万,不容忽视。”拓跋珪眉间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贺兰讷兄弟……唔,还有孤小姨的动向,都要尽力探查。”
全旭深深地审视了一眼,仍是没有明白监视一个女子的意义,直到撞上拓跋珪不悦的目光,才带着疑惑应下。
晨曦之后,盛乐近郊的宗室大臣三三两两入王帐外等候。
“入殿!”一名三旬年纪的谒者向帐外等候的臣子呼喝一声。
此人名叫侯岌,出自上谷侯氏,世代官宦,是近来西投士人中的杰出代表,曾做过前燕的校书郎,懂礼知文,拓跋珪因材施用,直接收为近臣,任命黄门侍郎一职。
闻令,朝臣中的文臣径直入殿,武臣解除佩剑交给帐前直勤武士。
致力于完善礼仪制度,趋向于加强君权的拓跋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臣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荣宠,若真如此,只怕下一步就是“加九锡”,魏王禅位了。
这是自去岁议国号之后,魏国朝堂上的第二次大朝,未来的国策、政体、爵制……都会在这场大朝会中有个初步规划。
殿上,文武臣僚泾渭分明,武臣以拓拔仪、拓拔遵、拓跋虔三宗室为首,
文臣一列以拓跋觚、张衮、燕凤三人为首。
接受群臣觐拜之后,拓跋珪令诸臣汇报赋税征收、奚民安置情况。
“启禀大王,夏收、秋收粮秣已经入库,加上陈留公从代郡运回的三万斛,计有十万斛。”主管钱谷的燕凤出列禀道。
“怎会如此之少?”拓跋珪愕然,十万斛冬麦、菽豆于盛乐一万多户军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若再加上安置奚民,这个冬天将无比艰难。
“今岁云中、代郡两地共收粮秣十九万石,单是班次官吏、赏赐留守的中军将士、抚恤遗孤三项就花去了半数的粮秣,赋税确实是入不敷出。”燕凤面容之间,尽显疲态,以汉臣身份总揽魏国财税不可谓不难,加之他心气颇高,凡是都要追求面面俱到,四十出头的年纪,发丝斑白不少。
见其如此,拓跋珪也不禁动容,不提他对自己的在造之恩,单是他先王辅政大臣的身份,也值得朝野上下尊重了。
拓跋珪的本意是先行赈济,以期明年屯垦,产出更多的粮食牲畜,供给中枢,形成良性循环,不曾想,反倒是成了压死自己的稻草。
“如今,朝廷是否缺乏安置奚民的余粮?”拓跋珪问道。
“是。”
又是一阵怔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乏粮这种困境,不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可以改变的。
“削减一部分支出,改为明岁发放,可行否?”拓跋珪试探着问道。
燕凤等文臣尚未有所动作,拓拔仪重重一揖,出列谏言:“大王,官吏禄米绝不能削减,我等宗族、国族子弟尚有家族支持,那些出身小门小户的官员若是听说朝廷既不发俸,又不赐禄,难免会铤而走险!”
“至于遗孤抚恤、将士赏赐更不能削减了,这是大王前番下过诏书的,君无戏言,王上岂能出尔反尔,徒丧军心。”
道理,拓跋珪是明白的,王莽的前车之鉴,他也是清楚的,但是如何应对乏粮危机,总得有个计划。
“九原公以为当如何度此难关?”
拓拔仪捋一捋美须,大声笑道:“定量分配食物即是,待到明年春草发芽,羔羊产奶,兼有野蔬野果,足以维持到夏收时节,若再不济,直接退回漠南,作那塞外天子。
中原衰弱,就打中原,西方衰弱,就打西方,再占领西域的商道,若真如此,威势也不会比那汉朝皇帝差多少。”
拓跋珪以及朝臣都被他这个幽默的说法逗笑,细细想来,也不失为一条上策,后世突厥的他钵可汗就一直游离于后三国时代,北周、北齐二国的锦缎供奉收到手软。
燕凤也赞同拓拔仪的见解,颔首说道:“若是有所规划,再定量分配粮秣,应当可以撑到明年春草发芽,羔羊产奶之时。”
“奚民便如此安置吧,待到明年,编为屯民。”顿了顿,拓跋珪将目光转向主管马政的拓跋烈:“漠南、代郡的马匹可曾如数运抵牧苑?”
“回大王,漠南良马一万匹,代郡良马六千匹,已经入苑。”
“善!”环视一周,拓跋珪扫向下首:“诸卿可还有要事启奏?”
“臣有一事奏禀。”陈留公拓跋虔出列。
“乌丸人王敏有部众七八万,雄据上谷,欲献地给大王。”
拓跋珪愕然,深深思虑,此事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诡异,颇有冯亭献上党引秦赵相争的意思。
问题是魏国没有打一场长平之战的本钱,直接亡国是可以预见的。
拓跋珪不相信拓跋虔看不穿如此简单的计谋,纵然他看不穿,独孤信、梁眷等人也会有所提示。
“以你之见,此人有几分真心?”
拓跋虔答道:“只怕一分真心也无,此人不过是畏惧燕国兵锋,引诱我国与燕国开战罢了,不过臣以为我们可以借机吞并他的部众。”
这下,拓跋珪来了兴趣,好奇问道:“如何吞并,代郡与上谷中间可是隔着广宁。”
“臣意是由漠南出兵,从赤城入上谷,假援助乌丸人为名,突袭其部落首领,收捕其青壮,如依此策,乌丸人畜必定可以斩获大半。”
“若孤依你之计,只怕会彻底开罪燕国。”
“当不至于,正好借此事试探试探慕容垂。”
略做沉吟,拓跋珪结束二人之间对话:“下朝之后,孤再与你议此事。”
“是”拓跋虔目光灼灼退下。
紧接着,拓跋珪直接宣读制诏,阐明此次朝议的主题——立制。
诏曰:“盖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孤方居襁褓,遇敌逞凶,以致流亡,辛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贞之士忘身于外,孑遗之身得存,后受众推举,以眇躬之身继大统,光复故国。
孤承祖宗重光之绪以来,旦夕无不战战兢兢,废飧辍寐,常读史籍,追先王、前代之过失,以为国家长久之道,在于典制。
故今日之议,首在立制”。
“望卿等畅所欲言,不要担心因言获罪。”
诏书读完,群臣顿首,皆是喜不自胜,自古以来,凡是参与立制的臣子,基本都会被录入开国功臣,若是魏王真的成就大业,兴建个表彰功臣的阁楼,那可就名留青史了。
是人就好名,谁不想成为当代的麒麟阁十一功臣、云台二十八将呢?
通知,自宫了
抱歉了,一直以来打赏、投月票、推荐票、订阅支持的书友。
深思一夜,我决定自宫了,当初写这本书的初心倒不是为了财,是为了寻求认同感的,毕竟对于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还是有点浅薄的认知的,但可能是太过于想当然,认同感没寻到,谩骂倒是听到不少,什么满遗少遗,后台也收到不少鞑子之类显示不出来的留言……对此,我也就不多作评论吗,权且当是爱国主义吧。
作者本人,刚出校门,内心还不够强大,无法顶住压力创作了,后面会写铁血后三国,高欢、宇文泰、杨忠、李虎、尔朱荣、侯景这一票人……人品差已成事实了,也无颜再求支持。
对于大家长久以来,不离不弃的支持,我只能说是万分抱歉了。
哎,我对自己也是失望至极,该骂就骂吧。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