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忖度
此前,徐秋怡送陈斯珩出了张公馆的大门,陈斯珩离开前刻意当着院里的园丁向徐秋怡交代了一句,“寄人篱下,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人为难你,就来告诉我,我再替你另寻个差事。”
徐秋怡于他这番话的用意是清楚的。此前在书房里时,陈斯珩与张文勖的谈话,她也是听了大半,知道陈斯珩这天是受人所迫来敲诈张文勖,如此一来,明面上的关系该是僵了才对。她于是说道:“张太太平日对我很是关照,张先生也是好人,定然是有人诬陷他……”
陈斯珩听她这话说到此处,于旁人面前的戏便已是做足了,于是打断了她的话,不耐烦的一句,“这些用不着你来操心,总之,没人为难你更好,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便来找我。”
他这话说完,也不等徐秋怡再回话,便转身推开一扇院门走了出去。
此前那个叫牛满山的车夫已然不在门口,而是与两个打手摸样的人拉拉扯扯离了此处几十米。
陈斯珩走上前去,问道:“什么事?”
车夫见陈斯珩来了,连忙解释:“就是这位先生包了我的车。”
“他说的没错。”陈斯珩接过话来,“这车是我包了的。”
站在黄包车侧前方的打手却说道:“我们这一行有我们的规矩,他不能在这里等客。照规矩,这车我们得扣下,除非他肯交五十块法币。”
车夫怯怯的解释:“这位先生是在极司菲尔路上的车,他包了我的车,所以我才在这里等的。”
另一个站在车夫面前的打手丝毫不理会,朝着车夫用力一推,直叫他退了两步,脚跟让后边的打手绊了一脚,后仰着跌了个跟头。
绊倒他的打手说道:“拿不出钱,那我们也只好把车收了。”
车夫顾不上起身,一把抓住黄包车的轮子,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们,我一个拉车的,就是大半年也存不下那么多钱。这车你们要是拿走了,我可就没法活了。”
“少废话。”打手在他那肩上踢了一脚,朝另一个说道,“我们走。”
陈斯珩这时挡在了前边,说道:“等等,这车是我包的,眼下我有紧要的公事,你们跟我跑一趟,到了地方,要钱要车,你们再说。”
“我们凭什么跟你跑一趟?”打手挑衅的斜了他一眼,“这事和你没关系,强出头对你没好处。我劝你还是去前边再另叫一辆黄包车。”
“由不得你不客气。”陈斯珩没好气的一句,“你要是敢耽误我的事……”
“老子不是被吓大的。”一个打手呵的一笑,正要动手,却见陈斯珩拿出一本证件。
他仔细一看,立时吓出一头冷汗。
另一个打手似乎不大识字,没看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证件,一巴掌甩在陈斯珩的手上,把个证件打落在地。
另一个打手赶忙把他一推,蹲下身捡起证件,双手递去陈斯珩手里,叠起满脸的横肉,哭不像哭、笑不似笑的说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跟我去76号走一趟吧。”陈斯珩说,“老实交代清楚,谁让你们来妨碍我的,你们究竟是重庆分子还是延安分子?”
两个打手一听,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声的求饶。他们心里都清楚76号是出了名的“沪西歹土”,一贯抓人全凭他们说了算,不管有无证据,抓回去便是审个半死。
陈斯珩看着跪在面前哀求的两个人,说道:“我现在没工夫叫你们耽误时间,你们两个的长相我记下了,回头再来找你们。”说话间,坐上黄包车,又朝车夫吩咐了一句,“回去极司菲尔路76号。”
两个打手也顾不上哀求,爬起身来,转身便跑了。
陈斯珩扶着车座的一侧,回头望了一眼,对车夫说道:“想来这两个人该是有一阵不敢露面了,不过你往后还是少来这里的好,免得又遇上被他们敲竹杠。”
车夫加快了脚步,道了一声,“谢谢。”
陈斯珩又见着车夫拉车的背影,只觉是并不面生,“我以前坐过你的车吗?”
“兴许坐过。”
“我见你背影倒是有些眼熟。”
“我们这些拉车的都是一个样。”
“车夫里边像你这么健壮的不多见。”陈斯珩说,“我平日里见的车夫大多是身形单瘦。”
“我拉车没几个月,往后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了。”
陈斯珩又问道:“多大了?”
“二十一。”
“虚岁?”
“我们那儿出生就算一岁。”
“年纪青青,怎么也不寻个旁的事来做,拉车这种活,听说不出三五年,人就废了。”
“拉车挣钱快,也不怕接不着活。我们这种人讲究不了那么多,只求有个活计糊口。”
“平日常在极司菲尔路等客人吗?”
“黄昏的时候常在那儿等人,其他时候不常在。”
陈斯珩一番试探,没觉出这车夫有什么可疑,便也不再多问。
这天下午,陈斯珩回到极司菲尔路76号,便去总务处长办公室见了聂辰轩。
他方才进了办公室,便颓丧着一张脸,悻悻地说道:“这个张文勖简直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坐下说。”聂辰轩离开办公桌,走去沙发前。
陈斯珩却依旧站着,“我真怀疑庞处长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聂辰轩一面沏了两杯茶,一面问道:“这话这么说?”
陈斯珩即刻双手端起那杯茶,在聂辰轩的对面坐下来,“这个张文勖没有半点肯出金条的意思,据说还对我说,尽可以带着证据上门去抓人。早知道,我就该带两个人,再带上枪去。”
“那可是在法租界,你就不怕他反过来算计你,让人暗里通知巡捕把你当抢匪抓了?”聂辰轩说,“再说,他若真有把柄落在你手里,带不带人和枪,都不会吝惜这十根大黄鱼。生逢乱世,这些商人没有哪个会因小失大。”
“难道说庞处长是在诓我,他手里根本就没有张文勖的证据?”陈斯珩说着,又费解的否定道,“也不对啊,他这么大费周章,还破费在老半斋摆了一席,总不至于就只是让我去张公馆讨个没趣吧?”
“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聂辰轩手里端着茶杯,一手捏着揭开的杯盖,宛然是凝住了一般,若有所思的说,“庞禹盛下午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会是公干吗?”陈斯珩问。
“我问过黎主任,不是公干。”聂辰轩说,“我现在对庞禹盛的心思也是猜不出半点头绪。”
陈斯珩又问:“如果他说的有关吴队长那些事是真的,您说,庞处长有可能会越过黎主任,去日本人那里领功吗?”
“不至于吧。”聂辰轩本也有此猜测,又经陈斯珩这么一说,直叫他越发的不确定了,“他总不至于绕过黎主任,直接去特高课报告。何况牵涉吴锡浦便事关警卫队,要真出了事,黎主任也难辞其咎。庞处长总不至于这么糊涂。”
“这个时候还是做最坏的打算为好。”陈斯珩说,“万一吴队长的事是真的,那到时候,但凡和吴队长有交情的人便是都成了调查的目标。”
聂辰轩手里捏着的杯盖下意识的在茶杯上反复的刮擦,一阵阵挠心的声音,他却丝毫也没察觉。
陈斯珩看出他心里的不安。他此前就猜测,像聂辰轩这样,平日里若非计划周全便不会轻易行事的人,或许缜密、周到是他的长处,但之所以有此积习,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善于应对变数。而此刻,聂辰轩表现出的心绪不宁便是印证了此中的猜测。
陈斯珩趁机故作心虚的问:“上回吴队长运出上海的货不会是有把柄落在庞处长手里了吧?”
“你想多了。”聂辰轩故作镇定,但手里的一杯茶始终是悬在面前,即没有喝它,也没将它放下,俨然是忘了手里还端着一只茶杯。
好一阵,聂辰轩才注意到陈斯珩还在等他发话,这才接着说道,“这事你不用担心,我和黎主任自会处理的。”
第47章 布局(上)
这日下午,陈斯珩回到办公室已是四点,此后的一个小时里,他始终盯着窗外,见着庞禹盛的车回到76号,又在大约半小时后再次离开。接着,他又一直等到林曼昕下班的时间。
陈斯珩离开76号,远远见着走在前边的林曼昕,远远跟着,走了一段,方才紧着脚步跟了上去。
林曼昕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直到陈斯珩叫了她一声,“曼昕。”方才回过身来。
她刻意一脸幽怨的望着他,也不说话,待他走近面前,也只是转身,与他错开一人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走着,小声一句,“你说的事办不到。”
陈斯珩心里暗自庆幸,“那就取消。”
“就这样?”
“就这样。”陈斯珩说。
“另有计划了?”
陈斯珩没有回答,脚步也快了起来。
林曼昕这时却跟紧了,几乎是并肩走着,问了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你不一样的人。”陈斯珩说。
“怎么个不一样?”
“我在76号就是混口饭吃。”陈斯珩说。
“你可不像是为了混口饭吃就投靠76号的人。”林曼昕这话说的很是笃定。
陈斯珩慢走了几步,瞥了她一眼,“你真想知道?”
“那当然。”
“为什么?”
“为了确保你不会出卖我。”
“那你可以放心。”陈斯珩说,“我有仇未报,不会节外生枝。”
“这话我可不信。”林曼昕说。
“那是你的事。”
“如果你出卖我……”
陈斯珩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提醒你一句,别因为杞人忧天干蠢事,否则就是鱼死网破。这年头谁都留有后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林曼昕又一笑,“我们为什么不做个交易呢?我帮你报仇,你……”
“有机会我会找你的。”陈斯珩说,“眼下还是疏远一点的好,庞禹盛现在正盯着我,小心连带着把你也卷进来,万一他查出你的底细,我也跟着倒霉。”
“多谢提醒。”林曼昕紧了两步走去前边,反身拦在陈斯珩的面前,蓦地抱住他,踮起脚尖凑上去便是深吻,紧接着,又俨然一个为情所伤心痛欲绝的人,一只手捂着半张脸,啜泣着跑远了。
陈斯珩抹了抹嘴唇,看着手背上蹭下来的唇膏,又望着她那俨然是疾风里行走一般趔趄的背影,冷哼了一声,“这怕不是在戏台上遇了个伶人。”
这晚回到云香里38号,陈斯珩便径直去了三楼顾婉言的房里,方才进门,还没走去里边,便一把拉住顾婉言,小声问:“今天见过许佩珍了吗?”
“见了。”顾婉言侧转身,“放心,已经照计划与她说了。”
陈斯珩紧接着问:“她什么反应?”
“起初,我说庞禹盛手里有吴锡浦和重庆交易的证据,她倒没什么反应。可当我提到吴锡浦昨晚去了四马路的会乐里,她忽然变得很生气。”顾婉言说。
“她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陈斯珩走去里边,见着桌上鸡蛋炒洋葱、土豆泥,还有一盘剩了半边盘子的鸡毛菜,问了句,“你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顾婉言说,“这些都是给你留的,菜可能不那么热了。”
“你就只吃了鸡毛菜?”陈斯珩看着那盘洋葱炒蛋,虽说不多,但整齐的摆盘,差不多一颗洋葱一个鸡蛋的分量,另一只盘子里也差不多是两颗土豆的分量,足以看出是没有动过筷子。
“坐下一起吃。”陈斯珩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又拿了一只碗,挑出鸡蛋夹进碗里,摆去桌子另一边。不等顾婉言说话,又回到之前的话题,问道,“许佩珍当时的反应最好能说得详细一点。”
“起初,我提到庞禹盛可能有吴锡浦与重庆交易的把柄时,许佩珍一再问我庞禹盛查到的具体情况。”顾婉言说,“可后来我说到,庞禹盛怀疑吴锡浦在四马路会乐里和重庆的人接头,她忽然就生气了。”
“怎么个气法?”陈斯珩低头一面吃着饭一面问,“能形容一下吗?”
“就是忽然很生气,像是受了刺激的本能反应。”顾婉言说,“对了,当时她把一只咖啡勺都掰弯了。”
陈斯珩抬起头来,“怎么掰的?你演示一下。”
顾婉言拿起一只勺子顶着桌上,学着许佩珍在咖啡馆时的样子比划了一下。
陈斯珩想了想,“她这不像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我也觉着,当时桌上的摆设挡着,如果不是看见那支弯了的咖啡勺,我也不知道她那个动作是在干什么。”顾婉言有些好奇,“你究竟想到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吴锡浦去会乐里根本不是和重庆的人接头?”
“为什么这么说?”顾婉言问。
“吴锡浦和重庆那边做走私生意的事,应该不会瞒着许佩珍。”陈斯珩说,“所以许佩珍有可能清楚重庆那边的接头人是谁,也知道接头的地点。”
顾婉言恍然说道:“所以她忽然动怒,是因为她确信四马路的会乐里不是接头地点,那里也没有重庆方面的接头人?”
“应该是这样。以她的性格,当时因为怀疑吴锡浦有情人而做出那种反应很正常。”陈斯珩悬着一双筷子,皱着眉头说,“这就越发奇怪了,庞禹盛既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那他这样打草惊蛇的目的究竟会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庞禹盛只是为了避免被吴锡浦盯着,借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好方便完成自己眼下的事?”顾婉言问。
“比如呢?”
顾婉言说道:“今天我去云裳服装店,老范转达我,茧蜂计划已经启动。”
“这究竟是什么计划?”陈斯珩问。
“笼统的说,这个计划的目的是破坏76号的职能。但这一计划非常特殊,执行过程中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因此不具备制订完整计划的条件,只能分阶段实行。目前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启动。”顾婉言说着,向陈斯珩详细介绍了上级当下的部署。
陈斯珩静静的听完,又仔细的思忖了一阵,说道:“我或许猜到庞禹盛在这个时候针对我和吴锡浦的目的了。现在看来,我们也许可以对此加以利用。”
第48章 布局(中)
就在庞禹盛在老半斋酒楼宴请陈斯珩的前几天,他在家里接了一通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苏泽诚的人,这个人是日本驻沪总领馆岩井总领事的助手,他打来电话的目的,是有意拉拢庞禹盛为岩井公馆效力。
起初、庞禹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所谓岩井公馆只是日本外务部在上海设立的特别调查所,是新近成立的情治机关,他对其并不十分了解。
但尽管苏泽诚被他屡次拒绝,却依旧再三的诚心相请。苏泽诚的盛情,令庞禹盛渐渐有所动心,遂而答应与他见上一面。
两人约在了霞飞路一家寻常的俄式餐厅见面,这家餐厅的消费实惠,因此吸引了许多白俄艺人,以及一些公司职员来此消费,用餐时间,客满是常态。
晚上七点,庞禹盛去到餐厅时,苏泽诚已然依约在餐厅西南角的一张餐桌边等候。
庞禹盛见着餐厅角落里那个衣着普通,年纪三十左右,看上去俨然一个普通职员的男人,径直走近前去。
就在庞禹盛走近时,苏泽诚已然认出了他,微一鞠躬,一声,“庞先生。”
待庞禹盛坐下,他才又接着小声说道:“非常感谢您愿意与我见面。只是考虑到你我当下各自的身份,这次见面不宜被人知晓,所以才安排在此处,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苏先生客气了,此中的道理,我很清除。”庞禹盛说着,向走来的侍应生点了一份红烩牛肉。
苏泽诚点了一份汉堡排,待侍应生离开,才又接着说道:“庞先生,我可否冒昧的问一句。”
“请说。”
“庞先生不愿来岩井公馆,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毕竟身在76号。”
苏泽诚诚心说道:“这好办,只要庞先生愿意,调职的事完全不用担心。而且,我向岩井先生举荐您之后,他对此事也非常重视。”
庞禹盛面对苏泽诚如此直白的招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虽说他与苏泽诚见面就是因为有心考虑,可他对于投靠岩井公馆却仍然心存顾虑。毕竟岩井公馆目前并无多少建树,也不像76号有着诸多后台,若是投靠过去,便是舍弃大庙入了小庙,何况,他还不确定自己在那边究竟能得个什么职务。
苏泽诚在此之前对庞禹盛已是做了详细的了解,所以此刻对于他的犹豫不难猜出原因,直言问道:“庞先生是不愿屈就于岩井公馆吗?”
庞禹盛回道:“你误会了。”
苏泽诚对于他的回答并未表现出相信,脸色更是变得一丝深沉,说道:“庞先生也许还不知道,上海各情报机关的活动经费,都必须由岩井总领事先生核发,有些权力并不是表面所能看得见的。”
苏泽诚的态度微妙的变化,庞禹盛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得罪了岩井公馆,对他没有半分好处,于是解释道:“苏先生真的是误会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苏泽诚说,“我对黎仕邨再了解不过,这个人醉心权利,在他的眼里,手下的人恐怕只是一颗颗棋子。跟着这种人,纵然是惊世之才,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垫脚的工具。以庞先生这样的才华,难道就不担心自己被埋没了?”
他这话俨然是一支锥子扎中了庞禹盛此时心中的要害,转而解释道:“不瞒苏先生,我所犹豫的是,当初我脱离中统投靠黎仕邨,如今再又投靠岩井公馆。这两度易主,难免会让人有所误会,只怕往后难被重用。”
苏泽诚听了,又一副笑脸,“庞先生多虑了,从76号到岩井公馆,这与此前孑然不同,这不是易主,只是为了拥有更多的机会为*****效力。”
庞禹盛依旧没有给出答复。
苏泽诚于是又说道:“庞先生如今在76号的处境,我也有些了解,一面是吴锡浦的咄咄逼人,一面又是黎仕邨的作壁上观。相比之下,岩井先生的重视,加之我再三诚心的拜会,此中的诚意,我想你应该会有分晓。”
庞禹盛想了想,又问道:“可否问一句,我若去了岩井公馆,会是什么职务?”
“在此之前,我不妨先向您简单介绍一下岩井公馆。”苏泽诚说,“在岩井公馆,情报、文化、政治、武装四个部门分别在四幢楼内工作,情报工作将会交由您来负责,并且作为我的副手协助各部门的交叉沟通。”
庞禹盛微一点头,“我明白了。”
苏泽诚又接着说道:“在岩井公馆与在76号不同的是,我们的工作拥有更大的空间,也拥有更多的权力。不像76号,凡事都要受到特高课和梅机关的监督,甚至就连行动也需要宪兵分队的涩谷徹平批准。在这种环境下,即便立了功,最后能有多少落在自己的头上,不言而喻。但在岩井公馆,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立下的每一桩功劳,都是实实在与我们相关联的。这保证了我们的表现和能力都会被清楚的看到。”
“明白。”
“那您的意思是?”
“我接受您的邀请。”庞禹盛说。
“非常好。”苏泽诚欣然说道,“我会将此告诉岩井先生,尽快对此安排。”
庞禹盛接受苏泽诚的邀请之后,便动用他的所有外线,加快调查吴锡浦与重庆方面暗通的证据,试图借此查出重庆与上海之间货运的交通线,趁着当下已无后顾之忧,试图在离开76号之前,予以吴锡浦一记重击,报了此前的一箭之仇。
然而事情却并非他料想的顺利。
就在庞禹盛苦于对吴锡浦的调查毫无进展的时候,他又收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信封里仅有一张单据,上面写着一只五斗柜的送货时间。
庞禹盛很清楚,他和太太都没有买过五斗柜。可这张单据上写的又确是他的名字。
他发现,单据上填写的字迹有些眼熟,随即调取当初谢亮的投诚书,仔细比对下来,书写习惯都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庞禹盛知道,这封信不可能是谢亮寄的,邮戳的日期是在谢亮死亡之后。但他猜测,这很可能是谢亮投靠自己之前所做的安排。毕竟以往就有不少人叛变之后会留一手,用于日后或换取钱财、或用作自保。
他知道,既然有人寄来这样一封信,就不会只有一张单据这么简单。
他经过各种尝试寻找这封信里的隐藏信息。最终、奏效的还是最常见的方法,碘酒。这令他越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毕竟这种隐藏信息的方法太过寻常,若不是受限于条件,是不会用的。
从信封里侧显示的蓝色字迹信息提到,谢亮知道地下党在上海的两处联络站地址,但庞禹盛需准备两根十两的金条来换。
尽管庞禹盛于此中的真伪依旧不确信,但眼下,他太希望这是真的了。当下,他正需要一块筹码,在投靠岩井公馆后拿来服众,同时也博得岩井的赏识。在这样一个机会面前,两根金条对他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这天晚上八点,他照着信上说的,去了大东旅社,开了一个房间。接着,他又去到隔壁的三十一号房外,在地毯下找到了钥匙,进了房间。
这间客房的衣柜顶上的确如信中写的,有一把钥匙,被一张牛皮纸卷起来包裹着。而包着钥匙的纸上写着一个地址。
对于这种交易的方式,庞禹盛很了解,他照信里说的,将两根金条留在了衣柜顶上。一旦他离开旅社,就会有人来到这个房间取走金条,如果他没有留下金条,检查房间的人便会电话联系,让另一边的人在他到达之前取走情报,终止交易。
庞禹盛虽说急于证实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却并没有急着前去。这般深夜独自去一处陌生的地方,此中的风险令他本能要去规避。
庞禹盛知道,若这果真是谢亮生前安排的交易,那对方多半不会诓他,毕竟,对方清楚他的背景,知道诓骗的后果。于是他烧调了那张写有地址的牛皮纸,带着那把钥匙回了家里。
住在楼下的沈寒青听见庞禹盛回来的声音,将门拉开一道宽缝隙,抬头看了一眼。
上楼的庞禹盛回头望了一眼,两人彼此微微一点头,庞禹盛什么也没说,他此刻不打算将拿到情报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个时候,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因此,在加入岩井公馆之前,他不想被任何人猜出他的意图,影响他接下来的计划。
第49章 布局(下)
陈斯珩去张公馆的翌日,上午九点左右,76号的庭院里忽然开进来两辆黑色轿车,几个身着便服,个子不高的男人陆续走下车来,整齐的站在车门两侧,一个像是为首的人交代了几句,一挥手,带了两个人进了主楼。
很快,走廊里便传来说话声。陈斯珩隔门听着外边的声音,说话的人汉语很不标准,一听就知道是日本人。
就当他还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响起了敲门声。
陈斯珩心里一惊,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这些日本人是来找他的,更不知道找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他稍作镇定,走去开了门。门外一个科员说道:“陈科长,这位堂本先生找您。”
陈斯珩看着他身边的日本人,留着不及两公分长的短发,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孔,脸颊干瘦,眼窝深陷,一张嘴就像个倒挂的括号。
他向姓堂本的日本人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堂本没有回答,只向他出示了证件,又确认道:“你是陈斯珩?”
“是我。”
“请跟我们走一趟。”
“去什么地方?”
堂本英树没有回答,只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带了出去。
一行人离开极司菲尔路76号,去了华东区特高课总部。
陈斯珩被带到特一课课长办公室门外,一颗忐忑的心才终于是放松了几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份暴露,并且被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不可能把他带到这里来,而应该去审讯室。
但即便如此,陈斯珩心里的一根弦依旧是紧绷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毕竟这里是特高课。
堂本英树敲了敲门,在得到里边的回应之后,领着陈斯珩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南野凉子一袭黑色便装,坐在办公桌后,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叫人丝毫猜不出她的心思。
“陈先生,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南野凉子拉开左手边的一只抽屉,取出一只文件袋,摆在桌子的正中。接着,朝堂本英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人带近前来。
“我不明白,还请南野课长明示。”陈斯珩走近办公桌前,低头看着那只文件袋,很平整,也许就只是个故弄玄虚的空袋子。
南野凉子这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信封,与文件袋不同,这只信封中间是凸起的,里边塞了纸张,像是叠起来的,不及信封的大小。
陈斯珩不解的问道:“南野课长,我想没有必要卖关子,我也很想知道,究竟为什么我会像一个犯人一样被押到这里来。”
南野凉子从信封里倒出几张照片,拍摄的地点正是张公馆的门外,他、俞伯、还有那个叫牛满山的车夫都在照片里,这显然是昨日他去张公馆时被人偷拍的。
“陈先生有通敌嫌疑。”南野凉子不紧不慢的说。
“我还是不明白。”陈斯珩心里猜测,这多半是庞禹盛的诡计,现在看来,他是故意让自己去敲诈勒索张文勖,再让人暗中拍下照片。
“陈先生还不打算交代吗?”南野凉子问。
“我不明白我该交代什么?”陈斯珩说,“我的确去过张公馆,但那是情报处庞处长的吩咐,他让我前去试探张文勖,当然,最重要的,是向张文勖勒索金条。”
“检举你的人果然没有说错。”南野凉子一只手放在文件袋上,指尖在那上面轻轻地敲着,“你很狡猾。”
“我说的都是真话。”陈斯珩说,“昨天,去张公馆之前,我还将此事向聂处长汇报过。”
南野凉子一只手缓慢地松开文件袋的细绳,“那庞处长是什么时候吩咐你取张公馆的?”
“前天晚上,庞处长在四马路的老半斋酒楼请我吃饭,就是那个时候吩咐我的。”陈斯珩回答。
“看来陈先生是早有准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陈斯珩说。
“我听说庞处长和你的关系并不和。”南野凉子狐疑的看着他,“是你为了和他摒弃前嫌,在老半斋酒楼请他吃饭,从他那里探听情报。我已经派人去老半斋酒楼核查过,那里的伙计也说是你订的包厢。”
“庞禹盛是76号情报处的处长,他只要拿出证件给那些人看,不要说是那里的伙计,就是那里的老板也会照他吩咐的说。”陈斯珩说,“再说了,我如果去张公馆是为了通风报信,为什么我不在前天晚上去张公馆?一定要等到昨天下午的上班时间离开76号去张公馆,难道我是为了方便庞处长派人跟踪我吗?”
“我没有说过是庞处长派人跟踪你。”南野凉子说。
“这不难猜到,”陈斯珩说,“现在看来,这多半是庞处长在设计陷害我。”
“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听听你的解释。”
陈斯珩说道:“那晚庞处长对我说,他记得张文勖曾经上过国民党党务调查处的左翼分子名单,他让我于此利用去向张文勖敲诈十根金条,事后他与我六四分。可我觉着,如果张文勖真有左翼嫌疑,就该向黎主任报告。因此,翌日清早,我便将此事报告了聂处长。”
南野凉子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报告黎仕邨,或者向与你交情很深的吴锡浦报告呢?”
陈斯珩随即辩解道:“黎主任当时并不在76号,并且聂处长告诉我,这件事他会转达,让我先照着庞处长的吩咐做,去试探这个张文勖是否果真有嫌疑。至于吴队长,他与庞处长积怨太深,如果他知道庞处长请我吃饭,也许会对我有所误会。”
“你在说谎。”南野凉子忽然站起身,一双手重重地拍在桌上,“你是在替吴锡浦隐瞒,还是在为你们隐瞒?”
陈斯珩故作一惊,又一脸费解的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是在装糊涂。”南野凉子威逼道,“如果你不说实话,你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陈斯珩暗自思忖,庞禹盛一定是已经把吴锡浦与重庆暗通走私交易的事告诉了南野凉子。
此刻,他确信吴锡浦的事牵连不到自己,他担心的是南野凉子这是在给他下圈套。毕竟,庞禹盛如果背地里向南野凉子递交了报告,那目前他所了解的,南野凉子必定也都知晓,甚至知道的更多。因此,南野凉子的逼问让他觉着,她的目的似乎是要让他把庞禹盛查到的有关吴锡浦的事说出来,让他成为告密者,以此拿住他的把柄。
“那天晚上,庞处长的确对我说了很多事,但我无法判断真实性。”陈斯珩说,“南野课长为什么不去问庞处长呢?”
“陈先生,你让我感到很遗憾。”南野凉子说,“你没有让我看到你的忠诚。”
“我身为76号的人,对于我所了解的事,已然对我的上级作了完整的汇报。这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在事情被证实之前,我不会像庞处长那样,将一份缺乏依据的情报越级报告,更不会为了私人恩怨不惜引起76号和特高课之间的猜疑。”陈斯珩说,“当然,如果南野课长认为的忠诚,是放弃理智,成为一颗无脑的棋子被人利用、驱使,在内斗的消耗中做个炮灰,那我无话可说。”
一旁的堂本英树斥责道:“混蛋,你竟敢这样和南野课长说话。”
陈斯珩固执的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难倒你们想听的是谎话吗?”
堂本英树抬起手,正要扇向陈斯珩的侧脸,南野凉子即刻阻止道:“堂本君……你先出去。”
“可是……”
“打电话去76号给聂辰轩,查证陈先生刚才说的话。”
“是。”堂本英树微一鞠躬,离开了办公室。
陈斯珩揣测着南野凉子此刻的盘算。很明显,他被带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他暴露了身份,也不是因为张文勖和吴锡浦,否则,就算特高课没有把相关的人控制起来,也不会这么明着把自己从76号抓来,打草惊蛇。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中,就只剩了一个。
南野凉子引这陈斯珩走去办公室的会客区,在沙发上坐下来,又向站着的陈斯珩说了句,“请坐、陈先生。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你可以告诉我,庞处长前天晚上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你只需要照实说,不必担心会因此得罪吴锡浦。”
陈斯珩把前天晚上与庞禹盛在老半斋酒楼见面之后发生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接着又笃定的一句,“如果我没有猜错,庞处长来见过您,并且您也看出,在这件事上,庞处长有很多疑点。”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
“如果庞处长的情报属实,他就不可能在向您秘密汇报之前走漏风声。”陈斯珩说,“他所以在那之前向我透露,很显然,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陷害我。”
南野凉子沉默的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斯珩接着说道:“庞处长交给您的所谓情报,恐怕只不过是凭着猜测捏造拼凑出来的,目的就是报私仇。”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话?”
陈斯珩解释道:“若是庞处长果真掌握了确实的情报,就不会事先向我透露,并吩咐我去勒索张文勖。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拍到我进出张公馆的所谓证据,从而构陷我。但他没想到我不会为了几根金条去坏了规矩,我在去张公馆之前,就把这事详细报告了聂处长,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向聂处长求证。”
南野凉子并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既然你试探过张文勖,那你认为张文勖有可能是左翼分子吗?”
“这我无法下定论。”
“你只需要说你的看法。”
陈斯珩故意说道:“如果是我的看法,我认为张文勖不是左翼分子,或者说不是左翼分子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商人是最善于衡量利益得失的。如果张文勖真的是左翼分子,在清楚我的身份何来历之后,他不可能舍不得区区十根金条。相比他的产业,这点损失买个太平算不了什么,除非他根本不是什么左翼分子。”
南野凉子又试探的问:“你刚才说,他不是左翼分子那么简单,又是什么意思?”
“张文勖在清楚我的身份之后,对我表现得很冷漠,甚至还挑衅说,让我尽管去调查他。从这一点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一个伪装得滴水不漏的敌对分子,所以才有恃无恐。”
陈斯珩知道,他说的这些,南野凉子一定也会想到。自己若是避而不提,反而会令南野凉子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与其如此,倒不如借此制造机会对其误导。
“你说的都是真的?”南野凉子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斯珩说,“我和张文勖没有过节,用不着捏造事实来制造他的嫌疑,何况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还在他家里做佣人。”
南野凉子心想,这个张文勖如果真是敌对分子,他没有理由故意去得罪陈斯珩,至少没有挑衅的必要。他如此做,更像是他没有其他身份,所以才无所顾忌。毕竟张文勖的家在法租界,他名下的工厂也在公共租界,既然没有嫌疑,那他便用不着看76号的脸色。这就像那些明摆着对日本人表现出反感的人,往往身份背景并不复杂,倒是那些处事谨慎的反而可疑。
陈斯珩见南野凉子沉默了一阵,于是问道:“您还有什么需要审问的吗?”
南野凉子微微一笑,“陈先生,你不要误会,今天请你来特高课,不是审问,而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您客气了。”陈斯珩说,“您只管吩咐。”
南野凉子说:“我要你监视吴锡浦,发现任何可疑,随时向我报告。”
“这么说,庞处长说的是真的?”陈斯珩故作惊讶,“吴队长果真和重庆方面暗通?”
“不,这样做的目的正是为了防范那种事的发生。”南野凉子说。
“可是您应该了解,吴队长对我有知遇之恩。”
“我当然知道。”南野凉子说,“我还知道,吴锡浦对你很信任,所以你有机会了解他很多事。”
“如果我拒绝呢?”陈斯珩说,“我在76号一直紧守规矩,那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能做,我很清楚。”
“你们中国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南野凉子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吴锡浦的交情只是因为彼此的利用价值吗?我知道,那支唐刀不是吴锡浦的,在吴锡浦把那支唐刀送给我之后,你就进了永华航运公司。这不是巧合,而是你们之间的交易。”
“不管怎么说,我对于现有的已经很满足。”陈斯珩说,“我只想安稳度日。”
“那陈先生就不会愿意失去现在的安稳。”南野凉子威逼道,“如果吴锡浦知道你和庞禹盛私下见面,又帮助庞禹盛把他和重庆走私交易的事向我检举。你认为你在76号还能有立锥之地吗?”
陈斯珩坦然说道:“我会把这一切去向吴队长解释的,就凭我今日因为庞处长的算计被押来特高课,吴队长也会相信我的话。”
南野凉子沉默了一阵,又一反常态的赞赏道:“陈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过奖了。”
南野凉子走去门边,拉开门,向外边的人交代了一句,又转过身来,向陈斯珩说,“今天的事,希望陈先生不要介意。堂本君会安排人送你回76号。”
陈斯珩浅鞠了一躬,“您放心,今天在这间房里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守口如瓶。”
南野凉子不置可否的浅浅一笑。
这天,堂本英树安排陈斯珩离开后,回到南野凉子的办公室。
南野凉子打开那只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张有着十字形折痕、泛黄的文件纸,交给堂本英树,“详细调查这份名单上的人。包括那个张文勖。”
“明白。”堂本英树接过那张纸,又问道,“我刚才已经向聂辰轩证实,陈斯珩没有说谎。但我认为这个人太狡猾,我们应该另外再挑选一个人。”
“他不止狡猾,还很谨慎。”南野凉子说,“而且这个人有一个弱点,很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张文勖仅仅是对他不够客气,他就试图引导我怀疑张文勖是敌对分子。像这种看重自尊的人,只要适当笼络,今后是可以控制的。如果我们在76号有了这样一个眼线,将会对我们监视黎仕邨这些人带来很大的帮助。”
“我明白了。”
南野凉子说着,又望去堂本英树手里的名单,说道:“如果这份名单上的人也没有问题,庞禹盛的动机就很明确,只是想利用我来对付吴锡浦和陈斯珩。至少目前来看,可以确定,他是在算计陈斯珩。庞禹盛如果不加收敛,将会对76号的职能造成不利的影响。”
“需要警告他吗?”堂本英树问。
“不,陈斯珩回去之后,黎仕邨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相比我们,黎仕邨更不希望看到76号发生引起外部介入的内斗。”南野凉子说,“这种事,不用我们插手,黎仕邨明白该怎么处理。”
第50章 闹剧
陈斯珩被送回76号,方才进办公室,正准备去见聂辰轩,黎仕邨的秘书便来通知他去见黎仕邨。
陈斯珩去了楼上的主任办公室,恰逢聂辰轩也在,他见着陈斯珩,宛然是庆幸的说了句,“斯珩啊,好在你昨天去张公馆之前把事情告诉我了。你放心,我已经向堂本英树解释清楚了。他们既然把你放回来,就不会再为难你。”
黎仕邨这时说道:“特一课的人来得这么早,似乎是趁着我还没到,否则、就算是要问话,也不至于把人带走。不过好在这只是一个误会。”
“南野课长恐怕现在也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陈斯珩蹙眉说道,“我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吴队长与重庆方面走私交易的事。她向我讯问时,我隐瞒了。”
“南野凉子是怎么知道的?”黎仕邨问。
“庞处长干的好事。”陈斯珩愤愤的说,“他还诬陷我,说是我前天晚上请他吃饭,从他那里套取情报,然后去张公馆通风报信,今日就是因为这事,特高课才把我带去问话的。”
黎仕邨对此半信半疑,“这是南野凉子说的?”
“是的。不止如此,南野课长手里还有我昨天出入张公馆的照片。”陈斯珩俨然是堵了一口气,很不痛快的说,“这件事除了庞处长和我之外,我就只告诉了聂处长。我不可能害自己,聂处长也不可能害我。”
聂辰轩接过话来,向黎仕邨问:“要不要派人监视庞禹盛?”
“事情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贸然监视的好,免得再闹出什么误会。”黎仕邨说。
陈斯珩看出黎仕邨的话里有所保留,于是适时说道:“黎主任、聂处长,没其他的事,我先去做事了。”
“你去吧,今天委屈你了。”黎仕邨说,“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在这一行里,被调查是难免的事。你的清白,我和辰轩都是清楚的,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陈斯珩微鞠了一躬,也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去。
黎仕邨待陈斯珩离开后,向聂辰轩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聂辰轩说:“这个庞禹盛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这样下去,往后说不定会惹出更多的麻烦。”
“南野凉子的话也未必就能尽信,她是借此做文章也说不准。”黎仕邨说,“不过眼下倒是可以看出,庞禹盛至少没有被南野凉子收买。”
“也对,否则南野凉子就不会把情报来源告诉陈斯珩。”聂辰轩说。
“庞禹盛这个人就是太偏执,又睚眦必报,有些事看不分明、更看不长远。”黎仕邨说,“吴锡浦与重庆方面暗通走私的事,上回他就对我说过,我那时就提醒他不要和吴锡浦在明面上斗。可他恐怕是没有明白我的用心,反倒是对我有所埋怨,所以这才背着我去找了南野凉子。”
聂辰轩说道:“我已经知会过吴锡浦。与重庆方面走私交易的事,我也已照您的吩咐,对于梅机关的晴气先生在利益上有所分享,现在,南野凉子那边是否也需要……”
黎仕邨摆了摆手,“你这就是多此一举了,吴锡浦若是兜不住,自然会来找我。何况、你既已已在梅机关有所打点,南野凉子那边,他们自然会去调解,还用得着我们操心吗?何况以我在特高课的关系,南野凉子就是为了自身考虑,在这件事上也是不会冒失的。”
“辰轩受教了。”
黎仕邨又问道:“会乐里弄堂真的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聂辰轩说,“我让人去查过,和吴锡浦说的差不多。那个女人住在会乐里21号,原先是个舞女,后来欠了赌债,被债主逼着进了书寓。再后来、利用旧相识结识了吴锡浦。但这个女人和重庆方面没有任何联系,背景还算干净。”
黎仕邨又问:“你私下让人去查那个女人的事没让吴锡浦察觉吧?”
“我找的人本就是那一行里的,不会有人察觉。”
“那就好。”黎仕邨说,“眼下,我们只管静观其变,不管庞禹盛想搞什么花头,想来也快摆到明面上来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盘算。”
这日,正午刚过,一辆福特轿车便驶入76号的大门,停在了警卫队那一排房子的外边。
许佩珍走下车来,从车里拖出一个头发凌乱、衣着不整的女人,旗袍的衣领甚至被撕破了一角,露出一片淤紫,一张脸也是肿得不成样子,嘴角还淌着血。
许佩珍也没有去吴锡浦的办公室,一只手里握着枪,一只手抓着女人的头发,朝着警卫队的营房撒泼大骂。
黎仕邨隔着办公室的窗,看着院里,已是猜到,这多半是有风声传到了许佩珍那里,这才抓了他的情人来质问。
他素闻许佩珍的蛮横,要将眼前的事妥善处理,此处的人无一能做到。于是他往家里挂了一通电话,向虞若卿简单说了几句,让她即刻过来76号一趟。
另一边,吴锡浦躲在办公室里避而不出,直叫许佩珍越发的愤怒。她将枪口盯着女人的头,大喊道:“吴锡浦,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毙了她。”
过了一会儿,吴锡浦终于是硬这头皮走了出来,一面反复的捋着油腻的头发,一面说道:“去我办公室里再说,何必在此处叫人看笑话呢。”
“你也怕人看笑话?”许佩珍骂道,“你和这个小拉三鬼混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册那娘的,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我和她不过就是逢场作戏。”吴锡浦说着,便要将许佩珍往警卫队营房拉。
许佩珍一挥手,甩开他,把手里的枪塞去吴锡浦手里,“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你一枪毙了她,要么去纪先生那里做个见证,你我一拍两散。”
“这是76号,不是在家里。”吴锡浦小声提醒了一句。
“你是舍不得?”
“这是说的什么话。”吴锡浦竖起一只手,“我对天发誓,再不与她有往来。”
但不管吴锡浦怎么劝,许佩珍就是定了心,要让吴锡浦在76号的院子里一枪杀了这个女人。
如此僵持了十来分钟,也没有人上前来劝说,一来、许佩珍的泼辣人尽皆知,二来、这种事情,旁人去劝也是吃力不讨好。
直到虞若卿赶了来,许佩珍见着虞若卿,一副凶相的面孔才蓦然泛起一丝藏不住的委屈。
虞若卿小声说了句,“吴队长,你先回办公室里去吧。”
“不行,今天这话非在这里说清楚不可。”许佩珍上前便要拦住吴锡浦。
虞若卿轻轻拽了她一把,小声说道:“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就是在这里争了个输赢,在外人眼里也是个笑话。”
“我看谁敢笑我。”许佩珍一拉枪栓。
虞若卿一只手压在她那支枪上,“你再冷静想想,这里可是76号,后边的院子里还有梅机关和宪兵队的日本人。”
虞若卿说着,朝许佩珍身后的人一个眼色,让人把女人带回了车里。接着,又拉着许佩珍去了黎仕邨的办公室。
虞若卿拉着许佩珍进了房间,示意黎仕邨暂且回避之后,与许佩珍在一张沙发上促膝坐下。
许佩珍却很不情愿的说:“要不是阿姐你拉着我,我就当着吴锡浦的面把那个女人给毙了。”
“不过就是个书寓女子,你要杀她还不容易吗?”虞若卿说,“可你就是和吴锡浦置气,也不该在76号这种地方。哪怕是怕人抓去家里,也不至于叫旁人来看热闹。”
“我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许佩珍固执的说。
“你不是给他一个教训,是叫你们夫妻成了人家的笑柄。”虞若卿说,“你也不想想,吴锡浦若是果真让你逼着在这里杀了那个女人,往后他在人前还有脸面吗?”
“他做出这样的事,又何曾顾及我的脸面?”
“就算不顾及面子,这76号还有日本宪兵和梅机关的日本人,你让他们怎么看吴锡浦。”虞若卿说,“说到底,你们两家头毕竟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许佩珍经她这一提点,冷静下来,这才觉着自己确是有些冲动了。
“我给你出个主意。”虞若卿说,“那个女人,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再去告诉吴锡浦,看看他的反应,他若是并不在乎,那他和那个女人便是逢场作戏。你让他认个错,这事便这样过去了。”
许佩珍想了想,点头道:“我听阿姐的。”
虞若卿又问:“吴锡浦和那个女人的事,你是哪里听来的?”
许佩珍没有提到这事是顾婉言告诉她的,只说是自己起疑,便去查了,查到时又发现那个女人昨日离开了会乐里,随后她让手下四处打听,这天上午才查到了下落。
虞若卿是听出她这话里有所隐瞒,便也没再多问,又劝道:“那这事就照我说的办。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这事吴锡浦是负了你,可这般闹下去,到头来不光彩的还不是你吗?”
许佩珍此时已然是冷静下来,虞若卿这些话她是听进心里去了的,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卿姐,我听你的。”
第51章 黄雀伺蝉(上)
这天76号的庭院里发生的事,陈斯珩站在办公室的窗后看得一清二楚,许佩珍的蛮横着实出乎他的意料。这甚至让他不禁揣测,自己会否是被庞禹盛猜透了,兴许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让顾婉言去向许佩珍透口风,而今时的这一幕兴许也在庞禹盛的算计中。
眼下,毋庸置疑,吴锡浦去会乐里见的人不过是个寻常的书寓女子,与重庆方面毫无瓜葛。否则、许佩珍不可能不知道,更不会把人带到76号来这样闹一场。
于陈斯珩而言,眼下麻烦的是,他没有把看见吴锡浦去会乐里的事直接告诉他,而是只告诉了聂辰轩,再让顾婉言把消息透露给许佩珍。他最初如此安排,是想通过许佩珍来判断吴锡浦去会乐里见的是否是重庆方面的人,若果真是,吴锡浦被抓住把柄,必定会针对庞禹盛有所行动,这样一来,便好叫庞禹盛分心应付,不仅能暂时缓解自己的困境,还有机会利用吴锡浦对庞禹盛反制。
而在陈斯珩获悉“茧蜂计划”第一阶段计划内容的现下,起初应急的筹谋已是有些多余,不仅如此,还产生了一个负面因素。
陈斯珩清楚,那个书寓女子多半是没活路的,吴锡浦对那个女人有几分情意还说不准。若不妥善处理,吴锡浦往后一旦知道是顾婉言向许佩珍透露的消息,难免会怀疑这是他有意安排,定然会要记下一笔账在心里,往后便会失去吴锡浦的信任。
一个钟头后,陈斯珩隔窗看着许佩珍的车离开,于是去了警卫队吴锡浦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片狼籍,吴锡浦坐在办公椅上,一双腿翘在桌子一角,仰面抽着雪茄。
陈斯珩叫了一声,“锡浦兄。”
“什么事?”吴锡浦板着一副面孔,嘴里云飘雾绕。
“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吴锡浦不明就里的问:“赔什么罪?”
“前天晚上,庞禹盛在老半斋酒楼给我摆了个鸿门宴,逼着我非去不可。”陈斯珩说,“他说张文勖是左翼分子,逼我替他上门去勒索。结果是被他下了个套。”
“我当是什么事呢,”吴锡浦心不在焉的说,“今早特高课的人把你带走就是这事吧?”
“是庞禹盛的算计,他说张文勖是左翼分子,又以我表妹在张公馆做事,与此牵连来要挟,逼我替他去勒索。随后又派人拍了我进出张公馆的照片,反过来向南野课长诬告我是套取他的情报,暗中通敌。”
“你这是让他吓得没了主张,若是张公馆果真有问题,庞禹盛还会告诉你吗?他那种人,早就去日本人那里显摆他的能耐了。”吴锡浦悻悻然说,“算了,横竖你也是有惊无险,只当是吃一堑长一智。这事你也没连累到我,用不着来向我赔罪。”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这事我的确是该向您谢罪。”陈斯珩说,“那晚、离开酒楼后,庞禹盛又带我去了会乐里弄堂附近,看见了您的车。他说您是在那里和重庆分子接头,还说查到您和重庆那边暗通交易……”
吴锡浦听到此,蓦地从桌上收起一双腿,一巴掌拍在桌上,震着一脸的横肉,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那晚不来告诉我?”
“我被庞禹盛盯牢了,说不定就连电话线都被窃听了。何况,听庞禹盛的意思,您家里也被他监视了。我担心,庞禹盛一旦察觉我向您通风报信,就会提前下手。”
吴锡浦没好气的一句,“你这倒是个好借口。”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斯珩解释道,“我只能告诉聂处长,拜托聂处长来告诉您,以防庞禹盛有所察觉。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让婉言约了您太太,告诉了她,庞禹盛派了人监视您的公馆,还收集了您与重庆那边暗通交易的证据。”
吴锡浦想起昨日聂辰轩的确来提醒过他,只是没有说这消息是从陈斯珩那里听来的。想到此,他对陈斯珩的话也便信了几分,接着又问道:“那我太太是怎么知道会乐里的事情的?”
“我猜或许婉言那里出了错,我叮嘱过她,千万不能对您太太提及会乐里的事,只让她告诉您太太,您的公馆被庞禹盛监视了。”陈斯珩说,“说来也怪我那晚慌了神,会乐里的事对婉言说漏了,她那个人有时候脑子糊涂,多半是忘了我的叮嘱,对您太太说漏了嘴。现在看来,说不定这也是我中了庞禹盛的圈套,没帮着您,反倒给您添了麻烦。”
吴锡浦觉着陈斯珩说的也不像是假话,毕竟、陈斯珩断不可能帮着庞禹盛来算计自己,否则庞禹盛也不会陷害他。要说陈斯珩是故意把自己去会乐里的事透露给许佩珍,他也不必拜托聂辰轩提前来知会自己。
一番衡量之下,吴锡浦心想,若是为此计较,那以陈斯珩的性格,往后再遇上这种事,他一定会要置身事外,再不会想着来通风报信了。想到此,他又向陈斯珩说道:“这事也怪不得你,相反、你这回自己摊上了麻烦,还为了我的事费心,我应当谢你才是。说到底,都是这个庞禹盛太狡猾。”
陈斯珩又一连几声长叹,“都怪我跟婉言说漏了会乐里的事,若是没告诉她,您太太也不会知道。我回去定然要向她问个清楚。”
“算了,想来她也不是诚心,顾小姐本就是个没城府的人,想不到那么仔细也不奇怪。”吴锡浦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你放心好了,这事我不怪你。你也不必再多想了。”
陈斯珩这时又凑近吴锡浦面前,费解的说道:“您说庞禹盛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手里明明就没有筹码,却接连来算计我们,怎么看,他也不是这么草率的人。”
“这我也没看明白。”吴锡浦说,“虽说今天这事,日本人少不了要来训责,可也不至于因此就拿我怎么样,毕竟老子还是这76号的顶梁柱。至于你,既然能从特高课回来,说明你的嫌疑也洗清了,张文勖的左翼嫌疑想来也是捕风捉影,否则特高课那边至少要把你先软禁起来,阻断你的所有联系,派人对张公馆详细调查。”
陈斯珩继续思忖道:“眼下,我被特高课的人从76号带走问话,您太太方才又这么一闹,这两件事要是传出去,对76号想来也有不小的影响,庞禹盛岂不是连黎主任都得罪了?他这么做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你这么一说,倒有些道理。”吴锡浦抠了抠头皮,问道,“这些你对黎仕邨说了吗?”
“我也是刚想到的。”陈斯珩又一脸疑惑,“不过这也有一点说不通,庞禹盛一时间搞出这么多事,这里边除了他自己,对谁都是麻烦,他就不考虑今后在76号如何立足?”
吴锡浦恍然顿悟,一拍桌子,“难不成他是另寻了靠山?”
“这似乎也说不通。”陈斯珩故意说道,“他连您和黎主任都得罪了,在76号还有谁能做他的靠山?”
“这个靠山也未必就在76号。”
“可就算别处寻了靠山,他人终归还是在76号,低头不见抬头见,终归是难立足的。难不成他还能离开76号灵寻去处?”
吴锡浦随口说道:“这种人反复无常,就是再返去投靠重庆那边都不奇怪。”
“不至于吧。”陈斯珩说,“若真是这样,他还有命活吗?”
吴锡浦仔细的想了想,“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不管有没有可能,庞禹盛忽然这么明着算计您,一定是留了后路。”陈斯珩说,“如果监视他,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这事用不着你我操心。”吴锡浦说,“我只要告诉黎仕邨就是了,想来他在这个时候更想弄清楚庞禹盛到底想干什么。”
陈斯珩于此否定道:“若您猜的没错,如此恐怕反倒是救了庞禹盛。”
“这话怎么说?”
“庞禹盛当初就是黎主任策反招募的,假如他再度反水,背叛76号,黎主任在日本人面前恐怕也难辞其咎。黎主任就是为了自己考虑,也会防范于未然,少不了警醒庞禹盛,杜绝此事发生。”陈斯珩说,“与其如此,还不如监视庞禹盛,拿住他的把柄,再告到黎主任和日本人那里,证据确凿,便是任谁也保不了他。”
“那要是我们猜错了呢?”
“如果猜错了,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黎主任了,不然,您岂不是也和庞禹盛一样成了构陷同僚?”陈斯珩说。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所以现在能做的,就是盯死庞禹盛,等着抓住他的把柄。”
吴锡浦用力啜了两口雪茄烟,一想起此前许佩珍给他的难堪,他便越发痛恨庞禹盛对自己的这一步算计。
陈斯珩又借机说道:“只是庞禹盛这人警觉得很,眼下他不难想到您会报复他,只怕是会越发的小心谨慎,要盯牢他恐怕不容易。”
吴锡浦将雪茄横在烟灰缸的上方,让烟灰掉落下去,说道:“这倒不用担心,我有那么多门徒,多的是庞禹盛没见过的生面孔,他就算草木皆兵,我让人轮着监视他,他总不可能都看出来。只要了解他接触的每一个人,接下来就好查了。”
“这我倒是没想到。”
吴锡浦半开玩笑的一句,“你也叫我没想到。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么多算计。”
陈斯珩从这看似的玩笑中揣度着吴锡浦的心思,故作得意的说道:“这年头若没点算计,哪能活下来。再说了,我要这点算计都没有,锡浦兄您还能放心叫我办事吗?”
吴锡浦本就是拿一句玩笑话在试探他,不想他非但没有辩解,反倒是洋洋得意。心想,他虽是脑袋瓜聪明,但毕竟还是城府太浅,连自己这点试探都没看出来,竟是自鸣得意起来了。
吴锡浦理这时又说道:“这回若是报了庞禹盛一箭之仇,有你重赏。”
陈斯珩粲然一笑,“那我就先谢过锡浦兄了。”
“你先别急着谢我。”吴锡浦说,“这事若有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推辞。”
“一定。”陈斯珩笃定的说,“庞禹盛这个仇,我也是非报不可,哪有推辞的道理。”
第52章 黄雀伺蝉(中)
一连两日,多家日伪报刊对岩井公馆连续破坏两处上海地下党联络站大肆报道,刊登的文章中更是提到岩井公馆在此次行动中截获大量情报资料,这令黎仕邨如坐针毡。
岩井公馆虽同为驻沪情治机关,但与特高课、梅机关、以及76号背景不同,其属日本外务省治下。在日本人分而治之的原则下,与76号特工总部非但不是合作关系,更是相互制衡。而相比岩井公馆近来的收获,76号却是因为办事不利,以至此前沪上十二个维新政府要员先后遭军统暗杀,如此境况下,又发生了庞禹盛和吴锡浦的内斗,这令黎仕邨担心日本人会觉着他治下无方。
这天早晨,黎仕邨便将聂辰轩叫到了办公室。
聂辰轩进门看见办公桌上的几份报纸,不免问道:“您叫我来是为了岩井公馆这两日接连见报的事吗?”
黎仕邨没有回答,直接问道:“你认为他们的情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接连查出两处地下党联络站,没有确切的情报根本不可能。”
“说不定是地下党那边出了叛徒。”聂辰轩说,“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此前庞处长策反的谢亮不就是吗?只不过我们运气没那么好,谢亮掌握的情报有限。”
黎仕邨从聂辰轩这话中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说话,就在聂辰轩要继续说下去时,他也是一连摆了两次手。
聂辰轩领会的不再打扰。
黎仕邨在面前来回的踱了几步,又走去窗前,低头望向窗外,许久,才犹豫的问:“你说这事会和庞禹盛有关吗?”
聂辰轩明白他有此怀疑的理由,却是无意将此话说满,只道:“庞禹盛算计陈斯珩和吴锡浦的事,与随后岩井公馆破获地下党联络站的事,这一前一后从时间上来看是有些可疑,但也可能只是巧合。”
黎仕邨对他这话已然是听明白了,聂辰轩话里虽是模棱两可,可他却是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了出来。
黎仕邨于此没有再说,毕竟对庞禹盛的为人他是了解的,若然是因为此前谢亮的事,自己没有维护他的颜面,也没有对吴锡浦任何处分,他以此记恨,将重要的情报交给岩井公馆,也并非没有可能。但尽管他心里这样想,却是没有说出来。
聂辰轩始终没有再说话,他清楚,在这种事上,说对了不讨好,说错了反倒结仇。
黎仕邨清楚聂辰轩的谨慎,于他的沉默已然是有了答案,于是也没有再问。毕竟这事还需寻个机会去试探试探庞禹盛,若果真是他给了岩井公馆情报,事已至此,也只能是给他个警醒,还要替他瞒住宪兵队和梅机关。
在黎仕邨看来,庞禹盛这个人虽说有许多毛病,但也正是因为他的那些毛病,才会与吴锡浦彼此相斗,若是换了一个人来,未必会如庞禹盛这般受他驱使去制衡吴锡浦。
另一边,陈斯珩一连几日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他每晚回到家,头一句便是询问顾婉言有无收到“渔人”新的指示。但时过几日,依旧没有消息,这意味着,苏泽诚还没有再次约见庞禹盛。
陈斯珩这晚回到家里,得到的依旧是同样的回答,这令他不免有些忧心,向顾婉言说道:“已经第五天了,庞禹盛这个人很警觉,时间拖得越长,察觉到吴锡浦派人密切监视他的可能就越大。庞禹盛如果只一两回发现被人盯梢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如果次数多了,他就会觉着始终有人在盯着他。一旦这种心理起作用,就算苏泽诚约见他,他也未必会见了。
如果他提出电话联络,并且使用外边的电话,那吴锡浦根本拿不到他和苏泽诚接触的证据。后续的计划就没法进行。”
“我知道,但计划出了一些问题。”顾婉言说,“苏泽诚被岩井要求尽快筛选破坏联络站时得获的情报。目前没有空暇。”
“会不会是岩井那边看出了破绽,或者出了什么疏漏?”陈斯珩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接下来的事就复杂了。”
“应该不会。”顾婉言说,“整个计划安排的很周密,每一步的衔接也没有出现问题。”
陈斯珩还是不放心,“你能把第一阶段茧蜂计划的所有细节从头至尾再仔细和我说一遍吗?”
顾婉言点了点头,说道:“根据计划,我们的人模仿谢亮的笔迹写了一封密信,寄给了庞禹盛。”
“庞禹盛在谢亮死后收到他的信?怎么让他相信这信果真是谢亮写的?”
“叛徒在判投之前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并不奇怪。为了自保,他们不会把知道的所有情报和盘托出,通常都会有所保留,当作自保的筹码,以备今后可以拿出来谈判,甚至作为和他所背叛的组织谈判的资本。”
陈斯珩猜测道:“所以,庞禹盛会认为,这是谢亮生前交给他所信任的保管的?”
“差不多是这样。”顾婉言说,“我们伪造谢亮笔迹给庞禹盛寄去的信里,让他用两根金条交易情报。”
陈斯珩思忖着说:“以庞禹盛的为人,只要他拿得出来就不会看重这两根金条。情报的诱惑对他太大了。”
“是的。”顾婉言接着说,“我们安排在大东旅社完成交易,庞禹盛拿到钥匙后,在第二天去了谢亮的住宅,在那里拿到了我们准备好的假情报。”
“接着,苏泽诚就利用在岩井公馆的潜伏身份私下联络庞禹盛,拉拢他?”陈斯珩问,“时间这么巧,庞禹盛刚拿到情报,苏泽诚就投来橄榄枝,他就没有怀疑吗?”
“不,苏泽诚拉拢庞禹盛是在这之前。”
“明白了,以庞禹盛的性格,一旦接受苏泽诚的拉拢,多半会觊觎初入岩井公馆便有所建树来表现他的能力。如此,他就算怀疑那封密信,也会冒险一试。”
“没错。”顾婉言接着说,“接下来,按庞禹盛的要求,苏泽诚安排他和岩井秘密会面,庞禹盛将情报交给了岩井,接着又由苏泽诚指挥行动。行动的过程没有出现疏漏,目前为止也没有人怀疑我们布置的联络站是假的。”
“那在假联络站迷惑敌人监视的人都安全转移了吗?”陈斯珩又强调了一句,“确信没有被捕的?”
“确信没有。”顾婉言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岩井公馆的行动是由苏泽诚负责指挥的,并且在岩井公馆还有潜伏的同志配合,每一环都经过缜密安排。已经确认过,在假情报站负责迷惑监视的敌人的同志都已安全撤离,并且都已安排转入地下,无一失联。”
陈斯珩长舒了一口气,在了解了整个经过之后,他心里大部分的担忧总算是排除了。
顾婉言接着说道:“至少目前为止,计划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苏泽诚进一步得到了岩井的信任和赏识,你在76号也暂时解除了危险。庞禹盛就算留在76号,也要时刻提防吴锡浦,总之是顾不上来算计你了。”
“话是没错。”陈斯珩说,“但通过这一次的事就能看出,庞禹盛这个人容易孤注一掷,这种人总会让人出乎意料,防不胜防。”
第53章 黄雀伺蝉(下)
这天晚上,陈斯珩接到一个电话,打来电话的是特高课的堂本英树,虽然电话里说是为了此前的误会向他道歉,请他出去喝酒,但陈斯珩知道,这背后一定另有目的。
顾婉言听见陈斯珩在电话里提到堂本,在他挂断电话后,不免有些担心的问:“是特高课的那个堂本英树吗?”
“是他。”
“这么晚请你喝酒,不会是有别的目的吧?”
“堂本此前对我的态度很是傲慢,不可能为了上次的误会来跟我道歉,更不要说请我喝酒了。”
“那会是因为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
“能推辞吗?”顾婉言问。
“不能。”
“为什么?”
“堂本这样的人突然放低姿态来请我,多半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恐怕真正要见我的人是南野凉子。”陈斯珩说着,问道,“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提过,南野凉子想让我替她监视吴锡浦得事吗?”
“记得。”
“最近,岩井公馆和76号一个出名一个出丑,南野凉子身为特高课的人,恐怕是急于提升76号的办事效率,这就必须清楚的了解76号内部人员的情况。”
“所以她今晚建立可能还是上次的事?”顾婉言不无忧虑的说,“要想个办法推辞才好。”
陈斯珩说道:“想来是没法推辞,我只要这一次再拒绝,南野凉子恐怕就会对我下手。”
“为什么?”
“很简单,我接受了,就是她的眼线。而我拒绝,就成了泄露她意图的隐患。”陈斯珩说话间已然换了鞋,站起身来,一声,“我出门了。”
顾婉言下意识的拉住他的一只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一声,“要小心。”
陈斯珩淡然一笑,“放心吧,至少今晚不会有事。”
堂本英树约定的地方在吴淞路,陈斯珩从胶州路过去一连换了三辆黄包车,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
约的地方是一家日式的料理店,由于已经很晚,门外已然挂起了类似打烊的木牌,但店里的灯光仍旧亮着。
陈斯珩进了店里,自报了姓名,由一位招待引着去了里边。
一处半开放的隔间外,于过道上加了一道屏风,领路的招待在屏风前停下,鞠躬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陈斯珩绕过屏风,便见着南野凉子一袭便装,跪坐在一张矮桌旁,梳着低发髻盘发,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瓶梅枝清酒、一套白瓷酒具,和几碟握寿司。
南野凉子见着陈斯珩,尽管没有起身,却也是微微鞠了一躬,伸手朝向对面的坐席,“请坐,陈先生。”她说话的语气里少了一丝锐气,多了几分柔婉。
陈斯珩亦是鞠了一躬,在南野凉子的对面盘膝坐下,有意问道:“堂本先生呢?”
“堂本君有事先走了。”南野凉子说着倒出一杯酒来,将酒杯递去陈斯珩的面前。
陈斯珩双手接过酒杯,低眉一声,“不敢劳烦南野课长。”
“上回的事还请陈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南野凉子说,“事情我已查清,你不用担心。”
“多谢南野课长。”
南野凉子举起酒杯,“陈先生,干杯。”
陈斯珩浅饮了小半盏,又解释道:“我这人不胜酒力,只好浅酌,还请南野课长见谅。”
“可得出来,陈先生是个非常克制的人。”南野凉子笑道,“我非常欣赏你这样的人。”
“承蒙南野课长抬爱。”
南野凉子面对陈斯珩的拘谨,浅浅一笑,“陈先生不必拘泥,今晚,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喝酒。你只管随意。”
“谢谢。”陈斯珩说,“但我想南野课长深夜叫我来,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吧。”
南野凉子放下酒杯,双手平放在腿上,端正了坐姿,说道:“陈先生还记得上一次我向你提过的事吗?”
陈斯珩也不回避,直言道:“如果南野课长怀疑吴队长,尽可以派人去查,又何必要为难我呢?如果吴队长知道我替您监视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南野凉子摇头笑道:“我想陈先生误会了。我并不需要你去时刻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你在76号可以完全和过去一样,你只需要在有特别的发现时来告诉我。
就像之前,那个叫谢亮的投诚者为什么会死在吴锡浦手里,还有,在那之后,庞禹盛又什么会收集吴锡浦与重庆方面暗通走私的证据。当然,这些你已经不需要告诉我。今后,你要做的,就是把类似发生在76号的事及时的告诉我。”
陈斯珩分明的听见南野两只这回说的是监视“他们”,而非吴锡浦,不免问道:“您是想让我监视76号每一个人?”
“并不是每一个人,而是将76号任何一点反常及时向我报告。尤其是与黎仕邨、吴锡浦、庞禹盛这些身居要职的人所相关的。”南野凉子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而我就是那个旁观者。76号是重要的情治机关,不能因为任何人谋私影响到它的职能。”
“那您就应该立刻处置庞禹盛。”陈斯珩说,“因为从谢亮的事到眼下所有的内斗都是庞禹盛挑起的,他是在制造76号的混乱。”
“庞禹盛的事,我一定会仔细调查。”南野凉子说,“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否接受我的请求。”
陈斯珩低头沉默了一阵,又抬起头来说道:“我已然听了那么多不该听的,想来今晚我若拒绝,便是要自身难保了。”
“陈先生言重了。”
“果真是言重了吗?”陈斯珩可以赌气说道,“如果我拒绝,并且向您保证,我绝不会把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任何人,您会放过我吗?”
“看来陈先生还是不明白。”南野凉子徐徐到处一杯酒来,“如果你拒绝,你该担心的是,吴锡浦会怎么对付你。我已经清楚了吴锡浦的秘密,而他此前只告诉我他有走私生意,却并没有对我说,他是在和重庆方面暗通走私。”
“这似乎是得益于庞禹盛提供的消息。”
“是谁向我提供的消息,这取决于我会怎么向吴锡浦说。”南野凉子狡黠的一笑,“陈先生是聪明人,这个时候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
陈斯珩深深的一息,蹙眉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可以放心,你作为我在76号的眼线,我一定会奖赏你的。”
“不必了,您能给我最大的奖赏就是让我安全的活着。”陈斯珩说,“既然我别无选择,那眼下我就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
“请说。”
“吴队长察觉到庞禹盛最近的举动反常。”陈斯珩说。
“是吗?”
“吴队长怀疑,近日岩井公馆接连查出两处地下党的联络站是庞禹盛提供的情报。”陈斯珩说,“而庞禹盛算计吴队长和我,只是为了搅浑76号这潭水,趁着这个机会,确保岩井公馆的行动不会被76号从中插足。”
“吴锡浦有证据吗?”
“这我还不清楚。”陈斯珩说,“不过我想,目前应该没有证据,否则他该是早就针对庞禹盛了。”
“我明白了。”南野凉子不紧不慢的于酒杯斟满了酒,右手捏起酒杯,左手指尖托在杯底,敬向陈斯珩,“祝我们合作愉快。”
“不如祝我今晚死里逃生。”陈斯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我告辞了,南野课长。”
南野凉子拿起桌上的一只小铃铛,反复的摇了摇。店里的招待闻声而来,将陈斯珩送出了门去。
这晚,陈斯珩回到家里时,已是子夜。
顾婉言听见门外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急忙起身推开门,见着上楼来的是陈斯珩,这才放下心来。
可陈斯珩进了门,屋里的灯光映在他那张深沉的脸,顾婉言又不免担心的问:“堂本英树找你究竟是什么事?”
“不是堂本,和我猜的一样,是南野凉子。”陈斯珩说,“她要我替她监视76号,不只是吴锡浦,而是包括黎仕邨、庞禹盛在内的每一个重要的人物。”
“你答应了?”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陈斯珩说,“好在南野凉子也不希望我会暴露,所以没有让我刻意去监视哪一个人,只是让我在发现那些人有反常迹象时向她报告。”
“我没听明白。”
陈斯珩没有解释,只说道:“表面上,南野凉子的目的像是为了防止76号内斗消耗。但我猜测,有可能是最近岩井公馆的事引起了她的怀疑,所以她要防备那些人过度的内斗影响到76号的职能。”
“你猜测的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顾婉言问。
“凭直觉,可能性很大。”陈斯珩说,“上回在南野凉子的办公室,他只是让我监视吴锡浦,可这一回,他让我监视的范围扩大了。”
顾婉言循着他话里的意思说道:“所以,南野凉子现在真正想监视的是庞禹盛,但她又不希望被你知道她的目的,就故意扩大监视范围。可以看出,南野凉子对76号的人都不信任。”
“我会尽快把目前的情况报告‘渔人’。”顾婉言说。
“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庞禹盛的事尽快了结。”陈斯珩说,“至于南野凉子这事,目前对我来说还没有危险,她既然想利用我,就会避免我在76号漏马脚,应该不会对我有过分的要求。”
第54章 各有算计(上)
等待、从来都是漫长的,而等待的结果若是不尽人意,便又少不了让人觉着,与其如此,这等待不如越发漫长来得好些。
吴锡浦派人密切监视了庞禹盛将近一周的时间,一无所获。
这天晚上,陈斯珩刚回到家,顾婉言便下了楼来,去到他房里,一如平日的问了句,“吴锡浦今天有消息吗?”
陈斯珩摇了摇头,“没有消息,苏泽诚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密约庞禹盛?”
顾婉言皱褶眉头说道:“吴锡浦的人恐怕是没盯住庞禹盛。”
陈斯珩觉出事情不妙,“怎么说?”
“今天中午,苏泽诚约了庞禹盛在霞飞路的一家餐厅见过面了。”顾婉言说。
“这么说,有可能庞禹盛在和苏泽诚见面之前就甩掉了监视他的人。”
顾婉言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庞禹盛本就是谍报出生,反跟踪能力很强。如果他之前就发现自己被跟踪,应该会假装不知道,通过观察,把周围可疑的人都记在心里,既了解跟踪他的人地特征,又不至于对方因为暴露被替换。等到关键的时候,再给跟踪的人一个措手不及,利用环境甩掉他们。”
陈斯珩听了顾婉言的猜测,只觉现下是十之八九,又问道:“苏泽诚还能制造机会和庞禹盛见面吗?”
“很难。”顾婉言说,“庞禹盛如果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应该就不会轻易再见面。何况,苏泽诚今天见庞禹盛就是给他一颗定心丸,让他知道,岩井公馆方面已经通过关系在设法安排庞禹盛调职的事。”
陈斯珩说道:“庞禹盛这个人心胸狭窄,又有野心,若果真让他去了岩井公馆,早晚也会成为苏泽诚的隐患。如果是为解决我当下的困境而给苏泽诚制造一个长期的麻烦,那之前所做的就没有意义了。”
“但眼下我们恐怕也只能从长计议。”顾婉言说。
正说着,书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顾婉言不免一阵紧张,“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陈斯珩走去书桌前,提起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吴锡浦,说是一个小时后,派车来接他。陈斯珩问他是什么事,吴锡浦也没有明说,只让他待在家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
顾婉言在他挂断电话之后,侥幸的问了句,“是吴锡浦?”
“是的,”陈斯珩却并不乐观,“吴锡浦恐怕是没有收获,否则不必这个时候把我叫出去,毕竟监视庞禹盛的结果如何,他不至于要与我知会。他找我多半是别的事商量。”
“这次真是可惜。”顾婉言一叹,“原本计划超出预期,可偏偏最后一步出了变数。”
“这怪我,”陈斯珩说,“是我高估了吴锡浦,也低估了庞禹盛。如果照原计划,由苏泽诚安排,暗中拍下他和庞禹盛见面的照片,再匿名寄去给黎仕邨,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婉言说,“而且那也是一步险棋,黎仕邨为人狡诈,一定会以照片要挟庞禹盛,以求对他控制。这样一来,庞禹盛就难免怀疑苏泽诚,毕竟他们是秘密约见,除了他就只有苏泽诚知道。毕竟吴锡浦的人拍下证据,用不着匿名寄去给黎仕邨的。就算把他们见面的照片匿名寄给吴锡浦,他也有很大可能会追查照片的来源,这会变成一个不受我们掌控的不安定的因素。”
“这么说来,似乎也对。”陈斯珩又揣测起吴锡浦这么晚接他出去的用意,蓦然又想起此前一天晚上被南野凉子约见的事,说道,“也许有件事倒是因祸得福。”
一个小时后,陈斯珩站在弄堂口的道旁,见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朝着自己驶来,于是一只手半遮着车灯的灯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车牌,对车牌上的号码却是没有印象。
不止如此,就连那辆车也不像是私家用的,倒像是出租车。但自从上海沦陷之后,随着燃油的紧张,曾经盛极一时的出租车公司多已关门大吉。按理,如今是叫不到出租车的。
正想着,那辆车已在他面前停下,车后厢的人摇下小半截车窗,说了一声,“上车。”
陈斯珩听出了吴锡浦的声音,随即绕去另一侧的车门,坐进了车里,问了一句,“锡浦兄,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南野凉子忽然说是有重要的事交代,还专门提醒我带你一道去。”吴锡浦面无表情,叫人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思。
“南野课长见我做什么?”
“那就要问你了。”吴锡浦说着,侧过脸来,不露声色的看着他。
“您不会是怀疑我暗中巴结她吧?”陈斯珩哼的一笑,“上个礼拜,她才刚派人把我押去特高课,那件事弄得我一连几个晚上噩梦惊醒,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吴锡浦听他这话,想想也是,如果陈斯珩背着自己巴结南野凉子,那她也不至于派人到76号来抓他,于是又思忖着说:“那这各时候,南野凉子忽然约见我们,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不会是庞禹盛发现了您派去跟踪他的人,又先下手,去特高课把您给告了吧?”
“不会。”吴锡浦笃定的说,“特高课可没功夫来管这种事,日本人巴不得76号的人相互监视,这倒省去了他们的麻烦。”
“那就奇怪了。”陈斯珩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要说南野课长有什么重要的事见您,倒是情理之中。可把我也叫去,能是什么事呢?不会又是什么麻烦吧?”
吴锡浦见他那副俨然惊弓之鸟的神色,说道:“等见了她,自然就知道了。”
“我是让上回的事给吓怕了。”陈斯珩一连叹了几声,就连呼吸也仿佛是缺氧一般接连的几声粗气。
吴锡浦见了,不免笑道:“放心吧,要真是祸事,早让人来抓你了。”
“这倒也是。”陈斯珩又长吁了一口气。
“我说你啊,就是胆子太小,干不了大事。”吴锡浦说,“要不然,我有的是机会给你。”
“这年头,手里有只饭碗,脑袋稳稳当当长在脖子上,我就万幸了。”陈斯珩说,“我可不敢去想什么大富大贵,人各有命,早注定了的。”
吴锡浦听了,也懒得再去理会,心想,好在他是如此,就是有些话对他说漏了,他也不敢传出去。若陈斯珩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反倒是要时刻提防着他为了功利出卖自己。
黑色福特汽车一路行去了虹口的日本人聚集区。
吴锡浦自从陈斯珩说起庞禹盛派人监视自家公馆后,出入相比以往就谨慎了许多,尤其是这晚要去见南野凉子,更是中途在他一处外宅秘密换了这辆此前从倒闭的出租车公司买来的汽车。
车缓缓地驶进一条弄堂,停在一处墙门外,还是陈斯珩第一回见南野凉子来过的地方,从外边看去,就是一幢普通的石库门房子,但墙门里边却是日式町屋的格局。
与上回不同,南野凉子这一次没有准备日式茶,而是用了一套紫砂的功夫茶具。
对于沏茶,她似乎也很了解,循着步骤不急不缓,直叫对面坐着的吴锡浦于等待中渐渐心急起来。
“南野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吴锡浦终是先开口说道,“我是个粗人,习惯了直来直去。”
南野凉子照旧没有说话,将公道杯里的茶汤倒进三只茶杯里,移向吴锡浦和陈斯珩的面前,又如拈花一般捏起一只茶盏来,一番细品过后,这才又不紧不慢的放下茶杯,说道:“吴先生派去监视庞禹盛的人有收获了吗?”
吴锡浦也不隐瞒,直接问了句,“南野小姐叫我来不会是为了问责吧?”
“当然不是。”南野凉子一面沏上第二泡茶,一面说道,“我很想知道,吴先生为什么要监视庞禹盛?”
“我怀疑庞禹盛泄露情报。”吴锡浦说,“作为警卫队长,我似乎有这个义务。”
“我很赞赏吴先生的尽责。”南野凉子从身边拿起一只信封,从桌子的一角轻轻退去吴锡浦的面前,“我想这件礼物,吴先生一定合意。”
吴锡浦费解的打开那只信封,发现里边是一张照片。他将照片取出来,看了一眼,照片上,庞禹盛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边,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在餐厅内拍摄的。
“这张照片是今天中午拍到的。”南野凉子说,“和庞禹盛共进早餐的人叫苏泽诚,是岩井公馆的人,此前,岩井公馆破获地下党联络站的行动就是这个人指挥的。”
吴锡浦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庞禹盛什么时候和岩井公馆的人坐到一张桌上去了。”
南野凉子知道他这是在装样子,故意说道:“我听说,之前庞禹盛策反了一个地下党。”
吴锡浦知道南野凉子说的是谢亮,他没想到黎仕邨没能把谢亮的事瞒住,又或者是庞禹盛在背后的从中作梗。他很清楚,那件事若是被细究起来,自己是少不了麻烦的。
南野凉子看出了他的忧心,继续说道:“吴先生不用担心,我并不是在追究那个谢亮的事。”
吴锡浦勉强的一笑,依旧是没有接话,他依然看出来,南野凉子是捏住了自己这个把柄,这晚不论她说什么,自己都没有推辞的余地,于是索性直言说道:“南野课长有什么吩咐,就明说吧。”
南野凉子满意的一笑,“这张照片,我想正是吴先生想要的。”
吴锡浦此时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南野小姐也怀疑岩井公馆破获两处地下党联络站是庞禹盛给的情报?”他这话说到一半,又看了南野凉子一眼,见她有默认得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处置庞禹盛呢?”
南野凉子说道:“庞禹盛是76号的人,即使要处置,当然也该由黎仕邨来决定。”
吴锡浦对这话是不信的,但这话里的真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沉默的将桌上那张照片收进信封,又捏起信封开口处的一角,轻轻抖了抖,让照片落去信封底,这才将它小心地折了一道,收进口袋里。
南野凉子又问道:“吴先生对此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吴锡浦说道:“庞禹盛泄露情报的事证据确凿,想来任谁也不敢徇私包庇他。”
南野凉子看出他是有意回避,于是直接问道:“吴先生打算怎么感谢我呢?”
吴锡浦料到这张照片不会白得,索性说道:“南野小姐不妨明示。”
“我现在更关心的是,76号如何才能更有效的清除上海的潜在威胁。”南野凉子说,“最近,会有一批电台侦测器材运到76号,还会派遣一个电讯专家,她叫柳波芙,将会被任命为76号的情报顾问。我希望吴队长的警卫队今后能够与她紧密配合。”
“那是一定。”吴锡浦说。
南野凉子又转而向陈斯珩说:“陈先生,我希望今后柳波芙获批的经费在任何时候都会优先发放。”
“一定。”陈斯珩微一鞠躬。
南野凉子站起身来,“今晚打扰两位了。不过,我想今晚的收获应该也让两位不虚此行。”
这晚,吴锡浦和陈斯珩离开后,始终在南野凉子身后陪同的堂本英树禁不住问了一句,“侦察上海地下电台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交给那些中国人?”
“如果什么都要亲历亲为,还要76号干什么?”南野凉子反问道。
“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向黎仕邨施压?”堂本英树不解的问。
南野凉子没有回答,只问道:“堂本君是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昭和十三年。”
“你似乎对这个国家的人还不够了解。”南野凉子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叫知己知彼。你需要放下你的傲慢,去了解中国人,学会用他们的思维去思考,只有这样,才能利用中国人去对付中国人。如果你希望留在特高课,就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了。”
“你并不明白。”南野凉子说,“黎仕邨是76号特工总部的最高长官,他随时都在衡量76号的利益,和他自己在76号的利益。这样的人,是不会尽心替帝国效力的。所以我们需要利用吴锡浦和庞禹盛、沈寒青之间的过节,只要给他和行动队抢攻的机会,他的警卫队一定会鼎立配合柳波芙执行行动。”
“那陈斯珩呢?”堂本英树问。
“陈斯珩作为一个刚进76号的人,就被安排在财务课长这样一个职位,这个人一定有特别之处,也一定是得到了黎仕邨和聂辰轩的信任,一个被信任的人必然会有机会了解很多事,我需要通过这个人去了解黎仕邨。”南野凉子说,“而对于76号,柳波芙将会帮助我随时了解电务处和情报处这两个部门的运作,同时,我也可以通过吴锡浦了解执行行动的情况,以及利用陈斯珩了解他们的财务状况。这样,76号才真正是在我们监控之下。”
第55章 各有算计(中)
吴锡浦这晚回到家里已是凌晨,在院里下了车,见正厅灯火通明,便料到是许佩珍在堵她。
他这边刚进门,便听着里边许佩珍一声吼,“你又去寻哪只狐狸精了?”
吴锡浦蹙眉解释道:“是南野凉子叫我过去交代了一些事。”
“你少来骗我,”许佩珍叫嚣道,“讲清楚,你在外边到底还有几个女人?”
“我的姑奶奶,难不成要叫我赌咒发誓,你才能信?”吴锡浦说话间取出那张照片,摆去茶几上,手指在上边敲了敲。
许佩珍望去照片,“这不是庞禹盛吗?他对面那个是谁?”
“是岩井公馆的苏泽诚。”吴锡浦说。
“庞禹盛怎么会和岩井公馆的人坐到一张桌子去了?”许佩珍忽然想到之前岩井公馆破获地下党联络站的事,猜测道,“难道说庞禹盛和岩井公馆的人做情报交易?”
“不管他有没有,这张照片只要放在黎仕邨的面前,很熟庞禹盛是说不清楚的。”吴锡浦自信的说。
“那还等什么,干脆现在就去交给黎仕邨,派人把庞禹盛控制起来。”许佩珍说着便要去拿枪。
“你等等,”吴锡浦说,“就这么把照片交给黎仕邨,旁人谁会知道这是我查出来的?这张照片可是价值不菲。”
“多少钱?”许佩珍问,“怎么不派自己人去盯庞禹盛?”
“我老早就派人去盯庞禹盛了,可那帮饭桶没一个顶用的。”吴锡浦说,“幸亏盯着庞禹盛的不只我一个人。”
“这张照片不会是从南野凉子那里得来的吧?”许佩珍猜到这里边多半是有条件,“那她想让你做什么?”
“过段时间,她会安排一个电讯专家进入76号,估计是要针对地下电台展开行动了,她让我到时务必鼎力配合。”
“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也觉得。”吴锡浦说,“说不定是南野凉子打算进一步监控76号。”
许佩珍提醒道:“黎仕邨要是看出这里边的名堂,又知道你在替南野凉子做事,一定会对你有所猜忌。”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让黎仕邨知道。”
“那除了你和南野凉子,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吗?”
“还有陈斯珩,他今晚也被叫去了。”吴锡浦说,“不过对他我倒不担心,南野凉子对他也有事交代。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该小心藏着。”
许佩珍又看着茶几上那张照片,“那这照片你打算什么时候交给黎仕邨?”
“明天早上。”
“为什么非得等到明天?”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吴锡浦没有解释,收起照片,装回信封里。
翌日一早,吴锡浦便去了76号,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庭院的中央,自己也没有下车来,只摇下车窗,望着正门的方向点了一根雪茄。
不多时,庞禹盛的车从正门进了庭院,正要驶去角落,警卫队的人却围了上来,拦住了去路。
庞禹盛见着眼前的阵势,走下车来,朝着不远处吴锡浦的车大声说了句,“怎么,这76号如今是成了你吴锡浦的了?”
吴锡浦也不答话,推开车门走下车来,不紧不慢地走去庞禹盛面前,一面走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对折的信封来,两根手指夹着竖在面前,说道:“庞处长,有些事,是你自己交代呢?还是等着我来揭穿你?”
庞禹盛早已察觉到吴锡浦的人在监视自己,他确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就连此前私见苏泽诚,他也事先甩掉了所有跟踪的人。即便是在见面的那家餐厅,他也仔细观察过,笃定没有吴锡浦的眼线,且当时周围几张桌边坐的也都是白俄人。由此,他断定吴锡浦这是故意在诓他。
庞禹盛笑着看了一眼周围警卫队的人,笑道:“吴队长,有什么话就直说,你我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这般大动干戈,是要叫人看笑话吗?”
“庞处长果真是只吃了76号的饭?我怎么听说,庞处长好像去别的锅里也捞着饭吃了。”吴锡浦一声冷笑,“难不成你是觉着76号的饭不香了,又自觉有吕奉先之才,也想效仿?”
说话间,黎仕邨的车进了正门,在两人面前停下来。黎仕邨走下车,一脸阴沉的四下望了一眼,不仅庭院里,庞禹盛让警卫队的人围了,周围的楼里一扇扇窗后也尽是看热闹的人。
“都看什么,不用做事吗?”黎仕邨厉声一句,又走去吴锡浦面前,问道,“锡浦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吴锡浦阴阳怪气的笑道:“那就要问庞处长了。”
黎仕邨看了一眼庞禹盛,见他正要说话,便又转向吴锡浦说:“既然有事情,那就都去我办公室再说。”
吴锡浦却不买账,说道:“仕邨兄,这事恐怕恕难从命。”他一面说着,一面从信封里拿出照片,递去黎仕邨手上。
黎仕邨看着那张照片,与庞禹盛同桌的苏泽诚他并不陌生,此前破坏地下联络站的事不仅让岩井公馆一时名声雀起,也令苏泽诚出了风头,甚至得到了特别嘉奖,这些、黎仕邨都很清楚。故而他即刻便明白了这张照片背后的事。
尽管黎仕邨此刻心里已是怒火中烧,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冷静,平淡的一句,“吴队长,让你的人先散了吧。”说着,又向庞禹盛横了一眼,“庞处长,你到我的办公室来。”
吴锡浦看出黎仕邨是有意替庞禹盛压下这事,丝毫不肯就此罢休,更是从黎仕邨手里一把拿过那张照片高举着,朝庞禹盛质问道:“庞处长,为什么岩井公馆那边刚出了风头,他们的人就和你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黎仕邨看出吴锡浦是铁了心要以此对付庞禹盛,他心里更清楚,不止76号,就连梅机关与岩井公馆也是彼此制衡的对手,这件事如果不能小心掌控,庞禹盛便真真是要在76号待不下去了。而这个时候若是失了庞禹盛,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他一面朝庞禹盛暗使眼色,示意他此事不宜争辩,一面向吴锡浦小声劝道:“锡浦兄,这种事若是让梅机关和特高课的人知道了,只会对我们盯得更紧,我们那些生意的事,只怕是不多分几成出去便难得打发了。我向你保证,此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决不让锡浦兄的辛苦白费。你看怎么样?”说话间,从吴锡浦手中又拿回了那张照片。
吴锡浦听出黎仕邨这话里是在威胁自己,他清楚,自己与重庆方面暗通走私能否做下去,全在黎仕邨的掌握,毕竟货能否离沪是日本人决定的,而决定于此的人又是黎仕邨和聂辰轩的关系。就算黎仕邨这话是危言耸听,此中的利益各分几成,黎仕邨都好顶着他那些后台的名义说了算。碍于此,他也只好顺着黎仕邨的意思。
黎仕邨见吴锡浦没有说话,猜到他已然是听明白呢,于是一声,“都各自散了吧。”说完,朝庞禹盛使了一个眼色。
庞禹盛领会的跟着黎仕邨进了主楼。
黎仕邨进了办公室,便将照片递去庞禹盛的手上,在他看过那张照片之后,又递了一只打火机去他手里,冷漠的一声,“你也不必解释。”
庞禹盛心知,这时再辩解只会适得其反,万一黎仕邨细究下去,证据确凿,只会更加麻烦。眼下、既然黎仕邨有心把这事压下,至少说明他还有心保住自己在76号的一席之地。于是默默地烧了那张照片,扔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你出去吧,日后好自为之。”黎仕邨背对着庞禹盛走去办公桌前。待到庞禹盛出门,这才往聂辰轩的办公室挂了一通电话。
聂辰轩此前是在窗后把庭院发生的事看了个仔细,自是清楚黎仕邨这时叫他去所为何事,于是进了黎仕邨的办公室,便问道:“庞处长没有辩解吗?”
“他是心虚,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辩解什么?”黎仕邨皱着眉头说,“可他毕竟也是我拉来的,这事若是闹大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还是过些时日,把他调去一处虚职打发了了事。”
聂辰轩回了句,“您这是气话吧。”
黎仕邨心知他如此说必有道理,于是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这是气话?”
聂辰轩接着说道:“如今在76号,明面上还能勉强制衡吴锡浦的就只有庞禹盛和沈寒青。可沈寒青偏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又一贯不动声色,摸不清他的底。有个庞禹盛在前边,又有您暗中的支持,沈寒青还能起到一点用处。可若是庞禹盛倒了,要把他推去前边做吴锡浦的对头,且不说单凭他制衡不了吴锡浦,万一他再耍些两面三刀的把戏,暗里去勾结吴锡浦,对您来说,岂不是适得其反?”
“不瞒你说,我正是因此觉着两难。”黎仕邨说,“如今再把情报处交由庞禹盛,我已是不放心。可若是情报处没了他,又不便制衡吴锡浦。”
聂辰轩想了想,说道:“情报处副处长的位置不是还空着吗?不妨从军统投诚的人里边挑一个精明能干的,提拔上来填补空缺。”
黎仕邨思忖了片刻,说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在庞禹盛的身边安插一个人监视,庞禹盛自然会明白此中的用意,往后便会小心做事。”
“而且以庞禹盛的为人,经此一事,必然会想方设法有所表现,重新博得您的信任。”聂辰轩说,“这也未尝不会变成一件好事。”
“可还有一件事,是我眼下担心的。”黎仕邨说,“庞禹盛在76号掌握了太多的情报机密,我担心岩井公馆对他志在必得,万一暗中疏通,日本人那边从中干预,将庞禹盛调离76号,那便是不好办了。”
“这也不难。”聂辰轩说,“您只要将此事告之梅机关,说明此种利害,他们必然会派人与岩井公馆交涉。若是岩井公馆要庞禹盛,那此事便必定会要摆去明面上,岩井公馆也就只能承认此前破坏地下党联络站是窃取了76号的情报。相比之下,孰轻孰重,他们自然懂得衡量。”
黎仕邨听了,一展愁眉,很是欣赏的在他那肩上轻轻一拍,“你果然不愧是智囊。”
聂辰轩谦逊的一句,“辰轩也是受益于主任平日里的教诲。”
第56章 各有算计(下)
这天早晨发生在76号院子里的事,陈斯珩都在办公室的窗后看得清清楚楚,黎仕邨的态度已然显而易见,庞禹盛的事可以料想会要大事化小。
这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陈斯珩仔细一想,又不免觉着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如果没了庞禹盛,黎仕邨便少了一张制衡吴锡浦的牌。
这天晚上,陈斯珩回到家里,将白日里的事告诉了顾婉言。顾婉言对此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于此结果的分析亦与陈斯珩猜测的也差不多。
顾婉言觉出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于是说道:“我最近抽空去见了虞若卿几回,假说担心你在76号与人相处会有不周之处,于是虞若卿话里给了我一些暗示。”
“她暗示你什么?”
“她说庞禹盛和行动一队队长沈寒青都是中统出生,与黎仕邨有些旧交情。还说庞禹盛与吴锡浦矛盾已久,只要不影响76号的大局,那他们之间怎么斗都是他们的私事。”顾婉言说,“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我提醒你,不要因为庞禹盛算计过你,就帮助吴锡浦去对付他。万一事情闹大,影响到76号的大局,就不像寻常的私事那么好解决的。”
“可眼下庞禹盛瞒着黎仕邨出卖情报给岩井公馆,这还能算是私事吗?”陈斯珩说,“黎仕邨就是要制衡吴锡浦,也可以废掉庞禹盛再扶植一个人坐去情报处长的位置。”
顾婉言见着他一副懊恼又不甘的样子,笑道:“没想到你也会赌气说出小孩子的话。”
“我知道,黎仕邨想得到,要再扶植一个人顶替庞禹盛,也未必和吴锡浦对着干,弄不好还是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陈斯珩悻悻的说,“没想到要扳倒一个庞禹盛居然这么难。”
“怎么说他也是76号情报处处长。不过,黎仕邨虽然保住了庞禹盛,也一定不会不会再向过去一样对他信任。,以黎仕邨的为人,多半会安排人在庞禹盛身边监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庞禹盛想来都会有所收敛,应该是顾不上再来算计你了。”
顾婉言一面说着,一面揭开墙边的斗柜上盖着的一张报纸,将下边的一盘叉烧包端去陈斯珩面前的桌上,“包子还是温热的,你要吃不习惯,我拿去楼下再热一热。”
“不用了。”陈斯珩从盘里拿起一只叉烧包,“难得你这么大方,买了叉烧包回来吃。”
“你忘记林曼昕给你送叉烧包的事了?”顾婉言笑说,“这事,虞若卿都告诉我了。我在她面前装作生你的气,说回来定要让你老实交代。”
陈斯珩一面吃着包子,一面说道:“那她一定是告诉你,这只会适得其反,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就得比外边那些狐狸精更精才行。”
“你怎么知道的?”
“一猜就知道。”陈斯珩拿起一只包子递去顾婉言面前,“不然你这么节省的人怎么舍得去买叉烧。”
顾婉言摇了摇头,“是虞若卿送了我一张鸿运斋的卷,叫我去买了叉烧。包子刚蒸好我就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留的。”
“一看你就是不会说谎的。”陈斯珩把叉烧包硬塞去顾婉言手里,“这楼里就只有楼下冯家有两只笼屉,还是用来蒸小笼包的,这么大一只叉烧包,顶多就蒸六只,这里一共五只包子,另外一只一定是你给了冯家的那个小囡囡。”
他说着,又拿起盘子里的一只叉烧包,掰成两半,“分好了,一人两个半。你要不吃,那就都留给你。”
“说不过你。”顾婉言无奈的拿过那半只包子,在一旁的面皮上咬了一小口,又将包子凑近鼻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在有馅的地方咬了一小口。
陈斯珩走去斗柜前,拿起柜上的暖瓶,倒了两杯水,摆去坐上,转而说道:“眼下庞禹盛的事也算告一段落,‘渔人’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目前没有新的指示,第一阶段茧蜂计划还有收尾工作。组织正在安排利用此前被岩井公馆获得的假情报误导敌人,帮助新四军有效应对敌人接下来的清乡行动。”顾婉言说。
“可是敌人得获情报,就会料到我们改变策略,不可能针对假情报来部署。”陈斯珩说。
顾婉言解释说:“没错,但眼下敌人的清乡行动近在眼前,敌我双方调整部署的时间都有限,拖延的越久,相对于敌人更不利。因此,敌人有很大可能会参考假情报模拟我们的部署调整,以此来制定针对性的计划。从根源上来说,敌人不会抛开得获的假情报,这样一来,不管他们怎么制定计划,都始终在我们的预测范围。
而且,在谍报对抗中,没有万无一失,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争取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陈斯珩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杯壁,依然有些烫手,他于是又放下手里的小半只包子,“我有件事需要向‘渔人’汇报。”
“是什么?”
“最近两天,聂辰轩给我看了不少情报,主要是伪上海特别市政府的经济改革计划,和一些商业情报。”陈斯珩说,“他让我协助他详细分析,用于76号名下的贸易公司参考。不过,从目前我所接触的资料来看,聂辰轩真正的目的更像是要利用经济改革正式推行前的这段过渡期,钻其中的空子来牟取暴利。但我猜他应该没有这种胆量,这背后恐怕是黎仕邨的意思。”
顾婉言提醒道:“要防备他们拿你做炮灰。事关上海经济,日本人一定会介入其中,万一他们钻空子出了事,黎仕邨和聂辰轩为了自保,就有可能把事情都推到你身上。”
“这倒未必,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黎仕邨就算想拿我做挡箭牌,日本人也没那么好骗。何况这种事靠的是人脉和本钱,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样我都没有,就算他们推到我头上,也没人会信。”陈斯珩说,“但就算如此,万一出了事,我被牵连进去也是难免的。弄不好,日本人拿我杀鸡儆猴也不一定。”
“最好是能有办法回避。”顾婉言忧心的说,“不过聂辰轩既然已经找了你,你也已经接触到了情报,想来是不可能给你回避的机会。”
“也不是就只有回避这一个办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
“利用南野凉子。”陈斯珩说,“我准备把这事私下告诉南野凉子,她既然需要我在76号替她监视黎仕邨这些人,就不会让我失去他们的信任,自然会妥善处理,避免我被黎仕邨他们怀疑。而这样一来,万一出事,南野凉子就是我开脱的后路。”
“那万一南野凉子牺牲你这颗棋子对付黎仕邨呢?”
陈斯珩于此否定道:“她不至于去扳倒黎仕邨。黎仕邨眼下对日本人大有利用的价值,更何况他有特高课和梅机关的高层做后台,彼此之间有着复杂的利益关系。南野凉子是个聪明人,她只不过是特一课的课长,她不可能去扳倒黎仕邨,让她的上司对她猜忌。
南野凉子监视黎仕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掌握他的把柄,以便日后必要的时候好对他驱使。所以,我这一次把这么重要的消息传递给南野凉子,我对她的价值便是不言而喻,于棋手而言,一颗有价值的棋子必定会要本能的去力保。”
他说着,又浅浅一笑,“只不过,在由人组成的棋局里,棋手与棋子是没有绝对的区分的。”
顾婉言于他自信中稍许的放下心来,对于他的分析,她也很认同。
“我会尽快通过老范向‘渔人’报告这件事。”
陈斯珩擦了擦手,从书桌下方的安格里取出两页折叠的纸,递去顾婉言手里,“这上面是我最近每晚回来根据聂辰轩让我接触的情报做的总结,备注了一些我个人的分析,也许会有用处。”
“我会一并让老范转交。”顾婉言说着,又转而问道,“你和那个林曼昕最近还有往来吗?”
“有些天没接触了。”陈斯珩问,“为什么忽然问起她?”
“没什么。”顾婉言提醒了一句,“还是那句话,尽量避免与军统的人接触。此前不止一次发生过军统利用日本人破坏我们地下组织的事。如今虽然国共合作,但国民党中的顽固派始终坚持利用日本人来打击我们。”
陈斯珩于此并不感到意外,冷哼了一声,“畜生就是畜生。”
“你一定要小心,决不能让任何人猜到你的身份。”顾婉言说,“更要避免和林曼昕接触。”
陈斯珩面对顾婉言一再的提醒,不免觉着她这话里似乎还有其他的担心,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顾婉言摇了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顾婉言拿起一只包子,递去陈斯珩手里,有意回避的笑道,“是我做的包子好吃,还是林曼昕做的好吃?”
陈斯珩一笑,没有说话。他看得出顾婉言这是有意在回避话题,但她避而不说的事究竟是什么,却也无从猜测。
第57章 行于黑夜的人
黎仕邨尽管是把庞禹盛出卖情报给岩井公馆的事压了下去,但吴锡浦却暗中叫此事在76号传得人尽皆知。加之情报处接连的人事变动,庞禹盛的手下,除了以往的亲信,许多都刻意与之疏远。
庞禹盛了解黎仕邨的为人,心里清楚,他这回就算放自己一马,也不会再信任自己。如今他还能相信的人也就只剩了沈寒青。
这天夜深,庞禹盛辗转反侧,终是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小步轻声的下了楼,在沈寒青的门上轻轻敲了敲。
门下的缝隙透出一道光,不多时,门开开来。沈寒青见着庞禹盛,没有说话,反身回了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摆去墙边的一张八仙桌上。
庞禹盛进了屋,只觉是有些闷热。眼下原本秋意渐起,夜晚风凉,可沈寒青这屋里的窗子却紧闭着,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房间里更是弥漫着一股宛然旧木头的气味。
“怎么也不开开窗子通通风?”庞禹盛从八仙桌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来。
“习惯了。”沈寒青倒了两杯威士忌。不等他递过去,庞禹盛便已然伸手拿起杯子,皱着眉头一口喝了下去。
沈寒青于是又在他那杯里倒了小半杯,直言说道:“这一回你可是栽的不轻。黎仕邨到底是老狐狸,他对情报处这么一番人事调动,叫你成了孤家寡人,往后你要想防着吴锡浦,就只能老老实实对黎仕邨惟命是从。”
“这些我还看不出来吗?”庞禹盛刚要拿起酒杯,沈寒青便伸手压住了杯口。
“酒解不了仇,醉了也只是自欺欺人。”沈寒青说,“还是多想想这回失在何处吧。”
“时运不济,造化弄人。”
“我看不尽然。”沈寒青手里的杯子悬在面前,“依我看,你要不是多此一举去算计吴锡浦和陈斯珩,说不定你如今已是身在岩井公馆了。”
“谁能想到会弄巧成拙。”庞禹盛懊恼的说,“要说失误就失误在我和苏泽诚见面被人拍了下来。这事说来也奇怪,我明明甩掉了跟踪的人,在餐厅里也仔细观察过周围,从那张照片拍的角度来看,拍照片的应该是个白俄人。难道吴锡浦还雇了白俄人?”
“眼下再想这事已然没有多少意义呢。”沈寒青说,“你还是多想想今后怎么防备吴锡浦。”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庞禹盛说,“我虽说得罪了吴锡浦,但你没有,这个时候,你有必要和我疏远,寻个机会向吴锡浦暗中示好。”
“你是想让我从吴锡浦那里试探消息,万一他要对付你,好早做防备?”
“我现在能想到的也就这一个办法了。”
“这未必行得通,且不说吴锡浦会不会相信我,就说以黎仕邨的多疑,要是知道我暗里向吴锡浦示好,恐怕我的境遇会更糟。”沈寒青说。
“这么说来也对。”庞禹盛说着,又问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沈寒青喝着威士忌,细细的想了一阵,说道:“我不如一面假装和你疏远,一面去接近陈斯珩。
这个陈斯珩虽说与吴锡浦关系不一般,但眼下重用他的人是聂辰轩,且我听说他的未婚妻和黎太太也有交情,我与他接近,黎仕邨应该不会多心。这样一来,既能套取一些吴锡浦那边的消息,又不至于惹黎仕邨怀疑。”
“这倒是个办法。”庞禹盛又说道,“你我当年在党务调查科时就是同僚,如今我能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我又何尝不是。”沈寒青说,“早知道在76号这么窝囊,当初就不该信了黎仕邨。现在不说日本人像盯狗一样盯着我们,还要被黎仕邨利用,做他的垫脚石。”
“谁说不是呢,在中统给人当狗,想着投靠了黎仕邨能出人头地,结果还是人家的一条狗。”庞禹盛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也只是叫自己不痛快。”
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威士忌,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衣服,转身朝着身后摆了摆手,懊恼中沉默的走了。
沈寒青在合上没后,关了灯,走去窗前,拉开两扇对开的窗帘,一片阴冷的月光滑泻窗台。他见着那片月光,即刻又将窗帘拉上,只留了一道缝隙,宛然是避火的老鼠一般避开那透进的一丝寒光,仿佛被那光照见,随时便会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眉心。
翌日傍晚,沈寒青离开极司菲尔路76号,朝着平日里陈斯珩回家的方向行了一段,将车停在了路边。直至从后视镜里见着陈斯珩,这才下了车,朝他招了招手,也没有说话。
陈斯珩不明就里的走上前去,“沈队长,有事吗?”
“陈先生,我送你一程。”
陈斯珩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
沈寒青玩笑道:“大家都是同僚,你该不会是躲着我吧?”
“沈队长说笑了,那就多谢了。”陈斯珩拉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坐进车里。
沈寒青将车开了一段,见陈斯珩也没有开口,于是说道:“今日其实是想请陈先生吃饭,聊表谢意。”
陈斯珩不免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如今76号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吴队长面前的红人,想必吴队长对你说过,我和庞处长有些私交。”沈寒青说,“庞处长与吴队长积怨已久,你没有因此对行动一队申领的经费搁置、拖延发放,我心里自然是感谢的。”
“沈队长客气了,这本就是分内的事。”陈斯珩说,“不说我与沈队长素无仇怨,就说在公事上,我也不敢违规。”
沈寒青又试探道:“那陈先生就不担心会得罪吴队长?”
“不至于。”陈斯珩说,“行动队申领的经费是执行任务所需,我还没有那个胆量在此中作梗,就算谁与沈队长有矛盾,也不至于因此就来怪罪我。”
“陈先生处事果然稳当,难怪黎主任放心把财务科交给你。”
“我这人没多少志向,只求端稳手里这只饭碗。”
“你这话就谦虚了,以你如今在76号的关系,更上一层楼想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世上什么都是有代价的。”陈斯珩递了一根香烟去沈寒青手里,一面掏出打火机点了香烟,一面说道,“在76号,每一个位子都有人在争,我若也去争,便少不了树敌,这树敌多了,哪里还能吃得好饭,睡得好觉?如此不要说更上一层楼,就是连升三级又有什么意思。”
“听你这话倒是看得通透。”
“不瞒沈队长,过去我也是住着洋房,出门有人给我开车的。”
沈寒青附和的一句,“陈先生以往的家世我有所耳闻。”
陈斯珩接着说道:“可到头来,说没了就没了。那之后我便看明白了,人活着,不为别的,就是四个字。”
沈寒青饶有兴趣的问:“哪四个字?”
“及时行乐。”陈斯珩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我管教严厉,别人家那些小开成天吃喝玩乐,我却被逼着读书、做事,过得跟个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在公司里从个小职员一步步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想着能从我父亲手里接过生意,没人好再来管束我,结果到头来,一场变故,什么都没了。此前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也敌不过老天叫你一无所有,想想便觉着不值当。”
“理解。”沈寒青又附和了一声。对于陈斯珩的事,他早有打听,于他这些话,还有他这般消极并不怀疑,转而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你以往吃的那些苦,恐怕今时你也不会得聂处长器重。”
“那倒是,这也算老天垂怜。”陈斯珩说,“所以,我是想明白了,人活着,不愁吃穿用度,手里再有几个闲钱,偶尔快活快活,这便该知足了。何必为了功利去劳神?说句不好听的,到头来万一也落得个庞处长的境遇,只怕是悔不当初,何必呢?”
“这倒也是。”沈寒青笑了笑,“可说到底,你有聂处长的器重,又有吴队长的关照,这已是旁人没有的。”
“所以,于聂处长、于吴队长不利的事,我定然不会去做。”陈斯珩说,“如今我在76号只需守着规矩做事,不说多个朋友,至少不会树敌。”
沈寒青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告诉自己,他不会替人去对付聂辰轩和吴锡浦,但也不会为了他们去对付谁,于是说道:“今天我是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沈队长谬赞了。”陈斯珩惭愧的一笑,“这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些没出息的话罢了。”
“哪里、哪里。”沈寒青转而说道,“前边不远就是罗威饭店,不知可否赏光一道吃晚餐。”
“沈队长不必客气。”陈斯珩推辞道,“说句实话,眼下庞处长和吴队长的事方了,你我此前立场不同,只消心里明白,往后彼此不相为难便好,明里还是避嫌为妙。”
“说的也是,弄不好叫人以为你我暗里勾结谋私,各自都说不清楚。”沈寒青转而问道,“陈先生家住哪条路上?”
陈斯珩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胶州路,有劳沈队长了。”
“小事情。”沈寒青心里一丝庆幸,他看得出,陈斯珩是有意与自己结交的,只是碍于吴锡浦的误会,不想叫这事摆到明面上。
沈寒青想着,如今庞禹盛已是失势,以吴锡浦的为人,难保不会连带暗算自己,这个时候能与陈斯珩结交,往后给他些好处,旁敲侧击的探听些消息早作防备总不是难事。
第58章 偏执
一连几日,陈斯珩几乎每晚都与聂辰轩工作到深夜。
这天晚上,十点,于经改的分析预测告一段落,陈斯珩走去窗前,伸了一个懒腰,无所顾忌的大声打了个哈欠。
聂辰轩一面将桌上的资料锁去保险柜里,一面笑道:“斯珩啊,这回你可是帮了大忙。”
陈斯珩转过身来,伸手从一侧窗台上端起方才放下的杯子,说道:“哪里,我不过就是给您打个下手。”
“你又谦虚了。”聂辰轩端起桌上的咖啡,玩笑的一句,“总这么谦虚,不知道的只当你是虚伪。”
“我这哪里是谦虚,事实如此,不敢居功。”陈斯珩一笑,“再说了,横竖您也不会亏待我,我若是再狂妄自大,遭您嫌气,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看你是越发油滑了。”聂辰轩伸出食指朝他点了点,又严肃了几分,提醒道,“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陈斯珩不等他细说,便接过话来,“您放心,我是知分寸的,这事、一个字也不敢说漏。”
聂辰轩微一点头,“眼下还有件事要交给你。”
“什么事?”
“这回的事,说白了,是利用新政府在上海推行经济改革的机会从中钻空子。不论是于新政府还是日本人,确保上海经济的稳定都是重中之重。我们眼下所做的事风险不小,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是黎主任也脱不了麻烦。”聂辰轩说,“但若是能把纪钦昀也拉进来,那就算万一出了差错,也连带一众,这便有了斡旋的筹码。”
“那我能做什么?”陈斯珩问。
“吴锡浦知道这事之后,多半会从你这里打听。”聂辰轩说,“你只管告诉他此中的厚利,到时,他一定会动心。”
“既然如此,您何不亲自告诉吴队长呢?这样不是还卖了吴队长一个人情吗?”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聂辰轩接着说,“在这件事上,分吴锡浦一杯羹的目的,是要借他拉纪钦昀入伙。”
陈斯珩此刻已然听出了聂辰轩的用意。毕竟、吴锡浦也是76号的人,万一出了事,还是唯有黎仕邨这个76号的头目来担着。可若是把纪钦昀也牵扯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尽管陈斯珩此刻已然猜到,聂辰轩是想让他利用吴锡浦帮着拉纪钦昀入伙,却还是故作不知的问了句,“那我该怎么做?”
“吴锡浦了解你的长处,也清楚你的为人,此中的风险与收益,他多半还会仔细来问你。”聂辰轩说,“至于接下来怎么才能让纪钦昀入伙,具体的,我想就不用我教你了。”
“可这万一要是出了事……”
聂辰轩打断了他的话,“之所以要拉纪先生入伙,是因为黎主任和纪先生在日本人和新政府中各有人脉关系、利益瓜葛,并不重合,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陈斯珩领会的答道:“明白了。”
聂辰轩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根五两的金条,塞去陈斯珩的手上,“事成之后的好处可不止这一点。这种机会本就难得遇上一会,冒点风险,何乐不为?”
“我明白了。”陈斯珩点头一笑,将那根金条收进口袋里。
于陈斯珩而言,这正是一个接近纪钦昀的机会。自从上回吴锡浦带他见过纪钦昀之后,他就想着,哪天还能再设法接近纪钦昀,却不曾想,如今聂辰轩倒是给了他这个机会。
这天晚上,陈斯珩回到家,将聂辰轩交代他的事告诉了顾婉言。
顾婉言在听说之后,问了句:“那你有可能接触纪钦昀吗?”
“眼下还说不准。”陈斯珩说,“眼下这事极为繁琐,吴锡浦要说服纪钦昀,恐怕还是要靠我去细说这里边的利害,只不过是见一回还是见几回,这就要看纪钦昀身边有没有他可信又内行的人了。”
顾婉言担心的说:“我看还是我去拜托虞若卿,看看她能不能让黎仕邨安排其他人。”
“为什么?”
“总之,要避免接近纪钦昀,尤其是这段时间。”顾婉言说。
“你好像有事瞒着我。”陈斯珩说,“之前,你一再提醒我避免和林曼昕接触,好像也是有话藏着。”
“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陈斯珩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猜测着问道,“你既让我回避林曼昕,又叫我避面和纪钦昀接触,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顾婉言清楚,以陈斯珩不难猜出此中的关连,于是索性告诉他说:“我们收到重庆地下组织获取的情报消息,纪钦昀在军统最新的暗杀名单上。”
陈斯珩立刻明白了顾婉言的用意,说道:“你是担心我接近纪钦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军统对他实施暗杀而被误伤?”
他这话到一半,又觉着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转而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顾婉言也不想再隐瞒,“我们知道,几年前,是因为纪钦昀与日本商人勾结,升恒纺织公司倒闭是因为他们的算计。”
陈斯珩深沉的说道:“那你们或许也知道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顾婉言看得出,他已然清楚此中的真相,于是也不再隐瞒,“我们知道,你父亲的死和吴锡浦有关。当时中统并没有掌握你父亲参与地下工作的切实证据,只是因为怀疑,便利用纪钦昀指使吴锡浦威胁你家里的厨娘,暗中下药,制造了你父亲心脏猝死的假象。”
“你们是怎么查到的?”
“在你父亲遇害后,我们就发现你家里的厨娘失踪。”顾婉言说,“后来我们找到了她,得知是吴锡浦抓了她的女儿,威胁她替他办事。”
“那后来呢?”
“我们原本打算将她保护起来,借助舆论公开整件事的真相。”顾婉言说,“但我们始终没有查出她女儿的下落,她因此始终不敢做证,后来就连她也从我们安排藏身的地方失踪了。”
“我当年收到一封匿名信。”陈斯珩说,“我那时就猜到是她,我父亲心脏病突发送往医院的当天,她就不知去向。不止如此,我后来回到家,发现我父亲那天用过的茶具被洗干净了。”
“她也是没有办法,吴锡浦抓了她的女儿,她被逼无奈。”
“这我看得明白。”陈斯珩说,“如果我没猜错,你除了是我的搭档,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防止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贸然报仇。”
顾婉言没有回答。
“其实你们多虑了。我既然能隐忍这些年,就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冒险。”陈斯珩说,“你可以报告‘渔人’,我不会错失任何一个报仇的机会,但我也不是莽撞的人,我不会为了报仇鲁莽行事,更不会因为我影响茧蜂计划。”
“那你有什么打算?”
陈斯珩说:“纪钦昀深居简出,他的公馆又戒备森严,但如果我能接近纪钦昀,就有机会了解他的习惯,更甚至了解他的行程安排。”
顾婉言听出了他的用意,“你打算和军统合作?”
“未必需要合作。”陈斯珩说,“林曼昕只要知道我有机会出入纪公馆,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探听。到时候,我只需透露给她就行了。”
“我不赞成。”顾婉言说,“这太冒险了,纪钦昀的行程安排一定非常隐秘,如果你刚接触他不久,他就遇刺,那他们头一个怀疑的对象就会是你。”
“我自有安排洗脱嫌疑。”陈斯珩说。
“不管是什么办法,这样做都太冒险了。”顾婉言严肃的说,“你对地下工作还没有深入的了解,更不了解军统的人,在没有充分准备的前提下,任何一次冒险的接触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陈斯珩却不耐烦的一句,“你不要忘了,当初夏逸清答应过我,你们不会对我指手画脚。”
“但不包括由着你去冒险。”
“我说了,我在走每一步之前都会考虑周全。”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你以为的周全未必就是真的周全。”顾婉言不满的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这么偏执?”
“我不想和你争,总之,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陈斯珩说,“这一次,纪钦昀必须死。”
顾婉言调整情绪,冷静下来。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要说服陈斯珩放弃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尽量了解他的想法,将此详细的报告上级做出下一步安排。她一改方才的严肃,语气也温和了许多,“那你能告诉我,你打算事后怎么洗脱嫌疑吗?”
陈斯珩看出顾婉言已然有所妥协,于是将此刻的想法告诉了她。
顾婉言思忖了一阵,说道:“如果是照你说的计划,还需有些铺垫才行,我会先想办法帮你。但这并不代表我认同了你的一意孤行,这件事我会尽快报告‘渔人’,具体如何安排,必须听从组织的决定,这一点,你能答应我吗?”
陈斯珩深沉的一息,回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前提是,你们的决定有充足的理由能说服我。”
第59章 交际
这日、礼拜天,陈斯珩跟随吴锡浦去了纪公馆。顾婉言在他出门前便给虞若卿挂了一通电话,说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觉着无趣,若是虞若卿空闲,便想前去拜会。
虞若卿正巧近些时日忙于替黎仕邨交际,久未与顾婉言小聚,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方美颐和许佩珍也约了来,借着喝茶、打牌的光景,彼此亲近亲近。
方美颐接到虞若卿的电话,得知他也约了顾婉言,于是特意让司机先去了胶州路的云香里接顾婉言,这才往黎公馆去了。
顾婉言上了车,见着方美颐,便一脸欢喜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来,“真不好意思,还让美颐姐来接我。”
“这是说的哪里话。”方美颐故作责怪的说,“才一阵子没见,你和我竟这般生分了。”
“怎么会呢?”顾婉言娇嗔的嘟了嘟嘴,“我见着美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方美颐见着她与以往有些不同,“你过去可没这些小动作,不过倒是讨人喜欢。”说话间,神秘的一笑。
顾婉言红着脸羞涩的说:“斯珩喜欢我这般与他撒娇,日久便是不自禁了。”
方美颐笑着一叹,“陈先生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想来这一阵子没见,你们两个人的感情该是越发好了。”
顾婉言却没有接话,眉宇间反倒隐隐一丝愁怨。
方美颐看出她有心事,也猜得出她因何而愁,于是说道:“婉言啊,你拿我当阿姐,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若听着心里不痛快,也别怪我。”
“怎么会呢?”顾婉言说,“美颐姐说什么都定然是为我好的,我心里自是明了。”
“那我可就说了。”方美颐托起顾婉言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轻声细语的说道,“这男人呐,都是喜新厌旧的,就算他是个规矩人,也防不着哪个狐狸精要来勾搭。我见你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就没有想过结婚吗?”
“也不是没有打算,可总是一回回的遇着事耽误了。”顾婉言委屈的说,“尤其前些时日,斯珩让日本人带去了特高课,那一阵子,连我也跟着他整天惶惶不安的,便也没了心思再去想结婚的事。”
“那件事终归是个误会,都过去了。”方美颐说,“眼下是时候考虑了。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张结婚证,有了它,你和陈先生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别的女人再要想和陈先生勾搭,那就成了下作的贱货。可你们要没有这一纸婚书,任谁与陈先生暧昧,那也是与你公平竞争,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这我倒没想过。”顾婉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美颐接着劝道:“总之,找个机会好好跟陈先生商量商量,把结婚这事定了。”
顾婉言腼腆的点头一笑,“我记住了。”
这天、顾婉言和方美颐到黎公馆时,许佩珍已然先到了,逢着天气爽朗,与虞若卿在后院里喝茶。
许佩珍回头见着两人,故作责怪的一句,“你们倒是结伴来得不慌不忙,叫我们在这里一阵好等,这若是有酒,定要罚上三杯。”
方美颐故作委屈的说道:“佩珍姐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可是想着婉言妹妹出门不方便,怕阿卿姐等得急,特意去接她,这才来晚了。”]
方美颐说这话是要让虞若卿觉着,她与顾婉言结伴来,并非私下有多少交情,而是因了知道顾婉言和虞若卿交好,才借着这个机会来讨好虞若卿的。
虞若卿于此自然看得明白,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这里今天总算是热闹了一回。如今你们是各有事忙,难得聚一聚,今天可说好了,都得吃过晚饭才许回去。”
几人聊了一阵,只觉这喝茶聊天有些单调,于是又照例是去花厅搓起了麻将。
打了两圈麻将,许佩珍忽然向顾婉言好奇的问起,“婉言啊,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实在是难受,说出来,你可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顾婉言一笑。
许佩珍接着说道:“我听锡浦说,此前有个电务处的小姑娘和斯珩好像走得很近,你可得小心。这男人呐,可得盯紧了……”
虞若卿故作咳嗽了一声。
许佩珍却没有觉出她这一声咳嗽的用意,只管继续说道:“上回锡浦就是让个小狐狸精给勾搭了,要不是……”
顾婉言生怕她说出那事是自己告诉她的,连忙低头一连咳了几声。
许佩珍这才想起,此前是答应过她,那事不外去说的,于是又转而说道:“电务处那个狐狸精的事,你要是为难,我就让人把那个女人给做掉。”
顾婉言连忙抬起头来,“这不至于。”
许佩珍愤愤的一句,有什么至于不至于的,那种女人就不该留在世上。”
“斯珩和他也没什么,平日里回到家也少出门,都是陪着我,想来与那个林曼昕是没什么。”顾婉言故意将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
许佩珍说道:“要真是你说的这样,你也不会一脸愁容了,要我说,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能忍。”
顾婉言故作尴尬的勉强笑着,宛然是没了主意的一阵沉默。
虞若卿心里清楚,许佩珍所以一再说起这话题,无非是因了此前吴锡浦外边风流的事叫她失了面子,如今寻着陈斯珩的事来说,自以为会让人觉着这种事也不是只发生在她的身上,而是任谁都有可能遇上的。
虞若卿知道许佩珍的脾气,这个时候,她不想一而再的去打断她的话,毕竟眼下,吴锡浦对黎仕邨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此中的关系容不得一丝微妙。于是她借着吃牌的机会,朝上家的方美颐使了一个眼色。
方美颐自是明白,虞若卿是想叫她想个法子把这话题绕过去,但若是就这样插进话去换个话题,又未免太明显,难免惹得许佩珍不高兴。可若是置之不顾,又少不了会让虞若卿觉着使唤不动她,也是要叫虞若卿心里不痛快。
方美颐稍作思量,对顾婉言说道:“我也觉着佩珍姐说的对,这种事忍不得。只是,你可不好为了这事去和陈先生不痛快,这药还需对症才好,最好是叫那个女人知难而退。”她说话间又看了一眼虞若卿。
虞若卿接过话来,“婉言啊,你放心,我会让人去警告那个林曼昕的,她若是知趣,定然不会再和陈先生往来。”
顾婉言粲然一笑,“谢谢阿卿姐。”
“这点小事,谢什么。”
“要我说,这个陈斯珩也没什么好的,婉言你啊,倒不如干脆另寻一个更好的。”许佩珍一面摸牌,一面说,“只要你有这意思,我们都好给你介绍的呀。”
虞若卿一听这话,立时插进话来,“佩珍就是爱开玩笑。婉言啊,你可不能当了真。”说话间,刻意朝许佩珍使了个眼色,话里有话的一句,“我听仕邨说,陈先生确是个人才。”
她说着,又转过头去,朝顾婉言说道:“他们近日是公务繁忙,陈先生若是晚回家,你可不能多想,更别去追问他,这可是会让男人烦的。”
许佩珍由她这话忽然想起,眼下的事,陈斯珩是有大用处,她若是拆散了顾婉言和陈斯珩,被人心里怪罪是小,万一陈斯珩因此扰了心绪,出个什么疏漏,那可就事大了。于是又赶紧的说道:“姐妹之间开开玩笑嘛,婉言又不会介意的,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我还能不知道吗?”
顾婉言故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时,方美颐又于一旁适时的寻了些趣事来说,才终是将这话题聊远了。
第60章 铺垫
这日上午,陈斯珩跟着吴锡浦去了纪公馆。恰逢纪钦昀这日起晚了,两人到时,纪钦昀还在吃早餐。
纪钦昀见着吴锡浦,招呼道:“坐,早饭吃过吗?”
吴锡浦一面寻了张餐椅坐下来,一面回了句,“吃过了。”
纪钦昀见陈斯珩依旧是站在吴锡浦的身后,于是说了句,“他我见着面熟,是在哪里见过?”
陈斯珩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此前有幸与纪先生一道吃过晚餐。”
“噢,想起来了,你也坐。”纪钦昀招呼道,“再吃些吗?都是刚买回来的。”
“谢谢纪先生,我已经吃过了。”陈斯珩见着纪钦昀对自己的态度与上回大相径庭,猜测多半是吴锡浦已将眼下着手之事说与了他知晓,见着有大把的钞票可赚,于是也便不似上回的冷漠。
“我记得你是叫陈斯珩?”纪钦昀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陈斯珩微一点头。
吴锡浦也从旁说道:“斯珩确是个人才,尤其是在商场上,就连仕邨兄和聂辰轩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纪钦昀看得出,吴锡浦这般的抬举陈斯珩,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入伙他们眼下的事,于是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说道,“我知道,聂辰轩是个顶有商业头脑的人,果真能叫他欣赏,必定是有不凡之处。”
方才坐下的陈斯珩也随之起身,谦虚的一句,“您过奖了,斯珩受之有愧。”
纪钦昀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他的话本是个试探,既赞赏了聂辰轩又夸赞了陈斯珩,若是常人,就是谦虚,也多半只会一句受之有愧。可陈斯珩却刻意在回话中加进了自己的名字,叫这谦虚的话只关乎自己。由此,纪钦昀看出他是个心思细腻且谨慎的人。
纪钦昀吩咐管家让人在书房准备了茶点,这才离了餐厅,往书房细谈。
这书房倒是满屋的书香气,沿着墙壁排列的书柜里整齐罗列着各种书本。这房里的桌椅摆设也是一尘不染,像是时常有人于此出入,只不过,那些书本上蠹鱼留下的斑迹却又随处可见。
纪钦昀方才坐下,端起一只小盖盅,便又问道:“陈先生有这般才干,想来出生也是不一般吧,不知令尊是哪位?”
陈斯珩毫不迟疑的答道:“家父陈秉哲。”
“听着有些耳熟。”纪钦昀故意将手里的小盖盅悬在面前,俨然是仔细的想了片刻,“想起来了,升恒纺织公司的陈老板。”说着,又一声叹息,“可惜,听说令尊几年前去世了,不知是因何去世?”
“心脏病突发。”陈斯珩说话间一声细。
纪钦昀故作不解的问:“当时没有送去医院吗?”
“送了,可还是来不及。”陈斯珩说,“家父健在时,医生就提醒过,他血压高,心脏也不好,需多休息。可家父那个人就是事无巨细均要去操心,想来是劳碌过度。医生也说了,逢着这种突发的状况,十之八九都是来不及救治的。”
“着实是可惜了。”纪钦昀喝了一口茶,又朝陈斯珩浅浅一笑道,“喝茶,在我这里不必拘谨。锡浦知道,我对自己人是一贯不爱讲究那些繁琐的规矩。”
吴锡浦从旁附和的一笑。
“谢谢纪先生。”陈斯珩端起面前的小盖盅,轻轻划开杯盖,喝了一口茶。
纪钦昀这时又向陈斯珩好奇的问道:“我记得曾听闻升恒纺织公司倒闭,这又是因何?按理,以你的才干,不该如此才对。”
“时运不济。”陈斯珩惭愧的一笑,“想来是我当时年轻,公司股东许多对我不放心,便纷纷退了股份,又引走了客商,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纪钦昀说道:“可惜了,那些股东今时若再见你,定然是要汗颜。”
“纪先生谬赞了。”
吴锡浦一旁始终急着言语,却又不好打断了纪钦昀说话,这也是叫纪钦昀看了出来。
纪钦昀知道他是想让陈斯珩来劝说自己,于是将话切入正题,“仕邨说的事,锡浦都对我说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但既然仕邨和锡浦都是我的门生,我自然也是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
“纪先生只管问。”陈斯珩说。
“锡浦说的事,我若参与其中,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要随时了解。”纪钦昀说,“但我身边没有一个像陈先生这样的人,到时你能随叫随到吗?”
“这定然是没问题的。”陈斯珩说。
“那好,这事就先说定了。”
纪钦昀于此对此便也不再多说,转而闲聊了几句,借说还有事与吴锡浦商量,让管家安排车把陈斯珩先送了回去。
陈斯珩方才离开,吴锡浦便向纪钦昀问道:“黎仕邨说的事,您看可行吗?”
“可行倒是可行。”纪钦昀说,“黎仕邨在日本人那里有后台,又与汪先生有私交,再加上我在日本人那边的关系,和上海特别市政府的人脉,这事想来是稳当的。除非有什么变数。”
“您说的变数是……”吴锡浦话到一半,便有了猜测,于是问道,“你是说陈斯珩?”
“我看得出,他是个谨慎的人,做事应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可难说他有意从中作梗。”纪钦昀说,“有时候,路上的石头未必会叫人绊住,倒是那些看不清的小石子会叫人脚滑栽了跟头。”
吴锡浦听出了他的意思,说道:“当年我们害他父亲,还有算计升恒纺织公司的事,他并不知道真相。”
“你能笃定?”纪钦昀问。
吴锡浦此刻是急着说服纪钦昀应允当下的事,于是添油加醋的说道:“我认识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断定他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再说了,黎仕邨和聂辰轩都仔细查过他的底细,也试探了不止一回,若是他有问题,眼下这么机密的事,哪能叫他来参与?”
纪钦昀细细思忖了一阵,只觉吴锡浦这话也不无道理,于是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告诉仕邨,我这里出多少本金,尽快报个数给我。”
吴锡浦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回头就去知会他。”
“还有,你和仕邨说,往后与此的相关事宜我都要及时了解,就让那个陈斯珩来知会我。”纪钦昀说。
“您的话我定然带到。”吴锡浦心里清楚,纪钦昀如此安排不过是担心黎仕邨会在细节上对他有所隐瞒,陈斯珩帮着聂辰轩,自是了解此中细节。以纪钦昀的老练,只消对他恩威并施,自然会叫他不敢隐瞒。心想,这于自己也没有坏处,至少有纪钦昀把着一道关,到时候只消换算一下纪钦昀的本钱和收益,自己便也不会因为不通此中门道叫黎仕邨占了便宜。
这天,陈斯珩回到家里,便没有再出去,始终等着顾婉言回来,了解她这日在虞若卿那边的情况。
晚上,顾婉言被送回来时已是八点,她在弄堂口下了车,远远便见着38号的前楼亮着灯。她一只手提着拎包,一路摇摇晃晃的走去墙门前,朝着楼上甜糯的一连叫了几声,“斯珩……”
陈斯珩听着那叫人心酥的声音,从窗里探出头来,见着她那副趔趄的样子,不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婉言撒娇说道:“我醉了,寻不着钥匙,开不开门了。”
陈斯珩下了楼,推开墙门,见着她一副醉态,问了句,“这是喝了多少酒?”
“不多,两三杯。”顾婉言说话间一脸打了两个嗝,眼神迷离的望着陈斯珩,“美颐姐说,男人最喜欢女人醉时的风情。”
“风情没觉出来,风尘气倒是十足。”陈斯珩索性将她一只手搭去肩上,将她横着抱起,返去楼门,侧身上了楼去。
进了前楼,陈斯珩放下顾婉言,小声问道:“真醉了?”
顾婉言一改方才的醉态,“哪能呢?我下车后,送我回来的车还停在弄堂口,想来司机还看着,不能叫他看出来我是装醉的。”
“方美颐劝你喝酒了?”陈斯珩问。
顾婉言揉着额角,扶着沙发坐下来,“他们觉着我醉了,问了不少我和你的事,许佩珍还故意问我和你之间的男女之事。”
“没漏破绽吧?”陈斯珩问。
“没有。”顾婉言说,“我假装喝醉,说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话,他们应是越发相信你和林曼昕的关系不寻常了。”
陈斯珩倒了一杯微烫的水,摆在顾婉言一侧的边几上,“凉一凉,温热再喝。”
“我没事,只是喝了酒脸红,其实是没有醉的。”顾婉言说,“‘渔人’虽然认同了你的想法,但这一次和上回不同,有太多我们无法准确掌控的因素,所以,如果遇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由我及时向上级报告,以便配合应对。”
“这你放心,我不会愚蠢到刚愎自用。”
顾婉言又刻意提醒道:“这一次的行动已被作为第二阶段茧蜂计划的一部分。因此、除掉纪钦昀仅仅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创造条件,所以一定要谨慎,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斯珩一个默许的眼神,反身走去窗前,假装不耐烦的将窗子都推开来,俨然是很不高兴的埋怨道:“不会喝酒就不要去喝,回来还弄得一屋子的酒糟气。”说话间瞥了一眼弄堂口。尽管方才停在那里的车已然开走了,但他还是故作嫌弃的将脑袋探出窗外,宛然是在透气的样子。
他望着远处的夜空染以灯火的颜色,一时百感交集。在漫长的隐忍与煎熬之后,他终于就要迈出这复仇的第一步。可在他的心里,相比他曾以为的兴奋,更多的却是顾虑。毕竟,如今他的命运已然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任何一次失败、甚至一点失误,都将可能打乱茧蜂计划,甚至令渔舟小组的成员身陷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