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合作
半个月的光景,陈斯珩出入纪公馆已有好几回,他每一次去纪公馆的时间都不同,或是上午、或是下午,偶尔也在晚上,如此安排也是有他的理由。
对于纪钦昀这种深居简出的人而言,作息多半是有规律,尤其他已是年过七旬,这般年纪的人大多都养成了一成不变的习惯,每天什么时间待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通常都是循规蹈矩。而陈斯珩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纪钦昀自然不会因为他去调整一贯的作息。因此,陈斯珩每回选在不同的时间前去,或在房里、或在后院,对纪公馆的警卫分布已是大致有了了解。
只不过,陈斯珩已然有一阵没遇着林曼昕了。他猜测,或许如顾婉言说的,虞若卿说叫人警告林曼昕远离自己的事不是一句空话,果真是让人把话带到了。以林曼昕的潜伏身份,多半是担心横生枝节,所以才有意避免与自己的接触。
但陈斯珩知道,如果纪钦昀在军统暗杀名单上的情报是真的,就应该会安排人对纪公馆周围监视,自然也会了解自己多次出入纪公馆,应该会通过潜伏在76号的林曼昕与自己接触,利用自己来了解纪公馆内的警卫部署。
这天黄昏,陈斯珩离开76号,走了一段路,逢着前边一辆等在路旁的黄包车,刚要招呼,身后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斯珩听着身后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刻意放慢了脚步,待到身后走近的人细细的一声,“陈先生。”方才回头看着来人,笑着应了一声,“林小姐。”
林曼昕放慢了脚步,与他隔了一小段距离,宛然埋怨的小声说道:“你家里的那只雌老虎还真是不简单。”
陈斯珩故作一脸莫名。
“你果真不知道?”林曼昕哼的一笑,“我猜是你想避着我,所以故意叫你那个未婚妻觉着我与你暧昧,她才会拜托黎仕邨的太太让人来警告我的。”
“这我还真不清楚。”陈斯珩说,“难怪最近我有时回去的晚了,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
“当真?”
“这种事我又何必来骗你。”
“那好,有件事与你说。”林曼昕说,“我手里有一个情报,想来你会有兴趣。”
“情报这种事不是该保密才对吗?”
“这事和你有关。”林曼昕说,“当年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与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陈斯珩不等她说完,便是一笑。
林曼昕见了,不免问他,“你知道?”
“知道。”
林曼昕又问:“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吗?”
“前边有家开在弄堂里的面馆,我的钱如今都让婉言管的死死的,也就只能请你吃碗面了。”陈斯珩说。
“你请我吃的,就是一碗面也好过人家的山珍海味。”林曼昕微翘起嘴角一笑,眼神里几分魅惑,刻意紧了两步,走去前边,一件短罩衫下,旗袍勾勒的细腰于行走间扭出几分妖娆的风韵。
两人进了一条弄堂,这弄堂深处的面馆就开在一户房子里,开店的也是住着这房子的一家人。天井上方支撑起帆布的雨棚,下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楼下的客堂间与后厢房也均是用作店面。
陈斯珩与林曼昕寻了后厢房里一张墙角的方桌边坐下来,叫了两万雪菜肉丝面。
此刻店里光顾的客人还不多,后厢房里也没有其他客人,但林曼昕还是警惕的从陈斯珩的对面换去了他的右手边坐下。却也没说正事,而是挑逗的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好了。”
“你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说不清楚。”
“那我换一个问题。”林曼昕说,“你是喜欢清纯可人的,还是千娇百媚的。”
“最好是心思单纯,看着又妩媚娇艳的。”
“那你看我今天的装扮,可是你喜欢的?”林曼昕刻意扭着身子坐在凳子上,跷起一条腿来,脚尖戳去了陈斯珩的小腿上。
陈斯珩也不躲避,只半开玩笑的一句,“喜欢倒是喜欢,只是林小姐这样的女人,想来我是没命去喜欢。”
“你可真会说笑。”林曼昕放下翘起的腿,从包里取出手绢来,轻轻擦去了嘴上的唇色,仅是少了这一抹嫣红,她那张脸便又一副清纯的摸样,委屈的说道,“我本是想着这副装扮能讨着你喜欢,可你非但不领我的情,还反过来奚落我。”
“林小姐不会是真的对我有意思吧?”
林曼昕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
“既是如此,那今晚我送你回家?”
“好的呀。”
“我可不会把你送到家里,喝杯茶就走的。”
“只要是你想的,横竖我都不会拒绝你。”
陈斯珩又一笑,“看来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志在必得。”
“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凡事都离不开交易两个字。”
“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轻浮的女人。”林曼昕生气的一句,“若是换了别人,就是送我回家,我也是不屑答应的。”
正说着,店里的人端了两碗面上来,摆在桌上,又问了句,“两位还有什么需要吗?”
陈斯珩摆了摆手,打发了店里的人,待他离开,紧接着向林曼昕问道:“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再过一会儿,说不定这里的人就多了。”
林曼昕一面拌着碗里的面,一面说道:“我能帮你报仇。”
“你说的不会是纪钦昀吧?”
“就是纪钦昀。”
“所以,你是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再做个顺水人情?”
“你这么想也无妨。”林曼昕说,“我只要了解纪钦昀平日的习惯,还有他身边都有多少保镖,在纪公馆的部署位置,使用的枪械。至于其他,你什么都不用做。”
陈斯珩说道:“纪公馆大概有十来个保镖。前院四个,后院四个,两人一组,一组在院门附近,一组在楼门附近。房里前后门各有两个保镖,顶楼的天台上也安排了人,但究竟有几个不清楚。楼下有一间房是专门用来给保镖轮换休息的,所以,按照两人一组轮班来算,没有二十个人,也有十七八个。我见过的人,用的都是手枪,不过也不排除天台上的人用的是步枪。”
“这么多人?”
“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陈斯珩说。
“照你说的来看,要在纪公馆里刺杀纪钦昀定然行不通。这至少需要……”
林曼昕话说到一半,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寻了旁边一张桌子坐下。
陈斯珩看着对面桌的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吃一碗面的时间里,客人只会越来越多,于是望着林曼昕,“看来真是天意,我今晚只好送你回家了。”
林曼昕一个媚眼,“求之不得。”
林曼昕住在霞飞路与福开森路交汇的诺曼底公寓,宛然舰首的形状,黄色的墙裙,红色的砖墙。
林曼昕独住着五楼的一间屋子。吊灯亮起,映出屋内摆设繁多而拥挤的英式家具,两副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衬着孔雀蓝的墙面,显得几分清冷。
陈斯珩进了屋,看了一眼四周,说道:“这可不像是一个报务员能住得起的地方。”
“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我住在这里,只是帮他守着房子罢了。”林曼昕说话间,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陈斯珩又说道:“能让你住着他的公寓,享用他的威士忌的人,想来不是一般的朋友。”
“你吃醋了?”林曼昕倒出一杯酒,递向陈斯珩。
“谢谢,我不喝酒。”
“是不喝酒,还是不喝我的酒?”林曼昕将那杯威士忌摆去他面前的茶几上。
陈斯珩低头看了一眼林曼昕放下的那杯酒,问道:“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林曼昕脱去罩衫,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一只手托着酒杯悬在面前,叠起一双腿,直叫旗袍的开叉露出宛如凝脂的一抹雪白,“如果只是不喝酒……”
陈斯珩的目光丝毫没有因此回避,却打断她的话,说道:“不打算谈正事了?我的时间可不多。”
“是我不能吸引你,还是你的风流本就是装出来的?”
陈斯珩一笑,“你以为的风流,不会就是像路边的野狗吧?”
“我是真有一点喜欢你了。”林曼昕抿着杯沿,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唇间,她始终望着陈斯珩,见他并无心动的意思,于是又放下手里的酒杯,变得严肃起来,“说正事,如果纪公馆的警卫部署是你说的那样,那要进入纪公馆行刺,就至少需要一个受过特训的六人小组,分两组行动,还需要配备自动步枪和手枪,甚至需要用到手雷。如果天台上的保镖不止一个,又用的是步枪,且枪法好,那就没法确保在巡捕和76号的人赶到之前,他们能够完成刺杀并安全撤离。我们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行动。”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陈斯珩说,“买通纪公馆的人下毒。”
“这也行不通,时间太紧,匆匆收买一个人,难保他不会突然反悔,到时不仅杀不了纪钦昀,还会打草惊蛇。”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
林曼昕想了想,说道:“兴许还有一个办法,在纪钦昀离开纪公馆的时候下手,出其不意。”
陈斯珩听出了她的意思,“那就好办了,你们不是派了人监视纪公馆吗?否则你也不会知道我最近频繁出入那里,来向我打听这事。”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监视的人和暗杀的人特长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公馆外边监视,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不等到准确的时机,负责暗杀的人不会现身行动。”林曼昕说着,又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有一点庆幸,你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懂,想来不是我们这种人。”
陈斯珩故作不高兴的说:“我的确不是个废话连篇的人。”
“生气了?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林曼昕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办法弄清楚纪钦昀的行程安排。”
“纪钦昀这个人深居简出。”陈斯珩说,“不过,我倒是见他出过一次门。”
“什么时候的事?”
“早前的事了,那一次,纪钦昀是和吴锡浦夫妇在外边吃饭,吴锡浦也叫了我去。”
林曼昕回忆着问:“是不是那天,在76号的院子里,我说请你吃饭,可后来你跟吴锡浦走了,那一次?”
“是的。”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林曼昕问,“你最近频繁出入纪公馆是因为什么事?”
“这事我不能说。”
“没关系,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林曼昕说,“你的长处是财务和投资,又是聂辰轩器重的人,而聂辰轩又是黎仕邨的亲信,想必是他们想借着纪钦昀的帮派势力做什么生意。可纪钦昀又不放心,于是便需找个既通此中门道又断然不敢瞒他的人了解运作的细节,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你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陈斯珩说,“可聪明的女人不讨人喜欢。”
“不讨喜的是自作聪明的女人,和聪明的女人可是两回事。”
陈斯珩笑着反问了一句,“你跟我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还不是自作聪明?”
“我还不是为了能多留你片刻。”林曼昕随之站起身来,“其实,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都不会拒绝。”
陈斯珩站起身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说话间已然走去了门前。
“愿信我一句话吗?”林曼昕在他临出门时,从身后抱住他,踮起脚尖,微凉的脸贴去他的颈侧,“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你。”
“你是想拉我入伙吧?”陈斯珩推开她缠在腰间的一双手,“我可不会去过刀尖上的日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斯珩不等她说完,便紧接着一句,“放心,如果我知道纪钦昀什么时候出门,会提前告诉你的。顺便提醒一句,让你们的人多盯着纪公馆的后门。”
“为什么?”
“纪公馆后院的草皮明显看得出车辙的隐痕,有许多道,车轮的宽度。登门拜会的人不会从后门出入。就是身份特殊需要避人耳目的客人,也不会频繁出入纪公馆。所以,多半是纪钦昀和随从的车留下的痕迹。”陈斯珩说完,不等林曼昕再问,便已然出了门去。
离开诺曼底公寓后,陈斯珩寻了一处路边的电话亭,往南野凉子留给他的号码挂了一通电话,将眼下黎仕邨等人私下所做的事告诉了她。
南野凉子于此没有多说,只提醒,他暗中将此知会她的事务必保密。
陈斯珩由此看得出,南野凉子清楚黎仕邨背后关联着特高课和梅机关高层的利益。他猜测南野凉子在这件事上不会有所干预,多半只会暗中搜集证据留作日后之用。
这在现下于陈斯珩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他既已将如此重要的事暗中告知南野凉子,多少会添几分她对自己的信任,也能叫她看到自己这个眼线的价值。毕竟、一颗有价值的棋子才会被用心保存。不止如此,就算黎仕邨这些人眼下的事败露,南野凉子也会保住自己不受过多的牵连。这也是多留了一条后路。
第62章 时机
一连几日的阴雨,气温骤降,夜里的风更甚添了一丝寒凉。
这天晚上,黎仕邨的办公室里,聂辰轩汇报完此前投资所获的收益,问道:“这些账目是否也需拿去让纪先生过目?”
“不必了,这样反而容易让他觉着我们是在欲盖弥彰。”黎仕邨说,“但这里边的账目明细你要记清楚,万一纪钦昀问起,你要随时答得上来。”
“我都记下了。”
“那就好。”黎仕邨从聂辰轩手里拿过账目,走去垃圾桶前,取出打火机来,一张一张的点燃,扔进了垃圾桶里,“这种事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
“我明白。”
黎仕邨站在屋子中间,展开一把折扇,一面轻摇着,一面又问道:“你和重庆那边的人接上头了吗?”
“已经接上头了。”聂辰轩说,“此前吴锡浦借助永华航运公司运输的那批货有关的人,我都仔细调查了,其中一个叫孙嘉宁的贸易公司老板,背景干净得有些蹊跷,我查了他过往的档案,竟没有查出一点可疑。”
“那倒是有些可疑了。”黎仕邨说。
“不过这个孙嘉宁倒也识趣。”聂辰轩说,“我让人提前接他儿子放学,又给他挂了一通电话,他立刻就明白了,答应和我见面。我约见他之后,直接说了我的意图,他也有意和我们合作。往后,有没有吴锡浦,这条线上的生意我们都好做了。”
“这件事你办得好。”黎仕邨又问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背景,查清楚了吗?”
“已通过重庆那边的暗线查清楚了,这个孙嘉宁原名梁晋,有军统背景,他的舅父在新成立的经济部任职,在重庆的人脉很广。”聂辰轩说,“不过军统的人倒是识时务,与我们冲突归冲突,生意归生意,一码一码分得很清。”
黎仕邨又问道,“这件事,吴锡浦没有察觉吧?”
“应该没有。”聂辰轩说,“我始终很小心。”
“还是要谨慎,你再小心,也防不住这个孙嘉宁从中耍阴谋。”黎仕邨提醒道,“与重庆那边的生意,暂时还是与吴锡浦搭伙做,你只需确保与这个孙嘉宁的联络不会中断便好。”
“我知道了。”
黎仕邨又强调了一句,“这事,就只能你我知道。”
“您放心。”
黎仕邨环顾了一眼四周,见屋里的烟已然是散得差不多了,收起折扇,走去关了几扇窗子,只留了一扇半开着,接着又拉上了办公桌一侧的整幅窗帘,接着说道:“明天,你替我去绿杨村酒家定一个包厢,记住,不要打电话去订,你亲自去一趟。包厢定好之后,安排几个可靠的人,乔装成小贩在周围监视,再安排几个人伪装成店里的客人,晚上去绿杨村酒家吃饭。只让他们监视有无可疑的人,其他的什么也不要对他们说。”
聂辰轩一面点头,一面猜测着问:“您是打算宴请纪先生?”
黎仕邨没有回答,只说道:“明晚,把吴锡浦和纪钦昀的两份金条都带上,交给他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送去纪公馆呢?”聂辰轩问。
黎仕邨说道:“老头子年纪大了,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担心别人会拿他当老糊涂糊弄。我若不亲自交给他,只怕他会要多心,觉着我是背地里贪了他的,所以避着。可我若是去纪公馆登门拜访,万一叫日本人知道了,说不定又要怀疑我们在结党营私密谋什么。”
“明白。”
“对了,明晚把陈斯珩也叫上,之前都是他去向老头子知会的,明晚他在,也好在老头子面前把账对清楚,免得日后说不清。”黎仕邨说,“但记着,就说是你请他吃饭。”
翌日早晨,陈斯珩方才到了办公室,还未及脱下外套,聂辰轩便来了。他进了门,便从口袋里取出两根大黄鱼,递去陈斯珩手里。
陈斯珩将那根金条托在手心,问了句,“这是我的?”
聂辰轩默认的点了点头,笑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哪里,我也没做多少事。”陈斯珩托着金条的手始终没有握住,但面上却又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欢喜。
“好了,在我面前有必要客套了。”聂辰轩看着他那副等不及收起金条的样子,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要是嫌多,我可就收回来了。”
陈斯珩握住手里的金条,笑着一句,“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了,还有个事。”聂辰轩说,“今晚下班别走,晚上一起吃饭。”
“您又何必破费呢?”陈斯珩说,“又不是生人,搞得这么郑重,我倒有些不自在了。”
聂辰轩一笑,“你啊,就少跟我装蒜了,我看你是不想去,另有什么打算吧?”
“哪能呢?”
“你还来瞒我,上回我就看见你和那个林曼昕进了这条路上的一处弄堂。”聂辰轩说着又严肃了几分,“我听美颐说,黎太太已经让人去警告过那个林曼昕,让她别来招惹你。这事连黎太太都插手了,我看你还是尽早和林曼昕断了吧,免得后患无穷。”
“我和林曼昕也没什么,平日里也难得遇见一会,偶尔逢着聊上几句,或是顺便吃个饭。”陈斯珩带着一丝情绪说道,“我总不能因为有个未婚妻,就连去和其他女人说句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吧?”
“你这些牢骚话对我说没用,我也就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聂辰轩说,“总之,我是不希望你会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毕竟,顾小姐和黎太太的关系你也清楚。”
“我当然知道您是好心,不然也不用跟我说这些。”陈斯珩唉声叹气的说,“可我现在是有苦难言。婉言如今和我说话,也是聊不上几句便下个套来试探我。我如今只要一进了家门,说的每一个字都需仔细斟酌,生怕说错了,她又来疑神疑鬼的问个没完。她现在是仗着黎太太的关系,对我……”
聂辰轩即刻打断了他的话,“赌气的话少说。”
陈斯珩皱起眉头,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好了,你的事,自己斟酌。”聂辰轩也无心于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我先走了。”
聂辰轩走后,陈斯珩在办公桌前坐下来,细想着这晚吃饭的事。按理、聂辰轩给了自己两根大黄鱼做报酬,横竖也没有哪个上司会在给了下属好处之后又请吃饭的道理。
陈斯珩觉着,很有可能这晚的饭局不简单,且聂辰轩方才只说晚上吃饭,却没有说吃饭的地点,这越发让他觉着,这晚的饭局是有重要的人,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需保密。他由此猜想,这晚的饭局既有重要人物,又把自己叫上,多半是与之前私下牟利的事有关系的人,纪钦昀很可能也会到场。
这天中午,林曼昕趁着午间轮流吃饭的时间,你开电务处得小楼,下楼来透透风。
陈斯珩去到庭院里,与她互望了一眼,又去到主楼侧面的一处墙角。
林曼昕猜想,陈斯珩这个时候和她接头,多半是有事交代,随即跟了过去。
她方才到了墙角,陈斯珩便小声提醒了一句,“这里人多眼杂,得演一场戏,不然会被人怀疑。”
林曼昕二话不说,便扑去陈斯珩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抱着,却是小声问了句,“有消息了?”
陈斯珩没有回答,一面推开她,一面说了一个字,“哭。”
林曼昕明白他的意思,顷刻间便已是抽泣着落下泪来,一只手在两侧脸颊抹着泪水,宛然一副委屈的摸样。
陈斯珩低头凑近她耳边,小声说道:“今晚纪钦昀恐怕会出门。让你们的人提前盯着纪公馆,记得、重点是后门。”
林曼昕问道,“消息可靠吗?”
“十之八九。我知道的就这些,是否行动,你们决定。”陈斯珩说。
“知道了。现在这戏得收个尾。”林曼昕推开陈斯珩,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竭斯底里的骂道,“骗子,你就是个骗子……”说话间,转身一路哭泣着跑去了电务处小楼的正门,还故作趔趄的摔了一跤,爬起身来,看着擦伤的手掌,越发委屈的一阵痛哭着跑了。
陈斯珩摸着火辣的侧脸,望着林曼昕的背影,一时猜不透她究竟会不会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毕竟自己说的不清不楚,林曼昕究竟是否相信,他此刻心里也没底。就算林曼昕相信,能否说服她的上峰,也仍是未知数。
此刻,因了陈斯珩挨了林曼昕这一巴掌,加之她方才那一番竭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不只是叫院子里出入的人看见,更是引得楼里的人跑来窗前看热闹。他故作颓丧的返去主楼,俨然是丢了颜面回避见人,一路低垂着头紧着脚步回了办公室。
第63章 夜凉
这天下午五点,聂辰轩便叫上陈斯珩离开了极司菲尔路76号。
路上,陈斯珩故意说道:“聂处长,今晚这顿饭还是我来请吧。您是上司,我是下属,何况今早刚得了您的奖赏,怎么说,这顿饭也该我来请才对。”
聂辰轩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道:“你没发现后边一直有两辆车在跟着我们吗?”
陈斯珩紧张的返身望去,惊惶的问:“我们被盯上了?”
“是自己人。”聂辰轩瞥了他一眼,“你就没想想,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吃饭,用得着带上这么多人吗?”
“今晚是个重要的饭局?”陈斯珩自嘲的一笑,“那我去合适吗?”
聂辰轩说道:“今晚,纪先生、黎主任,还有吴锡浦都会到。”
陈斯珩问道:“我这种小人物去了不合适吧?”
聂辰轩玩笑的一句,“你这是谦虚,还是心虚?”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心虚。”陈斯珩说,“跟您我是实话实说,我心里是不大想去。”
聂辰轩于此有些不解,“为什么?这种机会可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你也不想想,就凭你和纪先生、黎主任,还有吴锡浦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这可是长脸面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我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瞒您说,此前每回去纪公馆我都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一个字,不是开罪了纪先生,就是把黎主任和您交待的事办砸了。”陈斯珩说,“更不要说今晚这种场面。”
聂辰轩不免笑起来,“那你可得改改,人终归是要见世面的。”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最多的话就是陈家没有我这么不争气的人。”陈斯珩自嘲的一笑,“可我就只想做个不差钱花,又能洒脱自在的人。”
聂辰轩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看你不是洒脱,而是拘谨,一遇上有来头的人,心里就先怕了三分,总想着退避。这要不改改,对你今后的前途可没好处。”他这话是要叫陈斯珩觉着,自己与他是多有操心的。
陈斯珩一副为难的神色,“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上不了台面。”
“我心里知道,你这些话都是为我着想。”陈斯珩说,“可我这个人就是上不得正席。”
聂辰轩又说道:“经了这些时日,你我也算是能交心的朋友了。”
“岂止是朋友,我是拿您当兄长。”陈斯珩一本正经的说,“说句实话,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向您这么关照过我。”
聂辰轩故意试探的说:“这话有些过了,再大的恩终也不及父母。”
陈斯珩故作愤愤的一叹,“我那个父亲是真不想提,除了说我没出息,就是把我关在屋里,要么就是成天让人跟在左右盯着我做事。弄得我是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出一点错,便要遭他一顿训斥。”
聂辰轩故作不经意的瞥了他一眼,岔开话题,说道,“就快到了,到了之后我还有些事要安排,你先去包厢仔细检查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东西都不能有。”
“我明白。”陈斯珩认真的答道,“这您放心,我一定会仔细检查的。”
这晚,黎仕邨和吴锡浦到了之后,四个人便在包厢里等着,留着朝北的座位,分别坐在圆桌的两侧。
陈斯珩直到这时才知道,这晚定了开席的时间是七点,他心里暗自想着,若是林曼昕把他的消息报告她的上峰,派了杀手在纪公馆外守株待兔,那纪钦昀便是来不了的。他暗自祈祷着,这晚纪钦昀千万不要出现在此处。
晚上七点半,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可纪钦昀依旧没到。
黎仕邨向吴锡浦问道:“锡浦兄,先生是你去请的,他答应了会来吗?”
“这么重要的事,先生当然是答应了。”吴锡浦说话间刻意看了一眼自己身边装着金条的硬皮包。
“可为什么这个时间还没到?”黎仕邨又说道,“辰轩呐,你叫两个人开车沿着纪公馆来的路寻过去看看。”
“用不着,先生出门从来都是或早或晚,这是他的习惯。”吴锡浦说,“放心好了,先生既然没有提早来,那便是要晚来的,这才过了半个小时,最多再过一刻钟,先生应该就到了。”
于是几人又等了一刻钟,纪钦昀却依然没到。这时,就连吴锡浦也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说道:“仕邨兄,我看不如我派辆车前去先生家里问问。”
黎仕邨旋即说道:“让他们记下这里的电话号码,万一先生有事来不了也没关系,往这里挂一通电话知会一声,改日再约就是了。”
吴锡浦一点头,站起身便出了门去。
聂辰轩见着吴锡浦那张紧绷的脸,待他出门后,向黎仕邨小声问了句,“不会是纪先生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黎仕邨镇定的说道:“兴许是先生临时另有安排。”
聂辰轩这时又宽慰道:“想来以纪先生的谨慎,我们是多虑了。”
黎仕邨沉默的点了点头,两道眉毛却皱得越发紧了。
待到吴锡浦会转来,黎仕邨下意识的问了句,“有消息了吗?”
“这才刚派人过去呢。”吴锡浦关了门,却没有坐下,在门后来回踱着脚步,手里捏着的一根雪茄更是熄了好几回,又重新点了好几回。
墙上的挂钟分秒不停的走着,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纪钦昀始终没有出现。在座的人都确信纪钦昀这晚是不会来了,只是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来,黎仕邨和吴锡浦还心存最后一丝侥幸。
就在这时,店里的伙计忽然站在门外说道:“请问里边有位吴队长吗?”
吴锡浦一听,立时转身开了门,问道:“什么事?”
伙计答道:“有电话,说是找这间包厢里的吴队长。”
“带我去。”吴锡浦甚至顾不上与黎仕邨一声招呼,便催着伙计带路下了楼。
聂辰轩正要开口,黎仕邨竖起一只手掌,“不要妄加猜测,是什么事,等锡浦回来就知道了。”
不多时,就听见外边吴锡浦嚷嚷的声音,一面命令他的人出去上车,一面又叫嚣着回去通知警卫队集合。
黎仕邨此刻已有预感,立时站起身来,出了包厢,朝着楼下问了句,“锡浦兄,出什么事了?”
“先生遇刺了。”吴锡浦大声说道,“册那娘的,我这就派人过去封锁马路。”
黎仕邨的心蓦地一沉,他清楚,既是遇刺,此刻派人也为时已晚。
聂辰轩跟在黎仕邨的身后小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黎仕邨说道:“立刻通知行动队集合出发,带上警犬,对纪公馆附近展开搜索。”
“我这就去办。”聂辰轩随即下了楼。
陈斯珩也紧跟了上去。眼下吴锡浦只说纪钦昀遇刺,但是生是死此时仍不得而知,他必须寻着机会跟去纪公馆了解清楚。
第64章 嫌疑
去纪公馆的路上,聂辰轩一句话也没说。
陈斯珩试探的问了句,“万一纪先生有什么不测,黎主任往后是不是就少了一个靠山?”
聂辰轩语气深沉的一句,“这种事,不该你多问。”
陈斯珩低头说道:“是我多嘴了,我只是想着黎主任是您的靠山,您又是我的靠山,这一层靠一层,牵一发便动全局,我这心里也是不安。”
聂辰轩侧过脸去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说的这还只是其一。”
“还有更糟糕的?”陈斯珩问。
聂辰轩反问道:“今天纪先生是因为什么出门?”
陈斯珩明白他的意思。
“纪先生以往出门都没有遇刺,偏偏今晚就遇刺了,且今晚又是黎主任安排的饭局,本意是要把纪先生的那一份收益交给他。”聂辰轩说着,轻叹了一声,“眼下怕就怕纪先生家里人会多心。”
陈斯珩看出聂辰轩此时的心绪乱了,否则,他没理由在这么简单的事上一叶障目。
聂辰轩眼下真正担心的,是万一纪钦昀遇刺身亡,其他机关介入调查,万一引出他们此前钻经改的控制牟利之事,若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那就有大麻烦了。
如此担心,是他清楚黎仕邨眼下的处境。当初成立76号特工总部,原本特工总部是直属中央委员会的,是邹道山从中插了一杠,利用在日本人那边的关系,又在中央委员会下设了一个特务委员会,借机把76号特工总部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身为76号特工总部的黎仕邨却投靠了汪精卫。因而此回,邹道山若是拿着把柄,定然不会错过机会,到时候,多半会巷道先斩黎仕邨的左膀右臂,如此一来,聂辰轩便是首当其冲。
陈斯珩看得出聂辰轩此时心里的焦虑不安,他了解他的习惯,每当遭遇变数,尤其是与他的切身利益相关的变数,聂辰轩便会在谈话间时不时的一阵沉默,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而他的沉默也不是在思考,而是因为静不下心来,思绪凌乱。
聂辰轩的这种反应让陈斯珩觉着有些不解。按理、纪钦昀遇刺这事就算是天大的麻烦,那也有黎仕邨和吴锡浦顶着,横竖坏事落不到聂辰轩的头上。
想到此,他试探的说道:“不过,只要纪先生无恙,这事便起不了风浪。”
“怕就怕纪先生果真出了事。”
陈斯珩又说道:“若纪先生果真遭遇不测,想来不论是哪一边做的,都会要大肆宣传,以往不都是如此吗?”
聂辰轩听他这话,两道紧锁的眉毛倏然展开,却没有说话。
陈斯珩知道,聂辰轩若是平时,定然想得到这一点,根本无需担心纪钦昀的家人怀疑纪钦昀的事与今晚赴宴有关,毕竟无论是哪一方暗杀了纪钦昀,都必定会于此造势,不叫功劳旁落。聂辰轩之所以忽略了如此浅显的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纪钦昀的事会要横生枝节,且于他影响不小,这才令他心绪不宁。
但究竟纪钦昀的死还会诱发什么连锁反应,陈斯珩此刻无从猜测。以防聂辰轩多心,他也不能多问,唯有暂时将此放在心里,待到日后再去探听。
这晚,聂辰轩和陈斯珩赶到纪公馆不久,黎仕邨的车便到了,警卫队和行动队都已在周边展开搜索。面对如此的场面,就连租借巡捕房也有意回避,附近例行巡逻的巡捕更是收到风声,早已收队。
吴锡浦站在纪钦昀的车遇袭的地方大发雷霆,情绪失控的一连大骂。
黎仕邨在得知纪钦昀当场中枪毙命之后,也很是恼火,叫来先行到达这里,已完成初步调查的沈寒青和楚仲生,一问究竟。
沈寒青先说道:“据纪先生的保镖说,是一个乞丐装扮的人拦住了纪先生的车,还不及保镖反应,他便已跑去了车后厢,随即隔窗一枪击中了纪先生的胸口。”
楚仲生接着说道:“据说那个乞丐是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的,当时从纪公馆出来的有三辆车,那个乞丐直接拦住了中间的一辆,像是早有预谋。”
黎仕邨问道:“就一个人?”
沈寒青接过话来,“就是因为对方只有一个人,看上去还是跛脚,双手又像是废的,用胳膊抱着一只破碗,他们才大意了。事后才知道,那都是伪装的。”
“一个人都让他跑了?”黎仕邨骂道,“那些保镖都是干什么吃的?”
楚仲生根据眼下掌握的信息详细说道:“乞丐行刺后甩了两颗烟雾弹,保镖以为是手雷,在车里抱头躲避了一刹,他就趁机借着掩护穿过马路进了对面的巷子,保镖反应过来,追过去已经没了人影。
那个乞丐起初从正面拦住车,想来是透过风挡玻璃观察目标在车里的位置,随即去到后厢一侧,隔着车窗一枪命中纪先生的要害。后座的保镖当时本能的先护住纪先生,避免对方补枪,而副驾驶座的保镖没有合适的射击角度。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由此可见,这个杀手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没有丝毫的犹豫。保镖也朝巷子方向开过枪,但接下来沿路追击时,没有发现血迹,想来是没击中。
从乞丐的手法和使用的武器来看,像是军统中的顶尖杀手。”
“仕邨兄,就是把这上海翻个底朝天,也不能放过这个人。”不远处的吴锡浦吼道,“这个仇必须报。”
“仇一定要报,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黎仕邨心想,以这个人的身手,只要一天不除,就始终是个威胁,谁也不知道,今晚的事接下来会轮到谁的头上。
这天晚上,直到凌晨,搜索也没有结束,租界的巡捕房知道纪钦昀遇刺,也不敢来干预,更是撤了巡逻的巡捕,任由他们去搜。但即便76号的人封锁了周围的各处路口,动用了十几只警犬,却也始终是没有收获。
纪公馆的正厅里,黎仕邨、吴锡浦、聂辰轩三人围坐在一起。
黎仕邨向聂辰轩问道:“陈斯珩呢?去什么地方了。”
“我安排了一辆车把他送回去了。”聂辰轩说,“这里的事他也帮不上忙。”
“也好,他那个人胆子小,方才我见他看见车里的一滩血就吓得面色铁青,再叫他在这里呆下去,怕是又要吓出毛病,少不了耽误财务科的正事。”黎仕邨说着又问道,“那些金条交给先生家里人了吗?”
“已经交给他们了。”
“他们说了什么吗?”
“没有说什么,事发突然,先生的家人都在悲痛之中。”聂辰轩说话间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黎仕邨,眼下对纪钦昀的家人他已暂时安抚,不会节外生枝。
黎仕邨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交代道:“先生的身后事一定要妥善安排。”
“我已然安排人去准备了。”聂辰轩说。
黎仕邨这时又见吴锡浦仰靠在沙发上,反常的一语不发,于是说道:“锡浦兄,你我都是先生的门生,这个仇非报不可。我会督促情报处仔细调查,但恐怕仅此还不够,还要依靠先生和你在上海的势力。”
“这还用说吗?我定然是不会放过此人的。”吴锡浦一只手捏着沙发的扶手,直叫皮革于指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过今晚的事,未免有些蹊跷。”
“怎么说?”黎仕邨问。
吴锡浦说:“今晚宴请先生的事按理没有外人知道,直到先生出发前,知道这事的也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可偏偏先生刚出门就遇刺了。”
聂辰轩不免提醒道:“吴队长,有些话兴许不宜在此处说,万一叫纪先生家听见,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好办了。”
吴锡浦此时却是听不进任何话,只管说道:“你只管放心,我这话里没别的意思,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聂辰轩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说道:“斯珩也是下午随我一道离开76号之后才知道这晚是宴请纪先生。”
吴锡浦问:“在此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在今晚同他一道去绿杨村酒家的路上才告诉他,纪先生晚上会出席。”聂辰轩说,“到了绿杨村之后,我就让他仔细检查包厢。”
吴锡浦问道:“他不会在那时去打电话。”
“他进去包厢后,直到我们离开绿杨村酒家,他就没有离开那个包厢,这是守在包厢外的人都看见的。”聂辰轩替陈斯珩解释的同时,对吴锡浦忽然怀疑起陈斯珩只觉有些奇怪,不免问道,“您对陈斯珩历来信任,忽然怀疑他,是发现了什么可疑吗?”
吴锡浦敷衍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这事有些蹊跷,任何可疑都不能放过。”
吴锡浦心里清楚,万一陈斯珩知道他父亲的死和升恒纺织公司倒闭的真相,那他就绝对有动机,只不过这事在弄清楚之前,他怀疑的理由不能让黎仕邨和聂辰轩知道。
第65章 祸水东引(上)
陈斯珩这晚回到家里已近十点,整条弄堂悄无人声,除了38号前楼的窗里还亮着灯光,各家都早已熄灯歇息。
顾婉言从晚上七点便在陈斯珩的房里等着他回来,窗边的书桌上还摆着她的书稿,只是也没写几行字。
她听着门外细细的脚步声,走去开了门,恰逢陈斯珩已在门前,问了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晚饭吃过了吗?”
陈斯珩点了点头,进了屋,躺去床上,闭着眼睛,兴奋的时不时一阵笑。
“你这是怎么了?”顾婉言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陈斯珩还是沉默,蓦然站起身来,反复伸展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的走动,仿佛是一刻也静不下来。
顾婉言见他这般反常的兴奋,不免猜测道:“军统对纪钦昀下手了?”
陈斯珩猛地转身,两只手紧握着顾婉言的肩膀,粲然一副笑脸。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用气息声反复的说道:“纪钦昀死了,纪钦昀死了……”
顾婉言理解他此刻得以复仇的心情,但相比陈斯珩的兴奋,她的心里更多的是担心。只不过,她依然由着陈斯珩抱着自己,她能够感受到,即便是这一刻情绪的释放,他也依然是有所克制,即便是笑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许久,陈斯珩渐渐冷静下来,松开抱住顾婉言的双手,一声,“不好意思。”
“没关系。”顾婉言脸色绯红,回避着说,“我去给你把饭菜热一热。”
“不用了,我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
“我现在真的不想吃。”陈斯珩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没来由的一句,“听聂辰轩话里的意思,纪钦昀的死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
“你问他了?”
“没有,我怕他多心,就没问。”
顾婉言又好奇的问道:“纪钦昀是怎么死的?”
“先别急,我等一下慢慢告诉你。”陈斯珩移出墙边的斗柜,从背面的下方正中滑出一块细长的木板,随即从里边掉下一只长而高的木匣,正巧落在他托在下方的手上。他滑开木匣的匣盖,里边是几根金条,还有几件绒布包着的发簪之类的首饰,又将这天聂辰轩给他的金条也放进了木匣里。
顾婉言一旁说道:“你该让我先回避一下的。”
“没什么好回避的。这里已经存了不少,我想留下一半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交给负责抗战募捐的同志。你记得下次联络的时候,问问老范,有没有办法转交。”陈斯珩半跪在地上,摸索着又将长木匣重新放回去。
接着,他直起被来,喘了口气,又走去拉开衣柜的柜门,取出一只皮箱,翻开箱子里陈年的旧衣服,从箱底的夹层摸出一卷银元,目测了一眼,接着又摸出一卷来,摆在身边的地板上。
一旁的顾婉言看得莫名其妙,不免问了句,“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陈斯珩没有回答,收起箱子,将拿出的两卷银元交去顾婉言手里,“这里大概有五十块洋钿,天要转凉了,你该置件大衣,顺便也替我订一套便宜些的英式西服,我的衣服可以晚些再订,这样可以多两次去云裳服装店接头的机会。”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钱。”
“不只是订衣服。”陈斯珩说,“你和虞若卿他们打牌终归是要输些钱的,总不能叫他们每回都来迁就你打些小牌,次数多了,就算虞若卿和方美颐无所谓,许佩珍也定然会觉着无聊。牌桌上若是少了许佩珍,以虞若卿和方美颐的谨慎,恐怕你是听不到多少消息的。”
“知道了,那我把订衣服的钱分开来,交给老范,剩下的钱再拿去银行兑成法币。”顾婉言盘算着说,“一半拿去应付牌局,一半还能留着贴补家用。”
陈斯珩听着她这一番持筹握算的话,不免笑道:“你这倒真像是跟了我,精打细算过起日子来了,年外边花销的钱也想着我家用上挪一些。”
顾婉言随之一笑,故作生气的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就不能兑成法币?”
“你先说说,以你现在的牌技,和那些太太们打牌,有几成赢钱的机会?”
“横竖是凭运气,差不多也就一成吧。”
“也就是十赌九输。果真照那些太太们平日的玩法,你能有多少钱输?”陈斯珩说,“可你若是带着洋钿去,他们自然看得出,你是家里每月的收入不够花销,只好拿家底来填补。虞若卿见了,多半会在牌桌上给你些帮衬,不说让你赢,至少能让你少输一点。”
“这么说,好像是有些道理。”顾婉言说。
陈斯珩又从衣柜里取出一张量身的单子,“这是我的尺码,最好是你能背下来。记住,我的衣服一定要寻家普通的洋服店,别买贵了,你的大衣一定要买好的。”
“为什么?”顾婉言这话刚问出口,旋即便又说道,“知道了,若是叫你穿的太体面了,少不了又要去外边勾搭女人。我穿得体面些,给你撑起面子就够了。”
陈斯珩竖起食指,轻轻一敲脑门,“难得你开窍了。”
顾婉言这时又想起之前的话还没说完,于是说道,“还是先说说今天的事吧。”
陈斯珩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和量杯,倒出三十毫升,又倒去方杯里,侧身在书桌椅上坐下,一面浅酌,一面对顾婉言说了这天他凭何推测纪钦昀会出门,又如何告诉林曼昕,以及听来的有关纪钦昀遇刺的经过,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这么说,知道这个饭局纪钦昀回来的,就只有你们四个人?”
“没错,事发前,就连安排警卫的人都不知道这玩纪钦昀会来。”陈斯珩说。
“纪钦昀是在家门口遇刺,那他们就应该会想到,行刺的人知道纪钦昀这晚会出门。”顾婉言说话间,已是有些担心起来,“他们如果认为是有人走漏消息,那很可能就会怀疑到你。”
“应该不会。”陈斯珩说,“聂辰轩上午只说是晚上一起吃饭,直到我和他一道去绿杨村酒家的路上,他才告诉我纪钦昀这晚会出席。在那之前,我只是凭推测判断纪钦昀会来。”
“既然你能推测出纪钦昀这晚出席,黎仕邨他们就能想到你会有此推测。”顾婉言说,“尤其是吴锡浦,毕竟他暗害你父亲,还有纪钦昀勾结日本人算计升恒纺织公司,这些他都清楚。在这种时候,他未必不会想起旧事,由此怀疑你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真相而伺机复仇。”
“就算是这样,也在预料之中。”陈斯珩说,“今天在76号和林曼昕接触的时候,她那一出戏,加之此前你在虞若卿他们面前所做的铺垫,但凡知情的人都不会怀疑,我这些时日是在你和林曼昕之间左右为难。有了这些干扰判断的因素,吴锡浦就算怀疑我,也没有办法确认。何况,纪钦昀死,第二阶段茧蜂计划启动,照计划,我很快就能转移吴锡浦怀疑的目标。这一次、是时候彻底除掉庞禹盛了。”
“的确要尽快除掉庞禹盛。”顾婉言说,“此前的计划虽然让庞禹盛失势,但租界内的局面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这个月我们又被迫取消了一个联络站。”
“庞禹盛虽然在情报处的权力不比过去,但情报处还是有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人,而且从他每月申领的经费来看,他应该是收买了不少外线。”陈斯珩说,“这一次,不止要除掉庞禹盛,还要尽可能把他的那些外线挖出来。”
第66章 祸水东引(中)
凌晨两点,许佩珍得知纪钦昀遇刺的消息,连忙换了一身衣服,带了几个人,安排了两辆车,匆匆赶去了纪公馆。
许佩珍去时,先是见了纪钦昀的太太,陪着安抚了一阵,此后才去了安排吴锡浦休息的客房。
虽说此时已然夜深,吴锡浦却也没睡,搬了一张椅子在窗边,一双腿交叉着跷在窗台上坐着,一旁的小圆桌上摆着一支勃朗宁M1903手枪,他的右手指尖捏着一只备用弹夹,不断的转动着,每转半圈便会在大腿上敲一下,捏着弹夹的手指滑去另一头,继续转动。
吴锡浦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头也没回的问了声,“有线索了吗?”
“是我。”许佩珍朝领她来的人摆了摆手,示意其离开。
“你怎么来了?”吴锡浦收起跷在窗台上的一双腿,本要站起身来,却觉着两条腿一阵麻木,于是扶着椅子的扶手,勉强从一侧回过身,“你怎么知道先生出事了?”
“你那么晚还没回来,我便挂了几通电话去问,其中一通挂到了这里,结果就知道了。”许佩珍在一张贵妃椅上坐下来,从腰后取出手枪,摆在一旁,跷着二郎腿侧靠在贵妃椅上,问了句,“行刺的人怎么没抓着?”
“当时就让他给跑了。”吴锡浦说,“听楚仲生说,行刺的人很可能是军统里边顶尖的杀手。我们展开搜索的时候离事发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哪里还能抓得着,这时候派出去的人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那就用外线。”许佩珍说,“这个仇必须报。”
“如果真是像楚仲生说的,这个杀手是在军统中排得上名号的,那不管动用多少人,恐怕都很难把他找出来。”吴锡浦站起身,手里的备用弹夹塞进口袋里。
“那怎么办?”许佩珍一只手拍在一旁的抢上,“照我看,但凡是可疑的都抓起来。”
吴锡浦不耐烦的说道:“你就是想当然,照这么个抓法,几十上百个人抓回来,关去什么地方?”
“妈的,”许佩珍蓦地站起身来,“那我就自己解决,先生门下这么多人,我就不信……”
“清醒一点吧。”吴锡浦悻悻的说,“先生已然不在了,先生门下的人是你能指挥得动的?”
许佩珍不禁问道:“你就不能接替先生的位子?怎么说,纪太太也是认了我做干女儿的,到时候,她一定会支持你。”
“你那个脑子怎么就想不明白。”吴锡浦说,“人本人最讲究的就是分而治之,如今先生不在了,他们很快就会插手,分裂先生的势力,加强控制是早晚的事,。我要是在这个时候接替先生的位子,岂不是要叫日本人盯上我吗?”
“这么说来,往后没了先生坐镇,都成了一盘散沙,岂不是要任由日本人拿捏?”
“那倒也不至于,先生的门生里边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就算暗里都在日本人那边拉了关系,可真到了要叫他们出钱出力的时候,也没有谁是心甘情愿的。”吴锡浦说,“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抓住凶手,照帮派的规矩,替先生报仇这事的意义,我不说你也明白。加之我手里的势力,往后,其他人暗里也会来依附我,凡事只要我们还能私下一起商议决定,就还有跟日本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眼下这个凶手要怎么才能找出来?”许佩珍从沙发上拿起方才放下的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走去吴锡浦面前,从他身旁的边几上拿起打火机,点了一根香烟。
“今晚先生遇刺这事,我始终觉着有些蹊跷。”吴锡浦起身关了窗子,拉上窗帘,接着说道,“按理说,知道先生这晚会出门的,除了先生贴身的保镖,就只有我、黎仕邨、聂辰轩和陈斯珩四个人。”
“你怀疑有人走漏了风声?”许佩珍小声问,“你觉着是谁?”
“先生没了,黎仕邨一样是少了个靠山,因此他不可能。聂辰轩是倚靠着黎仕邨,所以对黎仕邨不利的事,他也不会做。”吴锡浦说,“先生的死,对陈斯珩的影响是最小的。”
许佩珍听到此,只觉是吴锡浦多心了,“陈斯珩能有这个胆吗?他那种人,就算人家拿一箱大黄鱼摆在他面前,只怕也不敢这么做。”
“那是因为有件事你不知道。”吴锡浦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房门,小声说道,“当年,是先生受国民党党务调查科所托,吩咐我暗中安排,毒死了陈斯珩的父亲陈秉哲。后来,他们家的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也是先生和日本人的算计。”
许佩珍不免惊道:“你明知道有这事,为什么不早把他除掉?”
“你听我把话说完。”吴锡浦一只手轻压着许佩珍的肩膀,叫她坐下来,这才接着说道,“当年那两件事都是机密,没有留下证据,按理说,陈斯珩是没机会知道真相的。何况你也清楚,我过去在交易所那边的事一只是要用着他。”
“我竟没想到你也成了个糊涂人,当初若是连陈斯珩一并除掉,哪里会有今天的祸事?”
“你是听风便是雨,我只说怀疑,也未必先生遇刺这事就真与陈斯珩有关系。”吴锡浦说,“何况当年,若是连陈斯珩也除掉了,那便是灭门,那就是引人怀疑陈秉哲的死不是意外。就连后来升恒纺织公司的倒闭都会被人怀疑。更不要说,这两件事背后,一件是党务调查科说了算,一件是日本人说了算。我们不过就是人家手里的一把刀罢了,哪能做得了主。”
“你倒是会给自己台阶下。”许佩珍没好气的一句,“我看就是你不如当年了。”
“你也不必来激我。”
“那你就派人把陈斯珩绑了,审清楚。”
“他眼下正得重用,我若无凭无据把他绑了,必然要给黎仕邨一个交代,难道要叫我把当年杀他父亲的事说出来?万一弄错了,岂不是适得其反?”吴锡浦不耐烦的说,“何况,照聂辰轩说的,直到晚上去绿杨村酒家的路上,他才告诉陈斯珩,这晚先生会出席。”
“万一聂辰轩是有意袒护他呢?”
“这种时候,以聂辰轩那种明哲保身的人,会为了替陈斯珩开脱来编瞎话?这可能吗?”吴锡浦说道,“不过,既然陈斯珩有嫌疑,我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毕竟先生于我有恩,替先生报仇是天大的事,容不得一丝马虎。”
“那你打算去查陈斯珩?”许佩珍问。
“到时先试探试探,再查查他往来的人。”吴锡浦说着,俨然想起什么来,继而问道,“”“你此前不是常和虞若卿、顾婉言他们小聚吗?顾婉言就没提过陈斯珩的事?”
许佩珍“嘁”的一声,说道:“那个顾婉言,原本我还以为她是个豪爽干脆的性子,谁知道也是个叫男人吃牢了的。说来说去,三句话离不了陈斯珩,愁来愁去也就是他在外边有女人这一件事。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听你这意思,陈斯珩是背着顾婉言和什么女人勾搭上了?”
“还不就是76号电务处的那个林曼昕吗?”许佩珍说,“上回为了她这事,虞若卿还真的让人去警告了那个林曼昕。可要我说,干脆一颗‘花生米’,一了百了。”
吴锡浦听她这话,又不禁想起此前自己在会乐里的那个相好,早已是寻不见踪影,心想、多半是已然吃了许佩珍的“花生米”。
许佩珍见他不说话,赌着一口气说:“怎么?你是也想起那只小狐狸精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动。”吴锡浦避而说道,“往后我们可不只是少了先生这个后台,还能倚仗的也就只剩我这个76号警卫队长的职位了。只是没了先生,黎仕邨于我恐怕也不会再向从前那般忌惮。”
“那怎么办?”许佩珍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吴锡浦两只手焦躁地抠着头皮,一阵沙沙的响声。
第67章 祸水东引(下)
三日后的黄昏,陈斯珩回到家中,正准备吃晚饭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堂本英树,他告诉陈斯珩,派来接他的车半个小时候就会到达,却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也没有给他推辞的余地,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顾婉言听陈斯珩在电话里提到堂本,在他挂了电话之后问了句,“是南野凉子要见你吗?”
“多半是的。”陈斯珩说,“纪钦昀遇刺这么大的事,特高课介入调查也不奇怪。”
顾婉言放下筷子,问道:“南野凉子这个时候见你,会是因为怀疑你吗?”
“这不太可能。”陈斯珩说,“我在南野凉子眼里没有任何动机。除非吴锡浦告诉了她我父亲和升恒纺织公司的事,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据我的了解,吴锡浦和南野凉子关系还没有密切到互通秘密,否则此前南野凉子也不用拿庞禹盛和苏泽诚会面的照片和他交易。”
“我还是不放心。”顾婉言说,“万一……”
陈斯珩不等她说完,便插话道:“等我离开后,你可以去楼上,观察一下外边。如果周围没有可疑的人,那南野凉子就没有怀疑我。如果有可疑的人在监视,那就是她已经怀疑我了。但即便如此,也别慌,一切照常,千万不要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这我明白。”顾婉言说,“你自己要小心。”
“放心好了。”陈斯珩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出了门去。
这天晚上,被南野凉子叫去的,不只陈斯珩,还有吴锡浦。
陈斯珩到的时候,吴锡浦与南野凉子已然关于纪钦昀死后的安排谈了一阵。
一间书房里,三个人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与此前见南野凉子不同,这一次,南野凉子一袭军装加身,正襟危坐,就像是一次例行公事的问询。
南野凉子怀疑纪钦昀的遇刺不是偶然事件,因而在陈斯珩到了之后,她又再次重复了先前对吴锡浦说过的话,“对于纪先生的遇刺,我认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
陈斯珩也不回避,直言说道:“南野课长的意思是,凶手知道那晚纪先生会出门?那知道这事的人应该不多,排查起来想是不难。”
吴锡浦接过话来,“纪先生身边的保镖已经排除了嫌疑,现在有嫌疑的,就只剩我们四个了。”
陈斯珩一脸费解的问:“南野课长今晚叫我们来,是怀疑我们?”
“陈先生不必多心,这件事还在调查中,这只是例行程序。”南野凉子虽是这么说,却并没有向陈斯珩问询,而是向吴锡浦问道,“吴队长,我想知道,那天晚上是谁请客?”
“是黎仕邨。”吴锡浦回答。
“因为什么请客?”南野凉子继续问道,“我听说纪先生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黎仕邨请纪先生吃饭,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吧?”
吴锡浦敷衍道:“黎仕邨也是纪先生的门生,但忙于公务久未拜会,按规矩,设宴请先生一聚,这寻常的很。”
南野凉子又望去陈斯珩,“那陈先生为什么也会出席?”
陈斯珩猜测着南野凉子此刻的意图,毕竟黎仕邨几人合伙利用经济改革过渡期投机牟利的事,他此前就已暗中向她报告过。他猜想,南野凉子可能是希望自己故意说漏嘴,把事情抖落出来,她好明着拿住吴锡浦这个把柄,便于日后操控。
陈斯珩清楚,对于南野凉子而言,相比自己,吴锡浦是一颗更有用处的棋子。如果他此刻如了她的愿,那他于南野凉子便失去了价值,随时可以舍弃。且用不着她动手,吴锡浦、黎仕邨这些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他稍作思忖,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之前替纪先生处理过一些私人财物上的事。”
吴锡浦插进话来解释道:“没错,这事也是我向纪先生推荐的,所以于纪先生而言,陈斯珩也并不算是生人,那晚便一道去了。”
“是这样吗?陈先生?”南野凉子问。
“是的。”陈斯珩点了点头。
南野凉子又故意问道:“那陈先生可以澄清自己与纪先生的遇害无关吗?”
陈斯珩故作不满的说道,“昨日的问询记录南野课长想来应该看过。首先,我没有理由去害一个往后可能会与我有所关照的人。其次,那天我是在晚上去绿杨村酒家的路上才得知纪先生会出席的,且到了绿杨村酒家后,直到得知纪先生遇害的消息之前,我都没有离开过包厢。在此期间,接触过的人也只有黎主任、吴队长和聂处长。这些不光是聂处长,当时包厢外安排警戒的人也都可以作证,在绿杨村酒家,我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过接触。”
南野凉子见他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猜想多半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她知道,既然没法利用陈斯珩在这个时候抓住吴锡浦的把柄,那就必须稳住陈斯珩这颗手里在握的棋子,于是又转而说道:“陈先生不必这么紧张,我的目的是排除不必要的嫌疑。”
陈斯珩照旧是一本正经,“说到纪先生遇害,昨天接受问询时,我还想到了一个疑点,但不清楚南野课长是否看过问询记录。”
“是什么?”南野凉子问。
“纪先生遇刺的地点是在公馆后门外。”陈斯珩说,“可通常来说,车辆出入不都是该走正门才对吗?还有,为什么杀手恰巧就埋伏在后门附近?”
吴锡浦听着他这一连两问,只觉此前竟是忽略了这一点,插进话来说道:“这么说来,杀手应是笃定纪先生会从后门出入公馆。”
陈斯珩接着说道:“纪先生深居简出,凶手还能摸清楚他出门的习惯,想必是监视了很长时间。”
对于陈斯珩说的这些,南野凉子早已经想到了,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她这晚的目的,一是试探吴锡浦是否有心顶替纪钦昀的位子,而是引利用陈斯珩说出他们聚会的原因,借机拿住吴锡浦的把柄,进一步对其控制。
眼下她已清楚,吴锡浦已然明白,日本人不希望有人顶替纪钦昀的位置。接下来,特高课要做的,就是对纪钦昀门下的各派势力分而治之。
至于试图拿住吴锡浦的把柄这事,虽未得逞,但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她对陈斯珩一贯的明哲保身是了解的。
也正是因此,她才没有将陈斯珩此前向自己暗通消息的事告诉吴锡浦。如此也是考虑到,那样一来,吴锡浦必然会觉着她早已买通陈斯珩,暗中监视76号的人。这事一旦让黎仕邨知道,势必会引起特高课某些高层的警觉,从而成了自己的作茧自缚。毕竟、特高课某些高层与黎仕邨暗中有着诸多的利益关系,这一点,南野凉子很清楚。
南野凉子此刻认为已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假说这些新的疑点十分重要,需要立刻召集人对此仔细分析、安排调查,以此为由打发他们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陈斯珩与吴锡浦并肩坐在后座,试探的说道:“南野课长今晚忽然叫我们来,怎么好像什么也没有交代?还有,看样子,特高课对纪先生遇刺的事也很是关注。”
吴锡浦反问了一句,“关注是关注,可谁知道日本人真正关注的是什么?”
陈斯珩借机说道:“方才南野课长好像是在套您的话,她是不是对我们在绿杨村酒家聚会有所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如果纪先生的事不能尽快查出一个结果,难保南野课长不会借着调查纪先生遇刺这事,把我们之前的事查出来。”
吴锡浦自是用不着他来提醒也能想到,此前南野凉子故意问起陈斯珩因何能出席与纪钦昀的饭局,他就觉出这话里有圈套。他更是不难猜到,南野凉子的圈套虽是给陈斯珩下的,但却是针对自己来的。
他心想,此前为了求南野凉子在侦测电台时,忽略自己那部用于联络走私的电台信号,每月都要往她那里送一大笔钱。如今合伙纪钦昀、黎仕邨利用经济改革的过渡牟利,这种挖新政府墙角,破坏日本人在沪利益的事,万一也叫南野凉子拿住了把柄,还不知道她会开出什么天价来。
想到此,吴锡浦便只顾了去想,如何才能尽快查出刺杀纪钦昀的凶手,好叫这事早些过去,免得南野凉子拿调查纪钦昀遇刺做幌子去查此前的事。
他思忖了片刻,向陈斯珩说道:“按理刚才说的。军统是不可能派人长期监视纪公馆的,他们此前受了重创,没那么多人手。可如果是其他人在监视,就算发现纪先生出门,通知杀手设伏,也应该是在半路才对,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纪先生可是刚出公馆的门便遇刺了。”
“如果对方是长期监视纪公馆,那此前您与我拜会纪先生,还有我多次出入纪公馆,他们对此应该也有了解。”陈斯珩说,“要说我随您拜会纪先生,倒未必叫人多心,可此后,我忽然一连几回出入纪公馆,难免被监视的人怀疑。”
吴锡浦此刻无心细听他的推测,直接问了句:“你有怀疑的人了?”
陈斯珩点了点头。
“谁?”吴锡浦问。
“庞禹盛。”陈斯珩说,“此前我与聂处长时常加班至深夜,期间又出入纪公馆,他多半会有所猜疑,暗中调查也不是没有可能。”
“怎么调查?”吴锡浦说,“眼下黎仕邨在庞禹盛身边安插了眼线,哪怕她只是从情报处派出去一个人,也瞒不过黎仕邨,他哪来的人手和机会暗中调查?”
“庞禹盛未必就只能动用情报处的人。”陈斯珩说,“您忘了上回的事了,他就连您什么时间去四马路的会乐里都一清二楚,不止如此,就连早前我这种小角色出入过您家里,他也都了解。您想,若是情报处的人,可能被派去长期监视您吗?
吴锡浦对此事自是记得,只是在陈斯珩提醒之前,他并未想到庞禹盛会与纪钦昀的遇刺有关。直到陈斯珩的提醒,他越想越觉着庞禹盛可疑,“这个庞禹盛的外线还真不一般,那么久的时间,我居然都没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一般人可没这么大本事。”
“除非是受过训的。”吴锡浦说,“可楚仲生不是说这个杀手的手法很像军统那边受过特训的人吗?庞禹盛过去是中统的人,按理和军统不应有往来才对。”
“我记得此前听婉言提过,她听黎太太说,庞禹盛此前就是因为在中统遭埋没,才投靠的76号。”陈斯珩说,“他既对中统早有怨恨,那在此之前就与军统的人暗中有往来也不奇怪。”
“这倒也是,中统和军统相互渗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经你这么一说,这个庞禹盛倒真是有嫌疑。”吴锡浦说着,转而又问道,“你怎么早不说?”
“我也是刚刚才联想起来的。”陈斯珩说。
吴锡浦沉默了一阵,尽管他觉着陈斯珩的分析和推测都合乎常理,但又不免怀疑陈斯珩是在嫁祸庞禹盛转移目标。
可经过前两日的暗查,他又确实没有查出陈斯珩有任何可疑。他甚至听说,就在纪钦昀遇害的那天中午,陈斯珩还在电务处的小楼旁边和林曼昕私会过,此间两人还吵了起来,陈斯珩甚至挨了林曼昕一记耳光。事后林曼昕是哭着回了电讯室,且听下午看见她的人说,她的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何况许佩珍也说过陈斯珩与林曼昕的事,更提过,为了此事,顾婉言还拜托虞若卿派人警告了林曼昕,想来那天中午的事便是由此而起。
吴锡浦心想,陈斯珩若果真如他猜想的,知道当年他父亲的死和升恒纺织公司倒闭的真相,有心复仇,那就没理由会有闲情去沉溺于男欢女爱,何况他这已然不是欢爱,而是脚踏两条船的苦于取舍、纠缠不清。他怎么想,都觉着一个心怀仇恨的人都没理由把心思耗在这种事上。
何况眼下又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吴锡浦盘算着,不论庞禹盛的嫌疑有几分可能,这都是一个机会,既能除掉这样一个眼中钉,又能尽快把纪钦昀遇刺的事了了,一举两得免去眼下所有的忧患。
第68章 诱导
吴锡浦经了陈斯珩此前的一番提醒,不免盘算起来,只觉不论庞禹盛与纪钦昀的遇刺有无瓜葛,这都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
如此,倒也并非只是因为那点旧仇,而是他意识到,如今失去了纪钦昀这个后台,往后他无论是在76号还是在这十里洋场,威望都势必要受影响。但若能这个时候扳倒庞禹盛,既是杀鸡儆猴,也好试探试探黎仕邨是否还似过去那般于他倚重。
想到此,吴锡浦也顾不上此时夜深,便往陈斯珩家里挂了一通电话,催着陈斯珩务必翌日一早先去他家里一趟。
第二天清早,天刚放亮,陈斯珩便骑着一辆脚踏车往吴公馆去了。
脚踏车是他几日前新买的,这也是听了顾婉言的建议,一则是有事出门方便。再则,往后陈斯珩上下班便好骑着脚踏车来去,如此、便避免了每回离开76号都要步行一段路,也好避开林曼昕。
这天早晨,陈斯珩到了吴公馆,吴锡浦便将他叫去了书房,不止关起门窗,还刻意吩咐管家不许任何人打扰。
陈斯珩见他这般谨慎,不免问道:“锡浦兄,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吗?交易所那边的事眼下还急不得,有些行情还需再多注意两日。”
“你先坐下,叫你今早来是另有事情。”吴锡浦从书桌上打开一只雪松木盒,取了两根雪茄出来,一根递去陈斯珩手里,问了句,“你觉着庞禹盛勾结军统暗杀纪先生有多大可能。”
“这难说,得看我们能不能找着证据。”陈斯珩看了一眼茄尾,见着无需剪尾,于是划了一根雪茄火柴,点燃它,深吸了两口,摆动着手腕,晃熄了手里的火柴,扔去烟灰缸里。
吴锡浦说道:“先不说证据,假设庞禹盛就是勾结军统暗杀纪先生,纪先生离开公馆前后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杀手是怎么会来得这么及时?总不至于监视的和行刺的都是一个人吧?若是长期监视,先生的保镖早会发现把他赶走。
还有,纪公馆周围的房子住的人,纪先生此前也是都调查清楚了的,都是市政府和警察署的官员,这些人的底子也干净,不可能让军统的人在他们家里从远处监视。”
“如果对方不止一个人,又善于伪装,轮流在附近的马路长期监视纪公馆,那对于纪先生每回出门前,保镖和车辆在后院需要准备的时间就很了解,甚至就连纪先生惯于乘坐哪辆车说不定也已摸清楚。”陈斯珩说道,“只要将杀手安排在不远的地方居住,再掌握了这些信息,发现动向,从附近的电话亭通知杀手,时间上或许就来得急。”
吴锡浦循着他这话自语道:“这监视的人和行动的人之间要是只通过电话联络,互不接触,那就算监视的人暴露,也查不出这个杀手。这倒是个保险的办法。”说着,又不免一句,“看不出你竟能想得这么仔细?”
“这些也不是我想到的,大多都是昨日与楚队长闲聊时打听来的。”陈斯珩说。
“看不出这个楚仲生倒是有些本事。”
陈斯珩又接着说道:“我还听楚队长说过,军统收买外线监视目标也并不少见,一来是那些人的背景干净,不容易被人怀疑。二来,就算暴露,也没多少损失。”
吴锡浦试探的一句,“你和这个楚仲生倒像是关系不错。”
“倒也算不上多熟,只是最初进76号的时候,他听说我和您的关系,平日里照面便会与我聊几句。”陈斯珩说,“正逢这一回纪先生遇刺,我料想庞禹盛和沈寒青定然不会与您分享情报,所以、便想着楚队长那里或许能打听一二,说不定哪些消息会对您有用,免得又叫庞禹盛他们占了先机。”
“难得你有心。”吴锡浦说,“可眼下庞禹盛虽有嫌疑,我们也毕竟是拿不出分毫证据,若是仅凭着猜测去查他,必定被他反咬一口。”
“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陈斯珩说。
“你和我就用不着拐弯抹角了,有话尽管说。”
陈斯珩接着说道:“假设庞禹盛与纪先生遇刺有关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还查他吗?”
“不要说万分之一,就是十万分之一的可能,老子也绝不姑息。”吴锡浦说,“更不要说这个人是庞禹盛。”
陈斯珩说道:“庞禹盛这个人本就警觉,加之此前吃过亏,这回就算纪先生遇刺果真与他有关,您只怕也难得查出什么来。”
吴锡浦说:“这倒也是,不论是监视纪公馆的人,还是暗杀纪先生的人,必定都已蛰伏。”
“除非引庞禹盛如法炮制。”
吴锡浦饶有兴致的催道:“说来听听。”
“您还记得庞禹盛此前派人监视您的事吗?”
“记得。”吴锡浦一只手压在身旁一只小盖盅上,左右的旋转着盖子,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小声一句,“引他故技重施?”
陈斯珩说:“倘若能引得庞禹盛动用外线再来监视您,那只要抓个现行,叫庞禹盛有了嫌疑,不就好名正言顺的去查他了?”
“这倒是个办法,但只是如此还不够,最好是有办法就此坐实了庞禹盛的罪名。”吴锡浦说。
陈斯珩故作思忖了一阵,凑近吴锡浦的面前,又旁敲侧击的提醒了几句。
吴锡浦听完,在扶手上一拍,笑道:“你待在总务处真是屈才了,要我说,你就该去市政厅,凭你的脑子,加上我的势力,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您就不要笑话我了。”陈斯珩说,“若不是已然被逼得走投无路,就算庞禹盛过去算计过我,我也不敢有这些想法。”
吴锡浦不免问道:“你说走投无路是什么意思?”
陈斯珩说道:“昨晚回去,我有仔细想了许久,我觉着,南野课长眼下或许并非是想查出谁杀了纪先生,她的目的若是借着调查纪先生遇刺,暗里去调查别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吴锡浦亦是有此担忧,“这也是我担心的,若然叫她把我们此前利用经改过渡从中投机的事查出来,如今单凭黎仕邨的关系是定然压不下去的。”
“可如果纪先生遇刺这事了解,黎主任就能利用在特高课高层的关系,名正言顺的要求南野课长终止调查。”陈斯珩说。
吴锡浦暗自一番盘算,万一此前的事情败露,被日本人严密监控,那它那些走私生意若要继续做下去,便是需要更多的打点,这破财的事他是最不愿做的。想到此,他站起身,在陈斯珩的肩上拍了拍,“这事我心里已有数,只不过要叫庞禹盛上钩,恐怕还需你做些事情。”
陈斯珩笃定的一句,“您只管吩咐。”
第69章 下套(上)
吴锡浦依照陈斯珩所说,频繁邀请纪钦昀门下的各大门生出入家里,以此引起庞禹盛的猜测。但如此的举动却也被日本人看在了眼里。
宪兵司令部以及特高课都于此有所警惕,暗中提醒黎仕邨,对吴锡浦要有所警醒。但黎仕邨表面应承,却是于此置若罔闻。在他看来,吴锡浦如今已是如鸡肋,虽说他的势力仍好派上用场,但他的锋芒却也长期盖过了他这个特工总部的主任。就连不少政客逢着有求于76号的事,也是去吴公馆登门。
在黎仕邨看来,眼下倒是个机会,与其去提醒吴锡浦,倒不如纵容,引得日本人对吴锡浦不满,也好为今后打压吴锡浦。
另一边,吴锡浦尽管也清楚,这个时候不应与纪钦昀的其他门生过多往来,避免日本人猜忌。但照陈斯珩的计划,若非如此,庞禹盛恐怕又未必能上钩。但若是澄清,又不免要道出计划,万一庞禹盛在日本人那边也有关系,走漏了消息,那计划便是要落空的。左思右想,吴锡浦只觉此事无非就是当下故布疑阵,他只要不去顶替纪钦昀的位子,日后便也是不证自清。
几天后的一日傍晚,陈斯珩下了班,骑着脚踏车离开76号不久,沈寒青便开车跟了上来,靠边停下,一声招呼,“斯珩,有空吗?一道去吃个饭。”
陈斯珩故作为难的推辞道:“多谢沈队长盛情,晚上怕是不行,近来家里那只雌老虎盯得紧,我若回去晚了,少不了又要问个没完。”
沈寒青走下车来,硬拉着他说道:“你放心,晚上我送你回去,替你解释一句不就行了。”说话间,已然推着他的脚踏车走去车尾,打开后备箱,将脚踏车斜着塞了一半进去,任由箱盖敞着,反身拉着陈斯珩进了车里。
陈斯珩选了一家最近的白俄餐厅。
两人进去里边,坐下来,沈寒青便看了一眼周围,说道:“我看还是换一家吧,在这种白俄餐厅请你吃饭,未免有些敷衍。”
“你我也不是头一回吃饭,哪里还用得着讲什么场面。”陈斯珩一笑,“沈队长有此顾忌,倒是有些见外了。”
“那倒不是。”沈寒青一面将侍应生送来的菜单递了一份去陈斯珩手里,一面说道,“你如今怎么说也是黎主任面前的红人。”
“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我哪里是什么红人,不过是沾了女人的光。”陈斯珩说话间皱起眉头,又小声一句,“可说句实话,我宁可她没这个光叫我沾。”他说着,点了一份蘑菇汤,一份布林饼,合上菜单递去了侍应生手里。
沈寒青见了,不免笑道:“你莫不是觉着我付不起账单?”
“怎么会。”陈斯珩故作勉强得一笑,“这几日许多事,实在是弄得没有胃口。”
沈寒青也没再多说,点了一份黑鱼子酱,一份黑面包,一份烤肉串,还有炖肉,此外又点了一瓶红酒,这才向陈斯珩说道:“还是老样子,随意喝点儿,就当佐餐?”
陈斯珩点了点头。
沈寒青接着又故作随口一问:“这两天怎么见你没精打采的,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那天我挨了林曼昕一巴掌的事,想来你也听说了。”陈斯珩说,“起因是婉言托黎太太让人去警告林曼昕,叫她别再与我来往。我本也是为她好,想着这样下去,她少不了要吃苦头,可结果倒成了我是无能、懦弱又无情,叫我一记耳光。眼下在76号,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拿这事说笑呢。”
“那倒不至于,起码在行动一队我是没见有人说这事,此前和楚仲生碰过两次头,聊起你时,也没见他提过,想来是他那边也没人知道。”沈寒青说话间笑了笑,看着一旁的侍应生倒了红酒去醒酒器里,也无所谓酒还没醒,便倒了两杯。
陈斯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脸的愁态越发不加遮掩。
沈寒青见了,于是又借机聊了几句,连喝了几杯,见着陈斯珩面上有了几分醉意,这才转而问道:“最近听说吴公馆门庭若市,想来是纪先生遇刺之后,吴队长要坐定那个位子了。想想过去因为庞禹盛,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往后你可得替我说几句好话。说实话,我可是从来没想过和吴队长做对的,以往有些事情也不过都是因了庞禹盛而起的误会。”
“这你放心。不瞒你说,这事我已然向吴队长提过,只是他什么也没说。”陈斯珩说,“我也不好总是去探他的口风,等过一阵子,我再替你去说说。”
“有劳了。”沈寒青又说道,“往后吴锡浦若是接替了纪钦昀的位子,那在这上海滩,恐怕就是张啸林也要看他的面子。凭你和他的关系,日后出人头地,可不要忘了兄弟我呀。”
“你就不要取笑我了。”陈斯珩故作几分酒意,说道,“何况吴队长这事哪有那么容易。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那个位子,纪先生门下但凡是有些脸面的门生,哪个没有自己的后台?更不用说,日本人到底是不是希望有人来接替这个位子都说不准呢。”
“此处还是不宜说这些。”沈寒青一面提醒,一面左右看了一眼。
“我这人就是不能喝酒,一喝酒就犯困,一犯困就迷糊。”陈斯珩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这些天也是累得很,里里外外的事弄得心力交瘁。”
“看你确是有些疲惫。”沈寒青担心陈斯珩果真酒后失言,在这种大庭广众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牵连了自己,于是也有意岔开话里,闲聊了几句。
这天晚上,离开餐厅,在送陈斯珩回去的路上,沈寒青趁他有些迷糊,故作好奇的问了句,“吴公馆近来常有贵客出入,想来吴队长是为了顶替纪钦昀的位子做准备吧?”
“没错。”陈斯珩一只手在车门一侧来来回回摸了几次,这才摸到车窗的摇把,摇起车窗来,抱起一双手,禁不住的一阵的寒颤。
沈寒青见了,于是也摇起了驾驶室一侧的车窗,接着问道:“那这一来,想来吴锡浦是要破些财了。”
“岂止是破财,这种时候,钱花出去便是与流水没什么两样。”陈斯珩窝在副驾驶座上,低着头,就连那颤颤的呼吸声也不难听出他是觉着冷。
“我的外套在后座上,你先拿着盖上。”沈寒青说着,又不免笑道,“人家喝了酒都是发热,怎么你喝了酒反倒是冷起来了。”
“我也奇怪的很,一贯是这样,只消多喝两杯,便是这么一副窘态。”陈斯珩反身够着后座上的外套,拉过来,盖在身上,又是哆嗦着牙关一阵打颤。
“对了,你在商场上是行家,我最近寻了个人,在他那里投了些钱,可我对交易所里边的门道也不清楚,到时候还想麻烦你替我参考参考。”沈寒青说。
“那倒没问题,只不过,交易所这里边复杂得很,谁也不敢打包票。”
“那是自然。”沈寒青说,“你放心,就算是赔了,我也定然不会怪你,若是赚了,我分你一成。”
“那倒不必。”陈斯珩一双眼睛宛然微寐的一开一合,迷糊间笑了笑,“若是赚了,你给个二三十块银洋,我便高兴了。”
“你这是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该拿多少拿多少,这钱拿着才不烫手。不该自己的,多拿了,弄不好是要损了今后的财运的。”陈斯珩说话间,一连打了几个嗝,皱起眉头,不时的把脸朝向车窗,像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
沈寒青靠边把车停了下来,“不然我先靠路边停一停,想来你是方才吹了冷风醉意上来了,不如先去路边吐出来舒服些。”
陈斯珩从盖在身上的外套下边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不用了。”
“看来你这几日是辛苦了,不然也不至于多喝了两杯就醉成这个样子。”沈寒青又试探的说,“想来是最近吴锡浦花销大了,便有许多生意上的事要来找你出主意吧?”
“那倒不是,吴队长眼下要应一时之急,不是一般的生意能填补的,我帮不上忙,更是没资格帮这个忙。”
沈寒青故作好奇的问:“难不成还有什么大生意?”
“这我也不清楚。”陈斯珩说,“老实说,这种事不知道更好,省得惹麻烦。”
“这倒也是。”沈寒青这时又看着前边,“前边哪条弄堂口进去。”
“车进去不大好出来,就在道旁停下就好了。”
陈斯珩待车停下,方才下了车便一个趔趄,扶着道旁的一棵法国梧桐,低头像是要吐,却又没呕出来,一只手反复的搓着额头。
“我送你回去吧。”沈寒青上前抬起陈斯珩一只胳膊架在肩上,扶着他进了弄堂。
38号的前楼,顾婉言听着楼下传来的响动,走出门来,站在楼梯口朝下望了一眼,见着陈斯珩一副醉态,几乎是让沈寒青架着上得楼来,心急的想要去搀扶,可又不只如何是好。
这楼梯毕竟狭窄,即便两个人肩并肩,已然不时要蹭着墙壁,更不要说再来个人搀扶。
沈寒青也担心顾婉言会帮了倒忙,抬头说了句,“我一个人扶他就行。”
“麻烦你了,沈队长,真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这也怪我,原本倒也没喝多少,只是回来的时候我忘了提醒他关车窗,想来是吹了风,着凉了。”沈寒青说话间,将陈斯珩扶进了前楼。
顾婉言帮着将陈斯珩安顿在沙发上坐下,又宛然是有些生气的在他那胳膊上用力的拧了一把。
陈斯珩仰着脑袋,半张着口,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喊了一声,“痛。”
顾婉言没有理会,转身向沈寒青说道:“沈队长,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沏茶。”
沈寒青推辞道:“不用麻烦了,顾小姐。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把斯珩送回家里来。”顾婉言说。
“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沈寒青说话间又看着陈斯珩,“那我这就走了。”
陈斯珩抬起一只手,含含糊糊一句,“我送你。”可人却没站起来。
沈寒青只当他果真是因为方才呕吐叫酒劲上了头,有些不清醒,于是朝顾婉言说了句,“再会,顾小姐。”
顾婉言又一句,“我送送你。”
“不用了,斯珩那边还需人照顾。”沈寒青说话间已然拉开门,站在过道里,回过身来,又一声,“再会。”说着,紧着脚步一路下了楼去。
第70章 下套(下)
这晚,沈寒青回到家里,方才进了楼门,二楼的房门便开了,庞禹盛站在楼梯口,低头问了句,“打听到什么了吗?”
沈寒青没有说话,只偏了偏脑袋,开了楼下的屋门,进了屋里,却也没开屋顶的大灯,而是只开了墙边的两盏壁灯。
庞禹盛下楼去到沈寒青家里,问道:“吴锡浦果真是在盘算纪钦昀的位子吗?”
“应该没错。”沈寒青坐下来,从一只牛皮纸袋里取出两个桔子,递了一只过去,“外边路口刚买的,很新鲜。”
庞禹盛摆了摆手,说道:“纪钦昀在的时候就没少跟日本人讨价还价捞好处,现在他死了,日本人一定会对纪钦昀门下的势力分而治之,绝不会容忍有谁接替纪钦昀的位子。吴锡浦这是昏头了。”
“话倒是没错,但这事毕竟是从陈斯珩那里听来的,这中间几分真几分假还说不准。”沈寒青说。
“怎么说?”
“陈斯珩今晚虽说是有些醉,但脑子也并非就真的糊涂。”沈寒青说,“我送他回去的路上,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吴锡浦最近花销不小,像是准备做笔大买卖来填补。”
“什么买卖?”
“他没说。”沈寒青说。
庞禹盛想了想,不禁笑道:“吴锡浦的大买卖不就是和重庆那边的烟土走私生意吗?”
“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庞禹盛笃定的说,“眼下吴锡浦既然打算接替纪钦昀的位子,那就是违背了日本人的意愿。这个时候,他想靠着走私烟土来周转,日本人一定会卡住他,所以这回,他靠不上黎仕邨和聂辰轩的关系,甚至还要避开。吴锡浦应该想得到,这回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把货运出去。我们只要派人盯着,一定能拿到他与重庆暗通走私的证据,到时候,日本人忌惮他接替纪钦昀的位子,必定会借此机会降他的职、削他的势。”
“我还是认为这件事应该静观其变。”沈寒青说,“如果我们猜得没错,就算什么也不做,吴锡浦也早晚会出错。”
“凡事尽在人为。”庞禹盛此刻是已然定了心,“眼前这个机会错过了,恐怕就很难再有了。”
沈寒青有些后悔将这些告诉了庞禹盛,他觉着庞禹盛是在冒险。不止如此,就算庞禹盛得偿所愿,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沈寒青知道,吴锡浦往重庆走私烟土这么大的事,以往却不曾出过一回疏漏,这很可能是背后有黎仕邨的参与,甚至还牵涉到特高课、梅机关,甚至是宪兵司令部的某些高层的利益。就算庞禹盛事成,表面上是扳倒了一个吴锡浦,实则是得罪了这条利益链上的所有人。
不只如此,到时,庞禹盛还有岩井公馆那条后路,而沈寒青却是没有退路的。所以,沈寒青此刻已然在心里笃定了,不管庞禹盛有什么计划,他只管旁观,做个局外人。
此刻,云香里38号的前楼,陈斯珩坐在沙发上,裹着一张毯子,连喝了两杯温水后,小睡了一阵。
顾婉言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面前,弯着腰,一双手肘撑在膝盖上,似笑又非笑的一句,“醒了?本来还以为你是装的呢,没想到你是真醉了。”
“本来是装的。”陈斯珩直起身,一只手伸去后颈捏了捏,“可到了弄堂口,下车的时候装吐装过头了,恰巧又吹了一阵风。”
“现在好些了吗?”
“你问的是哪个?”
顾婉言反问:“还能问什么?”
陈斯珩一只手搓着胳膊,“要说酒是醒了,可胳膊还是疼的很。”
顾婉言禁不住一笑,“我是故意做给沈寒青看的。毕竟我们刚为了林曼昕的事不痛快,你又和人外去喝酒,我定然是要生气才对。”
“下回下手可以轻一点。”陈斯珩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被拧出的一块淤青,伸去顾婉言面前。
顾婉言见了,抱歉的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拧得这么重,下次一定注意。”
“还是说正事吧。”陈斯珩说,“今天去云裳服装店了吗?”
“去过了。”
陈斯珩又提醒了一句,“趁着眼下换季,需添置衣服,一件一件的订,这样可以多制造些接头的机会,也不会引人怀疑,就是万一中间有个紧急,也好说是订的衣服急等着穿去催促的。”
“我明白。”顾婉言说,“接下来,按计划,我们暂时要做的就是等待苏泽诚的消息。”
“庞禹盛最好是能尽快上钩。”陈斯珩说。
“我现在担心,沈寒青未必会把从你这里套到的话告诉庞禹盛,又或者,他会劝说庞禹盛避免在这个时候对付吴锡浦。”
“这倒是,沈寒青这个人比庞禹盛沉稳。”陈斯珩说,“不过,沈寒青来向我打探,多半是庞禹盛察觉到了吴锡浦近来反常,拜托他来的。就算他回去不说,庞禹盛也会追问,一旦庞禹盛觉着吴锡浦有机可乘,以他的性格,就算沈寒青有心劝他三思,他也未必耐得住。”
“那沈寒青就不会骗他吗?”顾婉言说,“或者刻意有所隐瞒。”
“这倒不大可能。”陈斯珩说,“万一这果真是对付吴锡浦的机会,他又瞒了庞禹盛,那庞禹盛一定会怀疑他投去了吴锡浦一边。沈寒青不会因为替庞禹盛着想就拿自己今后的处境去赌。”
顾婉言听了,稍许的放下心来,且也没什么其他需要了解的事,于是说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去床上休息吧,我上楼去了。”
“我现在又睡不着了。”陈斯珩说,“你要不困,陪我聊一会儿吧。”
“想聊什么?”
“聊聊你们。”陈斯珩靠去沙发上,微垂着头,接着说道,“我过去见过太多的左翼人士遭迫害,甚至有的家破人亡,其中还有不少是我以往认识的人。所以、过去我对你们一直有些误解。”
顾婉言侧身坐去他身边,问了句,“比如呢?”
“我以为你们只是理想很高,却没有实现那种理想的能力。”陈斯珩说,“加之一度,报纸上都是你们失利的消息,就好像你们是一只慢慢脱水的海绵,越来越小,俨然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
“那现在呢?”
“你们好像无处不在。”陈斯珩顿了顿,“其实一开始夏逸清来找我的时候,我是想拒绝的,我觉着你们会影响我的计划,会拖累我。”
“那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会答应夏逸清?”
“可能更多的是因为我父亲。”陈斯珩深吸了一口气,“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在人前表现的那么糟。我从年少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有秘密,但他很多时候会刻意对我很冷漠,借此来回避我。不止如此,他还时常限制我的自由。”
顾婉言对此也很好奇,“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年少无知,我以为的革命,就是拿起抢,去惩奸除恶。其他的,做什么都是多余。”
顾婉言一时忍俊不禁。
“直到我父亲去世后,我仔细回想了过去,回想我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那些曾经令我抵触的话。我慢慢发现,很多问题不是凭着冲动和热血就能解决的。”陈斯珩说,“后来,我开始克制自己,试着去了解不同的人,了解他们的习性,揣摩他们的想法。学会耐心的等待时机。学会伪装自己,去融入不同的人。”
“包括接近吴锡浦?”
“是的。”陈斯珩说,“直到夏逸清找到我,让我加入你们。当时我还觉着,凭我自己就能办到的事,为什么要和你们合作。”
“你那时一定觉着我是个累赘。”顾婉言故作生气的说。
陈斯珩没有回答,回避着说道:“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我有了许多新的认识,有些事的确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如果没有渔舟小组的配合,没有‘渔人’的安排,没有你的提醒,我可能早已经暴露了。”
顾婉言会心的一笑,“其实我也一样,原本组织的安排是由我利用和虞若卿的关系执行潜伏任务。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也有抵触情绪,只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没有说出来。”
“原本我只是想报仇,甚至没有想过报仇之后要做什么。”陈斯珩说,“但现在不一样了,除了报仇,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
“我们中间很多人也都有和你类似的经历。”顾婉言说,“就拿云裳服装店的老范来说,他的女儿在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三日的游行中,在宝山路死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还有玫瑰理发厅的罗行知,民国二十三年秋天,中统的人在他家那条弄堂抓捕地下党,他弟弟被一颗流弹击中,死的时候只有八岁,他母亲去巡捕房想讨个公道,结果反倒被安了个罪名,在牢里死于伤寒。不管是老范还是罗行知,他们过去也都曾一心报仇,甚至想硬拼上一条命。”
“那后来呢?”陈斯珩问。
顾婉言温婉的一笑,“后来被发展加入了地下组织,再后来,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第71章 如水之交
连日的秋雨,未入深秋便已是如初冬的寒凉。难得一日放晴,气温回暖,黄昏的余晖中,潮湿的街巷宛然叫人觉出一丝初夏的错觉。
陈斯珩整理好办公桌,照例沏了一盏茶,站在窗前,见着吴锡浦的车被一个人拦在了院中,拦车的人匆匆走去后厢门侧,低着头,焦急的说着什么。
陈斯珩将窗子推开一道,远远望着,便听见吴锡浦怒喝了一声,催着司机将车开出了76号的大门。
陈斯珩看着那个站在院中的人,只觉是有些熟悉,很快他便想起,此前借着吴锡浦除掉谢亮的那天晚上,顾婉言被安顿在百乐门,当时警卫中领头的就是这个人。
他记得他的名字,梁枕书,对他的印象也不浅,甚至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一些有关他的事。
梁枕书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像个帮派的门徒,一张瘦削的国字脸,整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平日里就像颗算盘珠,交代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交代,他便不动。也正是因此,他在警卫队里几乎没什么人缘,就连下边跟着他的人也嫌捞不着什么额外的油水,平日里都不大理他。要不是吴锡浦觉着他这个人过去正儿八经当过警察,有些身手和调查的经验,他是早就将他撤了。
陈斯珩这时也顾不上将茶喝完便关了窗,拎着公文包,紧着脚步赶去了院子里,叫了一声,“梁先生。”
梁枕书此刻正往警卫队的方向走,听见有人叫梁先生,也不知是否是叫他,一脸颓丧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见着陈斯珩,只觉是没多少印象。
他正要回过身去,陈斯珩又叫了他一声,“梁枕书。”
他这才笃定是叫自己的,停下脚步,转身呆望了一眼,没精打采的问了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不记得我了?”陈斯珩走上前去,“那晚百乐门顶楼的客房,你在门外保护我和我未婚妻的安全。”
梁枕书皱着眉头想了想,一声,“陈先生。”
“刚才是怎么回事?”陈斯珩问,“我见吴队长好像在发火。”
“没什么事。”梁枕书说,“是我上月借了十块洋钿还没换,眼下急等钱用,于是便又开口去向吴队长借。”
陈斯珩心想,吴锡浦也未必是计较他借这点银洋,他的火气多半是冲着梁枕书的呆板。毕竟、在警卫队不要说是梁枕书这样的小头目,就是最底下的门徒也不至于要为了十块银洋来借。不仅如此,警卫队的人一个个打着76号的名头在外边勒索、敲诈、收保护费,还是时不时便往吴锡浦那里有所孝敬。所以梁枕书这样的人在吴锡浦看来,自然就成了个不长威风反消气焰的。
只不过,陈斯珩并未将这些去对梁枕书说,只是关心的问了句,“急等钱做什么用?”
梁枕书见他如此问,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丝侥幸,于是说道:“我老婆病了,一直不见好转,眼下医院那边告诉我说,说新来了一个德国医生,我老婆的病手术能治。”
“这笔数目想来不少。”陈斯珩说。
梁枕书又觉着于陈斯珩毕竟是萍水相逢,兴许他就只是好奇问了问,未必就肯借钱,于是又一句,“算了。”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好算了。”陈斯珩说,“你告诉我,到底需要多少钱。”
梁枕书皱起眉头,宛然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手术费五十块洋钿。”他说这话时,既是心存一丝希望,又担心这希望会落空,不敢于此憧憬。
“这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陈斯珩一脸为难的沉默了一阵。
梁枕书只当他是不好拒绝,所以才沉默,借此等着自己识趣的离开,于是一声,“我别处再去想想办法。”说着,转身便要走。
“你等等。”陈斯珩叫住他,“不如这样,你跟我去一趟我家里,想来至少二三十块洋钿还是有的。”
梁枕书一时不敢相信。原本他想着,陈斯珩若是肯借十块银洋,便已是庆幸,可万没想到他会这般爽快。就连这一路上,他心里还在想着,会否到了陈斯珩家里,他又说找不出钱来推脱。
陈斯珩回到家里,先是将梁枕书请到三楼顾婉言家里,接着又拉着顾婉言站在过道上小声交代了几句。
顾婉言去了前楼,陈斯珩返回屋里,自嘲的笑道:“我的钱都让婉言关着,钱在我屋里,可我却不知道钱收在什么地方。”
梁枕书勉强一笑,没有说话,他此刻只盼着果真能借着钱。
陈斯珩沏了两杯茶,一杯递去梁枕书面前,一杯摆在面前,坐下来问了句,“其实,梁先生只要拿出76号警卫队的证件,至少签个字据先把手术做了,钱迟些慢慢付,想来医院那边也不敢拒绝。”
梁枕书无奈的一句,“我老婆不许。”说话间,蹙眉一声长叹,“我去76号这事,我老婆本就一直埋怨,说我是做了汉奸。可我也是没办法。”
“说句实话,我也觉着以你性格不大适合待在76号那种地方。”陈斯珩说,“为什么不在别处寻个差事呢?”
梁枕书垂目说道:“我过去原本是在警察局做事,可上海沦陷后,差事便丢了。我这个人又没什么朋友,始终寻不着事情做。一度只能靠着过去存的一点家底,再加上我老婆给人织补勉强度日。后来,恰逢过去一个同事的介绍,投靠了吴锡浦,这才进了76号警卫队。”
他说话间,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那盏茶,目光呆滞,俨然是被生存折磨得已然麻木。
就在这时,顾婉言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大大小小几卷银洋,摆在桌上,“家里存的洋钿都在这里,你看看有多少。”
陈斯珩掰开包裹银洋的牛皮纸,银洋散在桌上,数了一遍,“这里有六十三块洋钿,你都拿去。”
“不、不、不……”梁枕书连忙站起身来,推辞道,“就是手术也只需要五十块。”
“你放心,这钱借给你,我不会收你一分利息。”陈斯珩说。
梁枕书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拿着。”陈斯珩说,“你太太做完手术也不是立刻就能出院的,住在医院里少不了还有花销,你总不能到时候再四处去借吧?何况,做过手术的人需要补充营养,这每一样都是要花钱的。”
梁枕书犹豫的看了一眼顾婉言的脸色。
顾婉言看出他是顾虑自己,于是也劝道:“梁先生,你就收下吧,你太太手术的事耽误不得。”
陈斯珩这时又用报纸将桌上的银洋卷好,外边又用绳子捆了几道。
“这钱你也不用着急还我,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你再慢慢还就是了。”
梁枕书低垂着头,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却也没说话。
“上回我就说过,你我算是有缘交个朋友,既是朋友,相互帮衬自是应该的。”陈斯珩说着,将那只木匣装进公文包里,“天晚了,路上不安全,我陪你去医院先把手术费交了,你也好安下心来。”
梁枕书双手抱拳,举过额头,一再的前后摇摆。
陈斯珩这时又想到一件事,向梁枕书提醒道:“我借你钱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日后别人也来我这里拆借,我借不出钱去,可就要得罪人了。”
梁枕书一连点了几下头,“这我懂,我不会说的。”
这晚,陈斯珩陪着梁枕书去医院交了钱,排上了手术的日期,又去病房看望了梁枕书的妻子。
待他回到家里,已是夜深,顾婉言热了饭菜,陪着他坐在桌边一道吃起了晚餐。
陈斯珩不免说道:“这天气日渐凉了,往后你不必等我回来吃饭,自己先吃就好了。万一我要是外边有个应酬,你岂不是要一整晚都饿着?”
“已然习惯了。”顾婉言低眉浅笑,“想等你回来一道吃。”
陈斯珩听了,不禁望了她一眼。
顾婉言刻意回避着他那眼神,转而问起了梁枕书的事,在听陈斯珩细说了这个人之后,她又不免一句,“他倒不像76号的那些人。”
“所以我才会要叫他欠我一个情。”陈斯珩说,“说不定今后梁枕书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可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顾婉言问,“为什么你要让我把六十三块洋钿分成十几块一卷重新卷起来?”
陈斯珩说道:“这才像是日积月累省下来的钱,一回一回拿去黑市换回来的洋钿,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我还是不明白。”
“一个是倾囊相助,一个是拿出些闲钱行举手之劳,这里边哪个情义更重?”
顾婉言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有些不解的问:“可你本意不还是想帮他吗?”
“这是两回事。”陈斯珩说,“我帮他,是因为往后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探听警卫队里的事。”
顾婉言托着碗,低头一点点的夹起米饭送进嘴里,过了好一阵,又问道:“那如果他只是一个邻居,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会拿出钱来帮他吗?”
“这世上哪来的如果。”陈斯珩回避着说道,“好了,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快吃饭,不然菜又凉了”
第72章 碰面
礼拜六的下午,范思慎从云裳服装店往陈斯珩家里挂了一通电话,接着一件待取的衣服,用暗语告诉顾婉言次日早晨与陈斯珩一道去趟云裳服装店。
翌日,礼拜天,陈斯珩陪着顾婉言照约定的时间去到云裳服装店时,时间还尚早,店里尚没有客人来光顾。
范思慎交代学徒盯着店里,随后领着两人从屏风后一侧的小门去了裁作室。
他从靠墙的木架上寻着编号取下一只盒子,摆在裁剪桌上,打开来。里边是顾婉言此前订的一件灰绿色毛呢法兰绒旗袍。
他一面从纸盒里托起旗袍,交去顾婉言的手里,一面望着一侧的门说道:“试试合不合身。”
顾婉言看出他是有话要单独与陈斯珩说,于是也没有多说,只将手包摆在裁剪桌上,拿着旗袍去了试衣间。
这时范思慎又拉开通去前边的门看了一眼,这才又将门轻轻合上,回过身来对陈斯珩说道:“据消息,庞禹盛已经私下联络苏泽诚寻后路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斯珩问。
“上个礼拜天。”
“那就是已经过了七天了,庞禹盛应该有所行动了,至少已经派人监视吴锡浦了。”陈斯珩蹙眉自语道,“吴锡浦那边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范思慎劝慰道:“这事不能急,再耐心等等。”
“照我的计划,必须引庞禹盛派人监视吴公馆,这一环必不可少。”陈斯珩担心的说,“万一庞禹盛选择其他途径,收集吴锡浦与重庆那边暗通走私的证据,而没有监视吴公馆,那我利用吴锡浦除掉庞禹盛的计划就行不通了。”
“这就是今天我要和你接头的原因。”范思慎说,“‘渔人’让我转告你,万一计划落空,一定要克制,避免偏执。这个时候,你在纪钦昀遇刺这件事上的嫌疑并没有完全洗脱,如果你对算计庞禹盛表现的太执着,就会令吴锡浦反过来再次怀疑你的动机。”
“可如果这回计划落空,那就等于到目前为止,茧蜂计划还没能在76号除掉任何一个威胁。”陈斯珩心烦的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这里不好抽烟的。”范思慎压住他拿起打火机的手,又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凡事要从全局来看。至少目前,76号内部原本暗里的矛盾已然被激化,这已是进一步造成了敌人内部的分裂。上级对你的工作是持肯定态度的。”
“我不需要你来安慰。”陈斯珩悻悻的一句,“早知道,我今天还不如不来这一趟。”
“你又打算自作主张了?”范思慎摘下老花眼镜,挂在脖子上,一面捏着鼻梁一面说道,“你这个毛病得改改。我们的工作在很多时候都会遭遇变数,有时候,相比完成任务,冷静的审视局面更重要,甚至要做到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始终记着一句话,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
陈斯珩没有反驳,他也清楚,如果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庞禹盛而冒着暴露的风险,这只会因小失大。
“还有个消息,‘渔人’让我决定是否告诉你,现在看来很有必要。”范思慎说,“我们已经查出庞禹盛的三个外线,根据最新的消息,其中两个人已经四天没有回到他们的住处了。不排除他们是租了吴公馆附近的房子在监视,或者是在跟踪吴锡浦的动向。”
陈斯珩禁不住的微翘嘴角,但就在这微笑的表情还未显露于面上时,他便又立刻克制住了。
范思慎见着他面上细微的变化,说道:“现在,你多少能安下心来再等等了?”
陈斯珩默然一个眼神。
“还有一件事。”范思慎说,“顾婉言之前汇报你的近况时,提到了一个叫梁枕书的人。‘渔人’让我提醒你,避免在76号发展下线,但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可以与梁枕书这样的人保持接触。”
“我知道了。”
“上级已经安排对梁枕书的底细秘密调查。”范思慎说,“如果这个人可以长期接触,往后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这时,顾婉言换了旗袍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一面前后左右的看了看,一面向陈斯珩问道,“这臀围和腰身会不会稍微紧了一点?”
“我看正好,婀娜妩媚,恰到好处。”陈斯珩玩笑的一句。
顾婉言白了他一眼,又问范思慎,“范师傅,这旗袍穿在我身上当真不紧吗?”
陈斯珩又插进话来,“范师傅定然是说不紧的。这衣服若是做得松了,还好裁去一点,可这紧了,难不成要把腰线拆开来加两条补丁上去?”
“你这外行话说出去当心叫人笑话。”范思慎转而向顾婉言笑道,“这毛呢法兰绒的面料有些不同,刚上身觉着有点紧是正常的,穿上一回便会松了。我若照着原来的尺码做,你回去穿一两回,往后再穿便不显身段,现在这样,是正好的。”
“那就好。”顾婉言说,“那我先换回去。”
“不用了,就穿着这件新的,把那件换下来的装盒子里带回去就是了。”陈斯珩在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范思慎见了,又提醒了一句,“说了这里不能抽烟。”
“谁说我要在这里抽,我去外边不行吗?”陈斯珩转身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此时店里已然有了光顾的客人,随着小学徒的介绍,或参考模特架上的旗袍,或看着面料的样板。
陈斯珩于是又回过身来,朝着范思慎一句,“对了,这个月的房租过几天就好交了,记得打电话提醒我,不然下个月的租金我可要涨了。”
范思慎笑道:“那好说,租金只管涨,但下回你们再来我这里做旗袍,打折的事也不再谈了。”
“不要说打折,最好能贵上十倍的价钱。”陈斯珩笑说,“也省得她再来订旗袍,再好不过。”
顾婉言故意斜了他一眼,对范思慎说道:“范师傅,我看这个月的租金就不用交了,过些天,我还要来做旗袍的,租金就算在里边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范思慎也随之玩笑道,“往后便是都这么个算法倒也省事。”
“我这回算是自讨苦吃。”陈斯珩接过话来,“租金要这么个算法,往后我每天回到家里,便坐在椅子上,张开一张嘴,太太走去哪里,我这眼睛便望去哪里好了。”
顾婉言不解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斯珩说道:“没钞票吃饭,唯有秀色可餐,自是唯有如此聊以充饥。”
他这话直叫一旁的人也禁不住的一阵偷笑。
第73章 鱼宴
一场雨后,连日的晴朗,大沽路、同孚路一带的银杏业已满树的金黄,却也尚未及飘零,直叫秋意少了几分萧瑟,添了一丝宛然回光返照的盛华。
这天晚上,刚过七点,陈斯珩便煮了一壶咖啡,正要拿起这日的晚报,寻着顾婉言连载的小说来读一读,却听见书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陈斯珩下意识的与顾婉言相视了一眼,合上报纸,走去书桌前,提起电话,应了一声之后,细听了片刻,接着又一声,“多谢锡浦兄。”
顾婉言一双手紧握在胸前,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挂了电话,方才问了句,“是什么事?”
陈斯珩没有回答,只说道:“你上楼去拿件披肩穿上,夜里外边凉。”
“去哪儿?”顾婉言问。
“吴公馆。”陈斯珩说话间走去开了门,“我还是陪你一道上去吧,有些话出了门就不方便说了。”
两人去到楼上,陈斯珩便说道:“吴锡浦在电话里说,请我们今晚去吃鲥鱼。”
“什么意思?”
“我看是吴锡浦今晚要收网了。”陈斯珩说,“这两天,我从梁枕书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吴锡浦让他去仔细查了几个人的底细,还嘱托他要绝对保密。我猜多半是庞禹盛的外线被吴锡浦的人发现了。”
“那吴锡浦这个时候邀我们去吴公馆又是为什么?”顾婉言问。
“这我也还没想到。”陈斯珩说,“按照计划,会在吴公馆制造一起假暗杀,最多就是我过去做个旁证,事后好有我做个旁证,向黎仕邨讲述遭遇的情况。”
“会不会吴锡浦另有安排?”顾婉言理了理穿上身的披肩,拿起拎包,将房门钥匙放进包里。
“现在还不清楚。”陈斯珩说,“总之,这一趟横竖是要去的,只能多加小心。”
此时,吴公馆的书房里,许佩珍听了吴锡浦的计划之后,有些不放心的问道:“这事果真能万无一失?”
“放心好了。”吴锡浦说,“今晚装船之前,庞禹盛的人一定会去码头。”
“那庞禹盛要是没去呢?”
“他这个人,这么重要的事是信不过别人的。”吴锡浦笃定的说,“何况我丢出去这么大一块馅饼,他又花了那么多心思,这一回他必定是志在必得。”
“此次给庞禹盛下这圈套可是没少花心思和钞票。”许佩珍说,“对付一个庞禹盛,这本钱未免也太多了些。”
吴锡浦说道:“这回可不只是除掉庞禹盛这么简单。”
“那还有什么?”
“你以为庞禹盛凭的什么敢处处来针对我?”
许佩珍听出了几分兴趣,也没接话,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还不是黎仕邨背后的指使。黎仕邨这个三姓家奴,就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吴锡浦靠在椅子上,竖着手里的雪茄,侧仰着头不紧不慢地抽着,直叫雪茄上方叠了几公分高的烟灰,“黎仕邨当初来拉拢老子,接着我的势力撑起76号这张台面,等到台面撑起来了,他便又又嫉妒老子抢了他的风头。所以便盘算着利用从中统和军统那边招募过来的人牵制我。他以为我果真是大老粗,看不出他那点心思。怎么说,老子也是在这十里洋场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难怪每回我说要针对庞禹盛,虞若卿便来做和事老,这两家头原来是早商量好的,知道明面上庞禹盛斗不过你,便拿大局做借口,好保着庞禹盛,叫他暗里来算计你。”
吴锡浦得意的说,“这暗里的手段也不是只有黎仕邨、庞禹盛这些人会使。这回庞禹盛栽在我手里,便是要叫76号的所有人知道,但凡跟我吴锡浦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看往后还有谁会甘心给他黎仕邨做炮灰。”
“那这一来,我们和黎仕邨的关系岂不是要僵了?”许佩珍问。
“那倒不至于,不管怎么说,黎仕邨到底是识时务的,面上终归要装装样子,毕竟不管是走私生意、还是其他门道,这船舵都还在我手里。”吴锡浦说,“不过,今晚之后,我们也要为今后有所谋划。”
“怎么谋划?”
“特务委员会主任邹道山与黎仕邨不合,这个邹道山此前也于我有过几回接触,看得出,他是有意拉拢我,想借我对76号有所控制。”吴锡浦说,“接下来,或许可以与他联络联络,有了这层关系,往后就算黎仕邨要来为难,我们也有个靠山来应付。”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现在还是先顾眼前,唯有今晚的事办妥了,才好去走下一步。”吴锡浦慢慢将手里的雪茄移去一旁的烟灰缸上,稍微一侧,叫烟灰落去里边。
这晚,陈斯珩骑着一辆脚踏车载着顾婉言去了吴公馆,方才进了正厅,便见着许佩珍站在正厅中央的吊灯下,不时的低头看一眼腕表。
顾婉言方才进门,紧随着陈斯珩一声,“吴太太。”很是亲昵的叫了一声:“佩珍姐。”
“你们可算是到了。”许佩珍一面吩咐管家接待两人去餐厅,一面又对顾婉言一句,“锡浦在等你们,我等一会儿便过去。”
陈斯珩两人到了餐厅,见过吴锡浦后,与顾婉言先后在餐桌边坐下来,正要开口,吴锡浦却对管家说道:“可以叫厨房准备了。”
陈斯珩不免问道:“您今晚叫我们来不会真的只是吃鲥鱼吧?”
吴锡浦笑道:“岂止是鲥鱼,今晚我们吃全鱼宴。”
“我有些糊涂了。”陈斯珩费解的说,“我还以为……”
吴锡浦不无神秘的笑道:“别急,既然是有好戏,那这场戏便要做足了。”
过不多时,许佩珍进了餐厅来,说道:“我打电话去黎仕邨和聂辰轩家里,那边都说他们不在家,难不成是他们不愿来?”
“黎仕邨今晚与宪兵司令部的人有应酬,聂辰轩多半也是陪着去了。”吴锡浦说。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我挂电话过去?”许佩珍在餐桌边坐下来,拿起桌上的醒酒器,倒了小半杯红酒,“你倒是会拿我寻开心。”
“这你可是冤枉我了。”吴锡浦说,“挂一通电话去请,是我们的礼数,至于人家来不来,那是人家的安排。”
“我对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没兴趣。”许佩珍喝了一口红酒,“你原本不是说今晚……”
她刚说到一半,吴锡浦便打断了她的话,向顾婉言问道:“顾小姐,你和斯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顾婉言腼腆的一笑,“那得由他说了才算,我是早说过了的,不管什么时候他想娶我,我都是会答应的。”
许佩珍接过话来,“斯珩呐,婉言可是难得的佳人,又对你这般死心塌地,你可不能放着她的好不当一回事,叫外边的风尘迷了眼睛。”
“不会的。”陈斯珩尴尬的一笑,“这些时日忙得紧,抽不出空来,等过了这一阵,时间好安排了,我们便把婚礼办了。”
“那就好,我始终是觉着你们两个天作之合。”吴锡浦转而又向顾婉言说道,“顾小姐,要说斯珩最近抽不出空,也确是实话。这也不只是公务上的繁忙,更要时时提防着小人算计。这小人一天不除,他便是不得安生的。”
顾婉言听了,故作一脸的不安,一双手更是宛然不自觉的握在一起,相互搓揉起来。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以斯珩与我的交情,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吴锡浦说着,又半开玩笑的一句,“只不过,顾小姐可不能恩将仇报,待我这边帮了斯珩,转身便去人家面前揭我的底啊。”
“怎么会呢?”顾婉言望着许佩珍,故作焦急的解释,“佩珍姐是知道的,我定然不是那种人。”
“你不用听他胡说。”许佩珍斜了吴锡浦一眼,埋怨了一句,“有什么话你就不能直说吗?什么时候你也学得啰嗦了。”
吴锡浦也不计较,向顾婉言接着说道:“眼下斯珩与我是在一条船上,所以你只管放心,对斯珩的事,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顾婉言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若然果真是照陈斯珩说的,吴锡浦要在今晚要对付庞禹盛,那他这番话便是在暗示她,若然她在事后说错了话,于陈斯珩定然会不利。
但她此刻也明白,她不能让吴锡浦觉着她已然清楚这晚他们要做什么,叫吴锡浦觉着陈斯珩口风不严,于是说道:“吴队长,不说我是斯珩的人,凡事必定要为他着想。就说您对斯珩的关照,佩珍姐对我的好,我也定然不会做出蠢事来。”
她说话间望去许佩珍说道:“佩珍姐是了解我的,我这些话绝非虚言。”
许佩珍此时也已看明白了吴锡浦的用意,于是故意朝他责怪道:“这一杯酒还没下肚呢,就开起昏头的玩笑来了。对婉言我还不了解吗?横竖我是觉着贴心的。谁若是得罪了她,那便是得罪了我。”
“我自罚一杯,向太太请罪。”吴锡浦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敬向许佩珍,“这样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许佩珍撇嘴一笑,举起酒杯敬了过去。
这时,一道道菜也送了上来,陈斯珩见着眼前的清蒸鲥鱼、虾籽带鱼、红烧鳗鱼……他没想到吴锡浦果真是准备了一桌全鱼宴。
方才开席,吴锡浦便遣退了一旁的男仆,且让人合上了餐厅的门,随即切入正题说道:“能否叫庞禹盛原形毕露,就看今晚了。”说话间,望去顾婉言,“顾小姐,斯珩想来还没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你吧?”
顾婉言看了一眼陈斯珩,见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于是领会的摆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好,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事后若有人问你,你只需照眼见的一五一十的说。”吴锡浦说,“总之,你只要知道,今晚事成,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顾婉言点了点头,对陈斯珩说:“不用告诉我是什么事,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你说的做。”
“好,”吴锡浦举起酒杯,“顾小姐,我为斯珩敬你一杯。”
许佩珍一旁笑着举起酒杯,敬向陈斯珩,“来,斯珩,我也敬你一杯。不过我有话说在前边,若你不负婉言,我这一杯便是敬酒,可若你往后要是负了婉言,那我这一杯可就是罚酒。”
“不敢。”陈斯珩双手托起酒杯,回敬许佩珍,陪着一副笑脸,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第74章 上屋抽梯(上)
晚餐过后,几人在偏厅正喝茶聊天时,管家传来话说,码头的人打来电话找吴锡浦。
许佩珍去接了电话,返来时,人还未及走入偏厅便怒气冲冲的骂道:“庞禹盛带人把我们准备装船的货扣下了,非要开箱检查。”
“册那,十六铺码头的货?”吴锡浦骂道,“这个庞禹盛是昏头了?”
“看来你是非去一趟不可。”许佩珍说,“我先去安排一下。”
陈斯珩一听便明白,庞禹盛这是已然上钩了,于是站起身来说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急,再坐坐,我安排车送你们。”吴锡浦说,“等佩珍安排好了,我和你们一道出门。”
吴锡浦眼下常住的这座公馆建筑格局相对紧凑,庭院也并不开阔,且晚上光线不好,庭院里一条本就不宽的水门汀路两旁又布置着园艺,两辆紧挨着停靠的车要开出去也有些费事。
许佩珍安排妥当之后,吴锡浦与陈斯珩、顾婉言三人索性一边聊天,一边走出了庭院。
就当院里的车开出来,陆续停在路边等候时,马路对面两幢房子之间幽暗的窄巷中火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院门一侧的墙上接连炸开一片石粉。
吴锡浦与陈斯珩、顾婉言三人连忙蹲在车后躲避,紧接着,对面又是几声枪响,子弹击碎车窗的声音、击中车门钢板的声音接连传开。
几个保镖也不敢轻易冒头,各自寻着掩体,朝着疑似的方向胡乱的开枪。
如此的过了一阵,对面的枪声像是停了,其中两个保镖才从两侧迂回至对面的巷口,躲在墙角,朝着巷子里放了几枪,接着后续跟上的人一前一后的错开冲进了巷子里。
等到保镖陆续冲进巷子后不久,几个人又返了回来,向吴锡浦报告说,人已经跑了,恐是调虎离山,不敢去追。
吴锡浦一拳捶在车门上,“派三个人,给我追过去。”
陈斯珩此刻适时的说道:“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我们还是先进屋去吧。”
吴锡浦一点头,由两个保镖护送着,一路勾着腰回了屋里。
还未到楼门,便见许佩珍手里拿着一只枪冲了出来,朝着吴锡浦仔细的打量了一眼,见他身上无伤,问了句,“外边怎么回事?”
吴锡浦也没理会,径直去了正厅,这才暴露的一声,“有人要杀我。”
“人抓住了吗?”许佩珍问。
“让他给跑了。”吴锡浦故意愤怒的骂道,“这一桩桩的倒霉事都赶在这个时候了。”
“码头你是去不了了。”许佩珍说,“方才枪响,我便通知了警卫队,让他们调二十个人带两挺机枪过来。”
吴锡浦说道:“还有码头,多派些人过去。”
“我这就去挂电话过去交待。”许佩珍说话间,注意到一旁沙发上畏缩在陈斯珩怀里的顾婉言,脸色惨白,两只手紧握着拳头,身体不住的发抖。
吴锡浦这时叫来管家,安排了楼上一间客房,随即又对陈斯珩说道:“现在外边还不知道安不安全,你们暂时就留在这里,等警卫队的人到了,我再安排人护送送你们回去。”
陈斯珩一点头,“多谢锡浦兄。”
管家一旁见吴锡浦没有其他安排,这才对陈斯珩说了句,“陈先生,请跟我来。”
陈斯珩与顾婉言被安顿在楼上的客房后,两人坐在一张贵妃椅上,顾婉言仍旧依偎在他的怀里,近乎是气息声轻细的问了句,“我没漏出什么破绽吧?”
陈斯珩低头说道:“没有,一看便知你不清楚这在计划之中。”
顾婉言又猜测着说:“吴锡浦今晚特意把我们请来,难道是想叫我们做个见证?”
“应该是的。”陈斯珩说,“吴锡浦遭人暗杀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做做样子,黎仕邨也一定会带着虞若卿来慰问一番。到时,虞若卿少不了向你了解事情经过,而你的为人那几个太太都了解,今晚的事由你这个亲身经历的人说出来,虞若卿便会相信。但其实,吴锡浦如此安排实属多余。”
“为什么?”
“黎仕邨和虞若卿都是肚里千回百装的人,接下来的事一桩桩都与庞禹盛扯不干系,他们难道还会想不到这是吴锡浦有意做的局吗?”陈斯珩说,“其实吴锡浦刚遭人暗杀,不论黎仕邨还是虞若卿,纵使怀疑,这个时候也会讲究个分寸,不可能在暗杀这事的真假上多说一个字。”
“吴锡浦果真想不到此处吗?”
“未必是他想不到。”陈斯珩说,“我看是吴锡浦如今没了纪钦昀这个后台,在黎仕邨面前少了几分以往的底气,才会做这多余的事。”
“那这回除掉庞禹盛有几成把握?”
“如果接下来不出差错,那便是十拿九稳。”陈斯珩说,“吴锡浦未经76号宪兵分队的涩谷批准,便大肆调动警卫队行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会惊动不少人,这事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到时侯,黎仕邨就算想保庞禹盛,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替他把事情压下去。”
顾婉言又说道:“刚才我见着子弹击中的地方离吴锡浦不到半米远,看着真不像是吴锡浦安排的假暗杀。”
“不要小看了那些混帮派的人,枪法好的大有人在。”
“那吴锡浦就不怕开枪的人假戏真做吗?”顾婉言问。
“吴锡浦这种人,不管交代谁来做这事,都必然会把他一家老小控制在手里,这要是假戏真做,那他一家之的性命就算是让他给断送了。”
“也对。”顾婉言说,“有件事我始终有些好奇,庞禹盛也是个有城府的人,怎么就会跟吴锡浦斗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庞禹盛这个人败就败在太偏执,又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睚眦必报的人。他明知道黎仕邨是利用他制衡吴锡浦,却因为吃了吴锡浦的亏,便总想着报复回去,来来回回的斗下来,便潜移默化的把吴锡浦当成了自己的对头。可吴锡浦哪里容得下别人暗里算计自己,自然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顾婉言紧握着衣襟,说道:“如果今晚果真能除掉庞禹盛,也算是对那些牺牲的同志和抗日志士有一个交代了。”
陈斯珩说道:“这个时候,庞禹盛在码头强行查验货物就会发现,吴锡浦等待装船的根本不是烟土。他更不会想到,那些货都有正常的手续,而且是受了日本人的委托。庞禹盛不会想到,从他派人监视吴公馆开始,他得到的多数情报都是吴锡浦故意放给他的。”
顾婉言又不无顾虑的问:“可就算是这样,那监视吴公馆的人如果死不承认,今晚的事不是一样栽不到庞禹盛的头上吗?”
“这种小事想来吴锡浦自有办法,用不着我们来操心。”
顾婉言直起身来,笔直的坐着,一连深吸了几口气。
陈斯珩说道:“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想来该来的人一时半刻还到不了。”
“我睡不着。”
“那就躺一会儿。”陈斯珩将手指在她那手背上轻触了一下,冰凉的,觉不出温度,“刚才吓着了?”
“你是觉着我手凉吧?”顾婉言浅浅一笑,“是季候的关系,天暖的时候便好些。”
陈斯珩又想到一事,转而提醒道:“到时候,难免会有人问你今晚的事,你要记得,说话不能条理太清晰。”
“我知道的。”顾婉言说,“我是受了惊吓的,说话自然是要有些语无伦次,不只如此,有些细节在惊吓中是会被忽略掉的,还需别人来提醒,才会想起来。”
“看来我是多虑了。”陈斯珩从床上拿了一张毯子,裹在顾婉言身上,“夜晚凉,别着凉了。”
顾婉言捏着毯子的一角提起来,搭去陈斯珩的身上,侧倚着靠去他的肩膀。
第75章 上屋抽梯(中)
吴公馆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即便是在楼上的客房里,也能隔窗听见外边院子里的人声。
陈斯珩站在窗前,低头朝着楼下望了一阵,回头对顾婉言小声说了句:“黎仕邨和虞若卿到了。”
顾婉言心里那根弦立刻紧绷了起来,一连深吸了几口气。
陈斯珩回到顾婉言身边坐下,一只手绕过她的颈后,搂住她的肩膀,小声一句,“尖叫一声。”
顾婉言一脸莫名。
陈斯珩又重复了一遍,“我惊到你了,你现在是噩梦方醒。”
顾婉言领会的一声惊叫,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不多时,便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房门开开来,许佩珍和虞若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许佩珍不免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陈斯珩一面搂着顾婉言,宛然安抚的轻拍着她的肩膀,一面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惊醒吓到了。”
“想来是此前吓得不轻。”虞若卿走去顾婉言身边坐下。
陈斯珩适时的站起身来,“怪我,方才我在窗前见着黎主任、黎太太来了,就叫了婉言一声,想着下楼去打声招呼。结果不想把她惊醒了。”
“你也是,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礼数。”虞若卿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就吓着了,难得还能睡一会儿。”她一面说着,一面握起顾婉言的一双手,“你这手怎么这么凉。”言语间,又摸了摸她的脸颊,“想来果真是吓坏了。”
“可不是吗?”许佩珍从旁说道,“婉言这么一个文弱女子经了那种场面,还不要把魂吓丢了一半去。”
“到底什么人,这么猖狂?”虞若卿问。
“人还没抓着,”许佩珍故作悻悻的说,“今晚这一桩桩的事真是巧了。”
“还有什么事?”虞若卿问。
陈斯珩见这两个女人已然是聊到了正题,于是插了一句,“黎太太、吴太太,我先下楼去了,说不定黎主任和吴队长那边还有事吩咐。”
“你去吧,婉言就交给我们了。”虞若卿说。
陈斯珩一点头,转身下了楼去,
虞若卿这时又关心的问了顾婉言一句,“好些了吗?”
顾婉言只是点头,也没说话,俨然是仍有几分惊魂未定。
虞若卿于是又转向许佩珍问道:“佩珍啊,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说说。”
许佩珍坐下来,一声长叹,“原本之前承蒙黎主任关照,我和锡浦想着设宴聊表谢意,可偏偏逢着纪先生遭遇不测,便拖延下来。如今纪先生的后事都已料理妥当,便想着摆个家宴,聚一聚,可没曾想……”她话到一半,又是一声叹。
虞若卿听着她这一番长篇大论也没说到正题,只觉她这话是有什么目的,心想与其接话,不如听听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好在今晚黎主任和聂处长没空,不然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许佩珍宛然是后怕的在心口拍了拍,又接着说道,“原本吃过晚饭,我们在偏厅里闲聊得好好的,结果却接到电话,说庞禹盛带人去十六铺码头截了锡浦准备装船的货,还要强行开箱检查。”
“有这种事?”
“这个庞禹盛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原本锡浦已然是不与他计较了,他倒好,三番两次的来跟我们作对。”许佩珍愤愤的说,“为了码头这事,锡浦只好亲自去一趟,正巧婉言他们也要回去,锡浦便一道与他们出了门,结果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上车就遭人行刺。”
虞若卿听出许佩珍这话里的意思,她是在暗示这晚遇刺的事与庞禹盛难脱关系。
要说庞禹盛背地里捣鬼算计吴锡浦,虞若卿不会怀疑,可若要说庞禹盛策划暗杀吴锡浦,她是不相信的。但许佩珍既没有明说,她便也没机会替庞禹盛开脱。于是想着,不如先了解当时遇刺时的情况,转而向顾婉言问道:“婉言啊,你还记得今晚遭遇行刺的事吗?”
顾婉言微微一点头,一双手宛然是下意识的握紧了虞若卿的手,呼吸又急促起来。
“别怕,事情都过去了。”虞若卿说,“我们定然会抓着那个行刺的人。”
顾婉言放缓了呼吸,又不时的一阵发抖,心有余悸的说道:“今晚,我们和吴队长一道出了院门,正要上车,就有人开枪,斯珩就拽着我躲在了车门后边。”
“是刚出院门就有人开枪吗?”虞若卿问这话时望去许佩珍。
许佩珍为难的说:“我当时在屋里,不知道外边的情况。”
顾婉言这时又宛然回忆着说道:“我们刚到门外,站在路边准备上车,枪声就响了。”
“知道开枪的人在什么地方吗?”虞若卿问。
“好像是在对面的巷子里。”
虞若卿又问:“当时你们站在什么地方?”
“院门边上的路边。”顾婉言又顿了顿,“吴队长站在我和斯珩的左边,我们正要上车。”
“然后呢?”
“然后……”顾婉言皱起眉头,故作思忖了一阵,“子弹好像是打在了左边的院墙上,我还没反应过来,斯珩就拉着我蹲了下来。后来只记得周围都是枪响。”
许佩珍迫不及待的接过话来,“我看这一次行刺的人说不定就是上回暗杀纪先生的人。这暗杀的手法也太像了。”
正说着,窗外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虞若卿站走去窗边,朝楼下望去,只见两个人被吴锡浦的人押着穿过庭院。
“人像是抓着了。”虞若卿回头对许佩珍说。
“今晚我非把他们抽筋拔皮不可。”许佩珍蓦地站起身,拔出腰间的手枪。
“你先别急,这人还没审呢。”虞若卿说道,“你先在这里陪陪婉言,我下去看看。”
虞若卿出了门,却也并未下楼去,只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凭着栏杆望去楼下。
被抓住的两个人押进了楼下的正厅。吴锡浦二话不说,让人取了绳子,绑住两人的双腿,又将绳头返去身后,绕过手腕处捆绑的绳子,如此用力一抽紧,再被人压着后仰放倒,就俨然蒸熟的明虾一般弓着,只不过弓起的不是背而是腹部。
紧接着,吴锡浦的人又寻来四张椅子,每个人的两侧各一只,将人夹在中间,两侧各有人抵着椅子,直叫被绑着的人只能一动不动的那样挺着。不多一会儿,两个人便受不住求饶起来。
吴锡浦也不理会,向押人回来的手下问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抓住的?”
“我们搜查了附近的房子,这两个人是在斜对面的一幢房子里抓到的。”他说着,将两本证件交去吴锡浦手里,“这是他们的身份居住证。”
“有问题吗?”吴锡浦翻开一本看了看。
“证件是法租界警务处发的,没问题,但上面写的住址不是这里。”
吴锡浦看了两本证件上的住址,低头望着绑住的两个人说道:“放着自己家里不住,跑到外面住起洋房来了。”
一个被绑的人求饶道:“我们不敢了。”
另一个紧接着说道:“我们再不敢偷东西了。”
吴锡浦丝毫不理会,只吩咐道:“弄辆车把他们押去76号,直接送去审讯室,给我看好了。”
黎仕邨这时说道:“那我们现在也去76号吧,今晚这事务必要审个清楚,随时准备行动。”
吴锡浦这时又对陈斯珩说道:“你就不用去了,留在这里好好安抚一下顾小姐。何况,接下来的场面,想来你也是怕见的。”
这时,站在楼上的虞若卿忽然说道:“仕邨,婉言受了惊吓,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留在佩珍这里也好有个照应。”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下楼来。
“也好。”黎仕邨看着下楼来的虞若卿,心想,她多半是有话要在私下里说,于是走去楼梯前。
虞若卿下了楼,站在黎仕邨的面前说道:“路上要小心,刺客还没抓着,大意不得。”她一面说着,一面借着替黎仕邨整理衣领的机会凑近了细声提醒道,“这事恐不简单,庞禹盛今晚在码头截了吴锡浦的货,事情弄清楚以前,尽量压着为好。”
黎仕邨低头说道:“只怕是压不住,警卫队弄出这么大动静,驻76号的梅机关分部和宪兵分队一定都知道了,我一回到76号,他们就会派人来问询。”
“在你们回到76号之前,我设法给梅机关和宪兵司令部那边各挂一通电话,先敷衍过去。”虞若卿的声音越发的轻细,但即便如此,她怀疑吴锡浦两夫妇是在搞花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毕竟这是在吴公馆,周围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听了去。
虞若卿知道,这种时候,面上只能要摆出一副向着吴锡浦夫妇的姿态,否则一句话说错,便会给了许佩珍哭惨撒泼的机会,那便是要替庞禹盛开脱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