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战南池,定鼎朔裔(四)
旷野上,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潮汹涌而至,近看,是两万不着兜鍪的显军骑卒。
显军骑卒将手中马刀舞得呼呼生风,铁蹄踏过,溅起朵朵春泥,可以预见,这片铁蹄肆虐的草场,今后数年都难以生长出草木。
从决定固守开始,拓跋珪便制定了步骑混合的战法,十翼龟甲阵结成圆阵,圆阵两侧以六翼战骑为核心,向外辐射。
正面以大车、篱桩、三翼骑士布成防御阵型,其中半数骑士下马,充作步卒,另外半数骑士立于原地,执行战术掩护,步骑之间留下一条宽二十步的反击通道。
后阵布置一翼士卒,防止敌军从后突入。
没有武刚车、没有三重长矛、没有强弩,拓跋珪又放弃了进攻,此役注定无比艰难。
“呼……嗬……”显军骑兵自行鼓舞士气,战马与骑手越来越清晰,目力较好的拓跋珪甚至可以望见敌军攥着强弓、捏着羽箭,以及上下起伏的披发。
“不愧是匈奴的精锐”拓跋珪望着远处如同蚂蚁般密集的敌军,全神贯注。
如蝗般的箭雨倾泻入魏军前阵,有大车、篱桩以及反击通道的卡位,显军射来的箭矢已成强弩之末,魏军并未产生大量伤亡。
一轮箭雨未能奏效,显军骑士进攻势头不减,无视魏军简易的防御阵形,提起马速冲锋。
“稳住阵线,后退者斩!”
“前排平射,后排仰射!”
拓跋珪高呼一声,将长戟插入脚下土地,挽弓搭箭,瞄准前方。
“放!”待敌骑进入九十步以内,拓跋珪手起弦落。
鸣镝声响,紧接着,三千支箭矢如同斜风细雨泼洒而出。
没有人格挡飞来的箭矢,甚至没有人钻入马腹下。
格挡箭矢,理论上倒是可行,但要在战场上格挡威胁性命的箭枝,无疑需要超人的勇气与胆色,以及精湛的武艺,总结起来三个字,不现实。
箭雨纷落,打在显军士卒与战马身上,血肉之躯自然难敌金铁之物,人马栽倒一片,发出痛苦的悲鸣,鲜红的血液顺着马鬃流淌而下……但他们的攻势并未因为马匹倒地、骑士落马而停滞,反而更加迅捷,骑士用膝盖猛夹马匹肩胛骨,受力的马匹纷纷侧转,划出完美的弧线,绕过死尸,继续涌向魏军军阵。
一箭、两箭、三箭,显军骑士一边冲击车阵,一边以善射者压制魏军防御势头;当然,马上驰射不比陆上挽弓简单,魏军弓手迅速还以颜色,前阵陷入僵持之中。
与此同时,大阵两侧也已接战,两侧的阵形较为松散,骑对骑、刀对刀的厮杀异常惨烈,双方将士都想在刀枪相撞之中胜出,每分每秒都有士卒倒下。
魏军的箭雨终究没能阻拦眼前的铁蹄,在苦战两刻钟后,显军突破了阵前的车阵,源源不断的骑士从豁口涌入阵中。
“变阵!”拓跋珪面色不变,下达命令。
早有不支的弓手迅速退下,三千名待命的骑士鱼贯而出,拦住来敌。
立于高处的刘显见到己方功败垂成,眉宇间闪过一丝焦虑之色。
“咚!”
“咚!”
“咚!”
苍鹰旗下战鼓再响,又是一万骑出,马蹄声犹如九天惊雷,遍目所及,尽是你来我往的骑士。
三万骑的围困,丝毫没有影响到拓跋珪,十四年的时光,从落魄王孙到北境之主,他的心志早已不同过去。
“冒顿、檀石槐,已成过往!且看今日之北国,竟是谁家天下!”
拓跋珪手目光炯炯,执长剑遥指前方,战意凛冽。
平灭刘显,夺回雁代,只是第一步。
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追溯骠骑将军的荣光,重建自檀石槐之后,分裂的草原秩序!
重开丝路,光复汉疆!
汉四郡、西域三十六国,三国两晋之际,华夏失去了太多的祖宗之地,作为后世之人,拓跋珪是真正的意难平!
终极目标:跃马中原,挥师渡江!
统一,并非遥不可及!
老流氓刘邦七年定鼎江山,天选之子刘秀十二年统一天下;酒色天子司马炎承三代基业,十六年生聚,平推江南……
对一位十四岁的王而言,征程才刚刚开始!
“若上天给我三十年,定还黎庶一个太平盛世!”望着滚滚而来的黑潮,拓跋珪目光坚定,豪气万丈!
“战!”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拓跋珪内心的激荡,抓起三石强弓,引弓便射。
虽然没有百发百中,但他这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引得身边亲卫血脉喷张,军心大振。
……
同一时间,一支三千人的军队潜入蟠羊山的山坳之中,骑士皆是面带风霜之色,军容整齐肃杀,当先二人,正是于栗磾与独孤信。
当初大军在白登道分开时,拓跋珪便制定下“千里迂回”的战略,授命二人寻找战机突袭刘显后方,为此,拓跋珪精选武器、战马,以禁卫军精锐三千、良马六千相托。
一路行军折损甚众,于栗磾二人终是没有辜负拓跋珪的厚望,连续六日跋涉,日行百六十里,抵达了刘显大营东南侧。
“属下已探清敌情,两军在南池交战!我军采取守势,现已被敌军团团围困!”独孤信闻斥候回报,匆匆呈告于栗磾。
于栗磾点点头,表示知晓,黝黑面庞尽显刚毅之色,闻主危难,岂有不救之理,从奴隶到大将,魏王的恩德不可谓不厚,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传令全军,即刻出发!”
“据探骑来报,刘显中军仍有一万人以上未动,末将以为,此时出击并非上策!”独孤信拱手,语气中略带迟疑。
于栗磾神情严肃:“土鸡瓦狗之辈,纵有十万,吾亦不惧!刘显与我军相持日久,锐气已失,此刻出击,方是正理!”
“昔年项王以三万骑大破诸侯联军,张文远八百士卒击破吴主十万大军;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本将决心已定,汝勿复言!”
于栗磾的性格就是这样,不问敌军有多少,只问敌军在哪里,像极了项王的大将英布。
巳时三刻,魏军偏师两千七百人尽皆北上。
第十六章 血战南池,定鼎朔裔(五)
战斗至午后,双方将士体力都有不继,箭矢已经用尽,刀剑不再锋利。
战场形势仍是一片胶着,真正的战争也大多如此,数日、数月、数年才能分出胜负。
魏军处于守势,又有拓拔遵、长孙肥、叔孙建一干良将前线指挥,加上士气稳定。
是故各处阵线固若金汤,局部战场时有反击。
南池战场上的惨烈交锋降低了刘显的戒心,于栗磾一行顺利突至显军身后。
于栗磾虽然一腔豪勇,但他不是只会冲锋的莽夫,他没有直接率军冲击敌方中军,而是杀向了刘显身后空荡荡的大营。
由于前线战事吃紧,显军大营只有一支千人的弱旅护卫辎重,戒备松散且防御薄弱。
在于栗磾率领下,两千七百魏军精锐轻松切入,闪烁着寒光的弯刀出鞘,不带丝毫怜悯之情,砍翻一切阻拦在面前的敌人。
大营突然来敌,显军士卒尽皆惊慌失措,纷纷猜测前线战况,四散奔走着甚众,于栗磾领军冲锋而过,连斩数人。
“不要恋战,驱散马匹,焚毁毡帐!”
于栗磾甩下长槊上的尸体,环顾一眼追剿残敌的士卒,他要的是制造声势,动摇敌军军心。
熊熊烈火燃起,战马牛羊四散而逃,一片狼藉,杀穿大营的于栗磾回望身后一眼,与两千五百骑士奔向正值白热化的主战场。
持续观察敌后的拓跋珪见到烽烟升起,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是时候“倒卷珠帘”,结束这场两败俱伤的战斗了。
“变换阵形,令拓跋虔、罗结出阵,直取刘显中军!”
军令下达,拓跋虔、罗结二人没有任何犹豫,各率一翼士卒发起强攻,魏军突然转守为攻、以有备击无备,胶着的战场形势风云突变。
结成锥形阵的魏军如同一柄三棱军刺,刺入显军军阵,只片刻,三千骑士便冲垮了显军疲软的阵线……攻守之势异也!
拓跋虔、罗结二人虽然没有出色的指挥艺术,但他们的武力值却是极为骇人,最大程度激发着士卒的血勇之气。
望着以寡敌众,锋芒毕露的魏军,刘显心情无比沉重,魏军的反扑太过迅猛,令他措手不及,眼看前军就要崩溃。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逃出生天的士卒为刘显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
“启禀大单于,东方杀来一支魏军,我军大营已没!”
初见魏军反攻,刘显心中已然不安,此刻再闻噩耗,更是大惊失色,不单刘显,上至各部首领、下至士卒,无不惶恐,士气大跌。
刘显深知此刻自己的处境,若是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等待他的一定是灭顶之灾。
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抉择,退,就是溃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退,腹背受敌……刘显纠结间,魏军步步紧逼,有意无意伸长阵线,制造混乱。
望着中军众将惊惧的眼神,谋士梁眷站出,强行鼓舞士气:“大单于不必惊慌,敌军不过是一支偏师,我军尚有万余精骑,若我军当面吞下这支魏军,敌军士气必泄……狭路相逢勇者胜啊,大单于!”
闻言刘显心中一凛,立马喝令:“亢泥,你去前军督战,传令三军,有敢后退者,斩!”
“是!”刘亢泥也知情势危机,重重应诺。
“鸣鼓,吹角,擎旗,列阵迎敌!”刘显高举手中长槊,戴上面甲,冷声喝令。
面甲下面,他的目光无比凝重,志在撑犁孤涂、复兴匈奴的他,终于领略到了现实的残酷,接二连三的战败打破了他的幻想。
但他仍有机会,只要击败身后的偏师,困局便可迎刃而解。
“咚~咚~”
“呜~呜~”
浑厚低沉的牛角号响彻天际,如雨的鼓声敲在显军将士心头,在刘显敦促下,中军有序调转阵形,严阵以待。
见到刘显中军调转阵形,叔孙建眼中精光一闪,奋力疾呼:“敌军败了!”
“敌军败了!”
“敌军败了!”魏军将士纷纷大喊。
正在与魏军交战的显军将士不由自主回顾,只见中军大纛已经转向,仓促间没人能分辨出己方中军是静止还是奔逃,前方将士不知后方为何变阵,心中皆是惊疑不定,再无战心。
后方未知的情况大大削弱显军的作战意志,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缓缓退却,此刻已经没有人在乎这一战的胜败。
魏军将士则是一脸兴奋,仿佛是饿狼遇到羔羊,眼神中充斥着残忍与嗜血。
战场形势朝着可以预见的方向发展!
“先逃者活,后逃者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原本与魏军打得有声有色的显军节节败退,奔逃者不计其数。
拓跋珪自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魏军铺开的阵线全面压上,不给敌方一丝喘息时间。
铁骑踏来,宛如山崩。
魏军前军犹如强弩射出的弩矢,所向无前,显军本就危于累卵的阵形面对强力冲击,一触即溃。
紧接着,魏军全线驱赶显军溃兵冲击主力,将恐惧传递至整个显军。
兵败就如同雪崩,神仙来了也难救!
哀嚎声、悲鸣声不绝于耳,溃兵越来越多,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刘显派出督战的刘亢泥也没于乱军之中。
“败了!败的不明不白!”刘显眼眸中尽是灰暗,人力不能挽天倾,他不得不承认战败。
眼见败局已定,刘显心中反倒是轻松一些,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住性命,总有卷土重来之日。
“走,回雁门!”
关键时刻,刘显决定断尾求生,率领本部一万骑南走。
后方士卒见到大单于撤退,彻底作鸟兽散,至此,胜局已定,美中不足的是,未能擒获刘显。
拓跋珪当然不能容忍刘显遁走,若真让他逃回雁门,后患无穷。
“传令三军,擒杀刘显者,官升三级,赐僮隶百户!”
……
奔逃的刘显只走出两三里,迎面撞上于栗磾所率偏师,前有来敌,后有追兵,一场激战不可避免。
“挡我者死!”于栗磾擎起手中长槊,直扑刘显中军大纛,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独孤信紧随其后,匹马豕突。
常言道将为卒之胆,二人决死突击的勇气令身后士卒胆气酣张,纷纷跃马上前。
“贼将受死!”刘肺泥见到于栗磾单骑突入万军,怒不可遏,他平日自恃勇武,何曾将人放在眼里。
于栗磾的武艺,刘显是见识过的,见到刘肺泥策马而出,连忙喊道:“三弟,贼人凶猛,不可出阵!”
对于刘显的警示,刘肺泥毫不放在心上,夹紧马腹,单手提着马槊,直扑来将。
“索虏受死!”两骑相距百步,刘肺泥纵声高喝,不可一世。
马蹄高高扬起,匹练似的光芒刺破长空。
于栗磾目光凛冽,平举马槊以对,看似要与刘肺泥两败俱伤。
当两骑相交之际,于栗磾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侧身躲过槊锋,轻描淡写伸出左手,蛟龙般的力量死死抓住刘肺泥手中的长槊。
而他手中的长槊,早已抵在刘肺泥咽喉处。
“插标卖首之徒!”
刘肺泥只感觉咽喉处一凉,随后一道血箭飚射而出,双眼睁圆,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万岁!”
于栗磾一合之内斩将,魏军骑士尽皆山呼万岁。
刘肺泥之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显军士气降至冰点,再也提不起一战的勇气。
此时身后魏军已经追来,刘显只能带头奔逃,部众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四散逃亡者也是众多。
……
第十七章 收复代郡
决心一劳永逸的拓跋珪没有理会或死或俘的普通士卒,传令拓跋虔、于栗磾所部追击刘显,一场追亡逐遁之战打响。
于栗磾一马当先,死死咬着逃亡的刘显,马鞍边挂着几名显军重将的首级,长槊槊锋滴血不止。
对于溃败的敌人,魏军没有怜悯,不降即死。
拓跋珪也没有闲着,留下一支三千人的兵马清理战场、看守降卒,亲领主力南下长城,扫荡代郡。
大军沿平城、高柳、桑乾川、高粱河一路征讨,凡魏王大纛所过,放牧、耕种的鲜卑、匈奴、杂胡部落,只有举族归附一条道路。
有不识相的部落抵抗魏军,覆灭只在顷刻之间,部落青壮在魏军围困下死伤殆尽,妇女、牲畜财货被掠夺一空。
地势蜿蜒曲折、坚如磐石的武周塞也在魏军前后夹攻下陷落。
自刘显开启战端至魏军收复代郡全境,这场历时半月的战事告终。
……
清晨的恒山烟雾缭绕,草尖上带着晶莹的露珠,拓跋珪面带肃然之色,俯瞰着这座史书中的“中华第一关”。
亲信将领紧紧围绕在他身侧,额头微低,自南池大胜后,拓跋珪的功业又添一笔,而他善于用兵这点,极类拓跋氏曾经的雄主拓跋猗卢。
依山傍险、高踞勾注的雁门关死死拦住了魏军南下的道路,大魏最终还是顿兵在了这座雄关之下。
遥想当年,李蒙卫霍自此出塞大破匈奴。
元帝之时,昭君和亲匈奴,遥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林间飘起的白雾、巍峨壮丽的雄关、关城下厉兵秣马的骑士,不由得这位令年轻的王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越过雁门,执刘显于御前,继续他的征程。
“孤今日始知,秦皇汉武何等伟人!何等伟业!”拓跋珪感慨道。
紧随在拓跋珪身后的将领,对他表露出情绪也是有些奇怪,拓跋珪对秦皇、汉武的膜拜之情,他们自是听得出来。
拓拔遵等人文采不足,不会什么溢美之词,只能点头附和。
游牧民族崇尚强权,他们对于秦皇汉武也很是崇拜,草原最杰出的英雄冒顿、檀石槐在这两位华夏皇帝面前,黯淡无光。
“秦皇、汉武千年难遇,自光武之后,中原已经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叔孙建正色道,作为此战功臣,此刻他表现得不骄不躁。
拓跋珪颜容作肃,重重颔首:“卿所言不差!”
“孤若逢秦皇,当北面而事之;若遇高皇,愿为功狗;若遇汉武,甘为卫霍麾下小卒;若脱光武,当与其并驱中原,鹿死谁手,犹未知也!”
“光武之后,司马仲达、曹孟德父子,狐媚事人,俱欺孤儿寡母得天下,不足称大丈夫!”
“至于当今天下,唯有苻永固、慕容道明称得上英雄!”
有志气的将领自然是期望有雄心的主公,拓跋珪一席话,令拓拔遵等人振奋不已,他们也希望能够成就一番功业,青史留名。
拓跋虔慷慨激昂道:“王上,下令攻关吧,我发誓,一定为您取来丑伐(刘显字)的头盖骨”。
“你是我大魏最勇猛的勇士,赤手空拳打死出涧的猛虎,可以射落力搏虎豹的雄鹰……你的勇猛,堪比汉末的吕奉先,但我们真的攻不下这座雄关,我们已经战死了八千子弟,不能再将剩余儿郎的性命消耗在一座无法攻克的关城上!”
拓跋珪直接拒绝,死伤过多青壮的代价,魏国承受不起,一旦没有力量镇压内部,国内就会发生动乱。
“失去了桑干川、武周川、马邑川三处草场,又折损了数万青壮,刘显已经成不了气候了,鼠窃狗辈,不足为患!”
拓跋虔仍是心有不甘,愤愤不平道:“丑伐寇掠漠南,死伤、逃亡的民众不下三万,岂能轻易放过!”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丑伐得意洋洋的嘴脸吗?”
拓跋珪回首,拍拍拓跋虔肩膀,声情并茂解释道:“你的心情,孤知道,孤和你一样痛心,孤也想砍下丑伐的头颅,可我们拿什么攻克这座雄关,用血肉之躯吗?”
“在我们力量还不足的时候,就得忍让,违心的忍让!先把自己的翅膀练硬,到那时,即使有风有雨也挡不住我们往高处飞翔!”
拓跋虔作战勇猛,性格激愤,但他不是愚顽不化之人,闻此言即低头认错。
环顾身侧诸将一圈,拓跋珪收敛情绪,继续解释:“东胡天性愚悍少虑,富而不恭。不识德义又互相侵盗,征之可充实国库。
今中州大乱,吾意先征东胡、再取塞北、朔方,合阴山南北为一。
然后张其威怀,一举攻克雁门,长驱直入,踏破并州!”
没能擒杀刘显,魏军自然而然的失去了攻克雁门的机会,更别说刘显身后站着秦国骠骑将军张蚝,虽然秦国风雨飘摇,但如今的拓跋珪仍然难以力敌。
此时最符合魏国的战略是掳掠生口、牛羊,充实国库,恢复元气。
“臣也是如此看法,库莫奚、契丹、地豆干三部情形臣已摸透,此三部部落勇士不堪一用,远不如刘显麾下士卒精锐,以我大魏敢战之士出击,必定无往不利!”拓拔遵率先进言,对于东胡内部事物,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拓跋珪微微颔首,又将目光移向长孙肥,征求他的看法。
“确实如此!”长孙肥言简意赅。
虽然后世东北地区崛起三个霸权,大宋一度俯首称臣,但公元四世纪,林中人、山里人都未崛起,塞外霸权牢牢掌握在鲜卑、匈奴、高车人手中。
契丹只是燕国、秦国的予取予求的养马人,败多胜少,甚至高句丽经常发兵征讨契丹,掠夺马匹。
“略阳公所言,诸位可有异议?”拓跋珪扫视众人,开口问道。
“臣等无异议!”
无人反对,拓跋珪提出“取东胡之血,养大魏之躯”的战略确定了下来。
至于何时出兵,尚需要从长计议,至少要将代郡、云中、漠南诸事理顺。
“回平城!”
……
登国二年三月,刘显遣弟亢泥迎窟咄,兴兵六万,威逼南境。
是时诸部骚动,人心顾望。
帝闻寇至,越阴山,会敌于南池,大破之,斩亢泥、肺泥及文武将吏五十三人。
显奔雁门,帝悉收其众。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
第十八章 代地再无豪强
三月中旬,清扫战场的魏军押解一万八千名俘虏抵达行在——平城。
平城,西汉初置,为雁门郡东部都尉治,拓跋猗卢之时,定为代国南都。尽管平城是代国的南都,但历代代王都不重视城池兴建,因此如今平城城垣呈现的是一种古旧状态,青苔、野草随处可见。
防御能力更是远不及中原坞堡。
当然,拓跋珪不会在意这些,平城东南西北四方都是魏国控制,不需要担心外敌入侵。
南方刘显的威胁基本解除,拓跋窟咄已经无用;中原大地战火纷飞,无人西顾;西有大河、北有阴山,如此一来,魏国也无需担心铁弗、贺兰二部。
至此,大魏外患基本消弭,可以心无旁骛地走上扩张的快车道。
对于俘虏的士卒,拓跋珪没有大肆杀戮,只斩杀了百夫长以上三百人,其余士卒由拓跋虔、独孤信负责收编整顿。
独孤信作为独孤部最杰出的部落首领,受人拥戴,威望甚高,当他告诉俘虏,魏王纳独孤芷为妃之后,独孤部本部被俘的将士都表示了归顺。
至于一干附从、山胡,根本没有选择,到哪都是炮灰。
雁门关前马邑川,三座互为犄角的坞堡正在缓缓筑起,施工者是俘虏与征召的代郡平民,共计三万人。
由于武周塞距离雁门关太远,无法抵御刘显的骚扰,拓跋珪开始下令筑造这座军事要塞,目的是为了锁住刘显北上的道路,卡住对方咽喉。
但凡刘显有异动,武周塞、平城、桑干川的骑兵便可朝发夕至。
……
平城城外,魏军军营辕门处。
数十名部落首领聚集于此,或披发左衽、或辫发萦后、或华夏衣冠。
他们都是代郡胡汉豪酋,受拓跋珪传召而来,刘显六万大军一朝兵败,再无人敢兴兵抗拒魏军。
漫长的等待令诸部首领耐心尽失,但没有人敢表露出不满,这是战败者理所应当的待遇。
“大王有令,宣姬雄、卫观、须卜思恭一十五人……入营见驾!”
良久之后,营门打开,一名面色平淡的文士向众人宣谕。
诸部首领闻声不敢怠慢,垂下头颅,亦步亦趋跟在文士身后。
沿途巡逻的军士见到衣装华丽的部落首领鱼贯入营,放肆大笑,极进嘲讽。
没有人抬头回应战胜者,他们头颅垂得更低,一直到中军大帐外,跪伏于地。
“代人姬雄、代人卫观、代人须卜思恭……叩见大王!”
“大王,姬雄等一十五人已经带到!”文士入帐,轻声禀报。
“宣!”拓跋珪坐在上方,淡淡道。
侍从掀起帐帘,帐外跪伏的一十五人垂首步入殿中,莫敢仰视。
拓跋珪以不到三万兵力大破刘显六万大军,令诸部首领无比畏惧,须知,他才十四岁,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成就一定会超越战无不胜的“猗卢汗”。
没有人有勇气对一位正在迈向鼎盛的王者不敬。
“代人姬雄,举一千五百户拜见大王!”
“代人须卜思恭,举一千九百帐拜见大王!”
“……”
诸部首领纷纷递上准备好的降表。
文士上前收起一十五张绢布,呈给拓跋珪。
拓跋珪没有接降表,指着文士:“梁眷,为孤介绍下诸位首领!”
没错,文士正是刘显的谋士梁眷,南池之战被魏军俘虏,此人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有百里之才。
苦于文士匮乏,拓跋珪便没有杀他,留在身侧听用。
“姬雄,楼烦侯姬澹之后!”
“卫观,定襄侯卫操之后!”
“须卜思恭,匈奴单于须卜当之后!”
“……”
梁眷手指诸人,一一介绍道。
“诸位请起!”
对于前来归顺的部族首领,拓跋珪没有表现出恶意,杀人,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另外,拓跋珪也下定决心吸纳晋人、匈奴人、乌丸人……为兵,南池一战,魏军精锐死伤八千,元气大伤,中坚力量严重受损。
如今的大魏,急需一支绿营兵充当前锋;凡遇小战,禁卫军不动,绿营兵出击;若有绿营兵啃不动的硬骨头,再以禁卫军出击!
“谢大王!”
诸部首领起身拜谢。
拓跋珪目光扫视诸部首领,淡淡问道:“诸位都是历代先王旧臣之后,如今重归国家,有何感想?”。
姬雄等人听得此问,均是噤若寒蝉,沉默不语,很明显,这是一道送命题。
侍立殿前的拓跋虔怒目圆睁,质问道:“大王问尔等有何感想?”
姬雄侧首看了眼拓跋虔,见他雄壮异常,暗暗叹息一声,天兴拓跋氏啊,赐予此等猛士。
其余人见状也是一脸紧张之色,心中忐忑。
无人言语,殿中气氛愈加冷冽,压力转移道排在众人前面的姬雄身上,只见他沉声说道:“臣之先祖,世代为拓跋氏效命,追随先王征战南北;
昔年秦国来寇,先王殒命,国家分裂,当时独孤部势大,我部无奈之下投效独孤;
如今大王铲除刘显,率拓跋氏重现于世,我部自然也该回到昔日故土,辅佐大魏重拾荣耀!”
“你们呢?”拓跋珪眼睛微眯着,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部首领无法回避拓跋珪质问,只能听凭处置,纷纷言曰:“愿为大王前驱!”
拓跋珪神色稍霁,起身肃容道:“既如此,接旨吧!”
各部首领恭敬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
“孤意,东起石门山、西至七介山、北至方山、南至马邑川全数划归代郡;
凡代郡各种族,今后俱称魏人;
各部落不听迁徙,以十户、百户、千户为单位划定草场、田地;
十户之长称保长,百户之长称甲长,千户长官称乡蔷夫,保甲长由部落内部推举,乡蔷夫由朝廷委派,凡大小事物,一律报于郡府!”
“若有不遵郡府之令、挑起战端、勾连外敌、驱逐朝廷官吏者,不问缘由,斩所部部落大人!”
据拓跋珪初步估计,代郡土地与草场的承载极限是五十万,眼下俘虏与代郡百姓加起来不过八万,思虑一番,便决定直接编户齐民,一步到位。
历史上代郡作为北魏京畿,自然有着它得天独厚的条件,拓跋珪是完完全全将它当做上郡对待,以后归附的人口也会安置在代郡内外。
“至于你等,也不必回去了,留在平城协助国家管理代地”。
没等跪地的十五人消化完前边的信息,拓跋珪又宣布第二条谕令。
诸部首领身躯跪伏的更低,或许他们是在掩饰愤怒的情绪,但拓跋珪不在乎,这不是商议,这是宣告。
须卜思恭准备出言,然而当他撞上拓跋珪漆黑如墨的眼神后,反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不想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拓跋珪没有焦急,也没有威逼诸人,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他们做出选择。
他认为,聪明人会做出对的选择。
半晌之后,姬雄俯首:“愿遵大王之令!”
“愿遵大王之令!”
性命与权力之间,所有人都选择了前者,代地再无豪强。
拓跋珪微微颔首,对于国家体制、以及代地的人事任命他也是早有腹案。
第十九章 比西汉初年都穷
在平城停留半月,直到三月底,拓跋珪才将代郡的政务理顺。
户口、草场、田地的分配都是拓跋珪亲力亲为,由于魏国确少政务人才,郡府只能选用军中老卒担任乡蔷夫,每乡驻防十人。
再于平城、武周塞、马邑川各驻军千人,以防万一。
如此一来,即便代郡发生叛乱,郡府也能迅速讨平,不至于局面恶化。
眼看代郡政务步入正轨,拓跋珪回归盛乐的心思愈加强烈,由不得不强烈,如今魏国国力严重受损,必须尽快实施“远征东胡”战略。
拓跋珪希望通过掠夺战略物资的方式解开眼前困局,挽救颓靡的国势。
南池一战,魏国在战术、战略上取得大胜,但此战属实伤亡惨重,魏军战死、重伤八千,漠南都护府治下逃亡的民众不下三万,牛羊马匹也是折损颇多。
而此战战果差强人意,俘虏青壮一万八千,收降民众六万,下定决心经营代郡的拓跋珪没有放任掠夺,魏军实际斩获寥寥无几。
而要消化着八万民众,至少需要一年半载。
名为大胜,实际情况并不乐观。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魏国得到了虎视中原、贯通幽冀的代郡。
代郡的战略意义可以用六个字概括,兵家必争之地。
三晋之屏障、玄朔之门户,紧扼并州、河北、漠南咽喉要道,前汉在此屯驻重兵,也是大宋未能收复的云州。
对于这一战略要地,拓跋珪无比重视,关于镇守代郡的人选更是翻来覆去思虑,犹豫半月,才做出最终抉择。
“道生,传拓跋虔、独孤信、罗结、梁眷见驾!”拓跋珪一边拾起案上朱笔,一边吩咐道。
“是!”
贴身侍奉的长孙道生应声而去。
拓跋珪轻抚眉心,于绢帛上写下告身,又取出刻好的符玺把玩一番,如今魏国已经掌握三郡之地,自然不能如同之前无为而治。
符玺制度,便是尝试完善制度的开始。
不消片刻,四人鱼贯而入,行礼落座。
拓跋珪对待臣子不算刻薄,但也算不上亲近,打算趁此机会培养下感情,君臣几人畅谈起来。
众人所言既非女色,亦非政事,多是一些趣闻、杂谈,拓跋珪尽量给予每个人尊重,一番评头论足。
凡俗的一面没有持续太久,指点江山完毕,拓跋珪又恢复了往日严肃的面容,目光转向独孤信,问起刘罗辰的情况。
“令兄可有消息?”
“兄长已经遭遇不测!”独孤信垂下头颅,拳头重重砸在一旁的案几上。
拓跋珪对于自己的内兄并不熟悉,本意只不过是出于礼节问候一句,却不曾想斯人已逝,沉默片刻拍拍独孤信肩膀:“节哀顺变!”
“谢王上关怀!”独孤信抬起头,脸色苍白,双目尽显悲痛之色。
拓跋珪也没有再劝解,只恨声道:“若来日缚丑伐,定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只盼这一日早日来临!”独孤信咬牙切齿。
拓跋珪看到独孤信的表情,便知他心中决然之意,没有再多言语。
而是说起了正事,人事任命。
“明日,孤将率领大军返回王庭,孤决定由你四人镇抚代郡”边说,边递出写好的告身。
“拜拓跋虔为代郡太守,昭武将军;授独孤信鹰扬将军;加封罗结为宣威将军,以梁眷为代郡郡丞”。
拜、授、封、以,措辞不同,品级不同,意义也不同。
三个杂号将军,分别是正四品、正五品、正六品,未免他日功高难赏,拓跋珪特意压低了封赏规格,将魏国文武官员品级悉数置于从三品以下。
至于梁眷的郡丞之职,只是顺带。
“陈留公,孤给你三千兵马驻守代郡,你可愿受命!”告身传示一遍,拓跋珪慢条斯理问道。
对于魏王任命自己牧守一方,拓跋虔是拒绝的,对于一个志在沙场的战将,一郡太守的职位没有丝毫吸引力。
“臣愿领昭武将军之职,至于这代郡太守,请王上另选贤能!”生性耿直、豪爽的拓跋虔直接拒绝,不给魏王薄面。
拓跋珪一笑置之,对于这个从兄的性格,他再是了解不过,勇武过人、逢战必先、性格粗犷。
若朝臣都是这样的性格,上位者倒是心安。
对于从兄不肯就范,拓跋珪早有定计,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使劲吹捧就行,君不见诸葛亮称赞关羽举世无双。
总之,拓跋珪极尽赞美之词。
“南池一战,我军大破刘显,多赖卿斩将刈旗;孤听闻雁门人最惧手执环刀的魏将,但有小儿啼哭,即曰“环刀将至”,哭声乃至!
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刘显闻卿领代郡太守一职,必不敢犯,海晏河清,岂不美哉!”
没等拓跋虔有所回应,拓跋珪又道:“代郡将是日后大魏进军中原的桥头堡,以代郡为根基,东可击广宁、上谷,南可攻雁门、中山,此等战略要地,绝对不容有失。
放眼国内,除卿之外,谁能力保此重地不失”。
费力称赞的效果很是显著,这位二十岁的猛将乐不可支,脸上喜气盈盈。
“王上放心,若刘显敢犯我疆界,定让他有来无回!”拓跋虔正式接受了任命,拍着胸脯保证。
拓跋珪笑着点头,又向四人传达一些施政要领,强调一番精诚团结,议事持续到晚间。
处理完余事,拓跋珪直接启程,平城到盛乐,不到三百里,两日便至。
回到盛乐的拓跋珪没有着急去除一路的风霜,而是为属下加官进爵,班赏有功将士,抚恤伤亡。
授拓拔遵建义将军,授拓拔仪镇远将军,授叔孙建宁远将军,授于栗磾折冲将军……禁卫军官将领也是各有升赏,以庾岳为护军将军,以贺兰悦为襄威将军,以李栗为明威将军,以长孙道生为冗从仆射。
总之,重号将军没有,清一色杂号将军,勉强算作赏赐,现如今,朝廷已经拿不出太多实际的物资。
有限的物资,全用在了赏赐、抚恤普通士卒身上,家家戴孝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
然后,不可避免了的陷入了财政赤字,敕勒川的牧苑中除了战马,连一头牛羊都找不到。
可以说,大魏比西汉初年都穷!
平民的生活也不好过,如今的时节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百姓没有余粮,拓跋珪巡视所见,无不是瘦骨嶙峋。
没有钱粮,打烂的禁卫军也无法重建,拓跋珪只得将工作重心转移回农业生产,只等夏收之后……再兴兵戈。
……
事实上,与中原大地的人相食之景比起来,魏国算是一片净土。
幽冀之地,秦燕两国交兵一年半,城落村邑一片萧条,田地荒芜,百姓为躲兵灾,背井离乡……战胜者的燕国征收不到一粒粮食,数千燕国士兵活活饿死,不得已,慕容垂明令禁止百姓养蚕,下令百姓以桑葚、野果充作军粮。
当然,这不是桑葚第一次作为军粮,也不是百姓第一次遭受苦难。
汉末之时,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
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
民人相食,州里萧条。
时隔近二百年,百姓的生活仍然没有半点变化。
真不知,黎明的曙光何时到来?
……
与此同时,沉溺于富饶安乐之地的吕光,在天竺高僧鸠摩罗什的劝说下,放弃了割据西域的不切实想法,开始率部东归。
为了促进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吕光准备了两万头骆驼,一万匹骏马,一股脑将西域的奇珍异宝带回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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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衷感谢编辑拂尘大大。
谨对一直支持的书友表示感谢,名单太长,故而不列,一片诚心,天日可鉴。
下面陈述部分读者的疑问,属于废话。
第一,为什么写拓跋珪?
答:不得已。
之前写了本春秋文,主角公子庆父,没法签约,切了;后来,主角选了拓跋氏……毕竟桃花石的名头在中亚还是很大的,也是中国的别称(类似俄罗斯称中国为契丹)。
本书意在呈现四世纪的东亚变局,不会有任何违背红色主义的思想。
第二,有人说汉人都在南方?
答:谬论。
事实上,北方汉人(实际上叫晋人、夏人)一直比胡人多,遍地坞堡,只不过没有强力人物统合起来,所以才让胡人窃居中原。
为什么胡人能窃居中原,因为任何时代,阶级矛盾都在民族矛盾之上。
第三,有人拿笔名说事?
答:朱元璋的诗句。
当然,我也认识到用作笔名不合适,但在起点,笔名改不了,我也没办法。
臣告退!
第二十章 王与妃
盛乐王帐,拓跋珪端坐在王座上,阅览白鹭司呈报上的一些隐秘情报,只见他时而面色凝重、时而眉头紧皱。
全旭静静站在下方,垂手而立,他知道,这份奏报一定会激起王者之怒,当初他收到这份奏报之时,也是被旧贵族的肆意妄为所震惊。
奏报,拓跋珪是强忍着怒气看完。
诛杀莫题、于桓五千人,非但没有让魏国的旧贵族收敛起来,反而是变本加厉。
“胆大包天!”身着常服的拓跋珪满面寒霜,重重将奏报拍在案几上。
旧贵族的胆大程度,直令他感到触目惊心,简直是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庾岳之兄,治民长庾和辰将敕勒川牧苑中的千匹战马牵入私苑。
王建之兄王回横行乡里,将屯垦的百姓掳为自家奴仆。
外朝大人和跋强占民田、强抢民女。
……
这只是呈报上来的一小部分,隐藏在黑暗中的更多丑恶可想而知,客观讲,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全旭没有应答,静静杵在台阶下,帐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沉默半晌,拓跋珪平复了心中的怒气,抬手说道:“还有何事,一并奏来?”
“臣听说俟亥氏、车焜氏等争为侈糜,夜夜笙歌……”。
俟亥氏、车焜氏属于国族十姓,地位尊崇,除了没有继承权,其他与拓跋氏无异。
虽然是国族,但此二氏声势远不如叔孙氏、长孙氏,没有人在朝中担任官职,若不是今日提及,拓跋珪很难想起他们。
奢靡亡国的教训,拓跋珪一直记在心里,只见他指尖轻轻敲击王座扶手,沉声说道:“具体说说”。
“臣听说俟亥氏为彰显财力,杀牛百头;车焜氏不服,购来万桶鲜奶倒入河中……”。
拓跋珪听得面色不豫,他一贯信奉“政在节财,礼唯宁俭”的道理,勤俭节约,平日所食不过一荤一素一汤,宫中奴仆不过五十。
但很明显,他的节俭并未引起旧贵族的反思,他们仍旧是一副骄奢淫逸之态,云中也发生了不少类似石崇斗富的故事。
拓跋珪深知,若不将这股争相竟奢的风气打压下去,魏国必将重蹈两晋的覆辙!
微微闭上双眼,沉吟半晌,才缓缓睁开:“你接着说”。
“漠南有报,略阳郡公行为不端,有逾制之举”全旭边说,边注意拓跋珪反应。
逾制,向来与谋反挂钩,因此他回答地小心翼翼,声音很轻。
拓跋珪面上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但他心中并不如表现得这般平静,全旭的性格他很清楚,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敢如此笃定地说话,必然是掌握了确切证据。
果然,全旭摆出了证据。
“略阳郡公于朝廷首肯的编制外,选拔勇士,编练私兵数百人,只遵他一人之令”。
贪污腐败的官吏、骄奢淫逸的国族、野心勃勃的宗室,不知不觉间,大魏已是危机四伏!
拓跋珪没有子嗣这一点属于硬伤,这必然促使一些有继承权的宗室蠢蠢欲动,或许他们没有谋反的想法,但他们之中的有心人都会有所准备。
当然,按照继承顺序不可能轮到拓拔遵,拓跋翰的三个儿子拓跋觚、拓拔仪、拓跋烈才是顺位继承人。
“孤知道了,退下吧……”拓跋珪挥手示意,眼中闪过一丝晦色。
全旭闻言,如释重负,低着头退出大帐。
拓跋珪移步至偏帐的铜案前,抄起朱笔,手里拿着东西思考问题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自拓跋诘汾以来,拓跋氏的王位继承一直充满腥风血雨,没有稳定的世系,杀妻、弑父、杀子屡见不鲜。
没有儿子,拓跋珪必须对后事有所考虑,不然,容易为他人做嫁衣。
……
夜色渐深,于偏殿思考对策的拓跋珪始终没有动静。
几点光亮,影影绰绰行来,全日守候的长孙道生上前拦住,借着火光,方才认清来人,王妃独孤芷与女婢一行。
“见过王妃!”长孙道生恭敬行礼。
独孤芷出身显赫,略通经史子集,自有一番气度,双手虚扶:“免礼!”
“末将这就去通报!”长孙道生没再拖沓,作为殿前侍奉之人,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通报之后,独孤芷进入帐中,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折断的狼毫,凌乱的典籍……很明显,魏王情绪非常糟糕。
“王妃来了,坐”拓跋珪温声说道。心情糟糕并不影响他对独孤芷的态度,他从没有对女人发脾气的习惯。
“王上,妾已备好饭食”独孤芷将食篚放在案上,取出篚中的食具与菜肴。
菜品对于贵族算是寻常,豆腐菘菜汤、水煮鸡子、炙鹿肉,主食是金灿灿的糜饭。
半日脑力劳动,拓跋珪也是饿了,接过木箸,狼吞虎咽起来。
限于烹饪手法,这个时代的美食差强人意,鹿肉干巴巴的,味同爵蜡;豆腐菘菜汤味道也是一般,虽然拓跋珪不追求口腹之欲,但确实没啥亮点。
盘空碗尽,默默坐在一旁的独孤芷收拾起桌案。
“有劳王妃!”看着自己亲近之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拓跋珪内心的阴郁渐渐褪去。
“都是妾身分内之事!”独孤芷明眸微抬,清脆的声音传来。
“得一佳人,夫复何求啊!”
拓跋珪上前搂住她的腰肢,二人静坐在三尺铜案后,男女之情总是能令人心情畅快不少。
独孤芷依偎在拓跋珪怀中,柔声问道:“妾身没有打扰到大王处理政务吧?”
人体温热的触感令拓跋珪心头微微荡漾,轻刮她的琼鼻,调起情来:“没有”。
“可是有人惹大王生气?”
“那可太多了”对于枕边之人的疑问,拓跋珪没有回避,轻声向她倾诉起来,从朝臣贪鄙讲到国族竟奢,当然,蠢蠢欲动的宗室他是不会讲的。
“想来大王已有定计,妾只愿良人顾念身体!”独孤芷听完,没有随便发表看法。
拓跋珪笑笑,轻轻握住她的掌心:“王妃心意,孤知之,依你之见,孤该怎样惩治这帮贪官暴吏?”
“《尚书》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豫闻政事?”
“且汉家有言,妇人不得干政,自有其理!”独孤芷虽然是年方二八,但却极具慧性,她郑重回答道。
拓跋珪轻笑一声,对于这套标准答案,他是不太认同的。
妇人干政的敝处显而易见,但也不必视之如虎,古往今来,有多少次垂帘听政挽救了危局,那些定策帷帘之间,纵横捭阖列国的女子同样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宣太后、吕太后甚至不需要帷帘,同帝王待遇,直接面对群臣。
后来,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才用垂帘做遮羞布,表示女主临朝不是长制。
但临朝称制这一制度仍旧是延续了下来,毕竟历朝历代都少不了主少国疑的局面。
当今天下,亦有一位杰出的女主。三度临朝,扶立六帝、称制四十年的皇后——康献皇后褚蒜子,毫不夸张的讲,正是她的存在,东晋才免于衰落,每次国家危难,朝臣都会请出这位太后临朝摄政,一度令大司马桓温汗流浃背。
如果历史延续,后世更是会出现冯太后、则天大圣、萧太后等一系列杰出女政治家。
其实禁止妇人干政的本质原因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而拓跋珪没有这个疑虑,独孤芷除了独孤信一个堂兄,已无至亲。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拓跋珪决定培养她,若是未来自己英年早逝,儿子在母亲羽翼下也能挣扎一下,不至于将江山拱手让人。
毕竟人生充满玄幻,谁也预料不到明天是怎样,柴荣不会想到自己中道崩殂,更不会想到社稷会归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但凡小符皇后有她姐姐三分果敢,大周都不至于一败涂地。
拓跋珪将独孤芷紧紧揽入怀中,郑重说道:“汉家虽言妇人不得干政,却有高皇后、孝文皇后、和熹邓皇后维稳大汉江山,岂可因一言而蔽之”。
“再者,北俗不与汉家同,王妃但讲无妨”。
这话也没错,北魏、辽、金、元等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都有后妃与皇帝共议国政、处理政务的的历史,拓跋氏前代也出国数位杰出的女主。
游牧民族没有礼教束缚,对于女性权力也没有限制,因此女性掌控朝政、竞逐权力相当简单。
过去代国政治的两个显著特点,“子贵母死”“母强子立”便反映了这一点。
见独孤芷还在沉默,拓跋珪接着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爱妃有着邓曼一样的智慧,理应为寡人献策”。
邓曼,楚武王王后,汉代儒生推崇的杰出女性,《列女传》评价,君子谓邓曼为知天道,纵观全史,也没有多少女性得到过如此高的评价。
耳闻夫君将自己比作邓曼,独孤芷感到莫大荣幸,既然夫君如此信重自己,她也没道理再拂意。
睁开拓跋珪怀抱,组织好措辞,独孤芷檀口微张:“庾和辰等人身为朝廷重臣,贪酷至极,秽迹显著,不用重典,何以示惩?”
“妾以为应当将恶行较大者明正典刑,以一警百;其余小奸小恶者留待观察,若有改过自新之意,放其生路;若是长恶不悛,则收捕斩之!”
拓跋珪斟酌片刻,捡起地上的朱笔,说道:“若只诛首恶,其余人定会将孤当做懦弱之君”。
“前番孤收斩逆党五千人,都没能引起彼辈警示,依孤之见,此类人多是些聚群不逞之人!”
“孤也不是好杀之人,孤不杀人,他们就会吃人……难呐!”
细细品味,魏王话中不乏无奈之意,王者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屠刀再快,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凡古今之帝王,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言出法随。
或许夏桀、胡亥、陈叔宝、孟昶等人可以,但这些人都是亡国之君,拓跋珪可不想自己的名字与上述之人并列。
听得夫君道出肺腑之言,独孤芷仰起头说道:“触刑者、犯大恶者可以诛杀,其余官吏却是不妥;即使大王再杀五千人,也不会对国政有益”。
“妾以为官吏贪鄙,在于俸禄制度未能建立;若全数收斩,地方将无人可用,届时,百姓生活会更加困苦”。
独孤芷口中的道理,同样是拓跋珪犹豫的缘由,魏国本就缺少政务人才,若将地方的小吏屠戮殆尽,刚刚建立起的行政制度便会在顷刻之间崩溃。
拓跋珪起身指向牖外:“王妃所言有理,但你不知外间情形!”
“编户之家,困于冻馁,富豪之家,日有兼积。凡所见种种触目惊心,我大魏,一副王朝末路的景象”。
“前些时日,孤听底下的军士私语,说是有民众饿毙于道边,此事朝廷诸公没有上报,但孤却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事实上,处在深宫之中的人,很难察觉但外界的变化,尤其是有人故意堵塞言论,阻拦圣听。
若不是拓跋珪时常巡视治下,百分百会以为人民生活幸福安康,也难怪司马衷说出“何不食肉糜”这一言论。
司马衷是典型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缺乏对事物的全面认知,这使得他后来被误认为是傻子,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傻,而且秉性善良。
侍中嵇绍战死,宫人欲浣血衣,司马衷痛哭:“此嵇侍中血,勿去”。
听完拓跋珪一席话,独孤芷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其实她与司马衷的境遇差不了多少,都对庶民阶级缺乏必要的认知。
“是贱妾妄言了,请大王降罪”独孤芷温声拜道。
对上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拓跋珪展颜一笑:“无罪,是孤让你说的,孤也认同你的看法”。
“往后王妃你可以去盛乐周边看看……有时候,自己的眼睛都会欺骗自己,更不要说别人的眼睛与嘴巴!”
拓跋珪说得不是太明显,但独孤芷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点点头应下。
二人落座,气氛恢复如初。
“王妃以为如何才能整治这股奢靡之气?”拓跋珪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独孤芷沉吟片刻,嫩唇微张:“豪族竟奢不在整治,在于移风!”
“王妃请言!”
“请大王撤毁宫中华绮秀丽之处,取下雕文刻镂,金玉之饰;明令禁止宫中妃嫔穿戴彩色锦缎、精美织物,一律改穿布衣”。
拓跋珪对考交结果十分满意,眉眼带笑,称赞道:“王妃所言,深和孤意”。
“孤初即位之时,颇认同萧何之言“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遂造帐落,广置珠玉,回首再看,萧何之言多失偏颇”。
顿了顿,拓跋珪继续陈述,声音中不乏愤怒:“前晋建造层层楼台,高耸入云,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墙挂珠玉,树满锦缎,极尽奢侈之事。
世人皆曰夏桀、商纣奢侈无度,在孤看来,晋室所作所为,胜商纣百倍、夏桀十倍,古往今来,凡是如此作法,国家没有不灭亡的”。
“代地刚刚平定,人民还没有见到仁德的曙光,作魏国的表率,理所应当从孤开始。
晋帝穿丽服藻饰,孤穿粗布麻衣;晋帝居富丽堂皇的建康宫,孤只需一间土屋,能遮风挡雨即可;晋帝食美味珍馐,孤只求饱腹……孤要极尽俭约,身体力行。
生民之劳,晋帝不恤,则孤抚之”。
独孤芷侧耳倾听拓跋珪之言,不知不觉心中涌现出一股敬意。
百姓饿毙一事,彻底磨灭了拓跋珪心中的私念,之前脑海中闪过修建宫殿的想法更是被早早抛出脑外。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统治者选择视而不见,换个地方继续鱼肉百姓,还是人吗?
拓跋珪起身,手指南方,语气激昂:“王妃,你说,若孤如此行事,有打进建康城的一日吗?”
“若大王不忘今日之誓言,定有晋帝肉袒面缚,牵羊把茅,膝行而前以告的一日!”
独孤芷美眸系于眼前之人,笃定答道。
第二十一张 良臣张恂
四月初,魏王下诏,诏曰:
“古人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又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豪族争相竟奢,罄竭资财,有悖圣人教诲。
昔石崇以奢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
晋室以奢靡为荣,卒以此亡国家。
孤深警之,恭谨律己,夙兴夜寐,朝夕临政,以此恤民,苟求国家强盛。
着令有司广谕治下,使大道归简,咸遵礼制。”
伴随着魏王传给臣民的诏书,魏王的实际举动也传入了三郊三遂,引起臣民的广泛议论。
魏王撤去了王庭中一切华绮秀丽景观,取下雕文刻镂、金玉之饰赐给将士,将居处搬迁至一间小帐,与宫妃同穿粗布麻衣。
一国之主如此行为,议论自然是避免不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作秀还是兴致来潮。
臣民如此想法不足为奇,自始皇帝统一天下以来,帝王之中称得上节俭的并无几人,满打满算两个半。
造就“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刘恒,史称“明章之治”的汉明帝刘庄,剩下半个是(伪)汉高祖刘渊。
而中国历史上共有四五百位皇帝,以节俭闻名的也没有多少,寥寥十几人而已,因此拓跋珪的举动难免给人一种作秀的感觉。
当然,鸿鹄不会在乎燕雀的想法,拓跋珪是真正决定将节俭推行下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魏王以身作则,整风行动效果显著,至少,臣工中没有人明目张胆穿华丽的服饰,住宏伟的穹庐,明智之士都开始约束自己的道德行为。
整风之后,朝廷没有别的动作,但暗地里,拓跋珪已经是磨刀霍霍,对于那些冥顽不化之辈,唯有刀兵相加一条道路。
……
天方大亮,朝食过后,拓跋珪便与主管内政的长史燕凤前往金河泊视察,他向来是个自律的人。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对于农事,历朝历代无不重视,拓跋珪也是如此。
乱世之中,不重视生产,就得学习曹操、朱粲、黄巢——以人肉为军粮。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五水交汇的云中,从来不缺少生命之源,蜿蜒曲折的沟渠,覆盖金河泊的万顷良地,灌溉农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一望无际的田野,绿意盎然,数指高的麦苗在夏风中欣喜地摇曳身姿,恣意进行光合作用,即将结穗。
田垄之上,拓跋珪一身苍色布衣,专心致志地观看田间农人操持各种农具,这些农具都是冬季闲暇时间,农人自已打造的。
当然,拓跋珪基本都不认识,对于农事,他是一窍不通,完完全全的门外汉,穿越者都会的曲辕犁他也不会。
对自己不精通的领域,魏王不耻下问,之前任命的屯田中郎将张恂担当起解说,不停地解答魏王手指的农具。
“此物为劳,碎土所用”。
“此物名三脚耧,播种所用”。
“……”
张恂连着介绍十几种农具,又介绍数种农业技术,诸如选种、沤肥、轮休。
令魏王大开眼界,若是以偏概全,两汉、魏晋的农业技术,在封建王朝中算不上落后。
了解完农具,魏王又问起心中的疑惑。
“如今时令已过季春,孤却见新开辟的田地有人播种,如此,岂不是有违农时?”
“大王有所不知,良田宜种晚,薄田宜种早。如今种植谷物是晚了些,种菽却是不晚,此时种菽,寒露之前便可收成”张恂回道。
听完张恂的回答,拓跋珪露出灿烂的笑容:“善!大善!夏季收麦、秋季收菽,有此两季收成,孤便不用忧虑百姓生存了”。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望着拓跋珪脸上洋溢的笑容,张恂有些感慨,谁能想到,一位胡族国主,如此简朴、重视农桑,自永嘉丧乱、神州陆沉以来,已经没有多少统治者致力于恢复生产。
他是建武十三年生人,年近四旬,年轻时做前燕的仓吏,燕国灭亡后回到乡梓,亲自耕种养活自己,因此他比寻常官吏更懂民间疾苦。
他更清楚,一位胡族之主做出如此举动,需要何等的魄力。
当世,这样仁政爱民的君主更是少见,仅仅苻坚一人,但苻坚的仁义播撒不到关东平民,他的仁义只是个人崇高的品德。
张恂感慨的同时,也不乏对兄长张衮眼光的佩服,当初他决定投效慕容垂,最终在兄长劝说下去了牛川。
而今看来,还是兄长眼光更甚一筹。
不管张恂繁杂的思绪,拓跋珪问道:“屯垦之事可还有难处?”
“臣就任中郎将将近一年,屯田诸事已经理顺,耕牛、农具皆无短缺,只是苦于丁口不足,无法扩大屯田规模”张恂正色答道。
对于人丁不足的国情,拓跋珪还是比较清楚的,况且当初迁往云中的部民也不是全部转牧为农。
面对人口危机,摆在拓跋珪面前的解决方案有两个。
一,学习勾践十年生聚。
二,学习孙权大捕山越。
想都不用想,选择第一条纯属作死,虽然慕容垂也曾是吴王,但他可不是夫差这种段位的选手。
拓跋珪理所当然的选了第二条,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夏收之后捕捉奚人、契丹人,充实丁口。
思虑一番,拓跋珪抬头问道:“可还有别的难处?”
“臣尝躬耕陇亩,每逢麦熟季节,猪鹿肆虐,鸟雁侵扰,使得谷物早晚相差三倍,请求大王拨给武器,由臣选拔屯民,组建一支捕兽队伍”。
野兽、飞禽对于农业的危害,拓跋珪倒是没有想到,毕竟他对农事接触不多。
不过这事,给了他一个启发,一个契机。
拓跋珪颔首:“是孤考虑不周,孤会拨给你武装五百人的弓矢,由你选拔屯民。记住,不论种族,鲜卑人、晋人、乌丸人、匈奴人……凡吾治下种族,一个都不能少”。
言语措辞,透露着一层不容置疑的意思。
组建捕兽队,也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可以补充物资,另一方面,可以初步表露魏王“混四海为一家”的理念。
等这件事发酵一下,后续选拔各族勇士入禁卫军,不至于引起本族太大的怨望。
毕竟在这个时代,当兵是特权,只有当兵有劫掠、立功的机会,脱胎于部落兵制的府兵制更是贯穿三个王朝。
府兵巅峰之时,李世民豪言:“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
后来,府兵制崩溃,大唐开始征召外族仆从军、蕃兵、城傍兵作战。
在死光最后一个新罗人、突厥人、吐谷浑人、吐火罗人、回纥人、突骑施人、铁勒人、靺鞨人、契丹人……之前,我巨唐绝不屈服。
大唐的仆从军制度,府兵制度,拓跋珪不可能不学,不单如此,唐朝任用蕃将、允许其他民族做官也有相当大的借鉴意义。
张恂点头应下,他当然理解拓跋珪的意思,自古以来,华夏就是多民族国家,历朝历代都有以少数民族成军的历史。
在张恂看来,魏王接受其他民族的行为,恰恰是合格执政者的表现,拓跋珪表现出的开化,令张恂暗赞,晋室苟安江南,他们这些流落在北方的寒士只能投效胡族君主,一旦所投非人,就是千古骂名。
实际上,在当时价值观看,王猛投秦、张宾归赵……是楚才晋用,不存在汉奸与否的问题,与吴起投魏、卫鞅归秦没有区别。
与之相比,中行说、张元、平西王一干人才是真正的汉奸。
巡视一番,拓跋珪对国家农业有了清晰认识,除此之外,这个当初任命的屯田中郎将也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原本拓跋珪用他,是因为无人可用加上其兄张衮的推荐,没有太过重视,但现实打了魏王的脸。
张恂就任以来,屯田事物处理的井井有条,甚至他自己虚心向老农请教稼蔷之事,仅这一点,强那些所谓的名士十倍百倍,是真正的良吏,而且他不乏军略、谋略,一些言论让拓跋珪、燕凤二人频频侧目。
三人从农事谈到朝政,又谈到天下局势,前朝三代故事。
夕阳西下,拓跋珪准备返回盛乐,继续留在此处也是无用,作秀推几下犁更没有意义。
临别之际,魏王不吝对张恂的赞许。
“孤没有看错人啊,开垦田地、开渠引水、打造农具……桩桩件件,你都比孤预想中做得好。当今天下,最缺的就是如卿一般,愿意俯下身子,为黎庶谋求福祉的官员”。
“王上谬赞”。
张恂躬身行礼,而后说起心中感言:“臣出生之时,玄朔已经沦陷,垂髻之年历经羯赵、冉魏、前燕三朝,及冠之年入仕前燕,藉父祖余荫,为县仓吏,担任“浊官”。
臣常见所谓“清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
归家之后,立下誓言,若有一日为官,必定遵循圣人教诲,不忘百姓辛劳。
昔年,臣不过是一仓中鼠,王不以臣卑鄙,授臣高官,臣怎敢不尽心以报之!”
“清官”与“浊官”的概念,拓跋珪略有所闻。
清与浊不是指道德范畴,而是属于社会学范畴。
由于魏晋时代门阀政治的发达,职官也因担任者门第的高下,出现清浊、高卑、贵贱之分。士族子弟担任的官职,被视为“清官”,寒门出身的官员担任的是地位卑下的事务冗繁之官,即“浊官”。
“八品”之下为浊官,而官员清浊、高卑、贵贱的观念在东晋比前燕更加严重。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就与清官、浊官有莫大关系,此时二十岁的陶渊明刚刚开始他的游宦生涯,正在为谋求低级官吏而奋斗。
二十二岁的刘裕在军中处处碰壁,低级士族的出身,严重制约了他的崛起,高门士族、次等士族、低级士族……每一阶都是极难跨越的鸿沟。
“真良臣也!国家之幸,社稷之福!”拓跋珪上前扶起躬身的张恂,郑重说道。
……
回程的路上,拓跋珪仍是不住回想这个给自己深刻印象的四旬男子。
两马并行,拓跋珪问起燕凤:“燕师,依你之见,洪让(张恂字)是个怎样的人?”
燕凤沉思片刻,试探着答道:“大概是西门豹一样的人”。
拓跋珪点点头,说道:“洪让起于微末,知民间疾苦,能恤民力、抚民心,是世所罕见的良吏!
这正是韩非子说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先贤的智慧,后来人远远不及啊!”
第二十二章 燕国来使(一)
五月中旬,小满。
无风,无雨,烈日炎炎。
今岁的气候与以往不同,旱魃降世,春雨、夏雨一场也无。
北起阴山、南至交州,赤地万里,目之所见,尽是郓裂的土地,干涸的水井,草木枯萎。
参合径外,十余骑自西而来,马蹄踏过,烟尘滚滚。
为首骑士下马,向驻守参合径的百夫长出示刻有名字的金箭、银箭。
“昭武将军麾下千夫长伊谓,有要事禀报大王,速速放行”。
魏军信物以令箭为主,将军授金令箭、千夫长授银令箭,纹饰各有不同。
金银两支令箭同时出现,定是有要事发生,百夫长不敢怠慢,匆匆接过两支令箭查探起来。
只见金令箭上刻着拓跋虔、银令箭上刻着伊谓,验过令箭之后,轮值的百夫长令旗一挥,关门大开。
伊谓一行也不道谢,径直翻身上马入关。
骏马一路风驰电掣,马背上的伊谓余光扫过一侧,只见原本滔滔不绝的白渠水瘦弱不堪,河床中心游丝般孱细的河水,在缓缓地朝着呻吟着,企望延续它那无望的生命之躯。
道路两旁的田地里,担水救苗的老农不计其数。
伊谓寻到拓跋珪,是在金河泊泊岸上,旱情如火,魏王也无法坦然自若,近些时日一直都在聚焦饮水灌溉一事。
“大王,臣有要事禀报!”
不待长孙道生通传,伊谓在外高喊出声。
伊谓的喊话打断了拓跋珪与朝臣的议论,如今魏国将吏增多,他对底层将领的熟悉程度大不如前,索性千夫长一级别基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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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谓,出身国族伊娄氏,拓跋虔爱将。
拓跋珪轻轻抬手:“上前奏报!”
伊谓闻言,解下兵器交予长孙道生,上前施军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口中禀报:“这是将军交给我的信件,说是包含要事”。
“陈留公写的,孤记得陈留公不识字啊”拓跋珪接过糊好的信件,笑道。
伊谓怔了怔,憨笑道:“应当是那晋人文士写得”。
“好,孤晓得了。辛苦你一路奔波,下去歇息吧”拓跋珪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没有和这位国族子弟详细交谈。
打开信件,只看一行,魏王怫然大怒:“慕容老贼,欺我太甚!”
王上因何发怒?张衮、张恂、燕凤、安同四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印象中,拓跋珪能够虚心纳谏,不是个太过情绪化的人。
魏王发怒,侍奉的兵士都被长孙道生屏退至数百步外,以免打扰到王与大臣叙话。
震怒半晌,魏王将信件递给臣子,四人这才知晓他发怒的原因。
信的内容是燕王慕容垂以北平王兰审为使,册封魏王拓跋珪为上谷王、西单于。
兰审所率使团经过代郡,被拓跋虔扣留。手握烫手山芋的拓跋虔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又匆匆传报至盛乐。
事关重大,四人都在默默盘算,思考应对之策,无人发言。
拓跋珪不知道慕容垂为何萌生册封自己的想法,只能猜测他中原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要不然,无法解释他表现出的雄心壮志。
沉吟片刻,拓跋珪突然坐起,双臂伸开,如同展开双翼的雄鹰:“慕容垂封孤为上谷王,西单于!他是将孤当做孙儿辈啊!”
顿了顿,魏王又自嘲一声:“孤听说燕国使臣连步摇冠、郭落带都带来了!”
细听,魏王话语中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实际上,魏王心中很是清楚两国的国力差距。
要问差距有多大,秦国与卫国的差距。
但作为一国之主,他必须表现出气节与态度,那些媾和、称臣的言辞不可能由他来提出。
燕凤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与拓跋珪相处十年,比较了解对方的性格,拓跋珪表现出的怒火中烧,反而证明他心中清醒。
想到这里,燕凤沉声问道:“闻王上之意,是要与燕国决一死战?”
魏王颔首,面容严肃,声音清冷:“正是,燕王此举不但辱我,更是辱及先人,拓跋氏数十代人的基业岂能断送在孤手上”。
闻言,燕凤很是淡定,向前两步又问:“王上认为,您的兵法韬略胜慕容垂几何?”
魏王沉吟几许,郑重答道:“慕容垂是当世韩、白,论用兵,孤不如他!”
不得不承认,现阶段的拓跋珪远远不及戎马一生慕容垂,军事水准,终究需要战绩说话。
“王上认为我国可以力敌燕国吗?”
“燕国有雄兵三十万,披甲之士不下十万,士卒都是昔年秦燕大战中的老卒;我国成丁不过七八万,如何是燕国的对手!”
“王上认为,我国国力强燕国多少?”
“我国国小地寡,民穷兵疲;燕王雄据河北,孤听史籍上说,河北地大物博,想来是远远不如”。
三问三答,一唱一和,君臣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导演了一出“张昭劝孙权”的戏码。
紧接着,燕凤不急不缓的做出总结:“既然我国没有胜过燕国的地方,王上就不应该生出与燕国一决雌雄的心思。
包羞忍辱,示敌以弱,方为上策”。
魏王垂下眼帘斟酌一番,目光对上燕凤,声音很是平淡:“你要孤接受慕容垂的册封吗?”
燕凤摇头,正色道:“越王忍辱,终得吞吴;汉王忍辱,奄有天下;吴王忍辱,大破蜀军。
不论燕国使臣何种态度,王上固当忍之。
至于受不受册封,并不重要。”
又是一阵沉默,实际上,魏王心中非常清楚,服软是唯一选择,他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软,最基本的主权还是要维护的。
至少不能效仿“臣构言……”。
张衮见魏王有所意动,决定添把火,劝劝这个热血少年,杜绝他以卵击石的想法。
准备好腹稿的张衮拱拱手,开口劝慰道:“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论及忍字,有谁比得上慕容垂呢?
比起忍了大半生的慕容垂,这些羞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今慕容垂已入花甲之年,寿数将尽,等他死去,中原再无人能阻挡我大魏的兵锋”。
“十年,只需忍十年,敌我局势必将逆转!”
听其言,拓跋珪颇感欣慰,至少魏国的文臣都能看得清时势。
不过他依旧是默不作声。
张恂轻咳一声,上前说道:“慕容垂绝不可能在三五年内廓清中原,如今魏国南方的敌人已经衰落,西、北两面有大河、阴山为阻,对国家没有太大威胁。
外部没有强敌,正是兼并弱小、鲸吞四方的机遇,此时绝慕容氏之好,非是智者所为!
请王上三思”。
端坐良久,拓跋珪方才长叹一声:“传令拓跋虔护送燕使……觐见”。
第二十三章 燕国来使(二)
烈日当空,艳阳高照。
盛乐近郊一处树荫下,十几人冷眼观看往来的魏国行人。
“果然是蛮夷之国!”
一名身如玉树、长眉若柳的中年男子拨弄玉制扳指,目光扫过辫发左衽的魏国民众,略带几分优越感。
若说此人相貌,确实是风度翩翩,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另一身段修长、发浓须密的男子武将打扮,挺起身躯,目光变得深邃:“敢问段公,何以见得?”
“披发左衽,不是蛮夷是什么?”段姓男子嘴角上扬,带着一种蔑视。
段姓男子全名段仪,官职为右光禄大夫,此次出使魏国担任副使,他是慕容垂原配段氏的兄长,膝下两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
一女嫁给慕容垂做继室,因为性格样貌极像她逝去的姑姑,深受宠爱。
另一女嫁给范阳王慕容德做继室。
作为当今燕王、范阳王的岳父,段仪地位超然,正使兰审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不然,容易领教到枕边风的威力。
当然,兰审的出身也不差,他是慕容垂的至亲表弟,因为父亲的功勋,受封北平王,后燕两位异姓王之一。
四月,慕容垂在东方战场上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之后,他开始将目光转向全局。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
占据云中、代郡以及少许漠南的魏国,没能逃过慕容垂的法眼,燕国更不会容许,北方出现威胁中原王朝的霸权。
因此,兰审所率使团的任务相当繁重,包括刺探情报等多重职能。
思及此处,兰审眉头不禁蹙起,他总感觉自己看到的兵疲民穷是假象。
担水救田的老农、年龄相差四十多岁的士兵、弊衣蔬食的人民,一切像是排练过一样。
想到临行前天王的嘱咐,兰审叹息一声:“噫……”。
“北平王何故叹息,堕我朝廷威严?”
兰审没有理会,在他眼中,段仪是靠进献女儿上位的幸进小人,他自不屑回答这种无用的问题。
段仪心底暗骂一声,算是自讨没趣,不过他也瞧不上对方,在他看来,兰审也只是藉父余荫罢了。
不过兰审终究是钦命的大行人,沉默片刻,段仪出言打破了二人之间的不快兰,算是赔礼。
“要我看,这上谷王真是不知礼仪,先是扣押我等,如今又是迟迟不见……回朝之后,应当奏报天王,出兵教训一番”。
对于上国使者的到来,拓跋珪既没有亲自接见,也没有奉上厚礼,段仪想象中的美婢、珠宝金玉,一样都没有见到,因此他满腹怨言。
“段公以为,拓跋涉珪会接受天王的册封?”兰审挑眉,漫不经心道。
“自然,小国臣服于大国,弱国臣服于强国,本就是天下至理……拓跋氏地不过三郡,民不过二十万,除了俯首称臣,别无他途”。
“徒有其表”,望着侃侃而谈、风姿绝伦的段仪,兰审暗暗给出评价,此人竟是连最基本的形势都看不清,自段匹磾之后,段氏鲜卑再也没有出过像样的人物。
慕容氏也是青黄不接,除了慕容农、慕容盛、慕容凤……寥寥几人,其余皆是碌碌无为之辈。
领兵三十年的兰审自然不会像段仪一样浅薄,忽视弱小的敌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从表面上看,魏国确实不及燕国,甚至比不上河北繁华的州郡,但他清楚靠近塞外的优势,源源不断的马匹,策马如飞的骑士……游牧帝国的战斗力,和人口没有太大关系,是一种气势。
而燕国的真实国情,也和表露出来的情况大相径庭,汉化的燕军战斗力明显下滑,如今燕军中的鲜卑人,基本失去了父辈祖辈的战斗意志,只剩辽西、辽东、龙城三地的儿郎维持慕容氏最后的荣光。
燕军作战,基本都是以乌丸人、丁零人充当主力,关键时刻,才以本部精锐出击。
自家人知自家事,兰审对拓跋珪接受册封一事并不抱有希望。
想到拓跋珪的年纪以及道听途说的战绩,兰审感慨颇深:“涉珪孤身复国,南破刘显,北击柔然,如此年纪,如此功业,怎会轻易臣服?
此子,日后定是我朝大敌!”
“北平王此言差矣!魏国民不过二十万,士兵羸弱不堪……试问,魏人如何成为我朝大敌”段仪不以为然回道。
听其言,似有几分道理,但兰审很清楚,他是以中原本位看待问题,塞外民族的崛起,往往只在数年之间。
兰审面带忧虑,郑重说道:“高祖皇帝(慕容廆)起兵之时,不也是同样的情形吗?有谁想过,他的子孙后裔能够入主中原!
塞外之人,畏威而不畏德,若是拓跋涉珪能够保持常胜,远近都会归附,只会越战越强。
势力膨胀速度,实难预知!”
“罢了,我不与你争论,涉珪是龙是虫,一见便知!”段仪淡淡出声。
他虽然瞧不上魏国,但对游牧民族的生存法则却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段氏是第一个介入中原纷争的鲜卑部族。
或许因为过早介入中原纷争,段氏鲜卑、宇文鲜卑早早出局,只能坐看两个末学后进,创造辉煌。
……
月末,盛乐王帐,拓跋珪接见燕国使臣。
“外臣兰审、段仪代我主向大王问好!”
帐内,两名燕国使臣躬身行抚胸礼,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咄咄逼人,言辞、礼节都相当谦恭。
拓跋珪端坐王座上,扫视下方使臣二人,声音平和:“使者免礼,燕王近来可好?”
兰审似是没有听出拓跋珪话中的深意,从容不迫:“劳大王挂念,我主壮志得伸,光复幽冀,如今一饭斗米,近来又得一子,令人心安!”
“燕王老当益壮,不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魏武帝啊!”
拓跋珪又强调一遍,话里话外,透露着一个意思,慕容垂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兰审还能安然自若,段仪却是怒形于色,他上前一步,高声道:“天王新破秦晋联军,只怕大王尚未耳闻”。
拓跋珪当然不知道慕容垂的战绩,但在心底也是有所预料,是以,段仪的言辞并未引起魏国朝内震惊,甚至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燕凤侧步而出,回道:“我国无意介入中原纷争,自然不知燕王神迹,为燕王贺!”
段仪要的是震惊、惧怕,可不是不咸不淡的恭贺。
“燕王用计,大破秦晋联军,晋将刘牢之仅以身免,秦长乐公苻丕败走枋头……大王觉得您的军队,比秦晋联军强吗?”
闻言,拓跋珪眼神一凝,抬眼审视起这个狂妄的燕国使者,目光像是刚刚出鞘的利剑:“比不上,贵国的军队天下无敌。但若是贵国兴兵来犯,我国一定会让贵国看到,什么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森冷的言语传入段仪之耳,令他不自觉打个寒颤,这年轻的魏王,杀性好重!
兰审睥睨段仪一眼,拱手致歉:“大王言重了,外臣此番西来,是带着我主的善意,怎会涉及兵戈之事”。
拓跋珪也不为难担任正使的兰审,正色道:“孤相信,燕王不会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
“对了,孤尚不知贵使来意……”
闻问,段仪从对襟大袖中取出一本礼册,说道:“我主有三件珍宝赠与大王”。
殿前侍奉的长孙道生接过礼册,呈给拓跋珪,所谓珍宝,一柄黄金权杖、一条郭洛带、一顶金步摇。
慕容氏宗王的标准配置。
黄金权杖的样式不用说,对标法老权杖即可,郭洛带是刻着神兽郭洛的蹀躞带,玉带底色为紫色,整条玉带由十三块美玉串成。
步摇冠是慕容氏先祖莫护跋最爱的饰品,一直为燕国贵族所重,魏晋时代,步摇冠一直是贵族男子的饰品,后世不知因何种原因,逐渐演化为女性专属。
三件礼物,于拓跋珪而言没有实际意义,意兴阑珊说道:“使者可还有事禀奏,若无事,代孤向燕王问好!”
“天王谕旨,大王一观便知”。
言谈至此刻,兰审对拓跋珪的态度已经有了清晰认知,他知道,后者绝不可能受命,不过他还是决定试探一下魏国的底线。
拓跋珪没有阅览谕旨,直接吩咐长孙道生传给在京的几位大臣。
谕旨上内容很简单,册封一事。
一番传阅,燕凤率先开口:“燕王是东夏之主,我主是朔裔之主,二王同继先人之位,岂有高低之分,更莫说行册封之事?”
“边地之主,安能与中原之主比邪?”兰审辞色高亢。
拓跋珪目光陡然转冷,起身手指阶下二人:“燕代两国,世代交好,少有嫌隙,姻亲不绝。先祖母昭成王后为文明皇帝(慕容皝)之女,按照辈分,燕王是孤的舅公。
燕王的雄威孤亦有耳闻,但燕王册封孤为上谷王一事却是不妥,孤之王位承袭于先人,若今日受燕王册封,岂不是数典忘祖?
是以,孤断不能接受燕王册封,请使者将孤意转呈燕王!”
“若燕王不忿,两军高粱河边见!”
言罢,拓跋珪阔步出帐,不再理会心生疑窦的燕使。
拓跋珪敢用强硬的态度说话也是有缘由的,群臣一致认为慕容垂不会打魏国,一是骑兵数量上的不足,二是打魏国无利可图,慕容垂又不是政治白痴,没道理放着肥美多汁的青徐、三晋、豫州不打,打穷的叮当响的穷亲戚。
纵观古代历史,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锋,游牧文明越打越富,农耕文明越打越穷。
农耕文明即使战胜游牧民族,也无法得到大多的战利,汉武帝一生致力于抗击匈奴,结果史书上记载“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关东流民数百万,盗匪横行,天下几近土崩之势”。
因此,只要慕容垂脑壳清醒,断然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
同一时间,弹尽粮绝、靠着分食人肉坚守过半年的长安城摇摇欲坠。
更始帝慕容冲始终放不下对苻坚的仇恨,为了攻破长安,擒获苻坚,他不顾安危,冒着箭矢,率众攻城。
皇帝不避箭矢,燕军军心大振,面对燕军十数万人的蚁附战术,秦王苻坚
身披甲胄,亲自督战,直至飞矢满身,血流遍地。
战事进行到这个阶段,二人都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苻坚不再对慕容冲抱有任何幻想。
夜晚,长安城阙上,苻坚拖着遍布伤痕的身体,接见冲破西燕军队围困的平远将军赵敖一行。
尽管苻坚有诛杀兄弟一系列事迹,但他确实是个仁主,危局之下,关中豪族不忍背弃苻坚,选拔壮丁,推举赵敖为主,冒着生命危险向长安城中运粮。
但是能够运入长安城中的粮食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运粮队伍被燕军屠杀在长安城下,即便如此,关中百姓仍是前仆后继赶往长安。
苻坚扫了一眼燕军的营地,握住赵敖的手,悲叹一声:“朕听说前来救援的人,大都不能顺利到达,你们表现出的忠义,不输古人。
如今羌族姚氏、鲜卑慕容氏频繁的制造祸难,这些祸难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的,你们白白地付出性命,相继落入虎口,朕委实感到悲痛!
诸位应当保重性命,广积粮草,整训军队,等待天时,朕一生未做大奸大恶之事,困顿不会长久,否极泰来的时运不会太远!”
赵敖听完苻坚的话,泪如雨下,他告诉苻坚,被慕容冲掳掠在营中的百姓,仍然心向前秦,暗中派使者告诉自己,请求秦军发兵突袭。
苻坚不忍百姓冒死,没有答应,之后,营中百姓再三要求,赵敖又一再请命,苻坚遂以赵敖为将,率领七百骑兵突袭燕军,接应放火的百姓。
当夜寅时,燕军营中起火,但起火后不久,风向突变,放火的百姓及突袭的骑兵来不及反应,亡于烈焰者不计其数,仅有十之一二幸免于难,将军赵敖尸骨无存。
苻坚设立祭台,痛哭半日。
翌日,苻坚遣女婿、卫将军杨定搦战慕容冲,秦军战败,杨定被俘。
又折一员大将,苻坚大惊失色,连忙取出四十年前神人徐统所赠的那卷谶书,只见这卷伴随他一生的无名谶书结尾有一句话。
“帝出五将久长得。”
“帝出五将久长得。”
……
苻坚连着低喃数十遍,终于下定决心,西狩。
决定西狩的苻坚改变了以往优柔寡断的作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留下太子苻宏守卫长安,率领数百骑兵、夫人张氏、中山公苻诜、女儿苻宝、苻锦奔往五将山,与此同时,他向关中各州郡传诏,约定在初冬时节共同发兵救援长安。
实际上,苻坚出奔的策略是对的,此时秦国在枹罕、陇西、凉州一带的统治还算稳固,关中各地都在节节抵抗,人心未散。
但不知是苻坚太过相信谶言,抑或者是心如死灰,他在逃入五将山之后,毫无作为……
第二十四章 慕容垂父子
时值季夏,星河之上,月色黯淡。
行唐,燕国行宫,烛光摇曳,灯火通明。
燕王慕容垂端坐在矮脚铜案后的坐塌上,世子慕容宝侍奉在一侧,兰审、段仪一左一右跪坐在丹墀之下。
慕容垂命侍者奉上酒食,举起酒樽:“此次使魏一月,辛苦二卿”。
“劳天王挂怀,为我大燕,臣等何惜此身!”
在慕容垂面前,兰审、段仪无比恭顺,二人俱伏地跪拜,表示发自内心的谦卑与尊敬。
慕容垂驭下宽和,待人有礼,又兼有雄才大略,人格魅力为一干燕臣景仰。
兰审垂首禀道:“此次使魏,未能功成,有负天王嘱托……”。
实际上,兰审只是做个请罪的姿态,二人之前已经呈报过。
“朕知之,二卿入席之后,再奏详情!”慕容垂面带微笑,伸手虚引。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慕容垂精神矍铄,看样子,兰审之前说的一饭斗米、又得一子没有丝毫夸大。
前段时间,段元妃为慕容垂生下一个儿子,这令他雄心满满,他在女人身上,证明了自己宝刀未老。
当然,慕容垂并不好色之人,在他看来,姬妾只是传宗接代、壮大家族的工具,抛妻弃子这种刘备行为他不止一次干过。
唯有原配段氏才是他心间上的人,生前情深意笃,逝后魂牵梦绕,慕容宝才能平庸仍被立为世子,他曾经发过誓,大燕江山永远由段氏的子孙执掌;光复河北之后,他疯狂地迎娶段家女儿,只为寻觅大段的影子。
话归到底,慕容垂也是个痴情冢!
二人入席,慕容垂明眸闪烁,切声问道:“代北一行,可有收获?”
“拓跋氏偏居代北一隅之地,人民愚悍,不知礼义……其主涉珪更是无礼至极,对我大燕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段仪抢先发声,诉说心中的不满。
慕容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生疑,他觉得段仪言过其实,一国之君怎会如此不识时务。
思虑一番,慕容垂没有将段仪的话放在心上,目光转向表弟兰审:“以卿观之,魏主何等人也?”
兰审眉头凝结,几番作势,终未出言。
似是看到兰审心中的顾虑,慕容垂宽慰道:“在你眼中,朕是听不得实话的庸主吗?直言即可!”
暗暗斟酌片刻,兰审略显拘谨答道:“魏主虽冲幼之龄,而嶷然不群,其人相貌非凡,有异人之姿!”
“假以时日,必成国朝大敌!”
兰审对拓跋珪的称赞,并未引起慕容垂的不快,反倒是抚掌欢笑起来,若细观之,其人目光渐渐变得犀利:“能得北平王如此赞誉,确实不凡,想他年岁,只比朕长孙大上两岁……拓跋氏后继有人啊!”
一旁的慕容宝听得父亲如此盛赞他人,有些不忿,不过他的政治能力尚可,只三两下便平息了心中的复杂情感。
“对了,你方才说魏国有朝一日,必成我朝大敌,此话从何说起?”慕容垂举盏问道。
兰审面容矜严,步入中堂,眉宇间洋溢一股睿智气息:“魏主无骄奢之气,礼贤下士,招揽中土文人;一年之内,两败独孤,光复旧都,其军略亦不能等闲视之,称得上文武兼备!”
“若只如此,也只是拓跋猗卢之流,不足为虑!”慕容垂饶有兴致说道。
兰审凝眸,面带矜庄之色:“自非如此!”
“魏主即位之初,移都盛乐,息众课农,开垦田地,离散部族,编户齐民。
其国民风淳朴、以勤俭节约为荣、骄奢淫逸为耻。男子勇武彪悍,力能搏虎;女子不爱红装,纵马如飞。
而今根基已稳,人心尽附。
昔年拓跋猗卢、拓跋什翼健都萌生过进军中原的想法。
依臣观之,拓跋涉珪有其祖之风,其志不在一隅之地,国朝应早图之!以免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兰审言罢,退回席位,收束心神,端起酒樽小抿一口,静待慕容垂反应。
殿中一时宁静起来,燕王与世子均是若有所思,半炷香时间过去,慕容垂不发一言。
慕容宝隐藏的不满跃然而出,面色颇有不愉,说道:“北平王代北一行,就只为大燕带回一行吹捧之词吗?”
要说慕容宝不满,也是有缘由的,他最讨厌他人称赞某人,因为他既比不过逝去的兄长、也比不上一串弟弟。
试问,李建成听到李世民大破敌军,能有几分开心。
世子的讥讽,让兰审感到一阵心凉,他不由为慕容农、慕容隆两兄弟惋惜,哪一个不是比眼前这个猪脬强十倍百倍。
虽然心中不满慕容宝,但兰审依旧恪守臣节,拜倒地上,言辞郑重:“臣所言句句为实,绝无褒奖之意,请天王明鉴。至于施政之略,确实是臣妄言。”
“世子戏言,贤卿勿怪!”慕容垂回过神,淡淡出言。
话中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尽管慕容宝已经三十岁,慕容垂对他仍如同幼时一样,宠爱万分,不忍责备。
百般溺爱之下,慕容宝自然而然的变成了庸人,说好听点叫资治雍容,难听点叫优柔寡断。
不单如此,慕容宝性格弱点相当明显,言而无信,缺乏志向和操行,喜好别人奉迎自己。
但这都不是问题,他的母亲用自己的死亡,为他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再有,慕容垂对于慕容农、慕容隆一干儿子,也没有多少父子情份,只是纯粹的将他们当做文臣武将。
估计除了朱标,没几个人有慕容宝太子地位稳固。
轻轻揭过慕容宝之事,慕容垂开门见山问道:“若以卿为帅,率师伐魏,需兵几何?”
兰审定下心神,不假思索答道:“步骑五万!”
慕容垂摇了摇头,砍去大半兵力:“两万可能取胜?”
“不能!”
兰审斩钉截铁答道,两万步骑,对上全民皆兵的魏国,确实没有多大胜算。
似是料到兰审的回答,慕容垂将一本奏报扔在丹墀之下:“朝廷亦有难处,卿请看带方王呈上的奏报。”
兰审捡起,只看一眼,怒不可遏:“蕞尔小邦,安敢侵我疆土”。
“高句丽可不是你以为的小邦,南攻新罗、百济、伽叶、倭国、耽罗,北拒契丹、挹娄、夫余!”慕容垂嘲讽一句,对于趁火打劫的高句丽,燕国上下恨不能食肉寝皮。
段仪闻讯,连忙出言表达政治正确:“贼心不死,竟敢侵我辽东,我看这高句丽人,是忘了棘城、南苏、丸都的教训了!”
“高句丽胆敢侵略我国疆土,必定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众所周知,高句丽有三大特点,趁火打劫、俯首称臣、乱认祖宗。
六月,高句丽王高伊连趁中原陷入战乱,趁火打劫,引兵五万,进犯辽东。
燕国带方王慕容佐以司马郝景为帅,领兵一万救援辽东,两军战于小辽河,兵力劣势的燕军苦战多日,终不敌高句丽军,不得已退回龙城。
玄菟、辽东二郡相继沦陷,高句丽一边转移掠夺的人口,一边摆出进攻龙城的姿态。
为保卫龙城、收复失地,慕容垂遣三万精锐北上,如今留在河北的大军都是不堪大用的丁零人、乌丸人。
慕容垂是个实用主义者,也是个能认清现实的人,下阶勉慰兰审:“朕知道你说得是对的,但如今朝廷已经抽调不出兵力去远方作战,先人的坟茔都在龙城,魏国之事,须得击败高句丽之后再议!”
龙城,这块龙兴之地对于燕国的意义不可谓不重大,等同于大唐的晋阳、清朝的盛京、西方的耶路撒冷。
“是!”兰审应和一声。
……
苻坚出奔五将山,长安城人心惶惶。
太子苻宏没有苻坚的威望,勉力维持一月,城中士卒死伤惨重,所有人都知道,长安城无法坚守到约定好的初冬时节,城池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苻宏没有杀身成仁的勇气、也没有坚守到底的决心,暗中带领仅余的数千氐骑、母亲、妻子、宗室西逃下辨。
苻宏一逃,长安城的秩序彻底土崩瓦解,僚属百官全都逃散,司隶校尉权翼等数百人投奔姚秦。
燕军攻入长安,慕容冲放纵军队大肆杀掠,不论老弱病残幼,见人就杀,只留下年轻貌美的女人作为战利品。
不单长安,整个关中都遭到燕军荼毒,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
第二十五章 四杰二獒
六月末,魏国夏收进入尾声。
滴雨未见,干旱的情形仍未得到缓解,新修的沟渠终究无法覆盖全部田地,粮食不可避免的减产。
据张恂等人呈上的奏报,冬麦减产两到三成不等,朝廷预估,夏收成果应该在三十万斛左右。
斛同石,一斛十斗,三十万斛听起来不少,实际上并不算宽裕,朝廷抽走五六成的赋税,剩下分到云中屯垦百姓手中的部分,只能勉强维持全家性命。
不怪魏王不恤民,只怪现实太残酷。
尽管夏收没有结束,但魏国战争机器已经开始转动,魏王传令漠南、代郡、云中三地统计成丁。
“凡十五以上、四十五以下无疾男子,一律编入丁册;未成丁年过十五,由乡蔷夫(或部帅)考核,录入丁册。
今后,若遇战事,按户抽丁。”
相当于是正式的部落兵制度。
部落兵的作战目标十分明确,掠夺男女生口、牛羊马匹;凡出征,弓马皆是自备,战后根据斩获分发战利。
另一边,拓跋珪授命庾岳、贺兰悦、李栗赴三地选拔勇猛敢战之士,填补禁卫军空缺,选拔标准有三:膂力大、善骑射、武艺好,除此之外,不限种族、身份,遴选范围扩大到军器监劳作的柔然奴隶。
东方的大燕已经注意到了魏国,魏燕之间,必有一战,留给拓跋珪的已经时间不多了,因此,魏国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有制度都要向军事方面靠拢。
……
七月初,外出遴选勇士的庾岳三人相继归来,万人禁卫军完成重建,紧接着,魏王于盛乐王庭召开御前会议。
经过半月酝酿,文武群臣多次议论,朝廷初步拟定军改方略。
先是燕凤宣读三地呈报上来的成丁。
“云中郡计有成丁两万一千二十一人,禁卫军一万;代郡成丁两万三千一百,镇戍兵三千;漠南成丁两万一千四百七十,镇戍兵五千”。
拓跋珪接过丁册,默默计算一下,成丁大约六万五千,常备兵一万八千。五丁抽一,再辅以部分常备兵,差不多可以组建起东征军。
燕凤说完退下,拓拔仪踱步而出,眉色飞舞,神采奕奕:“按照之前军议,禁卫军引入考校,上格者为羽林,次格者为虎贲,下格者为直从”。
“禁卫军下,设直勤(宗室)、羽林、虎贲、直从四军。
直勤军录入宗室、国族、战功卓著者,满编一千人。羽林、虎贲、直从三军,以考核结果为准,满编三千人。
此四军,平时护卫御前,战时担任大中军,决死突击。”
“凡有缺,镇戍兵、部落兵补直从、直从补虎贲、虎贲补羽林。
每年七月举行考校,羽林考核不合格者,降虎贲,虎贲考核不合格者,降直从;直从考核不合格者,除军籍,贬为部落兵”。
整军规模不大,大致为两条:编丁、擢升,但王建等首次听闻的将领,不免在心中感慨,魏王时时不忘强本弱枝。
当下魏国没有能力组织起数万大军,拓跋珪只能通过选拔精兵来强化武备,他宁愿削弱镇戍兵战斗力,也要牢牢掌握魏国最精锐的一万人。
此番整顿,同样厘清了士卒等级,直勤、羽林、虎贲、直从、镇戍兵层层分明,构筑一条升迁通道。
等级不同,待遇不同。
拓跋珪放下丁册,没有出言,拓拔仪见状,汇报起具体细节,也为一众统军将领解答疑惑。
“九原公只说了补缺之序,却未言明升迁之法,若是上军满员,下军儿郎立下功劳,又待如何?”
拓拔仪回首轻瞟提出疑问的王建一眼,肃容答道:“部落兵、镇戍兵斩五级,可升直从;直从斩二十级,可升虎贲;虎贲斩五十级,可升羽林;羽林斩百级,可升直勤!
掳一壮年男女,同二斩首。”
此言,等于宣告了魏军在塞外作战的基调,掳为主,斩为辅,并且这个升迁标准,不算苛刻。
“可否告知四军待遇?”长孙嵩出列发问。
日前,拓跋珪调回了负责民事的长孙嵩、穆崇、拓跋觚,将云中政事全权委托给了张恂,以后者为云中太守。
云中郡设四县,白道县、盛乐县、云中县、昆新县,四县县令均由张恂委任;代郡也在朝廷主导下,设置六县。
魏国地方制度确立了下来——州郡县制,至于漠南等边地,只能等待时机,尝试化为军镇(州)。
拓拔仪肃容解释道:“具体标准,根据战场斩获决定,我只透露一点,凡入四军,不论出战与否,都会分到战利”。
闻言,不少将领面露欣喜之色,虽未明言具体班赏细节,但从其中描述便知,恩赏之厚。
只要被选入禁卫军,哪怕不上战场,战后也会分得不薄的战利,如此待遇,估计下层部民会争得头破血流。
莫说部民,帐中的十几名将校都是心头火热,连于栗磾这等平素不领军的将军,也是跃跃欲试。
人事安排,才是今日军议的重中之重。
“将士语言不通,如何在战场之上传达军令?”
穆崇拱拱手问道,自从上次于桓谋逆之后,他整日提心吊胆,不过魏王并没有大行牵连,他希望藉此表现自己,重回魏王视野。
拓拔仪没有回答,将目光递向拓跋珪,这件事之前有过讨论。
迎着文武群臣的目光,拓跋珪肃容说道:“孤意,军中引入晋人,教习士卒雅言(三晋方言),往后军令一律用雅言传达!”
事实上,雅言并非一成不变,夏商周以洛阳方言为雅言;秦汉两朝,以关中方言为雅言;魏晋两朝,复以洛阳方言为雅言;东晋以金陵方言为雅言,大名鼎鼎的吴音,一种酥到骨子里的柔媚。
眼下,拓跋珪决定暂以三晋方言为雅言,潜移默化民众,当然,语言只能改变,无法统一,也不存在统一的必要。
叙述完毕,帐中安静下来,语言,毕竟是一个民族最根本的东西,说难听点,拓跋珪的行为已经有数典忘祖的意味了。
见朝臣怔默,拓跋珪按剑而起,声若洪钟:“我国人皆炎黄苗裔,习诸夏言,本是常事,卿等有何疑虑?”
“语言之事,孤意已决,卿等勿复言!”
“是!”
不管心中作何想法,表面上无人反对,当下是人事任命的最后阶段,在场诸人可不想因为冲撞御前,自毁前程。
退回座位,拓跋珪宣布人事安排:“三军选拔,由镇远将军拓拔仪、宁远将军叔孙建、折冲将军于栗磾,护军将军庾岳全权统筹”。
“孤给你们半月时间,完成建制”。
“王上放心,半月之内,必定完成选拔。”
拓跋仪四人出列应声,面带喜色。
集全国精锐,一隅之精华,组建一支威震天下的精兵,对于武人而言是天大的荣耀。
若无白毦兵,谁人知陈到;若无陷阵营,谁人知高顺;若无先登营,谁人识麹义;若无铁浮屠,谁人闻兀术……
魏晋时代,各种精卒更是层出不穷,名传千古,慕容氏铁索连环马;横行天下的凉州大马;为晋王朝续命的北府兵……
虽然拓跋珪没有直接宣布四军主帅的任命,但其中意味已经不言而喻……堂下之人,心酸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满者有之,不一而足。
拓跋珪审视堂下四人一眼,心底暗赞,此四人,懂兵法、晓阴阳、有智略,勉强担得起大魏的四杰。
至于四獒,则有拓跋虔、长孙肥……
第二十六章 裱糊裱糊且前行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官场。
若要说到官场,自然免不了反腐倡廉,吏治腐败始终是封建王朝无法根除的顽疾,尤其王朝末路之时,腐败愈胜。
本质上,吏治腐败是一种多发社会现象,是与私有制伴生的政治现象。
新生王朝鉴于前朝灭亡的历史教训和本王朝长治久安的需要,往往会与吏治腐败进行斗争,使得这一社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或遏制,出现短暂的太平盛世,也就是史书中的“吏治清明、海清河晏”。
但也仅此而已,不论是以杀治贪的秦、汉、北魏、明四朝,还是奉行高薪养廉的宋、清,没有哪个封建王朝能一直保持吏治清明。
尽管反腐利剑时刻高悬,腐败亡国的警钟长鸣,但是,历朝历代都免不了贪官如蚁,清官廉吏寥若晨星,因为腐败而人亡政息的历史闹剧不断上演,历史发展陷入腐败——亡国——再腐败——再亡国的历史怪圈。
拓跋珪心中清楚反腐有多难,在监察制度、律令制度没有建立的情况下,更是难上加难。
魏国如要反腐,只能选择明正典型,杀一人儆天下人,是以,军议结束之后,拓跋珪将庾岳留下,告之庾和辰盗取国家牧苑马匹之事。
杀鸡儆猴,鸡也是要经过精挑细选的,不然,无法产生震慑力。
庾和辰正是拓跋珪千挑万选的鸡,首先,他是魏国的治民长,掌管国家马政,等同于九卿中的太仆;其弟为护军将军,深受魏王信重。
以如此人物开刀,最是合适不过。
“臣委实不知兄长所犯之事,臣只知国家、君父……臣不能识破兄长面目,有愧国家,请王上责罚。”
阅完兄长数条罪状之后,庾岳面色有些发白,跪地陈说。
言辞之中倒是没有太多惊惶,更多的是对兄长行事的错愕与不解,他向来
恭慎修谨、不慕荣华,以己度人,自是无法理解,富比国君的兄长偷盗国家牧苑中的马匹。
望着伏惟顿首,忠谨过人的庾岳,魏王心中也不免涌上一丝愧意,此前他还怀疑过后者有“亲亲相隐”的嫌疑。
拓跋珪上前扶起后者,二人目光交错在一步之内:“他人行事不端,与卿何干,孤具实相告,只是不想坏了你我君臣相得益彰的情分。”
“卿乃孤之腰胆,军中梁柱,朝中泰山,如今,孤却要杀卿之兄长,是孤有愧于卿”。
拓跋珪是真不想因为此事导致庾岳心存芥蒂,若因整顿吏治而失去良将,代价未免太大。
迎着拓跋珪诚挚的目光,庾岳眼眶渐渐变红,一边是以国士待之的君父,一边是抚育自己的兄长。
自古忠孝难两全!
拓跋珪则是将目光聚集在庾岳脸上,此刻他心中亦是万分纠结,仿若听闻关云长离去的曹孟德。
沉思良久,庾岳虎目落下泪珠,心中喟然长叹一声“赶上风云时事变化,遇上不出世的雄略之主,是多少有志之士的祈盼,如今祈盼实现,岳只求附于骥尾,为其前驱,至于身后之名,无所求焉。
至于兄长……今生已奉君,来世必结草衔环,报兄长抚育之恩。”
只见庾岳虎目含泪,动容说道:“兄长触犯国法,本该以律令处之,王上具实相告,示之以诚,臣已怀慰。
无论王上如何处置,臣都无怨言”。
拓跋珪长舒一口气,以往他很少有如此感情用事的时候,对于庾岳,也是真正的喜爱,后者与生俱来的忠谨,令他感到无比心安。
岳飞、徐晃……这类战将,谁不喜欢。
上前按住庾岳双臂,拓跋珪道出一句隐藏在心中的由衷之词:“卿不负孤,孤不负卿。我之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
“卿请放心,孤不会行诛连之事、亦不会让卿大义灭亲。请将军安心考校士卒,为我大魏编练禁旅”。
又是一番安抚的言辞,庾岳拱拱手,垂首说道:“谢王上体谅,臣去军营了”。
拓跋珪审视一眼阔面重颐的庾岳,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重重颔首。
别了比较看重得庾岳,拓跋珪恢复了雷厉风行的风格,直接令长孙道生逮捕庾和辰,发至犴狱待审。
说是待审,其实是待斩,白鹭司呈上的证据相当充分,魏王只是想散播恐惧气氛,另外,以何种刑处斩也没有决定下来。
本来拓跋珪是准备采用血腥的手段,诸如剥皮楦草、五马分尸、墨面磔刑,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却也觉得有些过分,毕竟朝廷不发俸禄。
凡事过犹不及,连“行贿一钱,刺字修地球”的秦朝都免不了贪官,新生的魏国又能苛求什么呢?
唯有七字,裱糊裱糊且前行。
实际上,燕、晋、秦、后秦……一串国家,吏治都是无比稀烂,既然大家一起摆烂,那也没有必要太过担心。
夏桀遇上商汤,国家灭亡了,试问,如果他遇上的是帝辛,命运还会和原来一样吗?
……
治民长庾和辰被禁卫军逮捕,审判紧随其后,魏王历数其罪“盗窃官物,中饱私囊”,以数额巨大、无悔罪态度、拒不偿还为由,斩之,尽收其家訾。
考虑到庾岳情感,不罪其亲族,准其至亲收尸,但在外界,仍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须知,昭成法典中盗窃算不上重罪,盗窃官物,一备五,私则备十。如今魏王不讲情面,直接以盗窃罪斩国之重臣,明明白白昭示反腐的态度,令闻者不由骇然。
……
“驸马都尉前来,所为何事?”盛乐王帐,拓跋珪注视着面前躬着身子、一脸沉稳的王建,明知故问。
抬头迎上拓跋珪玩味的目光,王建只觉一阵恍惚。
犹记得去岁之时,自己收到魏王共襄大计的信件,字里行间都是谦卑之词,短短一年时间,强弱之势更易,如今,乌丸部已经被离散为十部,自己更是需要卑躬屈膝,放下颜面,为乌丸人争取一个出征的机会。
心底叹息一声,王建面色更加恭顺:“臣特来向大王请罪!”
“汝何罪焉?”扫视阶下一眼,魏王饶有兴致问道。
“试言之!”
“臣有三罪!”王建顿首:“代北之战,我部未尽全力,致使独孤部刘眷遁逃”。
“是吗?当初,孤还以为是名震天下的乌丸突骑没落了呢?”魏王轻笑一声,胸中了然王建的来意。
“请大王给我乌丸儿郎一个冒刃突击的机会,不论前方是长枪戟林还是高山险阻,只要您的马鞭所指,儿郎们都会不惜性命向前,插上我大魏的旗帜!”
王建又是拍胸脯、又是叩首,若是不能为乌丸人争取到从征的机会,只需一代,马背上的乌丸人就会彻底没落,并且他非常清楚儿子王斤只是中人之姿,他希望用建国之初这一代乌丸人的性命,为下一代人打下基础。
一句话,为了部落!
“唔”拓跋珪扬扬下巴,不可置否,示意他继续向下说,王建此人,虽无大才,但也称得上州郡之才。
至少,认得清形势。
王建语气不带一丝波动:“臣罪之二,在于知情不报,之前于桓叛乱,递过书信给臣”。
“既然不报,就该一直不报,为何要在今日禀告给孤。孤在想,究竟何事令驸马都尉翻然悔悟?”拓跋珪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调侃道。
王建无法解释,没有回答,埋头表示任凭处置。
拓跋珪冷冽的目光在王建颈部扫视而过,淡淡道:“说说第三罪吧!”
“臣罪之三,在于纵容王回父子五人横行乡里、侵夺官田……”
拓跋珪颔首,沉声说道:“孤听卿历数王回父子十余条罪行,心中已是愤懑不平,卿以为,王回父子应当如何处置?”
“应当斩之,臣愿效仿大义灭亲的石碏”王建大声回答。
“卿真忠良也!”拓跋珪轻笑一声。
继而双眸微眯,收敛情绪,以往他将此人视做待宰羔羊,不想此人也有狠辣的一面,想想也是,一族之主,若没有些手段,只怕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王建羞得面色涨红,但他没有表现出愤怒,自打入帐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了一切的羞辱。
见到王建服软,拓跋珪没有再折辱,换副口吻:“唔,王回父子便如此处置!驸马都尉可还有事?”
“自今以后,乌丸部上下唯大王之名是从,凡大王令,我部必视之为神明旨意”王建重重叩首答道。
他此来本就是向拓跋珪表示完全臣服之意,如果不能在今后的征伐中立下功劳,乌丸就会彻底成为历史,趁着部落中还有数千勇武儿郎,努力为王前驱,争取光明的未来。
拓跋珪没有明确宣布抽丁规则,更令王建彻夜难眠,对于农耕文明,抽丁属于苛政,反之,对于游牧文明,抽丁属于德政。
部落儿郎纷纷请命从征,逼得王建不得不前来输诚。
当然,此事对于朝廷有利,拓跋珪明眸闪烁:“乌丸有多少能冒箭矢的儿郎,就出多少丁口,汝且整理丁册,呈交长史燕凤”。
“记住,宁缺毋滥!”
“谢大王!”王建重重叩首,缓缓退出。
走出数百步,王建叹口气,回首望了望简朴的王帐,去掉金玉之饰的王帐,仿佛比当初赫赫威严的王帐更显威严。
代国、魏国,仿佛相差一个时代,一个是旧时代,一个是新时代。
一腔感慨化作一声苦笑,乌丸终究是妥协了,好在魏王赏罚分明,称得上明主,只希望儿郎们能够立下功勋。
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带着畅想,王建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二十七章 马政
敕勒川牧苑,绿茵如毡,山花烂漫,无边无际。
拓跋珪与诸将且行且言,复行数十里,至牧苑营门外,一行人极目远眺,只见蓝天、白云、草原、马群相融相连,间或传来骏马的嘶鸣和牧马人的音哨。
一行人面庞洋溢着赞叹,骏马奔腾,最是能激起男儿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情怀。
扬蹄绝尘的骏马,于数百里方寸之间自由驰骋,只是再没了卫霍一样的风流人物。
马政,一直是魏国的国家重务,数万战马于此休养生息,仅牧子便超过千人,为了更好培育战马,拓跋珪下令封锁敕勒川,设立马场,令“民人不得滥入”,“禁樵牧”,“禁伐殖”。
此外,魏国还在牛川设置官营的野马苑,驯化捕捉到的野马,尝试通过杂交改良马种。
如今魏国并不缺少马匹,朝廷大力发展以私营为主体、官营为补充的畜牧业,根据预估,举全国之力可以聚集十五万到二十万匹战马。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对于马政,拓跋珪无比重视,人类文明的进程,往往伴随着排山倒海的马蹄声,大宋“宁养羊、不养马”的教训犹在眼前。
实际上,宋初的马政比汉初、唐初、明初强太多了,至于说丧失养马地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如今主持马政的官员是阴平郡公拓跋烈,日前,朝廷正式任命他为太仆卿。
耳闻魏王御驾亲临,拓跋烈赶忙命令下属选好良驹,以备应付魏王视察。
在拓跋烈的陪同下,拓跋珪视察了牧子、戍卒所居的军营,表达一番关怀之情。
而后,魏王无视了太仆卿的好意,看也不看备好的良驹,一行人策马奔至牧苑中心,草甸最厚之处。
只见一群群骏马悠闲缓步而行,肆意啃食着丰美的牧草,拓跋珪开怀大笑。
冷兵器时代,骑兵代表先进战斗力,高机动性的优势往往令步兵举步维艰,虽然有不少“以步克骑”的经典战例,但更多的还是“以骑对骑”。
数万骑兵在手,又怎能不令人开怀。
当然,比起马匹过百万的高车部族,二十万马匹只是沧海一粟,冷静下来,拓跋珪沉声问道:“如今国家马政刚刚起步,尚不及昭成之时五分之一,可谓任重而道远!牧苑中现有马匹几何?”
拓跋烈垂首答道:“日前臣已计清苑中马匹,计有三万一千六百匹。”
拓跋珪颔首,驻足而眺,扫视周围数十马群,能够明显感觉到马种上的差异:“马种几何?”
“苑中马匹以匈奴、鲜卑两代人驯化的漠北马为主,约有八成;亦有昭成之时传承下来的乌孙马、河西马、辽东马”。
听到乌孙马之名,拓跋珪眸光大炙,这可是汉武帝盛赞的西极天马。
当然,西极天马的结局并不美好,喜新厌旧的武帝在得到更加神武健硕的汗血宝马后,西极天马被迫降级为西极马。
拓跋珪含笑问道:“乌孙马有几何?”
“一千余匹,血脉退化严重,除却少数之外,大部分都已不堪一用。”拓跋烈表情肃穆。
关于种群退化一事,拓跋珪在前世有所耳闻,据传闻,后世汗血宝马的消失便与种群退化有关。
但也仅此而已,对于生物学一知半解的他,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于是拓跋珪凝神问道:“汝可知其中缘由?”
“略知一二,臣猜测应当是杂交导致。臣打算隔绝乌孙马,采用回交方式培育新的马种。”
“善!”拓跋珪暗忖片刻,笑颜潺潺,作为一种育种手段,回交确实适合乌孙马这种濒危的物种。
魏王可没有北宋士大夫的敏感,宋代直臣王禹偁认为回交有违伦理,怒批以回交方式培育战马的符颜卿,生动描述“母马不堪屈辱、知耻而死;符颜卿及圉人行为如何卑劣、用心如何险恶”。
以致于终宋一朝,甚少有人提及以回交培育战马,王禹偁从儒家伦理角度出发,将人伦硬套到畜生身上,突出八个大字,道貌岸然,误国误民。
漠北马、河西马、辽东马都属于常见物种,无需拓跋烈介绍。
漠北马是蒙古马前身,体形矮小,头大颈短,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其貌不扬,但它能抵御鲜卑利亚暴雪,能忍受酷暑蚊虫,能扬蹄踢碎狐狼的脑袋,能够风餐露宿。
相比较乌孙马、河西马、辽东马,拓跋珪反而更加看重漠北马、以及遥不可及的汗血宝马。
“定要踏平东至秽貊、西至大宛的万里土地,取来汗血宝马”。
魏王心中暗暗立誓,征讨清单上又多一个名字。
……
登国二年的反腐,以庾和辰、王回父子之死结束。
其余情节较轻者二百人发往军中,编入敢死营,专事诱敌、攻坚之事,敢死营官长为遭到贬斥的外朝大人和跋。
禁卫军四军考核已经全部结束,与此同时,魏王下诏,镇戍兵、部落兵行五丁抽一之法,各路大军务必于八月初一之前,抵达牛川。
筹划已久的东征,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临出征前,拓跋珪来到王太后帐前,对这位刚强、睿智的母亲,他的心中始终保持着最崇高的尊敬。
犹记得她常说“勿堕汝父祖之志!”时光过去将近十年,这句话在拓跋珪脑海中更加清晰,激励他为之奋斗、拼搏、向前。
无视声音柔媚、行礼问候的女婢,掀起帘幕,踏入帐中,只见挛鞮氏、独孤氏二妃俱在。
贺兰氏面色有些苍白,躺在榻上,自她初春之时偶感风寒,一直抱恙至今,巫医的治疗没能让她的病情有丝毫好转,多亏二妃轮番照料,拓跋珪才有时间着手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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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芷见状,搀扶起贺兰氏,她年纪只不过三十五六岁,如今遭受病痛折磨,两鬓发丝已经染霜,拓跋珪心头略显沉重,快步上前:“母亲!”
“娘听芷儿、玉儿说,你又要去打仗了?”贺兰氏强撑病体,关切地问道。
气氛有些肃重,拓跋珪垂下头,温声说道:“孩儿将亲领大军东征大鲜卑山以南的奚人、契丹人。”
闻言,贺兰氏眉头微蹙,幽幽一叹:“雏鹰长大了,是应该到更广阔的天空展翅翱翔!”
她会鼓励儿女建立远大志向,同样,她也会为儿女担心,在拓跋珪眼中,她是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母亲。
“母亲放心,此番出征朝廷已有充足准备,孩儿估计,秋分之前便可结束战事”拓跋珪尽量宽慰母亲。
贺兰氏眼神始终停留在拓跋珪身上,目光慈爱,广额间的担心都被她隐藏起来。
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我总算为先君培育了一个出色的儿子,去吧,草原母亲英雄的儿子,去做你想做的事!”
望着始终雍容尔雅的母亲,拓跋珪垂下的眼帘反复抬起,塌前叩首:“还望母亲,保重身体”。
贺兰氏雍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没有再说只言片语的嘱咐,独孤芷搀扶她躺下。
待贺兰氏安睡,拓跋珪对二妃一番耳提面命。
二妃之中,独孤芷性质聪明,挛鞮氏性情温和,二妃颔首应下魏王的嘱咐。
后宫事毕,拓跋珪驻足片刻,缓缓退出大帐。
第二十八章 惟愿马上取功名
秋风萧瑟,浊云漫天,枯黄的草叶在风中摇曳,从年初至今,始终未有甘霖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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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是秋高马肥,但魏王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发起东征,东征大军共计两万,部落兵一万一千、镇戍兵四千,禁卫军五千。
庾岳、叔孙建、张衮、燕凤四人留守京师,出征的重将有于栗磾、拓拔仪、独孤信、拓拔遵、穆崇、王建。
各路大军陆续抵达牛川,诸军汇聚神鹿旗下,旌旗招展,兵甲赫天。
祭天、祭地、告庙、祭军神,誓师,一系列繁琐流程举行完毕,魏军自于延水尽头出发,一路向东。
此次东征,将士士气无比高昂,皆是盼望战胜之后,分得妇女财货。
据白鹭司传报,凡被抽中者,无不踊跃添置良马、良弓,甚至有不少部民以牛羊为抵押,租借强弓、副马。
生活在代地、受到汉文化影响的拓跋珪没有想到游牧民族对于劫掠如此热情,只见副马上承载的武器满满当当,明显不是一帐可以凑齐。
颇有秦军闻战则喜、死不旋踵的精神,当然,拓跋珪没有深思这一现象背后的主义,反正他已经决定将“毒输于敌,以邻为壑”。
魏军行军速度不快,日行百里,行军两日,遇风沙,风力过于猛烈,拓跋珪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择一地势险峻之地扎营,等待风暴过去,也顺势制定具体作战方案。
魏军最终选择扎营在一座三面环山,谷口敞开的开阔山谷中,营地南面是一段倚山而建,残破不堪的长城。
士卒安营扎寨,人嘶马鸣间,郎中令许谦为魏王解说起眼前的人文地理。
“此地名野狐岭,因林高草茂、野狐成群而得名。
东周之时,赵襄子称此地为无穷之门,以此为界,厘定疆域,构筑要塞停止开拓步伐,与东胡互不相扰!
常有猛烈呼啸的大漠劲风吹过,仿若厉鬼怒嚎,又名黑风口。
山势高峻,风力猛烈,雁飞过此,遇风辄堕,端是一处险地”。
没有地理就没有历史,魏王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展开潦草的地图,添上几笔。
魏燕必有一战,从燕使到来的那一刻起,拓跋珪便开始寻战燕国的软肋,北方漫长的边境线,总能寻到突破口,只要能撕开一条口子,便可利用轻骑的优势频繁袭扰,令燕国疲于奔命。
有地图和没地图完全不同,画好地图,魏王一眼便看出眼前关隘的军事意义,心中暗忖“野狐岭扼中原与塞外咽喉之地,过此要塞,沿上谷叩居庸关……若能破居庸关,便可长驱直入,马踏河北”。
虽然此地算不上兵家必争之地,但也不失为一卓越的战略选择。
拓跋珪收起舆图,审视一眼许谦,语调平和:“郎中令学识非凡,让你做都护府长史未免过于屈才,此役之后,且回孤身边作侍中,以备咨询”。
眼下,白鹭司已经将眼线安插在拓拔遵身边,如此一来,许谦也没有继续待在漠南的必要,索性将他调回王庭,参赞政务。
“谢王上”许谦精神一振。
拓跋珪颔首,淡淡说道:“且随孤一观士卒”。
塞外遭遇暴风实属正常,魏王早早命令士卒将大纛收起,因此没有发生旗杆折断这类不详之兆。
军心丝毫未受影响,士卒取出牛皮囊中的肉干、奶酪、胡饼,再于粮官处领上一份鲜奶,同族、乡党聚伙,胡侃起来。
事实上,民族隔阂并不是魏王一指诏书可以打破,不同种族之间,泾渭分明,语言交流上的困难严重阻碍民族融合。
拓跋珪压低脚步走向一伙鲜卑士卒聚集的地方,默不作声听一伙他们的闲聊。
“伏连,你是一部之长,为何要争当征召兵,与我等糙汉抢食?”一人目光直视场中一名少年,语气中带着好奇。
只见那少年眉宇间有些贵气,身着月白色的紧袖短衣,束一条镶嵌美玉的蹀躞带,脚下蹬一双鹿皮小靴。
“是啊,以你的武艺、才略,再过两三年必定可以选为禁卫军。战场凶险,岂是你这等未经历战事的少年郎可以理解。”有人附和说道。
听闻一部之长入营做征召兵,拓跋珪也是来了兴趣,据他所知,此次抽丁,大多数贵族都是以部民代役。
少年撇撇嘴,星眸闪动:“一部之长算什么,我的志向是做将军”。
“大王说过,只要立下功勋,不论出身,一律按制受赏,你们,就不想做将军吗?”
少年的质问,引得一帮糙汉热血沸腾,一名士卒夹杂着恼怒的声音传出:“将军不敢想,只求我的套马杆不要落空。
该死的屈突律,为了租借马匹、强弓、骨朵,我付出了十张羊皮、三只羔羊。”
“哲伦阿干,不要丧气,只要捕到一个奚人便不算亏,捕到两个便有的赚,若是捕到三个,便是大赚”一人笑着出言安慰。
实际上,此话算不上虚假安慰,大军出征之前,魏王明令颁布赏格,捕一人,得其三成訾产,诸人兽皮袋中都有数根缚人、套马的绳索。
对于士卒表现出的战意,拓跋珪极为满意,若是能够一直保持这种斗志,便有希望脱胎成一支强军。
拓跋珪阔步上前,有士卒注意到来人兜鍪上的白缨,单膝跪地,抚胸行礼。
白缨兜鍪是魏军将领的象征,再观其兜鍪之上凤羽,身份呼之欲出。
“见过大王!”
闻声,其余人也纷纷行军礼。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拓跋珪打量方才出言的少年,此子算是难得的有志之士,已经进入他的视线。
审视的目光令少年有些局促,平静下来,少年恭敬答道:“小子娄伏连,十五岁”。
十五岁,算是拓跋珪的同龄人了,如今,魏军之中的未成年士兵足足占了两成,他们也是军队未来的主力。
“兵危战凶,可有惧怖?”魏王表情和善问道。
娄伏连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战意:“刀枪剑戟皆不惧,惟愿马上取功名”。
“有志气,孤等着封你将军的一日”。
称赞一声,魏王将目光转向在场所有士卒,沉声说道:“大业尚未成功,汝等亦需多加努力,争取做百夫长、千夫长、将军”。
人群一阵躁动,望着拓跋珪远去的背影,不少人露出崇拜的目光,无论是相貌、军略、个人品德,魏王身上,都没有过多可挑剔之处。
晚间,军中开始流传魏王“勉励士卒”“有功必赏”的光辉形象。
拓跋珪认为,赏功罚过四个字,不比解衣推食的效果差,事实也是如此,普通士卒根本不在乎君主如何享受,他们只在乎自己用生命换取的一份酬劳。
对比袁大帅的袁家军,封建时代,收买人心,打造一支基本忠诚的军队,简直不要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