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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蜂全文阅读

作者:陈琢瑾.     茧蜂txt下载     茧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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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险象

    炎夏之夜,雨后闷湿的空气郁积在这无风的城中。

    上海公共租界胶州路上的一条弄堂里,纳凉的人早已散了,唯有道旁脏污的灯罩下成群的蚊虫照旧飞得热闹。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弄堂口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小姑娘。

    弄堂里,38号的前楼,窗后的竹帘卷了起来,房里一盏台灯的光影映出一个青年的身形。

    陈斯珩凭窗探出头来,朝着弄堂口叫了一声,“小姑娘,一碗赤豆汤。”

    站在弄堂口的小姑娘像是没有听见,并未理会他,照旧是如方才那般叫卖着。

    陈斯珩又将一只系了棉绳的篮子伸出窗外,伴着篮子里一只铝制食盒晃出的声响又喊了一句,“墙门没锁,一碗桂花赤豆汤。”

    卖粥的小姑娘依旧没有回应,这让陈斯珩不免有些生气。毕竟,这条弄堂的门牌是从里向外排的,38号离弄堂口只隔着两幢房子,他前后喊了两回,不要说是个小姑娘,就是个耳目昏花的老爷叔也该是能听见。

    陈斯珩悻悻地拿着钞票,穿着一身睡衣便出了门,一路走去弄堂口,站在粥摊前,没好气的说道:“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做生意的,我在楼上叫你也不理睬我。”

    小姑娘鞠了个躬,“对不起,我的耳朵不大灵光。”

    陈斯珩听她这一说,便也没再计较,只将手里的钞票递了过去,没好气的一声,“一碗赤豆粥。”

    小姑娘从扁担一头的竹篓中取出一只干净的碗,又从另一头的粥桶盛了一碗桂花赤豆汤,一只调羹斜在瓷碗的边沿,递去陈斯珩的手里。

    陈斯珩站在粥摊前,托着碗,捏着调羹轻轻地搅匀,不紧不慢的吃了起来。

    过了不多时,马路北头又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袭深灰的长衫,盖过耳尖的头发从中分出两道拱形,戴着一副黄色赛璐璐框的眼镜,眼镜的鼻托上缠了几圈白色泛灰的胶布。

    中年男人在道旁的树下匆忙的走着,近时,见着粥摊前的陈斯珩,脚步稍一迟缓,但即刻便又若无其事的走近前来。

    小姑娘望着中年男人走来的方向,叫卖了一声,“白糖莲心粥,桂花赤豆汤,先生,吃一碗吗?”

    中年男人放慢了脚步,拿出一块手绢,一只手抬起眼镜,擦了擦脸上渗出的汗,问道:“你这两个粥有什么讲法吗?”

    小姑娘一面拿出一只碗来,一面说道:“赤豆粥吃了好去湿气,莲心粥吃了解暑气的。”

    “那就一碗莲心粥。”中年男人将手绢叠成整齐的四方形,一只手提起长衫,将手绢放进长裤左边的口袋里。

    接着,他又望向一旁的陈斯珩,微一点头,笑了笑,算是陌生人之间的一点礼数。

    陈斯珩回以一笑,也没有说话,照旧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赤豆汤。

    小姑娘这边盛了粥,递过来的时候,中年男人也将准备好的钞票递了过去。她接过钞票,侧身避着卷起一侧的衣角,从缝在裤腰上的布袋里取出找零的钱,背对着两人俨然是又仔细的数了一阵,将零钞对折了一道,双手递去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接过钱,也未去细数,便紧捏着塞进了口袋。

    过了不多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叫卖声,“西瓜、黑籽红瓤西瓜,老虎皮西瓜……”声音听着只觉是喊的人异常的卖力。

    陈斯珩隐隐听着那叫卖声,只觉有些奇怪。往常,卖西瓜的小贩通常是白日里挑着担子在一条条弄堂叫卖的。此刻已是这般晚了,又是在一条几乎没有行人的马路上,这般声嘶力竭的卖西瓜倒是头一回见。

    更奇怪的是,那边叫卖声刚起,这边粥摊前的中年男人便放下了粥碗,道了一声,“谢谢,碗我放在这儿了。”说着,朝马路的另一头紧着脚步走了。

    小姑娘这时也向陈斯珩问了一句,“先生,请问几点钟了?”

    陈斯珩估计着说道,“应是过了九点了。”

    “这么晚了!”小姑娘惊讶的自顾自说道,“我要赶紧回去才行,不然姆妈又要出来寻我了。”

    她这般说着,就像是忘了陈斯珩的碗还没还回来,蹲下身一使劲挑起了担子。

    陈斯珩眼疾手快的端住中年男人摆在粥桶上的小半碗粥,若是慢一刻,它便已然是要落去地上。

    陈斯珩用余光左右的瞥了一眼,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小声提醒了一句,“这条弄堂另一头是不通马路的。”

    “噢,谢谢。”小姑娘停下来,稍微一蹲,一只手扶着扁担,身体转了个方向,挑起担子便又要往弄堂口去。

    陈斯珩隐隐听见远处的马路上传来的引擎声,听上去至少有好几辆车,似乎还有卡车的声音,于是朝买粥的小姑娘说道:“东西留下,人跟我来。”

    小姑娘也听见了引擎声,是之前示警的暗号传来的方向,这已然可以猜测,掩护她的人多半已暴露,那些特务一定已然展开搜捕,她挑着胆子走不了,留下粥摊,便是给敌人指明了追踪的目标。

    陈斯珩这时又催了一句,“再犹豫就没机会了。”

    小姑娘没再多想,靠墙放下担子,跟着陈斯珩进了门。

    陈斯珩将两只碗递去小姑娘的手里,转身合上了墙门,插上门闩。

    小姑娘站在他身后小声问了句,“为什么担子不能藏进来?”

    “那就是欲盖弥彰,自绝生路。”陈斯珩没有多解释,心里算计着应对所剩的时间。

    他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一碗莲心粥,用调羹舀了小半勺粥从碗的外壁淋下去,落在地上,接着,又在楼门的门板上也洒了些粥,这才领着小姑娘上了楼。

    入了前楼的房门,陈斯珩将手里的那碗莲心粥吃了两口,含在嘴里漱了漱,又将碗摆去书桌上。接着、向小姑娘说道:“把你手里那碗赤豆汤吃干净,记得在嘴里多漱漱。”

    小姑娘虽不明白他这用意,但还是照他说的,吃起了碗里的粥。

    陈斯珩又让她脱了脚上的一双胶底布鞋,一面蹲下身将鞋提起来,一面问道:“听你的口音像是绍兴人,多大了?”

    小姑娘疑惑的低头看着陈斯珩,轻细的应了一声,“十七。”

    陈斯珩在书桌的台灯下将鞋翻过来,看了一眼鞋底,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她有意回避的沉默。

    陈斯珩也没再问,只将鞋底朝向电风扇吹着,继续说道,“我祖籍也在绍兴,老家有个远房表妹,与你年纪相仿,叫徐秋怡。听说过去几个月,日本人频繁轰炸,很不太平,有些人便到了上海来投亲。”

    他话说到此,又问了句,“我说的听明白了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我叫徐秋怡,老家在绍兴,是来投亲的,刚到上海。”

    “还算聪明。”陈斯珩看了眼鞋底,已然是看不出水痕,这才将鞋子放在小姑娘的脚前,起身从斗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盒膏药。

    小姑娘这时既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的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斯珩没有回答,只问道:“经常用肩膀挑东西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

    陈斯珩打开膏药盒子,将几块膏药布叠放在桌上,“你站起来,背过身去,肩膀露出来,把扁担印遮住。”

    小姑娘没有迟疑,转身解开了衣服的纽扣,翻开衣领,露出肩膀,又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陈斯珩照旧没有回答,只用一根竹片将胶泥状的膏药涂在了她两处肩膀上,又将几块膏药布贴了上去。

    “可以了吗?”小姑娘紧张的语气透着羞涩。

    “衣服可以穿好了,人先别动。”陈斯珩又在她那后脑勺上搓弄起她的头发,直叫一根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歪歪扭扭的翘了起来。

    “可以了,纽扣别扣,把衣襟拢起来。”陈斯珩说着,又走去床边,拿针在几根手指的指尖各扎了一针,将血挤出来,混合了唾液在床单中间沾了几处。

    小姑娘两只手拢着衣襟,不明白的看着他这些奇怪的举动。

    陈斯珩这时又说道:“去床上拿毯子裹上,坐在墙角。”

    这时,外边马路上的汽车分散去了附近各条弄堂,只片刻,窗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既然进了这条弄堂就不会漏过一户,必然会上门的。”陈斯珩提醒说,“但也不用怕,除了记住该说的,只要会哭就行,其他的有我来应付。”

    小姑娘点了点头。

    窗外,粥摊被翻弄、推倒的声音,有人翻墙进来拉开墙门的声音,还有踢开楼门的声响相继传来。

    紧接着,闯进房子的人踢开一楼两户人家的房门,直吓得屋里的小孩子大声哭闹。

    靠近楼门一户的屋里,夺门而入的人在查过证件之后,又四下翻箱倒柜,拿走了仅有的几张法币。

    屋子的女主人见了,连忙拦住,愤愤地说道:“这里是公共租界,你们凭什么到家里来抢钞票?你们……”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记耳光,嘴角淌着血摔倒在地上。

    屋子的男主人连忙护住妻子,哀求道:“她刚来上海,什么都不懂,您不要和她计较,钞票您只管拿去。”

    拿枪的人一面将钞票塞进口袋里,一面不屑的一句,“算你识相。”

    片刻,有人上了楼来,一脚踹在门上,没能踹开,于是又一连梆梆梆的捶门。

    陈斯珩一面脱了睡衣拿在手里,俨然是不及穿上的样子,走去开了门。

    这边门方才开开,便听见楼下小孩子惊吓的哭叫声。

    门外拿着手枪的人在陈斯珩的胸前推了一把,闯了进来,见着抽屉便拉开来,扔在地上。片刻,屋里便是一片狼藉。

    陈斯珩问了句,“这是做什么?”

    拿枪的人不由分说,枪口顶在了他的胸口,警告道:“老实点,证件拿出来。”一面说着,一面扫视着四周,猜着这房里可能藏钱的地方。

    陈斯珩举起一双手,打量了一眼这人的衣着,又低头看着他拿枪的姿势,说道:“这位老兄不妨报个家门,免得生了误会。”

    “少废话。”拿枪的人望去床上,朝裹着毯子的小姑娘喝了一声,“还有你,被头掀开,铺盖统统翻过来。”

    陈斯珩这时又说道:“吴锡浦认得吗?我和他可是有交情的。”

    拿枪的人打量了他一眼,没好气的一句,“少跟我讲闲话。”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声怒吼,“谁要敢不配合,老子毙了他一家老小。”

第2章 应对

    上楼来的是个大块头的男人,方脸,眉毛宽而稀疏,眼下几道横肉。

    陈斯珩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放下举起的一双手,一声,“锡浦兄。”

    吴锡浦没有理会,走进门来,朝拿枪的人骂道:“给我快些搜,这条弄堂的每一户都给我查清楚,检查他们的鞋底,但凡晚上出过门的,还有证件上的住址与此处不符的,统统带回去。”

    “是。”拿枪的人应了一声,惶惶的出了门去。

    陈斯珩将门合上,吊儿郎当的玩笑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万一有人报警,巡捕房的人过来,那就热闹了,明天早报头版说不定就是胶州路深夜火拼,76号浴血云香里。”

    吴锡浦没有理会,只朝着床上裹着被子的小姑娘望了一眼,见她头发凌乱,又裹着毯子,问了一句,“这小姑娘哪里来的?”

    陈斯珩又凑近吴锡浦的耳边说道:“这是我一个远房表妹。”

    吴锡浦一皱眉头,推开他,“这么神神秘秘做什么?”

    “她刚到上海来投靠我,还没办证件,门都不敢出。”陈斯珩又朝着床上看了一眼,“再说,这种事哪能叫邻居知道。”

    “既是远房表妹,旁人有什么好说的。”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一句:“说得轻巧,传出去还不成了左右邻居的笑话。”

    吴锡浦没有叫他岔开话题,“你这表妹没有证件?”

    陈斯珩说道:“横竖是要介绍个人家寻个佣人的差事,现在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都各是个的身份居住证,就算这里办了证件,到时候离了公共租界,还要再办一回,麻烦不说,还浪费钞票。”

    “你倒是会省事。”吴锡浦虽说觉着他的话也合情合理,但这并未打消他心里的怀疑。

    他四下看了一眼,见着书桌子上的两只碗,走近前去,低下头嗅着碗里的味道,故意问了句,“你这里还有粥汤吗?给我也吃一碗,忙了一晚上,喉咙都要冒烟了。”

    “拢共就买了两碗,总不好叫你吃我碗里剩下的。”陈斯珩说。

    “什么地方买来的?”吴锡浦问。

    陈斯珩答道:“就在弄堂口,有个耳朵不大灵光的小姑娘在那里摆粥摊。”

    “你怎么知道她耳朵不大灵光?”吴锡浦问。

    “她自己说的。”陈斯珩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子,“想来确是有些聋,我在楼上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吴锡浦又问道:“几点钟的事?”

    “此前没多久,不到半个钟头。”

    吴锡浦又转身走近床边,一只手扶在床头,向床上的小姑娘说道:“不用怕,我们只是例行公事,随便问几个问题。”

    陈斯珩站在后边也说了句,“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话间又是一个哈欠,一副有些疲惫的样子。

    吴锡浦凑近小姑娘的面前,问了句,“你是哪里人?”

    小姑娘低着头,怯怯的回答:“绍兴人。”

    “多大了?”

    “十七。”

    “叫什么名字?”

    “徐秋怡。”

    吴锡浦一面问着,一面仔细的分辨着她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息,闻上去的确是有桂花赤豆的味道。心想,这种天气,这两人云雨之后,吃碗粥汤润润喉咙,倒也的确是合乎常理。

    但吴锡浦也并未因此就打消怀疑,他直起身时,蓦地一伸手,扯下了小姑娘遮在身上的毯子,接着又拉开她一侧的衣领,露出贴了膏药的肩膀。

    陈斯珩一步上前,生气的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吴锡浦一把将他推开,扯开小姑娘另一边的领口,指着肩膀问道,“你这个表妹年纪轻轻就贴膏药?”

    “这种天气,贴膏药有什么好奇怪的?”陈斯珩转过身,拍了拍自己后颈肩上贴着的膏药。

    吴锡浦又说道:“她这几块膏药贴的地方倒也真是巧。”

    “难不成要贴在面门上?”陈斯珩说话间瞥了一眼小姑娘。

    床上的小姑娘拽起毯子遮住肩膀,眼泪忽地淌了下来,宛然是刚从一时的惊悸中反映过来。

    吴锡浦威胁道:“窝藏抗日分子可是要命的。”

    “这谁不知道?”

    “那你敢把她肩上的膏药撕下来让我看吗?”吴锡浦侧过头,狐疑的斜了他一眼,又一副凶相的望去床上的小姑娘。

    陈斯珩气冲冲地拉开小姑娘的手,拨开她那一侧的衣领,撕下肩上的膏药布。虽然膏药布是撕下来了,可肩膀上却仍旧留着许多黑乎乎的膏药。

    小姑娘既羞愤又惶恐地推开陈斯珩,一阵委屈又惶恐的啜泣。

    吴锡浦见着陈斯珩冲动的举止,一时半信半疑,恰逢这时,他看见床单中间那一小片浅红的血迹,从晕湿的痕迹、血迹的颜色,不难看出是新染上的,且也不尽是血。

    吴锡浦又看了一眼小姑娘的面孔,判断着她的年纪,转而又朝陈斯珩说道:“好了,你也不必拿你表妹来出气给我看。”

    陈斯珩赌气的一句,“你不就是想拿我去充人头吗?”

    “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吴锡浦板起一副面孔,“我的人跟踪抗日分子到了这附近,你刚才说的那个卖粥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是接头的。”

    陈斯珩听了,阴阳怪气的一句,“难怪你想拿我表妹去充人头。”

    吴锡浦蹙起眉头,啧的一声,“我要真想拿个人去充人头,还用得着来你这里浪费时间?我这还不是想着你万一被人蛊惑,藏了不该藏的人,我还来得及拉你一把。”

    “那我倒要谢谢锡浦兄了。”陈斯珩说着,拱起手来前后摆了摆,脑袋却是一偏,一看便是赌气说的反话。

    吴锡浦于他这态度也没计较,心想,以他对陈斯珩的了解,也不可能去冒险窝藏抗日分子自找麻烦,要说他是抗日分子,那就更没可能了。于是又岔开话题说道:“你既然买了粥,那就应该见过那个卖粥的人。”

    陈斯珩漫不经心的回答,“那个时候,粥摊摆在弄堂口转角,路灯照不清楚,我也没仔细去看她长什么样子。”

    吴锡浦这时又问了一句,“你说粥摊是摆在弄堂口的?”

    “是的。”

    “可我们来的时候,看见粥摊是在弄堂里,就在你这墙门边上。”

    “她两条腿又不瘸。”陈斯珩说,“何况我是用了她的碗盛粥回来的,她在墙门外等我招呼她来取碗也不奇怪。”

    吴锡浦又问道:“你一个人去弄堂口买的粥?”

    陈斯珩点了点头,没说话。

    吴锡浦记得方才进来时,在楼门上的确看到洒落的粥,且他方才也见着那碗莲心粥外边的碗壁上留着粥半干的痕迹。寻思着,倒像是一个人端了两碗粥,进出不方便弄洒的。

    他心想,既然陈斯珩说他自己一个人出去买的粥,那这小姑娘晚上就该是没出过门,想到此,他便又心存侥幸的提起床边的那双胶底布鞋。

    陈斯珩一旁故作不解的问:“你拿我表妹的鞋做什么?”

    吴锡浦没有答他,将两只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却是没见着鞋底有水迹,心想,外边马路上、弄堂里的地面随处都是未干的雨水,像这种潮湿的天气,她若是从外边进来,哪怕一个钟头,鞋底也是不可能干透的。她既然没有出去过,那也就不可能是接头的抗日分子。

    陈斯珩这时又故意说了句,“你倒像是非要找个由头拿我表妹去充人头?”

    “行了,这些胡话就不要再说了。我这可是在费心帮你排除嫌疑,换了别人,凭着一丁点怀疑就已然把人带走了。”吴锡浦又问道,“你买了粥回来以后,没听见外边有什么响动,去窗户口看一眼?”

    “也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响。再说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寻常的响动,谁会多事去看一眼,横竖事不关己,看了还不定惹上什么麻烦。”

    吴锡浦心想,这话倒是像他一贯的为人。且从进门至此所有查过的细节来看,陈斯珩和他这个表妹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可疑,于是对此也不再试探,转而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为难你,要换了别人,根本不会费事去帮他排除嫌疑,直接把人带去76号就是一顿酷刑。我这都是为你好。还有件事,你也需尽快,别叫我为难。”

    “什么事?”

    吴锡浦小声提醒道:“当然是那支唐刀的事。南野凉子那边我可是已经说了,一周之内,我就会把那支唐刀送上。”

    “我不是已经说过,那不是真正的唐刀,是后来的一个刀匠仿唐刀的古法锻打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告诉南野凉子了。”吴锡浦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只要做一件事,不管你那支唐刀藏在哪儿,一个礼拜之内,送来给我,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说着,也不等他再说话,便出了门去。

    陈斯珩悻悻地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一连几次深呼吸,面上、肩颈,大颗的汗珠接连的渗了出来,沿着背脊、胸前淌出一道道往下淌。

    坐在床上的小姑娘裹着毯子,向陈斯珩小声问了句,“我能把衣服扣上了吗?”

    “扣上吧。”陈斯珩走去关了灯。

    小姑娘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轻细的说了声,“谢谢。”

    “用不着。”陈斯珩摸黑循着声音去到风扇前,拉起风扇头后边的提钮。

    风扇头左右地摆动起来,不时一阵弹簧震动般的声响。

    他又站在窗子一侧,指尖轻轻拨开竹帘,朝着楼下望去,见那些人已然陆续撤出了墙门,这才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长吁了一口气。

    小姑娘细声问了句,“他们已经走了吗?”

    “走了。”陈斯珩离开窗子,眼睛于黑暗的适应,已然可以凭着竹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清屋里各处的摆设。

    他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玻璃方杯,一只量杯,借着微弱的光,往量杯里倒了十毫升威士忌,又倒去方杯里,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小口,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是76号警卫队的,吴锡浦亲自带队,出动这么多人,又来得这么快,这不寻常。”

    小姑娘明白他的话里的暗示。这晚,敌人是有准确的情报,有针对性的行动,这多半是因为交通线出了问题。

    陈斯珩又接着说:“你现在还不能走,他们没那么快撤。不过他们和租界巡捕房的人有过节,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你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再离开,今晚就住在这里,床给你睡,我睡沙发。”

    “我睡地上就行。”小姑娘说。

    陈斯珩没有理会,喝下杯里剩余的威士忌,侧身躺在了沙发上。

    翌日清早,弄堂里倒粪车的绑绑声方才远去,各处的早点摊便摆了出来,一声声的叫卖流转于各条弄堂相交的道口。

    陈斯珩从墙角的沙发上坐起身,望了一眼那张床,昨晚的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

    他吁了一口气,走去窗前,卷起竹帘,一阵微热的风带着小贩的叫卖声吹进窗里,直叫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添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陈斯珩低头望着薄雾中的弄堂,正要叫碗咸浆和油炸桧,却见着弄堂口五六个身影,朝着弄堂里边急匆匆地走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吴锡浦。

第3章 补缀

    弄堂里,吴锡浦带着几个人走过的地方,买早点的人纷纷惶恐的避让,有的更是等不及小贩包好早点,一手递了钞票,一手从油锅旁扯了张裁过的旧报纸,兜着早点便匆忙往家走。

    陈斯珩望着窗下,心里不免一丝惊慌,他没有想到吴锡浦这么快又再来。他所能猜到的是,吴锡浦这么一大早便上门来,多半还是因了昨晚的事。可眼下,那个小姑娘已然走了,也必然不会再回来,他此前编的那番话必然会在吴锡浦的面前穿帮。

    他不免埋怨自己昨晚想得不够周到,只顾能尽快打消吴锡浦对那个小姑娘的猜疑,将她说成是自己的远房表妹,眼下却成了自己一个致命的隐患。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直叫他心里一紧。但随即,他又极力的调整着情绪,镇定下来。他知道,此时越是不能冷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争取思考对策的时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等吴锡浦上楼来,便开门走了出去,望着楼下笑道:“锡浦兄,你未免太心急了,就算我把唐刀交给你,总也要先取来才行。”

    吴锡浦沉着一副面孔,“这事先不提。”说话间,叫紧随其后的人留在了门外,自己拉着陈斯珩进了屋里。

    陈斯珩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这么早什么事?”

    “你那个远房表妹呢?”吴锡浦狐疑的问,“这么早去哪儿了?”

    “我也正为这事生气了,一觉醒来就不见人,明明告诉过她,没有证件不要出门。这女人都一样,和你有了一回,便觉着自己是成了你的人了,再不似从前那般好管束。最近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好事没一桩,烦心的事倒是一桩接一桩。”陈斯珩故作不痛快的发了一通牢骚,“也只怪我是个废物,家业守不住,落得这般光景,如今连家传的唐刀都留不下。还不知道这收着几个租钱来度日的房子什么时候也没了。”

    吴锡浦听出他是计较那支唐刀的事,于是说了句,“你这话就难听了,想要那支唐刀的是特高课的南野凉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一支刀去得罪日本人不值得。”

    “我就不明白了……”

    吴锡浦不等陈斯珩说完,便摆了摆手,“这事先不提,我今早来不是为了这事。”

    “还有什么事?”陈斯珩又一次岔开话题,“您也不是不知道,除了那支唐刀,我如今还剩了什么值钱的家当?总不至于要叫我统统拱手奉上,自己去睡马路吧。”

    吴锡浦不耐烦的吼了一声,“你少再跟我打岔。”说话间,拖过一张椅子,在地板上用力的放下,一面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一面看着面前的陈斯珩说道,“你仔细听清楚,昨晚我们在这一带抓了一个抗日分子,据他交代,他的接头人就是那个卖粥的。”

    陈斯珩一副很是不悦的样子,悻悻的说道:“您到底是想说什么,那些抗日分子管我什么事,他们又不会来寻我的麻烦。”

    “你若果真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眼下的机会你可就不要错过了。”吴锡浦话里尽是怀疑的语气,更是一脸怀疑的神色。

    “您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未必吧。”吴锡浦瞪着眼睛一声哼笑,“我今早之所以赶过来,可完完全全是为了你着想,你可不要叫我好心当了驴肝肺。”

    陈斯珩故作不解的问:“这话怎么个讲法?”

    吴锡浦板着一副面孔,掏出手枪来,拍在身边的茶几上,“你老实告诉我,昨晚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不是你的远房表妹?你现在跟我说实话还来得及。”

    “这话说得就奇怪了,不是我表妹还能是谁?”

    吴锡浦立时面露一副凶相,“我可是丑话说在前边,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说清楚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我还能保你。等抓到的那个人都交代了,照着特征做出画像来一比对,要是昨晚那个小姑娘,那谁也救不了你。进了76号的刑讯室,你就是再说真话也别想活着出来。”

    陈斯珩哼的一笑,“说到底,你还是想抓个人去充数。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非要赖到我头上吧?我在您这里就算没有功劳,好歹也有苦劳。交易所那边的事,我哪回让您亏过钞票?过河拆桥也没有这样的。”

    “你少再啰嗦。”吴锡浦已是没了半分耐心,颤着一脸的横肉,吼道,“那个小姑娘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我要怎么说您才能相信?”陈斯珩抠着乱糟糟的头发,“我这刚睡醒,就没见她在屋里,人出去嘛,终归会要回来的。”

    吴锡浦拿起枪,拨开保险,一拉枪栓,“你不说也行,那我便叫人在你这里守着,看你那个表妹什么时候回来。她今天要是回不来,我就叫你吃‘花生米’。”

    “这话就没道理了。”陈斯珩连忙说道,“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万一出去是走丢了没回来,那我不是冤枉吃您一颗‘花生米’。”

    陈斯珩心里清楚,胡搅蛮缠对吴锡浦是没用的,他于是一面推开吴锡浦手里的枪,一面说道:“这样好吧,我现在就出去找,我到巡捕房去报案找,一定把她找回来,这总行了吧。”

    “你少跟我搞花头……”

    正当吴锡浦这话说了一半,外边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上楼的脚步很快,时轻时重,像是有些吃力。

    接着,门外传来盘问的声音。

    吴锡浦大声问了句,“外边什么事?”

    门外回了一声,“这里有个人说是住在这家的表妹。”

    陈斯珩听着这话,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只是转而又不免觉着有些奇怪,心想,那小姑娘既已离开,按理没有理由再回来。

    吴锡浦不等陈斯珩起身,便先一步去开了门,见着门外的正是昨晚那个小姑娘,一脸通红,喘着粗气,满头汗津津的,手里提着两只牛皮纸袋,纸袋的下边还有油浸润的痕迹。

    小姑娘看着面前的吴锡浦,像是受了惊吓,一低头钻进屋里,躲去陈斯珩的身后,怯生生叫了一声,“表哥。”

    陈斯珩故作大发雷霆,朝着小姑娘吼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一大清早跑去什么地方了?我不是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出门吗?我这条命都险些让你给送了。”

    小姑娘装出一脸的委屈,“昨天夜里你说想吃生煎馒头,我起床后就一路打听着去馒头店买了回来。”

    陈斯珩没好气的一句,“我叫你去买了吗?谁让你去买生煎馒头的?”

    小姑娘又说道:“昨晚你给了我钞票,我想着,早晨买了生煎馒头回来,你会高兴的。”

    “拿去扔掉,我不吃。”

    小姑娘照着他的吩咐,把生煎馒头摆去桌上,敞开袋口,一脸委屈的回头望着陈斯珩,可怜兮兮的一句,“表哥,我错了。”

    陈斯珩看了她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气,“算了,下回我说什么你都给我仔细听在心里。没叫你做的事,一件也不要做。”

    他说着,走去桌边,一只手探去纸袋里,捏出一只生煎馒头,咬开一只小口,朝着里边吹了吹,又整只塞进嘴里,品味了一阵流出的汤汁。又转身朝吴锡浦说道,“锡浦兄,还没吃早餐吧,生煎馒头吃几只?”

    “不了。”吴锡浦仔细一想,又不免觉着是自己多心了。单凭这些年的交道,要说陈斯珩这种人会窝藏抗日分子,他自己也是不信的。若不是昨晚无所收获,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又怀疑到陈斯珩的表妹身上,返来追查。

    陈斯珩拿着一包生煎馒头走去吴锡浦的面前,奚落了一句,“虽说这人头我是没法交给你,但馒头倒是可以请你吃几只。”

    “这是什么话。”吴锡浦捏出一只生煎馒头。

    陈斯珩这时又说了一声,“你那只生煎馒头要我先吃一口吗?弄不好里边让抗日分子下了毒的。”

    “开玩笑。”吴锡浦虽是这样说,却又把那只生煎馒头放了回去,说道,“你要是心疼这几只生煎馒头我不吃你的就是了。”

    这时,始终紧跟在陈斯珩身后的小姑娘怯怯的问道:“表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张先生家里?之前说好了,我今天就去他家里做事的,下午人家还要让人带我去办身份居住证,去晚了,怕是人家会不高兴。”

    陈斯珩不耐烦的说道:“没看见这有客人吗?急什么?”

    吴锡浦站起身来,“我不打扰你了。原本就是担心你,过来看一眼。”他说话间走去门边,出门时又回头提醒了一句,“唐刀的事,尽快。你该知道,若非棘手,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要那支唐刀,这事没有余地。”

    吴锡浦几个人离开后,陈斯珩便向小姑娘轻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姑娘没有回答,只说道:“我们现在就走吧。”

    “去哪儿?”陈斯珩问,“真有个张先生?”

    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以后就叫徐秋怡,在张家做佣人。”

    陈斯珩不免好奇,这小姑娘恰逢此时回来解围,背后到底是谁的安排,凭她自己显然是想不到这般周全的。且她冒着风险回来,又安排得如此周密,从买早点的说辞到接下来的去处,都惊心设计过。这些、都显然不是凭她自己就能做到的。

    陈斯珩与她吃过早餐,又向她问了有关那位张先生的住址,这才带着她出了门,在马路边叫了两辆黄包车。

    陈斯珩猜测附近或许还有吴锡浦的人在监视,于是朝车夫刻意清亮的一声,“法租界赵主教路。”

    黄包车一路到了赵主教路的路口,陈斯珩便让车夫把车停下,下了车、付了钱,拉着小姑娘并肩走了一段。此间还不时低头一阵私语,叫人看着不无亲近。就这样一面说着,一面数着道旁的门牌号去到一幢洋房的院门外。

    陈斯珩摁了一下门柱上的门铃,不多时,一个看上去年逾六旬的老者从楼门里走了出来,背略微有些弯,向前勾着脑袋。

    老者隔着镂空的铁门问了声,“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陈斯珩客气的回道:“我与张先生约好了,今天送我表妹过来张公馆做事。”

    “两位请稍等。”老者转身穿过庭院进了楼门。

    不多时,先前的老者又回转来,一声,“让两位久等了。”一面说着,一面将一扇铁门推开,朝陈斯珩细看了一眼,问道:“这位想必是陈先生。”

    陈斯珩微一点头,客气的回了一声,“你好。”接着又介绍起身边的小姑娘,“这是我家表妹。”

    老者于是又向小姑娘笑着问道:“你就是徐秋怡吧。”说这话时,声音格外的清亮。

    小姑娘鞠了一躬,答了声,“是的,伯伯好。”

    “你好。”老者浅浅一笑,一声,“两位请跟我来吧。”

    陈斯珩推辞道:“我就不打扰了,往后,我这表妹还劳您多加管教。”

    “陈先生放心。”老者点头一笑,“那我就不远送了。”

    “留步。”陈斯珩又与小姑娘嘱咐了几句常理之中的话,这才又向老者道了一声,“告辞。”

    陈斯珩沿着来路走了没多远,余光便瞥见马路对面的树荫下一个抽着香烟的人。

    他只装做没察觉,朝着马路一头走了没多远,才又回头假装望了一眼张公馆,这时瞥见方才那树下的人朝着路的另一头走了。

    陈斯珩心想,那多半是吴锡浦派人一路跟了来的,不免庆幸这一路没漏出什么破绽。想到此,心里总算是放松了几分,脚步轻快的走去路口,叫了一辆路边的黄包车。

    可让这车夫拉了一段,陈斯珩便发现走错了路,不免提醒了一句,“路走错了。”

    车夫却自信满满的回道:“不会错的,这条路近。”

    “哪条路近哪条路远我还分不清楚吗?”

    “您只管放心,保证把您送到。”车夫早就是自信的打着包票。

    陈斯珩不免觉着这车夫有些反常,照理、这些车夫对每条马路都是烂熟于心的,不大可能走错路。即便他真是个新手,那也不该这般自信。

第4章 接触

    半个多钟头后,车夫把车拉到了一条弄堂口,停了下来,转身鞠了一躬,“对不起,先生,我走错路了。”

    陈斯珩走下黄包车,“早告诉你走错路了,现在白跑这许多路,不只你白拉这一趟,还耽误了我的时间。”

    车夫鞠躬说道:“对不起,先生,这趟我不收您的车钱,我去问问路就来。”

    “算了,你这车我不想坐了。”陈斯珩从钱包里拿出钞票递了过去。

    车夫推辞道:“是我跑错了路,这钱我不敢收您的。”

    陈斯珩把钱留在了车座上,“路是走错了,但也算是走了一半,这是一半的车钱。看你年纪轻轻,这回就当个教训,这年头不是所有人都好说话,照你这个样子,早晚要吃亏的。”

    “我记住了。”车夫又鞠了个躬。

    陈斯珩离开黄包车,朝着马路两头望了一眼。于这条路他并不陌生,虽说算下来,已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但于此地却依旧是记忆犹新。

    他朝道旁的弄堂里边望去,到底的墙边朝外立着一块招牌,招牌后边一个仅有两张方桌的面摊。

    多年前,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父亲常在夏天带他来这里吃蒸拌冷面。

    他记得那时,他父亲每回都是等到人家快要收摊的时间才来,叫两碗长剩到最后的碎面。吃面的时候,还总会向他说起初来上海时的经历。

    据他父亲说,那时处境艰难,每每来吃面,都会等到快要收摊的时候,因为老板也急着收摊,剩的也都是些细碎的面条,卖相难看,同样的价钱,分量便会多出许多。

    陈斯珩的记忆里,那些过往一时纷至沓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走去弄堂里边,在面摊的一张方桌旁坐下来。

    面摊老板迎上来,问了声:“先生,蒸拌冷面还是柴爿馄饨?”

    陈斯珩回道:“蒸拌冷面,要那些剩到最后的细碎面条。”

    面摊老板不免笑道:“先生这是开玩笑?”

    “不是玩笑。”

    面摊老板又一句,“那您是有特别的讲究吗?”

    “倒也没什么讲究。”

    面摊老板笑了笑,为难的说,“您说的若是那些剩到最后,长长短短统统拢在一起的面条,那都是要等到快收摊的时候,可我这面条卖了还不到一半。”

    陈斯珩心想也是,小的时候,他父亲每回都是算准了时间带他来的,“那就一碗寻常的蒸拌冷面。”

    面摊老板一点头,去忙了一阵,将一碗冷面端了上来。

    陈斯珩拌匀了,吃上一口,却也是吃不出多少过去的味道,毕竟,此时要说味道,也没什么能比得上他心里的五味杂成。

    就在他碗里的面吃了一半时,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走进弄堂,坐在了桌子对面。一件白色泛黄的衬衣,戴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头发自然的侧分着,胡子剃得很干净,看上去像个教员。

    中年男人坐下来,也叫了一碗蒸拌冷面。起初,他安静的等着,直到面端上了桌,他拿起一双筷子,一面拌着碗里的面,一面向陈斯珩问了声,“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陈斯珩看了他一眼,回道:“萍水相逢,认不认识也就这一面之缘。”

    “那也说不准往后山水有相逢。”中年男人笑道,“我叫夏逸清。”

    陈斯珩没有理会。

    夏逸清一面低头拌面,一面小声说:“昨晚的事,谢谢你。”

    陈斯珩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假装没听见他那话,只顾低头吃面。

    “看来今早我们的安排还算及时。”夏逸清吃了一口面,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绍兴那边我们也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远房亲戚,也不用担心会被查出什么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陈斯珩注意着面摊老板,在他们说话时,他远远的坐在炉灶里旁。

    “令尊在世时,和我曾是故交,你家里的很多事我都了解。”夏逸清说,“你左手腕上那道疤,是你十三岁那年夏天,突发奇想闭着眼睛骑脚踏车,撞在树上摔下来磨破的。”

    陈斯珩没有理会,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迷雾。这个夏逸清说的的确不假,他手上的那道疤是在家里的后院摔的,当时看见的就只有他父亲。且事后,他自觉是干了件蠢事,怕让人笑话,更是再没对其他人提过。

    夏逸清这时又接着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我与令尊陈秉哲先生曾是故交,当年他曾于你留下一个遗愿。”

    “这位先生,说笑也该有个分寸。”陈斯珩冷漠的一句。

    夏逸清于他的态度并未计较,接着说道:“这里不便说话。麋鹿路上有间积微书屋,那里能买到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

    他说完,三两口吃光了碗里的拌面,掏出钞票摆在桌上,用一双筷子压着,站起身来,朝面摊老板一声,“老板,面钱放在桌上了。”

    陈斯珩看着这人走远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犹豫。从这个夏逸清提及的事看来,他应该是与他父亲相识的人。可他父亲直到离世前,他始终都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遗愿非要早早托人日后转告,而不在活着的时候亲口告诉他。尽管他想不明白,但最终却还是因了好奇去了麋鹿路。

    麋鹿路上的那间积微书屋,与寻常的书屋并没有多少不同,时下流行的小说摆在书店中间的梯形书架上,过往出版的旧文学和一些工具书类大多摆放在靠墙的书架上,书架上贴了许多数字的标签,看上去显得有些杂乱。

    柜台后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发须银白的老者,戴着一副老花镜,身形消瘦,一袭灰色长衫显得有些宽松。

    老者见店里来了客人,从柜台后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书夹上书签合上,与一只放大镜叠放在柜台上,客气的问了句:“这位先生是要买书吗?”

    陈斯珩问道:“请问,您这里有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吗?”

    “听着有些印象,您稍等,我查查。”老者从柜台下边取出一本书目,翻开来,查了几页,说道:“您来得真巧,今天刚有人卖了一套来,不过是旧书,您要吗?”

    陈斯珩点了点头。

    “稍等。”老者转身去了里边的房间,不多一会儿,取了四本书出来,最上面的一本书面已是有些残破。

    “这书的卖相不大好了,但里边没多少缺损。”老者说话间将书摆去柜台上。

    陈斯珩付了钞票,拿起书本,却没有离开。他心想,那个夏逸清明明是暗示他到这间书屋来买书,以此作为接头的暗号,此刻就应该现身才对。可非但没见着夏逸清,就连这书店的老板也似乎于此全然不知。

    老者见陈斯珩站在柜台前没有离开,于是又问道:“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陈斯珩没再停留,捧着书出了书屋。

    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着奇怪,心里更是有些忐忑,他甚至猜测这是一个圈套。可又一想,这也不合情理,若非与他父亲相识,不可能知道他左手腕那道伤疤的事。

    他带着四本书在外边逛了大半天,又寻了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直到黄昏时,也没再遇上那个夏逸清,这才回到家去。

    这个时间,弄堂里纳凉的人还不多,只有几个借着天光出来下棋的。陈斯珩入了弄堂,便和几个相熟的邻居接连打起了招呼。

    这边方才进了38号墙门,楼上的晒台边一件女人的衬衣被吹了下来。

    陈斯珩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抬头望了一眼。

    一个年轻女人双手扶着水泥的栏杆,朝楼下望着,皱着眉头叹了一声,“这衣服又白洗了。”

    “顾小姐,我帮你送上去,还是你下楼来取?”陈斯珩一面问着,一面将衣服搭在右手托着的书上。

    顾婉言在楼上笑着一声,“真不好意思,那就麻烦陈先生帮我送上来吧。”

    陈斯珩拿着那件衬衣去到楼上,恰逢顾婉言也收了衣服,正从通去高晒台门前的三层小楼梯上下来。

    陈斯珩立在三楼近晒台的门前问了句,“用我帮你拿进去吗?”

    “那就有劳了,房门没锁。”

    陈斯珩推开房门,进了屋里。他这还是头一回来顾婉言家里,虽说起初她来租房的时候,陈斯珩也领着她进来看过房子,但那毕竟是在顾婉言住进来之前。

    如今这房里除了顾婉言带来的两只皮箱,其他的摆设都与过去一样,只是摆放的位置有些变化罢了。

    “衣服放在椅子上吗?”陈斯珩站在屋子中间,回头问道。

    “就先搭在书桌椅上吧。”顾婉言说着,将收的衣服摆去床上,走去关了门。

    “看你这意思,倒像是要留我在这里讲讲闲话?”陈斯珩问。

    “我搬来这里以后,除了交房租,平日里见面说话的机会也不多……”顾婉言话说到一半,望去他手里捧的几本书,转而问道,“陈先生手里拿的是《三国演义》吗?”

    “是的。”

    “看着像是从旧书店买来的。”顾婉言走去斗柜前,倒了两杯水,一杯递去陈斯珩面前。

    陈斯珩把书放去书桌上,接过那杯水,寻着话题问道:“不知顾小姐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就是在报上写写小说。”

    “原来顾小姐是小说家,了不起。”

    “陈先生谬赞了。”顾婉言说话间,望着桌上的书,“这书是在哪里买的?”

    “一家小书屋买的。”陈斯珩说。

    “陈先生也有收集旧书的爱好?”顾婉言问。

    陈斯珩敷衍的点头一笑。

    “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顾婉言伸手轻轻翻开了几页,“这一版今时倒是不多见了。”

    “是的。”

    “陈先生是买来自己读的?”

    “闲时打发光景。”陈斯珩没多少心思在这里闲谈,加之这一天下来,也有些累了,于是放下杯子,拿起那几本书,寻了个借口说道,“天黑了,我在你这里久了怕是会传出什么闲话,对你不好,先告辞了。”

    顾婉言半开玩笑的一句,“陈先生金屋藏娇的时候,也没见想着会传出什么闲话,对人家小姑娘不好。”

    陈斯珩决出她这话里另有用意,说道:“我没听明白顾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先生心里该是清楚才对。”

    陈斯珩猜度着这个顾婉言的来头,警觉的换了一副面孔,不无几分轻浮的调笑了一句,“金屋藏娇这事倒也不假,只是顾小姐把这事记在心上,该不会是吃醋吧?”

    “陈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真是扫兴,我还以为猜对了呢,这下倒是让自己下不来台了。不打扰了,改日再聊。”

    就在陈斯珩走去房门时,顾婉言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陈先生,令尊的事我曾有所耳闻。”

    陈斯珩一双手松开了门锁,不动声色的沉默了片刻,就在顾婉言要开口时,他即刻说道:“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顾婉言到了嘴边的话因被他打断没有说出来,她打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不紧不慢的将书桌椅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陈斯珩坐下来,“我们不妨坐下说。”

    陈斯珩依旧是站着,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呼出一片缭绕的烟雾,皱起眉头,于熏人的烟雾中眯着眼睛问道:“说什么?”

    顾婉言将杯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桌上,指尖沾了水,写了一个“共”字。

    陈斯珩走近那张桌子,看着那个字,装作不解的问:“顾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顾婉言直接说道:“昨晚的事,谢谢你的帮助。”

    “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顾婉言看着那套旧书,“这套《三国演义》是有人让你去买的,如果你带着这套书回来,就表示我可以与你接触,谈接下来的事。”

    陈斯珩笑道:“顾小姐喜欢讲故事?”

    顾婉言对于陈斯珩这般反应也是意料之中,于是索性直言说道:“我之所以搬来这里,就是为了观察你。”

    陈斯珩玩笑的一句,“难道说顾小姐是觉着我可以托付终身?”

    顾婉言严肃地说道:“你是一个可委以使命的人。”

    陈斯珩笑道:“那我倒想听听,顾小姐说的使命是什么?”

    “抗日、救国。”

    陈斯珩笑起来,“顾小姐不愧是小说家。”

    “陈先生,”顾婉言郑重地说道,“你左手腕上的那道疤,是你年少时在家中庭院里摔的,你闭着眼睛骑脚踏车撞在了树上,摔下来的时候,就只有令尊在场。陈秉哲先生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一位同志,就是为了有一天时机到来,我们和你联络时,能够尽快取得你的信任。”

    陈斯珩手里的烟头扔在了地板上,脚尖踩了踩,双手扶着一张藤椅的扶手坐下来,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看着顾婉言,叫人全然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第5章 同道

    夜色已然降临,外边的弄堂里,纳凉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邻里间说起昨晚的事,依旧是心有余悸。有的更是唉声叹气,说起如今就连租界也不太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76号的人又要来搜刮一通,不只让人抢了钞票,有些还挨了打,更有些人家的孩子被吓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38号三楼朝南的房里,陈斯珩一双手交叉着手指放在膝上,沉默着。

    此前,顾婉言说起陈斯珩的父亲陈秉哲的一些旧事。这其中大多是陈斯珩以往不曾了解的。他知道他父亲倾左,但他不知道,早在北伐前夕,他父亲就已然参与地下工作,与进步人士和工人组织保持着秘密联系。民国十五年冬,更是与上海的工人武装领导人多次秘密接触。直到四一二事件之后,为了隐蔽,才一度切断了所有联系。

    顾婉言在讲述了他父亲的过去之后,借机说道:“你父亲希望有一天你会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然后呢?”

    “参与地下工作。”

    “谍报?”陈斯珩再次起疑。

    顾婉言并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一个能够打入敌人内部的人。”

    陈斯珩双手在扶手上一拍,笑着直起身来,“顾小姐可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我可没心思去认真的开一个玩笑。”陈斯珩甚至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便拿起桌上的书走出了门去。

    陈斯珩回到家里,坐在窗前,仰望漆黑的天色。窗外,凉风渐起,微雨飘零,弄堂里纳凉的人陆续的散了,闲谈的声音渐渐消隐,空气中只剩了淅沥的雨声弥漫。

    这一晚,陈斯珩彻夜未眠,对于顾婉言,他是半信半疑。之前她提起自己那件年少时的旧事,他本是信了她的。可那之后,顾婉言说起他的父亲生前希望他加入地下组织,这又令他起了疑心,这不像是他父亲说的话。他父亲在世时,不止一回说过他心性太浮躁,那个时候,他也的确如此。要说他父亲希望有一天他上沙场抗敌,他信,可要说他父亲生前希望他选择地下工作,这在他看来,太不合逻辑。

    翌日夜深,无风,豆粒般大的雨点俨然细密的珠帘垂满了整座城。

    隔墙传来的雨声中,门外隐隐传来一阵轻细的脚步声。

    脚步声方止,房门便被人轻敲了三下,轻细的就像是用指尖敲在门上。

    陈斯珩轻轻将门拉开一道宽缝,朝外望去,走道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寸长的短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留着口字胡,一袭被雨水湿了多处的墨蓝色长衫,手里一支破旧的雨伞从伞尖滴滴答答在门外落了一滩积水。

    门外的正是陈斯珩昨日在面摊遇见的那个夏逸清,略改了装扮,并不难认出来。

    “陈先生。”夏逸清面露微笑,细声问了句,“我是令尊生前的朋友,深夜拜访打扰了,可以进去说话吗?”

    陈斯珩犹豫了片刻,终是于门后侧过身来,一声,“请进。”

    夏逸清进了屋,听着房门合上的声音,又问道:“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吗?”

    “请坐。”陈斯珩说话间,已然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来,刻意问了句,“不知如何称呼。”

    中年男人说道:“夏逸清,我们之前见过。”

    陈斯珩又说道:“夏先生好像还不知道,前天夜里,这附近有一个抗日分子被捕,你这么晚在外走动,弄不好会惹上麻烦的。”

    夏逸清在来之前已与顾婉言有过接触,于他们此前的谈话做了详细的了解。因此对于陈斯珩此刻的冷漠并不感到奇怪。

    “前天夜里我们牺牲了两位同志,其中一个就在劳勃生路遭到敌人堵截、自杀了。但没有人被捕。”夏逸清顿了顿,转而说道,“我们很感谢你那天晚上的帮助,掩护了我们的一位同志,从现在开始,她的身份就是你的表妹徐秋怡。”

    陈斯珩笑了笑,“夏先生这话我听得有些糊涂。”

    夏逸清直言说道:“顾婉言之前与你的见面,让你产生了一些误会,但我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你父亲生前的至交。

    民国二十二年间,上海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当时局势非常危险,我们都随时可能因为暴露而遭遇不测。因此,我和你父亲陈秉哲都互留了遗言,你父亲与我留了一席话,是有关你的。他的原话是,斯珩志向高远,自幼习文练武,胸怀报国之志。虽心智尚显稚气,城府亦不深沉,然一片赤诚可鉴,若一日,他愿驰骋疆场以身报国,望成全之。”

    陈斯珩,细细的思量他这话里的真假,说道:“我父亲病故于民国二十四年,临终前我一直在他身边,如果他有什么交代,在那之前,他随时都可以对我说。”

    夏逸清又试探的说:“当年,你父亲的去世事发突然,也许并不是表面上的心脏猝死那么简单。”

    陈斯珩早已查出,他父亲当年是遭人暗害,只是却也没有就此多说,他不想叫人知道他心有报仇之念。

    夏逸清的直觉告诉他,陈斯珩也许清楚他父亲陈秉哲真正的死因,否则此刻他就不会沉默,至少该问自己这种猜测的依据。他觉着,陈斯珩过往之所以始终要伪装自己与吴锡浦那些人往来,兴许有些事,他都已知道。

    但夏逸清没有对此多问,而是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刚才我说的,都是当年你父亲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他那时是在提醒我,相比我们选择的战线,战场更适合你。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看来,这于你的评价已是有些偏颇。”

    陈斯珩依旧没有说话。

    夏逸清又说道:“你手腕落下那道疤的事,也是你父亲当年告诉我的。我想他对你应该也交代过,有一天,若有人刻意向你提起此事,那这人便是你可以相信的。”

    陈斯珩不置可否的一笑。

    夏逸清继续说道:“我还从你父亲那里了解到,四一二事件之后,许多你崇敬的老师、学长先后遭到迫害,这对你的打击很大,更是因为国民党内反动派的卑劣行径,令你对一切政权都产生了怀疑,甚至一度倾向于无政府主义。我还听你父亲说过,你曾拿了家里的钱要去买枪,预备动员同学替牺牲的人报仇,但被你父亲反锁在了屋里。”

    陈斯珩渐渐打消了对夏逸清的怀疑,毕竟他说的这些事,若非是他父亲绝对信任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夏逸清接着说道:“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因为我知道,你是有信仰和爱国情怀的,否则你也不会冒险掩护我们的同志。”

    陈斯珩摇头道:“我做什么,都不表示我倾向哪个阵营。”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要求你加入我们的阵营。”夏逸清说,“但面对日本人和汉奸,不论我们身在何处,于救国之事都责无旁贷。”

    “这我认同。”

    “一个人的精力和思虑是有限的,此前、吴锡浦给了你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安排,很可能你已经身陷囹圄。这一点,你很清楚。”夏逸清说,“我知道,你接近吴锡浦已经很久了,尽管我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我能猜到,你要对付的人不止吴锡浦一个。所以你始终没有进展,因为仅凭一个人能够创造的机会、能够顾及的方方面面都有限,所以你始终没能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猜的没错吧?”

    陈斯珩深深一息。

    “我不问你想做什么,因为我相信你要做的一定不会是违背正义的事。”夏逸清说,“但如果你和我们合作,我们就能够彼此相助。”

    陈斯珩再三思忖,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能够打入76号的人,深入敌人内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到知己知彼。”夏逸清说,“而你是合适的人选。”

    “我可以答应你,但这事没那么容易。”陈斯珩说,“而且,我有我的行事风格,我不希望有人事无巨细都来指手画脚。”

    “这是当然,在我们的工作中,更考验应变的能力。但必要的配合和安排也是不可少的。”夏逸清说。

    “我可以接受合作。”陈斯珩说着,又强调道,“但我不属于任何阵营。”

    “这没问题。”夏逸清知道,陈斯珩接受合作就已是现下最大的收获。“我可以先向你介绍一下目前的情况。”

    陈斯珩点了点头。

    夏逸清接着说道:“黎仕邨主持的特务组织自从大西路67号迁至极司菲尔路76号以来,人员进一步扩充,除了从中统、军统吸纳的叛徒,更是招募了大量的帮派流氓。

    黎仕邨自身就曾是帮派头目纪钦昀的门生,他利用这层关系从中牵线,纪钦昀投靠了日本人,他的帮派势力随之成了76号的支柱。各种势力的混杂令76号的内部变得非常复杂。”

    “这我了解。”陈斯珩说。

    “你当前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接近吴锡浦,通过他寻找机会打入极司菲尔路76号。我们了解过你曾在升恒纺织公司的履历,你在财务方面的特长很突出,你不妨利用这一点,引76号吸纳你。”

    “那接下来呢?”陈斯珩问。

    “这就是你目前的任务。吴锡浦也许对你并没有多少怀疑,但只要你试图通过他的关系进入76号,就会面对很多试探,甚至秘密的调查。你父亲过去的经历也可能成为他们怀疑你的重点。对此,我们已经在分析并且总结应对细节,接下来会通过顾婉言同志向你传达。从现在开始,顾婉言就是你的搭档,你可以通过她了解我们的工作,并且她会为你提供必要的协助和掩护。”

    陈斯珩说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吴锡浦想借着我的一件东西去讨好特高课的南野凉子,我可以利用这个人情托他替我谋个差事,但未必就能打入76号。”

    夏逸清于此表示赞同:“这是个好机会,至少能让你进入吴锡浦的关系网,这样往后就有机会和76号的人交道。但要谨慎,凡事都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为你提供帮助。”

    “我明白。”

    夏逸清站起身来,“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接下来你有任何的需要,都可以通过顾婉言同志向上级组织反映。同时,我们也会通过顾婉言向你传达消息。”

    陈斯珩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夏逸清站在走廊上,回过身来,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轻踏着楼梯下了楼去。

    陈斯珩回到屋里,从窗边看着楼下的弄堂,那只破旧的雨伞渐渐的远了,消隐在倾盆的雨中。

第6章 谋职

    三日后的下午,陈斯珩去到三楼顾婉言住的那间房里,从屋顶一处搁架的杂物中找出那支唐刀,带去了吴锡浦的家里。

    只是他去时,吴锡浦并不在家中。陈斯珩道明来意,管家接待之后,虽是挂了一通电话知会了吴锡浦,但却是迟迟不见吴锡浦回来。

    直到下午五点,才见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驶入庭院。

    吴锡浦下了车来,一时藏不住心里的欢喜,尽显在一副笑脸上。

    另一侧的车门开开,走下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貌秀丽,却穿着一袭西服,盘着干练的盘发,行走的脚步也少了些许女人的柔婉。

    她望着回过头来的吴锡浦,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

    吴锡浦在许佩珍走近时,低头说了一句,“我打算送给南野的那件东西到手了。”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许佩珍冷哼了一声,“要照我说的,早把东西给你抢来了。”

    吴锡浦知道她的性子,也没于此多说,只一笑。

    他方才进了正厅,一眼便见着陈斯珩摆在茶几上的木匣,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

    陈斯珩站起身,一声,“吴先生、吴太太。”

    许佩珍对陈斯珩表现得很是冷漠,阴着一张脸,径直上了楼,不要说是客套的话,就是连声招呼都没有。

    陈斯珩对这个女人过去的经历有所耳闻,于此并不意外,丝毫未将此冷遇放在心上。他在吴锡浦与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时,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还以为锡浦兄改主意了呢。”

    “正巧今日许多事忙得脱不开身。”吴锡浦一只手梳理着额前垂下的头发,油亮的手心也不知蹭下的是发蜡还是发油。

    陈斯珩见着他一脸的春风得意,附和的一句,“想来是什么好事。”

    “这年头,好事坏事都没个定数。”吴锡浦敷衍的一句,伸手便要去取茶几上的木匣。

    陈斯珩却先一步打开木匣,取出里边的唐刀,刀锋出鞘,虽有些许斑斑黑迹,却依旧是寒光袭人。

    陈斯珩一面将刀递上,一面不情愿的说道:“我留着这支唐刀的事可是只对您说起过,您来向我要,我也送来了。如今我家里可是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吴锡浦没有理会,只将那支唐刀托在手里,仔细的看了看,却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提醒道,“这可不能作假。”

    “我还不至于干出这种蠢事。”陈斯珩悻悻然说道,“总不见得我是上门来寻死的吧。”

    吴锡浦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少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说着,吩咐管家取来一只木盒,在陈斯珩面前打开来,里边是红纸包着的几卷银洋,从每卷的长短来看,大约二十五块银洋一卷,一共七卷叠了上下两层,少说也有一百六七十块银洋。

    陈斯珩接过木盒,两只手捧着摆在腿上。

    吴锡浦一面将手里的刀放回木匣里,一面又问道:“这下你该高兴了?”

    陈斯珩粲然一笑,“多谢锡浦兄。”

    吴锡浦旋即又说道:“这里边的洋钿也不都是答谢你这支唐刀的。这几日,你替我去交易所那边打听打听行情,到时,我还有一些内幕消息给你,你替我分析分析,可不能出差错,不然,我要是赔了,可要拿你试问。”

    “这您放心。”陈斯珩转而说道,“不过我也有件事想拜托锡浦兄。”

    “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知道您人面广,不知可否给我安排个差事。”

    “你还要什么差事,不是有房子和铺面收租钱,眼下又有这些洋钿,难道你还缺钱吗?”

    “眼下倒是不缺钱,可此前终归是有过缺钱的时候,往后便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捉襟见肘。”陈斯珩说,“您也是知道的,每月房子和铺面的那点租钱,还不够去几回歌舞厅。这些洋钿终归也有花光的时候。与其如此,倒不如寻个差事,既不用闲着整日去想花钱的事,还能填补家用。”

    “当真不是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

    吴锡浦暗自思忖,他眼下正需要一个人去接近永华航运公司的聂辰轩,一方面是方便打听永华航运公司的消息,另一方面,他的走私生意往后少不了要求着聂辰轩,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人,必要的时候,也好探探口风。如此一想,以陈斯珩的长处倒是再合适不过。

    陈斯珩见他没有说话,于是又求道:“我是真想寻个差事。”

    “这倒也不难。”吴锡浦说道:“我认识一个朋友,管着一家航运公司,若我开口,替你谋个职位不是难事。”

    陈斯珩一脸高兴的说道:“那我就先谢过锡浦兄了。”

    “你先别急着谢我。”吴锡浦说道,“有句话我要说在前边,这家航运公司背后可是有来头的,你在那里做事,不仅出不得半点差错,还得有能耐得着人家的赏识。”

    陈斯珩爽快的应道:“锡浦兄只管放心,只要是与财务有关的职务,我定然不会出差错。”他说着顿了顿,又试探的问了句,“那每月的薪水能有多少?”

    “差事还没到手,就问起薪水来了。”吴锡浦说,“事情终归是要一步一步来,你要先让人看到的本事,才好去谈薪水。”

    陈斯珩点头一笑,站起身来,深鞠了一躬,“那我可就等您的消息了。”

    “你先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吴锡浦又说道:“还有件事,明日这个时候你来这里,随我一道去见南野凉子。”

    陈斯珩一时猜不出他如此安排的用意,“我去不大合适吧?”

    “合不合适不是你该想的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吴锡浦之所以要让陈斯珩陪同自己去送这支唐刀,是因为他私下拜会南野凉子的事不想被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被黎仕邨知道。如此安排,万一走漏了风声,有陈斯珩同行,便也能混淆视听,何况这唐刀本就是陈斯珩的。

第7章 搭档

    这日方才入夜,又是一场细雨,白日里太阳晒得滚烫的水门汀叫淅淅沥沥的雨淋了,又蒸起水汽,直叫这满城的人都俨然是身在笼屉里的闷热。

    陈斯珩回到家里,喝了一杯水,便去了楼上,在顾婉言的房门上一连敲了几声。

    顾婉言的屋里没有回应,上楼右边的屋门倒是被开开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站在门里,望着陈斯珩问道:“陈先生,是到交房租的时候了吗?”

    “王阿婆,不是收房租,我是找顾小姐有些事情。”

    隔壁姓王的阿婆听了,又望去顾婉言的那道屋门,“我刚刚还看见顾小姐在晒台上收衣服,应该是在屋里的。”

    两人正说着,顾婉言的屋门从里边拉开了,人还未及出来,里边便传出一声,“陈先生,我已然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请你自重。”

    陈斯珩一时听得莫名其妙,但随即便明白了顾婉言的意图。他与顾婉言原本只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过往一年,除了收房租,几乎没有往来,如今频繁交往若没有一个合理的由头,难免让人觉着反常。

    “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自重,那这普天之下,岂不是除了庙里的和尚都是登徒子?”陈斯珩油腔滑调的一句,想要跨进门里,却是叫顾婉言横过身来挡在了门外。

    一旁的王阿婆见着这两人,不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轻轻合上了房门。

    顾婉言这时又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家里还藏着女人。”

    陈斯珩解释道:“这都是误会,那就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来上海投靠我的。”

    “既是投靠你,也没见你替她找个谋生的差事,就把她藏在屋里?”顾婉言愤愤的大声说,“要不是前几天早晨我听见她在你门外和两个人说的话,悄悄看了一眼,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替她安排了一个差事,就在你说的那天早晨,我就把她送走了。”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惹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纷纷推开房门来问个究竟,有的甚至不满的说道:“这都几点钟了,什么事情还在楼道里吵吵闹闹的?”

    “没什么事情,不好意思,我和顾小姐有一点误会。”陈斯珩说着,推开顾婉言进了屋里。

    “你这样我可要报警了!”

    “前几回夜深时来怎么没见你报警?”陈斯珩说着反手关上了房门,转而又小声说道,“你这可好,也不早说一声,险些叫我穿帮。”

    “对不起,根据上级的指示,有些新的安排,没来得及提前告诉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的。”顾婉言小声说着,倒了两杯冷开水,摆去桌上,“我们必须考虑到,往后可能还会有人来打听徐秋怡的事,只有借着这场戏,才能解释之前邻居为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里有徐秋怡这个人。”

    “这些我都明白。”陈斯珩坐下来,“那照这样看,往后,我们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顾婉言一双手捧着杯子,来回的转动,“以后我们之间的接触会很频繁,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不会引起怀疑,所以……”

    “所以我就要死皮赖脸的追求你?”

    顾婉言点头说:“按照上级的指示,我接下来会以情侣的身份来掩护你的工作。”

    陈斯珩靠在藤椅上,仰头望着面前的顾婉言,细看了一眼,法式盘发,一袭墨蓝的阴丹士林旗袍,一张净白的脸生着精致的五官。

    顾婉言见他这般看着自己一言不发,不免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能得着顾小姐这样一位佳人。”

    顾婉言放下手里的杯子,郑重的提醒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为了掩护身份。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我只是开个玩笑。”陈斯珩说着,转而又问道,“有件事我没想明白,既然那个小姑娘是你们的人,为什么当时你视而不见?”

    “我当时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和她不在一条线上,那时不知道她的身份。”顾婉言说,“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陈斯珩想了想,问道:“顾小姐恋爱过吗?”

    “我说过了,我们的关系只是为了掩护,并不是……”

    陈斯珩打断了她的话,“既然要掩护我,你就该认真些。若是连这周围的邻居都骗不了,就更不要说骗过吴锡浦那些人了。”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你和我既然要装成情人,那将来在人前,吵吵闹闹,暧昧调情,甚至争风吃醋,每一样都得装得合乎情理。”

    “不能简单一点吗?”

    “如果装的不像,暴露只是早晚的事,还不如别让你来掩护我。”陈斯珩放下手里的杯子,“现在说我的事。我今天见了吴锡浦,借着送唐刀托他替我安排了一份差事,他已经答应了,说是先给我在一家航运公司谋个职位。他话里还暗示我,那家航运公司大有来头,提醒我在那里不能出任何差错。”

    顾婉言猜测道:“说不定这家航运公司背后是日本人在控制。”

    陈斯珩继续说道:“还有,吴锡浦让我明晚和他一道去见特高课的南野凉子。我还没想明白他这样安排的目的。”

    顾婉言一只手轻握着贴在唇边,想了想,说道:“从他带你去见南野凉子这一点来看,他对你应该是比较信任的。”

    “这点我倒是不怀疑,我只是觉着他这样安排应该是有别的目的。”

    “你认为会是什么?”

    “我还没有头绪。”

    “明晚要小心。”

    陈斯珩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先把言下的事处理妥了。”

    “什么事?”

    “我刚才是硬闯进你这屋里来的,现在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出去不合常理。”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斯珩直起身来,思忖道:“既然往后我们的掩护身份是情侣,在此之前就得有个计划,顺理成章一步一步来。你不能对我反感,那会需要很多时间来循序渐进的铺垫。但你若是对我表现得太过顺从,往后又不方便掩护我。”

    顾婉言催促道:“你就直接说,到底该怎么做?”

    “我和你在人前最好是一对冤家。我被你吃牢了,可又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既烦你,可又舍不下你。至于你,对我最好是既爱又恨,离不开我,便想着处处管束我。”陈斯珩说着,又问了句,“我说的能听明白吗?”

    顾婉言点了点头,“是让我泼辣些?”

    “只是泼辣不够,温柔也不能少,时不时骂我个狗血淋头,接着又大哭一场,把自己弄得楚楚可怜。”

    顾婉言越是听他往下说,眉心便皱得越是紧,“果真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吗?”

    陈斯珩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莞尔一笑,“如果这种关系是为了有利往后的潜伏,那就很有必要。”

    顾婉言将信将疑的问:“那你说说,把我和你的关系伪装得这么复杂,究竟怎么有利了?”

    陈斯珩两只手于面前十指相对,指尖往复的分开又相互触碰,徐徐说道:“若你只是泼辣,没有一丝温婉,怎么可能让人舍不下?可你若只是小鸟依人,那往后我有些不便的事需要推脱,上哪儿去找理由?”

    顾婉言想想也确有道理,说道:“以后你多提点我,我会尽力学的。”

    “你我都一样,很多事都需要精进。”陈斯珩说,“往后打交道的不止一个吴锡浦,在那些人精的眼里,越是无垢的人越不可信。在他们看来,对一个人拿捏的越稳,才越放心。我们都得伪装一些弱点。”

    “我猜你已经准备好了。”

    “只能说自以为准备好了,伪装有没有漏洞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顾婉言表现出几分好奇,“那说说你伪装的弱点。”

    “男人的弱点大多逃不开权利两个字。但要得到那些人的信任,贪权不行,会让人顾忌,难免遭人排挤。剩下就是一个利字,但大贪也不行,贪大了就是野心,容易引人戒备。所以我得是个贪图小利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让他们觉着既好拿捏,又不用过多的劳神去防范。”

    “我有一点不明白。”顾婉言说,“如果你把自己伪装成这种人,那不会让他们觉着谁都可以收买你吗?”

    “说的没错,所以只有这个缺陷还不够,还得让他们觉着我这人没出息。没出息的人惯于仰人鼻息,纵是有心犯错,也不会犯下大错叫自己失了靠山。”陈斯珩说,“至于信任嘛,不能奢望他们深信不疑,能叫他们半信半疑就已是上上。”

    顾婉言听得越发有兴趣,“那你打算怎么做这个没出息的人?”

    “没出息的人,往往沉迷三件事,烟、赌、色。”陈斯珩说,“大烟断然不能沾,沾了便是自毁。而赌这事,上了牌桌,是真赌徒还是假赌徒,那些老江湖看得出来。剩下的,就是色,但这色贪也不能是沉迷花街柳巷,只能是暧昧多情的风流,唯有这里边的真假,那些满心争权夺利的人是没多少经验去分辨的,可情长气短的道理又是人尽皆知。”

    顾婉言听了,认同的点了点头。

    陈斯珩几根手指在扶手上反复的敲击,俨然马蹄踏出的声响,“眼下,要把之前我那个表妹的事编圆满了,你和我还得把戏收场。”

    他凑近顾婉言的耳边细语了几句,接着起身去开了门。

    顾婉言照着陈斯珩说的,站在门里边,俨然是冷漠的说道:“我再不想听你那些谎话了,以后我们两不相干,下个月我就搬出去。”

    “刚才我解释这么多,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陈斯珩一脸怒气的握着拳头捶在墙上,“说了多少遍,那就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我跟她是清白的。”

    “你当我是戆的吗?”顾婉言说着便要将门合上。

    陈斯珩一手顶住门,“我看你是又遇着什么相好的,急着和我断了,才故意借题发挥吧。不然,你既是那天早晨见着我表妹,又何必在我傍晚回来的时候,故意把衣服掉在楼下,叫我给你送来?”

    “你这是倒打一耙,你扪心自问,我自从认识你,还和什么男人有过往来?”

    陈斯珩轻抠着眼角做了个暗示。

    顾婉言领会的一副哭腔,“我再不想见到你。”说着用力将门一推,撞在门框上,震得楼道里四壁一阵嗡鸣。

    陈斯珩悻悻的下了楼,走下楼梯时,见着对门的屋门虚掩着,心想,什么年头也少不了这些爱看热闹的人,倒是也好,毕竟这场戏本就是做个左右邻里看的。

第8章 特高课的女人

    经了一夜的雨,到了白日里又是半阴半晴的天气,直让人觉着是如梅雨天时一般透不过气来。

    吴锡浦之所以要让陈斯珩陪同自己去送这支唐刀,是因为他私下拜会南野凉子的事不想被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被黎仕邨知道。如此安排,万一走漏了风声,有陈斯珩同行,便也能混淆视听,何况这唐刀本就是陈斯珩家里的。

    这天夜晚,陈斯珩跟随吴锡浦去了虹口日侨聚集区。与以往不同的是,吴锡浦既没有带保镖,也没有安排司机,车里就他们两个人。

    陈斯珩开着车,凭着吴锡浦的指引,在进入日侨聚集区后,将车停在一处弄堂口。

    两人进了弄堂,一直走到底,在一处寻常的石库门墙门前,吴锡浦摁下了电铃。

    不多时,门朝里边开开来,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青年站在门后,打量了一眼吴锡浦,问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吴锡浦回道:“我有重要的事拜访南野课长,已然预约,劳烦通报一声。”

    “请等一下。”青年合上了墙门,回头朝身后客堂间的窗后做了一个手势,说了一句日语。

    不多时,青年再次开了墙门,领着吴锡浦和陈斯珩进了天井,仔细的搜了身,就连陈斯珩身上的一只打火机都被收了去。

    接着,青年拿过吴锡浦手里的木匣,转身领着他们进了楼门。

    入了楼门后,青年又将木匣交给另一个人,这才又领着他们去了后厢房。

    这幢房子从门外来看,虽是与寻常的石库门房子没多少区别,但里边却已然被改造成了近式町屋的样子。

    青年站在一道和式门前,低头说了一句日语,接着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再又完全推开。

    房里,一个梳着盘发的年轻女人,一袭沙罗面料、染以杜若的和服,跪坐在一张矮桌后,面前的桌上,茶道的用具摆放的井井有条。

    吴锡浦和陈斯珩先后进了房间,远远的席地而坐,陈斯珩更是坐在吴锡浦身后的角落里。

    待身后的门合上之后,吴锡浦这才说道:“南野课长,我把唐刀带来了。”

    吴锡浦虽说是投靠了日本人,但也与一般的汉奸不同,在南野凉子的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卑微,仍旧是几分帮派头目的做派。

    南野凉子微一点头,看着陈斯珩问道:“吴队长,您身后的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个兄弟。”吴锡浦说,“也想为*****效力。”

    南野凉子又以百本立茶筅打着抹茶。

    吴锡浦有些等不及问了句,“南野课长是否亲自看一看这支唐刀?”

    “不用着急。”南野凉子将茶盏置于矮桌的另一边,“吴队长,请用茶。”

    吴锡浦站起身来,走去矮桌前,捧起那只茶盏,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直叫他的眉毛都险些要飞了起来,却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陈先生,请。”南野凉子翻过一只手朝向陈斯珩。

    “谢谢南野课长。”陈斯珩走近矮桌前,跪坐下来,捧起茶盏托在手心,轻轻地转动,直至将茶盏的正脸朝向自己,这才送至唇边,不紧不慢的分三口喝下了茶盏里的茶。

    南野凉子见了,问道:“陈先生似乎对我们日本的茶道很了解。”

    陈斯珩并没有急着回话,而是将手心里托着的茶盏的正脸缓缓转向前方,不紧不慢的将茶盏摆去矮桌上,这才微一点头,说道:“我曾经结交过一些日本的朋友,对日本茶道略知一二。”

    “陈先生很谦虚。”

    “是自知之明。”陈斯珩谦逊的一笑。

    一旁吴锡浦见陈斯珩与南野凉子聊得投机,故意轻咳了一声。

    陈斯珩清楚他这是在暗示,于是适时的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南野凉子望去那道门,一声,“どうぞ、お入りください。”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青年捧着方才吴锡浦带来的木匣走了进来,小心的摆放在南野凉子的身边,又简短的说了几句日语。大致说的是,已经检查过这只木匣和里边的唐刀,没有毒,也没有机关。

    待青年出了房门,南野凉子转向面前的木匣,郑重的叩拜,这才取出那支唐刀,拔出刀鞘,一手托着奉书纸于刀背处轻柔的合上,缓缓擦拭而过。

    吴锡浦试探的问:“南野课长,您对这支刀还满意吗?”

    南野凉子没有说话,始终不动声色的看着手中的唐刀。

    吴锡浦心里有些忐忑,尽管陈斯珩跟着他一道来见南野凉子,可他还是担心陈斯珩交给他的会是一件赝品。他想着,这刀若果真有假,他就说这是陈斯珩的,再当着南野凉子的面逼他把真的那支交出来。

    南野凉子将奉书纸折起,摆在一旁,将唐刀收回鞘中,双手托着放回木匣里,轻轻将木匣合上,这才转过身来,向吴锡浦说道:“吴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慷慨。”

    吴锡浦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能让南野课长满意,也不枉我这支珍藏多年的唐刀。”

    “吴先生您客气了。”南野凉子微一鞠躬。

    吴锡浦随即又说道:“我还有些重要的事,需与南野课长商量。”

    陈斯珩领会地鞠了一躬,“我去门外等候。”他站起身来,出了门,沿着过道走去玄关,换了鞋,便面朝着紧闭的门静静地坐在地板上。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吴锡浦与南野凉子先后从房里走出来。

    南野凉子见着背对过道坐在玄关的陈斯珩,向站在过道里的一个青年用汉语质问了一句,“为什么让客人坐在那里?”

    青年没有回答,笔直的站姿,低垂着头。

    陈斯珩闻声站起身来,转身说道:“是我自己坐在这里的,我想南野课长与吴队长应是有重要的事商议,应当回避。”

    吴锡浦这时也笑着接过话来:“南野课长不必介意,如果没有其他的吩咐,我这就告辞了。”

    南野凉子微一点头,“吴先生慢走。”

    “留步。”吴锡浦笑着在玄关换了鞋,与陈斯珩出了门去。

    返回的路上,吴锡浦向陈斯珩试探的玩笑道:“你今晚的表现不错,南野凉子对我称赞你是*****的文化典范。不过,你可别有什么妄想,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一步不慎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陈斯珩明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背后去巴结南野凉子,于是说道:“这您用不着担心,我是知死活的。”

    吴锡浦因了他这话禁不住一笑,拉上车窗一侧的窗帘,转而说道:“明天我就把你引荐给聂辰轩。但关系归关系,你要想被人器重,还得看你的本事。”

    陈斯珩粲然一笑,“我明白,锡浦兄放心,我定然不会让您丢了面子。”

    “往后你只要听我的,总会有你的好处。”

    陈斯珩领会的说道:“往后任凭刀山火海,我唯锡浦兄马首是瞻。”

    吴锡浦知道陈斯珩是已然听明白了自己方才的话,满意的一笑。

第9章 假面绅士

    翌日,吴锡浦安排了聂辰轩与陈斯珩见面,但他本人却没有前去,对聂辰轩也只说陈斯珩是他一个寻常的朋友。但聂辰轩清楚,吴锡浦既然亲自拜托,那这个陈斯珩与他之间就不可能是一般的相识。

    聂辰轩将见面的地方定在了静安寺路的“凯司令”。那里仍是老派的格调,没有跟风时下盛行的火车坐,下午的咖啡时间,唯有怀旧的常客习惯于此打发光景,因此显得格外冷清。

    这日下午,聂辰轩去到“凯司令”时,陈斯珩已然等了一刻钟。

    侍应生领着聂辰轩还未及走近,陈斯珩见着那个看上去三十出头,西装革履,样貌斯文的男人,便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于是站起身来,离开椅座,毕恭毕敬的立在过道上。

    聂辰轩望着陈斯珩,面露一副儒雅的笑脸,走近时,不等陈斯珩说话,他便已然一声招呼,“这位想必就是陈先生。”

    “您好,聂先生。”陈斯珩说话间浅鞠了一躬。

    “不必拘泥,请坐。”聂辰轩随和的一句,在陈斯珩的对面坐下来,向侍应生点了一杯曼特宁咖啡。

    侍应生这时又向陈斯珩问道:“先生,请问需要续杯吗?”

    “好的,谢谢。”

    陈斯珩待侍应生离开,才又向聂辰轩客套了一句,“劳烦聂先生百忙之中抽身一见,实在不好意思。”

    “陈先生客气了。”聂辰轩笑了笑,“只是我今日还有许多安排,我们不如长话短说,还望你不要多心。”

    “哪里,能和聂先生一见,已是幸事。”

    聂辰轩也不再客套,直言说道:“我既然受吴队长所托,你的事定然会妥善安排。只是,不知陈先生以往在何处高就,又有何长处?”

    “不瞒聂先生,我近几年一直闲散。”陈斯珩显出几分惭愧,但转而又说道,“不过,我过去做过会计、出纳,还做过一阵财务经理。”

    “这么说,陈先生过去几年是良驹未逢伯乐?”聂辰轩试探的一个玩笑。

    “不敢当此言。”陈斯珩猜测,聂辰轩是想试探他这几年无所事事的原因,解释道,“只是家道中落,一度心灰意冷,便是闲散了几年。”

    “人生起落,总是难免,陈先生不必挂怀。”聂辰轩宽慰了一句,又换了话题闲聊了一阵。

    过了一阵,侍应生将一杯曼特宁摆去聂辰轩的面前,又往陈斯珩的杯里续了咖啡。

    聂辰轩闻着空气中唯有曼特宁弥漫的香气,不禁向陈斯珩问道:“陈先生也喜欢曼特宁吗?”

    “是的,”陈斯珩点头一笑,“方才见聂先生点了曼特宁,也想一问。”

    聂辰轩笑起来,“难得同好。”

    陈斯珩见打开了话题,便借着曼特宁一言一语聊起了此中的美妙,更是依照此前的准备,不时制造一点巧合,将话题引向聂辰轩的偏好,直叫他觉着与陈斯珩甚是投机。

    原本聂辰轩是打算只用一杯咖啡的时间处理此事,可不觉中却聊了一个多小时的辰光,临走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陈斯珩站在“凯司令”门外,目送着聂辰轩那辆奶油色奥斯丁轿车行远了,心里绷着的一根弦这才松了几分。但他明白,这才只是开始,尽管这日与聂辰轩面上聊得投机,但这种人于好感和信任是分得很清的。

    陈斯珩回到家里,小睡了一觉,待到天黑时,这才去了楼上。

    他站在顾婉言的门外,一支胳膊撑在一侧的门框上,交叉着腿,皮鞋的鞋尖在地板上踢出笃笃笃的响声,附和着敲门的声音,俨然是痞气二重奏。

    顾婉言开了门,没好气的一句,“你来做什么?”

    “我寻了个差事,在一家航运公司做事。”陈斯珩一只手贴去门框上,“你不是说我游手好闲,靠不住吗?我这可是为了你,废了老大的工夫才谋了这个差事。”

    “你少在这里避重就轻。”

    “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怎么样?”陈斯珩摆出一副无赖的做派,“横竖你也是我的人了,我就不信,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

    “陈斯珩,你就是个混蛋。”顾婉言大骂了一句,蓦地哭出声来,不时一阵抽泣。

    陈斯珩这时又换了一副面孔,哄着顾婉言说道:“好了好了,我说错了,我该死,这种行了吧?”

    顾婉言抹着眼泪说道:“那你发誓,再不许见你那个表妹。”

    “我发誓。”陈斯珩竖起三根手指头,“现在好让我进去了?”说着又将另一只手里的盒子递去她面前,“我可是特意去凯司令给你买的栗子蛋糕。”

    这时,楼梯转角的王阿婆推开房门望了一眼,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缝,一面走去晒台,一面说,“我忘记衣服晒在外边还没收回来。”

    “阿婆,要我帮你收吗?”陈斯珩回头问。

    王阿婆摆着手,笑道:“不用、不用,你们聊你们的。”

    “我买了栗子蛋糕,等一下给您送一块过去。”

    王阿婆又摆了摆手,“谢谢,不用了,你们吃。我牙齿不好,吃了要牙痛的。”

    陈斯珩于是又朝顾婉言使了个眼色,顾婉言领会的留着门,转身回了屋里。

    陈斯珩朝着王阿婆微微一点头,进了顾婉言屋里,转身轻轻将门合上。

    顾婉言小声问了句,“今天见聂辰轩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你提供的资料也很准确,今天根据聂辰轩的喜好,聊得很投机。他已经安排我去永华航运公司上班。”

    “你先坐下。”顾婉言沏了两杯茶,又打开那只栗子蛋糕的包装盒,“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聂辰轩和黎仕邨关系密切,而且黎仕邨对他很信任。”

    “这么说,我要想打入76号,聂辰轩这个人是关键?”陈斯珩问。

    “是的,相比吴锡浦,黎仕邨对于聂辰轩更信任,所以你要和聂辰轩多接触。”顾婉言说,“而且你和吴锡浦不能走得太近,黎仕邨虽说要借着吴锡浦的势力,但他对吴锡浦也有所顾忌,如果你和吴锡浦走得太近,难免今后会招来黎仕邨的猜忌。”

    “这我知道,凡事都有分寸,否则便是顾此失彼。”陈斯珩说,“现在看来,如果我能对聂辰轩有用处,应该就有机会进入76号。”

    顾婉言认同的点了点头,“对于聂辰轩,你要非常小心,这个人和吴锡浦不同,他不止心思缜密,而且很善于伪装,表面温文尔雅,很容易让人对他放松警惕。”

    “知道了。”陈斯珩说,“我会小心的。”

    顾婉言又说道:“渔人让我提醒你,一旦你寻得机会打入76号,要尽可能避免被分配到机要、电务、情报和行动部门。”

    “避开行动部门可以理解,可避开其他三个部门,那我打入76号有什么意义?”

    “你首先要做的不是窃取情报,而是成功潜伏。只有避开与情报直接接触的部门,才不至于面临频繁的试探,你才有机会去适应环境,了解76号内部的结构和人际关系。做到这一点,才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我明白了。”陈斯珩说着,又问道,“渔人是谁?”

    “是我们的上线,也是组长。”顾婉言说,“我们都隶属渔舟小组。”

    “渔人是夏逸清吗?”陈斯珩问。

    顾婉言没有回答,转而说道:“现在正式启动你的代号,芒刺。”

    “那你呢?”陈斯珩问。

    顾婉言回答:“翠鸟。”

    陈斯珩又问:“代号有什么用?”

    “情报的传递中会用到,为了让上级了解情报来源,同时避免暴露我们的身份。”顾婉言说,“不止如此,对于部分敌对目标,我们也编排了代号。”

    “知道了。”陈斯珩双手在藤椅上一拍,看了一眼腕表,转而问道:“还有其他要传达的吗?”

    “目前就这么多。”

    “那今天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吃晚餐。”

    “正巧,我也没吃呢。”顾婉言走去窗边,朝着弄堂里望了一眼,此刻、外边纳凉的人多已散了,“卖粽子和汤粥的该是快来了,我请你吃。”

    “那多不好。”陈斯珩说,“我请你去外边吃,中餐还是西餐,你一句话。”

    顾婉言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有规定,除非任务需要,必须节约每一点经费。”

    “又不用你的经费,我请也不行吗?”陈斯珩问。

    顾婉言还是摇了摇头。

    “为了任务也不行?”

    “这可不是任务。”

    “这就是任务。”陈斯珩说,“现在要尽快让周围的邻居觉着我们已经是情人,才方便日后更加频繁的接触。所以,现在你得配合我,和我约会,把这层关系摆到明面上来。往后不只是吃饭,说不定还要逛马路、去舞厅、看电影。”

    顾婉言半信半疑的问:“你不是在骗我?”

    陈斯珩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不是,这些往后都是少不了的。”

第10章 生性多疑的人

    陈斯珩在永华航运公司的职务尽管不高,考量有限,但几周下来,以聂辰轩的经验已然足以判断他的能力。这让聂辰轩不禁庆幸,原本只是向吴锡浦卖个人情,却不想得了一个人才。可是另一方面,他对陈斯珩又有了一些怀疑。

    这天,聂辰轩前往76号见黎仕邨,离开时恰巧与吴锡浦遇见,应其所邀去了警卫队的办公室。

    吴锡浦亲自沏了两杯茶。

    聂辰轩细闻着逸出的茶香,故作无心的一句,“果然是好茶,像是南岳的云雾茶。”

    吴锡浦没想到聂辰轩竟能凭着茶香说出它的出处,旋即避而问道:“我之前介绍的那个小老弟,不知可还堪用。”

    聂辰轩放下茶杯,说道:“要说这个陈斯珩,倒的确是个可堪重用的人才。只是人有些风流,在公司里有些暧昧的传言,风评不大好。”

    吴锡浦听了,生气的说道:“他这个人就是改不了风流的毛病。我见了他,定要好好教训,免得他给你惹麻烦。”

    “这倒不至于,他这个人做事倒还是让我满意的。”聂辰轩端起茶杯来,悠然的一阵细品。

    “那还好,他要是连做事都不行,那就真要把他给开了不可。”

    “其实,既然工作的事没有问题,至于那些暧昧不清的事倒也不算什么。”聂辰轩话说到一半,又接着品起了茶,没了下文。

    吴锡浦听出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于是说道:“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聂辰轩说道:“原本您介绍的人,我是绝对放心的。但永华航运公司不是一般的地方,日本人是盯着我们在做事,所以,我也不便草率,尤其用人这事,总归是要让日本人觉着我们是谨而慎之。”

    “这些你我都懂的,就不必说了。”

    聂辰轩又陪着一副笑脸说道:“我让人去查了查这个陈斯珩的底细。过往几年,他确是游手好闲,倒像是个混日子的白相人。可见他做事这般精干,却是不像那些白相人的做派。我就一事没想明白,他既是一直闲着,何以这个时候忽然就想要寻个事来做,这其中是何缘由,想来您知道。”

    吴锡浦说道:“你既然查过他,那对他的身世想来也知晓,他这种被父亲逼出来的人,有些本事并不奇怪。只是他这人爱去舞厅那种地方,手里存不下钱,此前经了几回捉襟见肘,便向着某个差事,好过得安稳些。”

    “这倒是情理之中。”聂辰轩又试探的说,“只是,我听说他父亲陈秉哲当年是有左翼倾向,与一些左翼分子也有往来。”

    “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依我看,就算他父亲是左翼分子,陈斯珩也不大可能被赤化。”吴锡浦对于陈斯珩倒也并非百分百的相信,只不过,眼下他更需要安排一个人在聂辰轩身边,所以便是要极力打消聂辰轩的顾虑。

    “吴队长可否说得详细些?”

    吴锡浦说道:“你若能寻着他家里过去的佣人问问,便会知道,他父亲对他的管教严苛,也因此,他与他父亲一向不和。平日、除了他父亲在书房对他训话,这两父子便是没有相处的时候。”

    “看来吴队长与他是结交多年,才了解的如此清楚。”聂辰轩说着,又问:“那陈斯珩平时都爱结交些什么人?”

    吴锡浦说到:“他那个人,年少时傲气得很,从来都是别人不找他,他便不会去与人说话的。就连我起初和他交道,他开口便要与我兄弟相称。”

    “这么说,倒是有几分江湖气。”聂辰轩说,“如今倒是看不出来了”

    “好像是自他父亲死后,又逢着留给他的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他就变了许多,但凡手里有点钱,便混迹于风月场。不过他这人本就喜欢四处留情,近来是越发不收敛了,和他那个的表妹居然也有染。”吴锡浦说道,“要说这种人被赤化,横竖我是不信的。”

    聂辰轩不免好奇的问:“他和他那个表妹的事,您是何处听来的?”

    吴锡浦将前些时候那晚搜捕的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聂辰轩敏感的问道:“确信那个小姑娘是他表妹?”

    吴锡浦已是被问得有些不耐烦,“我让人跟踪过了,陈斯珩的确是把她介绍去了张公馆做佣人,这个张文勖我也查过,没有问题。”

    聂辰轩又问:“那他是怎么把他表妹介绍去这个张文勖家里的,查过吗?”

    吴锡浦顿了顿,鼻息里呼出一股粗气,“那倒没有。”

    聂辰轩觉出他已是烦了,但还是接着问道:“那是否去绍兴查过他这个表妹家里的底细?”

    “那可是在国统区,总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就派人去那边调查吧。再说,绍兴都被轰炸多少回了,城里的人想来也是搬的搬、散的散,就是住在当地的人,也未必就能找出这么一家人来。”

    “还是马虎不得,万一这里边有问题,那可就是大事。”聂辰轩说。

    吴锡浦只觉他这是杞人忧天,且他这一连两问,倒像是自己办事不够缜密,于是一句,“既是如此,那也只好劳烦你了。”

    聂辰轩看出他心里是不高兴,于是说道:“我对此人很是赏识,所以才要查清他的底细。有件事,您应该也知道。眼下,日本人授意我们与汪先生合作,将在极司菲尔路76号正式成立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

    吴锡浦点了点头。

    聂辰轩又说道:“黎主任的意思,届时,会将我正式调入特工总部。我已有打算,若然陈斯珩这人没有问题,我想把他带在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吴锡浦问道:“那永华航运公司那边?”

    聂辰轩说:“仍将由我兼顾。”

    吴锡浦说道:“往后还要承蒙你关照。”

    “您这是取笑我了。”聂辰轩说道,“您才是黎主任在76号的顶梁支柱,应是我承蒙您的关照才对。”

    吴锡浦意味深长的一笑,“彼此彼此。”

    聂辰轩这时喝了杯里的茶,站起身来,“那吴队长,我就不打扰了。”

    聂辰轩这日离开吴锡浦的办公室之后,便约了陈斯珩在飞达咖啡馆见面。

    这里位于静安寺路西摩路上的平安大戏院,整座建筑从外看去,俨然一本翻开的书立在街角。

    陈斯珩在公司接到聂辰轩的电话,不免猜测,这个时间突然约他去飞达咖啡馆见面,多半不会只是喝一杯咖啡闲聊那么简单。

    陈斯珩赶去了飞达咖啡馆,进了里边,坐在不远处的聂辰轩便朝他微微做了个手势,接着、又划了根火柴点燃桌上的一支熏香蜡烛。

    待陈斯珩坐下来,聂辰轩笑着一句,“我已然替你点了一杯曼特宁。”

    “谢谢聂先生。”陈斯珩点头一笑,“不知道聂先生忽然约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聂辰轩说,“我今天恰巧遇见吴队长,他向我问起你的近况,我跟他说,你精明能干,我非常欣赏。”

    “聂先生过誉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聂辰轩端起咖啡细细品了少许,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有些事,我还需提醒你。”

    “您请说。”陈斯珩说,“如我有什么不周的地方,一定改之。”

    “这话言重了。”聂辰轩笑了笑,“我听说你在公司里和一些女职员有些暧昧。当然,你既是未婚,追求女人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也不宜花露尽沾,还是要有些分寸才好,以免遭人非议。”

    “聂先生教训的是。”

    “我也是见你一表人才,不想见你因为这种小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刚进公司,对许多人还不了解,有些人关系复杂,万一闹出绯闻,或是得罪了什么人,弄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是聪明人,我若非器重你,也不会说这些话。”

    “我明白,先生的话我定当谨记在心。”

    “那就好。”聂辰轩端起咖啡杯,不紧不慢地品了少许,又转而说道:“我之前听吴队长说,你是手头拮据,所以才想着谋个差事。看来,这也是你我的缘分。”

    陈斯珩一时猜不出聂辰轩这话有何用意,于是便也没有说话,只微微笑了笑。

    聂辰轩又说道:“眼下还不到发薪水的时候,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我此前听吴队长说,你的一个远房表妹来上海投靠你,想来也少不了靠你接济。”

    陈斯珩回道:“我表妹已然托人介绍去了张公馆做佣人,已是安顿好了。”

    “这么说,你这人面也是甚广。”聂辰轩语带一丝玩笑,又试探的问,“你说的这个张公馆的主人不知是做什么的,兴许与我们公司也有合作,若真是如此,我倒可以替你拜托他对你表妹多加照应。”

    “谢谢聂先生,只是我与张先生甚至未曾谋面,表妹的事是托人介绍的。”

    聂辰轩饶有兴趣的问:“谁介绍的?”

    陈斯珩见他这般寻根究底,觉着不像是寻常的闲话,倒像是在怀疑什么。心想,多半是他从吴锡浦那里听说了徐秋怡的事,起了疑心。这不免令他有些担忧。

    照原本的编排,徐秋怡是经一个叫范思慎的裁缝介绍去张公馆做佣人,范思慎的云裳服装店是租了陈斯珩的,这里边的关系都说得过去。但陈斯珩未免老范多心,并未去讲此事与他知会,至于顾婉言有无报告上级安排,他也不清楚。

    所以,陈斯珩只敷衍的说道:“是租了我名下一处铺面的服装店老板,他自己也是个裁缝。”

    “是吗?这可真是巧了。”聂辰轩故作惊喜的说道,“我太太最近想着订做一件旗袍,对之前那家服装店又不大满意,如今正犯着愁。陈先生此刻方便带我去见见那位裁缝师傅吗?”

    陈斯珩看出了他的用意,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查清楚他说的是否属实,甚至不打算给他一丝安排的余地。由此可见,聂辰轩在徐秋怡这件事上对自己的疑心是极重的,他此刻稍有推诿,只会加重聂辰轩的怀疑。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方便的。”陈斯珩笑道:“听说这个范师傅在沪上也是有些名气的,许多有身份的人都在他那里做过旗袍。”

    “那就太好了。”聂辰轩说,“我们这就去吧。”

    “好的。”陈斯珩站起身来,借故说道,“您先等我一下,我去去洗手间。”

    “正巧我也要去,一道。”聂辰轩没打算给他一丝机会,不止如此,即便是在洗手间里,他也细听着陈斯珩的动静,待他出了洗手间,便又紧跟了出去,生怕他得着机会跟什么人接触,或是去挂电话。

第11章 云裳服装店

    前往霞飞路的途中,陈斯珩的心里始终忐忑不安,尽管如此,他仍要时刻注意,避免小处不经意的举动叫聂辰轩看出什么来。

    到了霞飞路,行了不远的一段,聂辰轩便看见远处的一间店面,上边挂着一块“云裳服装店”的招牌。他一面将车速慢下来,一面向陈斯珩问了句:“是那里吗?”

    陈斯珩朝着道旁看了一眼,“就是那家,云裳服装店。”

    聂辰轩这一路都在不时的观察陈斯珩,并没有看出什么反常。但尽管如此,他在下车前仍旧隔着西服外套摸了摸腰侧的一支德制M1934手枪,且拨开了枪袋的按扣。

    两人一前一后推开玻璃门走进服装店,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学徒迎上来,客气的说道:“两位先生请稍等,师傅正在为一位客人量身。”说着,去沏了一壶茶来,摆在店铺一角的方桌上。

    聂辰轩两人在桌子两侧的软椅上坐下来,陈斯珩向小学徒问了句,“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小学徒抠了抠脑袋,稍显稚气的笑着答道:“我刚到店里,还不到一个月。”

    “难怪。”陈斯珩说话间,托起茶壶,倒出两杯红茶来。

    聂辰轩这时问了句,“我们还需等多久?”

    小学徒回道:“应该就快了,两位先生不妨先看看我们店里的布料。”

    聂辰轩站起身来,说道:“听说范师傅在这沪上也是有些名气的,想必光顾的客人不少,若是现在定做,怕是要等上许久吧?我若加些钱,能不能排前来做?”

    正说着,店铺后边的一道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灰白色的短发,看着已逾花甲的年纪,胸前挂着一副金丝老花镜。上身一件米色的衬衣,胳膊上戴着墨蓝色的袖箍,下身一条灰色格子西裤,脚上一双单色布洛克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范师傅。”陈斯珩站起身来,一声招呼。

    范思慎戴起眼镜,仔细看了一眼,笑着一声,“陈先生。”

    陈斯珩又介绍道,“这位聂先生是我的上司,从我这里听说了您镂月裁云的手艺,特意让我陪他来见见您。”

    “陈先生过奖了。”范思慎谦虚的一笑,向聂辰轩礼貌的一点头,“您好,聂先生。”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丰艳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捏着一只赛琳的手包,脚上一双菲拉格慕的高跟鞋,一袭旗袍叫凹凸有致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这女人站在店中间,空气中便分明的逸着香奈儿五号的芳气。

    起初、这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时一脸的高傲,可见着聂辰轩,便又换了脸色,些许意外的一声,“聂先生?”

    聂辰轩侧过身来望了一眼,立时一副笑脸,客气的一声,“黎太太,这么巧。”

    “今天怎么有闲心到服装店里来了?不会是又开罪了美颐,这才想着怎么给她赔罪吧?”

    陈斯珩不难看出,这位黎太太与聂辰轩很熟,且聂辰轩对她这般客气,足见这个女人的身份多半不寻常。

    聂辰轩这时接过黎太太的话来,笑着说道:“这您可是冤枉我了。就是听闻这里范师傅的名气,恰巧美颐近来又想做身旗袍,所以我便先来看看。”

    “那你算是寻对地方了,范师傅做的旗袍不论剪裁、针线,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黎太太过奖了。”一旁的范思慎谦虚的一笑。

    这位黎太太也没有理会范思慎,只向聂辰轩说了句,“我也不打扰你们了,得空记得带美颐来家里坐坐。”

    “一定。”聂辰轩点头一笑,目送着女人出了门。

    范思慎一直将那位黎太太送去门外,这才回转来,向聂辰轩客气的问了句,“不知聂先生有什么需要?”

    聂辰轩笑了笑,“我今天就是来看看,改天再带我太太来,打扰了范师傅做生意,勿怪。”

    “聂先生客气了。”范思慎笑道,“您是客人,赏光小店,我是荣幸之至。”

    聂辰轩又转而试探道:“我听说范师傅帮徐秋怡谋了一个生计,也是理当向范师傅道一声谢的。”他刻意没有提陈斯珩的表妹,而是说了名字,便也是有意试探。

    陈斯珩心里一紧,原本他还在盘算着,如何将这话题岔远了,好寻个机会与范思慎先通个口风。却不想聂辰轩竟会问得这般猝不及防。

    范思慎皱着眉头重复着,“徐秋怡……”宛然一副思索的样子。

    聂辰轩不免警觉起来,左手故作不经意的插进了西裤的口袋里,西装的衣边叠在手腕处,那只手随时收起便能抽出腰间的那支手枪。

    陈斯珩正要接过话来。正巧,范思慎又宛然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展开眉心,笑道:“您说的是陈先生的那位表妹吧。要说那件事,也是正巧张太太在我这里订衣服时提了一句,说是想雇一个女佣,又说是想寻个年轻一些、心思单纯的,我便想起陈先生此前拜托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他说着,又转而向陈斯珩说道:“对了,前些天张太太还来过,告诉我说,徐秋怡这人老实安分,她很是喜欢,让我转告陈先生尽管放心,她是不会亏待她的。”

    陈斯珩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多谢范师傅。”

    聂辰轩于此也没见出什么破绽,何况方才那位黎太太一贯的谨慎,但凡常去的地方都会要叫人查清楚底细,但凡觉着一丝危险,她都是不会去的。她既然是这云裳服装店的常客,且也没叫保镖跟进店里,想来对这个范思慎的底细是清楚的。

    这天下午,陈斯珩没有再去公司,聂辰轩甚至放了他三天假。表面上这是体谅下属,实则是对陈斯珩仍有疑心。

    此刻,聂辰轩还在等绍兴那边传回消息,不到完全排除陈斯珩的嫌疑,他对他一刻也不会放心。即便是放了他的假,也是事先就安排了人暗中盯着他。

    陈斯珩与聂辰轩分开后,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原本是打算就此回家去。可就在半途,黄包车在一处树荫下停了下来。

    拉车的车夫摘下帽子,转过身来,一张黝黑发亮的面孔,一连眨着眼睛,眼白略微有些发红。他取下搭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说道:“这天热的,汗尽往眼里淌,耽误您一会儿,我擦擦汗就走。”

    “没关系。”陈斯珩说。

    车夫擦了满头满脸的汗水,戴上帽子,望着远处好奇的问了句,“后边那位是您朋友?我们这要走了,要我去招呼一声,让那车夫跟上吗?”

    “我是一个人。”

    车夫又低头一笑,“那是我弄错了。我是看着您上车的时候,那车也上了客人,一路到了这里,我这停了一会儿,他那儿正巧也在路边停了。”

    陈斯珩听着他这话,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向车夫说道:“我想起一件事,转去静安寺路凯司令。”

    “好的,您坐好了,这就走。”车夫转身拉起车,掉了方向跑了起来。

第12章 做戏

    陈斯珩去了霞飞路,在凯司令买了一小盒西点,也没再叫黄包车,一路走回家住的云香里38号。入了楼门,也没回屋,一路去了三楼。

    顾婉言把门开开来,见着陈斯珩,学着他此前教她的,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奚落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叫人家给开除了?”

    “哪能呢,我那上司对我可是赏识得很,今天还请我去飞达咖啡馆聊了许久。”陈斯珩说着进了屋。

    顾婉言这边方才将门合上,便紧了几步跟上陈斯珩,小声问了句,“是出什么事了吗?”

    “有惊无险。”陈斯珩将下午的事向顾婉言说了一遍。

    顾婉言这才放下心来,“这倒不用担心。我之前应该告诉你的,云裳服装店的范思慎也是渔舟小组成员。他之前的任务也和我一样,是与你接触,了解你的情况。”

    “你的确应该早些告诉我。”陈斯珩话里一丝分明的责怪。

    “这的确是我的失误,我向你检讨。”顾婉言说话间见着桌上的西点,讨好的问了句,“这是专门买来请我吃的?”

    “是要扔到窗户外边去的。”陈斯珩说。

    “生我的气了?”顾婉言玩笑道,“你要再生气,这房里可就能蒸包子了。”

    “我没那么小气。”陈斯珩说,“我被人跟踪了,进墙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弄堂口有生人。想必是聂辰轩派来盯我的,他应该是还在查我,怕我在他差清楚之前逃了。”

    “他应该查不出什么来,就算去绍兴查徐秋怡,我们也已经都安排妥当。”顾婉言说,“而且那里驻防的28军16师有我们的人,会有人暗中监视,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查出潜伏在绍兴的特务。”

    陈斯珩说道:“疑心重的人猜疑是没有止境的,聂辰轩就算这次查不出什么,也一定还会再试探我,倒不如给他制造一些调查的方向。”

    “你打算怎么做?”顾婉言问。

    “叫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引他想办法从你这里来探我的底细,只是你经得起调查吗?”

    “这没问题,我的背景很简单,查不出什么。”

    “那就好。”陈斯珩见着书桌上的几章手稿,上前说道,“这是你最近要交的小说?”

    “是的。”

    陈斯珩一目十行的读了一页,回过头来问道:“言情小说?”

    “刚起了个头,也不知道好不好,以往没有写过这样的。”

    陈斯珩不留情面的一句,“写得不好。”

    顾婉言并未介意,反倒虚心的笑道:“那就有劳指点指点?”

    陈斯珩毫不隐晦的说:“虽是白话文,可开篇还是脱不了明清话本的那些陈词滥调。还不如我来替你拟个提纲。”

    “那我倒要好好学学。”顾婉言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笔帽,递去陈斯珩手里。

    陈斯珩在书桌前坐下来,寻了一张空白的稿纸,一面写着,一面说道,“这世上的爱情就没有什么是圆满的,不过是有人给了苦头,有人吃了苦头。吃苦头的,有的逆来顺受,窝囊一辈子;有的心有不甘,又回赠了苦头,来来回回,或离散、或至死方休。就是那些说不出口,一生遥想彼此的,也是心心念念,枉费年华。说到底,不过就是在这折磨中,有人舍弃了苦,有人拿苦当成了甜。”

    顾婉言始终沉默的站在他那身后,低头看着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在那纸上行云流水般飞快的写着,字迹虽是很不工整,但文笔却是极佳。

    陈斯珩问了句,“怎么不说话?”

    “想问又不大好问。”顾婉言说。

    “只管问就是了。”

    “你是吃过人家给的苦头,还是吃过自己给的苦头?”顾婉言说这话时,笑里一丝俏皮。

    陈斯珩的笔一时悬在了纸面上,随即又回避着说道:“眼下你这小说是个伪装的机会。一个人,心里有没有爱的人,写出来的文章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吃着情爱的苦,更是如此。”

    他说着,又埋头写了一阵,站起身来,“大概拟好了,接下来,我们做给人看的那些点点滴滴也填进细枝末节里。”

    顾婉言拿起那张稿纸细读了一遍,不禁对陈斯珩有些刮目相看,“有机会倒要好好讨教。”

    “那就不必了,我对这种消磨光景的小说没多少兴趣。”陈斯珩说,“现在,我们该想想怎么大吵一架。”

    顾婉言禁不住笑道:“怎么吵?”

    “还是为了之前表妹的事。”

    “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顾婉言不解的说,“何况我们上回都已经和解了。”

    “你若真爱一个人,他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这事能轻易就过去吗?”陈斯珩说,“该是但凡我稍有一点叫你不如意,你便翻出旧事来和我吵才对。”

    顾婉言有些为难,“那该怎么吵?”

    陈斯珩又拿了一张稿子,1、2、3、4……宛然是记账本一般写下来,每段后边甚至还做了小注,标记了何时怒何时哭。

    顾婉言这回非但没有笑,反倒是认真的揣摩起来,嘴里嘀咕着,“看来往后我这眼泪是不知道要流多少了。”

    “酝酿一下,我们就开始。”陈斯珩走去窗边,从窗帘侧边的缝隙朝着外边窥了一眼,弄堂口的地方,一个人蹲在墙边的阴凉处,眼睛不时的朝弄堂里边望一眼。

    “我准备好了。”顾婉言说道。

    “那就开始吧。”

    两个人俨然是对戏本一般,照着陈斯珩拟好的大吵了起来。最后,陈斯珩拉开窗帘,站在窗户口把那盒点心扔了出去,又刻意扯着嗓门一声,“早知道我就不要跑去凯司令买点心来讨你的好。”

    顾婉言见着手里那张纸上的提示已是没了,只好临时发挥,委曲的哭诉,“你若是真有心讨我的好,就别与其他女人暧昧不清。我又不是蠢的,你哪句真哪句假,我也不是不知道。”

    陈斯珩暗暗竖了竖拇指,走去拉开房门,站在走廊上嚷嚷了一声,“既然这么不情愿,那就分开好了。”

    “说到底就是你想甩了我。”顾婉言哀婉的抽泣,“你明知道我是离不了你的。”

    陈斯珩转过身来,沉默了一刻,又怜惜的哄着说道:“我也就是气头上随口胡说了一句,我该死。”

    “那你刚才那话还当真吗?”顾婉言用力的揉着眼睛,直揉得眼睑通红,眼睑酸涩得直淌出眼泪来,这才走去门边。

    恰逢楼上楼下的邻居都闻声推开门来看个究竟,楼下更是传来邻居惋惜的一声,“这么贵的点心,造孽啊。”

    陈斯珩将顾婉言搂在怀里,安抚的在她那背上轻轻拍了拍,“都是昏头说出来的气话,哪里好当真的。”

    说话间,轻推着顾婉言又回了屋里。

    门方才合上,两人便低头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又齐齐将食指竖在唇边,相视着一阵闷笑。

    片刻,顾婉言望了一眼窗户,不无惋惜的一句,“可惜了一块栗子蛋糕。”

    陈斯珩拉上了窗帘,“你觉着可惜,别人也一样,如此才会给人留下印象,再变成谈资。往后有人来打听你我,楼上楼下的邻居首先想到的就会是这事。像我们这般动不动就为了些小事吵吵闹闹的人,再市井不过,这便给人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第13章 吴公馆的家宴

    聂辰轩对陈斯珩的暗查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吴锡浦于此得知之后,猜到聂辰轩接下来会重用陈斯珩,心想、需给陈斯珩一些提醒,好叫他明白,究竟是给谁办事的。只是吴锡浦也清楚,如今陈斯珩靠着了聂辰轩,不比从前,这提醒还需软硬兼施才可事半功倍。

    他打算在家里安排了一席家宴,把陈斯珩请来,让自己的太太许佩珍帮着演一出戏码。

    陈斯珩这天在电话里应了吴锡浦的邀请,紧着处理完手头的公事,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赶回了家里。

    回到云香里38号,他便径直上楼去找了顾婉言。

    顾婉言开开门来,拉开门的那只手上沾了些许蓝黑的墨水。

    陈斯珩不免问了句,“你的手怎么了?”

    “钢笔坏了,刚用胶布重新缠好。”顾婉言说着,又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有个重要的朋友请我去家里吃饭,我想带你一道去。”陈斯珩进门后,反手将门合上,接着说道,“吴锡浦让我今晚去他家里吃饭,你换件衣服,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

    顾婉言不免问道:“是有什么安排吗?”

    “吴锡浦这顿饭恐怕没那么简单,多半是他又有什么算计。既然是家宴,那他太太许佩珍多半也会在场,万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我担心应付不了,万一出了什么疏漏。”

    顾婉言听出他是想让自己帮着应付许佩珍,“我仔细分析过许佩珍的资料,她出生富贵,但家教不好,性格蛮横,十来岁就常和那些帮派中的人厮混,如今也跟着吴锡浦在替黎仕邨效力。”

    “那若是让你应酬她,能行吗?”陈斯珩问。

    “应该没问题。”顾婉言一笑,“你先背过身去,我换身衣服。”

    陈斯珩转过身,不确定的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应付许佩珍胸有成竹。”

    “虽说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我不及你懂得多。但对女人,我可未必比你知道的少。”顾婉言说着,将脱下的旗袍搭去椅背上,又提醒了一句,“我不叫你,你可别回头。”

    陈斯珩没有理会,有些不高兴的说:“你这话说得我像是那些风月场中的人。”

    “不是吗?”顾婉言拉开衣柜的柜门,黄铜的铰链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吱声。

    陈斯珩没有回答。

    “生气了?”顾婉言问。

    “这种小事犯不着。”陈斯珩说,“我是在想,你穿什么才合适。”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顾婉言卖了个关子,转而说道,“我猜,吴锡浦这个时候请你去家里吃饭,多半是要笼络笼络你。”

    “怎么说?”

    顾婉言分析道:“聂辰轩之前不是还在试探你吗?他如此费心的查你,多半是因为看重你,所以才要查清你的底细,才好放心重用你。这件事,吴锡浦想来也是知道的。眼下,兴许是聂辰轩对你的试探有了结果,准备重用你了。”

    陈斯珩觉着她这话也不无道理,循着她的猜测往明了说道:“这么说,倒像是一件好事。那吴锡浦的目的,看来是要在聂辰轩重用我之前给我些点拨,免得我投靠了聂辰轩,往后就不听他的使唤了。”

    顾婉言说:“十之八九是这样。不过吴锡浦是粗人,就是要笼络你,也不会像那些斯文人说些千回百转的话,就是他有心,也没那个本事。但话若是重了,又难免激起你的少爷脾气,叫你心里不痛快,反而适得其反,与他疏远了。

    所以我猜,他约你去家里吃饭,一定会让许佩珍陪着,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威逼的狠话叫唱红脸的说,唱白脸的再打个圆场。既叫你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威吓了你,你还横竖气不到唱白脸的头上。”

    “这话听着有些道理。只不过,你从哪里看出我这人有少爷脾气?”

    “也就是你自己不觉着。”顾婉言说,“我穿好了。”

    陈斯珩转过身来,看着顾婉言穿了一条灰蓝色的条纹西裤,一件衣襟镶着蕾丝边的白色衬衣,脚下一双白色鱼嘴鞋,没有穿丝袜,露着脚趾头。

    “这样行吗?”陈斯珩有些怀疑的说,“除了鞋,我是没看出一丁点赴宴的样子。”

    顾婉言也不解释,自信的一笑,“你就放心好了。”

    将入夜时,陈斯珩和顾婉言去到吴锡浦家里。

    这晚,吴锡浦安排的家宴并不隆重,毕竟也没有请其他人,但尽管如此,吴锡浦却是让人请了厨师到家里,备了一桌正宗的绍兴菜。

    直到入席时,许佩珍方才从楼上下来,一袭无袖旗袍加身,除了一副珍珠耳坠,没有再佩戴其他的首饰。

    许佩珍见着陈斯珩,不冷不热的一声招呼,又见着他身边的顾婉言,上下打量了一眼,反倒是有些好奇的问了句:“这位小姐是?”

    顾婉言不等陈斯珩介绍,便站起身来回了一句,“我是斯珩的未婚妻,顾婉言。”

    吴锡浦听了,向陈斯珩玩笑道:“斯珩啊,你这可就不对了,订婚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告诉我。”

    “她这是在说笑呢。”陈斯珩笑道,“哪来的订婚这事。”

    顾婉言立时不满的说道:“人家夫妻才好做的事,你都对我做了,就差一纸结婚证,这还不算订婚吗,你还想始乱终弃不成?”

    “说得好。”方才坐下的许佩珍接过话来,“他们这些男人呐,就是想着风流,可风流过了,便又盘算着别处再去寻欢。绝不能便宜了他们。”

    陈斯珩尴尬的一笑,也没有说话,俨然求援的望了一眼吴锡浦。

    吴锡浦适时的解围道:“这话说远了。”

    许佩珍却并不理会,朝着顾婉言说道:“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陈先生往后若是不娶你,你就杀了他,我给你做主。”

    说着,起身取了一支匕首来,摆在餐桌上,推去顾婉言的面前,“这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吴锡浦从旁一句,“这饭桌上摆了一只匕首,别吓着顾小姐。”

    “我看吓着的是你们这些男人才对。”许佩珍朝顾婉言说道,“你把它收起来。”说着,看了一眼陈斯珩,话里有话的一句,“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放着眼前的好不当回事,跑去别处献殷勤的人。”

    “这话说远了。”吴锡浦举起酒杯来,“今晚所以请斯珩来家里,一来是祝贺老弟深得聂辰轩的赏识,二来是预祝往后前途无量。”

    陈斯珩听出他这话是有所暗示,双手托起酒杯,赶紧的站起身来说道:“这全都仰赖锡浦兄的关照,若非有您的面子,想来聂先生对我也是不屑一顾的。”

    许佩珍接过话来,“这么说,陈先生与聂先生如今的关系是不同一般了?”

    陈斯珩谦逊的低头笑道:“我怎敢高攀,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在永华航运公司混个糊口的差事。”

    “陈先生谦虚了,我听锡浦说,聂先生对你可是赏识有加,日后定然重用。”许佩珍这般说着,旋即又一句,“只不过,看人这事,我素来惯于看个长远。”

    陈斯珩刚要开口,顾婉言便接过话来,“不论如何,要说恩情,也是承蒙了吴先生的关照。斯珩是知恩的人,我也正是相中了他这一点。若然往后他变了,我定然是第一个不放过他的。”

    许佩珍于这话听得很是顺耳,说道:“顾小姐真是爽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往后若是有空,我约你来家里打牌,你可一定要来啊。”

    “那可太好了。”顾婉言言语间又显出一丝为难,“可是我不会打牌,到时候吴太太能教我吗?”

    “这好说,包你一学就会。”许佩珍说着饶有兴趣的与顾婉言你一言我一语的私下聊了起来。

    吴锡浦于是托起酒杯,与陈斯珩一面对饮,一面也聊起他在永华航运公司的事。

    这晚,吴锡浦无疑是满意的,尤其是饭后与陈斯珩在偏厅的私聊中,听他透露出想捞些小利的意思,更是对他放心了许多。在他看来,陈斯珩既开了这样的口,足见他是时刻盘算着能有机会替自己办事的。

第14章 传话

    聂辰轩在76号特工总部正式成立后,被任命为总务处处长,并向黎仕邨举荐了陈斯珩,希望能给他安排一个会计主任的职位。只是黎仕邨对于陈斯珩这个人并不了解,因此并没有答应,只给了陈斯珩一个报账员的职务。

    聂辰轩有些担心,这样一个职位,陈斯珩未必会心甘情愿。毕竟以他的能力,在永华航运公司最多三个月就有升职的机会,怎么看都是留在原地更合算。

    为此,聂辰轩特意去了一趟永华航运公司,把陈斯珩叫到了他的私人办公室里。

    陈斯珩这天也确如聂辰轩的预料,寻了各种理由推托。

    聂辰轩于是好言劝说:“凡事总需有个过程,你没有多少阅历,对你的安排难免要走个过场,待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再提拔你,也是为了不给人留下话柄。”说话间,更是亲自为陈斯珩倒了一杯茶,递去他的面前。

    陈斯珩识趣的立刻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

    聂辰轩适时的一声,“你我不必拘泥,小心烫了手。”

    陈斯珩捏着杯沿接过来,低头看着那杯茶,接着方才的话,为难的说:“不瞒聂先生,我倒不是在意职务的事。”

    “那是什么?”

    “我素来怕与生人交道。”陈斯珩说,“眼下好不容易在永华航运公司混熟了,若是换个地方,又得从头来过。”

    “我可没看出你是怕与生人交道的。”聂辰轩笑道,“你刚入公司没几天不就跟那些小姑娘熟络得很。”

    “那不一样。”陈斯珩说。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话是这么说,可我留在永华航运公司,至少如今有您的关照,要是去了76号……”陈斯珩皱着眉头,刻意只说了一半。

    聂辰轩听着他这话,心里倒是几分欣悦,心想、陈斯珩倒像是把自己当了靠山。

    他从桌上一只银色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递去陈斯珩手里,说道:“这你不用担心,你去了76号还是在我手底下做事。总务处都是我说了算,只要你不犯错,没人敢为难你。”

    陈斯珩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夹着香烟,木讷的一阵沉默。

    聂辰轩猜测着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顾虑?”

    “的确是有些顾虑,可我又担心,说出来会叫聂先生笑话。”

    聂辰轩一笑,“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只管说。”

    陈斯珩又故作犹豫了一阵,说道:“我若去了76号,难免早晚会被抗日分子盯上。”

    聂辰轩从没想到他会有此担心,可仔细一琢磨,他又觉着,陈斯珩会有此顾虑,倒显出他对这一行知之甚少。

    “你这是杞人忧天了。”

    “那可未必。”陈斯珩不以为然。

    聂辰轩眉心一蹙,无奈的一笑,“我就拿生意上的事来跟你打个比方。假设军统在上海潜伏一个小组的成本是五条大黄鱼,而你在76号的职务只与财务相关,你能接触的情报就相当于一客生煎馒头,你说会有人拿着五条大黄鱼去赌一客生煎馒头吗?”

    “这么说,这差事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聂辰轩笃定的一句,“不要说杀身之祸,就是你以为的那些麻烦也不会有。”

    陈斯珩假装考虑了一阵,又说道:“那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若去了76号,不论眼下还是往后,但凡接触情报机密的职位,都不会安排我去,我只懂财务。还有,拿枪的事,我也断然是做不了的。”

    聂辰轩此前就听吴锡浦说过,陈斯珩这人是只想着一身轻快,安安稳稳捞点小钱,生活里有几分小资情调,便是满足了。眼下看来,只觉是一点不假,于是笑着问了句,“我若答应你,你能答应我吗?”

    “只要您给我打这保票,我全凭您的安排。”陈斯珩说。

    “我今天就给你打个保票。”聂辰轩笑着站起身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斯珩点了点头,又略显犹豫的说:“还有一件事。”

    “你放心,这既然是我的安排,定然不会亏待你。”

    “有聂先生在,这事我是不担心的。”陈斯珩说,“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原本今天也是要去拜托您的。”

    “什么事,你只管说。”聂辰轩笑道,“但凡我能替你办的绝不推辞。”

    陈斯珩说道:“您知道,若然当初没有吴队长的引荐,我是无缘得遇您的。所以,眼下吴队长有一事托我来拜托聂先生,我实在不便推辞。”

    “这个吴队长也真是,有什么事是不能当面跟我说的,还要来为难你。”聂辰轩话是这样说,但吴锡浦的算盘他清楚的很,无非就是想借着永华航运公司得个便利,好叫他那些走私的货物能顺利运出上海。而他之所以托陈斯珩来求自己,一来是他拉不下脸面,二来是防着万一被拒,他自己再亲自出面,自己定然不好驳他两回面子。

    事实上,吴锡浦的那些生意,黎仕邨早就对聂辰轩说起过,甚至提过,若是吴锡浦求上门来,只要他做的不是棉粮、军火和西药的生意,都可以替他行个方便。

    聂辰轩此刻只装作一无所知的问道:“你就直说是什么事。”

    陈斯珩说道:“吴队长有批货想借永华航运公司运离上海。”

    聂辰轩没有答复,沉默了一阵,很是为难的说:“想必是走私货物吧,这事可不好办,如今战事吃紧,日本人对各处码头的物资进出都盯得很严。”

    他话说到此,又皱起眉头沉默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吴队长既然托你给我带话,想来我要是拒绝,你免不了为难。这样,我就替他想想办法。”

    陈斯珩站起身,郑重的鞠了一躬,“多谢聂先生体谅。”

    聂辰轩略微竖起一只手掌,“你我之间就不必这般客套了。不过,有句话我可说在前边。眼下已近入秋,日本人正是筹备军需的时候,这货里若是夹带了棉粮、军火和药品,那可是神仙来了也保不住。”

    陈斯珩领会的回道:“这话我一定带到。不过吴队长说,这批货就是些洋酒和一些女人用的丝袜、香水之类的东西。”

    聂辰轩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语气却是异常深沉,“怕是不止这些吧,起码烟土是少不了的,否则他大可不必来找我。”话说到此,他刻意顿了顿,却又分明一副言语未尽的样子。

    陈斯珩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

    过了片刻,聂辰轩又直起身,拉开手边的一只抽屉,接着说道:“有些话,我不便当面去提醒,还需你代为转告。”

    “您请说。”

    聂辰轩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划了一根雪茄火柴,旋转着雪茄均匀的微烤着,面上是一反常态的严肃,宛然警告的语气说:“烟土暴利,一直以来,日本人都盯得很紧。走私烟土这事切记谨慎,否则,一旦逾越尺度,日本人真要计较起来,那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聂辰轩如此担心确是有他的道理。毕竟,他在上海认识一个叫里见甫的日本人,此人与新近成立的梅机关机关长影佐祯昭私交甚密。几年前,这个里见甫就是被影佐祯昭请来上海的,而他来的目的就是烟土生意,且这烟土背后的利益更是涉及到日军的军费来源。由此可见此中的利害。

    陈斯珩看出,聂辰轩如此反常的深沉,是要叫他觉着这些话事关重大,于是郑重的回了一句,“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聂辰轩将点燃的雪茄递去陈斯珩的手里。

    “先生抬举了。”陈斯珩站起身,将手里的半截香烟摁熄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双手接过雪茄。

    聂辰轩微一摆手,继续说道:“告诉吴队长,就说我和一个叫里见甫的日本人有些交道,往后这烟土生意需与我知晓,才好方便安排。”

    在此之前,聂辰轩就不止一回听黎仕邨提起这烟土里的黄金,他言下之意,就是有心插手。所以,他将这番话带给吴锡浦,正是为了给他个暗示。

    聂辰轩心想,若是吴锡浦会做人,自然会为了稳妥求着自己做个中间人。如此一来,烟土卖去重庆那边,从那些腐败官僚手里换来真金白银,日本人产出的烟土又新开了销路,自是不会从中为难。更重要的是,吴锡浦、还有自己和黎仕邨从中又都有利可图,此中皆大欢喜的道理,他料想吴锡浦该是想得明白。

第15章 搭档的互补

    陈斯珩此刻还猜不出聂辰轩托他带的话里有什么暗示,但可以确信,这其中定然是有吴锡浦能听出的端倪。

    这天回到家里,他将这日下午与聂辰轩的谈话细节告诉了顾婉言。

    顾婉言耐心的听他细细道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面对他的疑惑,凭着她已知的情报推测道:“沦陷之前,这个里见甫就曾在上海开设了一家‘宏济善堂’,打着药店的招牌贩卖烟土。在那个时候,他就能在帮派林立的上海做烟土生意立足,显然不是一般的商人,这背后应该是有日本军部的支持。”

    陈斯珩这时又想起一件令他不解的事,“吴锡浦运出上海的货物都是烟土、洋酒和女人用的奢侈品。如今兵荒马乱,这些东西运出上海能卖到哪儿去?”

    “可能是运去重庆。”

    陈斯珩听了顾婉言这话,越发不解,“那不是国统区吗?”

    顾婉言说道:“在重庆的那些官僚眼里,国统区和沦陷区之间往来走私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事。那些官僚家眷过惯了奢靡的生活,又私藏了大量的黄金和银元,加之手握权力,不只借此满足物欲,更是操纵商人走私贸易,有些甚至是利用战备物资的交通线。”

    “简直是毒瘤。”陈斯珩愤愤的一句。

    顾婉言又说道:“你收集的这些情报很有价值。”

    陈斯珩的指尖把玩着一只打火机,“这也算情报?”

    “当然算。”顾婉言说,“我会将这件事向上级汇报,只要密切追踪吴锡浦的这批货,掌握切实的证据,这些发国难财的腐败官僚和商人,将来都必须被清算。。”

    陈斯珩见着顾婉言一脸的自信,试着说:“那我可以设法经手此事,查清楚吴锡浦装载那批货的船从上海出港的时间。”

    “不,如果他们的货在重庆出事,吴锡浦和聂辰轩一定会详细追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环节。”

    “那我能干什么?”

    “你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打入76号,保证自身的安全。在此前提下,收集琐碎的情报信息提供给组织分析。”顾婉言说,“目前为止,你对每一件事都处理的很好。你应该已经取得了聂辰轩的信任,否则,他不会来说服你去76号工作。”

    陈斯珩于此不以为然,“我看未必,如果聂辰轩信任我,就不会只在总务处给我安排了一个报账员这样一个最底层的职务。”

    顾婉言并不这么认为:“这不一定就是聂辰轩不信任你,有可能是黎仕邨的安排。黎仕邨这个人几度易主,像他这种无视忠诚的人,以己为鉴,对人的疑心自然也重于常人。尤其是对于别人举荐的人,就是不怀疑你的身份,也会怀疑举荐人的意图。”

    “这么说,聂辰轩的推荐倒成了个不利因素,看来往后要取信于黎仕邨是难了。”

    “那也不一定,我会帮你的。”顾婉言神秘的一笑。

    陈斯珩把玩着打火机的手指停了下来,“你怎么帮我?”

    顾婉言没有细说,转而说道:“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

    “还记得之前你掩护徐秋怡那晚的事吗?”

    “记得。”

    “我们的调查没有进展,始终无法确信那条交通线的哪一环出了问题。”顾婉言说,“现在只能设法从吴锡浦入手,打探出他的情报来源。”

    “我会想办法试探。”陈斯珩说着,又问道,“那条线上的同志有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除了一个目前还未联系上的同志,其他的人都已经问过,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顾婉言说。

    “这个联系不上的人会不会有可疑?”

    “可能性不大,他是个老交通员,叛变的可能非常小。”顾婉言说,“但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已经终止了那条交通线的所有活动,那条线上的同志也都转入地下。”

    陈斯珩又说道:“那晚,吴锡浦没有认出徐秋怡,如果将她和她的接头人作为节点,那在那条交通线上,徐秋怡一侧应该没有暴露,暴露的是她的接头人一侧。”

    顾婉言说道:“我们目前也是这样判断。眼下的麻烦是,暴露的不止一环。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交通员在家里遭到围捕时跳楼牺牲了,由此来看,敌人此前是循序渐进的秘密跟踪,暴露的范围无法估计。”

    陈斯珩又回忆着那晚说:“所以现在是要弄清楚,最初是在哪一环暴露的?”

    顾婉言点头说道:“不止于此,还要查清楚究竟是谁暴露了,怎么暴露的,调查清楚这些对我们今后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非常重要。”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情报的传递为什么要经手这么多人?”陈斯珩不解的问,“这难道不会增加风险吗?”

    顾婉言解释道:“情报网本身就很复杂,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止是76号,还有特高课、宪兵队、巡捕房,更甚至还要防备军统和中统。

    为了确保交通线两头的安全,每个交通员都会根据掩护身份划分活动区域,确保他们在各自区域内的各个接头地点出现都合情合理,每一个交通员也不是单独行动,还有掩护的同志以伪装身份暗中同行,在万一遭遇不测时,负责掩护交通员脱身,或者接替交通员转移情报。

    正常来说,即使有交通员暴露,甚至被捕,也有应对方案,被捕人员会用预备的假情报误导敌人。这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赢得时间应对,尤其是确保地下领导小组和地下电台的安全。否则、地下领导小组一旦暴露,我们在上海的情报网就会陷入无序状态,这是最危险的。而失去电台,就失去了与上级的联络,重要的情报无法及时传递出去。”

    陈斯珩依旧不解的说:“可交通员如果抓捕,携带的情报应该很难避免泄露。”

    顾婉言摇了摇头,“情报是用密码传递的,就连交通员也看不懂情报的内容。即使情报被敌人截获,在不知道解密方式,也没有密码母本的情况下,敌人解密情报信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明白了。”陈斯珩说:“接下来,我会尽快想办法试探吴锡浦,设法探出一些信息。”

    顾婉言又提醒道:“但切忌冒险,任何时候都不能以暴露身份为代价。”

    “我会小心的。”

    顾婉言再次强调说:“你要记住,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潜伏,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做到绝对避免一切暴露的危险。”

    “我知道了。”陈斯珩望了一眼窗外,喝了一口水,又转而问了句,“天晚了,你这里有晚饭吃吗?”

    “有倒是有,不过是中午剩下的。”顾婉言指了指墙边的斗柜,“你要不嫌弃,我再去煮点米饭。”

    陈斯珩看着墙边的斗柜上用报纸盖着的一只盘子,“不用了,等一会儿小贩来,再买两只粽子好了。”

    “我还有酱瓜。”顾婉言拿了一只碟子,从床下边拖出一只玻璃罐子,用筷子夹出两根酱瓜,“你等等,我去楼下灶披间切一切。”

    “不用了,一人一根,正好。”陈斯珩把斗柜上一盘红烧冬瓜摆去小桌上,“这还真有点像是在过小日子。”

    “你今天和上回可不太一样。”顾婉言笑了笑,将盛着酱瓜的碟子摆去桌上。

    陈斯珩拿出钱包,取出里边的钞票,递去顾婉言面前。

    “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陈斯珩说,“一个雌老虎,跟了个在外边搞花头的男人,当然是要把他口袋里的钱管的死死的。”

    顾婉言扑哧一笑,“那这钱我就替你保管着。”

    “不用替我留着。”陈斯珩看着盘子里贴着盘底的几片冬瓜,“总吃得这么素可不行。我知道你们讲究节俭,但这些钱不在经费之内,吃的像样一点,总不算违反规定吧。”

    顾婉言坐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后方的同志比这不知道要艰苦多少倍,他们很多人甚至已经几年没有吃过一碗白米饭,一个白面做的馒头了。我们在这里活动的经费都是他们紧衣缩食一点一点省出来的。所以,我们利用掩护身份赚的钱都会尽可能用在经费上,减少后方同志的负担。”

    “我知道。这些钱既然交给你了,就由你自己决定。”

    “你误会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不是为了任务需要,我还是希望能保持节俭的习惯,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花销。”顾婉言说,“至于这些钱,我会暂时替你保存。”

    “也好,接下来就会有用钱的地方。”陈斯珩说。

    “是有什么安排吗?”

    “算是也不是。你的那些衣服和鞋都旧了,上回去吴锡浦家里,你那只手包也有些寒碜,好像还修过。”陈斯珩说,“女为悦己者容,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一个纠结于爱情的女人,越是吵吵闹闹,就越没有安全感,在爱的男人面前便越是要妩媚才好。你若总是这么不讲究,往后和吴锡浦、聂辰轩那些太太们打交道,难说他们不会怀疑你对我的感情是装的。”

    顾婉言细细想来,觉着他这话也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做?”

    “先抽空去云裳服装店让老范做一件旗袍。”陈斯珩说,“选烧花绒的面料。”

    顾婉言听着这话,不免有些费解,“这天气眼见就要转凉了,选了烧花绒的面料想来也是穿不了多少时日,就是要做一件,至少也该选适宜秋天的面料。”

    “这你就不懂了。”陈斯珩说,“唯有这样,才好叫人觉着,你是因了我在外边风流,时常与我吵吵闹闹。”

    “这也能看得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陈斯珩说,“男人安分,女人才会勤俭持家。这男人要是在外边不三不四,钱省下来也是让他拿去叫别的女人快活,还不如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哪里还会去算计钱花得值不值当。尤其是吵了架的时候,赌气跑去做了一件没几天好穿的旗袍,叫男人见着生气,心里才真真是痛快呢。”

    顾婉言一时忍俊不禁。

    陈斯珩用指尖敲了敲扶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可别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

    顾婉言摇了摇头,“我是笑你那句,叫男人生气,心里才真真是痛快。你这话我要记下来,写进小说里去。”

    “你还真得记在心里。”陈斯珩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反倒是不经意的泛起一丝隐隐的愁态,他自己亦有察觉,于是故意低头点了一根香烟,避开顾婉言的视线,又说道,“要装成另一个人,就得在人前把自己真真活成另一个人。”

    顾婉言点了点头,“我在这种事上没多少经验,往后你要多教教我才好,免得到时候人前漏了马脚。”

    “用不着心急,慢慢来。”

    顾婉言摇了摇头,“我要尽快寻一个机会和黎仕邨的太太虞若卿见一面,这样才能尽快给黎仕邨留下一个值得信任的印象。”

    陈斯珩不免好奇的问道:“你和黎仕邨的太太是有什么交情吗?”

    “我和她倒没有交情,不过我姐姐和她却有些渊源。”顾婉言说,“上级安排我和你搭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以我看,那些人未必会念旧情,何况还是隔了一层关系。”陈斯珩说。

    “还是值得一试的。”顾婉言向他说起此中的缘由,“民国二十一年,黎仕邨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拘捕期间,我姐姐收留过他的太太虞若卿。而虞若卿对黎仕邨又不只是情,亦是有恩。所以应该可以借此在短时间内拉近与黎仕邨的关系。”

    陈斯珩认同的微一点头,又不禁皱起眉头,“现在难的是,你要怎么和虞若卿见面。若是登门拜访,未免有些刻意,难保人家不会多心。”

    顾婉言于此也认同,“最好是制造一个邂逅的机会。”

    “这事还是要等个适宜的时机,暂且从长计议的好。”陈斯珩说话间拿起筷子,看着盘子里那几片冬瓜,端起顾婉言用冷饭简单做的一碗茶泡饭,只就着酱瓜咽了两口,终是又放下碗,看着窗外,有所盼望的等着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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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蜂介绍:
一部谍战三十六计,一场刀山剑树中的潜伏。
1939年春,夏逸清秘密前往上海筹备“茧蜂”计划。他的出现,也为陈斯珩灰暗的市井人生点亮了一盏明灯,从此、陈斯珩加入地下战线,在搭档顾婉言的帮助下,凭借智谋与伪装渗入76号汪伪特工总部。
在这潜伏的背后,依靠的更是地下党组织缜密的安排与同志的掩护。在这地下战线上,那些曾经普普通通的劳工、车夫、裁缝、小贩……在组织的发展与领导下,成为了智勇的斗士,充分体现了八年抗战是一场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展现了其特有的正义性与群众性在反侵略战争中强大的生命力。
本人同类型小说《石库门》获2016年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本书品质有保障,不妨费心一读。茧蜂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茧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茧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