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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琢瑾.     茧蜂txt下载     茧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危若朝露(上)

    这晚,夏逸清在行动一队的拘留室里突然毒发,等到医疗室的丁启暄被叫来时,也已是无济于事。这令沈寒青猝不及防。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那碗鱼汤,一把抓住派去订菜的人,问道:“这些菜你究竟有没有仔细检查过?”

    “我是照老规矩,每样菜都让店里的伙计尝过,才装进食盒的。”

    沈寒青随即又翻过食盒的盖子。

    去订菜的人又赶紧的说道:“食盒我也仔细检查过。”

    沈寒青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把这些菜都尝一遍。”

    “队长,我都是照规矩做的,没有任何疏忽。”订菜回来的人抗拒的站在原地。他很清楚,夏逸清会突然毒发,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亡,必定是只消一丁点便能致命的烈性毒药。尽管他笃定自己买回来的菜没有问题,但难说这毒不是这屋里的什么人偷放进去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丁启暄说道:“沈队长,用不着拿人来试,我从这些菜和尸体上各采集一些样本,送去化验就清楚了。”

    沈寒青看着他那副清瘦的身形,干瘪的面上一副古怪的笑脸,“你笑什么?”

    丁启暄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叫那张脸笑得越发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张脸是过去被毒伤了神经,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的。”

    “行了,废话少说,快些取样拿去化验。”沈寒青又问道,“需要多久?”

    “这不好说,样本要送去宪兵司令部才能化验。”丁启暄一面从药箱里取出器械,一面说道,“这毒定然是烈性的,看他的样子,十之八九是中了氰化钾的毒,这不要说吃下去,就是沾到身上也会中毒,这间屋子最好是先封起来。”

    沈寒青又向屋里的其他人威胁道:“这事查清楚之前,这里的人谁也不许离开76号。”

    就在这晚夜深时,沈寒青坐在办公室里方才小憩了片刻,桌上的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他一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拿起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一面提起电话,一面拨燃打火机。

    打来电话的是行动一队留在打浦路打浦桥那片棚户区继续搜索的人,向沈寒青报告说,在那片棚户区发现了一辆半新的脚踏车。

    方才还有些睡意的沈寒青一听这个消息,立时变得清醒,问道:“附近的房子都搜查过了吗?”

    “都搜查过了,没查出可疑。”

    “先让人把脚踏车送回来,你们接着搜查。”

    沈寒青挂断电话后,仔细思忖了一阵。

    住在棚户区的人多半是不会有余钱去买脚踏车的,就算买得起,也要上牌照、办驾照,每月还得交养路费,若是手头果真有这般结余,也用不着住在棚户区那种地方。且根据对发现脚踏车地点的描述,那辆脚踏车很像是因了不得已被临时藏起来的。

    沈寒青只觉这晚是有漏网之鱼,由此又不免想到夏逸清此前一反常态的配合,接着又在行动队的拘留室毒发身亡。此中的蹊跷令他不免猜测,或许是中了圈套,夏逸清很有可能是故意利用电台引开注意,掩护其他人撤离。且他一定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了毒药,再假意投诚,令自己麻痹大意,再借着喝汤的机会趁人不备服毒自杀。

    沈寒青愤愤地捏着燃烧的烟头,于指尖直搓下黑色的粉末。但旋即,他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重又点了一根香烟,不免庆幸的想,好在找到了这辆脚踏车,漏网的人便是跑的了初一也跑不了十五。

    毕竟,沪上所有脚踏车都必需上牌照,否则骑出去,一经发现便会被没收处罚。且牌照与驾照是要带着自己的身份居住证去办的,且有明文规定脚踏车仅限本人使用,不得租借、商用。就是从人家那里转手买来,也一样免不了重新去办手续,毕竟卖车的人是不会蠢到每月替人去交养路费的。因此,沈寒青笃定,只要这辆脚踏车的牌照还在,查出车主就不是难事。

    只是这晚,脚踏车被送回来时,沈寒青看了那辆脚踏车的牌照,是公共租界发放的,不免又觉着有些棘手。毕竟,此前因了越界筑路地带的冲突,76号与公共租界那边已然闹僵,要派人去查这脚踏车的牌照,那边的人未必会配合。便是配合,也难说不会故意拖延。

    翌日早晨,陈斯珩故作一副颓丧的摸样,俨然是因了昨晚与林曼昕私通被抓了现行的事提不起精神来。刚进了76号的大门,恰巧望见梁枕书从东侧警卫队的营房走出来,一只手捂着脸,低着头,一路紧着脚步走去大门的方向。不多时,营房里又陆续跟出来几个人,一个个也都捂着脸。

    陈斯珩见着他们那副样子像是挨了耳光,叫住梁枕书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梁枕书一抬头,停下脚步,说道:“方才挨了吴队长一顿训,让我们去昨晚抓到地下党的那片棚户区继续搜查。”

    陈斯珩心里不免一惊,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问道:“昨晚抓到地下党了?”

    梁枕书点头说:“抓到了一个,还破获了一处地下党的电台。”

    陈斯珩又试探的问:“既然抓了人,又破获了电台,吴队长不是该奖赏你们才对吗?”

    “人是沈队长抓的,电台也是沈队长带人搜到的。”梁枕书说,“吴队长让我带人配合沈队长行动,可我们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不过这事你也需想开些,毕竟是跟着人家行动,定然不会给你机会。”

    “这倒也不是……”梁枕书话到嘴边,觉着身后有人走近,便又没再说下去。

    陈斯珩又试探的问了句,“那抓到的人开始审讯了吗?”

    “听说抓回来的那个人昨晚死了。”

    陈斯珩心里一沉,几乎就要显露在脸上,他极力的克制着,不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来控制情绪,故作好奇的问道:“怎么死的?”

    “中毒死的。”梁枕书说,“今早医疗室的丁启暄还把采集的样本送去了宪兵司令部,据说是要化验,好进一步调查。”

    陈斯珩故作好奇的说道:“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梁枕书压低了声音,好意提醒道:“听说那人死前,沈队长还招待了他饭菜。昨晚抓捕的时候,我也在附近,那个地下党没有半点抗拒,而且行动还未结束,沈队长就亲自把他带回了76号。这里边的事想来不简单,您恐怕还是不要去打听为好。”

    陈斯珩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多谢提醒。我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去办吴队长交代的事。”

第92章 危若朝露(中)

    此前,清早的时候,沈寒青正要叫人去买早点,就听见窗外隐隐传来警卫队那边吴锡浦的骂声。他推开窗子仔细一听,才知道挨训的是昨晚吴锡浦派来配合自己行动的人。

    沈寒青明白,吴锡浦这是在指桑骂槐。虽说他本意是挑了个谁都不想去的地方,想着借此卖给吴锡浦和其他几个行动队的队长一个人情,却没成想歪打正着,整晚就只有他的行动一队有所收获。

    沈寒青知道,吴锡浦此时摆明了就是做给自己看的,于是在吴锡浦训过梁枕书几个人之后,叠起桌上一张抄着那辆脚踏车牌照号的纸,去了吴锡浦的办公室。

    吴锡浦见了沈寒青,阴阳怪气的一句,“沈队长,恭喜。”

    沈寒青低眉说道:“哪来的什么喜。您应该也听说了,我昨晚抓的那个人还没审就莫名其妙的中毒死了。眼下的线索就剩了一辆脚踏车。”话说着,将那张写着牌照号码的纸展开来,摆去办公桌上,“就是这个牌照。”

    吴锡浦低头看了一眼,“你说的脚踏车有什么可疑吗?”

    沈寒青搬了一张椅子,与吴锡浦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面的坐下来,说道:“我怀疑昨晚还有漏网之鱼,抓住的那个人是故意暴露,假意投诚,目的就是掩护他的同党撤离。而且他嘴里很可能是藏了毒药,他是故意自杀的。”

    吴锡浦于此并不关心,毕竟人不是他抓的,也不是在他手里死的,横竖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看着面前那张纸上的牌照号,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不会是说这辆脚踏车就是他的同伙用的吧?”

    沈寒青点头道:“他当时应该是利用棚户区里错综复杂的巷道躲开搜索的,在那种地方,脚踏车目标太大,又有声响,容易暴露。他藏起脚踏车,步行离开,这合情合理。”

    “这么说,只要查出这辆脚踏车是谁的,那这个人就是地下党。”吴锡浦手里捏着一根雪茄,在烟灰缸上落下烟灰,一根手指压在那张纸上,问道,“那你这意思是?”

    “我不过是借个机会聊表诚意。”沈寒青说,“昨晚的事,纯属意外,还望吴队长见谅,不要加深了以往您于我的误会。”

    “以往未必是误会吧。”吴锡浦不以为然的一笑,“你和庞禹盛的关系我还是清楚的。”

    “我和庞禹盛有些交情的确不假,正是因此,我才劝过他许多回,不要对黎仕邨事事言听计从,可他始终听不进去,非要来与您斗。”

    吴锡浦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其一,庞禹盛和自己斗是黎仕邨的幕后操纵。其二,沈寒青非但不想与自己斗,也不愿像庞禹盛一样去做黎仕邨的棋子。

    吴锡浦直起身来,试探道:“在这76号,我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沈寒青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三国鼎立起于孙刘联盟,若是起于孙曹、刘曹联盟,这往后哪里还会有孙刘的一席之地。”

    吴锡浦一笑,“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沈寒青又说道:“我此番诚意还望吴队长收下。”

    “你既有诚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吴锡浦随即叫了人来,吩咐将那张抄着牌照号的纸即刻送去给梁枕书。他了解梁枕书曾在警察局工作,调查牌照这种事交给他应是里手。

    沈寒青待吴锡浦的人离开后,又说道:“吴队长,还有件事不知您是否听说了?”

    “什么事?”

    “昨晚行动前,陈斯珩带着电务处一个叫林曼昕的报务员离开了76号。”

    “这我昨晚就知道了。他和那个林曼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又是趁着行动寻个借口,瞒着他太太去和那个林曼昕私会去了。”

    “或许是我多心了。”

    吴锡浦听出他这话里有话,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倒也不是怀疑谁,我只是觉着昨晚的事有些蹊跷。”沈寒青说,“过去这一年,地下电台每次发报的时间虽然缩短了,但发报的频率却增加了。就算电台暂时关闭,也会在一定时间后再次启用,那怕就是转移地点,也终归是能被侦测到。可昨天晚上霞飞坊和哥伦比亚路749弄这两处地带的电台关闭之后,就再没侦测到电台活动。”

    “你怀疑有人通风报信?”吴锡浦问道,“那你觉着陈斯珩和那个林曼昕哪个更有嫌疑?”

    沈寒青故意对陈斯珩避而不谈,只说道:“林曼昕是电务处的人,有可能用了什么手段事先得知被侦测到的电台区域,然后利用陈斯珩离开76号,去通风报信。”

    “他们两个人既然是私会,那就不可能分开。”吴锡浦说,“如果陈斯珩没有嫌疑,林曼昕就算离开了76号也没有机会。”

    “除非……”沈寒青故意将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吴锡浦却是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怀疑陈斯珩是她的同党?”

    “这我倒不确定。“沈寒青说,“不过,我想起庞禹盛离开上海的那天早晨提醒我的一些话,现在想来,他对陈斯珩的怀疑倒是有些道理。”

    “他说了什么?”吴锡浦问。

    沈寒青于是将庞禹盛临别那天早晨说的话又向吴锡浦详尽的说了一遍。

    吴锡浦听后也不免觉着有些道理。更何况,此前他一再催促陈斯珩替他探听些情报,好分析粮价的行情,可陈斯珩却迟迟没有消息,以致他心急误判,便将囤积的粮食统统清仓。结果没过多久,粮价便接连上涨。他至今于此事依旧恼怒,心想,不论陈斯珩有没有嫌疑,眼下都好借着沈寒青给他些颜色。

    沈寒青见吴锡浦没有说话,于是又问了句,“您觉着要不要对陈斯珩和林曼昕查一查?”

    吴锡浦毫不犹豫的一句,“既有嫌疑,当然要查。”

    沈寒青会意的一笑,凭着他的经验,笃定昨晚霞飞坊和哥伦比亚路749弄的行动失败,必定是走漏了风声,而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就是林曼昕。他想着,眼下有了林曼昕和那辆脚踏车这两条线索,不可能一无所获,只要查实了林曼昕是内鬼,那陈斯珩便是横竖也撇不清干系。

    自从庞禹盛夫妇在去南京途中遇刺身亡之后,沈寒青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一个报复的机会。他每每想起离别的那一日竟成了与她的最后一面,便无以忍受内心的愤懑与凄郁交织的煎熬。尽管他知道,庞禹盛与陶默君在去南京途中遇刺,多半是吴锡浦所为,可他又明白,凭他是对付不了吴锡浦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报复陈斯珩,以此来解心头之恨。

第93章 危若朝露(下)

    这一整天,陈斯珩在76号可谓是度日如年。既是因了同志的被捕牺牲,心里萦绕的悲痛,与对自己没能早一些通知的自责,又担心替他去棚户区取脚踏车的人会否被警卫队的人发现。

    黄昏时,他离开76号,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回家里。方才走到楼下,便听见楼上传来顾婉言的声音,“磨磨蹭蹭的,难不成果真是不想回这个家里来了?”

    陈斯珩抬头望了一眼,见顾婉言从前楼探出身来,心想、多半是出了什么事,她才会这般催促他上楼。

    陈斯珩紧着脚步进了墙门,一路上了楼去,方才进了前楼的屋门,便见着梁枕书,满面通红,头发上还隐约能见热气,一看便是匆匆赶来,才刚到不久。

    “梁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梁枕书紧绷着一张脸,待陈斯珩关了门,才说道:“要说的事我都已经告诉您太太了,现在其他人正在回76号报告,我是寻了个借口过来的。您现在准备准备,赶紧逃还来得及。”

    顾婉言接过话来,故作埋怨的向陈斯珩说道:“你昨晚丢的脚踏车看来不是让一般的小毛贼偷的。”

    陈斯珩知道她这是在提醒自己,即便梁枕书是念着此前的恩情来报信的,这个时候也不能轻易暴露了身份。

    梁枕书见陈斯珩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安,又安心了几分,对陈斯珩说道:“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究竟是谁偷了您的脚踏车,不过脚踏车既然是在棚户区找到的,您恐怕是一时说不清楚,还是先避一避为好。”

    “这件事你不必费心,免得受了牵连。”陈斯珩说,“若果真是有人陷害我,那这个人多半也是76号里边的,你若去查,弄不好还会被算计我的人暗算。”

    “我不在乎。”梁枕书说,“此前您帮了我,这个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太太想想。”陈斯珩说,“放心,不管是谁,想陷害我没那么容易。但人家要陷害你就不一定了,这件事你千万要置身事外,我自有办法澄清。”

    “可是……”

    “不用说了。”陈斯珩说,“你也不宜在此久留,万一被人发现,疑心你来给我通风报信,对你我都没好处。”

    他说着,轻推着梁枕书去到门边,“我没交错你这个朋友,恩不言谢,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您言重了。”梁枕书依旧犹豫的说,“果真不用我去查是谁偷的车吗?”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撇清和我的关系,免得让人抓着把柄受了牵连。”陈斯珩说,“至于我的事,我自会有办法解决。”

    梁枕书见他如此笃定,于是也没再多问。

    梁枕书走后,陈斯珩在顾婉言面前沉重且自责的说道:“昨晚我去晚了,我们有一个同志被捕牺牲了,我暂时还不方便打听被捕的是谁。”

    顾婉言的脸色顿时煞白,费解的说道:“你确信吗?”

    陈斯珩心情沉重的微一点头。

    顾婉言颓然的呆立在原地,又蓦然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压抑着一阵抽泣。她几次想要抬起头来,却又因了无以控制情绪,再三的将脸埋去他怀里。

    陈斯珩从未见她如此失控,她的反常就像是这个世界已然崩塌。

    许久,顾婉言才直起身来,自我安慰的说道,“一定是弄错了,以老夏的经验,就算被捕,也知道怎么和敌人周旋,不可能这么快就牺牲的。”

    她的话在陈斯珩的心里俨然一道晴天霹雳,“你说被捕的是夏逸清?”

    “是的。”

    “这怎么可能呢?”陈斯珩不解的问,“你怎么确信?”

    “我今天去云裳服装店和老范接头了,他告诉我,罗行知暂时藏在他家里,但老夏目前仍然没有消息。”顾婉言说,“昨晚电台那里就只有老夏和罗行知,如果有人被捕,一定是老夏。”

    “可我昨晚见到夏逸清了。”陈斯珩说,“以他的经验,我和罗行知都能安全撤离,他怎么可能会被捕?”

    “是老夏坚持留下,把最后一份情报发出去,所以让罗行知先撤了。”

    “为什么不先撤离,之后再发报?”陈斯珩紧握着顾婉言的肩膀,直至他注意到顾婉言疼痛的神色,才下意识的松开手,“对不起。”

    顾婉言摇了摇头,“昨晚需要发送的电报都很紧急,任何一份情报都不能耽误。老夏担心带着电台离开,万一被发现,就没有机会把那份电报及时发出去了。”

    “就没有其他电台了吗?”

    “老范家里还藏着一部旧电台,但发射管坏了,现在封锁很严,电台的零件很难弄到。”顾婉言说,“老夏很可能也是顾虑这一点,才会冒险留下把那份电报发出去的。”

    陈斯珩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始终低垂着头。

    顾婉言注意到,他面朝的地板上有泪水滴落。她知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止她自己,还有陈斯珩都需要尽快从悲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尽管夏逸清在顾婉言的心里,不只是上级,更像是父亲,尽管她此时的心里是如呕心抽肠,但她不断的提醒着自己,夏逸清曾说过的那句话,身为一个地下工作者,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性与冷静。

    她强忍着悲伤,轻轻地抱住陈斯珩,将他的侧脸贴在自己的怀里,细声安慰道:“我们现在必须冷静,没有时间沉浸在悲痛中,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现在,要尽快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知道,我明白……”陈斯珩声音颤抖的说,“眼下所剩的时间已经来不及安排撤离了,现在要想办法将我暴露后可能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老夏的牺牲一定是他自己的决定,以76号的行事作风,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杀他断了线索。”顾婉言问道,“你昨晚见他时,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陈斯珩回想昨晚,说道:“我离开前,他说了一句话,叫我不要疏忽任何一个人为我创造的机会。”

    “这话里应该是有暗示,老夏一向心思缜密,他或许那时就已经想到你有可能暴露。”

    陈斯珩说道:“现在想来,他在那个时候很可能就已经做了牺牲的准备,或许是担心我不会接受,所以当时才没有明说。”

    顾婉言忧心的说道:“眼下76号的人在侦测到电台的棚户区找到了你的脚踏车,你只凭一句脚踏车被人偷了是不可能蒙混过去的。现在必须想出开脱的办法,否则……”

    陈斯珩打断了她的话,说道:“眼下,要先考虑如何尽快割裂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避免牵连更多的人。尤其是你,一定要咬定不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有虞若卿这层关系,加上我去混淆视听,你就有机会撇清嫌疑,往后还有机会继续执行任务。”

    “现在首要考虑的是你该怎么办?”

    “现在已经不能考虑我了。”陈斯珩一个手势,示意顾婉言不要再打断他的思路,接着说道,“如果我暴露,徐秋怡也就暴露了,张文勖甚至也会因此暴露。在我被捕的第一时间,你就给虞若卿、方美颐,还有许佩珍打电话,一定要让他们觉着你是乱了方寸,要表现的很无助。我想、沈寒青手里既然有指证我的证据,虞若卿他们一定不会立刻出面担保,至少会要等到我经过一轮审讯之后,再看结果而定。

    这样以来,今有人出面帮你,你因为孤立无助去张公馆找我表妹徐秋怡说我的事就合情合理了。如此一来,张文勖在面上也就顺理成章知道了我被捕的事,让他演一场戏,把徐秋怡赶出张公馆,趁机将徐秋怡转入地下。这样一来,张文勖态度明确,就算76号怀疑他,这也能成为他辩解的理由,毕竟没有地下党会在紧迫的时候舍弃同志,这所有人都清楚。以张文勖在公董局和伪上海特别市政府中的人脉,76号没有合理的理由要明着抓他不大可能,但要防备76号的人暗中绑架,最好是能出钱去租界巡捕房疏通,派巡捕加强对赵主教路的巡逻。”

    “我记住了。”

    陈斯珩又提醒道:“我一旦暴露,76号就会监视张公馆,转移徐秋怡时一定要千万小心,不能出差错。最好是能在徐秋怡离开张公馆之前,找出监视张公馆的人,设法引开他们的注意。”

    “在这方面张文勖很有经验,不会出问题的。”顾婉言焦急的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怎么办?”

    陈斯珩垂目点了一根香烟,思忖了一阵,皱着眉头说道:“今早,梁枕书告诉我说,夏逸清是被沈寒青抓捕的,沈寒青还招待了他饭菜,后来才中毒身亡。这很可能是夏逸清被捕前就藏好了毒药,假意投诚,再趁人不备时服毒自尽。他这样安排,或许是为了制造沈寒青的嫌疑。”

    顾婉言忧心的说道:“如果只是这样,还是没法洗清你的嫌疑。”

    陈斯珩沉默了一阵,又蓦地摁熄了香烟,一面思忖,一面对顾婉言大致说了接下来的每一步安排。

第94章 身陷囹圄(上)

    时间在钟盘里一格一格的流逝,秒针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里变得格外分明。

    陈斯珩在楼下的灶披间炒了两道小菜,端上楼来,摆在墙角的八仙桌上,一面摆好碗筷,一面说道:“相处这么久,我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做饭。”

    顾婉言坐在桌边,心事沉重的没有说话。

    陈斯珩见了,一面盛饭,一面说道:“小的时候,我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任何时候都要坚忍,越是低落的时候,越是要能笑出来。”

    顾婉言端着碗,抬起头来。

    陈斯珩在桌边坐下来,又说道:“小时候,我不爱读书,考试总是不及格,所以每回把试卷拿回家给父亲看的时候,我便是一副笑脸。我父亲那时便说,这天下能拿恬不知耻当坚忍的独我一人。”

    顾婉言听了,禁不住的一笑,她知道陈斯珩这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陈斯珩这时又拿起公筷,往顾婉言的碗里夹了些菜,说道:“多吃些菜,你最近又瘦了,少了几分风韵,相比林曼昕可是逊色了。”

    顾婉言知道,他这既是玩笑,也是提醒她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于是借机吃醋的问了一句,“那你于我喜欢多些,还是于她的喜欢多些?”

    “我于她可没有喜欢。”

    顾婉言又问了句,“那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们不再需要彼此掩护身份,那个时候,你和我的结婚证还算数吗?”

    陈斯珩没有回答,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他应该做的就是避免一切情感因素对顾婉言造成干扰。他要确保万一自己无以避免牺牲,顾婉言依然能够保持应有的冷静,做出理性的判断,而不是感情用事。

    顾婉言又说道:“不论你如何打算,往后我都不会再与谁有另一纸婚书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便有人敲门。

    陈斯珩站起身来,走去开了门,朝门外的人问了声,“什么事?”

    门外的人朝房里看了一眼,客气的说道:“陈先生,我们是行动一队的,有件事想请您回76号协助调查。”

    “什么事?”陈斯珩问着,转身进了房里,又接着一句,“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先在我这里吃一点?”

    “不用客气,事情紧急,您还是赶紧跟我们走吧。”

    “什么事这么急?”陈斯珩问。

    行动队的人见他不慌不忙,惟恐耽误回去交差,索性说道:“我们昨晚在抓捕地下党的地点找到了一辆脚踏车,经过查证,那辆脚踏车是您的?”

    陈斯珩皱起眉头,故作思忖的问道:“你们不会是怀疑我跟地下党有什么关系吧?”

    “所以沈队长才让我们来请您回去协助调查。”

    “开什么玩笑?”陈斯珩一脸不悦的说道,“这定然是有人在陷害我,我昨晚把脚踏车停在诺曼底公寓的楼下,走的时候就不见了。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黎太太和聂太太,他们当时也在。”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这就挂一通电话给沈寒青问个清楚。”

    这时,行动队的人也不再客气,一声,“沈队长说了,有什么话等到了76号再说。”说话间,已然拿出手铐来,押着陈斯珩,将他的一双手反铐去了身后。

    顾婉言见了,立时说道:“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就不怕我去告诉黎太太吗?”

    行动队的人说道:“陈太太,见谅,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到时沈队长会解释的。”

    陈斯珩出门前,朝顾婉言说了句,“没关系,他们不敢胡来,早晚会查清楚的。”

    到了76号,陈斯珩没有被带去行动队的拘留室,而是直接被押去了审讯室。

    此时,沈寒青还在警卫队吴锡浦的办公室里。他在告诉吴锡浦已然将陈斯珩抓了回来之后,又试探的问道:“昨晚在霞飞坊附近搜查时,有人看见黎主任家里的车经过,这事确信吗?”

    “错不了,黎仕邨家里的那辆防弹汽车谁还能看错了。”吴锡浦说,“收队回来的路上,有人看见那辆车就停在诺曼底公寓的楼下。”

    “我查到电务处的那个林曼昕就住在诺曼底公寓。”沈寒青又故作忧心的试探道,“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名堂?”

    吴锡浦不耐烦的说道:“你要是瞻前顾后,那不如就此作罢。”

    “那倒不是,何况陈斯珩我已然让人抓回来了。”

    吴锡浦说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审?你要再耽误,万一他太太把虞若卿找了来,弄不好你连用刑的机会都没了。”

    沈寒青知道,这事若不拉着吴锡浦,万一顾婉言找来虞若卿替陈斯珩开脱,凭他一个人是招架不住的。可吴锡浦显然是在故作糊涂,想着坐山观虎斗。

    “眼下既有证据,这个陈斯珩十之八九就是地下党,他最初又是您推荐给聂辰轩的,这个时候您若没个明确的表态,难说黎仕邨事后不会借题发挥。毕竟、此前黎仕邨草拟那份《纯化特务计划书》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就是要借着招募前中统和军统人员,削弱您在76号的势力。我这也是担心您会在这种时候落个把柄在黎仕邨手里。不过,若是他太太果真来找我放人,您只需表个态,这事便又不一样了。”

    吴锡浦于他的用意已是听得明白,不外乎就是想拉着自己多个帮衬,万一虞若卿来了,他好借着自己来挡一挡。他心想,横竖他本就有心要叫陈斯珩吃些苦头,何况陈斯珩眼下又有重大嫌疑,自己也确是有必要表明态度,万一虞若卿来替陈斯珩出头,他也有机会反咬一口,于是说道:“你只管放心去审,不管有谁来碍事,你只管来知会我一声。”

    沈寒青一点头,“有您这话,我便好放心了。”

    这晚、被抓的不只有陈斯珩,还有林曼昕,只不过抓捕林曼昕的是楚仲生。

    此前、楚仲生得知吴锡浦的人查到了陈斯珩暗通地下党的证据,又听闻沈寒青派了人去抓陈斯珩,打听下来,得知林曼昕也有嫌疑,便去找了沈寒青,说是昨晚自己替陈斯珩打了保票,他们两个人才得以在行动前离开,担心万一这两人果真有问题,自己难辞其咎,要寻个机会自证清白。

    楚仲生虽说过去是军统的人,但以往与中统那边的人也没什么旧怨,加之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便与沈寒青有些交情。何况沈寒青现下巴不得多个人来帮衬,防着虞若卿来插手,于是便答应了。

    此刻,沈寒青方才进了审讯室,便朝着绑在电椅上的陈斯珩一拱手,说道:“陈先生,得罪了。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毕竟你眼下是有嫌疑。”

    陈斯珩只一句,“有话不妨直说。”

    沈寒青又说道:“那我就问了,你昨晚你和林曼昕离开后,都去了什么地方?”

    陈斯珩答道:“去了她家里。”

    “去她家里做什么?”沈寒青问。

    陈斯珩没好气的反问道:“背着我太太去林曼昕家里,还能做什么?”

    沈寒青又问道:“那林曼昕是住在打浦路打浦桥那一带的棚户区吗?”

    “她怎么可能会住在棚户区。”陈斯珩说,“她住在诺曼底公寓。”

    沈寒青故作一脸困惑的说:“这就奇怪了,既然林曼昕家住诺曼底公寓,你们昨晚离开后,除了林曼昕的家又没有去过别的地方,那你的脚踏车怎么会在打浦路打浦桥那一带的棚户区呢?”

    “看来不是什么小毛贼偷了我的脚踏车。”陈斯珩蓦然骂道,“哪个短命鬼要来害我。”

    沈寒青阴冷的一笑,“陈先生,想来你也知道,我们昨晚在那片棚户区搜到了一部地下党的电台。我看你还是照实交代吧,你我以往怎么说也有些交情,我也不想看你受皮肉之苦。只要你原原本本的交代清楚,我还好替你求个情。”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陈斯珩说,“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要来陷害我。”

    沈寒青故作一叹,“林曼昕现在就在隔壁,楚队长正在审她,以她一个娇弱的女人,加之楚队长的手段,想来是扛不了多久的。若是她先招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沈寒青,我自问没得罪你,这事你若真想查清楚,就去找黎太太和聂太太问问,看看我刚才说的是不是真话。”陈斯珩说,“昨晚,76号知道我和林曼昕一道离开的人不多,也想得到我会去林曼昕家里,要查清楚是谁偷了我的脚踏车陷害我不难,就看你肯不肯去查了。”

    沈寒青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混淆视听,想把这事说成是自己公报私仇,于是也不与他再争辩,转而说道:“陈先生,我这已是仁至义尽,你若再叫我为难,那我也只好照章办事了。”

    “等等,我要见吴队长和楚队长。”陈斯珩说,“昨晚知道我和林曼昕离开的除了警卫队第一大队就只有行动二队的人,陷害我的人一定在这些人里。”

    沈寒青朝一旁的人做了个手势,“陈先生是斯文人,先调到低档电压。”

第95章 身陷囹圄(中)

    深夜,楚仲生来到审讯室1号刑房,看着一张老虎凳上的陈斯珩,上身绑在一根十字形的木柱子上,大腿与板凳用麻绳牢牢的捆住,脚跟下边垫了三块砖头。

    沈寒青见着进门来的楚仲生,先是一喜,但看着他那副面孔,便又递了一根香烟过去,凑近他面前,小声问了句,“林曼昕还没招吗?”

    楚仲生低头点着香烟,声音清亮的说道:“那女人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昨晚离开76号以后,他们就只去过她家里。”

    沈寒青在他言语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陈斯珩,心里不免责怪楚仲生这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叫陈斯珩听见反倒安心,越发不肯招。只不过,这话他也没说出来。

    楚仲生又望去陈斯珩的脚,转而对沈寒青说道:“大腿绑得太紧了,脚也有些发黑,得缓缓,不然腿就废了。”

    “哪里还有时间让他缓缓。”沈寒青拉着楚仲生去到门外,小声说道,“他那个太太这时候恐怕已经在搬救兵了。他和林曼昕有一个招了都好说,要是都不招,等到他太太把黎太太找来,可不好敷衍。”

    “那还不好办吗?”楚仲生说,“黎太太要放人,我们放了就是了,出了差错,横竖也是黎太太担着。”

    “这可没你说的那么轻巧。”沈寒青说,“眼下都到了这一步,若是把陈斯珩放了,你敢担保他不会报复我们?”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倒像是骑虎难下了。”楚仲生说着,又试探的问,“那万一陈斯珩的太太果然找了黎太太来,叫我们放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吴锡浦说好了,他会替我拦着,毕竟眼下是有证据,只要吴锡浦出面,不查个清楚,黎太太也不敢轻易担保。只不过,黎太太万一施压,我们再想严刑逼供恐怕就难了。”

    楚仲生将信将疑的问道:“吴锡浦和陈斯珩可不是一般的交情,他的话未免不可信吧?”

    “就是因为有交情,这种时候,他才更要撇清关系。何况,那辆脚踏车的牌照是吴锡浦的人去查的,他心里自然会有分寸。”沈寒青说,“证据确凿,眼下就差这两个人招认。”

    他说着,推开1号刑房的门,朝里边一声,“再加两块砖头。”

    “等等。”楚仲生阻止道,“他的大腿绑得太紧了,要再加两块砖头,他的膝盖恐怕就废了。”

    沈寒青猛吸了一口香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信废了他的腿,他还不招。”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冲动。”楚仲生劝道,“我见他身上没有皮肉伤,想来你也是清楚,万一他太太把黎太太找了来,这场面若是弄得太难看,黎太太质问起来,你可不好交代,万一她再安排把陈斯珩移交别人去审,那这事就更难说了。”

    沈寒青听了他这番劝说,又冷静下来。

    楚仲生见他是被劝住了,于是又说道:“照我看,今晚就先到此为止,眼下先叫他缓一缓,让人把衣服给他穿上,面孔洗洗清爽,至少面上看不出受了多少刑。如此,就是黎主任来了,也不好开口把他交给别人去审。”

    沈寒青只觉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又说道:“去看看那个林曼昕。”

    楚仲生一面领着他去到3号刑房,一面说道:“今晚只是用了电刑,眼下人已是有些神志不清了,等明天她缓过来,我再叫丁启暄来,给她注射一针东莨菪碱,说不定就招了。”

    另一边,顾婉言照陈斯珩的安排,一连给虞若卿、方美颐和许佩珍挂去了几通电话哭诉求情,一如陈斯珩料想的,虞若卿和方美颐都只是宽慰了几句,叫她安心,谁也没有帮她把陈斯珩保出来的意思,许佩珍更是连装装样子都懒得,开口便是不耐烦的叫她去找虞若卿。

    紧接着,她便去了赵主教路的张公馆,向张文勖转告了夏逸清被捕牺牲的消息,又将陈斯珩此前交代的事告诉了他。

    张文勖随即联络以巡捕身份潜伏在法租界巡捕房的同志,让其安排前往张公馆抓捕徐秋怡,将其带去巡捕房关押。借此、一方面撇清自身嫌疑,一方面利用当下日本与法国维希政府之间的微妙关系,算准了76号的人不敢去法租界巡捕房强行要人,利用巡捕房暂时保护徐秋怡的安全。

    深夜,顾婉言回到了家里。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再与任何人联络。此前去张公馆时,她就发现有人在跟踪她,为此,在张公馆转达了陈斯珩的安排之后,张文勖还刻意与她做了一场戏,叫佣人很不客气的将她赶了出来。

    翌日清早,顾婉言疲惫的趴在书桌上小睡了没多久,便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她蓦地直起身来,提起听筒,电话里传来虞若卿宛然关切的声音,“婉言啊,他们还没有把斯珩放回来吗?”

    顾婉言也没有回答,拿着电话俨然崩溃的一阵嚎啕。

    虞若卿于是说道:“你先不要急,我这就去接你,到76号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婉言克制着,却又克制不住的抽泣,就连“谢谢阿卿姐”这几个字也是断断续续说了好几回才说完整。

    这天早晨,虞若卿陪着顾婉言去了极司菲尔路76号,一路上,顾婉言始终沉默不语,低垂着头,不时一阵梨花带雨,俨然成了一个失了魂的人。

    到了76号,黎仕邨已然安排了人在主楼前等着,虞若卿的车方才进了院里,接待的人便迎上来,简单说了几句之后,领着他们去了行动队的拘留室。

    陈斯珩让人反手铐着,侧躺在几张挨着摆放的木椅上,面上、身上虽是看不出有什么伤痕,但顾婉言叫醒他,他却甚至侧不过身去。虞若卿一看便清楚,沈寒青虽是没叫他吃皮肉的苦头,但伤筋动骨的重刑却是没少用。

    顾婉言与领他们来的人吃力的将陈斯珩扶起来,可他却也是坐不稳,又倒了下去。

    虞若卿于是一声,“这人关在76号里边难道还怕跑了,把手铐脚镣都打开。”

    一旁看守的人见虞若卿发话,也不敢怠慢,随即开了手铐脚镣,更是帮着扶起陈斯珩坐稳了。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顾婉言坐去他身旁,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又望了一眼虞若卿,“阿卿姐,他们这是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

    陈斯珩有气无力的说道:“电刑,老虎凳,我算是认清沈寒青了……”说着又一阵喘息,“他是要害死我……他是要……”

    “我去找沈寒青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虞若卿说着,又向一旁的人吩咐了一句,“你们也先出去,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虞若卿离开拘留室后,便去了隔壁的房间,见着靠墙的桌上还摆着一台录音机,一只扩音器里正传出隔壁的说话声。

    她不等站在桌子一侧的沈寒青说话,便问了句,“你审了一夜,有什么结果吗?”

    “暂时还没有。”

    “陈斯珩这个人我和黎主任都是了解的,他若不是受了冤枉,心里就该清楚已是死路一条,哪里还扛得住你那些手段?”

    沈寒青说道:“陈斯珩虽然没招供,但我们已经证实,那辆在搜到地下党电台的棚户区找到的脚踏车就是他的。”

    “那他是怎么解释的?”

    “他说前天晚上,他和林曼昕离开76号以后去了诺曼底公寓,把车停在了楼下的道旁,车是让人偷了。”

    虞若卿说道:“我前天晚上和他太太去过诺曼底公寓,他的确是和林曼昕在一起,后来他和顾婉言也的确是坐我安排的车回去的。”

    “您方便告诉我那是什么时间吗?”

    “十点左右。”

    “那就是在行动之后了,陈斯珩有可能是去通风报信之后再回到了诺曼底公寓。”沈寒青故作为难的说,“你刚才说的也没法洗清他的嫌疑。”

    “前天晚上,你们不是破获了一个地下党的电台,还抓了一个人吗?”虞若卿说,“陈斯珩若果真去报信难道地下党还会开着电台等着你们去抓?”

    “那也说不准陈斯珩不只去一处报信,最后赶到打浦路打浦桥的棚户区时是没来得及。”沈寒青说,“毕竟另外两处侦测到电台活动的区域是一无所获。”

    虞若卿冷笑了一声,“陈斯珩先去给军统报信,再去给地下党报信,这话说出来,你不觉着可笑吗?”

    沈寒青自知无从辩解,避而说道:“不管怎么说,眼下既然有证据,总要查个清楚。”

    虞若卿看出沈寒青是铁了心没有放人的打算,于是说道:“那就听听隔壁房间他们说了些什么。若是查不出什么,就把陈斯珩先放回去。不是还有一个林曼昕吗?一边审她,一边继续调查,另外再派人监视陈斯珩就是了。”

    沈寒青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借机朝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离开,去了警卫队。

    虞若卿看出沈寒青是不愿顺从,只不过又不敢当面薄了自己的面子,方才出去的人多半是得了他的暗示。

    虞若卿更是从黎仕邨哪里了解到,那辆脚踏车是行动一队的人带回来的,可昨日去调查脚踏车的却是警卫队的人,她由此不难猜到,方才出去的人是要去找吴锡浦,好把他搬来搪塞自己。

    她于吴锡浦在这个时候对陈斯珩落井下石也并不觉着奇怪,毕竟不久前,陈斯珩就私下对黎仕邨说过,吴锡浦让他打探一些不该打探的情报,陈斯珩受了黎仕邨的指使,没有帮他。因为此事,吴锡浦清仓了囤积的粮食,随后又逢着粮价大涨。为此,他还带人在交易所大闹了一通,逼着交易所降价,强行买进粮食又高价卖出,结果被告到了日本人和南京政府那边。以吴锡浦的为人,于此记恨在心也是情理之中。

    虞若卿见沈寒青有心与吴锡浦为伍,故意问道:“这事,你们黎主任就没有什么交代吗?”

    沈寒青避重就轻的答道:“黎主任昨天只交代我们必须严查。”

    “这要严查的恐怕不止陈斯珩吧?”虞若卿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昨晚可是听仕邨对我说,你抓回来的那个人当晚就死了,还是让人毒死的。送去化验的样本也已经有结果了,那几道菜都没有毒,唯独是打碎的那盏盖盅里的汤有毒。这你仔细调查了吗?”

    “目前还在调查,那晚在场的人都已关押在看守所。”沈寒青说,“不过那个犯人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他一定是事先……”

    虞若卿不等他解释,便沉着一副面孔说道:“沈队长,你这也未免太敷衍了吧?若是他有毒药,在你们抓捕之前他为什么不自杀?我还听说,抓捕时,那个人很配合,这像是一个求死的人吗?你总不会要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死前能喝你一碗鱼汤吧?”

    沈寒青正要解释,虞若卿已是站起身来,明着说道:“你有什么话也不用对我说,更不用叫人去搬吴锡浦来。人你若不肯放,我也由着你,但这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陈斯珩若有个三长两短,到时你也不必来与我解释,自己去跟黎主任交代。还有,我要提醒你一句,陈斯珩于76号的某些机密是知情的,谁要敢用东莨菪碱那种东西,叫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听的人小心身家性命。”

    她说话间,已然走去门边,出门时又回过头来,话里有话的一句,“你便是念及庞禹盛的旧情,替他不平,也该弄清楚庞禹盛究竟是让谁算计的,不要一时糊涂,做出认贼作父的事来。”

第96章 身陷囹圄(下)

    拘留室里,顾婉言看着瘫软无力的陈斯珩,愤愤的一句,“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陈斯珩微喘着一句,“不用担心,清者自清。”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求阿卿姐让他们放了你的。”顾婉言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交代的事,都已转告张文勖。

    陈斯珩食指颤抖着在她的手心上轻轻点了点,示意他已明白,又故意说道:“沈寒青是不会放我的,他是要拿我往死里整,我不求眼下就能出去,我只求能活到这事水落石出。”

    “不会的,既然有阿卿姐出面,他们不敢乱来。”顾婉言说,“谁要想以公谋私来害你,就是黎主任也不会放过他。”

    陈斯珩喘息着叹道:“此前我和林曼昕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许是我的报应,若不是与她私通,此回也不会叫人有机可乘来陷害我。”

    “经了这一回,我也想明白了,你若真是放不下林曼昕,我也不会再逼你了。”顾婉言说着便又落下泪来,一阵抽泣,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横竖我这辈子是离不了你的,若是你让人害了,我也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活。”

    隔壁的沈寒青听着两人的谈话,摘下耳机,摔在了桌上。这倒不是因为他认为抓错了陈斯珩,相反,他觉着是陈斯珩是猜到房里装了窃听器,才故意说出这些话来。不止如此,他甚至对顾婉言的身份也有所怀疑。

    这日凌晨,沈寒青收到消息,昨天夜里顾婉言去了张公馆,后来又让张公馆的佣人很不客气的送了出来。顾婉言离开后,紧接着,便有巡捕从张公馆带走了陈斯珩的表妹徐秋怡,押去了法租界巡捕房。

    在沈寒青看来,这都是有计划的安排,毕竟、以张文勖的人脉,没有证据是抓不了他的。就连法租界巡捕房那边,碍于眼下日本与法国维希政府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没法去法租界巡捕房把人强行带回来。

    沈寒青只觉眼下是进退维谷,当下除了那辆脚踏车并没有其他证据,眼下虞若卿又放了话,严刑逼供这条路已是行不通,他必须另做打算。

    这日上午,在虞若卿带着顾婉言离开76号之后,沈寒青便去找楚仲生商量。

    楚仲生听了他的顾虑,却照旧是悠哉的喝着茶说道:“这用刑的门道多了去了,也不是除了皮开肉绽就是伤筋动骨。”

    “虞若卿交代了,不许用东莨菪碱,想来是陈斯珩知道不少黎仕邨的秘密,怕他说漏了。”沈寒青说,“早知道我昨晚就用了,原本防着虞若卿会来要人,暂且不用东莨菪碱,待到敷衍了虞若卿,再来用。没想到反而错过了机会。”

    “东莨菪碱这种东西也未必果真就有奇效。”楚仲生说,“昨晚我亲自给那个林曼昕注射了一针,试探出来的都是些废话。”

    “那还有什么办法?”

    “还是要叫陈斯珩自己招才行。”楚仲生狡黠的一笑,“今天白日里先让他养着,等到晚上,在审讯室里升一炉火,带个温度计去。升到三十度,再让人每过半小时加一回炭,叫屋里的温度慢慢升上来,给他个适应的过程,免得他丢了小命。”

    沈寒青知道楚仲生是用刑的老手,他说的多半行得通,于是紧接着问道:“然后呢?”

    楚仲生接着说道:“到时再放一桶水在他面前,不出两个小时,他就会越发受不住干渴,说不定一杯水就能叫他招。”

    “好办法,那就照你老兄说的做。”

    “不过,这里边的分寸也得有个讲究,不能一点水都不给他喝,不然是会死人的。”楚仲生说,“什么时间给他水,一次给多少,都得算计好。否则、水少了不足以续他的命,水给的多了,他能撑得住,便又不会招供。”

    “这倒是个麻烦事。”沈寒青蹙眉叹了一声。

    “你也不用操这个心。”楚仲生说,“如今,横竖你我已是在一条船上,这事交给我就是了。”

    “那林曼昕呢?”沈寒青问。

    “林曼昕昨晚受了电刑,又注射了东莨菪碱,已是神志不清,我已然把她关去行动二队的拘留室了,让她暂时缓缓。”楚仲生说,“万一她死了,难说黎太太不会以此做借口,再来逼我们放陈斯珩。”

    沈寒只觉这话也有道理,何况眼下他苦无良策,楚仲生愿意来审陈斯珩,他是巴不得。毕竟、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立功表现,而只是要名正言顺的置陈斯珩于死地。只要楚仲生有办法叫陈斯珩招认,于他而言便是万事大吉。

    这晚,楚仲生让人准备了一炉炭火,照他的吩咐,将刑房里的温度慢慢的升到了四十三度,已是让人觉着燥热,他才把手下的人留在门外,独自进了刑房。

    陈斯珩双手被吊在刑架上,看着楚仲生,回想起昨晚,楚仲生来时,对沈寒青说林曼昕没有招供时毫不避讳自己听见,还有此前他帮着自己和林曼昕在戒严时离开76号,不禁猜测,楚仲生的身份或许并不简单。

    楚仲生一面解开领口的几颗纽扣,展开一把这扇,一面扇着风,一面又往火炉里一块一块的添炭,望着新添的木炭燃起的蓝色火苗。

    陈斯珩此时不止口干舌燥,严重脱水更是令他感觉头痛、反胃,他知道,这样下去,等到他意识不清的时候,随时可能脱水而死。

    他勉强问道:“楚队长,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楚仲生也没有理会,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几口凉水,又将剩的水泼在了脸上。

    陈斯珩无力的一句,“给口水喝。”

    楚仲生依旧没有理他,反倒是坐在审讯桌上,一条腿踏着一旁的椅子,放下手里的这扇,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根香烟。

    陈斯珩越发觉着楚仲生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不然,这个时候,他至少要问自己一句招不招认。他极力的让意识保持清醒,推测楚仲生如此的目的。

    他觉着楚仲生很有可能也是潜伏的军统特务,他如此是要灭口来保住林曼昕,于是试探的一句,“楚队长,你当初的苦肉计唱得妙。”

    楚仲生一听,站起身来。

    他这本能的举动,叫陈斯珩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楚仲生又添了几块大块的木炭,抓住陈斯珩的头发,叫他仰起头来,仔细看了一眼,他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你想弄死我,这可不高明。”陈斯珩缓缓地深吸了口气,即便如此,喉咙里依旧是如吃下了滚烫的沙子,他就着这深吸的一口气,缓慢的说道,“别忘了,那晚是你打的保票,我们才离开76号的。我要死得不明不白,下一个被查的就是你。”

    楚仲生迟疑了一阵,从身后的桶里舀出一杯水,递去陈斯珩嘴边。

    陈斯珩咬住杯子,仰起头将杯里的水喝了下去,这才又松开牙齿,搪瓷的茶杯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哐啷的声响。

    陈斯珩一连喘着粗气缓了缓,又刻意一笑,笃定的说道:“我们不如打个赌,不出几日,我就能大大方方的出去。”

    “你以为虞若卿会保你出去?”楚仲生说道,“她若是有心保你,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陈斯珩低垂着头左右地摇了摇。

    楚仲生问道:“黎仕邨就更不会保你了,聂辰轩此时于你也是避之不及,至于吴锡浦,非但没打算捞你,还落井下石。你还有什么机会?”

    “我的后台可不只有他们。”陈斯珩吃力的抬起头来,自信的一笑,“我要不是笃定能活着出去,就不会在家里坐等沈寒青把我抓来了。”

    楚仲生凑近陈斯珩面前,小声问道:“你要怎么澄清?”

    “这你不用多问。”陈斯珩说道,“你只要沉得住气,等我清清白白的出去,你我的交情还在。可我若死在这里,那黄泉路上我必会有你伴。”

第97章 雪上加霜

    翌日的下午,黎仕邨正要去沙发上小憩片刻,便传来敲门声。

    进门来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即便一袭黑色制服,也藏不住她的妩媚与风韵。

    黎仕邨一声,“柳小姐,什么事?”

    “我们刚截获了一段电文。”柳波芙说话间,将手中的电文递去黎仕邨面前。

    黎仕邨一面接过电文,一面问道:“这么快就破译了?”

    “这个频段使用的译码是之前已经破译的。”柳波芙说,“不过这个频段已经静默了两个月,就在刚才重新被启用。”

    “什么时候破译过这个频段发送的电文?”

    柳波芙问道:“您还记得‘渔人’和‘芒刺’这两个代号吗?”

    “记得,那是年前截获的电报。”黎仕邨看着电文上写着——1号电台已遭破坏,同志被捕,急待营救。

    “这个频段在刚才又连续发送了三遍这份电文。”柳波芙说,“这很可能是他们在发送重要情报时才会使用的频段。”

    “监测到电台的位置了吗?”黎仕邨问。

    “发报时间太短,来不及确定电台方位。”

    黎仕邨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电文,不免说道:“搜索地下电台的行动已经过去几天了,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发报?”

    柳波芙说道:“有可能是他们没有备用电台,无法及时发送这份电报。还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封锁了消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破获电台时抓捕了发报员。”

    黎仕邨猜测道:“这么说,这份电文中提到的被捕的人,有可能并不是指那个发报员。”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柳波芙说。

    “立刻通知情报处,派人秘密调查所有拥有商用电台的机构和黑市。”

    “我一直都在派人监视。”柳波芙说道,“如果有任何电台,甚至是电台零件的秘密交易,一定会有所发现,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黎仕邨叠起手里的电文,放去了茶几上,“继续监视,不可大意。”

    “是。”柳波芙又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其他的事了。”

    黎仕邨在柳波芙离开后又拿起那份电文,展开来,思索着柳波芙方才的猜测。

    黎仕邨原本认为那辆棚户区发现的脚踏车尚存疑点。毕竟,他对于沈寒青的为人及其与庞禹盛的交情都很了解。一年前,庞禹盛那件事,陈斯珩夫妇又替吴锡浦做了遇刺的旁证,不要说沈寒青,就连他也一度怀疑陈斯珩是参与了吴锡浦对庞禹盛的算计。因而,沈寒青借此机会做局陷害陈斯珩并非没有可能。毕竟,了解林曼昕的住处于沈寒青而言并不难,要在分散行动时,派个亲信去偷了陈斯珩的脚踏车藏去行动地点,这也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前天晚上,陈斯珩与林曼昕私通被抓了个现行,虞若卿也是亲眼目睹的。

    因此,虞若卿之前替陈斯珩求情时,黎仕邨便想着,于陈斯珩审个几日,若果真审不出什么,便安排先将陈斯珩放了,再派人秘密监视,如此也免于耽误他替自己做事。

    可眼下,柳波芙送来这份电文,却又令黎仕邨不得不怀疑,这电文中提到急待营救的人是陈斯珩。毕竟、抓捕夏逸清的消息目前仍是封锁的,地下党不可能在未确定夏逸清是失踪还是被捕之前就发出营救的请示。而如果陈斯珩是潜伏的地下党,沈寒青公然在陈斯珩家里对其实施抓捕,地下党那边很很容易得知消息,恰逢这个时候发送电文,营救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陈斯珩。

    想到此,黎仕邨挂了一通电话去总务处长办公室。

    聂辰轩接了电话,随即去到二楼主任办公室,方才进门,黎仕邨便将那张电文交给他看。

    聂辰轩此前对于陈斯珩被捕的缘由也是有所了解。毕竟、陈斯珩当初是经他推荐才进了76号,万一有问题,自己也难辞其咎。眼下看了这份电文,紧张的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黎仕邨见他不说话,话里有话的一句,“你放心,虽说陈斯珩当初是你推荐的,但我也不至于因为他是地下党,就连你也一并怀疑,否则也不会让你看这份电文。”

    聂辰轩这时心里才舒了一口气,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鬓角渗出的汗。

    黎仕邨接着说道:“我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万一这电文中提到的人就是陈斯珩,眼下要怎么处置才好?”

    聂辰轩想了想,试探的问道:“您是担心审下去,他会把我们过去的秘密也抖出来?”

    黎仕邨纠结的说道:“现在梅机关和特高课都盯着我们,如果什么都没审出来,人就死了,日本人那边不好交代不说,弄不好还会引得他们起疑,万一深入调查,我们那些台面下的事难说不会见光。”

    “这事好办。”聂辰轩说,“陈斯珩是76号抓的,且他本又是76的人,自然是要在76号审讯,没有移交其他情治机关的道理。人交给沈寒青去审,您只需交代他不许用东莨菪碱,他自然不敢违命,这样,就避免了陈斯珩在意识不清的状态说出不该说的话。接下来,只需让您太太多去探视几回,以显于此的关心,陈斯珩自然会要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也就不会说出什么于您不利的话来自断后路。”

    黎仕邨又问道:“如果陈斯珩果真是地下党,我倒很想挖出他的同党,看看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不过,我对沈寒青始终有些不放心,依你看,有没有必要换个人来审?”

    聂辰轩知道他的顾忌,说道:“这倒不必,人是沈寒青抓的,理应由他来审。您只需私下知会他,不论您太太说什么,让他不必顾虑便是了。只需交代他不能将您的授意告诉任何人,他自然会明白。只待审出一个结果,便好除掉陈斯珩,免除后患。

    再就是这份电文,或许暂时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为好,免得走漏消息,地下党那边察觉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密码。”

    黎仕邨于他这话仔细一番思量,又说道:“万一陈斯珩果真是地下党,76号潜伏了这么一个人,日本人少不了要来向我问责,倒时该做何解释?”

    “这也好办。”聂辰轩说,“到时候尽管推去吴锡浦身上便是了,毕竟这人最初是他推荐的。”

    “好办法。”黎仕邨说,“到时再把我们掌握的吴锡浦那些旧账都递去日本人和南京政府那边,顺势把他也除掉。”

    聂辰轩试探的问了句,“那我这就先回避,您叫沈寒青来?”

    黎仕邨微一点头,“你先回去吧。”

    这天下午,沈寒青在得了黎仕邨的授意之后,只觉是一身轻松。他心里想着,既然陈斯珩左右是没了生路,与其叫他痛快的死了,还不如再多折磨他几日。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审出什么来。

    沈寒青刚回到行动队,楚仲生便找了来,故作担心的问道:“我听说方才黎主任叫你去问话,不会是黎太太吹了枕边风,黎主任怪罪下来了吧?”

    “正相反,接下来我们只管审我们的,什么都不比顾虑。”沈寒青说着又问道,“那个林曼昕怎么样了?”

    “眼下有些神志不清了。想来是用了电刑,又注射了太多东莨菪碱的缘故,只能是先缓一缓。”

    “不急,慢慢来。”沈寒青说,“一时半刻审不出来也没关系,只要他们活着就有办法。”

    楚仲生又试探的一句,“那不如今晚交给我,再审他一个通宵?”

    沈寒青递了一根香烟过去,“眼下就是要陪他慢慢耗。今晚先叫他缓一缓,让丁启暄给他好好治治,再给他吃些好的补一补。不然,万一他扛不住,什么都还没说就死了,这到手的好事反倒变得没法交差了。”

    楚仲生借机说道:“也好,你我也在这里耗了两天了,不如一道去混堂汏浴,再回去好好睡一觉。”

    沈寒青笑道:“汏过浴,再去德兴馆吃红烧回鱼,我请客。”

第98章 生死边缘

    翌日清早,天刚放亮,不过五点多钟的光景,沈寒青便去了76号,命令在拘留室看守陈斯珩的人将其带去了审讯室,随即又让人把丁启暄叫了来。

    丁启暄挎着一只皮革的药箱,从医疗室赶了来,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干瘪的脸上泛着黑黄的油光,俨然一块刚从熏房里取出来的熏肉。

    沈寒青嫌弃的望了他一眼,问道:“昨晚给陈斯珩仔细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丁启暄回答,“心率有些不齐,呼吸不稳定,各处肌肉有不规律的痉挛表现,腿后侧的肌群拉伤严重,膝盖骨可能也有损伤……”

    沈寒青听得有些不耐烦,“你就告诉我,今天哪些刑用得哪些用不得。”

    丁启暄说道:“最好是挑些用在皮肉上的刑具。”

    “知道了。”沈寒青又问道,“那个林曼昕也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丁启暄说,“还是神志不清。”

    “当真神志不清,还是装出来的?”

    “不像是装不出来的。”

    “今天还要辛苦你,我审陈斯珩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沈寒青掏出三十块法币,塞去丁启暄手里。

    丁启暄一面收起钞票,一面点了点头。

    沈寒青和丁启暄去了审讯室,看着已被绑在刑架上的陈斯珩,向一旁的人问道:“昨晚给他吃过东西了吗?”

    “给他吃了些粥,不过他又吐了不老少。”

    丁启暄一旁说道:“这不奇怪,大概是电刑伤了脏器,不过应该能缓过来。”

    沈寒青又问道:“关六金怎么还没来,不是交代他今天早些来吗?”

    “已经让人去叫了。”

    沈寒青走近陈斯珩的面前,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向上提着,叫他的脑袋仰起来,一双满是仇恨的眼睛盯着他,原本白净斯文的面孔露出一副狰狞的笑脸,说道:“我倒想看看你能扛多久。”

    他说着,松开抓住陈斯珩头发的手,转身看着一旁的水桶里浸泡的藤鞭,一声,“先叫他吃顿‘阳春面’。”

    一旁的人从水桶里拿起鞭子,走去陈斯珩的身后,朝着他的后背一鞭一鞭的抽下去。

    混杂着石灰水酸味的房间里,鞭子的抽打声,痛苦的嘶吼声交织着于四壁回响。

    仅仅抽了六鞭之后,陈斯珩的头一垂,没了动静。

    沈寒青,朝一旁的丁启暄说道:“去看看。”

    丁启暄走上前,两根手指贴在陈斯珩的侧颈,接着又伸去他的鼻下,反过身来说道:“只是昏过去了。”

    “浇醒他。”沈寒青又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换一面接着抽。”

    如此用了半个小时的刑后,关六金这才来了。

    沈寒青一脸不悦的说道:“你总算是来了,这折磨人的事,你是行家,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关六金一面递上一根香烟,一面笑道:“要说这用刑的手段,楚队长那才叫行家,我不过……”

    沈寒青从关六金此前一再的推诿便看出,他是有心回避对陈斯珩的刑讯。毕竟这个关六金本就是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人,何况他又清楚陈斯珩在76号的人脉关系。

    沈寒青抽了一口香烟,朝着关六金吐出一团烟雾,一只手压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之前推三阻四,我不计较,但眼下你要再耍滑头,那可说不准沾上个同党之嫌。”

    关六金鼓起两颊的肥肉,露出一副笑脸,“这玩笑可开不得。”

    “那就废话少说。”沈寒青走去摆着刑具的架子前,挑出一根竹签和一只拔钉钳,“我听说你修指甲的功夫是最拿手的。”

    关六金看着沈寒青递过来的竹签和钳子,说道:“这钳子用不着,竹签子一根也不够。”

    “足够了。”沈寒青说道,“慢慢来,先从手开始,把他的指甲一块一块的卸了,我要留着做个纪念。”

    关六金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从刑具架上取了一只小木槌,待人将陈斯珩从刑架上解下来,绑去椅子上坐下,将他手掌摊平用皮带固定在扶手上。

    沈寒青站在一侧,目不转睛的望着陈斯珩的左手,催促道:“开始吧。”

    关六金于是将竹签插入食指的指甲,陈斯珩立时抽搐着一声嘶吼。

    关六金正要拿小木槌将竹签敲进去,沈寒青又说了句,“一双手脚拢共二十块指甲,慢慢来,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关六金于是拿着木槌将竹签敲进去一点,便又停顿片刻,审讯室里断断续续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吼声。

    沈寒青在关六金抽出竹签时,拿起拔钉钳,钳住血淋林的指甲,故意慢慢的将它与手指剥离,直叫陈斯珩在锥心的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紧接着,他又让丁启暄给陈斯珩拔掉指甲的手指上了药,包扎好。为了不叫陈斯珩轻易昏厥,更是在他的人中和太阳穴摸了薄荷脑。

    一个小时下来,如此一轮一轮的反复,陈斯珩被尽数拔去指甲的两只手已是毫无知觉。

    可从头至尾,沈寒青却是一句审讯的话也没说,全然陶醉其中,更是丝毫不打算给他缓上片刻。

    直至将近中午的时候,忽然,几个人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枪,方才进门便围住了沈寒青。

    沈寒青掏出枪来,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门外的走廊上几声鼓掌的声音,随之传来一声,“沈队长,你这一出李代桃僵、借刀杀人,唱得可是比戏台上还要精彩。”

    沈寒青循声望去,见着聂辰轩走进门来,费解的说道:“聂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辰轩没有理会,只问道:“行动那晚,你抓捕的那个地下党是有意投诚,这事属实吧?”

    沈寒青没有回答。

    “那个夏逸清被你带回来,喝了一盅鱼汤便中毒死了。”聂辰轩说,“而且化验结果唯有那只盖盅里的汤有毒,这怎么解释?”

    “这事还在调查。”

    “这事确需调查,只不过你也是调查的对象。”聂辰轩说,“把枪放下,只要你老实交代,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寒青越发觉着糊涂。

    聂辰轩也未解释,只一声,“下了他的枪,绑起来。”

    围住沈寒青的几个人利索的下了他的枪,将他绑了起来。

    “聂辰轩,就算要抓我,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吧?”沈寒青挣扎着说道,“你总不至于因为与陈斯珩有交情,就颠倒黑白。”

    聂辰轩说道:“沈寒青,看在你我同事一场,我就提醒你一句,你家里的收音机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不清楚吧?”

    “什么收音机?”沈寒青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聂辰轩也无心再与他多言,只摆了摆手,命令道:“先把他关去行动一队的拘留室,不许任何人与之接触。”

    他说着,又走去陈斯珩的面前,一面替他松绑,一面怒斥着周围的人,接着、又凑近陈斯珩的面前,故作歉疚的说道:“斯珩,你受苦了,没想到这个沈寒青如此狠毒,我和黎主任这两日都在设法替你寻找开脱的证据,不想还是叫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陈斯珩已是没有一丝气力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黎主任已亲自安排了车,我这就送你去医院。”聂辰轩说着,又朝着站在一旁无措的关六金喝道,“还不快找副担架来。”

第99章 烟消云未散

    聂辰轩随车将陈斯珩送去医院,在其接受了初步治疗后,他才照黎仕邨此前的吩咐挂了一通电话告知虞若卿,由虞若卿将顾婉言接了来。

    顾婉言到时,见着床上的陈斯珩满身晕染着血迹的纱布,蓦然崩溃的泣不成声。

    聂辰轩见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虞若卿一面扶着顾婉言坐去床边的椅子上,一面朝聂辰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此处有她安排。

    聂辰轩离开后,又给方美颐挂了一通电话,让她务必来医院做做样子,这才回了76号。

    病房里,顾婉言趴在陈斯珩的床边始终哭泣不止,任由虞若卿如何安慰,她也是止不住伤心的抽泣。

    躺在床上的陈斯珩听着耳边顾婉言的声音,迷迷糊糊觉着自己对她说了许多话,却实则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许久,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我没事。”

    顾婉言见他醒了,原本是庆幸,可转而却是越发哭的厉害,一面,一面说道:“怎么会没事,好好一个人,叫人折磨成这副样子。”

    虞若卿这时插进话来,“这也怪仕邨,若是早些查清楚,也不会给沈寒青有机可乘。”

    “黎太太……”陈斯珩断断续续说道,“劳烦替我谢谢……黎主任……还我清白……”

    虞若卿安抚道:“斯珩呐,你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我们定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谢谢黎太太。”

    “你不要多说话,你现在就是要多休息才好。”虞若卿说着,又对顾婉言劝道,“婉言,方才医生也说过了,斯珩身上的伤是养得好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万一哭伤了身子,反倒叫斯珩担心你。”

    陈斯珩缓了一阵,又说道:“想来……我这回是遭报应……婉言……往后我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

    顾婉言摇着头,“只要你好好活着,往后什么事我都由着你。”

    陈斯珩勉强的侧过脸来,望着虞若卿,说道:“黎太太……林曼昕……这回是受我连累……虽说……”

    “这事你不用担心,林曼昕也已送来医院救治。”虞若卿说话间看了一眼顾婉言,又故作关心的说道,“你们两夫妻如今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往后彼此更要珍惜才是。”

    顾婉言只顾了点头,又趴在陈斯珩的床边,哭得伤心不已。

    虞若卿心想,要说的话是都已然说了,接下来,再多说反倒适得其反,于是说道:“我先去76号问问仕邨这事后续如何处理。这里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斯珩啊,你只管安心养身体。”说着,又在顾婉言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婉言,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打电话来告诉我。”

    顾婉言站起身来,一脸感激的说道:“这回多亏了您和黎主任,要不是……”她话到一半,便又一连几声抽泣。

    “好了,不是有句老话吗?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虞若卿取出一块手绢,替顾婉言沾去面上的泪痕,转而说道,“多想想好的,不然你这样,斯珩也法安心休养。我先走了,记得,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接下来这些天,守着这里的人都由你们差遣,不管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们去办。”

    顾婉言点了点头,“我送送您。”

    “不用了,你多陪陪斯珩。”虞若卿说着,转身出了门去。

    一周后,陈斯珩让顾婉言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家里。

    原本他身体还未痊愈,照医生的说法,至少还要再住院一周观察恢复的情况,但陈斯珩知道,他不能再待在医院了,在那里人多眼杂,他急于了解的很多事都不方便去问顾婉言。

    这天上午,聂辰轩安排人和车将陈斯珩送回家里。陈斯珩让让顾婉言取了四十块法币,交与送他回来的两人以作答谢。

    将人打发走后,顾婉言又站去窗帘一侧,望着两人出了墙门,这才转过身来说道:“你该在医院多住些时日。”

    “我没事,眼下自理已然不成问题。”陈斯珩说,“医院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

    “我不是已经暗示过你,所有的事都照计划安排妥当了吗?”顾婉言站在脸盆架前,在盆里倒了热水,搓了一条毛巾,拿去陈斯珩面前,替他擦了擦脸和头发。

    “我自己来就好了。”陈斯珩抬起手,要去拿过毛巾。

    “老实坐着,别动。”顾婉言说道,“你只管说你的。”

    陈斯珩于是又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还有一件事要想办法解决。如今我洗清了嫌疑,如果对徐秋怡的下落不闻不问,一定会惹人怀疑。但沈寒青的人一定也找过她,行动队都没找到的人,我们轻易就找到的话……”

    “徐秋怡的安排和你的计划有些出入。”顾婉言一面擦着他的耳廓,一面说道,“张文勖考虑到当时将徐秋怡转入地下,有可能增加你的嫌疑,所以他联络巡捕房潜伏的同志抓捕了她。她被关押在法租界巡捕房可以避免被76号的人抓捕。几天前,我已经去巡捕房说明了情况,把她接回来了,这个时间她应该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这样安排倒是更周到。”陈斯珩说着,又问道,“老范那里的旧电台需要的发射管是在哪里弄到的?”

    “原本是要去黑市想办法的,但日本人和76号查的太严。”顾婉言说,“后来是张文勖想办法从一部商用电台上拆了发射管,借用了三天。”

    “不会出什么疏漏吧?”

    “不会,那部商用电台是登记了的,电台的持有人也很可靠,而且借用发射管期间,他把电台锁在了保险柜里,假说谈生意离开了上海。”

    陈斯珩又说道:“我想知道先后两份电报的内容。”

    顾婉言说道:“第一份电报的内容是,1号电台已遭破坏,同志被捕,急待营救。第二份电报的内容是,海鸥已背叛,芒刺已锄奸,取消营救。是照你最初的安排,使用已被监听的频段,用的是被76号破译的译码,海鸥这个代号也是编造的。”

    陈斯珩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去黎仕邨家里拜年的那天,他提起柳波芙破译了这个频段译码的事,否则这回果真是凶多吉少。不过倒正好借此机会,把‘芒刺’这个代号转嫁到了沈寒青身上。”

    “现在开始,你的代号‘芒刺’已停用。”顾婉言说,“你的新代号是‘无影’。”

    “知道了。”

    “不过这里边还是有细微的漏洞。”顾婉言又担心的说,“按理,76号封锁了消息,我们无从确信夏逸清被捕的消息。沈寒青期间也没有离开过76号。我们是如何获悉这一消息的,敌人有可能会怀疑。”

    “这倒不用担心。”陈斯珩说,“黎仕邨既然放了我,那就是也认为我是被沈寒青陷害的。而沈寒青在行动时是不可能抽身去偷我的脚踏车的,黎仕邨一定会怀疑行动一队还有他的同党,这样,走漏消息就有可能。就算是对行动一队的人逐个调查,那些人也多半会为了自保在相互间狗咬狗,只会引出更多解释不清的疑点,这横竖是个死局。”

    “还有一件事,你之前没有解释,我也没想明白。”顾婉言蹲在陈斯珩的面前,看着他指甲还未长出来的手指,“为什么我们不在第一份电报中就暗示夏逸清是被沈寒青毒死的,这样,你也不用多受这么多的罪,万一……”

    “没有万一。”陈斯珩说,“如果一开始就试图洗清我的嫌疑,黎仕邨是不会轻易相信的,甚至当时就可能想到,这个频段的密码被破译的事我也知晓,反倒会怀疑那份电报是有意安排。要对付黎仕邨这种多疑的人,只有先引他认定我就是地下党,任由沈寒青对我折磨,如此也一无所获的时候,再发第二份电报,才能有效的利用黎仕邨的疑心,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沈寒青的身上,认定他就是‘芒刺’,目的是利用嫁祸给我洗清他自身的嫌疑。”

    “那万一在我们发送第二份电报之前,沈寒青就对你下毒手,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吗?”

    “要想继续潜伏,完成茧蜂计划,这一回是必须赌的,但这也不是盲目的赌。”陈斯珩说,“沈寒青这个人做事一贯思路清晰,之前夏逸清在行动一队中毒身亡,这事于他而言很是棘手,如果我刚被抓捕又死了,那他必定无法交代。只不过,若是我始终不招,他就有可能会设计除掉我,求个死无对证,凭着那辆脚踏车的证据,咬定我是地下党。这就是我此前叫你务必尽快设法说服虞若卿去向他施压的原因,以此来延长我的生存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来恢复电台。如此才能确保我能活到柳波芙截获第一份电报。”

    “那接下来呢?”

    “只要黎仕邨得知第一份电报的内容,以他的为人,若然发现我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久,一定会想挖出与我相关的所有人,弄清楚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一定会交代沈寒青审出一个结果。”陈斯珩说,“一旦沈寒青得了黎仕邨的授意,便没了后顾之忧,他的目的就不再是除掉我这么简单,而是让我受更多的折磨,再设法慢慢从我嘴里问出情报,所以、在我招认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让我死的。”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顾婉言说道,“后来虞若卿又两次主动来接我去76号看你,按理,她没有必要这样做。”

    “这倒不难解释,我在刑讯过程中始终没有给被注射东莨菪碱,多半是黎仕邨有所交待,他是怕我意识不清,把他过去背着日本人做的那些事说出来。”陈斯珩说,“想来虞若卿也是受了他的安排,故意叫我觉着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只要对黎仕邨的事闭口不提,便还有一丝保命的机会。”

    “这我倒是没想到。”

    “还有一件事,只凭两份电报要算计沈寒青还不够。”陈斯珩说,“我让你转告张文勖派人在沈寒青家里藏证据的事,办妥了吗?”

    “已经办妥了,不过没藏证据,张文勖认为那样太明显,有欲盖弥彰之嫌。”顾婉言说,“他派人潜入沈寒青家里,把一部收音机换了与外壳不同型号的内机,并且留下了拆装的痕迹。黎仕邨收到第二份电报,怀疑沈寒青,就一定会派人去沈寒青的家里搜查,搜查的人只要发现收音机有新近拆装的痕迹,就一定会拆开检查,一旦发现内机型号与外壳不符,就不难想到是收音机的内机在近期被替换过。这样一来,黎仕邨很容易想到沈寒青家里的收音机原本是伪装的发报机,是被替换了,而我们也是因此恢复的电台。”

    陈斯珩微一点头,转而说道:“还有,楚仲生可能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顾婉言不免紧张地紧捏着手里已然冰冷的毛巾,问道:“他怎么会怀疑你?”

    “他很有可能也是军统的潜伏人员,当初与军统反目投靠76号或许只是一出苦肉计。”

    “确信吗?”

    “十之八九。”陈斯珩说,“在我被刑讯期间,他利用和沈寒青的谈话故意向我透露林曼昕没有招人。后来有天晚上,他单独审讯我,想置我于死地。我猜到他是想杀人灭口来避免林曼昕暴露,所以,我对他故意试探。只不过,我没有向他透露我的身份。”陈斯珩说,“但即便如此,他清楚那晚林曼昕急于离开76号是为了报信,而那晚我的脚踏车又在我们暴露的电台附近被发现,他由此是不难猜到我的身份。”

    “那会有危险吗?”

    “暂时还不会有危险,毕竟、我对军统还有利用价值。更何况,楚仲生单独审讯我时,我已向他暗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应该清楚,一旦我暴露,他和林曼昕便都会暴露,这种赔钱的买卖,想来军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的。”陈斯珩说,“但楚仲生怀疑我的身份是必然的,只能接下来等待机会消减他对我的怀疑。”

第100章 重启

    陈斯珩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后,勉强已能行走,只是上下楼梯时,膝盖依旧有些使不上力,便是在平路上,走一段也要停下来休息一阵。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尽快回到76号,恢复以往的日常。

    两天前,楚仲生来看望他时,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沈寒青在移交监狱途中逃脱。据楚仲生说,此前于沈寒青断断续续审了两周,始终没有结果,黎仕邨于是下令将他转去监狱。

    楚仲生认为如此安排很反常,毕竟以往76号对于重要的人犯,审讯无果,都是秘密执行枪决。他猜测黎仕邨是故意安排了一个让沈寒青逃脱的机会,好借此派人秘密监视。

    陈斯珩知道,这于他而言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沈寒青逃脱后,很有可能会伺机对自己不利。而对沈寒青审讯没有结果,黎仕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反过来怀疑自己。因此,他必须尽快回到76号,针对各种不利的可能性早作准备。

    顾婉言尽管担心陈斯珩的身体,但她也清楚,陈斯珩已经离开76号太久了,很多消息都已闭塞,加之沈寒青的逃脱,还有楚仲生已经怀疑他的身份,种种因素都令她意识到,眼前的安稳只不过是随时都可能被颠覆的假象。

    她告诉陈斯珩,夏逸清此前安排过一个人暗中保护他,这个人是一个化名牛满山的车夫,如今已经安排包了他的黄包车。

    陈斯珩记得这个名字,此前有一回去张公馆就是坐了他的黄包车,那时他就觉着这人有些面熟,如今听顾婉言如此一说,他才意识到,过去好几回被人跟踪都曾幸得车夫故作不经意的提醒。

    “想来初见夏逸清的那天,那个跑错了路的车夫也是他。”陈斯珩回忆着说道,“我还记得,那天他把车拉去了一处弄堂口,那条弄堂里有一个面摊,我和夏逸清就是在那里见了第一面。”

    他话说着,又不禁悲从中来,一双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走去窗前,抬头望着阴霾的天色,一连的深吸了几口气。

    许久,他才转过身来,问道:“对了,你之前和老范接头,上级有什么指示吗?”

    “目前还没有,为了避免暴露电台,使用的凭此缩减了,上级让我们暂时见机行事,万事安全为上。”顾婉言说。

    “你上回说,邹道山迫于汪精卫的压力,让出了警政部长的职务,移交给了黎仕邨。还有吴锡浦在过去的一个月与邹道山往来频繁。这些情报都确切吗?”

    “确切。”

    “那从目前的局面来看,黎仕邨和吴锡浦应该是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们或许有机可乘。”陈斯珩说。

    “你有什么打算?”顾婉言问。

    “目前还没有。”陈斯珩说,“我需要尽快回到76号,详细了解最近这段时间的局势变化,才好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凡事都要量力而行。”顾婉言说着,又解释道,“我知道这话说的有些多余,我只是……”

    “我明白,放心好了,我会有分寸的。”陈斯珩说话间,又朝窗外望了一眼,“秋怡回来了,菜篮子里好像有汤骨,不会是又要叫我喝骨头汤吧?”

    “是我让她买的,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

    陈斯珩又说道:“徐秋怡如今是不能回张文勖那里了,她留下来,得要安排妥当才行。”

    “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虽说堆了不少旧家具,有些拥挤,但她一个人住还是够了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陈斯珩说,“一年多前,76号警卫队来这里抓人的那晚,我是假装与她关系暧昧骗过了吴锡浦。所以你在人前对她要表现得冷漠些,平日里除了吃饭和交代事情,尽量让她待在楼上的房间,越少接触越好,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

    “这些我都明白,你放心好了。”顾婉言说,“你在家的时候,我在人前就待她热忱,等你出了门,我在人前就冷漠待她,叫邻里都觉着我是碍于你才留下她的。这些我也都与她说过了。”

    “看来是我多虑了。”陈斯珩又说道,“陪我去露台上透透气吧。”

    顾婉言看出他的情绪又有些低落,过去这些时日,他时常如此。不只是陈斯珩,就连顾婉言自己也是时常就会想到夏逸清。

    相比陈斯珩,顾婉言与夏逸清相识更早,他不止是她在这条革命道路上的启蒙导师,更是被她视如父亲一般。但顾婉言知道,她必须忍耐内心的悲痛,她还需要帮助陈斯珩放下心里的自责,让他不再为了那晚没能更早的报信而耿耿于怀。

    陈斯珩这天晚上给黎仕邨和聂辰轩各挂了一通电话,翌日清早便去了76号。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方才坐了不到一刻钟,聂辰轩便不请自来,看了一眼他面上的气色,关心的说道:“不是让你休息一个月吗?你这身体都没养好,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

    陈斯珩很没精神的说道:“拿着76号的钱,躺在家里边休息,时间久了,难免有人说闲话。”

    “黎主任批准的,谁敢说闲话。”聂辰轩劝说道,“你只管安心养身体。”

    “那此前我的工作怎么安排?”

    “这你放心,一部分我替你暂时代劳了,一部分交给他人了。”

    陈斯珩低垂着头,一阵沉默。

    聂辰轩猜测着他的心思,说道:“你可不要多想,你这个位子除了你是没有旁人可替代的。”

    陈斯珩这才抬起头来,一声,“谢谢聂处长。”

    聂辰轩只觉他相比从前,情绪有些低迷,不免问道:“斯珩啊,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以你我的交情,不至于私下里连一声辰轩兄都叫不出口了。”

    “我听说沈寒青还活着,且还逃脱了。”陈斯珩问道,“我想知道,沈寒青到底是什么人?那天又是因为什么忽然就证实了我是被冤枉的?”

    “这里边事关一些机密,不好说。”聂辰轩说,“我只能告诉你,沈寒青很可能是地下党。”

    “这怎么可能呢?”陈斯珩费解的问道,“他不是从中统投诚过来的吗?”

    “这里边的事很复杂,且事关一些机密,我了解的也不多。”聂辰轩敷衍道,“总之,你不用担心,沈寒青是跑不了的。”

    “此前我就看出来,他是有意陷害我,现在下落不明,难说不会再来找上我。”陈斯珩说着,又问道,“那偷我脚踏车的人查出来了吗?”

    “行动一队的人都仔细调查过了,沈寒青的亲信都已连坐,统统枪毙了。既然要给你讨回公道,黎主任和我自然不会手软。”

    正说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陈斯珩提起电话,接着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一连说了两声“是”,接着挂了电话,对聂辰轩说道:“黎主任让我和您去一趟主任办公室。”

    聂辰轩见陈斯珩挪开身后的椅子都很是吃力,于是上前搀住他的一只胳膊,说道,“你这身体还是要多养些时日才好。”说着,又刻意一笑,“不过说句自私的话,我是希望你能早些回来,没了你这个帮手,我近来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第101章 利用(上)

    陈斯珩跟着聂辰轩走进办公室时,黎仕邨见着他两条腿走路有些僵硬,于是说道:“斯珩啊,你出院的时候,我不是已经交代,批了你一个月的假吗?你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把身体养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倒出三盏茶来,亲自递去陈斯珩手里。

    陈斯珩连忙脱了手套,从黎仕邨手里接过那盏茶,一声,“谢谢黎主任关心。”

    “我听说你偏好龙井,特意托人从杭州带了狮峰龙井来,今年的明前。”黎仕邨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茶几上的一只紫檀木盒,递去陈斯珩手里,“你今天来了,正好带回去。”

    “谢谢黎主任,”陈斯珩手里捧着那只紫檀木盒,一脸感激的说道,“斯珩实在是受宠若惊。”

    “这话可就见外了。”黎仕邨微一摆手,接着说道,“之前的事,让你受苦了。”

    陈斯珩微一摇头,“我应感谢您和聂处长还我清白才是。”

    “要说这个沈寒青也确是藏得太深,潜伏在76号这么久,竟没有人看出来。”黎仕邨说,“吴锡浦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听信了他,来怀疑你。”

    陈斯珩一脸茫然。

    聂辰轩适时的接过话来解释道:“原本你被沈寒青的人抓捕的翌日早晨,黎主任就让黎太太去叫沈寒青放人,可他阳奉阴违,私下派人知会了吴锡浦。结果吴锡浦从中阻拦,黎太太未免事态闹大,不得已才只好另做打算。”

    “这我记得。”陈斯珩说,“那时黎太太来过好几次,想来若不是有黎太太关照,我是早就死在沈寒青手里了。”

    黎仕邨面露一脸愠色,“这个吴锡浦就是个小人,想来是计较你此前没有帮他,便借此机会来落井下石。”

    陈斯珩一叹,忧心的说道:“我总不能念及他当初的恩情便不顾规矩。吴队长的为人我也是了解的,他既然怪罪我,想来今后是少不了叫我吃苦头。”

    “这事你也不必忧心,毕竟在这76号是我说了算。”黎仕邨说,“只不过,往后你对吴锡浦确需多加小心。”

    陈斯珩苦笑道:“我如何能防得了吴锡浦。”

    黎仕邨朝聂辰轩使了一个眼色。

    聂辰轩于是领会的接过话来,“斯珩啊,我和黎主任商量过,眼下要想让你免遭吴锡浦算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陈斯珩问。

    聂辰轩说道:“你寻个机会去向吴锡浦赔罪,且给他些暗示,叫他知道,你是可以替他在黎主任这边打探消息的。如此一来,他觉着你派的上用场,自然就不会为难你了。”

    陈斯珩急着站起身来,可双腿一时使不上力,又坐在了沙发上,却也顾不上再站起身来,连忙解释道:“我从有过一丝背叛黎主任的心思,以往我是如何处事,您是了解的。”

    黎仕邨安抚道:“你不用紧张,我自是相信你的。辰轩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另有打算,你且听他把话说完。”

    聂辰轩接着对陈斯珩说道:“吴锡浦如今与邹道山往来甚密,他明知邹道山与汪主席不合,却欲与其为伍,助其与汪主席对立,不得不防。接下来,黎主任和我都会假装与你有所疏远,让吴锡浦觉着有机可乘。这样他便会反过来拉拢你,而你也好借此机会从他那边探听消息。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陈斯珩点了点头,却望着手里的半盏茶,面露难色。

    黎仕邨看出他有所犹豫,适时的说道:“这事还望你仔细斟酌,多想想如今的处境。吴锡浦这人历来是吃不得亏的,你此前没有顺从他,他便是已然记恨你,难说不会背后算计,庞禹盛便是前车之鉴。”

    “我明白。”陈斯珩顺水推舟的说道,“我听您的安排。”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黎仕邨说,“吴锡浦如此下去是长不了的,如今不论是于南京政府还是日本人,都已觉着他是尾大不掉,早晚他会咎由自取。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日后我定然会向汪主席陈述你在此中的功劳。”

    “多谢黎主任。”陈斯珩扶着沙发的扶手吃力地站起身来,微鞠了一躬。

    黎仕邨轻轻一挥手,示意他坐下,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斯珩啊,你要知道,人在世上,唯有身在其中,没有置身事外。就拿这回的事来说,若非我出面安排,倾尽全力调查,证明了你的清白,你恐怕已是没有命坐在这里了。

    陈斯珩明白黎仕邨这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我定然不负您的再造之恩。”

    “你是我器重的人,我自然是要关照你。”黎仕邨说着顿了顿,话里有话的一句,“你为我肝脑涂地,我为你赴汤蹈火,这才是生存之道。”

    陈斯珩点头道:“您放心,您的吩咐,我定当竭力而为。”

    “好。”黎仕邨见他已然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不再多言,借着一盏茶的功夫又闲聊了几句。

    陈斯珩离开后,黎仕邨又朝聂辰轩勾了勾手,待他走近面前,问了句,“我怎么觉着陈斯珩有些萎靡,言行举止也拘谨了许多,相比从前倒像是与我们有些疏远了?”

    “他毕竟此前遭了那般酷刑,身心俱是受了打击,眼下说不定仍心有余悸,拘谨倒也正常。”

    黎仕邨又问道:“我们于他这般安排果真不会有什么闪失吗?”

    “陈斯珩是个聪明人,您已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他自然清楚,唯有遵照您的吩咐,他才能得着您的庇护。”聂辰轩说,“这受过难的人,自是越发懂得有靠山可倚的重要,想来是会言听计从的。”

    “我担心的还不止于此。”黎仕邨说,“此前沈寒青审了那么多回,始终拒不招供。不止如此,究竟他是派谁偷了陈斯珩的脚踏车藏去行动地点,也没有查出个明细。”

    聂辰轩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说道:“不论沈寒青还是他的同党,终究是混进76号的奸细,不像抓捕进来的人,还有投诚的机会,他一旦招认便是死路一条,自然是死也不会认的。至于受他指使陷害陈斯珩的人,那晚是分散行动,要凭着内部调查揪出这个人来也的确很难,所以也只好将几个可疑的执行枪决。”

    “还是不能大意,对陈斯珩要多加观察。”黎仕邨说,“若不是特高课的南野凉子让我们制造沈寒青逃脱的机会,放长线钓大鱼,现在还能安排陈斯珩去审沈寒青,让他们当面对质,说不定还能看出些端倪。”

    聂辰轩又试着提陈斯珩开脱道:“我听我太太说,行动的那天晚上,陈斯珩的确是在林曼昕的家里,两个人衣冠不整。不论是他和林曼昕当时的反应,还是顾婉言那时的状态,都不难看出,这两个人私通不像是装出来的。

    且此前有几回,我与陈斯珩一同加班晚了,顾婉言便打电话来询问,还是我替他做的证。想来是陈斯珩平日里被管束得太紧,逢着行动的机会,得个由头与林曼昕私会,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我也有所了解。”黎仕邨想了想,说道,“接下来,你对陈斯珩稍加留意便是了,不要叫他觉出什么,误了正事。”

    “我明白。”聂辰轩几经试探,觉出黎仕邨对陈斯珩果然是已不及从前的信任,于是又借机说道,“我打算于财务科再物色一个人稍加提拔,将过去交给陈斯珩的一些事移交。一方面,以防万一陈斯珩有问题不能再用,也有人好顶替。另一方面,正好叫吴锡浦觉着我们对陈斯珩有所冷落,引他趁机来拉拢陈斯珩,如此也给了他接近吴锡浦的机会。”

    “就照你说的安排。”黎仕邨心里自是猜的出聂辰轩的心思,自己过去这半年对陈斯珩有所倚重,令他心生顾虑,所以想借此机会要再扶植一个人来制衡陈斯珩。但尽管如此,他面上却只装作是没看出他此中的盘算,说道,“你还是要对陈斯珩说清楚此中的道理,免得他真就觉着遭了冷落,生出什么想法。毕竟眼下他对我们是有大用处。”

    聂辰轩一点头,“您放心,我定会妥善安排。”

第102章 利用(中)

    这天下午,顾婉言坐在前楼的窗边一抹斜照的阳光里小憩,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旋即去开了门,见着楼梯上,陈斯珩两只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上楼来,却也没有去扶他,只站在过道上玩笑的一句,“这是谁屋里厢的老爷叔回来了。”

    陈斯珩抬起头来,随之玩笑的一句,“这老阿姨的脑子哪能这么不活络的,也不晓得来帮帮忙。”

    顾婉言见他有心玩笑,心里这才放进了几分,笑着下了两层楼梯,伸出一只手去。

    陈斯珩摆了摆手,站在楼梯上歇了歇,才又继续往上走了几阶楼梯,进了前楼。

    顾婉言站在他后边,一面将门合上,一面问道:“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黎仕邨又放了我一个礼拜的假。”陈斯珩说着,从柜子里取出威士忌,弹开弹弓盖,往量杯里倒出十毫升,又倒进一只花纹的玻璃杯,这才坐下来,对顾婉言说了这天黎仕邨和聂辰轩对他的安排。

    顾婉言问道:“他们不会还在怀疑你吧?”

    “这也不奇怪,黎仕邨和聂辰轩都是生性多疑的人,尽管我们此前安排的滴水不漏,但既然沈寒青没有招认,也便始终没有定论。于我有所防备也是正常的。”陈斯珩说,“只不过,眼下黎仕邨既然还要利用我,他就算怀疑,也不至于会始终把握撇在一边。”

    顾婉言试着问道:“不如我想办法利用虞若卿打消黎仕邨对你的怀疑?”

    “那倒不必,对于生性多疑的人,越是设法去求取信任,越会加深他的猜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反倒容易让他觉着我是自觉没有什么可让人怀疑的。”陈斯珩喝光了杯里的酒,站起身来,伸展着手脚活动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说,和虞若卿这样的人打交道,绝不能让她觉出你有一丝其他的目的,否则,她随即便会于你改观,觉着你过去的单纯都是装出来的。”

    顾婉言默然一个眼神,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摆去一旁的斗柜上。

    陈斯珩又问道,“对了,你今天去过云裳服装店了吗?”

    “正要和你说这事。”顾婉言说道,“老范向我转达了上级的指示。目前考虑到我们的工作特殊性,很难安排一个合适的人接替夏逸清领导渔舟小组,因此组织决定,暂时由你、我和老范组成三人领导小组,接下来的工作和计划由我们根据具体情况商讨决定。如遇重要的事可以联络张文勖安排配合。还有,今后非紧急不启用电台联络,以减少电台的使用频率,避免暴露。”

    “可这样的话,发消息还好说,没有固定的电报联络时间,要从上级接收消息就困难了。”

    “可以用收音机。”顾婉言说,“调频106到107之间,每周的周二、周四和周六晚上九点,这个频段会发送暗语,如果提到我的代号‘翠鸟’,那接下来就是传达给我们的消息。”她望去墙边的书架,“内容会以数字作为密码,开头的一组数字是书本代号,接下来每一组数字指示页、行、列,中间以数字0间隔,逢0两个0。”她说着,走去墙边并列摆放的书架前,分别指着混在其中的六本书,告诉了陈斯珩每本书对应的代码。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顾婉言正和徐秋怡收拾碗筷,电话铃响了起来。

    陈斯珩侧身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撑着桌子吃力地站起身。

    “我去接。”顾婉言走去书桌前,提起电话,方才“喂”了一声,便回过头来说道:“斯珩,你的电话。”说话间一只手遮住话筒,小声说了句,“是堂本。”

    陈斯珩从她手里接过电话,说道,“您好,我是陈斯珩。”

    “陈先生,一个小时后,我的车会在你住的弄堂外等你。”

    “明白。”

    顾婉言等到陈斯珩手里的电话挂上,才问了句,“是南野凉子要见你吗?”

    “有可能。”陈斯珩说,“调查上海的地下电台一直是由她负责,此前的行动计划周密却没能破获军统的电台,她的能力一定会被质疑。这个时候忽然要见我我,多半是知道我今天去过76号,从我这里了解那晚的情况。”

    顾婉言担心的问:“那她会不会是在怀疑你?”

    “怀疑我是难免的,不过这个时候去见南野凉子也不是坏事,至少有机会了解清楚她的心思。”陈斯珩说着,从衣帽架上取下风衣和围巾,搭在沙发的扶手上。

    晚上八点,堂本英树亲自随车将陈斯珩接去了虹口日本人聚集区。

    这晚,南野凉子一改往日的装束,一袭素青色旗袍加身,梳着简约的盘发,一副未施粉黛的素净面容,宛然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除了正中摆放了一张茶座和两张圈椅,也是再没有其他的摆设。

    不止如此,南野凉子也没有让堂本英树陪在身边,一盏亮堂的吊灯下,便唯有她与陈斯珩在一张细长的茶桌两侧相视而坐。

    南野凉子提起陶炉上的铁壶,一面沏了一壶龙井,一面说道:“我听闻陈先生偏好龙井,正好替我品一品这茶。”

    陈斯珩说道:“南野课长这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懂得这茶道中的高深。”

    “陈先生谦虚了。”南野凉子说完,又一阵沉默,静静的循规蹈矩沏着茶。

    陈斯珩看出她如此装扮,又这般讲究的沏茶,是有意叫他放松警惕,心想,接下来,她定然会于自己有所试探。

    过了一阵,南野凉子将一盏茶递去陈斯珩的面前,借着他伸手端起茶盏的机会,看着他那双没了指甲的手说道:“陈先生之前受苦了,不知身体是否已经无恙?”

    “多谢南野课长关心,我已无大碍。”陈斯珩点头一笑,细品了杯盏中的龙井,又有意说道,“果然是好茶。今早黎主任送了我一两狮峰龙井,按说也是顶好的,只是到底我沏茶的功夫远不及南野课长,品来是比这茶逊色了不少。”

    南野凉子心里记下了这事,想着去打听这事,若黎仕邨果真送了他这么珍贵的茶,那就很有可能是为了安抚他,以便日后叫他继续为其效力。倘若黎仕邨这么多疑的人都已对陈斯珩放心,那多半陈斯珩的身份就没有多少可疑。

    南野凉子一面又斟出一盏茶来,一面宛然是闲谈一般的说道:“之前那晚的行动原本部署周密,收效却令人失望,不知陈先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对于那晚的行动的细节不甚了解。”陈斯珩说,“不过,我见那晚76号集结了不少人待命,想来问题是出在此处。”

    “陈先生的意思是?”

    “如此多人同时行动,行动地点又分散在几处,很容易打草惊蛇不说,对参与行动的人也无法有效的监督。”陈斯珩说,“在离开76号以后,若是有人借故离队,或是留守的人中有奸细,此中诸多可能,要在事后再去查清楚,想来是不容易。”

    南野凉子暗自思忖了片刻,接着说道:“那晚行动的地点有三处,分别是霞飞路的霞飞坊一带,哥伦比亚路749弄附近,还有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棚户区,如果照陈先生的说法,最近的霞飞坊一带应该是最不可能行动失败的。可距离76号最远的打浦路打浦桥的棚户区,我们却搜到了地下党的电台,而恰巧沈寒青又有地下党嫌疑,这似乎有些奇怪。”

    陈斯珩说道:“毕竟沈寒青原本也是中统的人,如今又查出他与地下党有勾连,难说他不是有多重身份。毕竟、过去那个谢亮就曾是中统派遣潜伏在地下党内的,难说地下党就没有人渗入中统。”

    “如果是你说的这样,那你对此有什么猜测?”

    陈斯珩分析道,“毕竟能住在霞飞坊和哥伦比亚路749弄这两处的人,装部电话不是难事。倒是打浦路打浦桥的那片棚户区,想来便是要牵一根电话线进去也是会惹人怀疑的。”

    “你的意思是,对于霞飞坊和哥伦比亚路749弄这两处地点,暗藏在76号的奸细是通过电话联络的?”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陈斯珩说,“沈寒青很可能不只是地下党,甚至与中统依然保持着联系。”

    南野凉子又试探的说道:“我们根据截获的电报分析,霞飞坊和哥伦比亚路749弄的两部电台是军统的。”

    “那也不奇怪,我听说军统与中统相互渗透历来已久,沈寒青很可能是有着多重身份。”

    南野凉子又往茶壶里添了水,借着沏茶的工夫,回想着陈斯珩方才的言行举止,又转而问道:“黎仕邨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近来我一直在家休养,这您是知道的。”

    南野凉子又问道:“你上次说,黎仕邨利用兼职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职务之便,借着清乡行动中饱私囊,这件事已经收集到证据了吗?”

    陈斯珩借机说道:“原本是有机会的,可中途杀出个沈寒青把事情搅乱了。如今我又休养了这么久,原本由我经手的许多事,聂辰轩都另作了安排,待我回到76号,还不知道如何安排。”

    南野凉子听出了他的意思,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会秘密安排,他们不会找到替代你的人。”

    “还有一件事。”陈斯珩说,“据黎仕邨说,吴锡浦与邹道山往来甚密,他让我接近吴锡浦,打探他们的消息。不知我该怎么做?”

    “你可以照他说的做。”南野凉子说,“但是、不论你从吴锡浦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都必须先向我汇报,由我来决定是否可以告知黎仕邨。”

    “我明白。”陈斯珩一副久坐疲惫的样子,双手托起腿,稍微的伸了伸。

    南野凉子见了,说道:“你的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

    “眼下确是如此,想来再过些时日应是会好些。”

    南野凉子从茶桌的一角拿起一只事先准备的木盒,“这是一个满洲国的朋友送给我的一支野山参,相信对你的身体会有帮助。”

    陈斯珩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请一定收下。”南野凉子将木盒递去陈斯珩的手里,试探的说道,“你要尽快养好身体。我听说你和那个林曼昕很亲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那种事情上。”

    陈斯珩起身接过木盒,站在南野凉子的面前,点头说道:“我明白。”言语间,目光有意落在南野凉子旗袍的衩间雪白的一道,“此前让那几位太太抓了现行不说,还险些因此遭了沈寒青的陷害,我定会谨记这一次的教训。”

    南野凉子尽管察觉他的目光落在何处,却也未加遮掩,接着问道:“那晚,你和林曼昕离开76号以后,始终在一起吗?”

    陈斯珩依旧未将目光移开,俨然心不在焉的答道:“那晚我和他离开76号就去了她家里。”

    “在那之后,你们一直在一起吗?你在她的家里有没有睡着?”南野凉子说话间,以茶夹捏起杯子放去茶洗中,故作不经意的挡住他的视线。

    陈斯珩适时的装出被人察觉的心虚,故作很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去桌上的茶具,说道:“我太太对我查得紧,那晚之前,我和她已然有一个多月没有私会过,所以……”他话说到一半,故意没有再说下去。

    “明白了。”南野凉子见着他面色中透出的一丝尴尬,转而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说着,朝着门外一声吩咐。

    这天晚上,离开后,堂本英树又是亲自随车送陈斯珩,这令陈斯珩不免觉着有些反常。

    毕竟、堂本英树这个人脑子里身为日本人的优越感根深蒂固,且过去每回见着他,都不难觉出他于自己的轻视。可这晚,原本接送自己这样的小事,堂本英树却亲自随车,这令陈斯珩不免要猜测,这反常的举动或许是有什么目的。

第103章 利用(下)

    夜晚的昏黄的街灯下,一辆黑色轿车在斑驳的树影间缓慢的行驶着。

    车里,堂本英树对陈斯珩说道:“陈先生,我很欣赏你的为人。”

    陈斯珩不免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谢谢堂本先生。”

    堂本英树始终目视着前方,深沉的说道:“我曾经以为,你和黎仕邨、吴锡浦那些人一样。但对你了解之后,我发现,你和他们不同。”

    陈斯珩浅浅一笑,“堂本先生,恕我愚钝,不知您这话的意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暗示我背叛了黎仕邨,向南野课长暗通消息,是个小人。”

    “当然不是,”堂本英树说,“76号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对帝国并不忠诚。”

    陈斯珩说道:“可我也是76号的人。”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清醒。”堂本英树说道,“我对黎仕邨那些人暗中窃取帝国利益的事非常了解。而你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参与其中,对此我非常欣赏。”

    陈斯珩不禁揣测着他的心思,他猜测堂本英树这或许只是对自己的试探,于是说道:“堂本先生这话倒是让我惭愧了。实不相瞒,黎仕邨和聂辰轩交代我处理的许多账务,我是无法推辞的,只能为其效力。尽管那些账目在聂辰轩交给我之前有所掩盖,但其中有些我并非看不出端倪,只是我也别无选择。这其中就包括我向南野课长报告的,有关黎仕邨利用清乡中饱私囊的事。”

    堂本英树说道:“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如果76号能够被纯化,像陈先生这样的人将会得到更多为帝国效力的机会。优秀的猎犬是不该被狐狸所驱使的。”

    陈斯珩不难看出,堂本英树这是在拉拢自己。此刻、他想不明白的是,堂本英树既然是南野凉子的部下,明知道自己是南野凉子在76号的眼线,又何以要多此一举。

    他试探的说道:“堂本先生请放心,我一定会遵照南野课长的吩咐,鼎力配合。”

    堂本英树直言说道:“南野课长毕竟是女人,SH的诱惑已经让她失去了一个帝国军人应该具有的素养,她的私欲已经超过了她的忠诚。我查到,她和吴锡浦有着密切的利益关系。”

    陈斯珩这时插进话来,“堂本先生,您似乎不该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说话间刻意望了一眼前边驾驶座的司机。

    “不用担心,小野君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他不懂汉语。”堂本英树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并不是南野课长的下属,而是受命于土肥原将军,秘密监督整个特高课华东区总部。”

    “明白了。”陈斯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随时听候堂本先生的吩咐。”

    “很好。”堂本英树仅仅只是满意的说了这两个字,却并没有下文,只将一张纸条递去他手里,“如果你有任何情报需要向我报告,可以打这个电话,铃声响两次后挂断,我会安排时间和你联络。”

    “我明白。”陈斯珩将那张纸条展开,记下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又点了一根香烟,将写着数字的地方烫出一个个孔洞。

    陈斯珩从堂本英树方才的那些话中不难听出,日本人已是对76号的现状极为不满,而堂本英树这样的少壮派,更是觊觎罢免黎仕邨之流,将76号变成一个对日本人言听计从的情治机关。

    这天晚上,陈斯珩回到家里,在脸盆里倒了热水,用一块热毛巾在脸上敷了一阵,才又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向顾婉言说了这晚的事。

    顾婉言静静的听完,问道:“堂本英树会不会是在替南野凉子试探你?”

    “这种可能性不大。”陈斯珩将后颈靠去椅背的上方,左右的转动着脖子,不时因了酸痛的刺激本能的皱起眉头,“我和堂本英树虽然接触不多,但看得出,他这个人很刻板。我每次见到他,他头发的长度都不超过半公分,即便是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他的衣着也非常齐整,衣领的纽扣便是在夏天也是扣着的。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刻板不是装出来的,便是装,也做不到长期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不屑于黎仕邨之流,并不奇怪。尤其是他这种在军国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少壮派,被灌输的所谓忠诚和梦想,都会令他觊觎清除黎仕邨这样的人,重建一个他认为完美的76号。”

    顾婉言不解的问:“那他为什么对你没有任何安排?”

    “也许是时机未到。”陈斯珩猜测道,“日本人一向推崇分而治之,即便是要摒弃黎仕邨,也多半会利用黎仕邨的对头。但眼下吴锡浦与邹道山往来甚密,这个时候如果先从黎仕邨下手,难说邹道山不会借机扶植起吴锡浦。如此一来,76号只不过是从黎仕邨与邹道山之间易手而已,不会有任何变化。

    更何况,南野凉子与吴锡浦之间又关系密切,一旦邹道山扶植起吴锡浦,南野凉子的手里实际掌握的权力也就更大,那个时候,堂本英树不止无处借力,更是给自己树了劲敌,他再要想纯化76号就几乎不可能了。所以,这里边每一步都需仔细计划。”

    顾婉言搬着一张椅子坐去陈斯珩的面前,说道:“那照这样看,或许可以利用黎仕邨先除掉吴锡浦。这样一来,黎仕邨在76号便再无人掣肘,邹道山往后要想对76号插手,就必定会对黎仕邨有所动作。”

    “你说的没错。”陈斯珩说,“我想是时候筹备茧蜂计划的最终计划了。”

    “你有什么打算?”

    陈斯珩沉思了片刻,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博得吴锡浦的信任,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与邹道山接触。但目前我对邹道山知之甚少,要设法尽快深入了解这个人。”

    “这事要通过上级。”顾婉言说,“正巧眼下换季了,明天我带徐秋怡去云裳服装店给她做一身衣服,借此机会让老范电报上级,安排相关同志设法搜集邹道山的资料和情报。”

    “就这么办。”陈斯珩又提醒道,“若是遇着邻居寒暄问起出门去哪里,要说是我让你给徐秋怡做衣服的。”

    “我懂的。”顾婉言领会的说道,“我不止要这么说,还要装出几分不大情愿的样子来说这话。”

第104章 两面三刀(上)

    初春的季候在沪上总是不甚分明,云聚是真切的凉薄,云散便又是如幻的煦暖。

    吴锡浦得知陈斯珩此前回过76号,且当天下午便又回了家去,接下来一连几日也是不见他再去,于是心里不禁猜想这多半是聂辰轩的安排。

    吴锡浦对聂辰轩这个人是了解的,若然陈斯珩仅仅是在他手下为他所用,他或许于他多加关照,可一旦黎仕邨对陈斯珩的器重超出了聂辰轩心里的那条界线,他定然会未雨绸缪,避免陈斯珩将来与他平起平坐,甚至于他取代。

    故而,吴锡浦猜想,聂辰轩很可能是趁着这个时机在暗里压制陈斯珩。这令他觉着,眼前或许是个机会,毕竟黎仕邨的许多秘密,陈斯珩或多或少总会知晓一些,若是对他施以恩惠,笼络人心,说不定倒能利用他拿住黎仕邨的把柄。

    这日下午,吴锡浦让许佩珍往陈斯珩家里挂了一通电话,寻着顾婉言说了许多关心的话,又询问了陈斯珩现下的状况,最后,更是邀请他们晚上来家里吃个便饭。

    顾婉言见一旁侧耳细听的陈斯珩默然点头,于是便与许佩珍约定了时间。

    顾婉言放下电话后,不免困惑的说道:“你被捕的那晚,我也给许佩珍打过电话,她那时的态度很是冷漠,甚至不耐烦的叫我去找虞若卿。那之后,我与她也没有再联络过,现下她又忽然变得这般热情,这里边会是有什么算计吗?”

    陈斯珩一只手放在电话机上,手指反复的轻敲着听筒,说道,“他们的算计说不定倒是给了我机会。”

    顾婉言猜测着他这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是说,吴锡浦是又想来拉拢你?”

    “我此前回过76号,可去的那天什么事也没交代我做,下午又早早的回家来了,接着便又待在家里继续休养。吴锡浦多半是觉着黎仕邨和聂辰轩对我失去了信任,如此是在冷落我。”陈斯珩说,“且吴锡浦也清楚,我过去管理的不只是76号的财务,对黎仕邨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也都有所了解。想来,他是想利用我。”

    “若是把黎仕邨的证据交给吴锡浦,他必定会借着邹道山对付黎仕邨。这个时候,黎仕邨一定会怀疑你。可吴锡浦若是从你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又不可能相信你,也就不会给你与邹道山接触的机会。”顾婉言边说边叹,“这倒是两难。”

    陈斯珩见着她那副为难的样子,玩笑的一句,“这倒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隐者暗得玄机。”

    这晚,来接陈斯珩与顾婉言的车并非是吴锡浦家里的,且在途中一处巷子里还换乘了一辆车。到了吴公馆,车子也是开进院门,停在了楼前的台阶下。

    陈斯珩与顾婉言下了车,上了几步楼梯,方才进了楼门,便见着许佩珍迎上来,很是热情的一番嘘寒问暖。且陈斯珩也注意到,吴公馆的正厅里不见佣人走动,心想,多半是事先已被支开。这越发令他笃定自己的猜的没错。

    两人跟着许佩珍去到餐厅后,却也没见着吴锡浦,陈斯珩不免问了句,“吴太太,锡浦兄还没有回来吗?”

    “他在楼上,一会儿就下来。”许佩珍一脸神秘的说道,“他有个重要的电话,南京那边打来的,怠慢不得。”

    陈斯珩附和道:“想来是重要的人物。”

    许佩珍借机说道:“可不是一般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在南京政府身兼多份要职,要说是能与汪主席分庭抗礼的人物,也不为过。”

    陈斯珩听着她的吹嘘,故作一脸惊讶,“这般人物打电话来,想来对锡浦兄是极为器重。”

    “那是自然。”许佩珍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两人坐下,让餐桌旁的男仆倒了几杯红酒,又借机说道,“这酒也是南京的那位此前来沪时送给锡浦的,和市面上那些几块钱一瓶的拉菲、蜜思妮可不一样,你们尝尝,若是喜欢就带两瓶回去。”

    陈斯珩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许佩珍笑道,“都是自己人。”

    陈斯珩轻晃着酒杯,闻着逸出的香气,浅尝了少许,一副宛然是得了便宜的样子说道:“那我就先谢过吴太太了。”

    “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许佩珍笑了笑,又向顾婉言说道,“婉言啊,那晚你打电话来找我,不是我不肯帮你。其实那晚,在你打来电话之前,锡浦便打了电话回来,说是沈寒青抓了斯珩,让我去向虞若卿打听清楚,在她面前求求情。我当时也是挂了一通电话过去的,谁知吃了个闭门羹,所以你后来打电话给我,我才叫你去找虞若卿。这事你可不能误会。”

    “怎么会呢?”顾婉言一笑,“我心里自然是清楚的,那时沈寒青捏造了证据,一心陷害斯珩,便是谁都有心无力。”

    “话也不能这么说。”许佩珍放下酒杯,说道,“那个时候,就算人保不出来,也不至于要动那么重的刑,虞若卿若是有心去交代一句,他沈寒青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何至于要叫斯珩吃那么多苦头,险些还把命搭进去。幸好这事水落石出,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说着,又捏着杯颈拿起酒杯来,宛然是郁郁的连喝了几口,叹了一声,“我们锡浦如今在76号是不比从前了,要是放在过去,只消一句话,他沈寒青就得放人。”

    陈斯珩心想,这些人果真是不要脸皮的,事后一个个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说,还都不忘朝对头身上泼一盆水。

    正聊着,吴锡浦走了进来,见着陈斯珩夫妇,笑道:“你们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陈斯珩与顾婉言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各自一声招呼。

    吴锡浦一个手势,“坐,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泥。”说着走去餐桌的主位坐下来。

    许佩珍这时故意朝吴锡浦埋怨的一句,“你这一通电话说了这么长时间。”

    “没办法,邹道山的电话,他话没说完,我哪能好催他。”吴锡浦说道,“人家不只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在南京更是身兼要职。换了别人,便是挂一通电话过去能与他说上两句话都要庆幸,何况是人家打来的电话。”

    “我不过就是随口一句,倒给了你机会来诉苦了。”许佩珍如此造作的一句,又转而吩咐一旁的男仆准备传菜上桌。

第105章 两面三刀(下)

    这天晚上,晚餐过后,许佩珍拉着顾婉言去偏厅里吃茶聊天,吴锡浦则与陈斯珩去了书房。

    书房里,吴锡浦一面点着雪茄,一面问道:“你这回确是吃了不小的苦头,身体恢复的还好吗?”

    “还好。”

    吴锡浦跷起二郎腿,试探的问道:“我听说你此前去过76号,是那天黎仕邨对你又有什么吩咐吗?”

    陈斯珩勉强一笑,“是我在家里休息了太久,担心时间长了,76号那边的人事安排会有变动。”

    吴锡浦又不免好奇问道:“那后来怎么又没再去了?”

    “黎主任叫我回去再修养一阵,聂处长也说,我分内的那些事,他或是替我代劳,或是安排了其他人。”

    吴锡浦听了,挑拨道:“我听你这话,怎么觉着聂辰轩是想要架空你?”

    他话到一半,他又借着抽雪茄的机会,有意顿了顿,见陈斯珩面上一丝落寞,于是又接着说道,“虽说我这只是猜测,但我对黎仕邨和聂辰轩这两个人毕竟了解。此前、他们借着我与重庆做走私生意,可后来,他们背着我往重庆那边走私不说,还暗里抢我的生意。”

    陈斯珩没有接话,只垂目叹了一声。

    吴锡浦已是没了耐心再试探,索性说道:“这物以类聚是一点不假,聂辰轩和黎仕邨都是一路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专干卸磨杀驴的事,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说着,又故作好心的劝道,“斯珩啊,你是时候好好想想今后的出路了,至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陈斯珩若有所思的连连点头,面上一副失落且又不甘的神情,说道:“我过去一向都是言听计从,凡事不敢有丝毫违逆,没想到……”

    “你太天真了,你也不看看76号是个什么地方。”吴锡浦说,“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老奸巨猾,更不要说聂辰轩,他的多疑你也不是不清楚,只要稍微觉着于你拿捏不住,便会盘算着把你一脚踢开。还不知道他背地里借着此前的事在黎仕邨面前进了你多少谗言。”说着,又哼的一笑,“黎仕邨虽说多疑,对聂辰轩倒是从不疑心。”

    陈斯珩懊恼的说道:“我要想个办法解释清楚。”

    “解释?你连聂辰轩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算解释,那也是欲盖弥彰。再说了,黎仕邨那个人一旦对你起了疑心,又岂是解释两句便会改观的?”吴锡浦哼的一笑,“我猜你到现在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沈寒青又是怎么进去的。”

    陈斯珩抬起头来,看着吴锡浦问道:“这事我确是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

    吴锡浦说道:“这事我也是从南野凉子那里听来的。此前你被沈寒青抓捕的时候,我就笃定这里边有阴谋。只是如今我在76号今非昔比,他沈寒青不买我的账,更不要说黎仕邨如今又是我的对头。

    为了你的事,我去找了南野凉子,想着借她一张面子,至少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叫他们对你动刑。可你也知道,黎仕邨如今不只是特工总部的主任,还身兼多份要职,又有梅机关的晴气先生这个后台,我就是借着南野凉子这张面子,他也是毫不理会。

    好在柳波芙是南野凉子的人,破译了地下堂电台的密码,截获了两份情报,才弄清楚,原来沈寒青是地下党潜伏在76号的奸细,代号芒刺,行动那晚投诚的那个地下党就是他毒杀的。证据确凿,加之我借着南野凉子的名义对其施压,他才不得不即刻放了你。”

    陈斯珩故作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着站起身来,向吴锡浦深鞠了一躬,“此回化险为夷,全凭锡浦兄关照,斯珩实在有愧,此前因我怯懦,未敢替锡浦兄效劳,不想您还不计前嫌,危难之时伸手相助,如今想来,斯珩实在是无颜。”

    “你这大可不必。”吴锡浦站起身来,在他那肩上拍了拍,“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为人安分,遇事一向瞻前顾后,我自是清楚的,又怎会怪你。只不过,这做人有时候太过本分,那便是人善被人欺。经此一事,你应是看得明白。”

    陈斯珩一点头,颤动着嘴唇,眼角淌下泪来,“今后,我定当为锡浦兄肝脑涂地。”

    “言重了。”吴锡浦笑道,“我还是当初那句话,我是不会亏待自己人的。”

    “多谢锡浦兄。”

    “坐,”吴锡浦轻压着他的侧肩,让他坐下来,这才又回到身后的沙发椅上坐下,烟灰缸上的雪茄,重又点燃,抽了两口,不紧不慢的说道,“你方才已然知道,今晚邹道山给我挂了一通电话,你知道所谓何事吗?”

    陈斯珩摇了摇头。

    吴锡浦接着说道:“黎仕邨利用职务之便借着清乡中饱私囊,更是在各处暗囤物资,伺机倒卖。这事往重了说,那便是盗取日军军资。只要我们能拿住他的把柄,必定能予其重创。”

    “不瞒锡浦兄,这事我早有发现,而且还不止于此,黎仕邨更是借着各种名头从日本人那里骗取经费,各种敛财手段不胜枚举。”陈斯珩说,“过去我帮着聂辰轩清理账目时就已有察觉。”

    吴锡浦眼里一亮,“那些账目你都清楚吗?”

    陈斯珩为难地摇了摇头,“聂辰轩于我始终心存戒心,他这个人行事一贯谨慎,而且账目繁多,我实在记不下来。”

    “要想办法掌握这些账目的明细,才好细查。”吴锡浦说。

    陈斯珩又不免担心的说道:“可黎仕邨毕竟是在日本人那边有后台。”

    吴锡浦不屑的笑道:“他黎仕邨在日本人那边有后台,邹道山在日本人那边就没有人脉吗?”

    陈斯珩故作顿悟的说道:“明白了,我接下来定会多加留意、寻找机会,一旦有收获,即刻向您报告。”

    “这事越快越好。”吴锡浦说着,装作关心的一句,“你自己也需小心,不要露了破绽,叫他们起疑,于你不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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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24/ 第一时间欣赏茧蜂最新章节! 作者:陈琢瑾.所写的《茧蜂》为转载作品,茧蜂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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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蜂介绍:
一部谍战三十六计,一场刀山剑树中的潜伏。
1939年春,夏逸清秘密前往上海筹备“茧蜂”计划。他的出现,也为陈斯珩灰暗的市井人生点亮了一盏明灯,从此、陈斯珩加入地下战线,在搭档顾婉言的帮助下,凭借智谋与伪装渗入76号汪伪特工总部。
在这潜伏的背后,依靠的更是地下党组织缜密的安排与同志的掩护。在这地下战线上,那些曾经普普通通的劳工、车夫、裁缝、小贩……在组织的发展与领导下,成为了智勇的斗士,充分体现了八年抗战是一场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展现了其特有的正义性与群众性在反侵略战争中强大的生命力。
本人同类型小说《石库门》获2016年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本书品质有保障,不妨费心一读。茧蜂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茧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茧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