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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琢瑾.     茧蜂txt下载     茧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上屋抽梯(下)

    这晚,庞禹盛带人于码头控制了吴锡浦的门徒之后,接连撬开所有货箱,才发现他的情报除了问题,货箱里装得并非走私的烟土。

    吴锡浦毕竟是这上海滩的地头蛇,庞禹盛在码头公司的眼线早已被吴锡浦暗中控制,今晚只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但庞禹盛此刻依旧心存侥幸,指挥手下叫码头工人将把货物从货箱里一一搬出来做了登记。他自知事已至此绝无后路,即便查出吴锡浦走私烟土,也至少要拿住他与重庆安通走私的证据。

    而许佩珍事先便已收买了驻十六铺码头宪兵分队的队长。在庞禹盛带人截货时,码头的宪兵装作配合,将周围封锁,直到警卫队的人赶到,对庞禹盛和他的人强行缴械,押上车带走,整个过程,码头的宪兵都没有任何干预。

    另一边,76号的审讯室里,吴锡浦望着抓获的两个人,向一旁坐着的黎仕邨问道:“仕邨兄,那我就开始审了。”

    黎仕邨默不作声的微一点头。

    吴锡浦于手里两本身份居住证,对照着上边的照片,望着照旧如先前那般反绑着,被压着仰倒在长条凳上的两个人,说道:“李顺、田三,想好交代了吗?”

    两人照旧是先前的说辞,“我们再不敢偷了。”

    吴锡浦扔下手里的证件,让人拿了三板铁钉来,分别摆去板凳的两侧,笑道:“你们在这上边可躺稳了,万一跌下去,身上扎了几十个血窟窿,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我们只是偷东西,何况还什么都没偷着。”其中一个人就连说话声都破了音,浑身抖个不停,另一个更是脖子抽筋,已然说不出话来。

    吴锡浦挪过一张椅子坐下来,“那你们就这么熬着好了,等我把那房子的房主找来再说。”

    如此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房主被带了来,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这人刚进审讯室,见着满屋的刑具,豆粒大小的汗珠便从额头与鬓角渗了出来,紧张地掏出一块手绢,反复的在脸上擦拭着。

    吴锡浦让人捡起地上的两本身份居住证,递去房主手里,“这两个人认识吗?”

    中年男人看着身份居住证,一时间,既紧张又犹豫。

    吴锡浦不耐烦的说道:“你只要说实话,我就放你回去。可你要想说谎,就和他们一样。”

    “不敢、不敢……”中年男人一脸惊恐的神色,弓着腰,一张脸抽搐着看似一副哭相的笑脸,说道,“这两个人此前租了我的房子,一次便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我见他们都有身份居住证,便也没多想,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吴锡浦在他言语间侧过脸去,与一旁坐着的黎仕邨对视了一眼,又转过身来吩咐道:“把这人带去警卫队,先关起来,通知他家里人拿一根大黄鱼来赎。”

    中年男人一听,直吓得腿软跪在了地上,接连哀求,更是一连承诺,只要放他回去,便立刻交出赎金。

    吴锡浦却懒得理会,只挥了挥手,催促手下将他带走。接着走去板凳上的两人面前,“你们谁先交代?”

    其中一个叫田三的人喊道:“他胡说,我们根本没租他的房子。”

    吴锡浦的脸一沉,踢开板凳两旁地上的铁钉板,让人将田三的躯干死死压在板凳上,田三痛苦的挣扎,股四头肌俨然撕裂的拉扯直叫他禁不住痛苦的求饶。

    吴锡浦拿起一只榔头,在他那左腿的膝盖上猛地敲了下去,顿时、撕心裂肺般的嘶喊叫声直震得四壁阵阵的嗡鸣。

    吴锡浦待他缓了缓,又问道:“说不说?”

    田三没有回答,吴锡浦又举起榔头,再他右腿的膝盖上一榔头敲了下去,田三这回没了声音,人已然昏厥。

    “去烧锅辣椒水,帮他清醒清醒。”吴锡浦一面吩咐,一面走去一旁的李顺身边,一脸的横肉拉扯着露出一副狰狞的笑脸,“你也尝尝他的滋味?”

    李顺此时已是吓得嘴唇发紫,长着一张嘴,舌头在里边左右的颤动,俨然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话来。

    吴锡浦拿着榔头在他的胸口反复的轻敲着,“老子可没耐心。”

    李顺拼命的一连点头,嘴里挤出几个字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我……说……我交代……”

    吴锡浦让人给李顺双腿松了绑,给了他一张椅子坐下。

    李顺左右的转动了几下脖子,一连喘了几口粗气。

    “快说,”吴锡浦摆动着手里的榔头,威胁道,“你要说谎,我就敲碎你的脑袋。”

    李顺一连点头,说道:“是庞禹盛让我们监视吴公馆,我们才在马路对面住了那所房子。”

    吴锡浦在他这言语间回头看了一眼黎仕邨。

    黎仕邨却是不动声色,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一仰头,挑了挑眉毛,示意吴锡浦继续审问。

    吴锡浦于是又继续向李顺问道:“庞禹盛让你监视什么?”

    李顺交代道:“监视出入吴公馆的人,拍下每一个出入吴公馆的人的照片,交给他。”

    “还有呢?”

    李顺说:“没有了。”

    吴锡浦振着一脸的横肉笑道:“你当我是小巴拉子好糊弄?”

    “庞禹盛让我们做的就这些。”李顺说。

    吴锡浦摆弄着手里的榔头,在他那膝盖上比划着说道:“我看不叫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老实的。”

    “对了!”李顺本能的摆着两条腿,躲开那只榔头,紧张的扯着嗓门大声喊道,“他把其中一张照片又交给我们,交代我们一旦发现那张照片上的人再出现,立刻通知其他监视的人跟踪。”

    “什么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吴锡浦问。

    李顺仔细回想了一阵,交代了那人几次出现在吴公馆的时间。

    吴锡浦一听,转身走去黎仕邨面前,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照他说的时间来看,这个人是荣昌贸易公司的经理瞿锦程。”话到一半,他又顿了顿,“我们与重庆方面的交易,荣昌贸易公司的老板是中间人。”

    就算此刻吴锡浦不解释,黎仕邨心里也清楚,毕竟此前聂辰轩才与荣昌贸易公司的老板孙嘉宁接上头。且当下,黎仕邨也与孙嘉宁暗中达成合作。万一此人被查出来,事情败露,那便是通敌,这要追究起来,他在梅机关和特高课的后台也难说不会作壁上观,弃他于不顾。

    黎仕邨不知道的是,荣昌贸易公司的经理瞿锦程早已被吴锡浦收买,黎仕邨让聂辰轩背着吴锡浦与孙嘉宁接触的事,吴锡浦早已知晓。

    此前,吴锡浦有意一连几回将瞿锦程约到家里,目的就是引起监视的人注意,引庞禹盛上钩。紧接着,他又控制了庞禹盛在码头公司的眼线,向庞禹盛放出假消息。

    这般安排,也是因了陈斯珩于他详细分析了庞禹盛的为人,笃定逢着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必定会亲自出马,力求毕功于一役。吴锡浦算计着,一旦黎仕邨得知庞禹盛查到了孙嘉宁,就算有心保他,也终归是要以自身的利益为重。这样,便能逼着黎仕邨没了姑息庞禹盛的余地。

第77章 末路

    吴锡浦对李顺和田三的审讯刚有了结果,派去码头的警卫队也已然将庞禹盛和他的人抓了回来。

    被单独带到审讯室的庞禹盛方才进门,便见着黎仕邨,些许意外的一声:“黎主任?”

    黎仕邨却没有理睬,而是望去一旁的李顺和田三,冷冰冰的问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庞禹盛此时已然想到,自己多半是中了吴锡浦的圈套,“我只是尽了分内……”

    吴锡浦不等他这话说完,便接过话来,“庞处长觉着派人监视我是分内的事,还是派人暗杀我是分内的事?”

    “吴锡浦,你不要血口喷人。”庞禹盛一面用力挣扎着被绳子捆住的双手,一面向黎仕邨说道,“黎主任,吴锡浦他是想陷害我,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怎么陷害你?”吴锡浦寻了一张椅子,在黎仕邨身边坐下来。

    “我查到吴锡浦私下和重庆方面的人接头,他……”

    吴锡浦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庞处长,你要来陷害我,也该换点新鲜的,说来说去还是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这时,黎仕邨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其他人都先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警卫队的人看了一眼吴锡浦的眼色,陆续走了出去,去到门外的走廊尽头。此刻、审讯室的1号房里就剩了黎仕邨、吴锡浦、庞禹盛,与墙角惶惶的李顺和昏迷不醒的田三。

    黎仕邨听着门外走廊里的脚步声,判断着那些人的远近,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两个谁能告诉我,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禹盛迫不及待的说道:“吴锡浦私自偷运货物,而且那批货是要运往重庆的,我开箱检查时还有宪兵在场,其中还有大张的牛皮等疑似优先供给军用的物资,我手里有确实的证据。”

    “庞处长,说话可要有凭有据。”吴锡浦站起身来,“今晚在十六铺码头亟待装船的那批货,是我与藤井株式会社的藤井先生合作办的,每一只货箱里的货物都有正规的手续,且是必须按时运往连云港,如今居然叫你给截了。你在诬陷我之前,最好解释清楚。”

    黎仕邨向庞禹盛问道:“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庞禹盛听到此处,已是笃定自己中了吴锡浦的圈套,哑口无言的沉默了一阵,无奈的几声冷笑,“吴锡浦,看来我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才是阴谋算计的高手,居然给我布了这么大一张网。”

    “册那娘的,这个时候你还想来反咬老子一口。”吴锡浦一脚用力踏在椅子上,怒骂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今晚是故意带人去码头截货,料定我一定会赶过去,就安排杀手在外边等着我出门杀我?”

    “胡说八道。”庞禹盛骂道,“你这是栽赃陷害,你说有人杀你,那杀你的人呢?”

    “杀手我是没抓着,可你派来监视我的人都交代了。”吴锡浦望了一眼李顺,又朝庞禹盛说,“你还想再听一遍吗?”

    “你少来栽赃。”庞禹盛说,“我要想杀你,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吴锡浦说道:“那就要问你了。”

    “你少在这里编排。”庞禹盛冷哼了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布下这么大一张网,就是想借此来栽赃我暗杀你。你是不是还想说,那个杀手的手法很像是军统的人,说不定与上回纪公馆外的暗杀也有关联?”

    吴锡浦故作一惊,换了一副面孔,瞪着眼睛说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庞禹盛骂道,“你个王八蛋,戆大都看得出你是在算计我,有本事……”

    黎仕邨在两人无休无止的争吵中蓦地掏出手枪,接连两枪击毙了墙角的李顺和田三,厉声道:“够了,你们还想把这事闹到日本人那里去吗?”

    吴锡浦看出,黎仕邨这是借机故意除掉了李顺和田三,一来是防止日本人万一介入此事,从这两个人嘴里问出荣昌贸易公司。二来,对庞禹盛的指控少了人证,对庞禹盛的处置便有了回旋的余地。

    吴锡浦由此看出,黎仕邨还是有心替庞禹盛开脱,不免怒气冲冲的吼道:“若然此前行刺先生的果真和今晚是同一个人,就是闹到天王老子那里,老子也不在乎。”

    黎仕邨了解吴锡浦的脾气,他看得出,吴锡浦这一回是铁了心不会放过庞禹盛的,于是又一改方才的厉色,语重心长的劝道:“锡浦兄,你先消消火,事情毕竟还没弄清楚。眼下也只是猜测,凡事总要讲证据嘛。”

    “证据本是有的。”吴锡浦望去墙角那两具尸体,话里有话的说道,“眼下虽说认真没了,其他的证据还是在的。”

    “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毕竟来日方长,总不能为了一时就不计长远。”黎仕邨知道,吴锡浦定然听得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若然李顺、田三两个人不除,荣昌贸易公司便有暴露的风险,难免会让其他情治机关盯上,甚至对其清查,这样一来,不止与重庆方面的走私生意会要中断,万一重庆那边细查下来,荣昌贸易公司的暴露也难免要怀疑到吴锡浦的头上,往后这条走私的线还能否重建便是难说了。

    吴锡浦于他这话自是听得明白,却借此说道:“仕邨兄,有些事,知道的人可不止那两个,既然要计之长远,可不能因小失大。”

    “锡浦兄放心,我自会妥善安排。”黎仕邨说,“今晚发生这么多事,锡浦兄不好再动怒伤了身子,不妨先去休息片刻,你若信得过我,这里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好了。”

    吴锡浦料定黎仕邨这个时候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于是说道:“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不然,我现在就一枪嘣了他。今晚这事,不说我遭暗杀,就是码头上的事,我也还需去向藤井做个合理的解释。”

    “放心,我定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黎仕邨说着已然走去门边,替吴锡浦拉开了铁门。

    吴锡浦离开后,黎仕邨替庞禹盛松了绑,长叹了一声,“禹盛啊,你好歹也是有家室的人,处事何以这般一意孤行?”

    庞禹盛悻悻的说道:“我这回是中了吴锡浦的圈套,这里边一桩一桩的事情都是他安排好的,只等着我上钩。”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黎仕邨小声说道,“我早就劝过你,可你非但不听,更是忘了上一回的教训。”

    “这次明摆着是吴锡浦在算计我。”庞禹盛说。

    “就算如此,又能怎么样?”黎仕邨说,“我提醒过你,不要和吴锡浦在明面上斗。”

    “我不过是调查吴锡浦与重庆方面暗通,就算码头上的货没有问题,我顶多也就是失误。”庞禹盛说,“权当我办事不利,我认罚便是了。”

    “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黎仕邨说,“吴锡浦真正想在这里边做文章的,是他今晚遭人暗杀的事。”

    “我怎么可能派人去暗杀他?再说了,我若果真安排杀手埋伏,在码头截他的货引他出来,又何必亲自带人去码头?自是应该寻几个人摆个饭局,撇清此中关联,留住后路才对。”庞禹盛说,“他吴锡浦当别人都是戆的吗?”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黎仕邨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你派去监视吴公馆的两个人就在这里,此前什么都交代了,你如果只是查吴锡浦暗通重庆走私,又何以要派人监视吴公馆?”

    “我只不过是为了调查吴公馆出入的人,好顺藤摸瓜。今晚让人盯着,也是为了防止吴锡浦收到消息来干扰我在码头的行动,我好提前获悉早作防备。”

    “现在关键不是你的解释,而是吴锡浦怎么才肯善罢甘休。”黎仕邨说,“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今晚在家门口遇刺,与此前纪钦昀遇刺如出一辙,恰逢今晚他出门的理由又是你在码头截了他的货,偏偏那批货又没有问题。何况你如今和吴锡浦的仇怨在76号已是弄得人尽皆知。这些事一件件加起来,又岂是你凭着一张嘴就能开脱的?”

    庞禹盛面上泛起一丝不安的神色。

    黎仕邨又说道:“这已然不是小事。吴锡浦在码头的那批货恐怕的确是与日本人合作的生意,这摆明了是个圈套。他安排得如此隐秘且周到,就是要叫你这个76号情报处的处长在情报上失误,让你有口难辩。

    还有、你以为吴锡浦与重庆暗通走私是他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吗?在这背后定然是寻了日本人做后台,你今晚在码头截货的目的如此明确,但凡在吴锡浦的走私生意中有利可图的,哪个会放过你?

    事已至此,已然不是你能否自证清白的事了,而是你已然引得太多的人对你起了杀心。

    所以我此前才一再提醒你,你要懂得收敛,不要锋芒毕露,更不要让人看穿你做每一件事的动机,一旦让别人了解你,你便已然是处在了下风。可这些话你从来就没听进心里去。”

    庞禹盛垂头沉默了一阵,细细想来,自觉眼前的处境的确是如黎仕邨所说。但他也看出,黎仕邨既然会对他说这一席话,多半是还有余地,于是一改方才的态度,哀求道:“仕邨兄,你总要给我指条生路吧?”

    “你是我亲自招募的,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黎仕邨望去墙边的两具尸体,“那两个人既已死了,你派人监视吴公馆这事暂时便是死无对证。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若吴锡浦果真追查下去,也难说他手里没有旁证咬定你和这两个人的关系。所以眼下能做的,就是让所有的事到此为止。唯一的办法,就是你离开76号,离开上海。”

    庞禹盛心里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岩井公馆的后路是已然断了,这个时候离开76号,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会设法替你在南京安排一个职务。”黎仕邨说,“这里接下来所有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你早作准备吧。”

    庞禹盛看得明白,黎仕邨说的这个职务多半就是个虚职,往后便是敷衍度日。他心里虽不情愿,可眼下这种处境,他也别无选择。

    黎仕邨又说道:“凡事当需往前看,过去的事,往后你也不必纠结。有些人与事,牵连甚广,你未必果真看得通透,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自掘坟墓。果真到了那时,便是谁也保不了你了。”

    “我明白。”庞禹盛心知他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觊觎在吴锡浦与重庆暗通走私的事上再算计,免得自寻绝路。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当需让黎仕邨于此放心,于是说道:“仕邨兄,我如今是悔不当初,我早该听你的规劝。经此一堑,我自是明白当如何自处。你于我此中的恩情,我定当铭记。”

第78章 间阴间晴

    黎仕邨在明面上给了庞禹盛一条生路,更是利用自己的人脉,替他在南京安排了一个职务,于人前显得是有情有义。

    只不过,在此之后,黎仕邨又将庞禹盛离开上海的时间告诉了吴锡浦,且话里暗示,不论吴锡浦有何安排,他都不会过问。

    对于黎仕邨而言,庞禹盛到底是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故而,黎仕邨是不放心这样的人活着的。而他如此安排,既是借着吴锡浦代劳除了隐患,反过来又卖了吴锡浦一个人情。

    但经此一事,黎仕邨也意识到,庞禹盛与吴锡浦相斗落得如此下场,往后再要想扶植一个人来制衡吴锡浦便难了。不止如此,纪钦昀死后,吴锡浦非但无所收敛,更是越发嚣张,这令他不免觉着此人早晚会是自己的一个祸患。

    这天,已然入夜,黎仕邨办公室里的灯光依旧亮着,聂辰轩在院里抬头见了,于是又返回主楼,上了楼去。

    黎仕邨见聂辰轩来,问道:“这么晚了,你也没回去吗?”

    “原本是要走了,可见着您这里还亮着灯,便想着来看看。”聂辰轩弯腰望着茶几上的陶炉,揭开上边铁壶的盖子,凭着腾起的水蒸汽判断着水温,边沏茶边问了句,“您是在为情报处长的人选为难吧?”

    “若只说这个位子,倒也并非没人可以顶替庞禹盛。”

    聂辰轩接过话来,“不易考量的是,顶替这个位置的人会是什么立场。如今庞禹盛这般下场,短时内您要再扶植起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只怕是有些难。”

    黎仕邨蹙眉说道:“我也正为此烦心。”

    聂辰轩一面倒出一盏茶来,递去黎仕邨的面前,一面说道:“我近来听见不少传闻,吴锡浦仗着自己是76号的警卫队长,在各处赌场强收保护费,纵容手下四处敲诈打劫,甚至绑架富商勒索赎金。公董局、工部局、市政府,告他的状子都快堆成山了。”

    “他这个人是见着钱便昏了头。我们绑架勒索总要事先弄清楚哪个动得哪个动不得,他倒好,不问一二,就连在日本人那边有利益关系的也只管绑了去。”黎仕邨悻悻的说,“如今日本人对他也是诸多不满,为此还对我多次责问。”

    聂辰轩说道:“我倒觉着,您非但不必为此劳神,反倒可以对吴锡浦愈加纵容。”

    黎仕邨不解的问道:“若是如此,岂非让人觉着我管不住他吴锡浦,更要让日本人觉着我这个主任无能?”

    “未必,”聂辰轩说,“吴锡浦这个人一贯嚣张跋扈,您越是纵容,他便会越加放肆,如此一来,势必要处处树敌,早晚会叫他没了立锥之地。到时,再要对付他便是轻而易举。”

    “话虽如此,但要没了吴锡浦的势力,于76号也非好事。”黎仕邨说。

    “我以为,76号虽说眼下还要借着吴锡浦的势力,但这并非长远之计,毕竟吴锡浦的那些门徒不是谍报出生,76号既是情治机关,终究不能叫人觉着是鱼龙混杂。”

    黎仕邨捏着手里的茶盏,方才递到嘴边,又悬在了面前,“你接着说。”

    聂辰轩一面往茶壶里添了水,一面说道:“这茶壶里,添的水越多,茶、自然就越清淡。”

    黎仕邨已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策反吸纳中统、军统那边的人?”

    “不止是吸纳,更可借此对吴锡浦分权。”

    黎仕邨饶有兴趣的放下茶杯,静静地等着聂辰轩说下去。

    “这些吸纳进来的人必定要有所安排,如此一来,新增部门便是情理之中。”聂辰轩说,“到时,只消成立警卫队第二大队,那如今的警卫队自然就需改编为警卫队第一大队,无形之中便分了吴锡浦手里的权,而整体上的人员扩充,也变相削弱了吴锡浦在76号的势力。”

    黎仕邨仔细思忖了一阵,说道:“你这办法倒是的确值得考虑。”他说话间端起茶壶,倒出两盏茶,一盏递去聂辰轩手里,“眼下还有一件事,我有个想法,需利用吴锡浦家里那只雌老虎,你与我参谋参谋。”

    聂辰轩双手接过茶盏,细听黎仕邨于此接着细说了下去。

    此时,另一边,胶州路云香里38号的前楼,陈斯珩坐在一张樱桃木椅上看着报纸,顾婉言坐在沙发边专注地削着一只苹果。

    陈斯珩见她削了许久也不见削好,于是合上报纸看了一眼,不禁笑道:“你这果皮削的只怕是能透光。”

    “本就是能透光的。”顾婉言扯下一节果皮,举向头顶的灯光,“你来看看。”

    “知道能透光,我又不是在夸你。”

    顾婉言斜了他一眼,将削好的苹果摆在茶几上的盘子里切成六瓣,又仔细的剔去了果核,“可以吃了。”

    陈斯珩伸手去拿,让顾婉言在手背上轻拍了一下,拿起盘子边沿的一只两齿叉,叉了一块苹果,递去他手里,自己叉起一块苹果,却始终悬在面前。

    陈斯珩见了,不免问道:“你今天不是去了玫瑰理发厅做头发吗?”

    顾婉言说道:“我见了罗行知。”

    “‘渔人’有什么指示?”陈斯珩问。

    顾婉言说道:“上级建议我们尽快办结婚证。”

    “这建议是对的,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几个月了,周围的人又都知道我们有那种关系,照常理,你是该着急催我结婚才对。”陈斯珩说,“这事我会安排好的,这个礼拜天,我们就去办结婚证件。至于婚宴,免得节外生枝,我看就不用办了。到时候,我准备几份礼物,送去给黎仕邨他们,借此知会一声。眼下非常时期,不办婚宴,也说得过去。”

    “我听你的安排。”顾婉言脸红的一句。

    陈斯珩见了,提醒道:“在外人眼里,我们已经是有那种关系了的,结婚这事,你在人前提起时不能表现出羞涩,该让人觉着是如释重负。”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心里也有数。”顾婉言端起盘子伸手递去陈斯珩面前,鼓着嘴一声,“吃苹果。”

    陈斯珩不紧不慢的叉起一块苹果,又说道:“既然结婚了,那往后再楼上楼下的分开来住便不合适,你得要搬下来一起住。”

    “我知道。”顾婉言说,“那楼上的房子呢?”

    “我打算空着。”陈斯珩说,“既然是结婚,总要添置一些新的东西,有些旧的东西正好搬去楼上,这样、那间房用来堆放杂物,不租出去也就合情合理了,省得这楼里多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来。”

    顾婉言微一点头,转而说道:“眼下,第二阶段茧蜂计划已经完成,庞禹盛离开76号已成定局。对你来说,往后虽然少了一个威胁,但原本庞禹盛和吴锡浦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存在了,接下来,76号内部的人际关系恐怕会有许多变化,你要小心相处。”

    “我知道。”陈斯珩说,“黎仕邨失去了庞禹盛这颗制衡吴锡浦的棋子,接下来想必会有其他安排,他和吴锡浦之间的关系如今有些微妙,我会尽可能避免卷入其中。”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计划又更进了一步。”顾婉言言语间长舒了一口气,一副满是憧憬的笑脸,“等到任务完成的那一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陈斯珩问。

    “延安。”顾婉言憧憬着说道,“在那里,都是我们的同志,不用再伪装。过去我还听社保派来的同志说,在陕北,军民一起工作、劳动,大家互帮互助,不分彼此,就像一家人。”

    陈斯珩在她的言语间想象着那样一番景象,一丝憧憬油然而生,却又不确定的小声问了句,“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顾婉言说。

    陈斯珩又一阵沉默,他极力的放下心里升起的憧憬,一如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刻,他时时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在这阴霾笼罩的上海,凡事都需以最坏的结果来准备,一切的憧憬不到最后一刻都为时尚早。

第79章 隐含的危机

    庞禹盛离开上海这日恰逢是礼拜天。昨日半夜里,他便开始收拾屋子。在前楼和卧房之间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数。住在楼下的沈寒青本就难眠,叫他这些声响弄得亦是一晚没睡。

    清早的时候,听着外边早点摊贩的叫卖声,沈寒青索性提着食盒出去买了早点回来,送去了楼上。

    前楼的门敞着,庞禹盛的太太陶默君独自坐在窗边,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围了一只蓝狐围领,一双纤细苍白的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如平日一般盼着太阳出来,好叫这房里添一丝温暖。

    她听着动静侧过脸来,望见沈寒青,温婉的一声,“沈先生。”

    沈寒青微一点头,从食盒里端出早点,“我买了早餐,趁热吃一点。”

    “谢谢你了。”陶默君站起身,走去桌边,揭开一只搪瓷汤盆的盖子,盛出豆浆,又将油条、生煎馒头和“老虎脚爪”分别装进盘子里摆在桌上。

    “我去叫禹盛兄来。”

    “不用了,让他自己静一静好了,这个时候,谁也劝不了他的。”陶默君说话间无奈地看了一眼腕表。

    沈寒青也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时间,问了句,“几点的火车去南京?”

    “十一点,还有三个半小时。”陶默君递了筷子去沈寒青手里,这才在桌边坐下来,拿起一只“老虎脚爪”,掰下一小块,放进碗中的咸浆里,宛然自语的细声一句,“我倒是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沈寒青没有说话,手里一双筷子始终悬在碗的上方,俨然积分呆滞。

    陶默君一只手轻摁在心口,侧过脸去,一连轻咳了几声,这才又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活得透不过气来。”

    沈寒青转而问道:“南京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陶默君微一点头,“住的地方已然安排好了,禹盛的差事还不清楚,想来到了南京,还需等些时日。”

    “如此也好,到了那边,先熟悉一阵。”沈寒青掩不住伤悲,落寞的一句,“往后,想来是难得机会再见了,你要多保重。”

    “你也需珍重。”陶默君勉强一丝浅笑,笑里却尽是凄婉。她瞧了一眼门外,又细声说道:“有句话,兴许我说出来是多事,但还是想与你说。”

    “你的话我历来都是记在心里的。”

    陶默君细微的一笑,面上却是一丝郁色,“生逢乱世,无有祸事便是万幸,你千万不要步了禹盛的后尘,凡事当三思而后行,当忍则忍,当避则避,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沈寒青微垂着头,抑郁的低声一句,“我晓得的。”

    正说着,庞禹盛提着一只小皮箱走了进来,手里的皮箱摆在一旁的茶几上,箱子里边一阵叮咛哐啷的声响。

    “这里的东西,除了银元金条,都不要了。”庞禹盛俨然是赌气的说道,“就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其他的,等到了南京再重新置备。”

    陶默君抬起头来,温婉的一笑,“也好,我身子弱,帮不了你,少带些行李,路上也轻便些。”

    沈寒青这时说道:“禹盛兄,先吃早餐吧,我方才本要去叫你的,见你正忙,便与嫂嫂先吃了。”

    “如今也就只有你还念着与我的旧情了。”庞禹盛一面坐下来,一面说道,“早知道,当初要是听了你的劝,兴许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沈寒青宽慰道:“人终有命数,兴许度过这一劫,你此去南京,往后更有起色也说不定。”

    “哪里还会再有什么起色,我得的不过就是一处闲职。”庞禹盛落寞的一笑。

    陶默君一旁站起身来,“你们先聊,我有些乏,先去小睡一会儿。”

    “你去吧,下午还有七八个小时的火车要坐呢。”庞禹盛说道,“出发的时候我再叫你。”

    陶默君微一点头,没再言语,只朝沈寒青浅浅一笑,去了卧房。

    庞禹盛这时又对沈寒青说道:“往后,你要对那个陈斯珩多加防备。”

    “我知道。”沈寒青克制着不去望陶默君的背影。尽管这一面之后,已不知几时还能得见,但他还是忍住了,接着庞禹盛的话说道,“我也觉着,这一回,吴锡浦是早就盘算着给你设了局。恰逢我那时去探陈斯珩的口风,他就将计就计引我们上钩。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陈斯珩与吴锡浦本就交情不浅,何况此前与你又有过节,他会和吴锡浦合伙来算计你也是情理之中。怪只怪、我们轻看了他,大意了。”

    庞禹盛放下手里的半只生煎馒头,擦了擦手,说道:“这个陈斯珩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还在怀疑他的身份?”沈寒青说,“可你此前不是也查过了吗?”

    “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才越是可疑。”庞禹盛说,“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什么事?”沈寒青问。

    “当年,陈斯珩的父亲陈秉哲是有通共嫌疑的,只是始终没有查到他通共的证据,且他当时在各界人脉甚广,因而碍于此,始终不好动他。”庞禹盛说,“可就在那个时候,陈秉哲忽然就去世了。”

    “你是说,这个陈秉哲是被暗杀的?”

    “很有可能,而且手法很很高明,想来是下了什么药,令陈秉哲死于心脏病突发,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对此怀疑。”庞禹盛说,“陈秉哲若果真是死于暗杀,那就足以说明他通共的嫌疑不小。”

    “可这与陈斯珩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寒青不解的说,“此前聂辰轩和你都查过他的底细,过去这些年与他往来的人也都没有问题。”

    “这才是可疑之处。”庞禹盛说,“你想想,陈秉哲生前有不少世交,去世之后,他留下的升恒纺织公司又濒临倒闭,此间却没有人念及旧情帮陈斯珩一把,这是为什么?”

    “要么是世态炎凉,要么……”沈寒青顿了顿,“要么就是陈秉哲的那些朋友对他的身份略有所知,猜到他的死有蹊跷,看出了此中的利害,未免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从而避之。”

    “还有,陈秉哲果真与地下党有勾连,为什么他死了之后,地下党始终没有安排于陈斯珩有所关照?就连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也没有任何人在暗里帮他一把。”庞禹盛说,“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刻意避免和陈斯珩的接触,目的就是为了对其保护,也正是因此,聂辰轩和我先后对陈斯珩暗中调查,却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查出来。”

    “这般分析确是有些道理。”

    “这还不止,”庞禹盛又说道,“几年之后,吴锡浦在陈斯珩家住的胶州路一带行动失败,紧接着,陈斯珩便经由吴锡浦介绍认识了聂辰轩,再之后又得到聂辰轩的赏识,进入76号。这前前后后,你不觉着都像是安排好的吗?”

    “这些你和黎仕邨说了吗?”沈寒青问。

    “我也是这两日才想到的。”庞禹盛说着,又提醒道,“这些话你也不必去对黎仕邨说,这种时候,没有证据的猜测说出来只会自找麻烦。万一叫陈斯珩知道,定然会要先来算计你。如今他背后不仅有吴锡浦和聂辰轩,还有他未婚妻和虞若卿的交情,你和他斗少不了要吃亏。我就是输在过去没明白‘隐忍’这两个字。”

    沈寒青转而宽慰道:“听闻汪先生即将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想来正是用人之际,以你的才干……”

    庞禹盛落寞的一笑,“黎仕邨特意给我在南京安排了一处闲职,此中的用意便是很清楚了。加之他与汪先生是有私交的,你觉着汪先生会不顾黎仕邨的安排来重用我吗?更不要说汪先生是要借着黎仕邨来制衡邹道山的。”言罢,又不甘的长叹了一声,“我是已无机会了。”

    沈寒青知道,庞禹盛既已看得这般通透,宽慰也是多余。

    这日上午,庞禹盛与陶默君离开时,沈寒青没有远送,他于晒台上低头凝望,望着阴沉的弄堂里那柔若柳丝的身影,听着那渐远的轻咳,不忍离别的一声,“珍重。”

第80章 以邻为壑(上)

    虽说沪上春秋两季气候怡人,可除此之外,便是黄梅天里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湿闷,和夏日里使人夜不能寐的酷热,及冬日里俨然沁入骨髓的寒湿。

    自从沦陷以来,围绕越界筑路地段的警权之争,在日本人的暗中指使下,伪上海特别市政府督察局沪西警署与租界巡捕房频起冲突。此后,随着欧洲大战爆发,英法等国战况不利,日本人在上海也变得越发嚣张,在越界筑路地带的冲突愈演愈烈。

    黎仕邨为此甚至从76号调拨经费,专门用来收买租界巡捕,以此收集情报。

    租界巡捕房多次吃亏之后,清查之下,许多巡捕因领了76号所谓的津贴被纷纷解职。

    于黎仕邨而言,这些被解职的巡捕都已用处,可若是就这般弃之,又不免担心其他租界巡捕以此前车之鉴,做长远算计,便无人再受76号的收买。可若是养着这些被解职的巡捕,毫无用处不说,每月还有大量经费消耗在这些人的津贴上。一时间,直叫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聂辰轩亦是猜得出黎仕邨于此的纠结,他虽是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却并没有急着去向黎仕邨说,而是刻意拖延了几日。

    待到礼拜天,聂辰轩携太太方美颐去往黎仕邨家里拜会。

    虞若卿对聂辰轩也是了解的,他这个人若要去别人家里做客,定然会要先约好时间,至少是会提前挂一通电话来,免得人家有事不便,给人添了麻烦。可这日聂辰轩并未提前知会,便带着方美颐来了,由此,她不禁猜测,兴许聂辰轩是有事需与黎仕邨商议,于是吩咐佣人备了茶点先后送去偏厅和书房。

    几人在偏厅小坐了片刻,黎仕邨便站起身来,半开玩笑的对聂辰轩说道:“你太太近来小恙,有些时日未走动,今日难得一聚,想来他们是有女人间的私房话说,你我在这里碍事,恐怕要招人嫌弃的。”

    “我看是你们怕叫我们打扰了才是。”虞若卿笑道,“我已然让人准备茶点送去了书房。”

    黎仕邨也不再多说,起身一句,“你们慢聊。”领着聂辰轩离开了偏厅。

    进了书房,黎仕邨方才坐下,便问了句,“辰轩啊,你今天来想是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吧?”

    聂辰轩点头说道:“是收买租界巡捕那笔经费的事。”

    “坐下说。”黎仕邨倒出两杯茶来,又替聂辰轩往茶杯里加了两块方糖,一匙炼乳,他了解这是聂辰轩饮红茶的习惯。

    聂辰轩双手接过茶杯的杯托,又摆放在面前的桌上,接着说道:“我们收买的许多巡捕都已被租借巡捕房解职,这些人已是没有用处,若是继续给他们发放津贴,消耗经费不说,时间长了,养着这帮闲人还难免遭人诟病。”

    “此事我也是伤脑筋的很。”黎仕邨说,“可若是就此甩开那些人不顾,往后再要收买租界里那些巡捕便是难了。”

    “我倒是想了一个办法,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聂辰轩说。

    “说来听听。”

    “若能给这些被解职的巡捕安排一个差事,岂不算是仁至义尽?”聂辰轩说,“如此既省下了经费,也叫他们无话可说。”

    “可要给这些人都安排个差事也不容易,总不能招进76号里来吧?”黎仕邨说。

    “那倒不必。”聂辰轩说,“此前,我听说吴锡浦打着76号的名义,向租界的许多赌场收取保护费,这些赌场背后的老板不只是怕了他,更是怕了76号。既然吴锡浦沾着76号的光捞了那么多好处,这个时候让他给那些人安排个差事,他总不好推辞。

    更何况,许多巡捕当初也是吴锡浦去收买的,那些人也是拜在了他的门下,此中的经费吴锡浦也从中搜刮了不少,这个时候叫他安顿自己的门徒,也算不上是为难他。”

    黎仕邨经他这一提醒,心里已是有了盘算,于此也不再细问,只故作责怪的笑道:“你若是早来提醒我,也免得叫我苦恼了这么多天数。”

    聂辰轩故作惭愧的一笑,“我也是今早忽然想到的,便赶紧来请示您,这个办法是否可行。”

    “当然可行。”黎仕邨笑道,“这可是解决眼前一个大麻烦。”

    聂辰轩又不无担心的说道:“只是,我还听闻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说吴锡浦近来好像与特务委员会主任邹道山有所往来。”聂辰轩说,“不止如此,我还听说邹道山来上海时,他还特地前往邹公馆拜会过。”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吴锡浦想来是寻了邹道山做靠山,如今是越发不加遮掩了。”

    “吴锡浦应该清楚,汪先生与邹道山始终在暗中角逐,而您又得汪先生器重,明摆着与邹道山不是一条船上的,他还这般明着去拜会,我猜、他会否是因为介意此前成立警卫队第二大队分了他的权,故意如此的。”

    “这还用猜吗?”黎仕邨说,“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要防着他。”

    “我是担心,既已到了这一步,眼下安排那些解职的巡捕的事,道理上吴锡浦虽是不好推脱,可难说他不会故意拖延。”

    黎仕邨自信的一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这日下午,黎仕邨便将吴锡浦约到了家里。这两个人虽是已生芥蒂,但面上却照旧是称兄道弟。

    原本吴锡浦前去拜会邹道山,便是有意叫黎仕邨知道他与邹道山结交,好叫他反过来笼络自己。眼下、黎仕邨约他去家里,他只当这是自己的算计得逞了。他甚至盘算着借此要求,让黎仕邨托关系给他在伪上海特别市政府再挂个头衔。

    可吴锡浦没想到的是,这日登门,黎仕邨便神神秘秘的将他拉到了偏厅,屏退了旁人,故作忧心的说道:“锡浦兄,有件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你近日是否与邹道山常有往来?”

    吴锡浦一听,不免笑道:“确有此事,他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我是76号的警卫队长,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上峰,我去他往来不是寻常的很吗?”

    “你果真是糊涂啊,你不知道汪先生与邹道山不合吗?你便是要拜会邹道山也需谨慎些,怎好叫这消息传到汪先生那里。”黎仕邨蹙眉说道,“你明知道,之所以在特工总部与中央委员会之间插进来一个特务委员会,是邹道山使的手段。这事本就叫汪先生很不痛快,你如今与邹道山往来,岂不是要叫汪先生于你猜忌。”

    吴锡浦此前并未想到这一层,经过黎仕邨这般一说,不免觉着自己果真是思虑不周。

    黎仕邨又接着说道:“如今汪先生已然知道你与邹道山往来的事,加之你我的交情,便是叫汪先生于我也有所猜疑,今晨更是打来电话向我暗示警告。”

    吴锡浦将信将疑的问了句,“仕邨兄,那你说这事该如何补救?”

    “我会设法向汪先生解释清楚的。”黎仕邨说,“但你若是再与邹道山往来,那我便是生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放心,此事就烦劳仕邨兄了。”吴锡浦虽是这样说,但黎仕邨会否果真如他说的去做,他心里却是个未知数。

    黎仕邨这时又借机说道:“还有一件事,想来也唯有锡浦兄你能帮我。”

    吴锡浦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倒是又放心了几分,毕竟他已然看出来,黎仕邨这是想和自己做交易,既然他有求于自己,那他答应的事自然也就不会懈怠,于是故作爽快的说道:“仕邨兄只管说。”

    黎仕邨说道:“眼下,此前在租界收买的许多巡捕都已被巡捕房解职。76号总不能养着这么多闲人,总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我听说许多赌场都是锡浦兄你在关照,那些后台老板定然是要看你的面子。兴许你能替那些被解职的巡捕安排去赌场做个打手,叫他们有个糊口的差事。”

    吴锡浦听了,一脸为难的说道:“这要是安排三五个人倒是好说,可那些被我们收买又让巡捕房解职的人可是不老少。那些赌场又本就雇了打手,要让他们一下子再招进这么多人,这往后积年累月的花销算下来,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黎仕邨浅浅一笑,“也不是要叫那些赌场常年的雇用这些人,也就是眼下给他们安排个差事,我们这边好有个理由不用再养着那帮闲人。至于接下来这些人的去留,交给那些赌场自行决断就是了嘛。”

    吴锡浦只觉这倒也可行,于是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办,明天我先和那些赌场知会一声,三五天内便安排妥当。”

    “那就劳烦锡浦兄了。”黎仕邨满意的说道,“汪先生那边,你只管放心,我定然会替你解释清楚的。”

第81章 以邻为壑(下)

    黎仕邨此前经了聂辰轩的一番提醒,不只是想到利用吴锡浦解决眼前的麻烦事,更是对于沪西越界筑路地带的警权之争想到了新的对策。

    礼拜天的晚上,黎仕邨安排了家宴,邀请了吴锡浦、聂辰轩和陈斯珩三人及其家眷。

    晚餐过后,虞若卿照此前黎仕邨交待的,借着递吴锡浦一支雪茄的机会,与他话起了以往十里洋场的旧事,直叫他在虞若卿面前炫耀起自己过去是如何救了纪钦昀的命,又是如何凭着一身本事闯出一片天地。

    而另一边,聂辰轩夫妇则是分别与陈斯珩和顾婉言话起了家常。

    黎仕邨借着各自闲聊的机会刻意走去许佩珍面前,望着不远处吴锡浦的背影说了句,“这回可多亏了锡浦兄,叫那些被解职的租界巡捕得了去处,真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许佩珍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抽着一根香烟。她只当黎仕邨对自己说这话是他如今想明白了,终究76号是离不了吴锡浦的。她猜想,黎仕邨多半是因为此前成立警卫队第二大队的事分了吴锡浦的权,有所得罪,现下又想着重修于好。

    黎仕邨见许佩珍没有接话,于是又换了话题说道:“眼下英法在欧洲战场失利,加之日本人向公共租界施压,想来‘越界筑路’地段的冲突不日便可解决。”

    许佩珍敷衍的一句,“那倒是件好事。”

    黎仕邨又说道:“趁着这个时候,正是我们表现的机会,若是能把租界巡捕房的势头压下去,往后我们去租界里抓人,还有谁敢来碍事?如此、定会叫日本人对我们另眼相看。”

    许佩珍立时有了兴趣,说道:“那还不简单吗?交给锡浦去就是了。”

    黎仕邨故作为难的说道:“我作为76号的主任,在人前总归是要一碗水端平的,总不好明摆着偏向自家兄弟,不然,难免旁人会要在背后指指点点。”

    许佩珍立时一脸不悦的说:“这话也有些道理。”

    “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黎仕邨又说道,“我曾听一个高人说,夫妻帮衬,无往不利,不知这话你信不信?”

    许佩珍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假思索的一句,“这话说得有道理。”

    黎仕邨又故意激道:“就是不知道,要叫你带人去越界筑路一带,给租界巡捕房一些颜色,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许佩珍立时不服气的说道:“怎么没有?”

    “果然名不虚传,女中豪杰。”黎仕邨竖了竖拇指,笑道,“那此事我便交给你了。这样一来,在76号谁也说不上我和锡浦兄的闲话,到头来,我和锡浦兄也好沾着你的光。”

    许佩珍笑着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头,自信的一句,“这件事你尽管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翌日,许佩珍带了几个人,开着两辆福特轿车便往公共租界越界筑路一带去了。

    可这天,车方才开到静安寺路与大西路路口,便见前边道路两边用沙袋堆砌的掩体,中间更是拿铁丝网拦着,设下了路卡。

    许佩珍不等司机询问,便命令道:“给我冲过去。”

    司机也不敢多想,一脚油门便冲向了拦路的铁丝网,可接近时,又忽然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坐在后座的许佩珍猝不及防的一头撞在了前边的椅背上,随即骂道:“你怎么开的车?”

    司机为难的指着前边铁丝网后站出来的人,说道:“是西捕。”

    许佩珍侧过身,朝着前边的风挡玻璃望出去,见着铁丝网后边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英国人。不止如此,她仔细一看,那些沙包堆砌的掩体后边一个个也都是英国人。

    许佩珍没有料到这日会遇上西捕。此前她敢在黎仕邨面前打包票,不过是因为租界华捕都清楚她的身份,那些人又都有家小,就是防着日后遭报复,也定然不敢伤她。可眼前这些西捕就不一样了,这些英国人一贯的盛气凌人,从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这要是起了冲突,子弹是不会来避她的。

    此时,一个英国巡捕已然走近车前,低头朝车里看了一眼,又绕去车门一侧,敲着车窗,用蹩脚的汉语紧张的说道:“护照、手枪,交出来。”

    许佩珍向副驾驶座的门保镖促道:“护照给他看。”

    保镖照她的吩咐摇下车窗,将护照递了出去。

    英国巡捕接过护照,并没有去看,而是盯着他手里的枪,继续催促,“手枪交出来。”

    保镖不买账的一句,“想也不要想。”

    英国巡捕一听,立时拔出手枪,指向保镖的脑袋,大声说道:“这里是公共租界,进入租界必须交枪。”

    保镖也听不大清楚他那一口含糊的汉语说的什么,更是不示弱,只当有许佩珍给她撑腰,横过手枪便指向了英国巡捕的胸口。

    许佩珍担心事情不利,一面对前边的保镖说,“枪把他。”一面掏出自己的手枪。

    站在车外的英国巡捕听岔了许佩珍那一句沪语的意思,又看见她拔出了枪来,原本就紧张的英国巡捕只以为许佩珍是要叫人开火,稀里糊涂便扣下了扳机,一颗子弹击中了车里保镖的脑袋。几乎与此同时,保镖握枪的手不受控制的一时抽搐,开枪击中了英国巡捕的胸口。

    掩体后的其他英国巡捕见状,立时开枪反击,双方一时陷入混战。

    许佩珍见着这般场面已是慌了手脚,全然没了以往的蛮横、泼辣,由人保护着下了车,躲去车尾厢后边,双手抱着头,朝身边的人大声叫喊,“快去叫吴锡浦来!”

    另一边,吴锡浦听人在电话里说许佩珍与英国巡捕交火,被困在了静安寺路大西路路口,随即让人抬出机枪,调用卡车,下令警卫队第一大队出动。

    黎仕邨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吴锡浦带人风风火火的带了一众人离开76号,丝毫没有阻拦。

    不多时,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驻76号宪兵分队的涩谷。黎仕邨方才把听筒放到耳边,便听见电话里涩谷的声音,大致是责问他,吴锡浦擅自出动整个警卫队第一大队,究竟是谁的批准。

    黎仕邨却在电话里无可奈何的说道:“这我也不清楚,吴队长也没来请示我,否则我定然会要报备的。”

    涩谷听了,反问道:“难道吴队长不是你的下属吗?”

    黎仕邨此时心里却是高兴,旋即对涩谷大吐苦水,“我也是没有办法,吴队长毕竟是与邹道山有交情,这邹道山又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我的顶头上司,他现在要做什么,哪里还会经过我。”

    黎仕邨料到,涩谷定然会将此事与他说的这些话一并上报,势必会引起日本人于此权衡,不仅会影响到吴锡浦,更会影响到邹道山。如此一来,他试图谋夺邹道山目前所兼警政部长一职的事便是又添了一块小筹码。

    这日,吴锡浦带人去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英国巡捕见着眼前的阵势,自是清楚,硬拼下去,吃亏是一定的。一面集中火力困住处在双方中间地带的许佩珍,让吴锡浦的人投鼠忌器,一方面伺机寻求谈判的机会。

    许佩珍此时已是吓得六神无主,反身朝着吴锡浦连声大喊“停火”,双方的冲突才算是渐渐平息。

    事后,工部局就此事与76号多番谈判,却并未谈拢,加之此前的冲突中许佩珍吃了亏,吴锡浦自觉有失威信,唯恐经此一事,那些租界内由他关照的赌场、烟馆会转头去寻巡捕房买太平,一心壮身世,怂恿手下不断在租界寻衅滋事,以致双方的冲突愈演愈烈,流血事件频频发生,直搅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自从76号频繁进入租界实施抓捕、暗杀活动,不仅令大批抗战人士惨遭杀害,也令地下工作受到了极大的影响。租界的多条交通线相继陷入瘫痪,为了防止暴露,许多同志只能进入潜默状态,这令在沪的情报工作陷入了艰难的境地。

第82章 岁除(上)

    光阴荏苒,转眼一载。

    除夕这天,下午,陈斯珩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去了聂辰轩的办公室。方才进门,他便笑着拱手道了一声,“辰轩兄,我这里先给您摆个早年。”

    聂辰轩笑问道:“你不是说下午有事情,请了半天假吗?怎么还在这里?”

    陈斯珩半开玩笑的说道:“今天除夕,怎么也要来您这里讨个红包,晚上好放在枕头底下做压岁钱。”

    聂辰轩亦是玩笑的一句,“我就猜到你来我这里是有盘算。”说话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匣子银元,摆去桌面上。

    陈斯珩低头见着那只漆皮匣子,些许意外的问道:“不会果真是给我的吧?”一面说着,一面已将那只匣子打开来,里边整齐的摆着三卷银洋,从纸卷的长度看,少说也有六七十块,不免笑道:“您不说这里边有多少是给我的,我可就随便拿了,若是拿多了,您可不能要回去。”

    聂辰轩一面将手里的钢笔拧上笔帽,一面靠去椅背上,抬头望着陈斯珩说道:“这里边都是你的。”

    陈斯珩又一笑,“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您一出手就这么爽气,我倒不敢接了。”

    “你还怕这钱烫手不成?”聂辰轩说,“再说,这里边也不都是给你的,还有一部分是黎太太给你太太过年的。”

    陈斯珩一本正经的说道:“那您可要跟我说清楚,多少是给我的,多少是给婉言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聂辰轩禁不住的一笑,“两夫妻,还用得着算这么清楚吗?”

    “岂止是有必要,这是非算清楚不可。”陈斯珩吐起了苦水,“我家里那只雌老虎,管着我的钞票不说,还是个老扣。我不过就是买了一辆脚踏车,她便连坐趟黄包车的钞票也不给我了。这还不止,我每日的花销也不多给我一角。”他一面说,一面一脸苦相的摇头摆手,“这简直是作孽,这个样子下去,我怕真是会要疯掉了。”

    聂辰轩见着他身形并貌的诉苦,不仅不觉着同情,反倒是禁不住的笑出声来,“你早先要不是风流多情,何至于人家要管着你,这要怪还是得怪到你自己头上。”

    陈斯珩一叹,将匣子里卷好的银圆都拆开来,从中拿了五块,藏进公文包的夹层里,这才又将那支漆皮匣子放了进去。

    聂辰轩见着他这举动,不免笑道:“想来你这不是头一回了吧。”

    陈斯珩狡黠的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就当没看见,不管你的闲事。”聂辰轩催促道,“你把钱带上,赶紧回家去,我这里还有事要赶紧处理完,下午还要去准备一些拜年的礼物。”他说着,又提醒道,“别忘了,明早带你太太去黎主任家里拜年,我和美颐也会过去。”

    “这我懂的,不会叫黎主任觉着我不懂规矩。那明早在黎主任家里碰头。”陈斯珩说着,合上公文包,“那我这就走了,还要赶着去趟张公馆,把我那个表妹接去家里吃年夜饭。”

    聂辰轩记起此前听吴锡浦提过陈斯珩和他那个表妹的事,不免问道:“这事和你太太商量过了吗?”

    “我哪里敢和她那个醋坛子商量这种事。”陈斯珩说,“是她自己跟我提的。想来是如今我们已然结婚了,过去的事事情她已不再计较,便想要摆副做嫂嫂的样子。”

    聂辰轩故作关心的说:“我看你回家之间,还是提醒提醒你那个表妹,免得在你太太面前说错话,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这女人心思都不简单,不是我们猜得透的。”

    陈斯珩玩笑的一句,“听您这话,倒像是个老法师嘛。”

    聂辰轩故作威胁道:“你当心我把你藏私房钱的事说出去,早晚传到你太太耳朵里。”

    陈斯珩一拱手,宛然求饶的前后摆了摆,“我不耽误您了。”说着,又在公文包上拍了拍,“压岁钱,谢谢了。”

    陈斯珩这天离开时,恰逢林曼昕正巧交班,两人在院子里碰了个照面,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陈斯珩推着脚踏车出了76号,骑了一段,只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林曼昕正骑着一辆飞马牌脚踏车跟了上来。

    恰逢路口的红灯,林曼昕将车停在陈斯珩的一侧,冷冰冰的问了句,“听说你和那位顾小姐结婚了?”

    陈斯珩亦是冷漠的回了句,“已然是早几个月的事了。”

    正说着,前边的绿灯亮了起来,陈斯珩甚至没有一声招呼,便骑着车去了马路对面。

    林曼昕这时也骑车追了上来,“你怎么也没来告诉我。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我总归是要随一份礼的。”

    陈斯珩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林曼昕问。

    “没什么。”陈斯珩说。

    林曼昕又说道:“虽说你是娶了别人,但我也还是会祝福你的,当然也一并祝福你那位太太,横竖她比我幸运。”

    陈斯珩禁不住的笑道:“这话听着倒像是你也想嫁给我。”

    林曼昕却一脸严肃,“这有什么可笑的吗?”

    陈斯珩在道旁停下车来,前后瞥了一眼,看着跟来的林曼昕,催道:“你若果真有事便直说。”

    林曼昕问道:“你果真爱她吗?”

    “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多了。”陈斯珩说,“美人计在我这里没用。我在外边风流,是要拿捏女人的心,不是叫女人来拿捏我的。”

    林曼昕假装不满的说道:“那也不见你来拿捏我的心?”

    陈斯珩无心和她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工夫,不耐烦的说道:“行了,到底什么事,趁着周围没人,赶紧说。”

    林曼昕心想,陈斯珩到底是情场上的老手,他既已清楚了自己的身份,那纵然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是难得叫他对自己动情的,索性侧身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你若肯加入我们,每年会有三千法币的津贴,且还有论功行赏的奖金。”

    陈斯珩漠然一笑,“我早说过,玩命的事,我这人干不了。”

    “我也不逼你,你不妨仔细想想。”林曼昕说,“虽说日本人眼下气焰正盛,可往后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你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陈斯珩料想,林曼昕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这多半也不只是她的意思,若是断然拒绝,难免会叫军统那边觉着他是铁了心给76号卖命,反倒让他们觉着自己是个隐患,于自己不利。与其如此,不如留一丝余地,先拖延一阵再做打算,于是说道:“容我些时间考虑。”

    林曼昕听他这话,只觉是还有斡旋的余地,于是莞尔一笑,“我等你的消息。”

    陈斯珩没有回话,只是在林曼昕准备骑车离开时,他又提醒了一句,“往后若有话和我说,先约个地方,不要再像这样在马路上,免得让人看见,叫我太太知道了惹麻烦。”

    “知道了。”林曼昕媚眼一笑,“下回我会约你去我家里,那里就我一个人住,没有旁人。”

第83章 岁除(中)

    陈斯珩骑车去到法租界赵主教路,站在张公馆的门外,隔着镂空的铁门见着院里打扫的人,于是也没再去摁门铃,只将院里的人叫到面前,说道:“请帮我传个话,我是徐秋怡的表哥,来接她回家吃年夜饭,此前已然在电话里与你家先生、太太说好了。”

    “您稍等。”院里的人听后返去了楼里。

    过了片刻,方才传话的人返来说道:“先生,徐秋怡她就来了,您稍等等。”

    陈斯珩一点头,道了谢,转过身去,点了一根香烟。

    他一早就知道,这日他是进不去张公馆的门的,毕竟此前他是受庞禹盛所迫来敲诈过张文勖,现下,张文勖叫他在门外等才是情理之中。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心怀一丝侥幸能见张文勖一面,毕竟已然有一阵没有收到“渔人”的指示了,就连云裳服装店负责接头的老范也没有“渔人”的消息。他很希望能从张文勖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这天,送徐秋怡出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着陈斯珩,说话倒是很客气,更是开开半扇大门,面带一副笑脸的拱手说道:“陈先生,预祝新年快乐。”

    陈斯珩拱了拱手,回了一声,“新年快乐。”

    男人见着陈斯珩身后停在路边的一辆脚踏车,于是又问道:“需要我帮您叫辆黄包车吗?”

    陈斯珩回道:“不用了,多谢。”

    男人于是又向徐秋怡说道:“秋怡、你只管回家去过年,你的差事我已然安排了人,你就是回去住上一两天也没关系的。”

    徐秋怡点了点头,“晚上吃过年夜饭我就回来。”

    “这可说不准,晚上我可未必有空送你。”陈斯珩接着又对男人说道,“总之,明晚之前,我会把她送回来。”

    男人只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我们就告辞了。”陈斯珩转身骑上脚踏车,叫徐秋怡侧坐在车后的后椅架上。

    回去的路上,陈斯珩向徐秋怡问道:“方才送你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张公馆的管家。”

    “管家不是俞伯吗?”

    “上上个礼拜,俞伯老家有人去世,需回去吊唁,他又打算住一阵子,回来的时间没个定数,便把差事辞了。”徐秋怡说,“如今这个是上个礼拜刚请来的新管家。”

    陈斯珩于此没再多问,转而说道:“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讲究的,吃什么都好。”

    “那可不行,毕竟是年夜饭,走油蹄膀、八宝鸭、熏鱼、糖醋排骨这几样是不能少的。”

    徐秋怡细声一句,“我听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其实我也就是随口说说。”陈斯珩又笑道,“婉言那个人可是老扣,我说的这几样,今晚要是能见着其一就烧高香了。”但转而,他又不免轻叹了一声,“不过,相比那些还在出生入死的人,我们还能坐下来吃年夜饭,已然是奢侈了。”

    徐秋怡一阵沉默,抓着陈斯珩大衣的那只手下意识的抓紧了些。

    陈斯珩此前便觉着她似乎有心事,只是眼下毕竟是在马路上,便也没有多问。

    回到家里,陈斯珩便见着菜罩子下边摆放着一盘熏鱼和一盘糖醋白骨,于是朝徐秋怡玩笑的说道:“看来今天要烧两柱高香才行。”

    徐秋怡听了,笑了笑。

    顾婉言见这两人打起了哑谜,向徐秋怡问道:“他一定是在路上说了我什么坏话。”

    陈斯珩一面脱了大衣,挂去衣帽架上,一面说道:“我哪敢说你的坏话,不过就是回来的路上说了几道菜给她听,万一晚上果真能吃上一道,那便是要烧高香了。”

    顾婉言斜了他一眼,“你一定又说我老扣。”

    “不过话说回来,我今天倒是沾了秋怡的光,不然想来也没有糖醋排骨和熏鱼吃。”陈斯珩说。

    顾婉言说道:“那倒也不全是,原本是打算买条鱼回来红烧,再烧个烤麸,炒两个小菜的。”

    陈斯珩低头看了一眼盘里的熏鱼,手指比划着鱼块的大小,“买了整条大草鱼?鱼头我来烧汤。”

    顾婉言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这是从饭店买的现成的。现在租界里只收法币,76号发的那些中储行的钞票根本买不到东西,我只好回来取了银洋,去饭店里买了糖醋排骨,找了一些法币。可再去买菜,卖菜的人又都走了。我只好又去饭店买了熏鱼,才叫他们卖了些店里屯的青菜给我。”

    陈斯珩于此倒不觉着奇怪,说道:“租界流通法币,孤岛流通中储卷,背后是重庆方面和日本人在对持,想来往后是常态。”

    顾婉言叹道:“这还不说,如今越界筑路一带的房捐、税捐除了要交工部局,还要交上海特别市政府,税钱比过去凭空多了将近一倍。那些小商户本就是勉强糊口,碰上沪西警察署那些流氓,还要被敲竹杠。现在是叫76号那些人弄得人心惶惶。昨日还听说这条弄堂又有人在路上被打劫,结果巡捕房和警察署都不管。”

    “不然这里也不会被说成是‘沪西歹土’了。”陈斯珩转而向徐秋怡问道,“此前我借着打电话去张公馆找你,听张文勖话里的暗示,好像有事让你转达,是上级有什么指示了吗?”

    徐秋怡正要开口,却又禁不住淌下泪来。

    顾婉言一面掏出手绢替她擦了眼泪,一面对陈斯珩说道:“先不说这些,楼下灶上的烤麸想来是烧好了,我下去再炒个小菜,你准备碗筷。”

    陈斯珩看出这里边多半是有什么事。他料想张文勖让徐秋怡回来吃年夜饭,多半也是因为张公馆人多眼杂,担心徐秋怡万一控制不住情绪,叫家里的其他佣人见了多心。

    晚间,吃饭时,顾婉言一面往徐秋怡的碗里夹菜,一面劝慰道:“虽然现在没有消息,但你哥哥毕竟有可能在突围的人里边。”

    陈斯珩这时已然猜到徐秋怡此前情绪低落的原因,毕竟此前皖南事变的事他也是了解的,听到顾婉言提到突围,便猜想她提到的徐秋怡的哥哥兴许是新四军。

    想到此,他又向顾婉言问了句:“此前要托老范转交上级的那些金条,你已经带给老范了吗?”

    “已经托老范转交了,张文勖会安排交给负责筹措物资的同志。”

    “那就好,月初新四军在皖南遭受重创,眼下不论是应对当前局面,还是对分散突围人员的安置,想来都需要大量的经费。”陈斯珩蹙眉说道,“如此、我们至少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根据目前的情报,分散突围的新四军大部分已经隐蔽。”顾婉言声音尽管轻细,却丝毫藏不住她的愤慨,她握住徐秋怡的一只手,“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不会得逞,不论我们倒下多少次,都一定会再站起来。”

    徐秋怡拿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极力的面露一个微笑,“我不能哭,哥哥对我说过,不管今后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笑对。”

    她尽管是极力的克制,却依然是止不住的落下泪来,耸着肩膀不住的压抑着抽泣。

    顾婉言站起身来,走去徐秋怡的身后,温柔地拢着她的肩膀。

    徐秋怡反过身,扑在顾婉言的怀里,阵阵的呜咽,断断续续的说道:“为什么……不是……不是共同抗日吗?为什么……”

    顾婉言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她没有向她解释,她清楚,徐秋怡的心智还不够成熟,有些事如果告诉她,万一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皖南事变,她去与人争辩,就有可能暴露她的立场。

    许久,徐秋怡的情绪平静下来,顾婉言端了一盆热水来,替她洗了脸,温婉的说道:“哭出来也好,心里也好受些。”

    徐秋怡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蓦地说道:“我差点忘了,我还有消息要转达。‘渔人’另有任务,已离开上海去了江苏,他让你们继续保持潜默状态,在收到新的指示之前,避免一切行动。”

    陈斯珩问道:“知道‘渔人’什么时候回来吗?”

    徐秋怡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上级还有一个指示,目前情况复杂,如果在76号面对军统潜伏人员的主动接触,可以不再回避,但要绝对避免暴露身份,以及不利于潜伏的一切因素。”

    顾婉言问道:“上级忽然这样安排,是需要从军统那边打探情报吗?”

    “张先生只说了这些。”徐秋怡说,“没有交代其他的。”

    陈斯珩插进话来,“说来也巧,今天离开76号之后,林曼昕跟了我一路,后来聊了几句,她是想策反我。”

    顾婉言不解的问:“会是因为她察觉到你潜伏的身份了吗?”

    “这不大可能,她给我开出了每年两千法币津贴的条件。如果军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至少不会只拿钱来收买我,除了利诱总该再使些威逼的手段。”陈斯珩说。

    顾婉言沉默的一阵思量。

    陈斯珩这时又笑道:“不说这些了,今天过年,说件高兴的事。”他说话间,一脸神秘的站起身来,走去斗柜前,揭开收音机上盖着的一块绒布,向徐秋怡小声问道,“想不想听听延安的声音?”

    顾婉言提醒道:“这太危险了。”

    “现在外边都是鞭炮声,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一点,放在屋子中间听,就算外边有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想来也是听不见的。”陈斯珩迫不及待的将收音机摆去床头柜上,催着顾婉言,“快些。”

    顾婉言见着他那副俨然小孩子亟待放烟花的样子,无奈的皱眉一笑,走去床边,蹲下身,一面调频,一面提醒,“说好了,只能听一会儿,外边鞭炮不响了就要关掉。”

    陈斯珩掩不住欢喜的拉起她的另一支手,放在开关的旋钮上,“开关交给你,这样总好了吧。”

    顾婉言调好了频段,拉着站在身后的徐秋怡蹲下身,三个人蹲在床边,围着一只床头柜,迫不及待的望着面前的收音机。

    这晚,尽管收音机的信号很不稳定,声音也总不清晰,且这已近当天最后一次播音的尾声,但即便如此,听着收音机里来自新华广播电台的声音,却在这雾雨朦胧的寒夜于三个人的心里照进了一丝温暖的光亮,俨然回家的喜悦。

第84章 岁除(下)

    这天早晨,顾婉言留了徐秋怡在家里,准备从黎公馆回来之后再送她回去。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避免徐秋怡再因了她哥哥的事情伤心,万一被人问起,她不知如何应对。顾婉言独自送她回去,往后就是有人问她因了何事伤心,她便可以说是顾婉言疑心重,独自送她回张公馆的路上,借机警告她不许与表哥陈斯珩私下联系。如此,也算有了个敷衍的由头。

    这日吃过早饭,陈斯珩便与顾婉言带着备好的礼物去了黎公馆。

    去时,聂辰轩夫妇还未到,黎仕邨家里也显得有些冷清。只不过,虽不见有人登门拜年,院子里却是堆了许多礼品,几个保镖在庭院的中央仔细检查着每一件礼物。

    陈斯珩见了,于是也从顾婉言手里拿过带来的礼物,交去给保镖。

    恰逢虞若卿于楼上隔窗看见,推开一扇窗子,朝着楼下说了一声,“陈先生带来的礼物哪里还需要检查。”说着,又朝顾婉言笑着一句,“婉言,你们快进来,我这就下楼。”

    几人在楼下的正厅见了面,便随着虞若卿一道去了偏厅。

    黎仕邨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听见身后虞若卿一声,“斯珩和婉言来拜年了。”这才合上报纸,回头望了一眼,说道:“坐,喝茶、还是咖啡?”

    陈斯珩看了一眼茶几沏好的茶,回了声“茶。”说话间,走去茶几前,替黎仕邨的杯盏中添了茶,又倒出两杯来,摆去自己和顾婉言的面前。

    黎仕邨说道:“你在我这里不用讲客气,想喝什么也不过就是与下人吩咐一句的事。”

    “我平日里便是偏好喝茶的。”陈斯珩说话间看了一眼顾婉言,玩笑道,“倒是婉言,一贯觉着白开水是最好的。”

    顾婉言故意斜了他一眼,“白开水是叫你清心寡欲。”

    “你这话可不好乱说。”陈斯珩故意看着黎仕邨手里的茶,“黎主任喝的可不是白开水……”他故意将话留了一半,挑了挑眉毛。

    虞若卿这时一旁替顾婉言帮腔道:“斯珩啊,今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婉言平日想来是没少吃你这张嘴的亏。”

    “您这可是冤枉我了。”陈斯珩故作不买账的说道,“我这张嘴最多是拿她玩笑两句,她说什么,我可是言听计从的。”

    “阿卿姐可不会信你这些话。”顾婉言说着,又一本正经的向黎仕邨解释道,“黎主任,他那些混话您可不要当真。”

    黎仕邨一丝细微的浅笑,“斯珩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这里没有旁人,开开玩笑也无伤大雅。”

    陈斯珩故作几分得意的朝着顾婉言挑起眉毛一笑。

    虞若卿一旁笑道:“你们两家头果真是一对,亏得你们来了,我才觉出几分喜乐的气氛。”

    恰逢这时,聂辰轩夫妇也到了,几个人聚在偏厅里聊了一阵之后,黎仕邨朝虞若卿使了个眼色,叫她招待方美颐和顾婉言,自己则与聂辰轩和陈斯珩去了书房。

    聂辰轩觉出黎仕邨多半是有什么事交代,否则、这个时候也不至于要避开几位太太。可以往,黎仕邨有要事商议,通常都会与自己私谈,眼下却对陈斯珩毫不避讳,这不免令他有些担忧,会否是黎仕邨于陈斯珩的信任,已然是与对自己无异。

    黎仕邨进了书房,先是聊了几句闲话,待到佣人备好茶点离开,这才说道:“昨天,柳波芙破译了一份电台密码,目前判断这部电台属于地下党,最近的一份电报中提到了两个代号,其中一个是‘渔人’,据破译的情报内容,这个‘渔人’已于两周前离沪抵苏。”

    聂辰轩不禁问道:“这个苏是指?”

    “不大可能是苏联,指的应该是江苏。这个‘渔人’前往江苏,可能与此前皖南发生的事有关。”黎仕邨说,“现有一份尚未证实的情报,部分从皖南突围的新四军转移到了江苏境内。”

    聂辰轩猜测道:“这个‘渔人’去江苏的目的,会不会是组织那边的地下党协助突围的新四军隐蔽?”

    “我也有此猜测。”黎仕邨说,“若果真如此,这个‘渔人’的级别想来不低。”

    聂辰轩欣兴的说道:“继续监测这部电台,就能长期截取情报。”

    黎仕邨却是面无一分喜色,“这没那么简单。据柳波芙说,这部地下电台使用多个频段,而且不止一套密码。我们与其花费大量的经历在破译情报上,还不如破获这个电台,如此、在日本人面前也是奇功一件。”

    聂辰轩接过话来说道:“听说日本人从德国引进了最新的无线电测向设备,只要装在车上,就能在侦测到电台的区域精确搜索,要搜出这个电台应该不难。”

    “这我也听说了,据说是叫无线电侦测车,但日本人培训的技术人员还没有到位,恐怕还需等些时日。”黎仕邨转而说道,“还有一件事,在破译的电报中还出现了一个代号、‘芒刺’,有关的电文是,当前环境复杂,芒刺继续无期限蛰伏。从字面来看,是在报告这个‘芒刺’的状态。由此可见,此人也是一个重要人物,所以才会在电报中特别提到。”

    陈斯珩一旁听着两人的谈话,心里虽是吃惊,但面上却始终是不动声色。他看得出,黎仕邨的推论仍然停留在对电报内容的猜测,并没有明确的推断方向。而且,柳波芙监测渔舟小组使用频段的时间不会很长,否则只消破译早前的电报内容,黎仕邨就不难猜到自己是“芒刺”。由此可以判断,76号目前对这两个代号以及渔舟小组的情况所掌握的信息还非常有限。

    黎仕邨这时向陈斯珩问了句,“斯珩,我说的这些,兴许你不尽了解,但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对这个‘芒刺’有什么猜测。”

    陈斯珩觉出黎仕邨这很有可能是在试探自己,故意说道:“谍报的事我不懂,不敢妄言,我只是想到一个成语、芒刺在背。这个代号‘芒刺’的人会不会是混进了上海的什么机关?”

    聂辰轩原本也有此想法,但陈斯珩既然先说了,也总不能自贬身价去附和他,于是说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这个人若果真是奸细,那使用这样一个代号未免太不明智了。”

    黎仕邨于此也不无认同,“我也有此猜测。若是仅仅因为这么一个代号就去清查,大海捞针不说,还免不了会与其他部门制造摩擦。”

    聂辰轩看出黎仕邨是于此为难,于是赶紧出了个主意,“柳波芙既然是有着梅机关和特高课的背景,想来她掌握的情报,那两处情治机关都会了解。我们何不等待日本人的安排,到时候、查与不查都是奉命行事,便是起了摩擦,那也是因了日本人的交代。”

    “如此也好。”黎仕邨说着,又郑重提醒了一句,“这件事不可外传。”

    这天下午,陈斯珩回到家里,将76号截获情报的事告诉了顾婉言。

    “这事,黎仕邨对你们说的未必都是真话,也不能排除柳波芙可能对黎仕邨有所保留。”顾婉言说,“目前只能确定,渔舟小组与上级联络的频段已暴露,密码被破译。但敌人未必果真只破译了一个频段的电报密码。不能排除这里边有陷阱。”

    陈斯珩也觉着顾婉言的猜测不无道理,“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我们只能使用电报以外的方式报告上级这一消息。”

    “这倒不必,我们无法通过电报汇报这一情况,但可以让上级了解渔舟小组使用的频段出了问题。”顾婉言说。

    “怎么做?”

    “每部电台都预先准备有一份特殊的电文,电文中都是虚假信息,但上级只要收到这封电报,就会明白用来发送电报的这个频段出了问题。”顾婉言说,“这样,就能及时制定针对性的对策。”

    “明白了。”陈斯珩说,“这事目前只能拜托张文勖。”

    顾婉言向徐秋怡说道:“你回到张公馆之后,尽快找机会告诉张文勖,记住重点,第一,渔舟小组电报频段暴露,密码被破译,以此频段发送预备的错误信息提醒上级。第二,目前已知‘渔人’、‘芒刺’代号被敌人获悉。你重复一遍。”

    “等等,”陈斯珩说,“还有第三点,敌人配备了新的无线电监测设备,建议电台定期转移位置,避免被锁定范围。”

    徐秋怡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两人先后交代的话。

    顾婉言随即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围巾,“我现在就送秋怡回去。”

    陈斯珩又从身上掏出76号的证件,放进她大衣的口袋里,“带着这个,听说最近沪西特别警察总署下边的人有的下了班就蒙面去马路上抢东西。他们的署长是黎仕邨的人,带着我的证件,万一遇上那些人能避免麻烦。”

    顾婉言点了点头,将一双手套挂去徐秋怡的脖子上,与她先后出了门。

    陈斯珩又不禁跟去门外,提醒了一声,“早去早回。”

第85章 第三重身份

    元宵过后,次月的一天,夜色未浓,陈斯珩离开76号,骑着脚踏车行了一段,只觉身后有人跟着,行至一处路口,回头望去,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林曼昕正蹬着脚踏车追上来。

    陈斯珩等了片刻,直到她跟上来,问了句:“有事?”

    林曼昕呼了一口气,娇嗔的一句,“叫我好一阵追赶。”

    陈斯珩没有应她,指了指道口的绿灯,便又骑上车往前去了。

    林曼昕这时又追上来,认真的一句:“有正事和你说,去我家里。”说着,也不等他回答,便用力蹬着脚踏车往前去了。

    陈斯珩跟在她后边,一路去了霞飞路福开森路路口的诺曼底公寓。

    方才进门,林曼昕便反身贴了上来,凑近他的面前,于温热的气息间,柔媚的问道:“这回怎么不拒绝我了?”

    陈斯珩轻推着她的肩膀,侧身走去屋里,“军统的女人是不是为达目的,什么都无所谓牺牲?”

    “那也要看是对什么人,牺牲的是什么。”林曼昕又从身后抱住陈斯珩,将脸靠去他的背上,“难得有个人让我想为他牺牲。”

    “你这话是真是假我是分不清楚。”陈斯珩说,“不过我倒有句真话。”

    “什么话?”林曼昕直起身来,绕去陈斯珩的面前,双手搂着他的颈,撒娇的说道,“说来听听。”

    陈斯珩语带一丝挑逗的说道:“有时候,我倒希望你是个寻常的女人,与军统和76号都毫无瓜葛。”

    “我果然没想错。”林曼昕踮起脚尖,吻去陈斯珩的唇上,欣幸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你心里于我是喜欢的。”

    陈斯珩拨开她搂着自己的一双手,“有些事还是分清楚的好,你今晚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我不急,有的是时间。”

    “我可没多少时间,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太太又会四处打电话去找我。万一知道我来了你这里,少不了麻烦事。”

    “我要是你太太,定然不会如此。”林曼昕俏皮的一笑,“我只消知道你终会回到家里来,便是你在外边如何,我都不会去约束你。”

    陈斯珩一笑,“你这话,当初我太太刚与我相好时也说过。”

    林曼昕故作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说道:“可她做不到,但我就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说正经事吧。”陈斯珩于沙发上坐下来,“你此前的话,我已然仔细考虑,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前提是我不会因此暴露与军统的瓜葛。”

    “这是自然,你若暴露,于我们亦是有弊无利。”林曼昕说。

    “除了你此前说的奖励,我还有一个条件。”陈斯珩说。

    “你说。”

    “万一将来时局大变,我要一条生路,将来需有人证明我虽身在76号,但也是为党国效过力的。”

    “这当然,此前你帮助我们刺杀纪钦昀就已是功劳一桩。”林曼昕说,“何况上峰对你十分器重,就是冲着你的才华,将来也是会得重用的。”

    “我倒不求被重用,只求能得个安然无恙。”陈斯珩说,“老实说,我今时是万般后悔进了76号,这潭水既深且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林曼昕侧身坐去陈斯珩手边沙发的扶手上,侧倚着贴去他身上,“以你的本事,纵是什么险境都能化险为夷的。”

    “你这可是抬举我了。”陈斯珩任由贴来的温热散发的香水弥漫于出入的鼻息,意味深长的一句,“初见你时,我还当你是那种涉世未深的清纯女子,如今才发现原来这般老道。”说话间,又故意看了一眼周围,“这房子的主人,想来与你也不是一般的朋友吧。”

    林曼昕听出他这话是在暗示自己有染风尘,只不过,却也并未生气,只是站起身来,寻了对面的沙发坐下,说道:“我母亲在我年幼时便去世了,我父亲又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在我十四岁那年,他让人算计,惹了一身债务,便自缢打发了性命。此后我便让债主卖去长三堂子抵债,做了‘小先生’。半年后,我遇到了一位冯先生,他花了三根大黄鱼替我赎身,将我安置在此处。”

    “这么说来,那个冯先生倒是个好人。”

    林曼昕冷冷一笑,“他也不是白养着我,每回逢着他生意上有重要的客人,便会带来这里,叫我相陪。还叫我随着那些客人的喜好,或清纯、或娇媚。我若不小心伺候,便是要被他剥光了,拿绳子捆起来吊上几个钟头。那会儿,他折磨我的时候,便会坐在这张沙发上,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我。”

    她说着,站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倒了半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又倒了半杯。

    陈斯珩起身从她手里拿过那杯酒,摆去茶几上,在她举起酒瓶欲要饮时,又一把夺了过来,“这么个喝法是会醉的。”

    林曼昕微醺的望着他,眼神迷离的笑道:“在这房里,你是唯一一个怕叫我醉了的人。”

    陈斯珩于她此前那番话半信半疑,毕竟面前这个人是有着军统特务的身份,于这样的人而言,自是清楚什么样的话能打动什么人的心。

    “你醉了,想来也是谈不了正事的,有什么话,改日再说。”陈斯珩转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围巾,便要出门去。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林曼昕却从身后抱住了他,“如果可以,我也情愿自己是个寻常女子,没有那些不堪的往事。”

    陈斯珩冷漠的一句,“这世上哪里会有如果。”

    “你果真不是什么风流的人。”林曼昕冷哼了一声,“不然,这个时候也说不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我不是你见过的那些风流的人罢了。”

    “你这话倒叫我越发好奇了。”林曼昕松开抱住他的手,拦去他面前,又一副清纯的摸样,“让我猜猜,你想来是曾遇过一个叫你心动的女人,可是她负了你,所以你便想看清楚女人的心都生了个什么摸样。”

    “你查过我?”

    “这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吗?”

    陈斯珩无所谓的一声冷哼,“那倒也是。”

    “既然我的旧事也说与你听了,我们也算公平。”林曼昕又宛然几分少女的任性,却也并非是单纯的任性,又仿佛是夹着一丝无奈的哀怨,“其实,若不是你结婚了,我也不敢把那些旧事说与你听。我是始终放不下心里边那一丝幻想,可我又知道,你是不会娶一个过往不堪的女人的。”

    陈斯珩于此不置可否,“闲话说了这许多,想来要对我说的正事已然叫你忘了吧。”

    “要说的正事已然说过了,不过就是问问你是否接受与军统合作,我好向上峰报告。刚才只不过是一时不自禁,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林曼昕又凄凉的一笑,“想来你心里该是越发嫌弃我了。”

    “你多心了。我要说听了你说的那些旧事,于你的身世不免有几分同情,你定然会觉着我这怜悯是于你的轻视。”陈斯珩说,“所以……”

    “不,我于你的怜悯只会是感激。”林曼昕又温婉的一笑,“过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会来听我说这么多话,我在那些男人的眼里只是一个玩物、一只工具,唯有在你眼里不是。我心里清楚,你知道,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我不信你果真于我没有一丝欲念,我也不信你是因了于你太太的感情才会在我面前压抑心里的欲念,我知道……”

    “这你倒是想多了。”陈斯珩打断了她的话,“我未必是如你说的这般,我只是习惯了凡事讲个分寸罢了,不会因为一时快活惹上不好收拾的麻烦。”

    “就算你觉着我是个麻烦,我也只会记着你的好。”林曼昕又面露一副宛然是会叫人觉出一丝甜香的笑靥,说道,“想来你也是急着回家去,我若再缠着你,该是要叫你烦我了。”

    她说话间,从陈斯珩手里拿过大衣替他穿上,又站去他面前,一面温柔的替他系着围巾,一面说道:“我会尽快向上峰报告,你已同意加入我们。往后,你和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陈斯珩又说道:“每年的津贴我要再加一千法币,什么时候今年的津贴到了我手上,什么时候我就是你们的人。”

    林曼昕丝毫也不讨价还价,爽快的一笑道:“好说。”

    “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我太太还在怀疑你和我的关系,回去晚了,少不了多心。”陈斯珩说话间已将手伸去门把手上。

    “等等,”林曼昕纤细的指尖替他仔细的理了理衣领,温婉的一句,“我心里是懂的,你是想保护我,怕你太太疑心我和你的关系,又找虞若卿来为难我。”

    陈斯珩故作冷漠的一句,“我不过是不想自己有麻烦。”

    “是、是、是,你于我一点情分都没有,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林曼昕俏皮的一笑,替他开了门,又侧身站去一旁,微一摇手,甜糯的一声,“再会。”

    陈斯珩这晚回到家里,将这晚在林曼昕家里的谈话于她复述了一遍。

    顾婉言猜测着问道:“她对你说起她的那些旧事,会不会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往后好利用你的恻隐之心?”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都只能这么想。”

    “不过她的身世若是真的,倒的确是有些可怜。”

    陈斯珩冷静的说道:“林曼昕说的那些话如果都是真的,那才是要更加防备。”

    “为什么?”

    陈斯珩反问道:“换做是你有这般经历,会把自己做过‘长三堂子’的‘小先生’,还曾被人当作玩物一般养着这种事轻易说与人听吗?”

    顾婉言设身处地的一番思忖,摇了摇头。

    “换做常人,不要说在人前旧事重提,这种事,便是想都不愿再去想。”陈斯珩说,“她能这般平心静气的说出来,多半是阅历匪浅,恐怕是相比她加入军统之后的经历,那些旧事在她心里已算不得什么。”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想来她是经历了许多事,涉世已深,不止了解男人,还深谙人性的个中门道。”陈斯珩深沉的说,“越是在苦难中孤苦伶仃,又一次次遭人算计,屡屡深陷的人,越是会淡漠人情。这样的人,处事往往会有明确的目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之相处,一步不慎,便会要成了她手里的棋子。”

第86章 存亡绝续(上)

    沪上的早春,残冬的寒意依旧徘徊不去,一条条街道两旁光秃的法国梧桐上,枝头萌发的芽尖尚在小心的试探,宛然是怀着一丝憧憬低语着眼前的萧索。

    这天晚上,将近七点,陈斯珩正准备回家,忽然听见外边的院子里一片嘈杂。

    他走去办公室的窗前,只见警卫队第一大队的人陆续离开营房,其中一小队人更是封锁了76号的大门。

    陈斯珩清楚,这多半是有紧急行动,于是提上公文包离开了主楼,去到院子里,正巧遇上梁枕书,于是叫住他,上前打探道:“梁先生,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梁枕书停下来说道,“吴队长打来电话,说今晚有行动,下令封锁76号,行动前禁止所有人离开。”

    陈斯珩一听便明白,这不是一般的行动,多半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的情报,而且事关重大,否则不会突然禁止人员出入来避免走漏消息。

    可眼下,黎仕邨并不在76号,警卫队的行动必定未经驻76号宪兵分队的涩谷批准。而吴锡浦此前多次擅自行动,已被宪兵司令部和梅机关警告了不止一次,故此,就算是他掌握了重要的情报,也不大可能自作主张下令警卫队第一大队封锁76号。

    陈斯珩正思忖着,便见林曼昕从电务处的小楼走了出来,见着陈斯珩,不紧不慢的走近前来,甜糯的一声,“陈先生,这么晚了还没走吗?”

    陈斯珩无奈的一笑,“这几日公务繁忙,没办法,只好加班。”

    林曼昕这时又周围看了一眼,“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

    这时,一旁的梁枕书说道:“陈先生,没其他事,我就先过去了。”

    “你去吧。”陈斯珩一笑,接着、与林曼昕去到主楼一侧的角落里。

    林曼昕面上依旧是一副清纯可人的笑脸,却压低了声音,急促的说道:“柳波芙侦测到地下电台活动,锁定了区域,如果无线电侦测车到达,电台仍在使用,很容易暴露。我必须尽快离开76号,将此事报告上峰。”

    “我知道了。”陈斯珩蓦地搂主林曼昕,刻意移了两步,避开灯光的阴影,俯身吻去她的唇上。

    林曼昕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故作羞涩的推开他,又宛然是怕被看见一般,朝着远处的人望了一眼,旋即又扭过头来。

    “跟我来。”陈斯珩带着林曼昕取了脚踏车,往76号的大门走去。

    两人方才靠近门前,便让人拦住,一声,“所有人员禁止离开。”

    陈斯珩凑近他面前,有意叫他看清楚自己的面孔,“我要早两分钟走,此时便也走了,你们又何必这么刻板,不如通融通融。”

    那人又没好气的回了句,“吴队长有令,所有人员禁止出入。”

    不远处的梁枕书见了,走上前来,对陈斯珩说道:“他们几个是新入编的,不认得您。”说着,又朝堵在门口的人交代道,“这位是陈斯珩、陈先生。”

    方才堵住去路的人虽是未见过陈斯珩,但他的名字倒也是听过的,清楚他不止与吴锡浦交情颇深,他的太太和虞若卿更是交情匪浅,于是立时客气了许多,只是却也依旧是没有放行,而是为难的说道:“陈先生,我们实在不敢违抗吴队长的命令,万一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陈斯珩又说道:“我也不为难你们,这样,你们就叫个人去给吴队长挂一通电话,问问他,好不好给我放行,这样总可以吧。”

    这边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就你们这死脑筋,我看也不要在这里混下去了。”

    陈斯珩循声回头望去,只见楚仲生带了十来个人走近前来,于是一声,“仲生兄。”

    楚仲生瞟了一眼林曼昕,朝陈斯珩说道:“你倒是一点机会都不浪费。”

    陈斯珩故意摆了摆手指,宛然是生怕叫人知道他要和林曼昕去做什么一般,欲盖弥彰的解释了一句,“我不过就是忙了一天,想早些回去,免得家里太太担心。”

    “我清楚的。”楚仲生眨眼一笑,转而又沉下一副面孔,朝堵在门口的人说道,“等吴队长来了,我亲自向他解释,你们只管放行就是了。”

    堵在门口的人见楚仲生也出面担保,心想,若是再拦着,不止薄了楚仲生的面子,还要开罪陈斯珩,到时在吴锡浦那里也讨不着好,于是便也不再阻拦。

    陈斯珩带着林曼昕离开76号,两个人骑了一段远路,寻了一处附近没有多少人来往的电话亭,将车停在路边,站在道旁的树下,很是亲昵的搂在一起,故作暧昧的私语,俨然久旱逢甘霖一般,等不及归去云雨,便是要如此方能缓一缓心里的急切。这般借着彼此的掩护,观察着周围来往的人,确信没有可疑之后,林曼昕才进了电话亭。

    片刻之后,她如释重负的从电话亭出来,去到陈斯珩的面前,双手缠住他的颈,撒娇的说道:“今晚,你是非去我家里待上几个小时不可了。”

    陈斯珩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细声说道:“别高兴的太早。我们方才就那么出来,一旦今晚行动扑空,你我就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我倒是有人做保,可你有吗?”

    林曼昕猜到他既能想到此处,便定然是已想到了排除嫌疑的办法,无所谓的一句,“我不是有你吗?”

    “我没工夫开玩笑。”陈斯珩说道:“要想洗脱嫌疑,我们今晚就必须在你家里被抓个正着。”

    “你打算怎么做?”林曼昕问。

    “我要找个可信的人,把我和你私会的事透露给我太太。”陈斯珩急于摆脱林曼昕,并且打听出被锁定的电台区域。

    “电话不行吗?”林曼昕问。

    “这人家里没有电话?我必须亲自跑一趟。”陈斯珩说,“告诉我柳波芙锁定的电台在什么范围,我好避开去那里的路,免得途中和76号的人撞见。”

    “打浦路打浦桥附近一带。”林曼昕也不多说,“你尽快安排,我在家里等你。”

    陈斯珩待林曼昕离开后,再次进到电话亭里,从公文包里摸出四枚印着“可打一次”的角币,摆去挂式电话机的上边,又拿起一枚投进电话机,拨了家里的电话。

    顾婉言在家里听见电话铃先是响了两声便断了,紧接着又响了三声,再次挂断,她便已知道是陈斯珩有紧急的事情联络,随即穿上大衣,出了门去。

第87章 存亡绝续(中)

    陈斯珩站在电话亭里,看着腕表,估算着时间。

    从这晚警卫队出动的人数来看,应该是在锁定区域内发现了不止一部电台。通常这种规模的行动,无线电侦车从宪兵司令部出发后,会先去极司菲尔路76号会合,按部署配合行动。

    六分钟后,他将一枚角币投进电话机,拨了号码,电话一连响了好几声,却始终没有人接。

    他于是又挂上听筒,取下电话机上方预备的另一枚角币,半分钟后,他再次提起听筒,拨了号码。

    响了两声后,电话接通,里边传来喘息声。

    另一头的电话亭外,顾婉言的脚踏车斜靠着路边的一棵树,电话亭里,她将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对着话筒故作稚嫩的声音说道:“我是趁着姆妈收衣服的时候偷跑出来的,不好说太久。”

    陈斯珩在确认顾婉言的身份后,用手绢遮住嘴,说道:“我有些风寒,也不好在外边待太久。有个事问你,我记得此前你有个朋友说是缺钱,他家里有台英国造的手摇电唱机想让出去,牌子好象是HMV,型号是Model126。”

    顾婉言心里一紧,陈斯珩这话里的关键信息只有一个,手摇电唱机,这是代指电台的暗语,而其他的话只是用来混淆视听。陈斯珩选择公用电话紧急联络,又提到电台,这一定是与敌人侦测电台有关。

    她紧接着试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朋友?”

    陈斯珩随即答道:“就是上回那个说付不起房租,后来搬去了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我有个朋友想收一台那样的电唱机,正准备去他家里一趟。”

    顾婉言知道,此前玫瑰理发厅的接头人罗行知在转入地下后,就住在那一带,但她具体住在什么位置,以及他的家里是否有电台,顾婉言并不清楚。

    此前迫于76号的大肆抓捕,加之76号在审讯中开始使用东莨菪碱,为了避免被捕的同志在意识混沌状态泄露重要情报,行动人员对于重要信息都不再完整掌握,只能在紧急情况下与自己的上下线交流获取需要的信息。

    但即便是顾婉言和陈斯珩两个人也不足以拼合出完整的信息。而眼下,要联络云裳服装店的老范显然是来不及了,只能由陈斯珩尽快找到罗行知,确认被敌人侦测到的电台是否是他在使用。

    顾婉言在电话里说道:“他是住在打浦路打浦桥附近,但不清楚他家里有没有你说的电唱机。对了,明早我们一起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好吗?”

    “只吃小笼包?”陈斯珩问。

    “我还想吃馄饨。”顾婉言说。

    “好的,那你明早早些出门,别让你姆妈发现又跟了来。”陈斯珩说,“还有件事,我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今晚八点我要登门拜访,不过、只是应付应付,你知道,我爱的是你。”

    顾婉言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晚、他需要她的掩护,按照事先的约定,她要在九点半从家里打电话给虞若卿,说服她派人带自己去林曼昕那里找陈斯珩。

    顾婉言挂断电话后,又回想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他之前在电话里提到的收电唱机的人是暗示无线电侦测车,而打浦路打浦桥一带是已被锁定的范围,说明是发报过程中被监测到了,除非附近还有其他电台,否则罗行知在家里发报的可能性很大。

    她知道,即便她方才提示了如何找到罗行知,于陈斯珩而言也并非易事,眼下时间紧迫,稍有拖延,就连陈斯珩也有暴露的风险,这令她忐忑不安。

    另一边,陈斯珩离开电话亭后,随即赶往打浦路打浦桥一带。

    根据顾婉言提到明早的安排中暗示的信息,陈斯珩已然了解,目标家住的附近有馒头店,而那周围如果有卖馄饨的,便有可能是望风的人,可以尝试接头。

    陈斯珩在过去的一年中,利用许多个礼拜天和顾婉言骑车逛过城区的每一条马路,不止记下了每条马路的特征,顾婉言还对一些地方于他做过提醒,其中就包括打浦路上的那家馒头店。尽管照规定,顾婉言此前并没有告诉他那家馒头店关联的信息,但此时、却也对他找到罗行知提供了重要的帮助。

    他找到打浦路上的馒头店,排除来的方向,继续向前又骑行了大约一百米,隐隐听见前边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馄饨、小馄饨,柴爿馄饨……柴爿馄饨、小馄饨……馄饨、柴爿馄饨……”

    陈斯珩仔细的听着小贩的一次次叫卖的规律,在仔细的听了两遍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卖馄饨的小贩是自己人。

    他拉起面前的围巾,遮住半张脸,循着声音去到馄饨摊前,试着与其接头,故作吊儿郎当的一声,“来碗抄手。”

    小贩即刻望了他一眼,试探的说了句,“先生,我这只卖馄饨,不晓得您说的抄手是什么东西。”

    陈斯珩将脚踏车停在路边,走近前去,故作调侃的说:“元宝馄饨你总知道吧?给我来一碗。”

    “我这里只买小馄饨,元宝馄饨没有的。”小贩说着,问了句,“小馄饨您来一碗吗?我这馄饨馅都是顶新鲜的猪肉包的。”

    “那我要看看肉馅到底新鲜不新鲜。”陈斯珩装作低头看他旁边装着肉馅的锅,揭开锅盖,眼睛左右的一晃观察了一眼。

    小贩见已然接上头,旋即小声问了句,“什么情况?”

    陈斯珩借着去闻肉馅的机会,凑近小贩细声说道:“这附近有电台暴露了,是我们的吗?”

    小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旋即问道:“还有多少时间转移?”

    “时间紧迫。”陈斯珩又望向一旁的篾篓子里包好的馄饨,“告诉我电台在哪里,我去通知。”

    小贩告诉了陈斯珩电台所在的位置和接头的暗号,又说道:“我这就收摊准备,如果你们听见鞭炮声,那就是警报,便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知道了,注意安全,不要暴露。”陈斯珩说着,直起身来,油腔滑调的一句,“你这馅料闻着也不怎么新鲜,馄饨又包的这么小,我还是不吃了。”

    他说着骑上脚踏车照着小贩的指引,从前边第五个弄堂口拐了进去,又在里边数着经过的房子,左右各拐了三道,这才将脚踏车停在一处房子的门前。

    陈斯珩在楼下的一道木门前,照着小贩交代的在门上敲击着暗号。

    过了不多时,门从里边开开来,站在门后的是夏逸清,他见着陈斯珩,没有说话,只侧身让他进了门。

    门方才合上,陈斯珩便说了一句,“电台暴露了,无线电侦测车正往这里来,警卫队集结了很多人,有大行动。”

    “我知道了,这里我会安排,你现在立刻离开。”夏逸清说。

    “一起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陈斯珩说。

    “我有数,你放心,尽快离开这里。”夏逸清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小心。”随即,拉开门。

    陈斯珩没有犹豫,只说了一句,“如果鞭炮响,就是敌人已经到了。”说完,转身出了门,骑上脚踏车。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夏逸清又叫住他,走近他身边,小声说道:“你来通知我们,很可能会被怀疑,万一发生什么事,切记不要疏忽任何一个人为你创造的机会。”

第88章 存亡绝续(下)

    夏逸清回到楼上,罗行知此时还在发报。

    夏逸清拿了一只脸盆,摆在房子中间的地板上。接着从书桌上拿起几本用于译码的书、解译的电文内容和带来的原始文件,摆去脸盆的旁边,蹲下身来,划了一根火柴,将文件和书在脸盆里燃烧起来。

    罗行知没有多问,始终专注的发着电报,直至一份电文发报完成,这才摘下耳机,转过身来问道:“我们暴露了吗?”

    夏逸清一面撕开书本扔进火里,一面说道,“你现在就撤,路上小心。安全离开后,去找范思慎,他住在吕班路的万宜坊,照老规矩找他的住处。”

    “我们一起走。”罗行知蹲下身,帮着撕开书本,确保完全烧尽。

    “还有一份苏南日军兵力部署的情报今晚必须发出去,绝不能耽误。”夏逸清看了一眼腕表,“再过三分钟就是发报时间。”

    “我们可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继续发报。”罗行知说,“或者等到明晚的发报时间。”

    “这份电报一刻都不能耽误。”夏逸清说,“何况,万一我们都被捕,这份情报就没法发出去了。”

    “那我留下,您先走。”罗行知说,“完成发报后,我马上撤离。”

    “你没有经验,只能我留下。”夏逸清快速的扫了一眼最后一份待发报的文件内容,在确信关键信息没有记错之后,将其扔进火盆,对罗行知说道,“你现在就走。”

    “我不走。”罗行知固执的说,“我是报务员,发报是我的工作。”

    “这是命令。”夏逸清说,“你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都是在增加风险。”

    罗行知无奈的一句,“我在老范那里等您,您一定要来。”

    “撤离时要小心,多用耳朵听动静。”夏逸清一面叮嘱,一面解下颈上的围巾,系去罗行知的脖子上,“快走吧。”

    罗行知走后,夏逸清回到桌前坐下来,戴上耳机,更换频段,发送最后一份电文。

    在完成第一遍发报时,从远处隐隐传来了鞭炮声,夏逸清知道那是示警的声音,敌人已经在附近了,但他依然冷静的重复发送了一遍电报。

    夏逸清在完成发报之后,没有按照应急规程掩藏发射管和电源,也没有去拆除屋顶架设的天线,更没有打算撤离。

    他知道,眼下不止罗行知还没有脱离险境,就连陈斯珩恐怕也是一样。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关闭电台撤离,敌人就会扩大范围加强搜索。那样的话,陈斯珩和罗行知将会越发危险。

    他必须利用接下来有限的时间,将这里伪装成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并且利用电台信号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将脸盆摆在脚边,重新戴上耳机,将电台调到错误的频段。

    接着,他又冷静的细想了片刻,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一只细小的铁皮匣子,拿出里边一颗赤豆大小的蜂蜡密封的药丸,含在舌头下边。

    不多时,楼下传来了门被砸开的声响,紧接着,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几个人破门而入,用枪指着夏逸清,一面因了房里的烟咳嗽着,一面叫嚣道:“举起手,站起来。”

    夏逸清的手指依旧不断的点触着发报器。

    一个人冲去窗前,扯下挂着的棉被,推开窗子,朝外大喊了几声,“找到了,在这里……”

    另一个人上前拿枪顶着夏逸清的后脑。

    夏逸清摘下耳机,站起身来,另一个人随即搜了他的身,将搜出的毛瑟手枪拿在手里。

    夏逸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双手捏住衣襟,理了理衣服,转身轻轻地拨开面前的枪口,不屑的望着面前的人,说道:“把你们的队长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楼下传来一个声音,“都斯文些。”

    夏逸清循声望去屋门,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一袭黑色西服,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面孔生得很白,浓眉、细眼、鹰钩鼻。

    “我是76号行动一队的队长沈寒青,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夏逸清自报了姓名,又挪了一张椅子去沈寒青的面前,“沈先生,请坐。”说着,转过身后的椅子,也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又向沈寒青夹了夹两根手指。

    沈寒青见他如此镇定,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凭他的经验看得出,眼前的不是一般人。他旋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来,递了过去,更是捧着打火机替夏逸清点上。

    夏逸清一面抽着香烟,一面说道:“我知道,既然被你们抓住,若不交代些什么,是不可能从76号活着出来的。”

    “难得夏先生是个明白人。”沈寒青说,“只要你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止保证你毫发无伤,对于你的要求,我也会尽量满足。”

    “好说。”夏逸清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我今天还没吃晚饭,有些饿了,不知可否边吃边谈?”

    “夏先生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让人去饭店里订了送去76号。”沈寒青说。

    “我这个人喜欢吃鱼汤,只要是河里的,什么鱼都好,另外再准备几个下饭的小菜就行了,不必铺张。”夏逸清说。

    “这好说。”沈寒青又试探的问,“夏先生喜欢哪家酒楼的鱼汤,不妨告诉我,我这就让人去订。”

    “这倒没什么讲究,哪家都好。”

    沈寒青随即吩咐了人去酒楼订菜,接着又向夏逸清说道:“那夏先生,劳烦先跟我去76号。”

    夏逸清站起身来,伸出一双手,“沈先生,请吧。”

    沈寒青朝手下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一个人即刻铐住了夏逸清的双手,带着他下了楼去。

    沈寒青只觉这晚是因祸得福,毕竟被侦测到电台的区域并不止打浦路打浦桥的这片棚户区,还有霞飞路的霞飞坊一带,和哥伦比亚路749弄。

    谁都看得出,不论是霞飞路的霞飞坊,还是哥伦比亚路的749弄,看着就像是藏着大鱼的地方,而且周围地形也不复杂。而相比之下,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棚户区则截然相反。

    沈寒青本是为了讨好吴锡浦,这才主动提出负责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搜索,如此也是想叫吴锡浦明白他的心思。可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抓住了夏逸清这样一条大鱼。

    回到76号,行动一队的休息室里,夏逸清被解开了手铐,坐在一张桌边的椅子上,见沈寒青也坐了下来,于是笑道:“沈先生,沏杯茶来招待,不过分吧。”

    “小事一桩。”沈寒青一笑,即刻吩咐人沏茶,接着又问了句,“敢问夏先生是哪一边的人?”

    夏逸清回答道:“地下党。”

    沈寒青不禁心里一丝起疑,试探道:“恕我直言,贵党中如夏先生这般识时务的人可不多见。”

    “倒也与识不识时务无关。”夏逸清摆摆手说,“既然落在你们手里,便是只有两条路,非生既死。不想死,自然是唯有一条路好走,何必多此一举,受一顿刑去做样子给人看呢?”

    “夏先生果然看得通透。”沈寒青说着,又狐疑的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夏先生想来是料到今晚没有可能逃脱,既有此想法,为什么还要把屋里的文件都销毁呢?”

    “我若不把那些文件都烧了,我这手里的筹码岂不是少了许多?”夏逸清一笑,伸出一只手去,一面做了个夹香烟手势,一面接着说道,“沈先生放心,烧掉的那些文件都在我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

    沈寒青随即递了一根烟过来,起身替夏逸清点燃。

    夏逸清一面抽着香烟,一面说道:“不瞒沈先生,那些烧掉的文件在我这脑子里不过是九牛一毛,接下来,你我之间这笔生意可以慢慢谈。”

    沈寒青又试探的问道:“夏先生可否先提点一二,比如你们一共有几处电台,都在什么地方?”

    夏逸清一笑,“沈先生,你未免有些心急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可不是一碗鱼汤就能换来的。”他说着,又望了一眼房门,“何况这鱼汤这个时候都还没送来。”

    沈寒青觉着他是有心出卖情报的,即是如此,夏逸清要的横竖也不过就是一条生路和钱的事,这些都不是难事,于是也没有追问,只朝一旁的人说道:“你去门口看看订菜的人回来了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去订菜的人回到了76号。

    夏逸清见着桌上一道道从提篮里取出来的菜,往椅背上一靠,说道:“我习惯用小盖盅来喝汤。”

    沈寒青亲自去拿了一只小盖盅,正要替夏逸清盛汤,夏逸清又说了一句,“上边的油需先蓖掉。”

    沈寒青也不计较,只管用汤勺把油蓖去,盛了一盅鱼汤递去夏逸清手里。

    夏逸清接过汤来,闻了闻,将藏在舌根下的那粒蜡封的药丸咬破,借着喝汤的机会,将咬碎的药丸溶进口中的汤里,又借着再喝汤的机会,吐回了盖盅里。

    旋即,小盖盅从夏逸清的手中掉落,鱼汤洒在了他的身上和地上,盖盅碎在脚边。夏逸清借着分散其他人注意的时候,低头将口中那颗细小的蜡从嘴角吐去了角落里。

    随着毒性的发作,他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不断的呕吐、抽搐。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仍然凭着意志的控制,保持着一副愤怒不甘的表情。但此刻,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他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他相信陈斯珩和罗行知一定能安全撤离,他更相信,陈斯珩一定会想到他用自己的牺牲制造的机会。

第89章 开脱

    这天晚上,陈斯珩在即将离开棚户区时,远远见着外边的马路旁两盏路灯之间的幽暗处蹲着一个乞丐。他觉着这人很可疑,毕竟、没有哪个乞丐会晚上在一条少有人来往的马路上乞讨。这极有可能是76号先行派来监视这附近路口的人已经到了。

    他猜测,周围很可能还有其他的特务,甚至已经潜入这片棚户区里,如果骑着脚踏车,很容易就会被注意到,难说不会被76号的人认出来。

    他在棚户区里寻了一处角落,将脚踏车车藏了起来。接着,利用这片棚户区及周围地形的复杂,借着夜色的掩护,凭着敏锐的听觉判断周围的声音,小心的避开任何一点声响的声源,哪怕只是一只老鼠蹿动的声音,他也不敢有一丝的侥幸。

    在借着错综复杂的巷道离开打浦路打浦桥一带之后,他一路跑去了诺曼底公寓。

    只是到了霞飞路上,行了一段路,他又远远看见霞飞坊附近的道旁停着几辆黑色轿车,其中几个人守在其中一辆轿车周围,警惕的左右张望。虽说距离较远,看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但也足以判断那些多半是76号的人。

    陈斯珩借着身边的人流与小贩掩护,离开霞飞路,绕道去了诺曼底公寓。

    他猜测林曼昕对他有所隐瞒。今晚被侦测到的电台区域也许并不只有打浦路打浦桥一带,林曼昕只告诉了他其中一处地点,这很像是在试探他。

    他判断林曼昕在电话亭打出电话后,已经确认了打浦路打浦桥一带没有军统的电台,她故意只告诉自己这一处地点的目的,很显然是她的上峰下达的命令,旨在借此试探自己的身份。

    陈斯珩很清楚,如果方才稍有疏忽,今晚就会暴露。军统宁可冒着自己暴露牵连林曼昕,失去这个内线的风险,也要查证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他们将地下党视为比日本人更重要的敌对目标,还是军统留有后手,林曼昕并不是军统潜伏在76号的唯一内线。

    诺曼底公寓中,电梯升上五楼,陈斯珩走去林曼昕的公寓。不等他走去门前,林曼昕便已然听着脚步声开开门来,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俨然是生怕叫周围的邻居听出动静。

    直到陈斯珩进了屋,合上门,她才埋怨的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

    “跑了个来回。”陈斯珩说着,又岔开话题问道,“你不是说侦测到的电台在打浦路打浦桥一带吗?为什么我在霞飞坊附近看到了76号的人?”

    林曼昕没有回答,只问了句,“你被发现了?”

    陈斯珩生气的说:“我要是被发现了,你和我都得完蛋。”

    林曼昕没有回答,沉默地替他脱下大衣,挂去衣帽架上。她的手能觉出衣服内衬附着的湿气。她不难判断,只有大量出汗,才有可能在最外边的大衣内衬留下这么明显的湿气,而这么冷的天气,除非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否则是不可能大量出汗的。由此,她从距离判断,猜测陈斯珩很可能是去过打浦路打浦桥一带。

    但尽管有此猜测,林曼昕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稳住陈斯珩,毕竟她的命这一刻是掌握在他的手里,于是又一副温婉的摸样,俨然是怯怯的问了句,“生气了?”

    陈斯珩没有理会,一面脱下西服和马甲,一面走去浴室,“我去洗澡。”

    林曼昕又妩媚的一笑,“我等你。”

    陈斯珩在浴室中,一面淋浴一面在想,自己的身份或许已然被林曼昕猜到了,若然如此,他必须设法避免林曼昕将对他的猜疑报告军统上峰,而要做到如此,他必须找准林曼昕的弱点。

    正想着,林曼昕在外边轻轻敲了敲门,细糯的一声,“浴袍我替你拿来了。”

    “不用了。”陈斯珩说,“从我们离开76号的时间算下来,我也差不多是该准备回去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穿浴袍。”

    “横竖是要等着你太太来,在她面前演一场戏的。”林曼昕说,“就是假戏真做我也不会拒绝,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会缠你。”

    “你现在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应付。”陈斯珩说,“我太太既已知道我与你私通,今晚必不会一个人来。她虽说是个胆小的,可抵不住在气头上,万一虞若卿替她出头,要做掉你一了百了,你要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命。”

    林曼昕站在门外,没有说话。

    陈斯珩又问了句,“你用了香水吗?”

    “用了。”

    陈斯珩凑近她的面前,嗅着他身体的微热散发的香气,转身走去房里的梳妆台前,拿起几只香水瓶,一一闻了闻,又拿着其中朝着头顶喷了两下,仍有香雾落在身上。

    接着,他又回头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从加入军统的那天起,我们这些人便是生死有命。”林曼昕说,“何况我这种女人,生与死又有多少分别。”

    “我会尽力的。”

    “尽力什么?”林曼昕问。

    “保你的命。”陈斯珩说。

    林曼昕不解的问:“为什么?”

    陈斯珩冷漠的一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林曼昕禁不住的一笑,面上却是一丝凄凉的神色,“这世上,除你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我的生死。”

    “我只不过是……”

    林曼昕依偎去他怀里,温柔的说道:“你不必说,我心里自是清楚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定然不会做出叫你为难的事,不会叫你因了为难便将你心里于我的那一丝情分也淡漠了。”

    陈斯珩轻轻将她从面前推开,一面刻意将衬衣错开一粒纽扣,一面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林曼昕妩媚的一笑,手指撩拨着睡裙的肩带,说道:“你就这么盼着你太太来捉奸?”

    “她若是没来,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正说着,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上传来急促却轻细的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林曼昕一笑,转而又一副惊恐不安的神色,走去开了门。

    门方才开开来,便听见门外传来方美颐的声音,“你们两个在走廊里等着。”说话间已然推开林曼昕,进了门来。

    陈斯珩见着方美颐,故作惊慌的扣着衬衣剩余松散的纽扣,一声,“聂太太!您怎么来了?”

    方美颐见了,转过身去,“你快把衣服穿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聂太太,这事您千万不能告诉婉言。”陈斯珩一面说着,一面仓促的套上马甲和西服。

    “这个时候什么都晚了,你也不想想,我哪里是管这种闲事的人。”方美颐说话间斜了一眼林曼昕,“你也是个不知死活的,黎太太早就警告过你,她的话你也敢当耳旁风?”

    陈斯珩匆匆的穿上衣服,就连袜子也没穿,便套上皮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方美颐求道:“聂太太,您就当什么都没见着,这事千万不能叫婉言知道,尤其不能叫黎太太知道。”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方美颐一把拉住他,“婉言都猜到你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若放你走,你让我怎么去向婉言和黎太太交代?”

    “就这一回,求您了。”陈斯珩一连拱手道,“您放我一马,我定然不会再有下次。”

    “斯珩呐,你还是赶紧把衣服穿好,起码有些事还能装作没发生。”方美颐说着望去一袭睡裙的林曼昕,“你还不快把衣服换了,这副勾栏瓦舍的摸样,难道还怕人看不出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陈斯珩趁着方美颐松手的空当,便要往门外冲,谁料这时外边的走廊上传来电梯的响声。

    陈斯珩刚到门边,又故作一惊的退了回来,赶紧扣上西服的纽扣,理了理大衣的衣领。

    电梯门方才开开,就听见虞若卿的声音,她向守在走廊上的人问道:“人在这里吗?”

    走廊上的人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顾婉言蓦然冲去了房里,见着陈斯珩,上前便是一记耳光,俨然是积蓄已久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仿佛是崩溃一般哭着骂道:“你既是这般喜欢她,为什么不娶了她?又何必要来娶我?你就是果真对我不满意,也尽可和我离了,再去和她鬼混。何至于要这般一回两回的来羞辱我?”她一面哭着一面已是瘫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虞若卿见着这般场面,又与方美颐互使了一个眼色,掏出手枪来,指向林曼昕,“我此前不是没有警告过你,你竟敢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一再的勾引陈先生,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林曼昕蓦地跪在了地上,“我喜欢他,没了他,我活不了。”

    “少说废话。”虞若卿一拉枪栓,举起枪来对准了林曼昕的脑门。

    陈斯珩蓦地挡在了前边,“黎太太,求求您,就放过我们这一回,我保证,再不与她往来。”他望着枪口,跪了下来,慌乱的哀求道,“我发誓。”

    “你居然为了这个女人下跪?”跪在一旁的顾婉言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便替她去死好了。”

    方美颐见事态变得有些难以收拾,于是又向顾婉言劝道,“这个时候可不能说冲动的话,你和……”

    她这话方才说了一半,林曼昕便走去虞若卿的面前,双手握着她手里的枪,顶住自己的脑门,跪在了地上,“黎太太,我知道错了,我认罚。是我勾引斯珩,他说过要和我断了,是我缠着他,这事都是我的错。”

    “你简直无耻之极,”顾婉言骂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林曼昕闭着眼睛,双手握着虞若卿手里的枪顶在眉心,凄凉的说道:“这世上的确有的是男人,可斯珩只有一个。我十四岁被人卖去长三堂子做了‘小先生’,十五岁被这房子的主人冯先生赎回来,当作一件玩物,十六岁,我被他玩腻了,扔下我不知所踪。十七岁,我四处去寻生计,不惜出卖色相,在电报局谋了个差事。你说,那些男人,哪个是我该去爱的?”

    虞若卿此前也是让人查过林曼昕的身世,这些她也确是了解,也正是因此,身为一个女人,此前于她这般身世有几分怜悯,才没有对她下狠手。于是说道:“你就不想想,陈先生就不是为了你这副皮囊吗?”

    “斯珩和他们不一样,”林曼昕苦笑着说,“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件玩物。是我不能自已,为了留住他才勾引他。尽管他也对我说过,没人能取代他太太,但我知道,他心里至少于我是有一丝情分的。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偶尔能与他说上两句暖心的话,能得他一丝体贴。”

    她一面说着,一面淌下泪来,面上时而是笑、时而又是悲,“我也知道,今晚之后,便是我活着,他与我也定然是要断了的。与其如此,我倒不如求您给我一个痛快。”

    陈斯珩一把将她推开,抬头望着虞若卿说道:“黎太太,这事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婉言。若然果真要杀一个,我便是最该死的。”

    虞若卿见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放下枪,朝顾婉言说道:“婉言,这事你来决定,不管你想要个什么结果,我都给你做主。”

    顾婉言望着林曼昕,又望去陈斯珩,俨然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说道:“我知道,若是杀了她,你于我便也是不会再有一丝的情意。我答应你,放过她,今后你也尽可以与她往来,也不必再瞒着我,什么时候你要见她,与我说一声便是,我绝不再阻拦。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时候你于我的情分尽了,告诉我一声,与我把婚离了。”

    顾婉言说完,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一路趔趄的出了门去。

    方美颐朝陈斯珩小声一句,“还不快去。”

    陈斯珩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宛然一只提线木偶般,踉跄的跟出了门。

第90章 寅夜

    这晚,离开诺曼底公寓后,虞若卿刻意让方美颐与自己同乘一辆车,更是交代司机先去聂公馆。

    方美颐猜到虞若卿多半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且这晚,顾婉言明明是寻着虞若卿相帮,可虞若卿却打来电话叫她带两个人先去诺曼底公寓,不免觉着这里边的安排是有什么讲究。

    方才上车不久,方美颐便叹息着说道:“婉言那番话倒是叫我有些意外,我是从没见过哪个女人遇上这种事,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想来她果真是离不了陈斯珩了的,这真是造物弄人。”

    虞若卿于此没有多言,只问了句,“你到那里的时候,陈斯珩和那个林曼昕究竟是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木已成舟。”方美颐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急着进门去,两个人衣衫不整的。”

    虞若卿又问:“是谁开的门?”

    “林曼昕。”方美颐又转而说道,“我今日才算是明白,婉言以往何以总是那般敏感,想来陈斯珩和那个林曼昕早已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看样子是生了情的。”

    “这不是在做戏?”

    方美颐觉着她这话另有含意,于是问了句,“您是觉着陈斯珩和林曼昕之间还有其他的事吗?”

    “出门前,我从仕邨那里听说了一件事。”虞若卿顿了顿,说道,“今晚,柳波芙锁定了几处地下电台活动的区域,为了避免走漏消息,行动前禁止了76号所有人员的出入。可陈斯珩和林曼昕就在那个时候离开了76号。”

    “您不会是怀疑……”方美颐刻意只将这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虞若卿也没有答她,而是接着说道:“今晚的行动,有两处区域在无线电侦测车到达前便停止了发报,在附近展开搜索也没有抓到可疑分子。只有沈寒青的那队人破获了一个地下党的电台。”

    “您是怀疑陈斯珩和林曼昕是重庆方面的人?”方美颐问。

    “所以我才会让你先去林曼昕家里。”虞若卿说,“你心思细腻,想来陈斯珩与林曼昕私通这事孰真孰假,你应是看得出来。”

    方美颐不免觉着有些为难,迟迟没有说话。

    虞若卿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我这般问你,既不是要叫你替他们辩解,也不是让你去指证谁,只是我心里好有个数。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了,这话也传不出去。”

    方美颐说道:“听您方才那么一说,陈斯珩和林曼昕这两个人倒果真是有些嫌疑,何况林曼昕又是电务处的报务员。”

    “侦测电台的事倒是唯有柳波芙那一组人知道,对电务处其他人都是保密的。”虞若卿说,“我就想知道,陈斯珩和林曼昕这两个人私通究竟是真是假。”

    方美颐于她的心思已是有了几分猜测,于是凑近虞若卿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到那里的时候,陈斯珩正站在屋里,我见他的腿抖得厉害。后来,他从您面前站起身来的时候,腿也是抖着使不上力。便是他走出门时,我也观察了。想来这晚他和林曼昕是不只一两回。”

    虞若卿听了,刻意一脸深沉的说道:“要说陈斯珩也不是个胆大的,我方才拿出枪来,就是试试他,他能在情急之下做出那般不理智的举动,也像是对林曼昕用了情的。要说林曼昕,她若果真是重庆分子,利用陈斯珩倒有可能,可果真会为了一个男人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军统和中统训练出来的。除非这是苦肉计。”

    方美颐已然笃定虞若卿潜意识里是希望陈斯珩的身份没有可疑,眼下,不过就是想有个人帮她排除嫌疑罢了。

    方美颐顺着虞若卿的心思说道:“今晚,婉言最后说的那番话里不难听出,她以往应是对陈斯珩有着许多约束,如今见着约束至此也无以叫他和林曼昕断了,所以才说出那般无奈的话来。若果真是这样,那陈斯珩利用76号有行动,拿禁止人员离开当做晚归的理由,趁机与林曼昕去私会,倒也并非说不通。”

    虞若卿细思了片刻,又故作为难的说道:“那你说,这个林曼昕到底如何处置才好?我是不忍再见着婉言那副样子。”

    “这事想来也唯有他们自己去解决。”方美颐说,“不过陈斯珩到底也不是那些喜新厌旧的人,婉言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想来会要叫他心里愧疚的。既是如此,他和婉言之间这日子至少还能过得下去。”

    “那万一他和那个林曼昕再有下回呢?”虞若卿问。

    “这种事难说没有下一回。”方美颐说,“要说婉言,她比谁都清楚陈斯珩是个多情的人,纵然没有林曼昕,往后也还会有其他的女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叫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丝愧疚,任他在外边风花雪月,也终归会要回到家里去。我看婉言心里想必是已然明白,她既是放不下陈斯珩,便是唯有妥协,否则方才明明有您做主,她又何以要在陈斯珩和那个女人面前说出那些自贬身价的话来。”

    “我是真真看不明白他们这一个个情种。”虞若卿长叹了一声,“你的意思我也是听明白了,这事,我们往后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今晚的事也不要再提。毕竟说出来,于顾婉言和陈斯珩都是不光彩的事情。”

    另一边,陈斯珩与顾婉言趁着虞若卿安排的一辆车回到家里,方才进了门,顾婉言便焦急的小声问了句,“通知到了吗?”

    “通知到了,不过我只见到了夏逸清。”陈斯珩说,“我通知他的时候,他让我先走,想来是上楼通知罗行知撤离。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关闭电台,及时撤离,应该是可以安全撤离的。”

    顾婉言又问道:“你没被发现吧?”

    “没有。只是我离开棚户区的时候,76号先行派去监视各处路口的人已经到了,脚踏车目标太大,我只能暂时藏在了棚户区里。”

    顾婉言说道:“我明早正巧要去老范店里取你的西服,可以托他安排个人去把车取了,到时候拆掉车牌,拿去黑市卖掉。若有人问起你,可以说是这晚停在了诺曼底公寓楼下让人偷了。”

    “就这么办。”陈斯珩点了点头,倒了一杯冷开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又倒了一杯。

    顾婉言见了,玩笑的一句,“林曼昕那里水都没有一杯给你喝吗?”

    “我是从打浦路跑去诺曼底公寓的,到了那里不过二十来分钟,方美颐就到了,哪里顾得上喝水。”陈斯珩放下杯子,两只手搓揉着肌肉抽搐的腿,深喘了两口气,转而说道,“你今晚最后那番话倒果真是精明,如此一来,想来虞若卿也是不会再来多管闲事。林曼昕这一关也算是勉强过了。”

    顾婉言故意说道:“我去之前,可是拼命叫自己想着你果真让她抢了去,不然哪能装得那么真。”

    陈斯珩玩笑的一句,“说的倒像是你对我动了心思。”

    顾婉言有意回避的问了句,“今晚见你在虞若卿面前那般样子,倒是叫我吓得不轻。”

    “我不那样,怎么骗得过他们。”陈斯珩说,“你没见方美颐都去了吗?想来是虞若卿有意安排的。不过这也好,方美颐既是个心思细腻的,又善于观察细节,正好借此利用,能瞒得过她,虞若卿便也不会怀疑我和林曼昕。”

    他说着,顿了顿,“只不过我今晚那么做也不尽是给虞若卿和方美颐看的。”

    顾婉言猜测着说道:“也是给林曼昕看的?”

    “今晚被侦测到的电台不止我们的,霞飞坊一带很可能有军统的电台,我返回诺曼底公寓的时候看见那里有疑似76号的人。”陈斯珩说,“但林曼昕只告诉了我打浦路打浦桥的棚户区,很可能是她打电话的时候,她的上峰有意安排的。”

    “她是在试探你的身份?”

    “应该是的。”陈斯珩说,“如果今晚的行动在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棚户区无所收获,林曼昕就会怀疑我的身份。这晚我和她分开的时间不短,她不难想到我是去报信。”

    顾婉言不免担心的说:“如果军统那边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就危险了。”

    “这就要看林曼昕会不会如实向她的上峰报告了。”陈斯珩说,“但我今晚赌上命来保她,她便有可能会念及此中一丝情意,替我隐瞒。”

    顾婉言思忖着说道:“要说这个林曼昕,我总觉着,她果真是对你动了情。你替她挡枪,那是因为你知道虞若卿不会轻易杀你。可她不一样,虞若卿要杀她,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她才真真是拿命在赌。”她说着,又顿了顿,“也不对……现在想来,她那时倒更像是在求死。我想,她或许是想为你去死,叫你心里记着她。”顾婉言想到此处,又放心了几分。

    陈斯珩却不以为然的一句,“你是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得太多了。”

    顾婉言摇了摇头,认真的说:“她的身世恐怕是真的,否则她不敢在虞若卿面前去说。她过去兴许真就没能遇着一个怜她惜她的男人。”

    陈斯珩漫不经心的一句,“这种事没必要花功夫去揣测。”

    “我是担心……”

    “你不会是担心我果真跟她有什么吧?”陈斯珩说,“放心好了,那些情情爱爱的事都不过是年少时的懵懂无知,我早已过了那般年纪。”

    顾婉言没有再于此多说,她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只是告诉自己,他对林曼昕没有男女之情,也是在暗示自己保持一贯的冷静,在她与他之间唯有工作上的搭档关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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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蜂介绍:
一部谍战三十六计,一场刀山剑树中的潜伏。
1939年春,夏逸清秘密前往上海筹备“茧蜂”计划。他的出现,也为陈斯珩灰暗的市井人生点亮了一盏明灯,从此、陈斯珩加入地下战线,在搭档顾婉言的帮助下,凭借智谋与伪装渗入76号汪伪特工总部。
在这潜伏的背后,依靠的更是地下党组织缜密的安排与同志的掩护。在这地下战线上,那些曾经普普通通的劳工、车夫、裁缝、小贩……在组织的发展与领导下,成为了智勇的斗士,充分体现了八年抗战是一场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展现了其特有的正义性与群众性在反侵略战争中强大的生命力。
本人同类型小说《石库门》获2016年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本书品质有保障,不妨费心一读。茧蜂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茧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茧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