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奚与契丹
军国大事,自不可能一言而决。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魏王擂鼓聚将,举行军议。
此次亲征,拓跋珪并不打算亲临前线、亲冒矢石,亲征只是为了都督诸军,不然,一定会发生大肆奸yin掳掠的野兽行径。
另外,也是希望籍此机会培养更多将帅之才,以为助臂。
在魏王看来,所谓名将,就是通过一场场大小战事历练出来,常遇春、徐达、完颜娄室、哲别这些粗识文字的小将,无不是吊打熟读兵法的大将。
游牧民族可能治国欠缺,但却从来不缺名将,指挥过三次小战的魏王,越来越赞同伟人“兵书多坏事,少读为佳”的观点。
究其根本,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军中重将到齐,拓跋珪先是侧目望一眼外间情形,守备、巡逻井然有序,收回目光,表情肃穆:“建义将军,请为孤与诸将详述库莫奚、契丹二部情形”。
据白鹭司呈上的情报,契丹人、奚人的势力并不像魏王想象的势弱。
对于契丹这个载入史册的名字,拓跋珪不敢不重视,若是有所小视,只怕会如阵图皇帝折戟沉沙。
魏军可没有驴车,魏王也没有太宗皇帝驴车漂移的本领。
说归说,闹归闹,实际上,契丹自始至终都算不上弱,武周之时,契丹首领孙万荣设伏,全歼清边道行军总管王孝杰所率前锋。
一代名将,饮恨东硖石谷。
时间向后推移三百年,契丹人建立辽国,一度令大宋患上恐辽症,皮室军、属珊军更让杨家将广为流传。
不说契丹,便说奚人,也是建立过政权的少数民族,奚族萧氏,终辽一朝,世代显贵。
赖于之前多番打探,拓拔遵对二部情形掌握的相当通透,侃侃而谈:“库莫奚、契丹二部俱为宇文鲜卑之余种,建元三年(345年)宇文逸豆归兵败辽东,慕容皝收降宇文鲜卑五万户。
余部三万户奔逃塞外,苟合土著,一部称库莫,意为沙子,所部居于松漠;一部称契丹,意为镔铁,所部居于绕乐水与大辽水之间”。
拓跋珪颔首,犹记得上学时导师讲过,匈奴、鲜卑、契丹、蒙古四个建立政权的少数民族,都是出自东胡一系。
不过,拓跋鲜卑离开大鲜卑山嘎仙洞已经数百年了。
自檀石槐逝,鲜卑分裂以来,其内部斗争相当激烈,东部鲜卑诸部连年攻伐,辽东鲜卑慕容氏先后吞并了辽西鲜卑段氏、宇文氏,建立燕国。
中部鲜卑为拓跋鲜卑一家独大,西部鲜卑呈三足鼎立之势,河西鲜卑、陇西鲜卑、西海鲜卑(吐谷浑)皆欲称雄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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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此前拓跋珪意在掳掠丁口,在听完二部的起源后,产生了更深的想法“若是以契丹人、奚人组建一支骑兵,放在辽地,牵制燕国,定可减轻代郡、云中的压力。”
想到这里,拓跋珪精神略显振奋,郑重问道:“具体情况如何?丁口、兵马……”
“奚族有五部,分散而居,君长称俟斤,合众十万上下,成丁三四万,各部以五百人持兵卫牙帐”拓拔遵认真禀道。
“奚人战力如何?”
“据斥候奏报,奚人善射猎,逐水草而居,想来不会太弱”。
了解清楚奚族情况,拓跋珪心念一转:“说说契丹吧!”
反正已经是千里远征,魏王也不在乎多树敌,打得过收部众,打不过回盛乐。
“契丹有八部,部落首领称夷离堇,八部结为联盟,兵力、丁口皆在奚族之上,牙兵多者三千,少者千余。
每隔三年,八部首领乘白马齐聚大辽水举行秋弥,召开选汗大会,选举联盟首领(可汗),凡有征战、遇黑白灾,可汗与诸部首领共同决议,兴兵动众,必合符契。”
拓跋珪听完,暗暗心惊。
民主选举、部落联盟、共同议事,典型的军事民主制,如今的契丹,一点都不落后。
后世金国便是以军事民主制起兵,于短短十三年,吞辽灭宋。
“据辽地商贾说,契丹人逐水草放牧,驰逐弋猎,悍勇尚武,不亚于我大魏勇士。”
闻拓跋遵之言,魏军诸将面上表现的相当平静,甚至有人跃跃欲试。
军队没有恐辽症、恐燕症,对于拓跋珪而言自然是极好的,含笑问道:“如今契丹可汗何人?可是姓耶律?”
忽然冒出的耶律,让拓拔遵怔住,
左思右想不明其意,思虑良久方才答道:“现任契丹可汗出自羽陵部,其名信玄”。
“羽陵信玄”拓跋珪默念一声,目光扫下堂下诸将:“建议将军之言,汝等可有听清?”
“臣等具闻!”诸将点头答道。
“孤只说一句,奚人、契丹人实力不差,切勿轻敌!”
“是!”在场诸人都是军中重将,自不会因为一句嘱咐拂魏王意。
对于轻敌冒进,拓跋珪稍作强调,但也仅此而已,若是一再强调,军队作战难免会畏手畏脚。
凡事,最怕矫枉过正。
扫视一圈,拓跋珪神色平静问道:“诸位都谈谈各自的进军方略,此役,孤要竟全功。”
士卒需要考校,将领更需要考校,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案例简直不要太多,前有大秦战神苻坚、后有大明战神朱祁镇。
在魏王看来,蛮干绝对行不通,倒不是说魏军没有击破奚人的实力,主要是担心对方逃走。
若是选择强取,魏军攻破一部,其余四部闻讯都会远遁,广漠之间、地形复杂,敌踪极其难寻。
寻不到敌踪,全军上下便只能风中凌乱,徒呼奈何。
若是再遇上极端天气、或被敌军引入险峻之地……
松漠,可不是魏军生活的漠南,对魏军将士而言,完完全全是异域之地。
拓拔遵官职最高,起身揖礼,徐徐说道:“我军士气、兵甲正盛,即使分兵也可战胜奚骑,莫若分兵出击,三路、四路、五路并驱搜索敌踪。
每两军之间,互通斥候,如此,可维持五路大军联动,若遇弱旅,一路大军足可击破,若遇强敌,边走边击,挫其锋芒,等待诸军合围。”
“依臣之略,纵然不能全破五部,也可获牛羊丁口十数万”。
于栗磾也是持此看法,附和一声:“不错,我军无军资樵爨之苦,强敌来,则走,敌骑走,则击之,敌骑复来,我复走,敌骑若走,我复击之。
如此,敌军疲于奔命,我军游食自若,不及数日,松漠尽为我国所有”。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是五军之中出一两个迷路将军,各路大军断绝联系就有些难受了。
若再有军队奔入不熟悉险峻之地,折损个一两千,就更加不美妙了。
没有将心中所想表露在脸上,拓跋珪含笑盛赞二人:“汝二人,可为上将军”。
“镇远将军,可有进兵方略?”扫视一眼面色平静的拓拔仪,拓跋珪问道。
拓拔仪也不推辞,眉头微展:“臣有拙计一条,以备圣裁”。
“臣意挑选乌丸及杂胡三千人,伪装马贼行劫掠事,惊扰奚族部落,面对三千马匪,奚人绝不会逃遁。
当一部之力无法歼灭这股马匪,其部首领势必定会向其他部族请援,
那时,便是我军的时机,大军迅速渡过濡水,直取奚族联军大营,以有备击无备,定可一举击破奚族大军再行,而后分兵扫荡,则松漠如囊中之物”。
“若是奚人对突然冒出的三千马匪有所怀疑呢?”对拓拔仪之计,拓跋珪报有疑虑。
“若是这支马匪流窜松漠超过一月,而他身后确实没有大军,奚人一定会联合起来,剿灭他”。
拓拔仪回答的斩钉截铁,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闻言,拓跋珪细细思量起拓拔仪话中之意,此计,诱敌时间过长,且相当极端,成则尽取松漠,不成则劳而无功。
眼下已经八月,若是十一月之前不能结束战事,塞外的暴风雪就会让魏军领略什么是上苍之怒。
一向雷厉风行的魏王在两条方略面前到了难,变成了曹孟德口中的“好谋无断之人”。
魏王沉思良久,未做答复,拓拔仪重重说道:“臣觉得王上太过高估奚人、契丹人了,即便王上不用臣策,用略阳公之策也可战而胜之”。
“王上劝告我等勿要轻敌,自然是有道理,但也不必畏敌如虎”。
对于拓拔仪的指责,拓跋珪一笑置之:“待风暴息,三军齐进濡源!”
“镇远将军,诱敌的重任便交给你了”。
“是”与会诸将,齐声应诺。
第三十章 赢得身前身后名
建康城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
汉相诸葛孔明称建康城“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但实际上,刘禹锡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更加贴切。
纵观历史,以南京为都者,除大明外俱为割据政权,由此可见,金陵王气并不浓郁。
魏王兵进辽西之际,晋朝太保谢安自新城返回建康。
淝水之战,晋军大破秦军,陈郡谢氏声望达到顶峰,执掌国柄的谢安采用了“门户均衡”的执政方针,门阀政治步入极盛。
但很显然,谢安的执政方针不合年轻皇帝的心意,司马曜要的不是门户均衡,而是重振皇权,于是二人渐生嫌隙。
谢安高风亮节,为避免朝廷内部倾轧,主动上书出镇广陵,救援秦王苻坚,此言正合司马曜之意,又怎会不允。
当然,晋军最终没有救援苻坚。
淝水之战后,都督十五州军事的谢安任命谢玄为帅,都督北伐,晋朝收复大片故土,不过北伐的势头并没能持续下去,北府猛将刘牢之,大将檀玄先后兵败。
两场兵败,谈不上伤筋动骨,但却令晋室北伐中原的胆气为之一夺,皇帝颇有微词,自晋室偏安江左以来,朝廷已经无数次倒在北伐路上,再有,北伐军兵力远逊于北方群雄,征战经年,已成疲兵。
朝臣皆认为军队征战已久,应当设置戍守边关,休兵养息,当此时,谢安从众意,上书朝廷请求估量时局停止进军,并召其子征虏将军谢琰解甲息兵,委任谢玄为督察。
命龙骧将军朱序进据洛阳,前锋都督谢玄与彭城、沛县之敌对峙,令二人固守城池,待来年涨水,东西夹攻。
朝廷有谢安背书,谢玄等主张北伐的将领只得从命,持续一年的北伐落下帷幕。
七月,谢安有疾求还,诏许之!
或许是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谢安一路遍赏山水,至建康城下,已一月矣。
谢安返京,皇帝遣侍中王雅迎接,二人同乘轺车,过石头城,复行数里,
车驾停留下来。
乘舆之内,谢安带着一股洒脱之气,笑问道:“到何处了?”
“回谢公,是西州门”王雅掀起车帘,城门上方“西州门”三个幽幽大字映入眼帘。
谢安闻言,长叹一声,掀起车帘,仰望长空,思潮起伏,他一生的功业,便是从西州门开始。
想他少年之时,逸情山水,吟诗咏文,高卧东山,累召不赴,时人戏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中年之时,为家族计,出仕朝廷。
仕晋至今,已有二十六载。
二十六年,朝局时常变幻莫测,先是桓温专权,擅自废立,而后又欲篡位……幸好,桓温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晋室得以存续。
权臣桓温病逝,又逢百万秦军南下,当是时,他强壮镇定,内安朝野之心,外筹御敌之策,击破秦国,百万秦军如山之崩,如冰消融。
秦之疆土,分崩离析。
不曾想,屠龙者最终变成了龙,阻止桓温篡位的谢安最终超过了桓温。
“天意如此,西州门始、西州门终,也好!”心中轻轻一语。
念头通达,谢安淡然说道:“昔年桓温专权,吾常惧不能保全己身。
一日,吾梦乘桓温车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
今日吾始知其意:乘温舆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
白鸡主酉,而今太岁在酉,看来,我的病不会痊愈了!”
对于生死之事,谢安表现的相当淡然,其人,不愧为江左风流宰相。
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名副其实。
自然,王雅也是清楚,谢安之言是说给禁内的皇帝,晋室内部的权力斗争,永远不会让敌国失望。
……
江南的秋,不带萧瑟之感,不见肃杀、枯竭之态,遍地都是时光错乱的假象。
车马越过秦淮河上的朱雀桥,一向淡然的谢安不再淡然,走下车舆四处欣赏美景,朱雀桥装饰著两只铜雀的重楼,正是他昔日所建。
乌衣巷算不上富丽堂皇,青砖小瓦,回廊挂落,一栋栋建筑起伏有序,巷中的燕子,叽叽喳喳,飞入高门士族的堂前。
江南的琼楼玉阁,舞榭歌台,都集中在秦淮河,但偏偏,乌衣巷不受丝毫影响。
却是奇景!
“沉疴日重,吾命不久矣!”游览一圈,谢安回到谢府后院,望着夕阳下飘落的枫叶,叹息一声。
他的一生,表面寄情于山水、其实一直心系苍生,至于今时弥留之际,仍不忘朝廷。
依谢安看,晋室内部隐患重重。
皇帝司马曜、会稽王司马道子欲重振皇权,本是应有之事,但他二人锋芒太露、行事毫无章法,不能不令人担忧。
自朝廷衣冠南渡以来,士族轮流把持朝政的规则便已定下,以中宗、肃宗英明神武尚不能改变这一朝局,何况二孺子。
再者,朝局又岂能轻动,动必生乱。
谢安有预感,自已一死,苦心维护的门阀政治将会不可避免的走上下坡路。
门阀政治一旦走下坡路,禁中皇帝、荆江强藩、江北流民三方便会为攫取权力展开斗争。
先说荆江强藩,荆江强藩的格局形成于衣冠南渡时期,为了应对来自北方的军事压力,晋室在荆襄地区屯驻重兵十数万,以重臣出镇。
以致于当时有言“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势力雄强,分天下半。”
掌握此等重镇,必然成为权臣,自王敦始,荆州刺史十一人,出了六任权臣,王敦、桓温更是凭借上游方镇之力,势倾朝廷,行谋朝篡位之事。
如今荆、江、豫三州,掌握在龙亢桓氏手中,若是皇帝行事有差池,只恐又是一场“荆扬之争”。
对于江北流民,谢安更是忧心忡忡,朝廷一边以江北流民组建北府兵,抗衡荆江强藩,一边又对江北流民严防死守,生怕再来个“苏峻、祖约之乱”。
殊不知,朝廷如此作法已是失了根本,江北的兵马又岂是台省一指诏书可以摆平。
若有一日,江北次等士族、寒人掌权,只怕皇帝、高门士族都难以存续。
……
丁酉,太保谢安薨,时年六十六岁,诏加殊礼,如大司马桓温故事。
纵观谢安传奇的一生,足可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第三十一章 天王魂断新平寺(一)
扶风郡,五将山。
杜水的洪波难掩苻坚的哀愁,自他即位以来,兢兢业业,破燕、平凉、定代,可惜淝水一败,大好江山,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一刻,苻坚又想起成就他一生功业的武侯,不由嗟叹出声:“悔不听王景略之言!”
张夫人站在他身后,一阵难过,当初劝谏不要攻晋之人,又岂止王猛一人,简直车载斗量。
可惜,天王一意孤行!
张夫人是个有见识、有胆色的女子,闻声忙劝慰道:“我大秦在西方,尚有二十万兵马,骁骑将军吕光、枹罕郡守卫平、凉州刺史梁熙都握有重兵;
东方亦有骠骑将军张蚝、长乐公丕十数万精卒,小羌与白奴的灾厄只是一时,天王万勿灰心!”
苻坚苦笑一声:“昔者秦并六国,精卒百万,一朝土崩瓦解,天下事,谁人可以知之?”
“朕只盼,江山社稷不要落入姚苌、慕容冲之手,姚苌诡诈、慕容冲凶恶,若使此二人驭民,非为百姓之福!”
若说此前他还有重整江山的雄心,但当长安陷落、太子弃城而走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之后,他便已经心如死灰。
依旁人看,太子苻宏弃城而走,也是情有可原,但一向重情的苻坚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众叛亲离。
连亲生儿子都背叛了他,还能指望这些握有雄兵的重将方伯吗?
国祚将终,苻坚满怀惆怅说道:“夫人你说,若有一日我秦国亡了,朕会如二世皇帝(胡亥)一般吗?”
听出苻坚言语中的死志,张夫人强忍泪水,没有出言。
耳闻身后啜泣声,苻坚一阵心疼,温润的声音说道:“罢了,朕已是将死之人,何必在乎身后之名,毋论青史之上如何写朕,朕混一六合,以济苍生的志向从来没有变过!”
“朕死,必有后继之人!”
苻坚的话透露着一股穿透时代的力量,在伪汉、赵、前燕胡汉分治的时代,他迈出了化夷为夏的第一步,影响了无数人,乃至于后世数个朝代。
“天王,妾不想你死,从五将山出发,星夜驰骋,五日可抵枹罕,那里有我氐族健儿五万,卷土重来,胜败犹未可知。”张夫人泪珠滚落,低语道。
苻坚回首,拂去爱妻面上的泪珠,正色说道:“通往枹罕的必经之路略阳、天水已为姚秦占据,朕只疲兵两百,如何能冲破重重关隘。
以项王之勇,尚有垓下之围、四面楚歌,人力岂能易天意。
若是天命在秦,宗室中必定有光武一样的人,若是天命不在秦,朕便做当面斥贼的高贵乡公!”
高贵乡公即曹髦,死于讨伐司马昭,相当壮烈。
明其意,张夫人泪如泉涌:“那就南下,去武都、仇池暂避羌兵锋芒,等待勤王的军队。”
苻坚摇摇头,音辞慷慨:“仇池杨氏建立仇池国已近百年,昔年正是我发兵灭掉他们的国家,他们时刻等待着复国的时机,如今时机已至,又怎会接纳灭掉自己国家的皇帝?
避难之事,夫人勿要再提。
朕,已成亡国之君,实在不想再做丧家之犬。
朕,弑君即位,致使国家至此,愧对列祖列宗,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说着,苻坚从一旁取来金丝玉缕包裹的锦盒,交给一路护卫的羽林中郎苻飞虎:“玺送晋朝,于朕已是无用之物。”
自秦汉以来,玉玺始终为传国之大宝,正统之象徵,之后晋元帝东渡,传国玉玺先后失陷于刘渊、石勒,使得晋朝数帝皆无玉玺,时人称晋朝皇帝为白板天子。
冉魏之时,传国玉玺重回晋朝,故而苻坚所说之玺属于私刻之玺。
尽管是私刻之玺,但它蕴含的力量比南方的传国玉玺更强,承载着着北方的天命,是北方群雄梦寐以求的珍宝。
送玺至晋,是苻坚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或许是他受汉文化影响,认同晋室正统,又或许是出于政治考量,缓和氐族与晋朝的关系……
然而苻飞虎却不接玺,反而是面含怒气,只听他说:“先前,关中百姓不堪忍受慕容冲暴政,逃亡晋国,不曾想,晋朝边将竟构陷难民为“游寇”,杀害男丁,奸**子。
晋室此等行径,不配得玺。
末将断不奉诏!”
“汝所言,可是当真?”苻坚惊呼出声,万万没有想到,晋军军纪败坏至此,竟然对百姓如此残暴。
事实上,晋军军纪相当糟糕,五泽桥之战,刘牢之便是中了燕军丢弃钱物骗北府军来抢的老招数。
招数虽老,但百试不爽,作为募兵的北府兵都是京口一带的穷苦子弟,见到燕军辎重,不假思索上前争抢,刘牢之根本不能制止哄抢辎重的局面,燕军趁机出击,晋军大败,刘牢之仅以身免。
总之,不要指望封建时代的军纪,如岳家军、戚家军,属于清流。
“千真万确!”苻飞虎笃定答道。
闻言,苻坚一阵怔默,继而幽幽一叹:“当世之君,俱是夏桀、商纣、周幽、胡亥之流,悲乎哉!”
“汝等一路护驾之功,朕都记在心里,如今朕身边还有些财货,汝等自行分取,逃命去吧。
至于玉玺,由你保管,若后世有贤君出世,代吾献玺。”
“愿与天王同生共死,绝不临阵逃脱!”苻飞虎拔剑而出,剑尖划在脸上,涔涔鲜血渗出。
其余氐族将士也纷纷割开面部,齐声道:“愿与天王同生共死,绝不临阵逃脱!”
望着跪在眼前的两百名将士,苻坚咽下心中热泪:“田横有五百士,项王有八百骑,不想朕末路之际,也有两百儿郎生死相随。”
“朕累了,厌倦了,不想再看见刀兵了,你们都归家吧,寻个无人的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去。
天下的厮杀都是因为争权夺利,不值得你们付出性命。”
“呜……”
“天王……”闻声者莫不恸哭,均是想到了过去所受的恩德,苻坚待人,比肩吴起。
末路之际,苻坚爱怜地看着妻子、亲亲小儿苻诜,以及尚未及鬓女儿苻宝、苻锦,心中难过至极……更是想到了那不忍言之事。
“朕一生,亏欠太多人了,你母子四人随朕颠沛流漓受尽苦难,朕愧为一国之君,愧为丈夫、愧为父亲!”
张夫人泪流满面,吟唱道:“羌兵已略地,四方陇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苻诜一副刚强姿态,苻宝、苻锦姐妹也是恬然自若。
眼神中唯有与父共赴国难之意!
第三十二章 天王魂断新平寺(一)
伴随着波涛汹涌般的马蹄声响起,(后)秦兵不断涌入五将山,不下一万的骑兵几乎填满整个山谷。
秦军兵临,苻坚视若无睹,神色自若,不急不缓召唤宰人进食。
后秦领兵的将领是尚书吴忠,他奉姚苌之令南下搜寻苻坚,天不负有心人,历时十日,终于成此滔天之功。
领着精兵千人围住苻坚,吴忠脸上涌现一抹扭曲的兴奋,在他看来,自己擒获苻坚的功劳不亚于除去曹髦的贾充,而那贾充,可是做了皇帝的丈人。
强压下心头火热,吴忠插刀回鞘,敛容恭敬道:“万年秦王闻天王蒙难,心忧不已,特命下臣邀天王移驾新平。”
苻坚神色宁静一言不发,宰人奉上关中米粥,他与妻儿、侍从十人小口品尝,旁若无人。
吴忠见到苻坚无视自己,不由大怒,若是昔日的天王,他只有唯唯诺诺,但今日的天王,只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又有何惧。
吴忠眉头一凛,挥手致意身侧士卒:“服侍天王起驾!”
如狼似虎的甲士列队扑来,苻坚轻抿口粥,高声喝道:“姚景茂(姚苌)派你来弑君吗?”
苻坚强势的质问声令吴忠哑口无言,弑君他自然是不敢的,不然,极有可能被当做替罪羊。
吴忠沉默半晌,畏畏缩缩答道:“下臣只是奉万年秦王之命,请天王不要为难。”
“万年秦王”苻坚闻言,冷笑一声:“小羌也敢号称万年。始皇帝意欲万世,国祚二世而亡;新帝王莽号称三万六千岁,国祚短短十五载。
不知万年秦国,国祚能有几载?”
此话端是杀人诛心,吴忠面色变冷,语含威胁之意:“就算天王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您如花似锦的女儿考虑吧!”
苻坚侧目,对上女儿苻宝、苻锦的倔强的眼神,心头一软,恢复了以往的风度。
“既如此,有劳将军护送,朕也听听逆贼姚苌有何言辞?”
……
不一日,吴忠护送苻坚至新平郡。
虽然苻坚被俘,但姚苌仍不敢亲自面见,一方面是出于愧疚,另一方面是源于他内心深处长期累积的“恐坚症”,想当初,他正是因为害怕苻坚惩罚而起兵。
于是,姚苌下令将苻坚幽禁在新平佛寺,召来右司马尹纬商议对策。
刚刚经历过的大屠杀的新平城残破不堪,郡府厅堂之上,姚苌来回踱步,他是典型的胡人样貌,浓眉浓须,但他并不和大多胡人一样粗鄙,反而是聪慧明智,多有权略。
他向来豁达率性,但对于如何处置苻坚,却是难下决心,弑君,虽然可以断绝众望,但同时,也会失去关中民心。
民,不是小民,而是关中豪族,没有关中豪族的支持,(后)秦要想赶走西燕,据有关中,相当困难。
尹纬带着一缕谋士风范,对于姚苌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见势拱手说道:“昨夜,臣夜观天象,现紫薇黯淡、荧惑守心……”。
自古以来,天象便是忽悠主公的法宝不二,尤其魏晋之际的胡族君主,更是深信不疑。
姚苌闻言,兴趣盎然,切声问道:“先生可知,此象何意?”
尹纬也不藏着掖着,他对赏识自己才华的姚苌,始终有一份感激之意,正色说道:“紫微为斗数之主,帝王之星,如今紫薇黯淡,说明天子将陨。”
“而荧惑守心代表国祚将亡,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三十七年,始皇帝死,而后国亡!”
“若以天象对应今时之天下,则是苻坚命殒、苻秦亡国之兆。”
话说到这个份上,姚苌也回过味了,尹纬明显是劝他杀苻坚,而且态度相当决绝。
一时间,姚苌陷入犹疑,毕竟杀苻坚的后果太难预料。
擅长战略的姚苌并不是一个果决的人,鹰眸半阖问道:“苻坚,非杀不可?孤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邪?”
尹纬几乎被姚苌的幼稚想法逗笑,挟苻坚以令诸侯,你在做梦!
“大王认为苻坚是刘协吗?”
“大王可以比肩魏武吗?”
“大王有降伏真龙的本领吗?”
面对尹纬经典三连,姚苌无言以对,确实,以苻坚为人,不可能屈从于任何人。
顿了顿,气氛缓和下来,姚苌心生一计:“景亮(尹纬字),孤欲向苻坚索要玉玺,若苻坚交玺,孤便不杀他。”
“苻坚绝不会交玺,大王此去平白受辱而已,依臣之见,莫若一剑杀之,永绝后患。”尹纬比划个斩的手势,回道。
“景亮勿要再言,且试一试!”
……
华夏佛教,始于汉明帝取经,永平十一年(68年),白马寺建成……至魏晋,儒学名教解体,玄学日盛,佛教一支融合儒、道、玄,自此,佛学为士大夫阶层所重,佛教扎跟于华夏文明。
北方胡族、晋朝对于佛教都是大力提倡,高僧层出不穷,晋有慧远、法显,秦有道安、鸠摩罗什。
崇佛的背景下,关中佛寺遍地,苻坚更是崇佛的代表,世界著名文化遗产敦煌漠高窟正是由他开启。
新平佛寺位于苍松古柏之间,寂静幽深之处,寺门外如华盖般的梧桐树下,站着姚苌以及后秦文武百官。
“虎……虎……虎”姚苌欲以兵威恫吓苻坚,求得玉玺,身后数万骑兵爆发震天喊声。
回望一眼蔽日旌旗,姚苌心静稍平,引白余名甲士踏入寺门,寺内地面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落叶,一丝烟火气息。
囚禁苻坚之前,寺内的僧侣、沙弥都已被秦军遣散。
姚苌步入殿中,金刚法王怒目而视,结禅定印的释迦牟尼,一派慈祥安宁,天王苻坚端庄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什,双眸紧闭,口吐禅音。
一生都活在苻坚阴影下的姚苌,难得挺直腰杆一回,倒也没有惺惺作态,直接开门见山:“苻氏倾败,姚氏兴起,天命已经变更,希望天王交出玉玺,孤一定继承天王的志向,使关陇清晏,百姓丰乐”。
苻坚睁开眸子,横眉冷对:“昔汝势穷来降,朕于苻黄眉刀下赦汝;
诸将皆言羌人不可信,朕不从,委汝重任,授汝龙骧将军之职。
今日始知,豺狼之心,不可化也。汝为臣不忠,为人不义,有何面目索玺御前?”
姚苌嘴角上扬,讽刺道:““昔朕以龙骧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不知今日,天王还曾记得此言?”
姚苌所言之事,发生于淝水之战前夕。
当时,苻坚授姚苌龙骧将军之职,都督、梁二州诸军事,勉励姚苌:“昔年朕以龙骧开创霸业,从未授予他人,如今朕将此职位授予汝,望汝努力奋进!”
姚苌喝下了苻坚的心灵鸡汤,稍微一努力,戏言成真,正如那个喊着“娶妻当娶阴丽华”的南阳青年。
苻坚一时默然,滥授名器,确实是他不可辩驳、不可挽回的错误。
见苻坚沉默,姚苌气势大涨,高声说道:“苌次膺符历,可以为惠。”
姚苌之意是说,按照谶言和符书的排序,应当由自己接替苻坚的皇帝之位。
核心思想不变,索要玉玺。
苻坚嗔目怒斥:“小羌乃敢逼天子,岂以传国玺,授汝羌也,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详,其能久乎!玺已送晋,不可得也。”
苻坚言下之意,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中四个种族可以出天子,唯独羌族不可以。
匈奴刘渊、鲜卑慕容皝、羯族石勒、氐族苻坚称帝之时都有谶文出现,但唯独没有羌族能出天子的谶文。
总之,你姚苌想做皇帝,纯属痴心妄想!
对于厚颜无耻的姚苌而言,苻坚的言语攻击不痛不痒,讨玺不成,又不想杀苻坚,姚苌悻悻退出新平寺。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姚苌指使尹纬劝说苻坚,行禅让之事。
尹纬款步进庙,至苻坚身侧躬身施礼缓缓道:“臣是来请天王禅位于万年秦王。”
苻坚不假思索,直接拒绝:“禅代者,圣贤之事。姚苌叛贼,奈何拟之古人!”
尹纬闻言,轻笑一声,显然,他是不认同苻坚的话语。
“朕可有说错?”苻坚面露不愉,难道在你心中,姚苌不是叛贼。
“当然错了!”
尹纬言语颇显激忿:“天下事至此,都是天王的过失,与万年秦王何干?”
“汉室先失天命,而后有魏王一统北方;若汉室天命在,曹操止一征西将军耳。若是天王治国无失其道,燕王、万年秦王皆为国之干臣,安敢反邪?”
“至于今日,天王仍不反省己身,只知一味苛责他人,秦之灭亡,必然之理。”
苻坚怔默良久,抬头望了一眼尹纬,轻声问道:“卿在吾朝何官?”
“尚书令史!”尹纬拱手答道。
苻坚叹息一声:“卿,王景略之俦,宰相之才,而吾不知卿,宜当早亡。”
“朕听说汉武帝暮年之际下达罪己诏,挽救了倾颓的国势,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希望听你说说朕执政上的失道之处。”
尹纬愤意收敛,不住打量苻坚的侧脸,略作犹豫,沉声说道:“臣以为天王最大的失道是求胜不止,自灭凉始,军队无岁不战,北戍云中,南镇蜀、汉,百姓无须臾休养生息,穷困不堪……天王自诩仁君,却行穷兵黩武之事,以骄主驭疲兵,焉有不败之理?”
苻坚颔首,淡然道:“临终之际,得关中俊才解朕心中疑惑,再无憾矣。”
解答完苻坚的疑惑,尹纬继续起他的使命:“天王,天下事至此,已不可挽回,莫若禅位于万年秦王,使关中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再次谈起这个话题,苻坚神色平静,直言不讳问道:“姚苌比得上唐尧、虞舜、大禹吗?”
“比不上!”尹纬摇摇头,他投效姚苌并不是看好姚苌,纯粹是为一展胸中抱负。
“姚苌比得上魏文、晋武吗?”
“略逊一筹!”
苻坚敛容作肃:“姚苌以无耻、狡诈伪定一时,或许可以称雄一方,但终究不能长久!”
话不投机半句多,尹纬退下,索玺、禅位皆不成,姚苌怒不可遏。
而苻坚自认为平生遇苌有恩,十分气忿,数次痛骂姚苌,只求一死。
姚苌生性好色,苻坚为免姚苌凌辱两名女儿,忍痛先杀苻宝和苻锦。
午后,姚苌阴晴不定的面色定格为阴,如狼似虎的秦军手持白绫涌进庙里,人世间再无苻坚。
张夫人触柱而亡,苻诜拔剑自刎……
酉时,姚苌怀着悲痛之情出现在文武百官、将士面前,声泪俱下,宣读诏书。
“天王旧疾复发,医治无效,于申时三刻驾崩于新平寺。
天王龙御归天之际,传位于朕,经朕与文武诸卿议论,谥曰“壮烈天王”。
三军闻言,莫不哀恸,数万羌兵痛哭失声。
当夜,秋雨来临,仿佛云在落泪,风在哭泣,大地万物处于悲怆之中。
……
苻坚身死之讯传至陇右,前秦前将军乞伏国仁召集鲜卑、羌、汉豪帅。
曰“苻坚以高世之姿,受困于乌合之众,可谓天意。
循守常法,迷信期运,先达耻之;见机而作,方为英豪之举。我虽然德行浅薄,然有世代之德,岂能看着时运到来却不行动”。
乞伏鲜卑握有雄兵五万,与会诸部见势纷纷投效。
乞伏国仁遂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单于、兼秦、河二州牧,改年号为建义,任命乙旃童为左相,屋引出支为右相,独孤匹蹄为左辅,武群勇士为右辅,弟弟乞伏乾归为上将军,在所辖领地设置武城等十二郡,建筑勇士城作为都城。
……
与此同时,前秦长乐公苻丕、幽州刺史王永、骠骑将军张蚝三军会师晋阳,总兵力有十万之众。
耳闻苻坚已死,太子苻宏流亡晋朝,苻丕在晋阳举哀,即皇帝位,追谥苻坚“宣昭皇帝”,庙号世祖,三军皆着素缟。
改元大安,大赦境内。
设置百官,任张蚝为侍中、司空;任王永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其余封授各有差。
第三十三章 魏军入松漠
逶迤清澈的濡水河,穿过辽地,一汪汪清泉,倒映湛蓝如洗的天穹。
一望无际的松林仿佛是仙人遗失在草原上的明珠,微凉的秋风拂过,拓跋珪眼神一阵迷离,自他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林海松涛、层林尽染之景。
望着眼前如画之景,拓跋珪感慨道:“孤原本以为松漠会是一片荒原,不曾想,竟是一处不亚于敕勒川的水草丰美之地,此地鸟兽之多,更是世所罕见。”
耳闻魏王的感慨,许谦笑着回道:“此地鸟兽泛滥成灾,若是设立围场,于国大有裨益”。
围场即专供帝王、王公贵族狩猎的场所,类似于汉代的上林苑,虽然拓跋珪喜爱狩猎,但却没想过建立专属于一人的围场。
一日射三百兔,非我所欲也!
当然,许谦之意或许不在此,拓跋珪神色一凝,眼神微眯:“有何裨益,你且说说?”
“臣以为设立围场可以一举三得。
一来可以养活边民,减少粮秣支出;其次,可令边民缴纳猎物皮毛,代替赋税;其三,可以寓兵于民,长年狩猎、民众必定勇武、剽悍异常”许谦沉声答道。
拓跋珪稍一思索,面色转霁,若依此言,设立对百姓开放的苑囿,确实算得上一举三得。
再往深想,会发现所得远不止如此,以此地为桥头堡,进可进攻北平、龙城;退可统战辽东、辽西塞外部族,若魏国能顺利统战两辽地区,便可呈“辽对后晋”之势。
当然,拓跋珪不是耶律德光,慕容垂也不是石敬瑭,真正的较量还得取决于两国的军事实力。
经过许谦的提点,设立围场一事算是放在了魏王心上,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必须明确制定律令,防止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行为。
扫了扫前方逐鹰捕鹿的骑士,拓跋珪眼眸深处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芒:“传令拓拔仪领前锋进军,探察敌情……”。
八月十一,镇远将军拓拔仪领乌丸骑三千,自濡源出发,深入奚地。
奚五部中实力最弱的木昆部,首当其冲遭到魏军打击,面对不知从哪冒出的大股马匪,木昆部俟斤不战而逃。
对于逃遁,奚人已经驾熟就轻,每次燕军围剿,他们都会躲入茫茫林海之中,等待燕军退去。
事实也是如此,燕军数次无功而返,徒耗钱粮,之后再没有过征讨过这股残敌。
林海,是奚人的天下,有自恃勇猛的乌丸骑士请命深入林中抓捕奚人,只片刻,便被隐藏在暗处射来的毒箭结果性命。
这下,魏军再也不敢深入,拓拔仪开始分兵四野打草谷,制造恐慌。
木昆部牙帐已经逃走,魏军打草谷的战果寥寥,只俘虏到少数零散的奚民,牛羊马匹豚犬数千。
没错,豚犬。
严格来说,奚族属于半耕半牧半渔猎,种田放牧、狩猎捕鱼、驯养家禽样样精通,因此,养猪养狗也就不足为奇了,奚族东方的扶余、挹娄更是著名的养猪大国。
虽然魏军斩获寥寥,但是打草惊蛇的战略目标也算达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取决于奚五部首领的决定。
……
余晖落尽,暮色渐暗,呦呦鹿鸣声回响在松漠深处。
大圆毡帐之中,奚族五部俟斤相继落座,面色均有些难看,自慕容儁死后,辽地一直维持着和平。
但如今,和平已不在,十日前,一支两三千人的马贼突然出现,先后袭击四个部落,搞得松漠人心惶惶。
这股马贼相当老练,行动异常迅捷,他们只袭击处于平地的零散部民,往往诸部首领闻讯聚集起兵马赶到现场,贼寇已经不见踪影。
诸部俟斤几乎用遍了诱敌的计策,无论是丰腴的妇人还是成群结对的牛羊,狡猾的马贼首领始终不上当,凡遇山谷、密林,斥候自动向附近散开数十里。
即便是打草谷的马贼,都保持着闻所未闻的警惕,一旦事有不妙,立刻扔下辎重逃走。
面对这股果断、狡诈的马贼,奚五部倍感压力,诸部俟斤不得不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木昆俟斤,这股马贼最先袭击的是你的领地,也只有你杀死过他们的战士,你说说,这股马贼的来历?”
五部之中,莫贺弗部实力最为雄厚,其俟斤庐出库真率先发问。
“他们戴着桦皮高帽,髡头墨面,毫无疑问,是乌丸人”木昆俟斤阴沉着脸答道,诸部之中,数他损失最大。
帐中一片哗然,庐出库真皱起眉头:“乌丸人与我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至于此”。
“莫贺弗俟斤,时移世易,或许乌丸人也想占据松漠呢?”契箇俟斤垂首答道。
庐出库真满面严肃,琢磨半天,笃定的语气说道:“不,我怀疑贼寇是燕军伪装,木昆俟斤,你说说贼寇的人马兵甲如何?”
木昆俟斤是个老实人,据实答道:“骑士没有箭袋,羽箭插在腰间,衣衫褴褛,马匹羸弱不堪。”
闻言,帐中四人皆松口气,唯独庐出库真眉头皱的更紧,火急火燎说道:“此贼寇必定是燕军,若不然,何必如此伪装”。
“燕军出塞,一贯铠甲明亮,马匹骠悍,怎会如同贼寇一般,衣衫褴褛”契箇俟斤摇摇头,反驳道。
庐出库真是个固执的人,一口咬定自己的看法:“燕主慕容垂行事诡诈,定是此人奸计”。
“莫贺弗俟斤,你已经已经被燕主吓破了胆,没有燕军,只有一股穷寇。”契箇俟斤面无表情,冷声说道。
一直沉默的室得俟斤也忍不住开口,只见他一脸不快:“莫贺弗俟斤,五部之中,只有你部未受贼寇袭击,你不想出兵,我等也是理解……到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歃血为盟、杀马立誓,何等可笑!”
听出室得俟斤话中的讽刺之意,庐出库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初奚族五部可是立过“约为兄弟、共同进退”的誓言。
百盟书
对上短视的盟友,庐出库真有苦难言,但他不敢犯众怒,更不敢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挑起内斗。
一番思量之后,庐出库真做出妥协,声音也软化了下来:“即便是穷寇,也不能掉以轻心,穷途末路之人,最是凶恶。”
“若四位俟斤信我,便再等十天,容我遣人往燕国一行,探探消息。”
“便依莫贺弗俟斤!”
莫贺弗部毕竟势大,木昆四部不敢逼迫过甚,点头表示同意。
第三十四 奚族发兵
八月下旬,一个月盈之夜,奚五部俟斤牵着白马青牛,虔诚的跪在夜幕之下,举行祭月仪式。
人类对于日月的崇拜,由来已久,奚人犹甚,按照奚人习俗,凡定军国大事,必行祭月。
至于白马青牛,则要从奚人的传说说起。
传说中,一位久居天宫的“天女”倍感天宫的枯燥寂寞,以青牛载凤辇,从“平地松林”沿潢水顺流而下。天女下凡之时,恰有一位“仙人”骑乘白色天马,从“马盂山”随土河一直向东信马由缰。
青牛与白马,相遇在潢水与土河交汇处的木叶山。
天女与仙人,一见钟情,天女叱走青牛,仙人松开马缰……坠入爱河的天女与仙人,云朝雨暮,繁衍子嗣,而契丹人、奚人正是天女与仙人的后裔。
从古至今,种族起源大抵如此,匈奴、鲜卑、羌氐莫不如是。
如此盛大的祭月仪式,也意味着奚五部会在今夜,作出决定。
“我已派人探清消息,燕主没有发兵,前些时日,是我谨慎过头了。”
庐出库真语气诚恳说道,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谨慎有错,放低姿态只是为了压下众怒。
庐出库真坦率承认错误,木昆等四位俟斤也不好口出怨言,当务之急,在于剿灭贼寇,夺回部众,而要完成这一举措,更要依靠庐出库真的莫贺弗部。
见四部俟斤无人明言反对,庐出库真郑重说道:“据我推测,这股突然出现的贼寇是上谷、广宁二郡没有跟脚的乌丸人。”
“不能再让贼寇盘踞松漠了,林中猎物不足取用,若是大雪落下之前,不能消灭这股贼寇,我五部部众将进入断炊的境地,届时,儿郎们羸弱得拿不起兵刃,只能任人宰割!”
奚人以狩猎捕鱼为主,畜牧耕田为辅,向来没有余粮,而马匹、牛、犬属于战略资源,不到绝境不杀,是以庐出库真的话不算夸大,局势确实到了危急存亡之秋。
事情的严重性,木昆俟斤四人也相当清楚,但对于如何对付这股贼寇,几人却是一筹莫展。
“四位俟斤可有消灭贼寇的计策?”庐出库真皱着眉头,他感觉这股狡诈的贼寇,比以往的燕军更难对付。
契箇俟斤比较年轻,正处于锐意进取的年龄,言辞慷慨:“我族与乌丸同为引弓之民,自然是在马背上竞逐,一决雌雄。”
年过四旬的庐出库真虽壮其志,但却没有契箇俟斤这般乐观,他深深明白兵危战凶的道理。
虽然同为引弓之民,但骑射并不是奚人的强项。
过去数日,他派出能左右驰射的精锐奚骑试探,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贼寇个个都能左右驰射,膂力、箭术、武艺都远超己方,双方游骑的交锋战损比几乎达到了三比一。
贼寇能够下马攒射,上马以飞索套人,割首计功的凶残行为更令前去试探的奚骑胆寒,若不是林中难以生存,庐出库真绝不愿意和这样强悍的敌人交锋。
“木昆俟斤有何看法?”微不可查的叹口气,庐出库真问道。
木昆俟斤斟酌片刻,肃容说道:“贼寇侵略如火、来去如风,只有骑兵才能对付,如今只有五部纠合青壮,合围贼寇一条计策,至不济,也要将贼寇赶出松漠”。
“赶出松漠有何用,我军退走,贼寇不会复来吗?”
契箇俟斤反驳一句,以往奚人常用“敌进我退”这一招对付燕军,不想有一日被敌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接着,契箇俟斤建议道:“莫如通告契丹可汗,请求一支援军,马上驰射,我部部众确实不如契丹人。”
“不妥!”对于请援契丹一事,庐出库真完全拒绝,这倒不是他私心作祟,而是确实不妥。
随即,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契丹人早就对我有吞并之心,若是我五部连三千人的贼寇没办法,契丹一定必定会轻视我族,若真如此,我部与契丹刀兵相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是以,我部非但不能在契丹人面前表现出虚弱,甚至要封锁贼寇来犯的消息,汝等可明白?”
部落议政也是有开明的一面的,谁有理服从谁,不会因为政见不合而相互攻讦,庐出库真的解释,得到了木昆四人的一致认同,请援契丹一条建议算是彻底告吹。
沉吟一阵,庐出库真目光转向众人之中的年长者,年过古稀的莫浅浑,此人是宇文鲜卑最后一任首领宇文逸豆归的丞相,是奚人中有名的智者。
“莫丞相,你是我五部之中少有的睿智之士,你为何不说破敌之策?”
莫浅浑凝神,郑重说道:“我在想,我五部部众十万,壮勇三万,而贼寇不过三千,为何会出现今日的局面?为何三千贼寇将我们十万人赶进了密林?”
庐出库真神色渐转,眉头轻挑:“为何,吾亦百思不得其解?丞相可能为我解惑。”
“毫无疑问,贼寇首领极会用兵,但这,并不是造成今日局势的主要原因。
我以为,我五部分散御敌才是致使败局的原因,敌军战力强悍,以一当三,又是突袭,我四部被各个击破不足为奇。”
“敌以聚攻散,我以散御聚,焉能不败,为今之计,必须联合起来,寻敌决战!”
莫浅浑是沟壑纵横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惘然之色,当年宇文逸豆归委任他为丞相,交给他十万士卒,却因他的轻敌败给了燕国名将慕容翰,宇文鲜卑入主中原的希望一朝葬送。
此后,他苦学兵法,却再也没了用武之地,直到今日,才有证明自己的不是无能之将的机会。
庐出库真听罢,眼神一亮:“丞相之言,令我茅塞顿开。请丞相直言破敌之策,我部必定遵从。”
莫浅浑当即答道:“派出斥候盯死贼寇,不久之后,会有大雾弥漫的气象,届时,将是儿郎跃马出击的时机。”
“大雾弥漫”,确实不是莫浅浑故弄玄虚,谶讳之学盛行的魏晋时代,很少有人不懂天象。
雅文库
五位俟斤对于莫浅浑的天象预言极其信服,在过去,莫浅浑从来没有说错过,说是有风,一定有风,说是有雨,必然下雨。
莫浅浑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使得庐出库真内心有了底气,只见他握紧拳头,神情振奋说道:“狂风能卷起森林中的大树,却不能拔掉戈壁滩上的野草,十万人一条心,贼寇哪里值得害怕呢?”
“我决定出兵击贼,你们是什么想法?”
“愿从莫贺弗俟斤号令!”木昆俟斤割下青牛白马尾鬃,绑在庐出库真手中的竹节上,表示效忠之意。
“愿从莫贺弗俟斤号令!”契箇等三位俟斤纷纷效仿。
八月二十五,两万奚骑自松漠深处涌出。
第三十五章 升龙谷之战(一)
三千魏军对上两万奚骑,拓拔仪稍作抵抗,而后飘飘然遁走,引诱敌军追击。
濡源一带,拓跋珪正在偕同将士围猎,自大军抵达此处以来,大型围猎活动从未间断,而此处的动物资源也确实丰富。
士卒猎捕獐鹿、黄羊、野猪过万,虎熊数百,雉兔不可计数,将士收获颇丰。
魏王没有贪图士卒的猎物,大手一挥,分赐士卒,由是军心愈加高涨。
在拓跋珪看来,围猎练兵确实有可取之处,宗周之时,天子王侯一年四狩,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可惜,大规模狩猎并不适合农耕文明“可持续发展”的理念。
八月二十八,人定时分,拓拔仪派出的信使风尘仆仆赶回。
“镇远将军已经与奚军接战!”信使带回的只有一封信,一句话,一支代表信物的金令箭。
检查信封,见泥封完好无损,再看军士满面沙尘的脸庞,拓跋珪也不禁有了些许动容:“道生,记下他的名字!”
虽然此人不是唯一的信使,但魏王不会无视每一个有功之臣。
“是”一向恭谨的长孙道生应诺,掏出甲胄中的绢布与狼毫,询问起信使的姓名。
信使神情振奋报出名字,他以前常听同乡说魏王“善待卒伍”,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没有在意这点小插曲,拓跋珪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信的内容只有一句“奚军已出松林,末将正率军与敌周旋”。
时间,是两日前。
多日的谋划终于成功,拓跋珪大悦,实际上,魏军对战奚军与汉军对战匈奴相似,魏军最怕的不是打不过奚人,而是找不见奚人主力。
如今奚军已经踏出松林,只要拓拔仪能够牵制到魏军主力赶到,便可大功告成。
兵贵神速,拓跋珪当即吩咐长孙道生召集众将。
片刻之后,军中重将到齐,一身戎装的拓跋珪将书信交予诸将传阅。
观信之后,拓拔遵、于栗磾等将俱是喜不自胜,策马狩猎、飞鹰走狗哪里比得上开疆拓土、摧锋破敌?
拓拔遵神情振奋说道:“既然奚军主力已出,便应速速发兵与之决战,若是等奚人反应过来,窜入松林,我军将无计可施!”
于栗磾起身,拱手说道:“我军行军道路早有规划,将士休整已足,士气高涨,完全可以星夜进军,从后掩杀而出,打奚军一个措手不及。”
“以精卒击弱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取胜易如反掌。”
拓跋珪颔首,对于将领表现出的战意倍感欣慰,但却没有同意星夜进军的方略,夜间行军绝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三百里,不及两日便可赶到,倒是用不上星夜进军。”
简短的话语,明明白白告诉诸将魏王已有决策,这下,再没有人出言献策。
虽然拓跋珪尽力避免在军国大事上成一言堂,但在决策上,他又不遗余力的压制重将,因为游牧民族只能有一匹头狼。
魏王有三愿: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若要完成此等宏愿,非得有一颗独夫之心不可,“仁”字,注定是与魏王无缘了。
感慨一番,拓跋珪手扶案几,声音冷冽:“孤直言三事,汝等晓谕士卒!”
“请大王吩咐!”见状,拓拔遵等人俯首,作出顺从的姿态。
“其一,散帐之后各归已营,敦促士卒喂好战马、点检武器,明日辰时,朝食过后,三军东进松漠,寻敌主力决战。”
“其二,十丁抽一留守营地,护卫军资、副马,至于留守将领,奋威将军穆崇。”
“是”穆崇垂首应下,对于大王的安排,他是有意见的,但他毕竟有知情不报的污点,不敢出言反驳。
实际上,这也是魏王的试探,从穆崇身上收回目光,拓跋珪语气加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敌军没有彻底溃退之前,绝不允许下马收缴战利,无军令下马哄抢财物者,斩!”
对于封建时代丘八的特色,魏王相当了解,争功、哄抢财物都是家常便饭,杀良冒功也是屡见不鲜。
据传闻,汉军军士为了争夺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死伤数十,最终,五个汉军军官一番和谐讨论之后,肢解了西楚霸王,这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魏王也不想不教而诛,但若是有人在三令五申之下,哄抢财物,那也只能斩首以正军法了。
诸将退去准备进军事宜,拓跋珪面色冷峻,一副垂首沉思状。
倒不是忧虑如何打败奚军,而是在思考如何安置俘虏,是带回云中、代郡屯田,还是迁徙到漠南一带的燕国边境上游牧。
……
八月三十,雾霭沉沉,魏军斥候与奚军斥候相遇于一处峡谷,因此地地形如神龙盘踞,奚人谓此处为升龙谷。
升龙谷以西三十里,奚军正在缓缓西进,庐出库真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这是产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土产名马,刚满三岁,疾奔之时如风驰电掣,不输大宛的汗血宝马。
胯下宝马抚平不了他糟糕的心情,为了围剿盘踞松漠的贼寇,他煞费苦心,可是贼寇并不与己方交战,追的急了,贼寇便会抛下掠夺的人丁财物迟滞己方行军速度……他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了狡猾的猎人。
而这,正是拓拔仪的诱敌之计,奚军为了解救同胞,不遗余力向西追击,浑然不知已入瓮中。
午时,浓雾渐散,一名浑身带血的奚骑疾驰而回,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贼寇与一支过万人的大军汇合,已经逼近升龙谷”。
“中计了!”听到斥候回报,庐出库真心中骇然,扫了扫拱卫在身侧的两千五百牙兵,才略微定下神。
“过万人是几万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人一过万,无边无际,斥候也探不清具体兵力。
庐出库沉声问道:“敌军是步是骑,是何旗帜?”
“敌军俱是骑兵,一人双马,与我军交战的骑士背着驯鹿旗帜。”
“你说什么,驯鹿旗帜?”庐出库真惊呼出声,曾经统一漠南、塞北,掀起腥风血雨的拓跋人又回来了吗?
“是拓跋部,拓跋人回来了……”莫浅浑苍老的面庞瞬间枯槁,他想到了那场四十年前,至今让他不寒而栗的战斗。
无论是慕容还是拓跋,都不是奚人可以击败,莫浅浑颤颤巍巍说道:“退吧,退回松漠,拓跋人劳师千里,雪落之前,他们会撤走的。”
但撤退又岂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契箇俟斤冷声反驳:“退不了了,拓跋人的马比疾风还快,他们的箭矢像是长了眼睛,撤退就是溃败,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因此,绝不能撤。”
“拓跋人是为劫掠而来,无法承受过多的损失,只要儿郎们英勇作战,敌军见无利可图,自会散去。”
契箇俟斤说的没错,这正是游牧民族的作战特点,见利一拥而上,不利一哄而散。
比起纸上谈兵的莫浅浑,庐出库真还是更倾向于契箇俟斤的看法,他认为,只要能杀伤敌骑一两千,便可解大军危局。
“传令各部,前往升龙谷,迎击敌军”反正已经是退无可退,还不如放手一搏,庐出库真罕见地涌起豪情。
两万奚骑发出震天吼声,挥舞日月旗帜,扑向数十里外的魏军主力。
第三十六章 升龙谷之战(二)
升龙峡谷是一处集草原风貌、原始树林、河流湖泊、沟壑山谷为一体的幽静所在,也是魏军进入松漠的唯一一条大道。
虽然升龙谷名为峡谷,但在拓跋珪看来,此地却更像是一片凹陷的绿洲,站在谷中的数万人如同沙滩上的一掬细沙。
魏军在东,奚军在西,两军卷起满天的沙尘缓缓逼近对方,苍穹为之变色,大地为之颤栗。
战马感受到大战前的气氛,发出“唏律律”长鸣,有人开始不安,紧握刀兵的手心冒汗,不过,这种万骑相向的场景对于大部分魏军将士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升龙谷上,朔风猎猎,旌旗招展,在秋风的吹袭下,魏王巍然不动。
魏军采用的是游牧民族传统战法,中军不动,部落兵游戈出击,且驰且射,力求将个人勇武、远程打击发挥到极致。
对上骑射拉跨的奚军,属实没必要强行冲阵增添伤亡,如今奚军已经出阵,拓跋珪决定用钝刀慢慢割肉,直到奚军承受不起伤亡为止。
再说奚军,阵形相当齐整,以五部俟斤为首的两万奚骑宛如一体,齐头并进,当然,这并非他们有高超的军事素养,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身上仍残留着不少的原始公社遗风。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升龙谷,翔集的飞鸟迅速散开,魏军之中的部落兵、镇戍兵以弧形向峡谷两侧拓展。
远远眺望见这一幕,拓跋珪微微颔首,无论是骑士、马匹还是装备,都是己方占优,这一仗怎么可能会输。
五里之外,庐出库真等五位俟斤听闻魏军分兵,一阵狂喜。
庐出库真下马跪下,面向苍穹张开双臂:“这是上苍在帮助我们,天女没有忘记他的后人!”
“下令吧!”五部俟斤之中最勇猛的契箇俟斤率先请战,澎湃的战意迸发而出。
庐出库真神情振奋:“失去了狼王,群狼自会散去。”
“我决定,集中力量打击敌人中军,拓跋人再强悍也不能抵挡四个方向砍过来的兵刃,只要敌人中军溃败,此战必胜!”
“愿意听从您的号令!”契箇俟斤四人拳贴左胸宣誓,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有人想着保存实力。
庐出库真翻身上马,举起马槊厉声大喝:“莫贺弗部的勇士、木昆部的勇士……,举起你们的兵刃,让敌人的鲜血染红这片土地,让拓跋人永远记住这一天!”
“杀!”
两万奚骑带着滔天杀气,紧紧跟随在庐出库真身后,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除了背水一战,别无选择。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没等奚骑冲击到拓跋珪本阵,散布在旷野上的魏军游骑射的奚军寸步难行。
魏军骑士完全将这场作战当做狩猎,间或射出的箭矢让没有甲胄奚军叫苦连天,奚军不得不分出部分兵力应对魏军对两翼的骚扰。
但魏军骑士并不与奚军骑士短兵相接,而是返身开弓射马,奚军冲锋的势头,就这样被魏军游骑的骚扰打断。
渐渐的,奚军阵形被割裂,方圆五里之内,爆发了数百场小规模的战斗,一万奚军被迫陷入缠斗,为主力突击魏军中军创造时机。
与此同时,剩余一万奚军怀着一腔怒火逼近魏军中军,庐出库真远远眺望三里之外的魏军本阵,目光凝重,对面不动如山的精锐骑士给了他莫大的压力,奚军最精锐的牙兵也远远不如对面这支杀气外露的军队。
气势,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切切实实让人感受得到,但不管庐出库真内心做何想法,这场你死我活的大战都不可能停下。
望着猛扑而来的奚骑,拓跋珪不惊反喜,冷声喝令:“拓拔仪、于栗磾!”
“末将在!”拓拔仪二人策马上前,拳贴左胸。
“看见敌军中军了吗?”魏王挥鞭,指向前方:“孤给你二人四千精兵,斩将刈旗、建功立业,便在此时,破敌之后,孤亲自为你二人添酒!”
“不破敌军,提头来见!”于栗磾率先跃马而出。
“是”拓拔仪高声应诺,关键时刻,魏王将五分之四精锐交给他,本身就是莫大的信任与荣耀。
冗长而又低沉的牛角号吹响,羽林、虎贲、直从三军四千将士陆续汇集于拓拔仪身后,拓拔珪身侧保留直勤一千人,以防万一。
将士聚集完毕,拓拔仪跃马出阵,踏出了一众将校的环卫,走到魏军中军阵前,作最后的战前动员。
“你们是大魏最勇猛的勇士,上马如蛟龙,下马如虎豹,个个以一当十,现在,展示勇猛的时候到了!向大王证明你们配得上羽林、虎贲、直从的名字!”
“万胜!”
“万胜!”
禁卫军将士皆举起手中兵刃,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势要将对面孱弱的奚军碾成齑粉。
“出击!”拓拔仪虎目圆睁,举起长戟狂吼一声,率军迎向近在咫尺的奚军,他要用这一战回报王上的信重。
“杀~”
鲜卑、匈奴、乌丸、晋、柔然、契胡……十余族的勇士蜂蛹向前,如同强弩射出的箭矢,插向奚军薄弱的阵线。
铁骑踏来,宛如山崩地裂,奚军无不骇然,不过却没有人逃遁,奚人比较看重血缘纽带,族人之间非常亲近,通常不会出现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的情况。
虽然奚军主帅庐出库真没有将才,但他同样懂得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见敌军来势汹汹,他当即以契箇俟斤统领两千五百名牙兵迎击,以求挫敌锋芒。
“轰~”
两股洪流在升龙谷相撞,于栗磾腋夹长槊,借着战马冲刺,刺穿一名奚骑胸膛,槊锋透出不止一尺。
借助槊尾的拉绳,于栗磾迅速抽出马槊,将尸体挑入奚军军阵,砸倒数名奚军骑士,而后,其人高呼酣战,左挑又刺,连斩十人。
奚人中数一数二的勇士契箇俟斤跃马出阵,与于栗磾交战,不及三合便被斩落马下。
其势弗能当也!
第三十七章 升龙谷之战(三)
跟在于栗磾身后的士卒也被他的悍勇之气所鼓舞,挥动着短兵奋力向前,精挑细选的游牧骑兵对上奚人部民完全成碾压之势,战损比达到了夸张的一比五。
拓拔仪略晚一步赶到战场,两军军士短暂的交锋掀起血腥的浪潮,汩汩的鲜血伴随着伤者的哀嚎、以及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奚军最致命的弱点暴露出来,一直都在狩猎、没有经历过大战的奚骑见到族人阵亡,军心肉眼可见的崩溃。
他们是天生的猎人,但比不上天生的战士,拓拔仪、于栗磾二人俱有一些不真实之感,奚人的战斗意志比想象的更加脆弱。
不过这并不影响二人的决断,冲入奚军军阵的魏军在旗帜指挥下迅速合军一处,拓拔仪领军直趋奚军中军,一路所过,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面绘着日月星的旗帜也越来越近。
拓跋珪站在高地之上,目光炯炯注视着下方的战斗,朔风呼啸,拂起他兜鍪上的白缨。
望着于栗磾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望着拓拔仪指挥若定,魏王壮心不已,慕容垂、姚苌一代人已经快到退幕之时,江山,终究属于年青一代人。
对拓拔仪、于栗磾二人,拓跋珪一直抱着相当高的期望,前者对标慕容恪,后者对标英布。
虽然二人目前达不到魏王的期望,但若是往后多加历练,还是大有可期。
以后南征北战,势必会涌现出更多将才,反观燕国,只有慕容氏才有出头的机会,等到慕容垂这个“老帅”死去,燕国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拓跋珪沉思之时,战场形势愈加明显,伤亡超过两成、士气严重受损的奚军开始后退。
“攻!”见奚军有溃退趋势,拓拔仪沉声喝令。
军令下达,魏军军阵中的短斧、骨朵如同不要钱一般扔出,重兵器与轻兵器的打击效果不同,往往触之即死且死状极其骇人。
望着身前胸腹凹陷,脑浆迸裂的族人,奚军士卒惊惧万分,不由自主向后退却,他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看出对手的恐惧与犹疑,魏军进攻势头更猛,奚军骑士如同秋风席卷而起的落叶,散落一地,本就薄弱的防御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号声。
见到己方全线败退,奚军主帅庐出库真面色苍白,他没有预料到对方竟是如此犀利,不过他更加清楚,他不能退。
庐出库真紧咬牙关,将精锐牙兵摆在身前,吹响奚人独有的木哨,败退的奚军士卒又陆续回归到日月旗帜之下,军势稍稍重振。
对上奚军最精锐的牙兵,魏军冲锋势头有所减缓,拓拔仪一边命令于栗磾冲锋,一边摘下兜鍪,隐藏在魏军军阵之中,寻找狙杀敌军主帅的机会。
他对自己的十石强弓,无比自信,奚军主帅再难射,也比不上高空中的金雕。
于栗磾虽然想与拓拔仪争功,但也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率领全部兵马猛攻奚军中军,吸引拱卫中军的奚骑散开,为拓拔仪的“斩首行动”创造机会。
距离敌军帅旗两百步,拓拔仪将长戟扔给亲卫,挽开一张巨弓,张弦掂量两下,此弓长八尺,弓把中间围长一尺二寸,是以虎骨做胎、犀牛筋为弦制成,力量犹为骇人,不输李广的灵宝弓。
不过拓拔仪并没有着急出手,而是静静等待时机,等待庐出库真身侧的牙兵散开,一击必杀。
就这样,拓拔仪无视前方的厮杀,冷冷盯着帅旗下的庐出库真,直到于栗磾冲击到奚军帅旗百步,奚军中军向前支援,他才缓缓搭上特制的三棱破甲箭。
“中!”只见拓拔仪眼神猛地一冷,在他骇人的巨力下,弓弦吱吱作响,这把简约的巨弓第一次张开锋芒。
弓如霹雳弦惊,箭如流光迅电,在无人注视到的角落,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战场上的震天呐喊盖住了拓拔仪的弓弦声,更没有人想到两百步外有一名弓力恐怖的射雕者,当庐出库真看到远出飞来一个黑点时,已经来不及躲闪,亦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噗!’势大力沉的箭矢射入他的眉心,余势未消,贯穿其头颅,三棱箭头自后颅而出。
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庐出库真直挺挺跌落马下。
“跟紧本将的马槊!”主将阵亡,奚军阵脚大乱,于栗磾丝毫不作停留,膝盖猛夹马腹,冲入混乱的奚军军阵,其势如同巨鲸搅动沧海,奚军则成了任人鱼肉的鱼虾。
拓拔仪射杀庐出库真的影响是巨大的,局部战场上的魏军见到敌军中军混乱,勇气迸发,战力倍增,痛击奚军。
与之相反,散开的奚军骑士知晓己方中军危难,士气大堕,逃遁者有之,观望着有之,前往救援者有之,不一而足。
魏军中军,不少士卒抛下刀剑擂鼓吹号,大声高叫助威,长孙道生看得目瞪口呆,拓拔珪也是瞠目结舌。
轻取奚军,拓跋珪面带喜意,称赞道:“依孤看,九原公的箭法,不输前汉的飞将军!”
“九原公的箭法,陈留公的刀法,折冲将军的马槊,堪称当世一绝!”长孙道生笑着应和一声。
拓跋珪微微颔首,回首对上浓眉大眼的长孙道生,这个长孙皇后的先祖。
不知不觉间,他的麾下已经有了许多周、齐、隋、唐名人的先祖,独孤皇后、尔朱荣、于谨……,未来注定会更多。
当然,这一世的历史注定不会延续另一个世界的历史,魏王也不在乎身后隔着百年的事,更不会因为某一姓将要出奸雄、皇帝而诛杀他的先祖。
拓跋珪笑颜温声说道:“道生你也不差,孤素知你有将帅之才,等你再年长几岁,孤便派你外出领军,历练历练。”
“臣只愿侍奉王上身侧,做一千夫长足矣!”或许是伴君如伴虎,或许是天生性格谨慎,长孙道生延续一贯谦虚的作风,回答道。
“知进退,谨慎奉法,质重少言!”拓跋珪心底赞赏一句,目光回转到前方战场。
第三十八章 撑犁孤涂单于
主帅阵亡,群龙无首,奚军指挥系统彻底崩溃,残余的七千奚军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魏军自然不会放过此等两机,于栗磾当先一骑,如疾风般突入敌阵,白缨黑面在战场中犹为惹眼,长槊嗜血,所到之处无不辟易!
主将身先士卒,魏军爆发出更加强大的战斗力,直直刺入奚军腹心,奚军中军阵线瞬间被凿穿。
凿穿阵线的于栗磾来不及擦拭兵刃上黏糊糊的鲜血,与麾下将佐对视一眼,马不停蹄冲向奚军中军大纛。
斩将已经完成,接下来自然是刈旗了。
奚军自然明白于栗磾的意图,但此刻已经无人敢阻拦面前这个杀神,片刻功夫之后,那杆染满鲜血的长槊已杀到中军大纛之前。
没有犹豫,于栗磾果断挥槊砸断旗杆,代表奚人意志的日月旗帜轰然倒下!
“胜了!”不远处的高地之上,拓跋珪看到那杆高达两丈的旗帜倒下,略感欣喜。
紧接着,雷鸣般的呼声散播到战场的每一处,冲击着奚军士卒的心理防线。
“万胜!”
“万胜!”
紧接着,雷鸣般的呼声散播到战场的每一处,冲击着奚军士卒的心理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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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军中军的骑士见到日月旗帜倒下,已经胆寒,此刻再闻这等虎狼之音,斗志全失,除了五部精锐牙兵在木昆俟斤统领下负隅顽抗,其余无不是夺路而逃。
分散在旷野上与魏军游骑缠斗的奚骑自知无力回天,纷纷逃窜。
打仗,打得就是士气,士气一失,那真是兵败如山倒!
“万胜”之声回响盘龙谷,耳闻军士豪迈的呼声,拓跋珪胸中豪情激荡,也难怪铁木真会说“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美貌之妻女也!”
没能亲自下场,感受一番金戈铁马,魏王略感遗憾。
当然,这并不影响魏王的声威向远方播撒,魏军彪悍的骑士、强劲的战斗力、勇猛的将帅,他们的功劳都会在无形中增添魏王威势,印在奚军之中每一个逃出升天者的心中。
不过,想要在魏军全力追击下逃出生天并不是一件易事,一场以速度决胜的战斗战斗拉开……
见敌军全线溃败,拓跋珪微微抿唇:“道生,命你率直勤军宣谕招降令!”
纳降奚人充实丁口,是魏国朝堂一开始商议好的决策,眼下敌军已经溃败,正好适合纳降。
长孙道生略微斟酌一下,上前轻声问道:“敢问王上,以何名号招降?”
耳闻长孙道生的疑问,拓跋珪眉头锁起,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没有早早给自己上一个游牧民族的尊号。
对于塞外势力的招抚,自然不可能以魏王的名号宣谕,游牧民族根本不会从心底认可中原王朝的尊号,想要稳定被征服者的情绪,就必须上一个被征服族群认可的尊号,让他们认为魏王是自己人。
究竟是号可寒(汗)还是号单于?
时间紧迫,拓跋珪也想不出比较威武的名号,思量一番决定暂借冒顿上苍之子的名号,归根结底,奚人属于鲜卑化匈奴人。
至于可汗名号,等东征结束后回到盛乐,再召集群臣议一议。
“暂以撑犁孤涂单于名号为准,速去宣谕!”
“得令!”长孙道生抚胸应诺,统领直勤军冲向战场。
拓跋珪也不做停留,直接前往前线。
片刻之后,直勤军与传令兵奔驰起来,将魏王的旨意传达给仍在抵抗的奚军士卒。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撑犁孤涂单于有令,降者免死,不问罪责!”
“撑犁孤涂单于有令,降者免死!”
“……”
此刻,败亡的奚军骑士心中只有惶恐、畏惧,听闻对方单于纳降,弃械下马受缚者不知凡几。
或许,在日月旗帜倒下的那一刻,奚军击退魏军的希望就已经幻灭,一支信念崩塌的军队,除了投降别无他途。
不单如此,随着这道命令向传向前方,逃亡的奚骑纷纷勒马请降,逃跑的目的是为了活命,现在已经有了活命的机会,为什么要用九死一生来博取未知的可能呢?
“部落征服又不是种族屠杀,顶多是为奴为婢”,抱着一种自我麻痹的想法,奚军开始成建制投降。
当然,这里面有或许同一族系、同一语系的原因。
不论是何原因,奚军的投降都是魏军上下喜闻乐见的结果,掳捕比斩首的战利多,征召而来的骑士也没有怨言。
但在全局兵败的情况下,奚军中军五部牙兵仍是顽强抵抗,拓拔仪、于栗磾二人迟迟不能剿灭这股残敌,反倒是增添了些许无畏的伤亡,拓跋珪当即抽调游骑合围这股残军。
踏着尸山血海,望着满目疮痍,感受着战场尚未散去的温热血腥味,拓跋珪走到指挥战斗的拓拔仪身侧。
见魏王亲临,拓拔仪行军礼,作出请罪的姿态:“臣无能,迟迟不能拿下这股残军!”
拓跋珪当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想法,更没有将这一股已经包围的残敌放在眼里,表情相当平静:“乌泥,你做的很好,沉着冷静射杀敌将,又以四千骑击破敌军上万,你立有大功,孤有怎会对你苛责”。
“况且,这股残军的战斗力不容小觑。”
“自从折冲将军砍断敌军帅旗之后,这股奚军就像是疯了一样,疯狂亡命,为免士卒损伤过众,我只好指挥士卒稍避锋芒。”
拓拔仪点点头,补充一句,当然,若是先前魏王不问青红皂白责备,估计就不会有后面这一句解释了。
盯着不远处作困兽之斗的敌军,拓跋珪面色庄严,回应一句:“你做的对,没必要增添无畏的伤亡,传令于栗磾率军退下。”
“派一名士卒前去劝降,如此境地之下,尚能保持斗志,这样的勇士,值得敬重。”
说实话,拓跋珪决定劝降这股残敌还真不是心血来潮,在游牧民族轻父系重母系的观念之中,魏军杀害同族根本算不上血海深仇,甚至不会有半点影响。
当然,他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如果对面的奚军不降,那就全军压上、万箭齐发。
“是!”拓拔仪挑选一名亲卫,挥舞神鹿旗帜向奚军残军方向驶去。
酣战的于栗磾退下,一万魏军屏息静气,围住奚军残军。
不过结果并不如事先预想的那样,等待半晌,这名亲卫始终没有出来。
“他们要死亡,那就给他们死亡!”劝降失败,拓跋珪冷着脸下令发动总攻,对于不为自己所用的人,不必多费口舌。
拓跋珪一贯信奉的道理是,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如果是遇上王猛这等不出世的大才,他或许会宽容一下,但对上负隅顽抗的军卒,就只好铁血无情了。
令下,魏军以三重披甲骑兵并列合围,骑兵后面布置数千名弓手。
魏王完全不讲骑士精神,更没有给敌军短兵相接的机会,待包围圈缩紧,转化成步弓手的军士连续仰射十余轮,数万支箭矢倾泻而出。
奚军牙兵的死状不用多说,身中十余矢,箭簇半升。
随着这场摧枯拉朽的战斗落下帷幕,奚军最后的反抗力量被抹除,松漠的门户彻底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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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彰显中国之威
战斗结束,众军有条不紊清理战场,这其中包括救助己方伤员、补刀敌方伤员、回收武器、统计战损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是收缴战利品,这才是军士愿意出生入死的根本原因。
战胜敌军的魏军士气高涨,不断有士卒押解奚军俘虏入营登记,甚至有单骑俘获数人的勇士,一匹匹辽西土马在魏军士卒的驱赶下入营。
战后,拓跋珪踏着黄沙,巡视战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万岁的呼声,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谁能带领部族走向胜利,谁就是无可置疑的王。
耳闻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拓跋珪按捺不住胸中的喜意,此战之后,他的威望将再上一层楼,无人可及,不过话说回来,威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作用有限,只能驭下,不能御敌。
拓跋珪倒没有被这场胜利冲昏头脑,眼下的局势更容不得半点懈怠,邻国燕国,人口是魏国二三十倍,兵力是魏国四五倍,对上这样的泱泱大国,魏国连半成胜算都没有。
好在,燕国忙于翦灭周遭强敌,而这,正是魏国疯狂扩张势力的最好时机,说是天赐良机也不为过。
错过这个机会,魏国再也不会有“王天下”的机会。
……
入夜时分,拓跋珪及军中将领步入临时搭建的军帐,部署下一步进军方略,至于普通士卒,自然是露天宿营了。
“卑将已经审问清楚,此次为奚五部合兵抵御王师,贼首共计六人,莫贺弗部俟斤库出庐真,宇文部丞相莫迁浑……如今,库出庐真四人已为我军收斩,莫迁浑及辱纥主部俟斤在逃。”军法官贺狄干一边汇报,一边指着四个沾满血污的首级。
“可有确认过?”拓跋珪瞄了眼装载首级的漆盒,摆手示意撤下,首级,没什么可看的。
“已经经过上百名奚军士卒指认,卑将也亲自查验过。”
“辛苦了!”对于贺狄干这个任劳任怨的军法官,拓跋珪还是比较满意的,这年头,最缺能够作实事的人。
“此战,我军斩获、战损几何?”
斩获不是拓跋珪一个人关注的问题,其余将领也是眼巴巴望向贺狄干,魏军施行集体分配制度,所有缴获都是统一登记入库,而后按照功勋分配,因此,除了军法官,无人清楚具体的数据。
贺狄干拱手,举止甚是干练:“回禀大王,据俘虏透露,此战参战奚军约为两万,其中五部牙兵两千五百。
经过半日战斗,我军歼敌四千,俘虏近万,缴获甲胄百领,马匹一万,其中有不少产自海东之地的土产名马。”
海东,是指挹娄国,肃慎的后人,靺鞨、女真的先人,曾短暂归附过曹魏,其地盛产名马、人参、貂皮、海东青。
这个战果算是相当辉煌了,在场诸将皆笑颜潺潺,拓跋珪神态轻松,大手一挥:“诸君破敌有功,每人赐名马三匹,于栗磾、拓拔仪加赐两匹。”
“谢大王。”众将郑重谢恩,三匹名马的价值谁也不能无视。
微微抿唇,拓跋珪目光转向贺狄干:“说说我军战损,对于那股负隅顽抗的奚军牙兵,孤可是记忆尤深。”
贺狄干环视一眼在座的将领,低声禀道:“我军损益,尚未统计出来……”
“为何,各营军将敦促麾下千夫长、百夫长清点一番不就清楚了?”拓跋珪疑惑问道。
“有数千名将士尚未归营,卑将无法统计战损。”
事实证明,拓跋珪高估了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部落兵对于战利品的渴望高于一切,这种渴望足以使他们无视魏王的军令。
而这,是拓跋珪最不愿意看到的,这种只知劫掠的军队也就能打顺风仗,遇上真正的精锐往往一触即溃。
但想要扭转这一现状并不容易,思量一番,强行压下心中不满,拓跋珪沉声问道:“现在在营将士有多少人?”
“一万两千。”
“孤知道了,奚五部的聚居地可有审问清楚?”
“已经审问清楚,辱纥主部居于柳河一带,莫贺弗部居于七金山……”贺狄干展颜,对答如流。
听完贺狄干的汇报,拓跋珪面色转肃,按剑而起:“众将听令!”
拓拔仪几人,起身恭听军令。
“现如今,奚军精锐牙兵已被我军全歼,青壮男子过死或俘,只剩下老弱妇孺,孤决定分兵扫荡,五路出击。”
“拓拔遵,命你领两千士卒,一千俘虏进攻辱纥主部”。
“得令!”
“于栗磾,命你领两千士卒、一千俘虏进攻木昆部”。
“得令!”
“王建……”
“独孤信……”
“孤亲自进攻莫贺弗部,拓拔仪、贺狄干留守大营,抚慰伤残,收拢士卒。”
众将一一应下。
拓跋珪面色渐渐转为柔和,温声说道:“孤有一言,诸君静听。”
“请大王直言,臣等必定遵从!”拓拔仪六人齐声回应。
“松漠奚族虽非礼仪之邦,却也是集万物灵长而生,孤远征松漠,本意行羁縻之道,施以王化,导之向善,彰显中国之威。
称兵之举,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奚人已经慑服于我国兵威,汝等应以招降、迫降为主,万不可行穷兵黩武之举,过深残掠。”
人终究不是冷血动物,怀着矛盾的心情,拓跋珪向诸将告诫一番,至于领军诸将,能听几分,能否约束好己方士卒,就不是他可以预料。
没有等诸将回答,拓跋珪展颜,补充一句:“平奚之事,孤尽委于诸君,望诸君努力建功,将士功勋,俱会记录成册,大军返回牛川之后,依功叙赏。”
“谢大王!”
“散议之后,汝等各自挑选士卒、降卒,收拾物资,明日辰时,五军按照军议向预定地点进发!”
“无论各路大军战果如何,俱需在五日之后返回营地,若因劫掠久侯不至,即以慢军之罪惩处,收斩领军将领!”
“是!”
在魏王刻意制造的严肃的氛围中,这场有关平奚的军议完美谢幕。
第四十章 汲水之道
越过平地松林,拓跋珪所率的一路兵马进入到了一处气候温和、水草丰美之地。
奚五部势力最为强劲的莫贺弗部营寨坐落于此,此地亦是日后大辽国的中京,北有七金山,西眺马盂山,南濒老哈河。
战前,自然少不了侦察,拓跋珪策马绕寨半周,面色越来越凝重,此寨寨墙以块石、片石垒砌,外侧最高处超过两丈,外墙上筑有七尺高的垛口,设有瞭望孔和射击孔。
这还不算完,此寨居高临下,地势极其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下,拓跋珪也明白了莫贺弗部称雄奚五部的原因。
“道生,一览此寨,你有何发现?”
扬鞭指向前方营寨,拓跋珪干脆地问长孙道生,此次各军分头行军,可供魏王问策的人只剩下长孙道生与许谦,而许谦是个纯粹的文臣,于武事上当不得用。
听出拓跋珪的考校之意,长孙道生略微斟酌,口齿清晰答道:“末将发现奚人营寨地势较高,寨墙是沿山脊、峭壁构筑,依末将看,此寨虽名为山寨,实则不下于一座山城”。
拓跋珪亦感觉棘手,长叹一声:“孤听说高句丽人以大小石块垒砌山城,坚固异常,新罗、百济屡攻不下,此寨虽不如高句丽的山城,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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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若要攻寨,只能从下方的环形山凹、山谷缓坡,但我军一没有攻坚经验,二没有攻城弃械,末将以为,此寨只能智取,不能强攻。”长孙道生眉宇间挂上一抹深沉。
垂首稍稍思量一下,拓跋珪直接问:“依你之见,我军如何行事,才能拔除此寨?”。
不到万不得已,拓跋珪不会放弃破寨的想法,若是五路大军只有魏王率领的一路空手而回,那场面将会无比尴尬。
虽然营寨难攻,但也表明了一点,奚人已经失去了野战的勇气。
“末将以为,奚人屯兵山寨之中,恰恰是自取灭亡之举!”长孙道生不假思索答道,显然有较深的考量。
拓跋珪眉头解开,微微一笑:“何以见得,莫非道生你有破敌之策。”
长孙道生没有直接回答,淡定的反问一句:“以王上之见,此寨中有人畜几何?”
“应当不下两三万,相隔二里,孤仍听得清鸡犬之声。”
长孙道生点点头,手指前方,语气激昂:“王上请看,此山乱石林立,依照常理,此等山势断然不会有水源,加之今岁干旱少雨,水井枯竭。奚人如此多的人畜,必定难以久持,不及数日,必定断水。”
“末将以为,我军只需扼住奚人营寨正面的老哈河,断其汲水道路,便可大获全胜”。
长孙道生的思路相当清晰,拓跋珪也不是寡智之人,一点就通,如今局势,简直就是魏蜀街亭大战的翻版,山下是魏军,山上是奚军,山下魏军屯兵河岸上,山上奚军固守营寨。
拓跋珪当即命人询问降卒,经过军士确认,此山确实无水,寨中水井也只有几口。
实际上,如今山寨中的奚民大都不是山寨原住民,山下的奚民听闻大军战败,惊慌失措,一部分奚民东逃契丹,一部分奚民逃往松山,大半奚民驱赶牲畜进入山上的营寨。
山上的原住民为了守卫山寨,接纳了来自山下的大量人畜,等到他们意识到水源问题已经晚了,休整一夜的魏军紧随奚军败兵奔袭而来。
强敌压境,失去俟斤的莫贺弗部成为一盘散沙,此时奚人已经没有了野战的勇气,亦没有人敢趁着魏军立足未稳下山迎击,如此一来,就只能坐以待毙。
局势有利己方,拓跋珪表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目光指向长孙道生:“孤打算让你指挥这一战,说说你的部署。”
“这……末将没有指挥过大战,怕是会贻误战机”长孙道生有些受宠若惊,谦虚答道。
看出长孙道生脸上的拘束,拓跋珪轻轻摇头,温声说道:“前汉名将霍去病十七岁领兵,功冠全军;燕国名将慕容恪十五岁领兵,大破石虎;如今你也是十五岁,正该历练历练。”
拓跋珪言语之间的栽培之意相当明显,长孙道生没有再谦虚,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证明自己。
“末将认为,奚人断水之后,会有三个选择,第一,杀畜活人,但这改变不了根本问题,只能是饮鸩止渴。
第二,放弃牲畜,自后寨逃往施肤河方向。
若真如此,我军只需在奚人营寨侧翼布置一支五百人的骑兵,一旦奚人自后寨出逃,即以精锐铁骑突出掩杀”。
“第三,下山冲击我军军阵取水。
当此之时,我军只需结成硬寨,固守阵线,待敌疲惫,而后出击。
奚人进不能取水,退不能逃脱,势穷力竭之下,唯有乞降一途”。
剖析开来,长孙道生的战术核心是:正面结硬寨,侧翼下一小寨,为掎角之势,互相呼应。
“善!孙武子曾言“出其所不趋,攻其所必救”,而今我军扼守奚人汲水之道,已然是胜券在握”拓跋珪称赞一句,完全采纳长孙道生的建议。
当即分给千夫长伊谓五百兵马,屯驻奚人营寨侧翼,任命长孙道生为将,统率一千五百魏军军士、一千俘虏扎营,修筑工事,壕沟,拒马。
形势如此,结硬寨,打呆仗,不失为上上之选。
……
此后,一连两日,魏军都忙于结寨,加固防线,山上的奚人,也逐渐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投降派与死战派迟迟不能分出胜负,主张投降的是族老莫浅浑,主张下山夺水的是庐出库真之子,阿会秀。
莫浅浑认为,奚军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唯有投降才能保全族人性命。
而阿会秀认为,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魏兵绝我汲水之道,奚兵岂不死战?
九月四日,夜,月光森寒。
阿会秀纠集三千人,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俯冲山下的魏军营寨。
耳闻军士发出示警之声,躺在榻上、全甲而眠的翻身而起,嘴角微微上扬,好似对于这场夜袭有所预料。
第四十一章 海市蜃楼
对于夜袭,拓跋珪是早有预料的,且军队上下早有安排。
阿会秀也不是易于之辈,两千步卒、一千骑卒硬生生爆发出了骑兵的速度,四里的距离眨眼即至,明晃晃的火把引得大营内的俘虏营一阵躁动。
不得已,拓跋珪又分出两百兵士镇压降卒。
或许应了“归师勿掩,穷寇莫追”这句话,断水的困境下,奚人斗志明显回升,不过,仅此而已。
临近魏军营寨三百步,阿会秀举起手中三尺长的长鋋,厉声呼喝:“天女会保佑你们,仙人的气力会在你们身上发挥神威,将敌人赶入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老哈河!进攻!”
“杀!”奚军阵营响起浑厚而炽烈的喊杀声。
透过营寨密集的木椽,拓跋珪可以清晰看见篝火映照下,数千条并肩站定的身影,数千张拉开的短弓。
营寨寨墙之上,一排排羽箭歪歪斜斜,入耳传来轻微的颤动之声,兵刃碰撞之声,还有压制不住的紧张喘息之声。
耳闻目睹眼前情景,拓跋珪面上浮现了然之色,果断向跟在身侧的长孙道生下令:“依计行事!”
“是!”长孙道生抱拳应诺,赶向营寨正门。
夜袭毕竟是有难度的,魏军营寨虽然不是固若金汤,但也让怀着必死之心的阿会秀撞了个头破血流,倾泻而出的箭矢大半落在了寨墙上,躲在寨墙后魏军的箭矢则是毫无保留的落在无甲的奚人身上。
不过魏军这边很是善解人意,不时有士卒发出惨烈的哀嚎声,悄悄撤下,坚定阿会秀的进攻意志。
鏖战一刻钟,奚人的箭袋即将射空,魏军的箭雨也变得稀稀疏疏。
见此一幕,阿会秀果断召集麾下头领,吩咐道:“敌军守势越来越弱,破寨的时机到了!”
“破寨之后,铁骑不得有一丝停歇,若是被敌军迟滞,待敌军侧面小寨中的兵马赶到,我三千人皆不得存。
稍后,汝等只需做一件事,放火,务必使敌营混乱起来,明白了吗?”
“明白!”
阿会秀说得激昂,麾下头领听得认真,片刻之后,奚军发起猛攻。
在魏军刻意制造的诱敌态势下,奚军步卒越过了削尖的寨墙,打开了寨门,随后,奚军步骑如同一股洪流涌入。
“放火!”阿会秀呼喝一声,举起手中的火把,策动马匹,往就近的简易营帐点了过去。
营帐的主体是木、布,都是上好的助燃物,点点火星迅速蔓延,地上的枯草也不甘落后,竭力壮大这股火苗。
随行过来的骑卒谨遵阿会秀的吩咐,魏军营寨内的十几处营帐,陆续冒起火光。
看着面前火光,阿会秀却涌现不出一丝喜意,敌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无抵抗。
火光的升起,让漆黑的天空显得极为鲜红,就算远在百里处,都能看到这一抹火红。
阿会秀心中疑惑、隐有不安之时,得到了麾下头领的汇报。
“俟斤,大事不好!我率队焚烧三个帐落,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人畜”。
“我这边只搜索到一匹伤马。”
“……”
一个个头领跑来向阿会秀汇报。
“果然”阿会秀心中一惊,暗叹一声。
阿会秀话语刚落,南边老哈河河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相比固守营寨,拓跋珪更喜欢以骑制人,若能歼灭这股袭营的奚军,山寨中的奚人就只剩下不战而降一条道路。
魏军预设的情景即是引奚军入营,乱其军心,自后掩杀,如今的情形确是如此。
马蹄声响起,奚军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斗志消弭于无形,不少士卒惊得牙齿打颤,听败逃回来的军士说,拓跋人能够同时使用三种兵器,比最凶猛的野兽还要凶残……恐惧,驱使着超过一半的士卒逃走。
此时此刻,阿会秀表现的很平静,他既没有阻止士卒逃走,也没有发布死战的命令,只是静静举起手中兵刃,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前方。
“俟斤,走吧,向契丹借兵,总会有杀回来的机会的。”阿会秀身旁,一名奚人头领苦苦哀求。
“北方的地豆于与我族有姻亲,去北方也成,现在走,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走?”阿会秀闻言,嘴角扬起,反问一句:“就因为拓跋人力量比我们强,我们就得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吗?”
顿了顿,阿会秀解下代表奚人权力的鬃尾竹节:“我不会离开这片出生之土,你们走吧。”
“愿与俟斤并肩作战!”奚人头领眼含热泪,死活不接这杆权杖。
“不,你必须走!”阿会秀态度强硬。
若是平时,他会热烈赞扬这种忠心护主的行为,但在如今的局势之下,他却不能容忍这种不智的行为。
这头领也是个性情中人,面对阿会秀骇人的眼神,含泪应答一句:“好,我走,我一定为俟斤报仇。”
“没什么可怨恨的,更不必为我父子二人报仇,‘小并于大,弱并于强’本就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我六岁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奚人的未来,交给你们了,让族老带领部民投降吧,弱者流再多血也是无用。”
“俟……斤……”这头领哭着接过奚人世代传承的信物。
阿会秀没有理会身侧颤抖的呼喊,举起短鋋向前方发起冲锋,身后是数名莫贺部的骑士举着日月旗帜。
勇士最好的归宿是战死沙场,对于这股迎面而来的敌军,魏军给了最大的尊重。
魏军骑士在奚人面前展现了精湛的骑术,或是策马如闪电,躲避飞来的箭矢,亦或是镫里藏身,令奚人射出的箭矢难以命中。
十来人的冲锋没能溅起一点水花,甚至没能给魏军带来丁点伤亡,最终,日月旗帜倒下了。
击溃这股夜袭的兵马后,拓跋珪引兵进逼至山下寨门,魏军自丑时围困至卯时,山上无水,民不得食,又逢新败,寨中顿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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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珪又令人沿山放火,山上营寨愈乱。
……
九月五日,晨。
金色的朝阳撒下,七斤山下的魏军升起一面红色驯鹿旗帜,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传向两百步外、傍山拒守的奚人营寨。
当此之时,南方霞光闪烁,有郛郭楼阁悬于苍穹之上,奚民见此情景,皆呼神迹。
辰时三刻,奚人山南营寨大开,奚族族老莫浅浑下山递交降表。
四十二章 三个条件
海市蜃楼之景只持续了片刻。
拓跋珪大刀金马坐在地上,一边手执短匕割着半生不熟的马肉,狼吞虎咽,一边思考着如何安置归附的奚人。
“王上?王上?”
拓跋珪抬头,见是长孙道生,微微一笑:“道生,来,与孤一同进食”。
长孙道生也不推辞,一夜的战斗、袭扰,他早已是饥肠辘辘,割下一块三分熟的马肉,饮一口酸马奶,明眸转动,笑问道:“王上方才想什么,竟致失神?”
拓跋珪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笑着说道:“孤可不是想念王妃!”
“孤是在琢磨如何安置收降的奚人,此地距离盛乐过远,朝廷鞭长莫及,但若是放弃这片将士抛洒鲜血的土地,孤又有些不甘!”
顿了顿,拓跋珪正色说道:“道生,你知道放弃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吗?”
长孙道生闻言,沉吟许久答道:“意味着辽西属国的地界上,新的霸权的崛起,契丹人必定会吞并奚族残部,发展壮大!”
“没错,这正是孤最为担心的一点”拓跋珪颔首,轻轻一叹。
这其实是游牧民族、渔猎民族崛起与衰落的一个缩影,当年,鲜卑人正是趁着汉军击败匈奴,匈奴衰落的时机,吞并匈奴帐落壮大。
柔然、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的崛起之路也不外如是。
“臣以为王上不必过于担心,若契丹人真的崛起,首先头疼的也是燕国、高句丽、扶余……若是王上下定决心,明年可发大兵渡过濡水,穿过松林,征讨契丹。”长孙道生眉头轻挑,沉声说道。
拓跋珪轻轻摇头:“太远了,等将来咱们入主了中原,从辽西、辽东出兵,不是更方便。”
“经此一役,奚人牛马人丁大损,势力一蹶不振,彻彻底底成了一块鸡肋,往后,孤要将目光放在高车、柔然身上了。”
“高车?”长孙道生重复一声,高车所居的漠北,可是一点不比松漠远。
拓跋珪颔首:“孤犹记得幼年之时,反叛的高车人进攻王驾的场景,是时候,让他们偿还债务了”。
“高车人有马,有车,有近千万牛羊,若是能吞并高车的二三十万帐,我国再也不用屈居燕国之下。”
长孙道生也被拓跋珪一番话打动,目光中满是憧憬与渴望:“漠南、漠北、塞北、西域、中原……这天下真大啊”。
“孤的雄心更大!”拓跋珪展言一笑:“道生,你觉得应该如何安置归附的奚人?”
“内迁!”
捻着刚刚生出的胡须,拓跋珪面色复杂:“孤想将从漠南分出一两万帐,混合归附的奚人,在燕国边境游牧。”
“一路东行,孤发现燕国边境有三处防御薄弱地带,野狐岭一处,赤城一处,濡水一处,若将部众安置在此三处,必定可以牵制燕国兵力,减少代郡的防御压力。”
长孙道生持反对意见,重重出声:“万万不可,此举无异于资敌,若是燕国派遣一支骑兵突袭,漠南游牧的帐落都会被白白夺走。”
确实,燕国是有实力说“寇可往,吾亦可往”这句话的,马匹虽不宽裕,但也不至于短缺,更不缺少骑士,归附的丁零人、乌丸人不知凡几。
拓跋珪微微一笑,对于良言、忠言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既如此,就都迁到云中屯垦吧!”
“王上圣明!”
拓跋珪与长孙道生刚刚议论完,便有士卒报来,奚族使者已至营门。
“宣!”
不及片刻,拓跋珪见到了自缚双手的奚族使者。
“松漠愚人莫浅浑,不识天威,乞降来迟,请大单于宽恕!”
为首一人当即叩首,恭敬地匍匐在地,而后,此人身后一人取出权杖,托举在头顶。
拓跋珪扫视一眼,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身上,见是一苍髯老者,没有表现胜利者的趾高气昂,轻轻抬手:“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也,孤岂会怪罪!”
“道生,还不快快解缚!”
解缚之后,莫浅浑起身谢礼:“恭祝大单于扬威四海,万寿无疆……”
“汝便是莫浅浑?”拓跋珪绕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老者,此人,算是当代的老古董、活化石了,与他同时代的慕容皝早就已骨灰都不剩。
“是!”莫浅浑抬头,同样打量起这个拓跋氏年轻的首领,他年轻的有些过分,穿着土黄色的窄袖小衣,肩上披着白色狐裘,腰间系着白色蹀躞带,足着厚底靿靴。
单看穿着,属实没有什么贵气,不过莫浅浑不敢有丝毫不敬,半生的沉浮令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他感觉这个满头小辫、面上带着血污的少年身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
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拓跋猗卢、拓跋什翼犍,拓跋氏多出少年英主,这一点是整个五胡公认的。
“今有何言?”拓跋珪淡淡发问,打断了莫浅浑的沉思。
莫浅浑呈上一卷竹简:“寨中男女一万四千五百一十三口,愿意归附单于,老朽只求单于勿伤百姓。”
拓跋珪接过,翻越一下,大致是以往莫贺弗部的人丁、财物数据。
见到奚人降意明显,拓跋珪缓步走到莫浅浑的身前,俯视着莫浅浑,沉声言道:“可以,孤接受投降,但孤有三个条件。”
“第一,举族内附。”
感受到拓跋珪不容置疑的声音,莫浅浑强行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不知大单于要将我族迁往何地?”
“云中!”
莫浅浑不是没有出过松漠的愚民,他清楚云中在哪里,更清楚云中是拓跋氏的龙兴之地,心中惘然渐渐消散,更何况,饥渴难耐的奚人已经失去了谈条件的资格。
“谨遵大单于之令!”
拓跋珪微微颔首,继续言道:“第二,我天兵将收缴马匹、犬、刀兵、弓矢,以为抵抗之惩戒,其余牛、豕等私产不受侵犯。”
这其实是拓跋珪想出的一种变相掠夺方式,施行此举,朝廷获得数万屯民,士兵获得犬、马等赏赐,皆大欢喜。
实际上,拓跋珪只收缴一部分战略资源,绝对算得上仁德了,往常,塞外部落斗争中失败的一方是如此命运“男子过车轮皆杀,女子遭到掳掠,财产瓜分一空”。
莫浅浑当即点头同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同意又如何,无非是多死几个人罢了。
“第三,孤要你担任护奚校尉一职,协助我朝官员管理奚人。”
“莫浅浑,愿为大单于效劳!”
莫浅浑不假思索应下,前两条苛刻的条件都答应了,更莫说这第三条了。
“孤历来赏罚分明,只要你与孤同心同德,你就是孤心腹亲信,对于归附的奚人,孤必定一视同仁。”
“山寨,孤就不上去了,传令山上之人出降!”
第四十三章 凉州易主(上)
凛冬将至,整个北疆大地的昼夜温差愈加明显,收拢莫贺弗部的降人后,拓跋珪所率一路大军不做任何停留,回军濡源。
拓跋珪一路兵不血刃拿下莫贺弗部,其余四路大军也没有遇到像样抵抗,五路大军在濡源会师,清点人畜,打点行装准备西归。
数万人迁徙毕竟不是易事,拓跋珪也不是董太师,为了避免这次西迁死伤过众,勒令军士屠宰不易迁徙的家畜,又令军士伐木供给奚人,制造奚车。
一番准备工作下来,时间缓缓进入九月中旬。
贺狄干也统计出了此次东征的斩获:计有男女丁口四万,畜类九万,其中牛、马、犬占比不小。
瑟瑟秋风拂过,拓跋珪回望一眼远处的平地松林,心潮起伏,此一别,不知何日归来?
对于契丹、勿吉、高句丽三个敢怀野心的蕞尔小国,拓跋珪始终怀有警惕,眼下三国都没有完全崛起,正是发动打击的最佳时机。
可惜,魏军鞭长莫及。
“勿遗子孙忧!”拓跋珪低语一句,挥手长喝:“出发!”
令下,东征大军踏上西归之路,奚人百姓被迫西迁,奚车载着妇孺老弱、男子骑着黄牛,两侧骑着健马、牵着猎犬的魏军骑士紧紧跟随。
……
魏国东征大军西归之时,秦国将领、征伐西域得胜的吕光,载无数珍宝,班师回朝,大军踏着千里黄沙,越过焉耆,逼近高昌。
吕光私自班师的消息当然瞒不住边郡,高昌太守杨翰闻讯大惊失色,他认为吕光听闻中原动乱,必起二心,定会趁中原大乱之机夺取凉州自立。
于是杨翰一边布置兵马驻守交河城,一边奔往凉州治所姑臧,通报凉州刺史梁熙。
与杨翰的坐卧不安相比,梁熙显得从容自若,郡府厅堂之上,舞乐照旧,美艳舞者挥动衣袖,摆动玉颈,扭起翘臀翩翩起雾,箜篌、五弦不绝于耳。
堂上之人觥筹交错,欢声笑颜,著名文学家梁熙当即书写序文一首。
此时长安陷落、苻坚身陨的消息并未传到凉州,杨翰又志在扶保社稷,哪能和这帮文人醉生梦死,拍案而起:“使君!”
“使君!”
“骁骑将军吕光,东归了!”
“唔”年近五旬的梁熙闻言,面有不愉,放下盛满蒲桃酒的玉杯,轻捻颔下长须:“晏毕再谈。”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是不好受的,令杨翰倍感煎熬的欢宴在梁熙做完一副壁画之后,终于结束。
晏毕之后,梁熙于私署召见杨翰,以及美水令、犍为人张统,此二人俱为凉州智士之表,贾诩之俦。
实际上,梁熙并不像他表露出那般从容,堂上舞乐也是效仿谢安安抚人心的手段,毕竟吕光可是握有七万雄兵,良将数十。
杨翰将吕光东归、大军已经越过焉耆的消息陈述一遍,张统消化完这个讯息,拱手发问:“今关中大乱,京师不知存亡,当此之时,吕光率军东归,其志难测,使君准备如何应对?”
“正对此事忧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梁熙闻言叹息一声,他也有割据一方的雄心,长安大乱之时,他自始至终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勤王,坐保凉州观望局势,此时此刻,他更不会放吕光这只不能降伏的虓虎入境,但是想要对付吕光,谈何容易。
“我准备封闭道路,绝其归路,二君以为如何?”
“不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杨翰、张统二人对视一眼,杨翰作揖,抢先说道:“吕光新破西域,兵力强盛,气势锋锐,闻中原丧乱,必有异图。
河西地广万里,带甲十万,足以自保。
但若是让吕光大军走出流沙(白龙堆),纵有百万兵,亦难敌也,下官建议,派兵据守高梧谷口险塞,断其水源,待其疲困干渴,而后坐而制之。”
梁熙闻言,埋头思索起来,沉吟不语。
杨翰见状,心底一沉,退而求其次:“若是使君认为高梧谷路途遥远,可以驻军伊吾关拒守,只要我军掌控这两处险塞,纵然吕光有留侯之谋、武侯之智,也是无计可施。”
梁熙摇头:“高梧谷、伊吾关与姑臧相隔千里不止,大军孤悬西域,一旦有失,悔将何及。”
“无需大军,我高昌郡有三千兵马,只要使君再拨给我七千兵马,定将吕光困毙于流沙之中。”杨翰起身请命。
梁熙不允:“我州兵久未征战,州中良将俱在吕光营中,吾不能拿将士性命冒险,若吕光果真东归,吾自统御十万甲士迎击,汝勿复言!”
杨翰长叹一声,梁熙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如此人物,怎会是吕光的对手。
梁熙没再机会杨翰,目光转向张统:“士元(张统字),说说你的方略!”
“诺!”
张统拱手:“吕光智略过人,今又拥十万思归之士,乘战胜之气,其锋未易当也,将军世受大恩,忠诚夙著,立勋王室,宜在今日。”
张统之意相当明显,他建议梁熙拥立一位宗室,从大义、名分上抗衡吕光,至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奉天子以讨不臣”就看梁熙自己的选择了。
说实话,这也算是一条上策,毕竟在关西之地,苻氏的威望不差,不过这并不合梁熙割据的期望。
如今神州板荡,群雄并起,有志之人都有割据一方、南面称尊的想法,手握十万雄兵的梁熙也不例外,他要效仿凉太祖张轨割据一方,自然不愿拥立宗室,更不会容许有人心怀苻氏。
“不知哪一位宗室能得士元推举?”梁熙眼中寒芒一闪,笑着问道。
张统不知梁熙心意,正色答道:“行唐公苻洛乃天王从弟,勇冠一时,为使君计,莫若奉行唐公为盟主,收揽众望,再推举忠义之人率领豪强,合兵一处。
上有行唐公节制,下有十二郡豪强抗衡,纵吕光西征大军归来,亦不足为惧。
使君再略施小计,收其兵马,联结左将军窦冲、秦州刺史王统、河州刺史毛兴、益州刺史王广,合四州之众,集二十万兵马东出,扫除凶顽,安定王室。
如此,秦室复兴,使君亦可成齐桓、晋文之功!”
张统说得慷慨激昂,梁熙是漠然置之,说实话,要是张统说拥立一个少儿,梁熙二话不说直接就跪地拜服。
但现在张统主张拥立一个统领过十万兵马的宗室,梁熙怎会应允,如今看来,两位凉州的智士都念着苻氏的恩情,根本没有人为他这个上官考量。
念及此处,梁熙断然拒绝:“苻洛,国之逆贼,当初叛乱被擒,天王赦免其罪,此等罪人,有何资格让我凉州奉为盟主!”
“吾已有退敌之策,汝二人,各归本职!”
杨翰、张统二人见梁熙不纳良言,带着满怀的失望退下,踏出府门,二人心中俱是发出一句感慨。
“凉州,要换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