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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琢瑾.     茧蜂txt下载     茧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将计就计

    顾婉言静静地看着窗侧的陈斯珩,直到他回过身来,方才小声问了句,“是生人还是认识的?”

    “看身形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觉着会是什么人?”

    “有可能是军统的人。”陈斯珩说,“今天一整天,林曼昕对我的态度都很反常,傍晚离开76号,她又陪我走了一段,言行举止也很是暧昧。”

    顾婉言猜测道:“她可能是在指示目标,当时或许就有他们的人在附近观察。如果是这样,那刚才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跟踪你回来的。被捕的是军统暗杀组人员,如果叛变,与之有过接触的后勤和交通线都会遭受进一步打击。”

    “要把人从76号救出来几乎不可能,除非能集结大量人员,但即便是这样,也会损失惨重。”陈斯珩说,“军统不大可能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不管他想干什么,都要设法避免他们接触你。”顾婉言说,“一旦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会非常危险。”

    “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

    “国民党内部分裂严重,那些顽固派甚至与日本人交易情报,试图利用日本人打击我们。”

    陈斯珩于这话也并不感到意外,折回方才的话题说道:“军统被捕的人被关在76号的看守所,营救是不可能的,他们最有可能灭口以除后患。这就需要一个能接触犯人的人,这大概就是他们找上我的原因。但其实,这很多余,被捕的人叛变的可能性不大,甚至没有机会叛变,他们的生死大概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这么重要的人,76号在没有问出有价值的情报之前,一定不会轻易让他们死的。”

    “未必,今天审讯时,楚仲生就不止一次告诉我,说是前几次用刑是关键,越往后就是浪费时间。这是在暗示我,越往后,就越没希望审出什么。”陈斯珩说,“楚仲生嘴上说是还没用重刑,可竹签子、辣椒水、老虎凳都已经用上了,我看他根本就不希望他们开口,只想尽快把人弄死。”

    “为什么?”顾婉言不解的说,“人是他抓的,按理应该想方设法问出情报才对。”

    陈斯珩微微一摇头,“楚仲生刚从军统叛变就抓捕了一个暗杀组,这已然算是投靠76号的投名状,足够交差了。如果他在短时间内再对军统上海站进行破坏,那军统一定会为了避免进一步损失孤注一掷除掉他。楚仲生是聪明人,他叛变是因为在军统没了生路,不可能投靠了76号之后,又为了邀功去冒死。”

    “你说楚仲生在军统没了生路是什么意思?”顾婉言问。

    “照他说的,他的女人和二弟都死在重庆的几个官僚子弟手里。出了这种事,楚仲生就成了军统的隐患。”陈斯珩说,“说不定就像他说的,他出卖的这个暗杀组本就是要来除掉他的。如今楚仲生又抓了他们,彼此之间除了仇就是恨,楚仲生怎么可能给这些人叛变的机会?他们要是投靠了76号,转身就会成为楚仲生的对头。”

    顾婉言想想,只觉这话也不无道理,说道:“那黎仕邨该是也能想到楚仲生的这点盘算。”

    “所以黎仕邨才要安排人去审讯室盯着楚仲生,同时再设局来考验我,一举两得。”陈斯珩说,“我今天见识了楚仲生的手段,想来他要在审讯室里把人弄废了又不留嫌疑并不是难事。那几个被抓的人应该是没活路的。人死了,林曼昕和她背后的人自然也就没必要来和我接触。”

    “但军统的人这么快就冒险找上门,他们应该已经等不及了,接下来一定还会想尽办法和你接触,甚至有可能动用其他手段。你现在不止要应对76号的考验,还要防备军统的人,你现在的处境太危险了。”

    “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陈斯珩说,“如果我身边有76号的人监视着,那军统的人就不会冒险来和我接触了。”

    顾婉言不免好奇的问:“你打算怎么做?”

    陈斯珩并没有急着说他的计划,而是将他的种种猜测做了总结,说与顾婉言来一道分析。

    “眼下,76号对我的考验这事,楚仲生应该是有参与,否则他不会刻意告诉我其中一个受审的人是地下党。而这也说明聂辰轩他们对我的怀疑并没有指向性,足以判断他们对我只是不够信任,而不是有所依据的怀疑,所以我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有道理。”顾婉言说,“但这张纸条的事你报告的越晚,他们对你的怀疑就会越深。甚至会怀疑你在得知这张纸条上是假情报之后,才报告的。”

    “这就是关键,所以只报告这事,已经不足以打消他们的怀疑,而要有所行动来证明我的立场。”陈斯珩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聂辰轩既然用不到吴锡浦,就不会多事去知会他,以防走漏风声。”

    “利用吴锡浦?”

    “没错。”陈斯珩说,“我现在就下楼给吴锡浦挂一通电话,说我被抗战分子盯上了,顺势把这张纸条交给他。这个摆在眼前的机会,而且嫌疑人就在76号里边,他一定不会放过。”

    陈斯珩说着又在窗侧朝着外边观察了一阵,亮起路灯下,纳凉的人中没见着生人,这才出门下了楼。

    就在他去开前楼的门时,对门的邻居轻轻开了一道门缝,侧着脑袋朝外看了一眼,接着、又将门开了一半,说道:“陈先生,刚才有个人来找你,我不知道你在顾小姐家里,就没告诉他。”

    “我晓得了,谢谢你。”陈斯珩没和邻居多说,开门进了前楼,拿起桌上的电话走去窗前,抬起一条腿托着电话机,一面从窗帘侧看着窗下的天井,一面拨了吴锡浦家里的电话。

    电话方才接通,陈斯珩便急促的说道:“锡浦兄,我好像被人盯上了,怕是有危险。”

    吴锡浦听了,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讲?”

    “慢不得。”陈斯珩话音颤抖,听上去就像是紧张得连舌头都不听使唤,“方才有人已经找上门来了,我看不是地下党就是重庆分子,幸好我在婉言家里才躲过去,那人暂时走了,我才敢下楼来给您打电话,但说不准他们还会回来。”

    “我这就带人过去。”吴锡浦提醒道,“你暂时去顾小姐家里躲着,哪儿都不要去,把门顶死,等着。”

    “我这就照您说的做。”

    陈斯珩挂了电话,回到楼上,吁了口气,一声,“吴锡浦上钩了。”

    “那他来了之后要怎么说?”顾婉言说,“还有那张纸条的事。”

    “还有时间,边吃边说,把饭吃到一半,看着要像是晚饭因为什么事吃到一半便没心思再吃下去。”陈斯珩一面吃着粥,一面向顾婉言仔细说了一遍他的计划。

    将近一个钟头后,四辆黑色福特轿车先后停在了弄堂口,吴锡浦留了三个人守在车子附近,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人直奔弄堂里的38号,又在天井和楼道各派了人把守,带着两个人去到三楼,自报了家门,一连敲了几声。

    房里传出拖动桌子的响声,陈斯珩开了门,一脸庆幸的长吁了一口气,“吴大队长,您可总算来了。”

    吴锡浦没有理会,带着两个人进了房里,其中一个人立刻去到窗边,朝着窗外快速的左右扫了一眼,又背靠着墙,手里握着一支手枪,守在了窗户边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锡浦一面问着,一面环顾了一眼房间,“你看清那人的长相了吗?”

    “我当时在这里,没敢开门。”陈斯珩说,“听楼下的邻居说,是个从没见过的人。”

    吴锡浦皱起眉头,“你这是拿我寻开心呢?万一是个小偷、订报纸的……”

    “不可能。”陈斯珩笃定的一句,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条,递去给吴锡浦,“这张纸条不知道是什么人放进我口袋里的。”

    吴锡浦看着那张纸条,那上面的数字的确很像是传递情报用的密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张纸条的?”

    顾婉言接过话来,“是他回到家换了衣服后,我准备放弃洗衣篮里,掏口袋时发现的。”

    陈斯珩接着说道:“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想着明天上班再把纸条送去情报处。可饭吃到一半,就听见外边有人敲房门。”

    “你怎么知道是敲你的房门?”吴锡浦问。

    “楼下对门的邻居出来问了一句,我在楼上听见了。”

    吴锡浦朝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叫个人去问清楚那人的特征,做个记录,回去找人画像。”

    “这种人多半是会乔装的。”陈斯珩说,“锡浦兄,我想今晚去饭店开个房间,您能安排两个人保护我的安全吗?”

    “这好办。”吴锡浦说,“但你得先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跟我讲清楚。”

    “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陈斯珩焦急的说,“有什么话先离开这里再说也行啊。”

    “有我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吴锡浦点了一根香烟,抽了两口,吐着烟雾问道:“纸条是谁放在你身上得先弄清楚,不然可没法查。你仔细回忆一下,今天都接触了什么人?”

    陈斯珩故意说道:“今天早晨出门……”

    吴锡浦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的一句,“既然有人为了这张纸条上门来找你,就一定是想来取走你身上的情报,那这事就肯定是76号里边的人干的。要是外边的人之间传递情报,还用得着这么多此一举吗?”

    陈斯珩领悟的点了点头,食指反复地敲着额角,假装思索。他清楚,接下来的话绝不能说的条理清晰,否则难免会让吴锡浦怀疑这是编排好的,他必须打乱顺序,叫人听上去像是想起什么说什么,随后再去补充,引导吴锡浦来分析。

    “早晨到了76号,吃过早餐,我就去了审讯室,接触的人有行动二队的队长楚仲生,审讯室的关六金,还有医生丁启暄……”

    吴锡浦听到此不免问了句,“你去审讯室干什么?”

    “黎主任担心他们用刑没个轻重把人弄死了,要安排个人去盯着。”陈斯珩说,“原本是让聂处长去的,可他有事在身,就让我替他去了。”

    吴锡浦深沉的“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陈斯珩又装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思忖了一阵,这才接着说道:“后来楚仲生审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结果,就让我先走了。”

    吴锡浦问道:“没了?”

    “对了,”陈斯珩说,“临走的时候,一个清扫工从杂物间里出来和我撞了个照面。”

    “清扫工?”吴锡浦问,“撞你身上了?”

    陈斯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后来我回了办公室……”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神神秘秘的朝吴锡浦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走去墙角。

    吴锡浦跟了过去,问了句,“到底什么话不方便说?”

    陈斯珩凑近吴锡浦面前,一副心虚的样子小声说道:“电务处的林曼昕今天早上送了我一盒叉烧包,中午的时候来取食盒。后来,下班的时候又陪着我走了一段,话里总觉着对我是有那种意思。”

    吴锡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的事呢,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陈斯珩又接着说道:“还有就是下班时例行检查的人。今天在76号有过接触的人就这些。当然,还有聂处长,但绝不可能是聂处长把这纸条放进我口袋里的。”

    吴锡浦仔细的分析陈斯珩提到的每一个人,心想,如果这是有人利用陈斯珩传递情报,那这个人多半是自己没法把情报从76号带出去。这样一来,楚仲生就排除了嫌疑,他是行动队长,随时可以自由进出,也无需搜身检查。

    想到此,吴锡浦又问道:“你们晚上离开前不是都要例行检查吗?那个时候没有发现纸条?”

    陈斯珩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在76号已经有些日子了,最近又有升职的消息,没像过去搜那么严。”

    吴锡浦心想这也合情合理,毕竟,陈斯珩与自己和聂辰轩都有交情,这事在76号许多人都知道,对陈斯珩的例行检查有所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吴锡浦又接着说:“如果在你离开76号之后,有机会取走纸条,那就应该在那个时候从你身上偷走了,不会让你带回来,又上门来找你。”

    “这么说,电务处的那个人也没有嫌疑。”陈斯珩故意不说林曼昕的名字,好让吴锡浦觉着,他是怕叫一旁的顾婉言听见。

    不等吴锡浦接过话来,他又紧接着说道:“楚仲生应该也不可能,毕竟他是主动投诚的,受审的那几个人也是他抓的。”

    吴锡浦庆幸的说:“现在可疑的就剩关六金、丁启暄和那个清扫工了。”

    “关六金、丁启暄和我说话的时候始终都有些距离,应该没有机会把纸条塞进我口袋里。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好像就是那个清扫工了。”

    吴锡浦朝一个手下说道:“刚才说到的名字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去楼下陈先生屋里挂一通电话去警卫队,立刻让人去档案室,就说我要调查这些人的档案,查到他们的地址,立刻安排人把他们都监控起来。记住,暗中监视,他们要是有人想跑就立刻抓捕。”吴锡浦说着,又朝另一个人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顾小姐去百乐门,开个顶楼的房间,今晚就在那儿守着。”

    “那我呢?”陈斯珩问。

    “你跟着我。”吴锡浦说,“今晚不管是查出什么人,都有你一份功劳。”

第32章 借刀杀人

    吴锡浦一行人还未到极司菲尔路76号,警卫队便已然将除宪兵队营房的其他区域都监视了起来,并按照吴锡浦的吩咐,强行调取了人事档案。

    吴锡浦很快便查到了那个清扫工的档案,他是上个月刚被招进来的,到了这里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吃住都在76号,并且就住在审讯室旁边一间闲置的小房子里。

    警卫队的拘留室中,清扫工被捆绑在一张椅子上,一只台灯歪着灯罩,强光照在他的脸上,迫使他只能低垂着头避开刺眼的灯光。

    吴锡浦坐在椅子上,瞪着一双眼睛问了句,“你是现在交代呢,还是等上了刑再交代?”

    清扫工抬起头问:“交代什么?”

    吴锡浦只当他是装疯卖傻,二话没说,招呼了一声,“带他去审讯室。”

    “等等,”清扫工眯着眼睛避开灯罩下的灯头,说道,“我要见情报处庞处长。”

    吴锡浦一听这话,立时腾起满腹的怒火。

    清扫工说的庞处长叫庞禹盛,和行动一队的沈寒青都是从中统叛投过来的,两人私交甚密。不只如此,每回情报处整理出有价值的情报,他都会暂时瞒下,先去知会沈寒青。

    尤其是上回吴锡浦利用沈寒青的情报抓捕落空后,庞禹盛有所察觉,查出了吴锡浦在情报处买通的眼线,把他踢出了情报处。

    这些事,陈斯珩虽说并不了解,但从吴锡浦变化的神色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于是故意从旁劝道:“吴队长,我们会不会是抓错人了,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见庞处长。不如还是先知会庞处长一声再说,免得闹出误会,不好收场。”

    清扫工赶紧说道:“对……”

    可他这话刚出口,吴锡浦便一拍桌子骂了一句,“册那娘的,老子难道还要去向情报处请示?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清扫工连忙解释,“这里边一定有误会。”

    “看来他是不想说了,”吴锡浦朝站在一旁的手下喝道,“给他二十记耳光,老子倒要看看他这张嘴能摒得多牢。”

    “等等,先等等……”清扫工心里清楚,这二十个耳光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要是打下来,就是不掉半槽牙,也得几天吃不得东西。

    吴锡浦一个手势,示意上前的人退开,又问道:“想通了就老实说,你是延安来的还是重庆来的?叫什么名字,代号什么?怎么混进来的?有什么目的?和外边的人怎么接头?”

    “我都不是。”清扫工说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吴锡浦让人把灯罩转了个角度,将聚集的强光从清扫工面上移开,又指着身边的陈斯珩问道,“你认得他吗?”

    清扫工用力眨了眨眼,又眯着眼睛朝陈斯珩仔细看了看,蓦然说道:“这是个误会。”

    “看来你是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了。”吴锡浦说,“那就给我老实交代。”

    “这事我不方便在这里说。”清扫工越发焦急,“我要见庞处长。”

    吴锡浦见他一次次的提起庞禹盛,心想,这人莫不是果真与庞禹盛有些关系。可又一想,庞禹盛若是内鬼,自己便能把情报带出去,没必要多此一举。这令他不禁猜测,此事背后说不定又是对陈斯珩的考验。

    吴锡浦尽管觉着自己的猜测十之八九,但他没有打算方过这个机会,心想,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于是他想清扫工威逼道:“在你交代之前,谁也别想见。你要不说,我保证你没命见到任何人。”

    清扫工为难的说道:“这事我真的没法说,您见了庞处长自然就明白了。”

    “少他妈废话。”吴锡浦已是不耐烦,索性叫人把清扫工押去了审讯室。

    人被押去审讯室,吴锡浦二话不说,便让人抽了几鞭子,又朝着背上撒了一把盐末,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顿时震得四壁阵阵的嗡鸣。

    吴锡浦又让人朝他的伤口上浇了一桶水,说道:“你要不说,就再来一次。”

    清扫工颤巍巍地喘息着说道:“这是个误会……我的身份还不能公开……”

    陈斯珩不等他说完,便问道:“那就说你为什么要把情报放在我的口袋里,你的目的是什么?这总可以交待吧?”

    清扫工皱着眉头,不时一阵不受控制的抽搐。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说,拖延不了多久。但他更清楚,这件事背后必定不简单,万一说错了话,一样少不了吃苦头。

    他再三衡量,只好先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我过去是中统的潜伏特工,民国二十三年,以教员身份在上海接触左翼分子,民国二十六年,加入中共上海地下组织,任交通员。”

    吴锡浦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紧接着问道:“名字,年龄。还有,加入中统的时间,过去在中统的职务。”

    清扫工回答道:“谢亮,三十二岁……”他说着,喘了几声,才又接着说道,“民国二十年,加入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时任报务员。”

    吴锡浦反问道:“中统会让一个报务员打入上海地下党?”

    谢亮解释道:“因为我是生面孔,又一直做报务工作,接触的人很少,过去有过教书的经历,他们安排我在一所小学当教员,和左翼分子接触,那个时候,左翼知识分子更容易成为中共地下组织的发展对象。”

    吴锡浦又说道:“那你又是怎么混进76号的?”

    谢亮接着交代:“庞处长知道我潜伏在上海地下党组织的事,他找到了我,让我为他效力。我没有退路,民国二十七年,我就和我在中统的上线失去了联系。如果庞处长公开了我的身份,地下党一定不会放过我,我只有投靠76号这一条路。之前地下党交通线的线索也是我提供的。”

    吴锡浦故意问道:“所以,我之前先了沈寒青一步,他心里记着仇,就叫你来陷害我这个小老弟?如果这一步成功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来算计我了?”

    “不,我在76号只认识庞处长,这事也是庞处长交代的。”谢亮一时心急解释,当他发觉自己说漏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

    吴锡浦一声冷笑,“照你这说法,是庞禹盛让你陷害同僚?”

    陈斯珩借机插进话来,向谢亮问道:“照你这么说,那你也算是76号的功臣,怎么会被安排去做清扫工?”

    “那是为了安全,目前为止,地下党应该还不知道我投靠了76号。”谢亮解释说,“庞处长安排我暂时隐蔽在这里,是为了避免任何人的接触。”

    吴锡浦说道:“难怪守卫说你自从进了76号就没出去过。”

    “不对,”陈斯珩又插话道,“如果真是他说的这样,那为什么恰巧在他把情报藏在我身上之后,晚上就有人去了我家里?”

    谢亮连忙解释:“这我真的不清楚。”

    “那张纸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要把那张纸条藏在我身上?”陈斯珩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他试图用接二连三的提问来搅乱谢亮的思维,“我要是没猜错,你是假意投诚,目的是潜入76号,接近情报处的庞处长,以此窃取情报。可你出不了这里,所以就利用我把情报带出去,再由你们外边的人来取,没错吧?”

    吴锡浦将这番推测仔细听下来,也觉着是合情合理,笃悠悠地点了一支香烟,索性一旁静观。

    谢亮慌乱的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是庞处长为了试探陈先生才叫我这么做的,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试探我?”陈斯珩一声冷哼,“试探我什么?怀疑我是中统、军统还是地下党?”

    “这我不清楚。”谢亮此时已是有些乱了阵脚,一心只想着解释清楚,“我只是奉命办事。”

    “你可真会推脱。”陈斯珩说,“我看这76号里边潜伏的不止你一个人,你这就是在拖延时间。你是等着谁来救你?”说着,蓦然一声大吼,“说!”

    吴锡浦听着陈斯珩这话是越说越乱,于是扔了手里的半截香烟,在他那肩上轻轻一拍,小声说道:“别激动,你要这么个审法,弄不好被人冤枉你是构陷同僚。”

    他说着,走近谢亮的面前,问了句,“照你的话说,你是被庞禹盛策反,投诚来的?”

    谢亮点了点头,“是的。”

    吴锡浦又说道:“那你如今也算是76号的人。”

    谢亮一时猜不出吴锡浦的用意,此刻,他也不敢轻易说话,生怕再说错了,接下来越发难收拾,于是照旧点了点头。

    “怎么说你也是投诚有功,就算是为了你的安全,也不至于要叫你做个清扫工来隐藏身份,至少也该安排一个舒适的房间,派人保护你的安全。”吴锡浦话说到一半,顿了顿,狡黠的一笑,“我看是你不老实,还有事没交代清楚,所以庞禹盛才故意这样安排,叫你吃些苦头。”

    “我知道的都交代了。”谢亮急忙解释,“上海地下党组织远比想象的周密,我潜伏了这么久,始终只是一个交通员,甚至没有接触到使用地下电台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下电台究竟在什么地方。”

    吴锡浦对他的话并非完全怀疑,毕竟,过去的跟踪、监听,尽管确信了多数抗战宣传、募捐活动背后都有地下党组织安排的掩护,但却始终没能挖出有价值的线索。

    陈斯珩趁着吴锡浦暗自思忖的空当,拿起吴锡浦此前摆在桌上的一支勃朗宁,顶住谢亮的脑门,竭斯底里的吼道:“说,那个去我家的人是不是为了你藏在我身上的情报?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吴锡浦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那支枪,说道:“斯珩老弟,把枪放下。”

    陈斯珩没有理会,更是举枪朝着天花板扣了一下扳机,枪没响,他又故意再扣了一次扳机。

    吴锡浦从他手里把枪拿了过来,“保险都没开,哪能会响?”

    陈斯珩愤愤的回了一句,“不查出这家伙的同党,我这命就始终是悬着。”

    “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吴锡浦劝道,“你什么都不懂,就安心在一旁看着。”

    谢亮从这话里听出,对自己的审讯显然还没完,于是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照吩咐把那张纸条藏进他的口袋里,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吴锡浦阴冷的笑了笑。

    “我知道的全都已经说了。”

    吴锡浦两眼一瞪,话音粗重的一句,“那你就是伙同庞禹盛构陷同僚。”

    “不,这事庞处长一定会有解释。”谢亮说。

    “解释个屁。”吴锡浦吼道,“辣椒水准备好了就拿过来,给他鼻子通通气,好叫他脑子清醒清醒。”

    “不……不、不、不……”谢亮的舌头就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这也不尽是因了他的恐惧,更是因为他已然没了拖延的筹码。

    谢亮此时才发现,方才陈斯珩看似冲动的几次插话,接连的质问其实是在打乱他的思绪,诱使他一再辩解,不觉间,已是将他了解的都说了出来。

    陈斯珩也已猜到吴锡浦和庞禹盛之间多半有过节,眼下正是有意借吴锡浦的手除掉谢亮。否则、这个叛徒留在76号对地下组织后患无穷。

    他故意凑近吴锡浦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用刑若是重了,怕是要死人的。看得出,这个谢亮对庞处长应是很重要。万一他要是死了,只怕是不好交代,不如等庞处长来了,问问清楚再做处置的好。”

    吴锡浦一脚踢倒了身边的椅子,咆哮道:“老子审个犯人难道还要去请示他庞禹盛来替我掂量?”

    吴锡浦看似冲动,但其实并非是真的动怒,他这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毕竟此刻他是已然动了杀心,他知道,就算谢亮了解上海地下党的运作,往后还能派上用场,那也是庞禹盛、沈寒青他们得着好处,与其如此,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人做掉。到时候就说是因了陈斯珩的话动了怒气,这才一时冲动用刑失了分寸。如此一来,就算日本人来问责,也不过就是口头上训斥几句,不至于对此去仔细追究。

    他此刻更是估算着,这晚如此大的动静,情报处值夜的人多半会电话知会庞禹盛。从时间上算,庞禹盛应是差不多该到了,他必须尽快下手。

第33章 善后

    流氓出生的吴锡浦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门徒爬到帮派大亨的地位,此间养成了许多习惯。对于76号,不只是黎仕邨、聂辰轩,就是庞禹盛这些人,他们谁是什么来历,又倚着哪个后台,他都早已摸过底。因此,除掉谢亮给庞禹盛一个下马威,他丝毫没有顾忌。

    这晚,庞禹盛驱车赶到76号时,谢亮已是被灌了辣椒水,且与寻常的灌法不同,辣椒水并不是只烧至三四十度,而是烧得滚烫,再叫谢亮的头朝后仰着,用一根帆布带子贴着额头将脑袋固定在板凳上,再拿绷带封住了嘴,这之后才将辣椒水从鼻孔灌下去的。

    庞禹盛带人赶到审讯室时,谢亮的脸已然是烂得看不出半分人面。他对此自是有经验,只消看一眼便清楚,他来晚了。照这种灌法,肺里不知道呛了多少辣椒水进去,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没得救了。

    但庞禹盛也清楚,他若这时候明着跟吴锡浦去争斗,讨不着半点好处,可要咽下这口气也着实不易,只能是冷笑一声,朝吴锡浦说道:“这种把人往死里审的手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人拿了谁的把柄,审的人要灭口呢。”说话间,又斜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斯珩。

    陈斯珩正要接话,吴锡浦便先开口说道:“庞处长不必客气。”

    庞禹盛没有理会他这倒打一耙,冷哼了一声,“吴队长还是想想怎么去向黎主任解释吧。”

    吴锡浦一笑,“庞处长果真还不知道?这个谢亮构陷同僚不说,还说是你庞处长指使的。”

    “你……”庞禹盛一腔怒火刚冲上脑门,便又冷静的压了下去。他猜到吴锡浦多半是看出了这天对陈斯珩设的局,是故意杀了谢亮来报复自己。

    庞禹盛尽管对吴锡浦意图看得明白,却也无能为力,毕竟自己是不及他的势力,若是这个时候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只不过,他也不甘心就吃下这个哑巴亏,强忍着怒气,笑了笑,说道:“吴队长知道这人是谁吗?”

    吴锡浦接过他的话说道:“是个混进来的卧底。给中统卖过命,后来又投了共,如今又混进76号,对这种人,庞处长今后还是要小心些,万一哪天又情报失窃,行动扑空,这人又没了踪影,那你庞处长可就自身难保了。”

    庞禹盛听出他这是故意把之前行动失败的事归咎到谢亮身上,只不过,他也没有就此争论,而是低头点了一支香烟,借此机会回避了吴锡浦的话,又转而说道:“看来此次是我失职了。原本我以为,以黎主任和吴队长的交情,这事必然会知会你一声,不必由我来多说。可现在看来,吴队长似乎是一无所知……”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门外的走廊上便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一无所知?”

    片刻,黎仕邨与聂辰轩先后走了进来。

    黎仕邨看了一眼绑在长凳上的谢亮,说道:“今晚这里可真热闹,我听说吴队长和庞处长都在此处,还以为是两位通力合作,抓到了什么重要人物。”

    吴锡浦接过话来,“这也算是个重要人物。”

    “是吗?”黎仕邨抽出一块手绢,捂住鼻子,走去谢亮面前,两根手指贴在他的颈动脉上,问道,“这人怎么死了?”

    吴锡浦非但没有解释,反倒庆幸的说:“好在已经审清楚了。据这个谢亮交代,他原本是中统特务,后来奉命打入上海的地下党组织。此后,又有预谋的向庞处长暴露身份,此前他为抓捕地下党提供的情报就是个圈套,是为了博取庞处长的信任,从而混入76号。难怪我之前的行动一无所获,还死了两个手下,今天才算是弄清楚,原来那就是人家布的一个局。”

    他说着又取出之前陈斯珩交给他的纸条,交去黎仕邨的手里,接着说道:“今天这个谢亮又利用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条,试图构陷陈斯珩。好在斯珩发现之后及时向我报告,否则还查不出这个潜伏在76号的家伙,往后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来。”

    紧接着,吴锡浦又向庞禹盛一语双关的说道:“庞处长,往后可要多加小心啊。”

    庞禹盛正要接话,黎仕邨一旁插了一句,“吴队长辛苦了,不如去我办公室里喝杯茶,慢慢说,庞处长也一道来。”说着,又向聂辰轩吩咐了一句,“辰轩啊,这里接下来的事就有劳你安排一下。”

    几人离开审讯室后,陈斯珩也跟着吴锡浦的人去了警卫队的休息室,和警卫队的人聊了一阵,直到聂辰轩来叫他上了车,离开了76号。

    陈斯珩在车上向聂辰轩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当然市送你去顾小姐那里。”

    “可这里的事还完呢。”陈斯珩说,“那个谢亮的供词有漏洞,可现在人死了,线索断了。”

    “你怎么知道他的供词有漏洞?”聂辰轩问。

    “谢亮说他是听了庞处长的吩咐,才把那张纸条藏在我身上,庞处长显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陈斯珩说,“还有,今晚我回到家后,的确是有陌生人上门。如果谢亮是想利用我把情报带出来,这就不可能是庞处长吩咐的。”

    “为什么?”

    “庞处长自己就能把情报带出来,何必要多此一举?”陈斯珩说,“倒是谢亮才有动机,因为他没法离开76号。我看他咬住庞处长的目的,就是想混淆视听。”

    聂辰轩笑道:“看不出你在临危之时还能这般清醒。”

    “这个时候您就不要取笑我了。”陈斯珩惶惶的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今晚那个找上门来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人一天不抓住,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这你不用担心,黎主任交代了,会从警卫队抽调人手,暂时保护你的安全。”聂辰轩说,“同时也会仔细调查。”

    “可是谢亮死了,他的人早晚会知道这事,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报复是早晚的事。”陈斯珩说。

    聂辰轩禁不住的一笑,“那些人若果真是你想得这么简单,76号早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不是吗?”

    “还是那句老话,没人会拿着一根小黄鱼去买一客生煎馒头。”聂辰轩说,“我这话不是在贬低你,但事实就是如此。暗杀这种事就算做得再干净,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哪怕是一个杀手单独行动,在执行完一次暗杀之后,就算不撤离上海,也得长期蛰伏避风头。你说,为了这点小仇来杀你,让一个杀手就此蛰伏,可能吗?”

    陈斯珩没有说话,装出一副俨然不安,却又无从反驳的样子。

    聂辰轩见他沉默,笑着安抚了一句,“你就放心好了。”

    陈斯珩长叹了一声,照旧是默不作声。

    聂辰轩刻意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今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忽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陈斯珩照着此前编排的,将意外发现纸条与陌生人上门联系起来,一半描述,一般推测的向聂辰轩说了一遍。

    聂辰轩仔细的听着,直到他说完,方才问了句,“那你怎么也没想到给我挂一通电话?”

    陈斯珩答道:“当时情况危急,我又只知道吴队长家里的电话,只顾了找人来,也就没想那么多。”

    聂辰轩觉着他这话也合情合理。只不过,事情弄到这一步是他没有想到的。原本,他是见着庞禹盛因与吴锡浦的矛盾,对陈斯珩也有所成见,想着由庞禹盛来设这个局,陈斯珩若没有问题那便是果真好排除他的嫌疑了。可没想到竟会杀出吴锡浦这个程咬金,反倒借此机会叫庞禹盛吃了大亏。

    聂辰轩知道,这一回得罪的恐怕还不止庞禹盛。如今、黎仕邨虽说是特工总部的主任,但毕竟他最初撑起这张台面靠的是帮派势力,吴锡浦便是仗着这一点,一直以来甚为嚣张,恨不得叫所有人都觉着黎仕邨是仗着他才撑起的76号这张台面。黎仕邨面上于此虽是纵容,心里却并非没有计较。之所以将庞禹盛、沈寒青这些人安排要职,就是觊觎以此来制衡吴锡浦。可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就算黎仕邨出面,也很难安抚一贯斤斤计较的庞禹盛,万一生出芥蒂,黎仕邨往后于他不及从前好驱使,少不了反过来怪罪自己。

    经此一事,聂辰轩只觉是没有再对陈斯珩考验的必要,一来是这回没有试出陈斯珩有何可疑,二来,万一又适得其反,反倒叫自己失了人缘,更会让黎仕邨觉着自己办事不利。

第34章 调解

    这天晚上,离开审讯室后,黎仕邨与吴锡浦、庞禹盛去到76号主楼二楼的办公室。

    黎仕邨沏了一壶祁门红茶,亲自斟入杯里,摆去吴锡浦和庞禹盛的面前。

    庞禹盛始终等着黎仕邨把今天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他好借机责问吴锡浦的鲁莽行事,可黎仕邨对此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提。

    吴锡浦端起茶杯,边喝茶边说道:“趁着宪兵队的人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要尽快让人把尸体处理了,才好把这事敷衍过去。不然、76号抓获了谢亮这样一个多面间谍却没有上报,万一涩谷徹平问起来,恐怕不好交代。”

    庞禹盛接过话来,“吴队长多虑了,谢亮的事我早已向驻驻76号宪兵分队的涩谷准尉报告过。这个时候,若是秘密处理了谢亮的尸体,弄不好反倒让涩谷徹平觉着吴队长是做贼心虚。”

    吴锡浦满不在乎的笑道:“我倒是不心虚,我是担心庞处长你。毕竟人是你策反的,如今他又在76号构陷同僚,万一让日本人知道,说不定会认为谢亮是打入进来的,这样一来,帮助他潜伏的人少不了受牵连。”

    庞禹盛刚要接话,黎仕邨便插了一句,“这件事我会酌情汇报,你们两位就不必再为此多虑了。”

    吴锡浦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暗示他们谁也别在这件事上针对彼此暗使手段,今晚的事就此大事化小。他于此求之不得,他料到黎仕邨必然会将谢亮的事简而化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样一来,庞禹盛也就吃定了这个哑巴亏。

    “这事全凭仕邨兄安排。”吴锡浦话到一半,故意打了个哈欠,“我有些累了,就先告辞了。”

    黎仕邨接着一句:“锡浦兄今晚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吴锡浦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出了门去。

    黎仕邨于是又走去窗前,低头看着楼下。

    坐在沙发上的庞禹盛满腹怨气的说道:“我看吴锡浦就是故意在针对我,他知道谢亮是我策反的,不会为他所用,所以就借着机会把人给弄死。”

    黎仕邨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一双眼神深邃的眼睛始终望着楼下,直到见着吴锡浦出了主楼的正门,在庭院里上了车,开出76号,这才返身回到沙发坐下。

    庞禹盛这时又埋怨起来,“我不明白,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怎么就会弄成这样?谢亮这个人原本大有用处,他对于中统和地下党的联络方式都很了解,放在76号还能暗中监视,及时发现可疑活动,尤其是防范内鬼。”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黎仕邨说,“在这件事上,的确是辰轩思虑不周,但你也并非就没有过失。”

    庞禹盛不满的说:“我都是照着聂处长的安排办的,谁知道吴锡浦会冒出来。”

    黎仕邨又徐徐倒出一杯茶,“我所说的失误不只是今天的事。”

    “这我倒不明白了。”

    黎仕邨往面前的茶里加了一匙奶,一面轻轻地搅匀,一面说道:“茶汤清浅,杯里一目了然,就是落一粒灰尘在里边也藏不住。可若加一匙奶进去,就不一样了。”说话间,拇指与食指捏着杯耳将茶杯拈起来,尝了少许,又加了一块方糖进去,继续缓缓地搅动。

    庞禹盛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吴锡浦此前在情报处收买了一个人,正是因此他上回才得知了情报,盲目行动打草惊蛇,最后前功尽弃。这个吴锡浦就是处处浑水摸鱼。”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早和你说过,凡事要看两面。”黎仕邨放下茶杯,已是不再掩饰他此刻的不耐烦,“你当初但凡稍有一些理智,就不会把吴锡浦在情报处收买的眼线揪出来。这个眼线原本对你来说就像是茶里加的一匙奶,留他在情报处,往后但凡棘手难办的事,你便可以设局诓他,不就正好利用他推去给吴锡浦了吗?”

    庞禹盛仔细一想,于顿悟中懊恼的皱起眉头,“这事是我一时没考虑周全。”

    黎仕邨继续说道:“要说上回的事,沈寒青吃的亏不比你少,行动一队部属了一周的时间,最后让吴锡浦搅得一无所获,可他比你清醒,只是向宪兵分队的涩谷徹平例行汇报了经过,利用涩谷去向吴锡浦问责,这每一步都是例行公事,谁也挑不出什么,吴锡浦若是因此去和沈寒青计较,那便成了他胡搅蛮缠。

    可你却自作主张揪出了吴锡浦在情报处的眼线,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看得出来,你这是在向吴锡浦示威。你也不想想,他的势力在上海根深蒂固,身后还有一个纪钦昀,你有什么能和他明着斗的筹码?就算你斗得过他,这样摆在明面上窝里斗,日本人又会怎么看76号?”

    “我会记住这次的教训。”庞禹盛转而说道,“我最近查到了吴锡浦的一份走私货单,他走私的货里有烟土。这份货单我暂时还压着,眼下看来……”

    “你还是没明白。”黎仕邨打断了他的话,“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妄图扳倒吴锡浦。你可以算计他,让他在行动上有所失误,让日本人觉着他无能,但绝不能让他在日本人面前失足。否则、他一个警卫队长出了事,我这个主任和你这个情报处长也少不了受牵连。”

    庞禹盛很不情愿的回了一声,“我明白了。”

    黎仕邨又说道:“凡事要分轻重,要顾全大局。吴锡浦今晚除掉谢亮就是给你一个下马威,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既然会这样做,必定已是有所防备,你在这个时候还要去针对他,稍有不慎就会掉进人家的圈套。”

    “你放心,我会忍这一时的。”庞禹盛说。

    “这就对了,有些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不过谢亮之前向我提过一件事,事后我经过核实,确认陈斯珩此前有一晚大约八点才离开主楼,接着在庭院里和电务处的报务员林曼昕有过异常接触,当时林曼昕没有接受例行检查,是在与陈斯珩接触之后,经由电务处的警卫提醒,才返回进行的检查。在那之后……”

    黎仕邨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这件事我已然了解,你不必多说了,往后可以保持监视,但要避免臆测。”

    庞禹盛笃定的说道:“这不是臆测,我认为这个陈斯珩和林曼昕很可疑。”

    黎仕邨见他如此偏执,也顾不上他的颜面,直接反问道:“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说。你所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还是因为你在计较今晚的事。今天是陈斯珩找了吴锡浦,这才让吴锡浦有机会除掉谢亮。你动不了吴锡浦,于是就想着对陈斯珩下手。可你想过没有,以陈斯珩和吴锡浦的交情,你对他下手,吴锡浦会袖手旁观吗?”

    他说话间将手里的茶杯放去茶几上,语重心长的说道:“禹盛呐,要钻别人的空子,先得确保自己没有空子让人可钻。不然,是会把自己栽进去的。”

    庞禹盛依旧是不甘心的辩解道:“我知道。但这件事是因为此前我只当这个陈斯珩是个小人物,所以才想着慢慢观察。但今时,聂处长亲自安排试探这个陈斯珩,我才知道他不简单,所以刚才想起,这才提醒您的。”

    黎仕邨面对他的解释不免有些心烦,已无心思再去好言劝说,沉着一张脸说道:“好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你的精力要多放在情报上,尤其是当下,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军统,重中之重是防范军统刺杀汪精卫。”

    “我明白。”庞禹盛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心里却是满腹的怨气。他此前就已暗中查到,吴锡浦一批走私货物经由永华航运公司的货船运出港。他甚至安排外线秘密跟踪这批货的去向,查到吴锡浦与重庆那边的生意往来。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聂辰轩帮吴锡浦是得了黎仕邨的默许,方才的试探令他对此更是确信不疑。

    庞禹盛心想,自己把这份情报压着,没有让日本人知道,今晚提起此事,黎仕邨应该明白自己的用心,可他的态度非但看不出领情,反倒来向自己施威,大谈吴锡浦的重要。

    这令他不由的要想,黎仕邨利用自己并非是要重用自己,仅仅是利用自己挑起与吴锡浦之间的矛盾,他好从中制衡罢了。

    庞禹盛心里一阵自嘲,他觉着当初是上了黎仕邨的当,以为跟着他果真能怀才得遇,平步青云。可今时他才发现,黎仕邨和中统那些蝇营狗苟的上峰根本没什么两样。他受够了这种人,当初他之所以叛变,就是觊觎受人器重、一展才华,可没想到换了个地方照旧一成未变,更落了个汉奸的污名。一想到此,他便心有不甘。

    此时、另一边,聂辰轩将陈斯珩送去了百乐门。

    两人方才进了套房,顾婉言便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问了声,“你没事吧?”

    陈斯珩故作一副心事重重,不耐烦理会的样子,没好气的一句,“我是去的76号,能有什么事?”

    聂辰轩这时向客房外守在门侧的特务问道:“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吗?”

    “没有。”

    聂辰轩又问道:“除了这里的,其他地方还安排了人吗?”

    “还有一个在楼道。”

    聂辰轩从钱包里取出钞票,递去那人手里,“都辛苦了,这些钱拿去喝茶。另外,去让厨房准备些宵夜,慰劳一下几个弟兄,也送两份到房里来。跟他们说,一并记在客房的账上,明天会有人来结账的。”

    “谢谢聂处长。”

    聂辰轩没再多说,从里边合上了房门,转身向陈斯珩说道:“我看今晚的事多半是个误会。”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误会。”陈斯珩拿起顾婉言面前半杯凉了的红茶,一口喝了下去,接着说道,“先是那个叫谢亮的清扫工在我身上藏了纸条,紧接着就有人上门,这显然是配合好的,他们就是在利用我替他们传递情报。”

    “这也未必不是巧合。”

    “那也未免太巧了。”陈斯珩点了一根香烟,连着狠吸了两口,面前一股浓烟翻腾,“现在谢亮死了,他的同党又没能得到情报,早晚会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你糊涂了。”聂辰轩说,“谢亮既然没法离开76号,也就没机会和外边的人接触,他的同党又怎么知道情报是藏在你身上?反过来说,如果谢亮有机会与外边的人接触,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情报藏在你身上?”

    陈斯珩故作一脸困惑的与顾婉言互望了一眼,旋即又说道:“那就是在谢亮进入76号之前,他们就已经盯上我了。”

    “你现在是成了惊弓之鸟,满脑子只剩了胡乱的猜测。”聂辰轩说,“谢亮投靠76号的时候,吴锡浦还没把你推荐给我呢,那个时候谁能知道你往后会进76号?”

    顾婉言插进话来,不安的问:“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辰轩稍作思忖,说道:“今天的事,依我看多半是因了庞禹盛和吴锡浦之间的私人恩怨而起。”

    顾婉言不免问道:“他们的私人恩怨和斯珩有什么关系?”

    聂辰轩解释说:“斯珩和吴锡浦的交情,在76号已然是明面上的事,庞禹盛不敢明着和吴锡浦作对,利用谢亮算计斯珩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陈斯珩不解的说:“我进76号之前,吴队长提醒过我,要提防行动一队队长沈寒青,可他没提过庞禹盛啊。”

    聂辰轩说:“沈寒青和庞禹盛在中统的时候就有私交,情报处每回整理出有价值的情报,他都会私下先告诉沈寒青。于是吴锡浦就在情报处买通了一个眼线,结果让庞禹盛发现了,把人当众揪了出来。吴锡浦大概是觉着庞禹盛这已然算是出了一招,算是于他的报复,所以才没提醒你对庞禹盛防备。”

    “这里边可真是复杂。”陈斯珩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红茶,照旧是饮驴般一口喝了下去,“我只怕是早晚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聂辰轩只觉他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都滑稽的可笑,一时没忍住,笑着说道:“你多虑了,知道黎主任为什么要单独约谈吴锡浦和庞禹盛吗?”

    陈斯珩猜测着问:“难道黎主任知道这背后的事,是要从中调解?”

    聂辰轩说道:“就算他们依旧不和,黎主任也会提醒庞禹盛,你是我推荐的人,往后他也不会再为难你。所以他和吴锡浦的矛盾往后不会再把你牵连进去的。”

    陈斯珩却依旧是不放心的说:“那今晚出现在我家的那个陌生人也是庞禹盛安排的?”

    “这还不清楚。”聂辰轩说,“不过你放心,这事查清之前,警卫队会安排人暗中保护你。再说,谢亮的事如果证实了,那出现在你家的也就不可能是抗战分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能派人监视,就是这钱由我来出都行。”陈斯珩说。

    “那倒不至于。”聂辰轩只觉他果真是吓着了,否则以他的精打细算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陈斯珩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麻烦聂先生。”

    “你说。”

    “之前您送我的那根金条,我想拿来买辆旧车,这样每天往返至少安全些。”

    “你若是要车,我家里倒是有辆旧福特,闲置了许久,你暂且拿去用也无妨。”聂辰轩这话说得大方,但旋即却又说道,“只不过眼下是战时,汽油短缺,以你在76号的职位领不到配额,你就是去黑市,没有熟悉的人介绍也是买得到的。”

    “总能想到办法的,我就是想着眼下每天路上能安全一点。”

    聂辰轩笑了笑,“其实对你而言,坐黄包车远比开汽车安全。”

    “为什么?”

    聂辰轩说道:“你家附近安排了自己人,在那一带,任何人跟踪你都会被发现,76号附近就更是如此。如果真有人想对你下手,那就是途中的一段。车比人可容易辨认多了,也更容易被跟踪。

    “这么说好像也对。”

    “好了,你也不必再多想,总之这事一定会安排妥当,确保你的安全。”聂辰轩站起身来,“时间也不早了,美颐还病着,我也该回去陪她了。”他说着,寻见书桌上的留言簿,写了一串数字,将纸撕下来叠了一道,递去陈斯珩手里,“这是我家里的电话,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电话找我,譬如今晚这样的事。”

    陈斯珩于此暗示听得分明,毕竟、今晚他如果没有找吴锡浦,也不会死一个谢亮,聂辰轩心里难免于他有所责怪,只是因为不便让自己知道这背后的算计,不能说明罢了。

    他双手接过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一声,“谢谢聂先生。”

    “你们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聂先生慢走,路上小心。”陈斯珩跟着去了门边。

    聂辰轩站在房间与走廊的那条分界线上转过身来,朝陈斯珩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也没有再说话,旋即朝着走廊退了一步,转身走了。

第35章 夜深

    聂辰轩离开没多久,门外警卫队的人便送了宵夜来,推车上摆着两只盖餐盘。

    门外的人站在推车的后边说道:“为防万一,所以只准备了一点简单的宵夜,这些都是我们的人盯着厨师做的,可以放心。”

    “辛苦了,”陈斯珩说,“你们也进来一道吃吧。”

    “我们得在外边守着,在楼上吃就行了。”

    陈斯珩往前探出头,朝着走廊上的另一个人望了一眼,“今晚辛苦你们了。”说着,取出钱包,将里边的钞票都拿了出来,递去面前的人手里,“一点小意思。”

    门外的人看着陈斯珩递过来的钞票,少说也有四五十块,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薪水,他一面收下,一面说道,“您太客气了。”

    “一点心意,改日得空再请几位兄弟吃饭。”

    门外的人又生硬的回了一句:“您客气了。”

    陈斯珩见这人不善言辞,言行举止与警卫队的其他人也不大相似,不免说道:“还没请问贵姓。”

    “免贵姓梁,梁枕书。”

    陈斯珩听着这有些书卷气的名字,加之他那言行,不难看出,这个梁枕书多半不是那些市井中靠打杀混出头的门徒,倒像是个读过些书的人,于是试探的说了句,“梁先生,若不嫌弃,你我便交个朋友。”

    梁枕书谦逊的微微鞠了一躬,“承蒙陈先生看得起。”

    陈斯珩将手里的钞票塞去他手里,笑了笑,“那往后你我彼此就多照应。”

    梁枕书附和着一笑,转而说道:“我先把餐车给您推进去吧。”

    陈斯珩看得出来,这个梁枕书平日多半是少与人应酬,待人接物才这般生硬。心想、这样的人要么是个精打细算的,要么就是老实本分。

    梁枕书将餐车推进房里,便没再进来,只说道:“陈先生,我们就在门外,有任何事,您只管吩咐。”

    “有劳了。”陈斯珩接过推车,将门轻轻地合上,把餐车推去沙发一侧,将两盘三明治摆去茶几上,这才搬了一张椅子挨着顾婉言坐下来。

    “今晚的事还顺利吗?”顾婉言将一只餐叉横着托在两只手的虎口处,拿拇指轻轻压着。

    陈斯珩点了点头,周围望了一眼。

    顾婉言于是说道:“这是临时定的房间,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窃听器。”

    陈斯珩依旧是凑近了顾婉言,小声说:“有个意外的收获。之前你让我查的那条交通线暴露的事已经有结果了。”

    顾婉言不免有些意外,急切的问:“问题出在哪儿?”

    “是出了叛徒,他叫谢亮,不过这可能也只是一个化名,现年三十二岁,之前的掩护身份是小学教员。”陈斯珩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那条交通线上还有一个人在紧急转移后失联,他和我说的这个谢亮相符吗?”

    “那个交通员的掩护身份的确是小学教员。”顾婉言说,“可掩护他的人报告说他已经安全转移,尽管后来失去联系,但并没有被捕的消息。”

    “他不是被捕,是叛变。”陈斯珩说,“根据他的交代,他原本是中统安插在你们中间的卧底,被同为前中统特务的庞禹盛找到,随后叛变。应该就是他暴露了在亚尔培路的接头人,好在吴锡浦急于抢功,在行动队之前行动,才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要尽快将此事报告上级,核实这一消息,必要时,申请‘红队’执行锄奸行动。”顾婉言说。

    “谢亮已经死了,而且从他叛变到现在已经这么长时间,76号没有更多针对性的行动,应该是从谢亮那里得到的情报有限。但之前谢亮所在的交通线和那条线上的联络方式肯定不能用了。”陈斯珩说着,又提醒道,“近期我们周围都会有警卫队的人秘密监视,最好保持潜默状态,停止一切联络。”

    “看来我们之前的考虑不够周全,虽说现在可以利用警卫队的人防止军统的人接触,但这也影响到了我们的情报传递。”顾婉言说,“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对我们的工作会很不利。”

    “这不会持续多久。”陈斯珩说,“既然黎仕邨那些人都清楚今天这事不过就是一场闹剧,便不会浪费人力在无谓的事上,顶多也就是这一两天做做样子。”

    “那要是接下来军统的人再试图和你接触呢?”顾婉言问。

    “军统的人试图接触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无非是因为我有机会接触犯人。”陈斯珩说,“发生了今天的事,我横竖都有理由向聂辰轩推辞监督审讯的差事。林曼昕知道我没机会接触犯人,我对他们也就没了价值,他们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再来找我。”

    “不一定,”顾婉言说,“眼下对他们来说,与你接触的风险是可控的,而且林曼昕一定收集了你的情报,知道你和吴锡浦、聂辰轩关系密切。往后很有可能还会设法接触你,甚至使用非常手段胁迫你。”

    “这样的话,那就未雨绸缪。”

    “你有什么打算?”顾婉言问。

    陈斯珩说道:“林曼昕在76号的潜伏对军统上海站一定很重要。所以,他们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买卖。”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万一军统的人胁迫我为他们做事,你们就送一封匿名信去林曼昕的住处,让她知道,对我不利,她就会暴露。这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办法。”顾婉言又提醒道,“还有一点,你要切记,一定不能让林曼昕知道你的身份。眼下虽说是国共合作,但他们中间的顽固派始终把我们视为针对的目标,甚至有过军统将有关我们的情报故意泄露给日本人的先例。”

    “畜生就是畜生。”陈斯珩不想于此再多说,转而继续说道,“今天还有一个更大的收获。”

    “是什么?”

    陈斯珩故意卖了个关子,从盘子里拿起一块三明治,吃了两口,挑起眉毛,“味道不错,你也吃一块。”

    顾婉言等不及的说:“你快说,究竟还有什么收获?”

    陈斯珩边吃边说道:“今晚吴锡浦是故意把谢亮弄死的,这么做好像是有意针对庞禹盛。接下来,他们两个人的矛盾应该会愈演愈烈。”

    顾婉言听出了他的用意,提醒道:“你眼下在76号还没立稳脚跟,要尽可能避免卷进他们之间的争斗。”

    “你不觉得这太理想化了吗?在76号这种地方哪来的中立?”陈斯珩面对顾婉言更像是警告的提醒,显得很是扫兴,“今天、我利用了吴锡浦,吴锡浦又借机除掉谢亮给了庞禹盛一个下马威。如果庞禹盛报复,明着是对付不了吴锡浦的,那接下来最有可能对付的人就是我。与其防不胜防,不如趁此机会利用吴锡浦先下手。要是能扳倒庞禹盛这个情报处长,对76号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顾婉言对他的这番话虽然无以反驳,但依然不赞成,这在她看来不仅过于冒险,更是时机未到。只是眼下又考虑到陈斯珩会有抵触情绪,于是婉转的说:“即便如此,也要先向‘渔人’汇报,具体该怎么应付庞禹盛,还需要上级讨论决定。”

    陈斯珩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本也是这样想的,毕竟眼下还需对庞禹盛仔细了解。”

    顾婉言本该因了他这话暂时放下心来,可她心里却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她认为陈斯珩对自己隐藏了一些心思,她觉着他还有其他的打算。可从他所针对的人是庞禹盛来看,又似乎和夏逸清提醒她多加注意的事并没有关系。

第36章 晨雾

    周日的清晨,微雨初歇,晨光中的薄雾弥漫在一座座红瓦的屋顶,散射着金色的光影,直叫墙下阴沉的弄堂也仿佛是添了几分朝气。

    陈斯珩日前就已从聂辰轩处得知,虞若卿安排了周日的郊游,这天早晨八点会派车来云香里38号接他们,让他陪着顾婉言一道去。

    这天早晨,六点半,陈斯珩便起了,卷起地上的铺盖,将凉席上垫着的被褥抱去顾婉言的那张床上铺开来,又摸了摸被褥下边,确定觉不出潮气,这才将床上布置成两人同床共枕的样子。

    顾婉言一面准备洗漱用具,一面问:“你说虞若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安排郊游?还让各自的先生陪同。按说、前两天他们试探你的事弄得一团糟,眼下正是吴锡浦和庞禹盛针锋相对的时候,黎仕邨不是应该避免他们接触,设法从中缓和才对吗?怎么还会有心思陪虞若卿搞这个郊游?”

    陈斯珩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在黎仕邨看来,吴锡浦和唐禹之间的争斗未必尽是坏事,说不定还巴不得呢。”

    “我没听明白。”顾婉言手里端着一只装着毛巾和牙刷、牙膏的脸盆,站在门前,就像是打算等着他说清楚了再出门去。

    “自己先想想。”陈斯珩说着开开门,下了楼去。

    顾婉言洗漱时始终在想这事,却也始终没想明白。

    陈斯珩一番洗漱,回到前楼换了一身衣服,才又去了楼上顾婉言房里,拉开两道窗帘,朝外望去。这里可以清楚的看见弄堂里的情况,就连弄堂口外边的马路也看得清清楚楚。

    “警卫队安排的人已经撤了。”陈斯珩说,“我刚才回前楼的时候没见着人,一把房门钥匙摆在了床头柜上。想来外边监视的人应该也撤了。大概是昨晚临时撤的,所以没来知会我。”

    “76号关押的那几个军统的人怎么样了?”顾婉言问。

    “两个死了,还有一个今晚枪决。”陈斯珩说,“这三个人倒是让人佩服,换做一般人,怕是早就顶不住了。”

    “林曼昕没有什么动静吗?”顾婉言问。

    “没有,想来军统也不会让一个潜伏在76号的卧底去冒险,何况那三个人都没有招供,对于他们的上峰而言,大概也不过是损失了三根草芥。”陈斯珩说着又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顾婉言不解的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这件事的根源便觉着可悲又可笑。”陈斯珩说,“楚仲生这样的人在敌后出生入死,自己的女人在重庆却成了那些官僚子弟的玩物,而他最后被军统当成隐患欲除之。国军的人心涣散至此,要说一滩烂泥也不为过。”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在国军中也不乏爱国志士,只是国民党内部派系林立,许多一心报国的人在权斗中被埋没了。”顾婉言转而说道,“眼下,楚仲生想来是死心塌地做定这个汉奸了,他心里有仇,接下来就不会罢手。而且这种经历过背叛又选择背叛的人,往往眼里的一切都是可疑的,你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陈斯珩没有说话,低头凝视了顾婉言好一阵,“你这个人蛮聪明的,按说不该想不明白黎仕邨驭下的手段。”

    “对了,”顾婉言这才想起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催促道,“你还没说呢,吴锡浦和庞禹盛这样内斗,难道不会影响76号的全局吗?为什么你说黎仕邨并不觉着这是坏事?”

    “你只看到了全局,没有看到那些人眼里的私利。”陈斯珩说,“先说庞禹盛,他靠自己是斗不过吴锡浦的,他既要和吴锡浦斗便要在76号立住脚跟,自然就要仰赖黎仕邨的关照,而黎仕邨重用他的目的,恐怕本就是为了制衡吴锡浦,庞禹盛要想被黎仕邨重用,就必须与吴锡浦斗。而吴锡浦要想在76号有所建树,情报是关键,他若不想被庞禹盛卡住情报不放,就得借助黎仕邨出面干预。现在明白了?”

    顾婉言讽刺的一句,“黎仕邨还真是驭下有方。”

    陈斯珩笑道:“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决定利弊的这条尺度也没那么好控制。”

    顾婉言只觉他这话里还有下文,于是静静地听着。

    陈斯珩继续说道:“日本人在76号制订那么多规矩,还在那里驻扎宪兵,这都是为了对76号进行监控。黎仕邨驭下的手段,日本人未必就不会用。可76号背后除了特高课、梅机关,还有宪兵司令部,甚至伪政府。利益关系变得越复杂,置身其中的人就越难掌控局面。”

    “看来你对76号已经在深入了解了。”顾婉言俏皮的一笑,“值得表扬。”

    陈斯珩却摆出一副扑克脸,“我要不是有自知之明,真就信了你。”

    “我说真的。”顾婉言说。

    “那既然是这样,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安排我潜伏在76号,究竟是有什么计划?”陈斯珩问。

    “这我还要请示‘渔人’。”顾婉言说。

    “算了。如果‘渔人’觉着可以告诉我,不用请示也已经让你转达了。”陈斯珩点了一根香烟,一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探出头去。

    “你不要误会,这样安排只是考虑到……”

    陈斯珩夹着香烟的手朝身后摆了摆,眼睛看着停在弄堂口的轿车,“好像是接我们的车到了。”说话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又回过头小声说道,“说是最迟八点来接,现在才七点,人就来了。”

    他说着,朝弄堂里走来的人打了一声招呼,“门锁我都已经开了,先上来喝杯茶。女人出门前麻烦事多,一时半刻想来是走不了的。”

    楼下的人站在墙门外,抬头回了句,“不用了,陈先生,我回车里等。”

    “那多不好意思,”陈斯珩说,“早饭吃过了吗?我请你先去附近吃个早餐。”

    “谢谢,不用了,陈先生,我已经吃过了。”

    陈斯珩又问道:“那能麻烦你开车帮我去买点早餐来吗?”

    楼下的人笑道:“是这样的,黎太太已经安排了早餐,所以才特意让我早些来接你们的。”

    “这样?那真不好意思,我催婉言快些,别让黎太太他们等着。”陈斯珩说着,故意回头一句,“听见了吗?快一点,早就催你了,磨磨蹭蹭的,难不成还要叫黎太太他们等我们?”

    楼下的人听了,又笑着一声,“没关系的,陈先生,不用急,黎太太吩咐了,早餐时间定在九点,这个时候其他几位先生太太应该也没出发呢。”

    “那还好。”陈斯珩又说道,“我横竖在这里等着也闷得紧,你上来坐一会儿,就当陪我喝喝茶、讲讲闲话。”

    楼下的人没再拒绝。

    陈斯珩在下楼前,向顾婉言小声说了句,“床先别整理,这人来得这么早,说不定是虞若卿派来试探我们的。”

    “那你为什么还叫他上楼来?”

    “我要不叫他上来聊几句,他回去怎么跟虞若卿交差?”陈斯珩说,“再过半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为什么要那么长时间?”

    “你不仔细妆扮,怎么让人觉着你是看重今天的聚会?你要是都不看重这个为你准备的聚会,虞若卿会怎么想?所以,既然虞若卿的人来了,就是晚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她知道,你是为了参加这个聚会精心准备过的。”

    陈斯珩不等她再说话,便已然拉开了门,走去过道上,循着上楼来的脚步声朝楼下说了句,“婉言在楼上换衣服,我们先在前楼坐坐。”说着,也不等上楼来的人接话,便又埋怨的一句,“女人出门前就是这样,恨不得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都试一遍,没办法的事。”

    这天直到将近八点,顾婉言方才下楼来,波浪的卷发梳着英式盘发,一袭墨绿色点缀金色缠枝纹的织锦缎丝旗袍,一双浅棕色高跟鞋。尽管少了首饰的点缀,但金色的缠枝纹随婀娜的身段起伏,却也逸着几分素雅的贵气。

    顾婉言站在门前的过道上,刻意推开了通去晒台的门,直叫一道白光照进来,洒在身上。

    陈斯珩与前来接他们的司机听着顾婉言从楼上传来的声音,先后走出门来。

    顾婉言一只手的指尖拈着栏杆,刻意透出几分妩媚的作态,问了一声,“我这样可以吗?”

    “衣服倒是可以,就是这盘发未免叫人看着有些拘束。”陈斯珩说,“倒不如松散下来,侧梳去一侧。”

    顾婉言故意脸一沉,没好气的回了句,“我可没你外边那些女人身上的风尘气。”

    “当我没说。”陈斯珩也是很不痛快的冷哼了一声,“一开始就别来问我,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虞若卿派来的司机见这两人方才还好好的,转眼便为了一点小事吵了起来,不免尴尬的笑了笑,说道:“陈先生、陈太太,时间差不多了,不如出发吧。”

    顾婉言这时又换了一副面孔,温婉的一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说话间,侧身走下楼来,挽住陈斯珩的胳膊,又仿佛讨好的一副笑脸,“先生,我们走吧。”

第37章 麻将

    虞若卿安排的郊游其实并非是在郊外,而是在安和寺路上的一处别馆,此处隶属于76号下属的一家公司,被用于招待重要的客人,或是偶尔用作俱乐部。

    这座别馆是一幢法式建筑,米黄色的石墙,蓝色的孟莎式屋顶,雕花的廊柱,无不透着浪漫的气息。这里更是有着一片开阔的庭院,围墙的里侧整齐的种着一颗颗维吉尼亚松,挡住了院墙,模糊了庭院的边界。

    庭院里,雨后的草地上,新生的麦冬草尚未修剪,微风中成片的起伏,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在临近主楼的草地上露天摆着一张餐桌,佣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

    虞若卿邀来小聚的人均已到齐,除了吴锡浦与聂辰轩还有庞禹盛。

    一张餐桌的主位和主宾位均是空着,男士与女士于餐桌的两侧随意的坐着。

    开席前,虞若卿刻意向庞禹盛问了句,“庞太太今天没来吗?”

    “她这几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医生叮嘱避风、静养。”庞禹盛说。

    虞若卿关切的说道:“此前就听庞太太说过有这旧疾,这的确是马虎不得,家里有人照顾吗?”

    “请了人,照料得还算周到。”

    “那就好。”虞若卿放心的一笑,“改天我去看看她。”

    庞禹盛推辞道:“怎么好意思麻烦黎太太。”

    “不麻烦,说到底我们都是姐妹,彼此照应是应该的。”虞若卿说话间,刻意左右看了一眼其他几位太太。接着,又朝黎仕邨说道,“我只顾了自己说话了,仕邨,你今天不是有话要说吗?”

    黎仕邨一只手放在餐桌上,两根手指摁住杯角,一面轻轻的往复推着,一面说道:“平日里,在座的各位都公务繁忙,难得一聚。今日就借这个机会,一来感谢诸位的鞠躬尽瘁,二来是希望诸位一如既往,戮力同心,至少不叫日本人对76号有所诟病。”说着,托起酒杯,敬向众人。

    举杯共饮之后,虞若卿又接过话来:“这天安排小聚,也是为了向大家介绍一位小姐妹。”说着,侧身望向顾婉言,介绍道,“顾小姐的姐姐曾在我蒙难时出手相助,这一份情我是要感念一辈子的。如今托了佩珍和美颐的福,得遇婉言妹妹,也是缘分,往后我们便是又多了一个小姐妹。”

    到此,在座的人已是看得明白,虞若卿今天的安排,不外乎两个目的,其一,是提醒他们在76号的争斗需有所收敛,不要在日本人那里落下话柄。其二,虞若卿也是在暗示,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凡与她贴心的人,都不会亏待。

    早餐过后,已近十一点,午餐时间定在下午两点半。这段时间,各自自由安排。

    几位太太在花厅组了个牌局,虞若卿考虑到顾婉言是初学麻将,于是清出花牌,不算番子,这样一来,顾婉言上手快了,输赢也小,便是好叫她先觉出此中的乐趣。

    两圈麻将打下来,许佩珍只觉是毫无乐趣可言,于是说道:“婉言,你可得快些学会,不然我们可要闷死了。”

    “我这不是已经学会了吗?”顾婉言一脸天真的问道。

    同桌的几人听了,禁不住笑出声来,方美颐笑道:“你这顶多只算是入门,这麻将里边的讲究可多着呢。不过不要紧,慢慢来,往后呀,玩儿的多了,就是我们不教你,你也会想着去学些新玩儿法。”

    “那不就成瘾了吗?”顾婉言不无担心的说,“那可不行,就我这点儿钱,那还不够输的呢。”

    她这话又惹得几人一阵笑,虞若卿说道:“人家打牌都是想着赢,哪有你这样,牌还没打就想着输的事了。”

    顾婉言腼腆的一笑,“我就是有些担心。”

    许佩珍接过话来,“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是还有陈先生呢吗?就算是输了钱,让先生把账填上不就好了。”

    “这我可比不得几位阿姐,我们家斯珩就更是不能比了。”顾婉言说着说着,又不免一副愁态,“且不说钱的事了,就是眼下的事,也着实让人忧心。”

    虞若卿关心的问了句,“这是为什么?”

    “还是因为前几日那天晚上的事。”顾婉言说,“别看他人前装得洒脱,如今每天一回到家里便是心神不宁的。”

    许佩珍不解的说道:“我听锡浦说,按照之前对嫌疑人的描述,在你们家住的附近发现了好几个,都暗里查清楚了,没有什么可疑,是你们多心了。”

    顾婉言又说道:“这事眼下他倒是没那么担心了,可斯珩担心庞处长不会放过他。毕竟那天闹出一场误会也是因为斯珩,一条人命的祸事,难说庞处长不会为了谢亮来算这笔账。”

    “能算什么账?”许佩珍说话间打出一张九条,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人是锡浦审死的,就是要算账,叫他只管来找我们,我倒要看看这个庞禹盛能怎么样。”

    虞若卿一旁听了,提醒了一句,“小声些,我方才见庞处长一个人去了娱乐室,离这花厅没多远,万一叫他听见,倒叫这误会越发深了。”

    顾婉言又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我想着,这事不管怎么说,也是因了斯珩起的,还闹得吴队长和庞处长之间生了误会,横竖,我们都该有所调解。吴队长那边倒是有佩珍姐替我们说话,想来是不会怪罪斯珩的。可庞处长那边毕竟是陌生,素来也没打过交道,只怕是要送件礼物当作赔罪,才好把此中的误会化解了。”

    “锡浦对陈斯珩没有半点误会,这你只管放心好了。”许佩珍说着,又抬起头来,催了句,“婉言,早该你了。”说话间,指了指她面前的牌。

    顾婉言于是心不在焉的打出一张牌去。

    许佩珍见她神情恍惚,又故意劝了句,“你就不用多想了,就凭着你和阿卿姐的交情,庞禹盛也断不会去为难陈斯珩,否则,便是太不识趣了。”

    方美颐这时从桌上摸了一张牌进来,“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事做做样子还是必要的,毕竟都在76号,万一真闹僵了,只怕是对谁都不好。”

    虞若卿也说道:“这毕竟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做事,不管多大的矛盾,面上就是装也要装得一团和气,总不能让日本人觉着76号涣散。”

    许佩珍已然是听明白了虞若卿的意思,实则是在提醒她和吴锡浦,与庞禹盛私底下因了矛盾彼此有所算计无所谓,但不能摆到台面上来大张旗鼓。

    她更清楚,庞禹盛在明里是斗不过吴锡浦的,可他这人攻于心计,若是暗中的勾心斗角,吴锡浦未必能占着便宜。由此,从虞若卿的这番话里也就不难看出,她此刻是有所偏向庞禹盛的,而这背后多半也是黎仕邨的意思。

    许佩珍心里虽是不痛快,但也明白,就算是道出不满,虞若卿只消一句顾全大局便能打发了她,于是又故意朝顾婉言说道:“我听说那个庞太太常年不是风寒就是头疼脑热,你怕是也难得去拜会她。可若是直接去向庞处长送礼,只怕是也做不到投其所好。”

    顾婉言听着这话,假装于眉目间又泛起愁云,“我会想想办法的。此前斯珩交给我保管的钱,我都留着,算下来,要寻个拿得出手的物件应是也不算太难。”

    “这可不是钱的事。”许佩珍一声哼笑,“庞处长若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至于一再和我们家锡浦过不去吗?”

    “那……”

    顾婉言正要再问,虞若卿便适时的插进话来,“这个庞处长的性情的确是有些古怪,听仕邨说,他这个人烟、酒、财、色一样不沾,一心执着的就是被器重,恨不能是如三国的孔明,得刘备三顾茅庐。当初就是因为在中统屡遭埋没,仕邨几次三番的劝说,才将他策反的。”

    顾婉言不免担心的说道:“那这事,我们岂不是横竖都没有办法了。”

    方美颐一旁宽慰道:“阿卿姐的话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也就是黎主任交代一句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了。”

    顾婉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谢谢阿卿姐。”

    “不用谢。”虞若卿笑了笑,又故作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许佩珍的脸色,宛然是开导的说,“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宿仇,不过是遇事一时不及看开罢了。若是真的斗个没完没了,最后谁也免不了吃亏,倒是得不偿失了。”

    虞若卿说话间,推倒面前的牌,一声,“胡了。”接着又笑道,“我这本是一副七拼八凑的牌,可你们尽顾了说话,心思都不在自己的一手牌上,结果倒叫我小胡了一把。”

第38章 打赌

    这日上午,用餐结束后,黎仕邨独自去了楼上的房间小憩。聂辰轩和吴锡浦去了后院散步,庞禹盛则是一个人在娱乐室打撞球。

    陈斯珩刻意借着去洗手间拖延了一阵,与其他人分开,后又独自去到庭院一隅的凉亭里,坐在一张藤椅上,抽着一根香烟,望着几米外的一片池塘发呆。

    当下的时节,池塘里的莲花已不似盛夏争相绽放的景象,许多已近凋零,一只只不及拳头大小的莲蓬立在水面上。

    陈斯珩见着几只蜻蜓,有的落在荷叶上,尾巴伸去水下,有的低低的飞过,尾尖不时的点破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正当他看得出神时,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去,见着吴锡浦和聂辰轩正朝凉亭走来。

    聂辰轩远远的问了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陈斯珩回过身,勉强的笑了笑,“从洗手间回来见你们都散了,一时也没寻着人,便走来凉亭这里坐下来抽根香烟。”

    聂辰轩又说道:“看你像是有心事。”

    陈斯珩不置可否,烟头扔在脚边,一面拿脚尖踩熄了,一面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口气,“我总觉着,在76号我是难待下去了。”

    “这话怎么说?”吴锡浦进了凉亭,寻了一张藤椅坐下来,见着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又问了句,“怎么也不让下人备些茶点送来。”

    “方才坐了一会儿,之前此处就我一个人。”陈斯珩说,“再说,也没什么闲情品茶赏景。”

    吴锡浦只觉他这是矫情,不耐烦的一句,“不就是遇了一点小事吗?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我也派了人暗中盯了几天,你周围没有什么可疑。估计那晚就是你想多了,不过就是报社订报纸的,要不然就是电话局来收费的,逢着陌生人上门的事多了去了。你啊,就是历事太少,往后遇事多了自然就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疑神疑鬼了。”

    陈斯珩一副苦相,“再遇上一回,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疑神疑鬼。”

    吴锡浦正要开口,聂辰轩朝他暗使了个眼色,抢过话来,向陈斯珩宽慰道:“你是多虑了,之前的事不过就是一个误会。”

    “我原本就只想谋个差事,日子好过些,可自从进了76号,危险的事是一件接着一件……”陈斯珩自顾自的嘀嘀咕咕发起牢骚,抽出一根烟来,心烦的一连拨了几回燧火轮才点着打火机,点了香烟,深吸了两口,仰着头呼出一道烟柱。

    “好了,今天出来是散心的,你那些杞人忧天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聂辰轩于他的矫情也显出一丝不耐烦,索性说道,“我们去娱乐室找副围棋,手谈一局,怎么样?”

    “下棋有什么意思。”吴锡浦说道,“不如找副牌九,玩几把。”

    “您就饶了我吧,”陈斯珩苦笑道,“我这正是霉运当头,手里没两个钱,还不都得输个精光。”

    “这你就不懂了,赌桌上运气恰恰是反的。”吴锡浦说,“玩上两把你就知道了。”

    “那也没用,我对赌这事一窍不通。”陈斯珩又商量着说道,“不然这样,我陪您玩几局,赢了是我的,输了就权当是辛苦费抵了。”

    “你倒是会算计。”聂辰轩笑着插进话来,“不管怎么说,先去娱乐室看看,我记得上回来时见着有个美式弹珠台,很有些意思,你应是会有兴趣的。”

    三个人于是离开凉亭,一路悠闲的散着步回到楼里,径直去了楼下的娱乐室。

    娱乐室的两道门是敞开的,里边不时传出撞球的声音。

    方才进了娱乐室,聂辰轩便笑道:“素闻庞处长台球打得极好,今天我也长长见识。”

    庞禹盛却是敷衍的一笑,望着墙边立着的一排球杆,“聂处长挑根球杆,我们打一局。”

    “台球我可不懂,”聂辰轩推辞笑道,“还是不扫庞处长的兴致了。”

    “随便玩玩,哪来什么扫兴不扫兴的。”庞禹盛说着又望去陈斯珩,“我知道吴队长对撞球这种玩意儿没兴趣,不知陈先生有兴趣吗?”

    陈斯珩谦虚的一句,“过去玩过几回,如今是越发生疏了,比不了庞处长。”

    庞禹盛一笑,摘下手腕上的一块万国表,摆在身边的一张酒桌上,“还没打呢,你就认输了?不如我们五局三胜,你输了便输了,赢了,我这块表就是你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三根手指拈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

    吴锡浦一旁笑道:“斯珩,庞处长盛情相邀,你可不能扫兴。”

    吴锡浦过去是见过陈斯珩打撞球的,对他的水准自是清楚,故而此刻便想叫他们打几局,好让庞禹盛出这个丑。最重要的是,让陈斯珩彻底得罪了庞禹盛,这样,往后他就算凭着顾婉言搭上了虞若卿的关系,在76号也照旧要靠着自己关照。

    陈斯珩自然是看得出吴锡浦的盘算,但他心里于此中的孰轻孰重却是清楚的很。

    他先是故意输了一局,第二局开局不久,庞禹盛笑道:“这一局你要是再输了,可就希望渺茫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台球也是有策略的。”庞禹盛说道,“你的技术倒不算太差,策略就似乎有些逊色了,全然不像你此前用在别处的手段。”

    “庞处长这话我倒是有些听不明白了。”陈斯珩故意一球力度不够,非但球没进袋,反倒给庞禹盛做了一个球。

    庞禹盛也毫不客气,上来便是一杆进洞,接着更是顺手,“此前的事,你说谢亮把那张纸条藏在了你西裤的口袋里,那纸条放进你口袋就应该是上午的事,你果真是一整天都没发现?”

    陈斯珩没有解释半个字,反问了一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庞禹盛又是猛力一杆,伴着击球的脆响说道:“那晚上回到家怎么又发现了?”

    吴锡浦看出他这是有意刁难,正要说话,聂辰轩却朝他暗暗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静观其变。

    “这我此前就已经说过了,是我换下衣服,婉言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时发现的。”陈斯珩说,“我不明白庞处长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人有个毛病,对于怀疑的事总是想弄个清楚。”庞禹盛将最后一球击进球袋,接着又依次将球袋里的球一个一个掏出来,继续说道,“我有个假设,你早就发现了那张纸条,可你却隐瞒了,因为你没法判断那张纸条是否就是传给你的。直到你回了家,顾婉言向你证实了那张纸条是假情报,你们猜到这可能是个圈套,所以情急之下,就有了后来的将计就计。”

    “庞处长这一席话,此前有些事我总算是明白了。”陈斯珩说,“原来这就是给我下的一个圈套,不知道你是觉着我像军统还是中统,又或者是地下党?76号什么时候抓个人这么谨小慎微了,还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来做局下套?”

    “我也希望我的假设是错的,但此中的可疑是在说不清楚,还需你来解释。”庞禹盛猛地推杆开球,一只只球四散开来。

    陈斯珩拿起一块巧克粉,均匀的擦了擦球杆的皮头,一改此前的谦逊,沉着一副面孔说道:“我说了,那张纸条是婉言在我西裤右边的口袋里发现的,而在此之前,我毫无察觉。

    如果是想庞处长假设的,那我就该将那张纸条小心的藏好,而不是让他继续留在西裤右边的口袋里。而事实是,我并不知道被人藏了那张纸条在身上,而那晚例行检查的人知道我被人藏在身上纸条还未动过,以免穿帮,所以故意比平日敷衍,好让我把那张纸条带离76号,接着再看我的反应,继续试探。我猜的没错吧,庞处长?”

    聂辰轩见陈斯珩已猜出了此中的安排,以免庞禹盛说错了话,叫陈斯珩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安排,于是适时的从旁插了一句,“斯珩啊,有些事情说清楚了也不是坏事。要不是庞处长旧事重提,你也没这个机会解释。既然都是误会,那就不必再去纠结了。”

    陈斯珩却是不置可否,走去庞禹盛面前,挑衅的说道:“庞处长,接下来,可要得罪了。”

    一旁的吴锡浦寻了张椅子坐下来,倒了一杯威士忌,宛然是看热闹一般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他知道,陈斯珩这是骨子里的少爷脾气又犯了。

    接着,球桌上一连三局,陈斯珩没有给庞禹盛留一丝的情面,最后拿起桌上的那块万国表,挑衅的笑道,“多谢了,庞处长。”

    “不客气。”庞禹盛话里有话的一句,“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庞处长说的对,只是这台球还得好好练练,下回我一样不会留手。”陈斯珩毫不客气的说,“不过庞处长想来也不缺打赌的东西。”

    聂辰轩并不想看到陈斯珩与庞禹盛这两个人结下太深的仇怨,更不希望陈斯珩会因此成了吴锡浦的助手、庞禹盛的对手,影响到黎仕邨在76号的制衡。于是岔开话题,与几人各闲谈了几句,又在娱乐室里寻着他方才提到的弹珠台,插上插头,拉着陈斯珩玩了起来。

第39章 隐患与收获

    这天晚上,吃过晚餐,已是夜深,各自乘车返回。

    陈斯珩与顾婉言被送回了胶州路上的云香里,两人在弄堂口下了车,与前座的司机一声招呼之后,相互挽着进了弄堂。

    38号的房里,二楼过道上的壁灯这晚没有亮,楼下的一盏灯仅能照着一小段楼梯。陈斯珩拉着顾婉言的一只手,扶着一侧油漆剥蚀的楼梯扶手,脚步谨慎的上了楼去,入了前楼。

    入了屋,他一面拍着手心细碎的漆末,一面去开了窗子。

    一阵细风吹进窗里,转眼又止于窗外。

    顾婉言倒了两杯水,坐在沙发上,待他从窗边返来,这才望着茶几上的一杯水说了声,“是温的。”

    陈斯珩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个见底,又解开衬衣近领口的几颗纽扣,仰面坐在沙发上,深喘了几声。

    顾婉言见他确是有些喝多了,于是又取了一块毛巾,将暖瓶里的温水倒上去,在窗台上拧了一把,转身敷去陈斯珩的额上,“晚餐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借酒消愁。”陈斯珩说。

    “真的?还是做给他们看的?”

    “当然是做给他们看的。”陈斯珩将杯子放去面前的茶几上,伸出一支胳膊,露出手腕戴着的那块万国表。

    “今早出门的时候见你戴的不是这块表。”顾婉言问,“这快表是从哪儿来的?”

    “球桌上赢的。”

    顾婉言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赢了谁的?”

    “庞禹盛的。”

    顾婉言越发想不明白,“你这一来,不是叫庞禹盛更加怨恨你了吗?你总不至于为了一块表就忘了此前谢亮的事,庞禹盛这个时候,心里本就在记恨你和吴锡浦,你还在这个时候引火上身。”

    陈斯珩一只手轻摁着额头上的毛巾,“庞禹盛记恨吴锡浦是一定的,至于他是否记恨我,那可说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输一块表给我。”

    顾婉言只觉是听得有些糊涂,“这是喝醉了,在说胡话?”

    陈斯珩摇头一笑,“我要果真醉了,敲锣打鼓也叫不醒,醒着就是没醉。”

    “那你倒是说说,这块表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午的时候,当着聂辰轩和吴锡浦的面,庞禹盛不仅故意构陷我,还威胁我。”

    顾婉言接过话来,“那不摆明了,他还在计较谢亮的事吗?他对付不了吴锡浦,所以就把矛头指向你。你现在更应该小心避着才是。”

    “你还是没听明白。”陈斯珩又反问了一句,“你觉着庞禹盛是个蠢货吗?”

    顾婉言没有回答,只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陈斯珩于是又接着说道:“如果庞禹盛真想对付我,今天下午在聂辰轩和吴锡浦面前,他就不会对我既是构陷又是威胁了。否则,接下来不论我是自己出了差错,还是被谁放了倒钩,聂辰轩和吴锡浦首先就会想到是庞禹盛在算计。”

    顾婉言细想这话,下意识的微微点了点头。

    陈斯珩接着说:“所以,庞禹盛若真有心针对我,那他就不会摆在明面上,叫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要对付我。”

    “那他今天这么做又是为什么?”顾婉言问。

    “大概是故意演一场戏给吴锡浦看的。”陈斯珩说。

    “所以下午的事都是庞禹盛算好了的?”顾婉言没等陈斯珩回答,便又紧接着说道,“他表面上是在威胁你,又输了你一块表,叫吴锡浦他们觉着,他和你的矛盾没有丝毫调解的余地。”

    “应该是这样没错,他这就是在掩人耳目。”陈斯珩说,“如果我猜对了,那他很快就会私下来收买我。”

    “聂辰轩和吴锡浦难道就看不出这里边的门道吗?”

    “说不准。”陈斯珩说。

    顾婉言又一次提醒,“要避免卷进他们的争斗。”

    “这里边的争斗已经不是我想回避就能回避的。”陈斯珩说,“如果庞禹盛真的来收买我,又被我拒绝了,你觉着他会放过我吗?也会紧紧盯着我,抓我的把柄,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

    顾婉言仔细思忖了一阵,说道:“我会尽快向‘渔人’报告你当下的处境,等待进一步指示。”

    “应该报告‘渔人’,但不能凡事都依赖上级。”陈斯珩说,“眼下我已然卷进了76号的内斗,随时都会有变数,很多时候恐怕根本来不及等待指示。我认为你应该向上级请求,暂时中止你的一切联络活动,仅保留与老范和罗行知的联络方式,且非紧急不联络。以此防备庞禹盛暗中监视我们。”

    “我会的。”顾婉言说着,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应付庞禹盛?”

    “眼下只能是被动,庞禹盛先走一步,我跟着走一步,见机行事。”陈斯珩说着,又转而问道,“你和那几位太太相处的还顺当吗?”

    “还算顺当。”顾婉言说,“现在她们一个个都在给我出主意来治你呢。”

    “那就好,起码你和他们在一起有了可聊的话题,往后有些事,说不定还要借此传去她们耳朵里。”陈斯珩说着又问道,“她们都给你出了些什么主意?”

    “虞若卿让我要多给你些自由,别总是盯着你,便是要盯着你,也该是暗里雇个人去查查你都和些什么人接触。”

    “这个黎太太倒是会算计。”陈斯珩说,“她让你雇人盯着我,但凡有些可疑的发现,你都少不了去求助于她,反过来,你倒成了她的眼线。”

    “这我倒没想到。”顾婉言说。

    “那吴太太和聂太太呢?”陈斯珩又问,“她们怎么说?”

    “许佩珍说,我若是发现你和什么女人有染,就告诉她,她替我去把那个女人杀了,再把脑袋送去你手上。”

    “这个吴太太倒是个痛快的人。”陈斯珩笑了笑,又问道,“那聂太太呢?”

    顾婉言接着说:“方美颐倒没有说什么,听了许佩珍的话,她便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说是一想起那画面,心口便闷得紧,去一旁的沙发上歇息了一阵才缓过来。”

    “她倒是个能装的,说不定就连平日里的病态也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逢着这种时候好回避。”

    顾婉言不免问道:“这话怎么说?”

    陈斯珩说道:“眼下,我在聂辰轩的眼里是有利用的价值。而你和黎太太的关系又很是亲近。方美颐这就两头为难了,若是不替你出点子,显得于你的事不关心,可若是替你出了点子,定然是于我不利。到头来,我若吃了亏,难免会埋怨她从中作梗,更甚因此影响到我和聂辰轩的关系。她索性装作身体不适,如此一来,置身事外。”

    “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们这背后还有这许多心思。”顾婉言说道,“那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多些和睦,免得他们来催促我对你使手段。”

    “我也是这样想的。”陈斯珩说,“眼下,正巧也有合乎常理的理由。你有了黎太太这层关系,我就算是不巴结你,也不会开罪你自毁前程。”

    “说得也是,”顾婉言俏皮的一笑,“看来你得要讨好我好一阵了,我也用不着时不时就装一回怨妇。”

    “别高兴的太早了。”陈斯珩说,“就算是接下来我要讨好你,你一样得继续装,甚至要更加疑神疑鬼。”

    “为什么?”

    “这还不简单吗?一个前科累累的男人,突然变得专情又体贴,但凡有些脑子的女人都不会相信他是浪子回头,只会猜疑他是别有用心,或是心有亏欠。”陈斯珩说,“所以,照常理,这个时候至少要怀疑,我是因为你和虞若卿的关系,想着攀龙附凤才对你故作专情的,你心里琢磨不透我于你究竟是有几分真情,变得越发敏感又不安才对。而且这样还有两个好处。”

    “什么好处?”顾婉言问。

    陈斯珩说道:“其一,你为情所困,便有了去向那些太太们倾诉的理由,借此增进往来。这些太太没一个是简单的,他们那个太太集团能收集的情报想来也不少,多些机会和他们接触,说不定也能零零碎碎搜集些有价值的情报。

    其二,我这般多情的人,突然为了讨好你变得专情了,谁都看得出来,我这是要借着你在虞若卿那里的关系,在76号混出点儿名堂。如此,聂辰轩那些人就会觉着我是死心塌地上了76号这条船,往后才有可能真拿我当自己人看。”

第40章 威逼利诱

    夏日的暑气已褪,便是白日里逢着晴朗的天气,也觉不出焦灼般的酷热。只是也觉不出多少入秋的爽朗,每每雨后,空气便潮湿起来,叫人很不适宜。

    自从进入76号以来,最近的几日于陈斯珩而言可以说是难得的安稳。可是以潜伏的身份在76号这种地方,安稳注定只是一时的。

    这天黄昏,已是过了下班的时间,门外边也已难得听见人声。

    陈斯珩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分类锁进资料柜,又回到办公椅上,仰面靠着,闭目长叹了几口气。

    就在他休息了一阵,拿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庞禹盛,电话里也没有一句客套的话,自报了家门,便直奔主题,“陈科长,今晚可有空赏光?我在老半斋酒楼订了包厢。”

    “庞处长这般盛情,我可是诚惶诚恐。”陈斯珩半开玩笑的一句,“这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庞禹盛笑道:“说笑了,你是聂处长的得力干将,尊夫人又是黎太太的座上宾,我这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一句,“此前在近郊别馆时,庞处长似乎对我还成见颇深呢。”

    庞禹盛说道:“你是聪明人,那种时候,不会看不明白。今晚相请,就只有你我。”

    陈斯珩听了,直接问道:“几点?”

    “就现在,你到了‘老半斋’直接上楼,右手尽头第一个包厢。”庞禹盛说,“就这么说定了。”

    “那我就先谢过庞处长盛情了。”陈斯珩挂了电话,却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又在办公椅上坐下来,沏了一杯茶,托着茶杯走去窗边。直到见着庞禹盛上了车,方才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不慌不忙地把一杯茶喝了,这才站起身,出了门去。

    这晚,陈斯珩去到老半斋酒楼时,庞禹盛已然是等了有一阵,见着陈斯珩进了包厢,起身相迎道:“陈先生,快请坐。”

    陈斯珩照旧是站在桌前,说道:“庞处长盛情相邀,我受宠若惊。只是,我这人一向无功不受禄,庞处长若是有事需我效力,不妨先说。”

    庞禹盛走上前,拉着陈斯珩坐下来,说道,“陈先生未免太过谨慎了,难道就这一顿饭,我还能要挟你不成?”

    陈斯珩于此不置可否,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有些事,或许庞处长不会信我,但此前谢亮的事的确是个意外。我初来乍到,对76号里边的派系之争一无所知,那晚纯系事态危急,情急之中这才打电话找了吴队长救命。”

    “你这话我当然是信的,否则,我今晚又何必邀你来此?”庞禹盛笑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应是也料定我于你没有记恨,否则那天在近郊别馆,你也不必在吴锡浦和聂辰轩面前故意向我挑衅。”

    “庞处长想来清楚,我能得着如今这个职位,是承蒙聂处长关照,而我有幸结识聂处长,又是因了吴队长的引荐。”陈斯珩说,“说到底,他们于我都是有恩的,我在他们面前终归是要有所立场。”

    “明白……”庞禹盛一连几声“明白”,走去包厢的门外,吩咐店里的侍应生准备上菜,又让人换了一壶茶。

    陈斯珩掏出香烟,递了一根去庞禹盛面前。

    庞禹盛微竖起掌心,“多谢,我历来不抽烟,陈先生自便。”

    陈斯珩点了一支香烟,连吸了两口,仰头呼出一道烟柱,接着说道:“不瞒庞处长,我与你们都不相同。”

    “那我倒要听听。”庞禹盛倒出一盏茶,移去陈斯珩面前。

    “在76号,你们各有所长,都有一番建树。”陈斯珩一面抽着香烟,一面皱着眉头说道,“可我不同,我的长处在76号不值一提,所以我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安稳。”

    “你这话就过谦了,若真像你说的这样,黎主任和聂处长还用得着大费周章的来考验你?”庞禹盛话说到一半,故作一副宛然是说漏了嘴的摸样,刻意打住了。

    恰逢这时,外边敲了敲门,接着,几个侍应生陆续将菜端了上来。

    庞禹盛俨然有意借此机会岔开话题,看着桌上的菜说道:“我听闻陈先生喜好刀鱼,只是眼下不是时节,不过此处的白汁洄鱼也是顶好的。”说着,拿起公筷来,夹了一块放去陈斯珩的碗里。

    “多谢。”陈斯珩看着眼前碗里的洄鱼,拿起筷子,却是低悬着,说了句,“庞处长理应先请。”

    “你我不必拘泥,只管随意。”庞禹盛说着倒出两盏茶,一盏摆去陈斯珩的面前,“我知道陈先生不喜饮酒,特意让他们准备的花茶。”

    “庞处长费心了,我敬您。”陈斯珩双手放下筷子,托起茶盏敬了一杯,接着,又提起茶壶,于两只杯里将茶斟上。

    庞禹盛又故意一再的介绍端桌上的菜肴,不免有些显拙。

    陈斯珩看得出来,庞禹盛貌似在回避方才说漏的话,实则是故意这般遮遮掩掩来引他好奇,于是问道:“庞处长方才说,黎主任和聂处长大费周章的来考验我,不知是指什么事?”

    庞禹盛迟疑了一阵,笑道:“既然说出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上回谢亮在你口袋里藏那张纸条的事,是我受聂处长所托安排的。”

    “听您的意思,聂处长是怀疑我?”陈斯珩悻悻的说,“既是如此,聂处长当初又何必叫我进76号?”

    庞禹盛似有深意的笑了笑,“正是有此一事,才说明你进76号这一步是对的。”

    陈斯珩故作疑惑不解,“还请庞处长赐教。”

    庞禹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不是怀疑你,而是为了排除你的嫌疑,之所以如此,不外乎是要重用你。你如今不是就升上财务科长的位子了吗?”

    “这么说我倒是该庆幸。”

    庞禹盛话里有话的一句,“没出差错当然是幸事,出了差错,那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我和那些抗战分子素无瓜葛,横竖是出不了差错。”陈斯珩说,“只是想起谢亮,确是为他有些冤枉。”

    庞禹盛见他几番与谢亮的死撇清关系,看出他是不想与自己结下仇怨的,于是借机说道:“谢亮的死本就不是你的错,说到底,不过是因了我和吴锡浦之前的那点过节。”

    “我素来是无心得罪任何人的,只求个安稳。”

    “在76号,怕是没有哪个人能吃得上安稳饭的。这世上,不找麻烦的人未必就没有麻烦,有时候,麻烦是会找上门的。”庞禹盛眼里一丝狡黠,“听说陈先生有个表妹在张文勖的家里做佣人,不知你对这个张文勖可有了解?”

    陈斯珩听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庞禹盛抓住了张文勖的什么把柄,于是试探的说道:“这我倒不清楚,我表妹的事也是托人介绍的。”

    “你是这么说,可那些有心的人就未必这么想了。”庞禹盛说,“四年前,我在党务调查处的时候,就秘密调查过一批疑似左翼分子,张文勖就在名单上。”

    陈斯珩好奇的问:“那这个张文勖究竟是不是左翼?”

    庞禹盛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陈斯珩已然觉出,庞禹盛并没有打算友善的拉拢自己,更像是要逼着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看来,他方才提及自己的那些喜好、积习,其实是要叫他明白,便是这些细枝末节他都已了解的清清楚楚,更不要说其他的事。

    陈斯珩一面揣测着庞禹盛的目的,一面不以为然的说道:“就算张文勖真是左翼分子,我表妹也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佣人。”

    庞禹盛一面拿起公筷,往陈斯珩的碗里夹了一片水晶肴肉,一面不紧不慢的说:“据我所知,一个多月前,吴锡浦抓人的那晚和第二天早晨,接连去了你家里两次。且在那天上午,你表妹恰巧就安排去了张公馆。此后没几天,你又带了一样东西去了吴锡浦家里。”

    陈斯珩问道:“庞处长这是想告诉我,警卫队有你的眼线,还是吴公馆在情报处的监视中?”

    庞禹盛别有深意的笑道,“不,我这只是寥表诚意。否则,我大可以去告诉宪兵队的涩谷徹平,说吴锡浦那晚抓的抗战分子就是你那个所谓的表妹,是你答应予他好处,他便故意放了你一马。事后,你为了掩人耳目,又将这个表妹送去了张公馆。而本就有倾左嫌疑的张文勖自然不会拒绝接收一个地下党。如果我这样解释,宪兵队和梅机关应该会非常感兴趣。接下来,只要坐实张文勖的左翼嫌疑,吴锡浦、你、还有你那个表妹恐怕都得拘押调查。”

    陈斯珩不动声色的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餐巾轻拭着嘴角,说道:“庞处长知道我送去吴公馆那件东西最终的去向吗?若然庞处长的人在监视吴公馆,那就应该知道,我在送出东西的翌日晚上又去过吴公馆,且与吴队长一道乘车出去过一趟。”

    庞禹盛没见出陈斯珩一丝的心虚,不免猜测,他话里那件东西多半是经由吴锡浦转送去了什么人手里,且这个人的身份应是不简单。

    陈斯珩这时又说道:“我猜庞处长一定好奇那是件什么东西。”

    庞禹盛看出他是有意引自己探究,“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送那件东西背后的目的。”

    “庞处长似乎很想给我安上一个通共的罪名。”陈斯珩又端起茶盏来,“我送的是家传的一支唐刀,庞处长想来应该明白是送给什么人了?还有,庞处长既然调查得如此仔细,那也应该清楚,在我送出那件礼物之后,便在永华航运公司谋了一个职位。”

    庞禹盛从他这话里已然是听得很明白,无非就是暗示,他送礼是给日本人,由此才得以借着与日本人的关系,在永华航运公司谋了一个职位。如此一来,便是叫自己方才的推断变得说不通。

    但庞禹盛毕竟是老道的,转而说道:“日本人内部一样是派系林立,就算是靠着谁也并非就稳妥了。他们眼里,一颗棋子若是染上嫌疑,成了对手的把柄,那这颗棋注定就是一颗弃子。”

    陈斯珩笑道:“庞处长也说了,染上嫌疑便是弃子。可若是没有嫌疑,那便是遭人构陷,这构陷同僚可是难免要沾上通敌嫌疑的,弄不好反倒叫自己成了一颗弃子。”

    庞禹盛觉出他这话里戾气,心想,多半是这把柄果真不足以拿住陈斯珩,于是又一副笑脸,说道:“误会了,我若是有意构陷,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见过有谁在构陷之前,还与人通报一声的吗?”

    “那庞处长的意思是?”陈斯珩问。

    “张文勖横竖是曾上过党务调查处的嫌疑名单,能上那份名单的,就算不是左翼分子,也多半是与左翼分子有勾连。”庞禹盛说,“你只需要他带个话,让他准备十根大黄鱼,便好息事宁人。如若不然,仅凭这一点嫌疑,他就没有太平日子好过。我想、这个张文勖是不会为了十根大黄鱼因小失大的,待事成之后,你四我六。”

    陈斯珩问道:“这事,庞处长随便派个人去不就好了吗?到时候,就是拿出一根大黄鱼来打发,那也是绰绰有余了,何必要来找我?”

    “换了别人,可保不准万一走漏风声。”庞禹盛说,“你就不一样了,这事若是走漏风声,对你没半分好处,所以你定然会守口如瓶。”

    陈斯珩没有说话,两根手指捏着桌上的茶盏来回的转动着。

    庞禹盛见他仍在犹豫,又说道:“这事我也可以去向涩谷徹平报告,但那样一来,恐怕事情就复杂了。金钱和功劳,就看陈先生希望我选哪个了。”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便如此,我也无所谓谁来查我。”

    “未必吧,涩谷要查一个人,可不会只盯着哪一件事。”庞禹盛笑道,“这年头,稍有嫌疑便是祸事。不要忘了,你表妹可是在张公馆做事,她好像还时常陪着张太太出门,看来不是一般的亲近。”

    陈斯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越是表现得无所顾虑,庞禹盛就越会觉着他是故作镇定。与其如此,还不如装作几分忧心更合寻常人的反应。

    庞禹盛见他没再说话,于是又看了一眼腕表,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带陈先生去个地方。”说着,站起身来,去到走廊上,招呼侍应生来结了账。

    陈斯珩跟着庞禹盛离了酒楼,沿街走了一小段,上了庞禹盛的车。他注意到,这辆车不是庞禹盛离开76号时开的那辆。

    车行了一段路便在道旁停了下来,庞禹盛却没有熄火,只是关了车灯。

    坐在副驾驶座的陈斯珩不免前后望了一眼,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庞禹盛没有解释,而是手指着前方马路另一边说道:“那条弄堂就是会乐里,陈先生听说过吗?”

    陈斯珩对他说的会乐里有所耳闻,“听说这四马路出名的书寓和长三堂子都在这里边。”

    “看来你也是行家。”

    陈斯珩说道:“我不过是有所耳闻,这种地方的女人我素来无所兴趣。”

    庞禹盛又看了一眼腕表。

    陈斯珩见了,不免问道:“我们在此处是在等什么吗?”

    “你马上就知道了。”庞禹盛貌似放松地靠去椅背上,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前边。

第41章 揣摩

    陈斯珩和庞禹盛在车里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见着前边远处两辆轿车迎面驶来,排前的车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走下两个人来,警惕的左右观望着,与此同时,随后的一辆轿车转进了会乐里弄堂。

    庞禹盛发动了引擎,缓缓向前驶去,接近会乐里弄堂口时,他向陈斯珩提醒了一句,“你仔细看清楚弄堂里的那辆车。”说话间,刻意靠向驾驶座的椅背,让出左侧车窗的视野。

    陈斯珩侧身朝着窗外望去,方才那辆驶入弄堂的车正缓缓的退出来,那辆凯迪拉克轿车的牌号,他并不陌生。

    庞禹盛问了句,“知道这是谁了?”

    陈斯珩没有回答,低头点了一根香烟,“没想到庞处长对人家的风月事也有兴趣。”

    “这可不是风月事,是借着风月掩人耳目。”庞禹盛闻着车里弥漫的烟味,左手摇起车窗,踏着油门的脚稍加用力,加快了车速,继续说道,“每个礼拜五晚上的这个时间,吴锡浦都会到会乐里来。”

    “不就是私会情人吗?”陈斯珩摇起半截车窗,侧仰着头,朝着外边呼出一道烟雾。

    “你果真认为吴锡浦是在会乐里私会情人?”庞禹盛的脸上就只差写上不以为然四个字,“许佩珍的骄横和手段,想来你不会不清楚。可吴锡浦去会乐里如此有规律,他那位太太却一无所知,这难道不奇怪吗?”

    “不管是什么,这种事,知道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陈斯珩说,“就算说出去,当事者确是不光彩,可打听这事的人更是让人觉着猥琐。”

    “你是在故意装糊涂。”庞禹盛顿了顿,接着说,“我就再说一件事,吴锡浦的走私生意一大半都是跟重庆那边做的。要做生意就得先谈,这谈生意也得讲究效率,自然没有什么是比面对面坐下来谈更方便的。至于这谈生意的地点,会乐里这种地方掩人耳目就再合适不过。”

    “庞处长,我已然是后悔今晚应了你的鸿门宴。”陈斯珩仰头吸着香烟,“你于我的算计是步步紧逼,刚才让我去敲诈张文勖,现在又想叫我去陷害吴队长。你觉着我这脖子上是比人家多长了几颗脑袋?”

    “你误会了。”庞禹盛又一副笑脸,“我可没打算让你去揭发吴锡浦。我这是要提醒你,不要以为靠上吴锡浦就万事大吉了,终归要留条撇清自己的后路,不然到时被人连累,还一无所知,岂不是可悲?”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庞处长了?”

    庞禹盛得意的一笑,“那倒不必,就当是我送你一份礼。”

    陈斯珩又问了一句,“庞处长就不担心为我会去告诉吴队长?”

    “你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蠢事。”庞禹盛笃定的说,“吴锡浦若是知道你和我今晚在会乐里附近监视他,你恐怕也不好解释吧,以他的多疑和手段,你觉得自己还能安稳吗?”

    “庞处长好手段。”陈斯珩哼的一声冷笑,将指尖的烟头弹出了窗外,“看来我这条命是让庞处长捏在手心里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庞禹盛说,“我能给你的,不会比吴锡浦给的少。何况,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在吴锡浦那里还是一如既往。这对你非但没有坏处,更是多了好处,不是吗?”

    陈斯珩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庞禹盛又说道:“张文勖的事,明晚这个时候我等你的消息。”说话间,取出一张纸条,递去陈斯珩手里,“这是我家里的电话,记住,明晚九点,我要确信你已经从张文勖那里拿到了十根大黄鱼,否则我即刻一通电话挂去涩谷徹平那里。”

    陈斯珩将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塞进了口袋,一句话也没说。

    这晚,陈斯珩回到家时已然夜深,顾婉言始终在楼上的房里听着门外的动静,尽管有些困倦,却依旧忍着睡意等着。

    陈斯珩上楼的脚步声,顾婉言如今已是再熟悉不过,门外,他还未到二楼,门里她便已然起身去开了三楼的房门,朝着楼下细声问了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庞处长请客吃饭。”

    “喝了酒吗?”顾婉言问。

    “那倒没有。”陈斯珩到了二楼便直接转身上了三楼,“帮我沏杯茶。”

    “我这就去。”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里。

    顾婉言一面沏茶,一面压低了声音问了句,“庞禹盛果真是想收买你?他想让你做什么?”

    “我低估了这个庞禹盛。”陈斯珩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松了衬衣领口的几颗纽扣,一双手悬在扶手的两侧,向后仰着,“今晚他给我来了个先礼后兵。”

    “怎么个先礼后兵?”顾婉言一面将一只小盖盅摆去他面前的桌上,一面挪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陈斯珩直起身,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一面端起那只小盖盅,一面将这晚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说完,一盏茶也喝得差不多了,陈斯珩又寻了一把折扇,展开来,问了句,“张文勖果真也是自己人吗?”

    “他的确是自己人。”顾婉言说,“但庞禹盛对张文勖的怀疑应该只是猜测。”

    陈斯珩于此不敢抱一丝侥幸,“万一庞禹盛手里有证据,这就有可能是故意给我下的圈套。一旦我从张文勖那里拿到金条,他就会反咬一口指控我收受好处包庇左翼分子。”

    顾婉言却始终表现得非常镇定,“张文勖的身份非常隐蔽,暴露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假如他已暴露,庞禹盛不可能为了算计你而拖延对张文勖的抓捕。”

    “那如果是庞禹盛已经派人盯死了张公馆,笃定张文勖跑不了呢?”

    “这不大可能,庞禹盛不是一个偏好冒险的人。”顾婉言说,“而且上回在近郊别馆搓麻将时,我从虞若卿他们那里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些他的事。”

    陈斯珩问道:“他们怎么说?”

    “庞禹盛这个人性情古怪,对钱财没有兴趣,烟、酒、赌、色均不沾。”

    “一个甘当汉奸的人,不可能清心寡欲。”陈斯珩说。

    “没错,但他所求的不同常人。”顾婉言说,“庞禹盛自视甚高,他从中统叛变,只是因为不被重用,他一心想被人器重,出人头地。”

    陈斯珩听到此,猜测道:“所以,以此来判断,如果他掌握了张文勖的证据,应该会尽快抓人,避免夜长梦多。何况上一回胶州路的事,他刚吃了吴锡浦的亏。”

    顾婉言接着说道:“不难看出,庞禹盛这个人的性格有缺陷。就拿今晚的事来说,他先是威逼你,接着又让你看见吴锡浦和人私会,再向你抖出吴锡浦和重庆暗中交易。像是有意在暗示你,吴锡浦也不牢靠,他便好吃牢你,叫你老老实实照他说的做。而这几件事,都被安排在一个晚上,且每一环都是他亲自执行。换了你,会这么仓促又直接吗?”

    陈斯珩若有所思的微微一摇头,“目的性太明显,处事太急躁。”

    顾婉言分析道:“多疑、自负、缺少耐性、孤注一掷,这种人处事难免会有疏漏。”

    陈斯珩于思忖间喃喃自语,“庞禹盛就算有疏漏,我们眼下也是处于被动,除非有机会反客为主。”

    “说的没错,但要有计划的一步步来。”顾婉言说,“我明天上午先去云裳服装店,让老范尽快转告‘渔人’和张文勖,做到有所准备。然后我就去找虞若卿,有她出面,庞禹盛又没有切实的证据,这事至少能暂缓,为我们争取应对的时间。”

    陈斯珩仔细琢磨了一阵,说道,“这件事不宜找虞若卿,明天中午你找家餐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约到许佩珍一起吃午餐。”

    “为什么是许佩珍?”顾婉言不解的问,“庞禹盛万一果真抓着吴锡浦的把柄,那吴锡浦必然要有所应对,到时候许佩珍恐怕也是自顾不暇。”

    “未必,你忘了,吴锡浦之前走私去重庆的货能运出上海,是托了聂辰轩,而以聂辰轩的谨慎,这事断然不会瞒着黎仕邨。何况聂辰轩在日本人那边还有门路。这些人,都脱不了与吴锡浦的关系。”陈斯珩说,“庞禹盛就算查到了吴锡浦什么把柄,也很难凭此就扳倒吴锡浦。倒是许佩珍如果知道庞禹盛在算计吴锡浦,以她的性格,必定会要寻着庞禹盛大闹一场,她背后有帮派势力,真要对付起庞禹盛来,恐怕庞禹盛也顾不上其他事了。”

    顾婉言细想了一阵,只觉这也不无道理,于是又问道:“那我要怎么对许佩珍说?”

    陈斯珩一根手指轻敲着额头,仔细的整理着思绪,向顾婉言仔细说了一遍。

    这晚,庞禹盛将陈斯珩送到胶州路后,回到家住的弄堂。

    庞禹盛住的地方是黎仕邨安排的,一幢两层带阁楼的石库门房子,和大多建来只为出租的房子一样,楼门开在一侧,且是单开的,进了门右手边就是楼梯,左边是隔断的客堂间和后厢房,右边是上楼的楼梯和灶披间,叫一条通去后门的过道从中隔开。

    庞禹盛两夫妇住着二楼的两个房间,一间朝南的用作起居室,对面朝北的用作卧房。

    楼下住的是行动一队的队长沈寒青,因为是一个人,便只占用了客堂间。过道尽头的后门平日不仅锁着,还从里边用一根木棍顶在门上。而房子正脸的墙门里什么人进来、什么人出去,住着客堂间的沈寒青都是随时知晓。也正因此,庞禹盛每晚在楼上睡觉才有了几分安稳。

    庞禹盛将车停在弄堂口的路边,一路走了进来,方才进了天井,还未及拴上墙门,后边客堂间的灯光亮了起来,透过窗帘映在天井中,晕染开昏黄的一片。

    庞禹盛进了楼门,便推开客堂间的屋子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事情办妥了?”沈寒青倒出冰镇过的酸梅汤在一只盖碗里,摆去靠墙的一张八仙桌上,又从桌下拖出一张凳子,在桌边坐了下来,“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今晚很顺利。”

    “我既是做足了准备,哪有不顺利的道理。”庞禹盛说,“我就说你是多虑了,这个陈斯珩不过如此。”

    沈寒青往面前一只德化窑盖碗里倒出酸梅汤来,冰块在暖瓶里边晃出叮咛哐啷的响声,俨然玻璃的瓶胆随时都会破成一地的碎片。

    “不要小看了这个陈斯珩,他既能在聂辰轩和吴锡浦面前左右逢源,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黎仕邨的信任,足以见得他的本事。对付这种人,稍有不慎,便要被他反咬一口,就像上回谢亮的事。”

    庞禹盛听着沈寒青这话,心里很不高兴,“他的手段能高明到哪儿去,上回的事不过就是碰巧,说到底,还是因为借着吴锡浦。”

    “你要真这样认为,又何必再去算计陈斯珩来节外生枝。”沈寒青端起盖碗,一连喝了两口酸梅汤,又用手背在脖子上触了触,确信刚要出出来的汗又逼了回去,这才将手中的半碗酸梅汤放去桌上。

    庞禹盛端起面前的白瓷盖碗,将酸梅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禁不住皱起眉毛,一个寒颤,眯着眼睛,一只眼睑不听使唤的颤着,说道:“这个陈斯珩的确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想的就多,有些事,思虑多了,反而会出错。”

    沈寒青一叹,“我看你还是对之前谢亮的事耿耿于怀,急着以牙还牙。但我觉着这个陈斯珩未必就好对付。”

    庞禹盛自信的说道:“他好不好对付,试过这一次就知道了。以我的直觉,这个陈斯珩和地下党应该有勾结。”

    “就因为吴锡浦上回在胶州路的行动扑空?”沈寒青说。

    庞禹盛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可疑吗?”

    沈寒青说:“可我的眼线说,聂辰轩此前调查过陈斯珩,查得很仔细。如今陈斯珩又被重用,想来他是没有问题的。以聂辰轩的谨慎,这调查不该有疏漏。”

    “聂辰轩查过又怎么样。那晚,吴锡浦出动了那么多人,结果一个活人都没抓到。”庞禹盛说,“偏偏就是在陈斯珩家住的一带,这难道不蹊跷吗?”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沈寒青说,“那晚、我派出去秘密监视的人也跟丢了,而且吴锡浦派去跟踪的人是在电话亭里被杀的。

    据我的人说,吴锡浦派去跟踪的人交替着去过好几处电话亭,应该是以此逐步联络行动的人跟进。可正常人哪有逢着电话亭就进去挂一通电话的,我看就是他们只顾了盯着目标,没想到目标还有掩护,所以早已经暴露了,才会在电话亭里被杀。

    由此看来,谢亮说的没错,地下党的交通员不是单独行动,他们行动时的确有人在暗中掩护。是我们低估了对手,没有发现,就以为并不是所有交通员都有人暗中掩护,但其实对方是伪装老手,瞒过了我们的人。”

    “就算你说的没错,果真只是巧合,上次行动失败与陈斯珩没有关系,姓汪的当年有句话也说的没错,宁可错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庞禹盛说。

    “有时候,你未免有些偏执了。”沈寒青看得出来,庞禹盛只是放不下与吴锡浦的旧怨,咽不下此前谢亮那件事堵在他心里的一口气,好言劝道,“不要说算计了陈斯珩会对吴锡浦有什么影响,就算是扳倒了吴锡浦,你我果真就能从此平步青云吗?”

    庞禹盛沉下脸来,“听你这意思,是想去和吴锡浦讲和?”

    “讲和倒也没那个必要,但至少不必再去与吴锡浦针锋相对。”沈寒青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黎仕邨此前给你许多误导,就是为了让你觉着,只要你斗败了吴锡浦,往后便能青云直上。可你仔细想想,黎仕邨为什么要引你去和吴锡浦斗?说到底,他黎仕邨不过是拿你我当一手棋罢了。到头来,我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你说的这些,我如今又怎会看不出来?”庞禹盛愤愤然一句,可紧接着,他便又自信的说道,“不过这一回不同以往。你就看着好了,到时候,不管是吴锡浦还是黎仕邨,有他们大吃一惊的时候。”

第42章 双管齐下(上)

    翌日,陈斯珩一早便出了门,在去76号的路上寻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往聂公馆挂了一通电话。此时、他无法判断家里的电话线是否已被监听,毕竟对情报处而言,桥接电话线是惯用的手段,何况这又是在庞禹盛正算计自己的时候。

    这天早晨,聂公馆,电话铃响时,聂辰轩方才在餐桌边坐下来,正要准备吃早餐,管家便传了话来,说是陈斯珩打来的电话,有很要紧的事。

    聂辰轩起初只觉陈斯珩又是草木皆兵,并未当一回事,可接了电话,还未开口,陈斯珩便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庞禹盛叫他去接触左翼分子。尽管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但话里同时提到了庞禹盛和左翼分子,这便令聂辰轩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于是约在76号的总务处长办公室细说。

    聂辰轩挂了电话,甚至顾不上吃早餐,便上楼换了衣服。

    出门时,方美颐不免跟出来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不清楚,多半是庞禹盛又在搞七捻三。”聂辰轩悻悻的一句,没多解释便匆匆下楼出了门。

    聂辰轩到76号时,陈斯珩也刚到不久,此时方才七点多,主楼里的走廊上还没有多少人频繁走动。

    陈斯珩站在总务处长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见着聂辰轩,正要说话。

    聂辰轩却做了个手势,说了句,“进我办公室去说。”

    进了办公室后,聂辰轩先是问了句,“你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先跟我仔细说一遍。”

    “昨晚,临下班时,庞处长往我办公室里挂了一通电话,说是在四马路的老半斋酒楼订了一个包厢,请我吃饭。”

    “你先等等。”聂辰轩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朝陈斯珩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也坐下,“庞处长是忽然就请你吃饭?之前没有和你打过交道?”

    “在昨晚之前,我和庞处长交道还是上回在别馆的时候。”陈斯珩躬着背坐在沙发边缘,低头点了一根香烟。

    “只是接了他一个电话,你就答应了?”聂辰轩认为这里边有些不合情理,他甚至觉着是陈斯珩隐瞒了一些事情。

    陈斯珩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伸直拇指抠了抠额角,“我有我的理由。那天在别馆赢了庞处长一块万国表,晚上回去就被婉言数落了一通,说是我不懂人情世故,往后怕是和庞处长越发难相处。我后来想想也是,那天下午就是一时冲动,犯了糊涂。所以,正巧庞处长来邀我,我便想着到时由我来请那顿饭,借此机会摆个和头酒。”

    聂辰轩听他这么一说,便也觉着有合理之处,于是又问道:“那接下来呢?你说庞处长让你接触左翼分子是怎么回事?”

    “您还记得,我有个远房表妹,托人介绍去张公馆家里做佣人的事吗?”陈斯珩说,“庞处长告诉我说,那家的主人张文勖是左翼分子,他让我去勒索张文勖,让他交出十根大黄鱼来买个太平,说是事后分我四根,他六根,让我今晚九点必须给他消息。”

    他说着,又拿出庞禹盛此前给他的纸条,“庞处长说这是他家里的电话,让我今晚拿到金条就打这个电话找他。”

    聂辰轩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条,看了一眼,认得那的确是庞禹盛家里的电话,一串数字中的“9”也是庞禹盛惯用的写法。可是,以他对庞禹盛的了解,若然这个张文勖果真可疑,他没理由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深查到底,不可能为了几根金条去打草惊蛇。

    陈斯珩观察着聂辰轩脸色的神色,看出他眉目间泛起的疑惑,适时的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昨晚离开老半斋酒楼后,庞处长又刻意把车停在四马路上一条叫做会乐里的弄堂不远。”

    “去那里做什么?”聂辰轩问。

    “庞处长说,吴队长每周五的晚上都会去会乐里。”陈斯珩说,“昨晚,我确实看见吴队长的车进了会乐里弄堂。”

    聂辰轩想起来,不久前,他与吴锡浦在四马路的王宝和酒家吃过晚饭后,他也看见吴锡浦的车进了四马路上的一条弄堂。

    陈斯珩又压低了声音,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继续说道:“庞处长说,吴队长去会乐里不是和那些长三堂子、书寓里的女先生私会,而是和重庆分子接头,还说吴队长在和重庆那边做生意。”

    聂辰轩此刻越发想不明白庞禹盛如此的目的,“这些果真都是庞处长对你说的?”

    “是的。”陈斯珩说,“所以我才担心,一晚上思来想去,除了您,也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这事没有告诉吴队长?”聂辰轩问。

    “我觉着吴队长不可能暗通重庆分子,这多半是捕风捉影,也有可能是庞处长对之前的事还在耿耿于怀,所以设计报复。”陈斯珩说,“我若是就这样去告诉吴队长,以他的脾气,只怕万一闹起来不好收场。万一庞处长一口否认,我反倒成了挑拨同僚。”

    聂辰轩点头道,“这事眼下要做到绝对保密,我请示黎主任之后,再做安排。”

    “那我呢?”陈斯珩说,“照庞处长说的去敲诈张文勖十根金条?”

    “这样,你今天就抽空去见一见这个张文勖,试探一下,若他没有庞禹盛说的嫌疑,你也好放心表妹在他家里做事。若然他果真有嫌疑,叫他出这十根金条舍财免灾,反倒是帮了他。”

    陈斯珩不免问道:“他若真是左翼分子,我要是帮他,不是惹祸上身吗?”

    聂辰轩一笑,“就算他真是左翼分子,除非是与延安方面有瓜葛,否则、对76号而言,只是多了一条财路,你先敲了他这一笔竹杠再说。”

    “那要是张文勖果真给了十根金条,那这金条该怎么处理?”陈斯珩问,“我还照庞禹盛说的他六我四,就这么私吞了?”

    陈斯珩这话叫聂辰轩觉着,他是已然盘算起能从这里边捞着的好处,只是四根金条这么大一笔钱,他又觉着烫手,所以这是在试探他的意思。

    聂辰轩说道:“若是张文勖真的给了你金条,你就暂且把该给了庞禹盛的给了他。”

    陈斯珩紧接着问:“那剩下四根呢?”

    “剩下四根你拿一半,剩下两根去交给黎主任就是了。”聂辰轩说,“这事,我会先去知会黎主任的。”

    陈斯珩想了想,说道:“我看,我还是把四根金条都交给您来替我处置吧。”

    聂辰轩玩笑的一句,“你是看不上两根大黄鱼,索性都不要了?”

    “哪能呢?”陈斯珩说,“不要说两根大黄鱼,就是一根我也觉着烫手。与其放进自己口袋提心吊胆,还不如悉数上交,横竖也会有些奖励。”

    聂辰轩于他这话倒是信的,毕竟他本就不是会为了钱去冒险的人,否则也用不着来把这事说给自己听,于是问了句,“那你觉着多少是不烫手的?”

    “三十块袁大头。”陈斯珩故意顿了顿,又说道,“或者四十块鹰洋。”

    “就这么一点?”聂辰轩心里盘算着,这充其量也就是一根小黄鱼的价钱。

    “对我来说不算少了,至少这钱拿了心里是安稳的。”陈斯珩说。

    聂辰轩对他这话倒也不怀疑,随即吩咐道:“你上午先把工作安排一下,紧要的先抓紧时间办好,其他的安排到明天,下午你就去张文勖家里,剩下的事,等你拿到了金条再说。”

    他这话是要让陈斯珩觉着,若是他果真能从张文勖手里讹着金条,定然是不止三十块袁大头的好处。如此便好叫他竭尽所能去试探张文勖的底细。

    陈斯珩听完他的吩咐,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聂辰轩又提醒了一句,“那些商人老道的很,和张文勖打交道可得有些策略。不过,我相信你只要不是疏忽大意,应是没有问题的。还有,这事暂且不要对其他人说,你将此告诉我的事也不要让庞禹盛知道。”

    “我明白。”陈斯珩经过这一番试探,已然可以判断,聂辰轩或许怀疑张文勖有左倾嫌疑,但并不认为他是地下党。否则,也不会让自己这样去打草惊蛇,而是该立刻报告黎仕邨,派人暗中调查才对。由此可见,此前聂辰轩在调查徐秋怡时,应是也调查过雇她的张家,且并未查出什么可疑。

    聂辰轩在陈斯珩准备离开办公室时,忽然又叫住他,“斯珩啊,吴队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陈斯珩笃定的说:“我是断然不信吴队长会和重庆方面暗通的,再说,庞处长若有真凭实据,恐怕早就对付吴队长了,也不用来告诉我。”

    聂辰轩仔细斟酌了一番,说道:“你先去忙吧,我要想想,这些事向黎主任汇报之后该作何建议。”

第43章 双管齐下(下)

    这天早晨,顾婉言去云裳服装店见了范思慎之后,便在附近寻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往吴公馆挂了一通电话,说是想请许佩珍吃午餐。

    许佩珍这天原本是已有安排,可顾婉言一反常态的软磨硬泡,令她觉出这里边恐不是小聚这么简单。可她邀请顾婉言来家里,却又被她拒绝了。

    许佩珍只觉顾婉言这天很是古怪,心想这背后多半是有事,且这事兴许也与自己有关。否则、若是顾婉言自己遇着麻烦,她完全可以去找虞若卿。

    许佩珍带了几个人,两辆车一前一后去了霞飞路,接了顾婉言,也没有停留,又直奔静安寺路的“凯司令”。

    时下“火车座”已然成了咖啡馆里的风尚,照旧秉持老派的凯司令咖啡生意便也越发的清淡了,尤其是上午这个时间,店里零零星星只坐了几个客人。

    许佩珍和顾婉言坐下来,等到咖啡和甜点上齐了,确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这才向顾婉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方才在车里问你也不说,连去我家里说都不行,非得在外边。”

    顾婉言左右瞥了一眼,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说道:“佩珍姐,你没发现,吴公馆外边被人监视了吗?”

    许佩珍问道:“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说给我听听。”

    顾婉言蹙起眉头,拿起镊子往咖啡里放了三块方糖,“这事得从昨晚说起。昨天晚上,庞处长忽然请斯珩去老半斋酒楼吃饭。”

    “你说庞禹盛忽然请你们家陈斯珩吃饭?”许佩珍有些不可思议,“我听锡浦说,上回在别馆,他们两个还闹得很不痛快,你们家斯珩在球桌上更是丝毫不让,还赢了庞禹盛一块手表。”

    “斯珩也觉着奇怪,按理,他已然是和庞处长闹僵了,可……”

    许佩珍打断了她的话,此刻她只想尽快切入正题,“这些先不说,就说庞禹盛到底和你们家斯珩说了什么?”

    顾婉言一双手扶着桌子的边缘向前靠去,凑近许佩珍说道:“庞处长手里好像有吴队长的把柄,还说吴队长与重庆私下交易,并且在上海与重庆分子接头。”

    许佩珍于此并没放在心上,“这个庞禹盛,他若是有凭有据,只怕早就背地里告上去了。”说着,又问道,“那他有没有说,锡浦和谁接头,又在什么地方接头?”

    顾婉言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斯珩说,庞禹盛恐怕果真拿到了一些证据,让我尽快告诉您早作防范。”

    许佩珍自觉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多半还有什么瞒着自己,于是问道:“那他自己怎么不去和锡浦说。”

    “他担心庞禹盛也在暗中盯着他,怕去见了吴队长,庞禹盛会有所警觉。”顾婉言说,“何况,您家里已被庞禹盛派人监视是确实的,就连此前斯珩去登门拜访过几回,庞禹盛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说不定电话线也被监听了。”

    “这个庞禹盛到底想干什么?”许佩珍自言自语,旋即又不解的问道,“他为什么要告诉陈斯珩这些?”

    顾婉言显出几分犹豫,“这我也不清楚。”

    许佩珍越发觉着她有隐瞒,说道:“你会来告诉我这事,我心里是感激得很,看得出,你是真心拿我当阿姐。可有些事,你若不说清楚,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防范,你方才说了这些不也是白说了吗?”

    “这……”顾婉言捏着手指,犹豫的说,“佩珍姐,不瞒您说,我们斯珩也被庞禹盛算计了。他说一个叫张文勖的人是左翼分子,斯珩的表妹正巧就在张公馆做事,他硬说斯珩的表妹是地下党,此前吴队长在胶州路搜捕地下党那晚,故意放走的就是斯珩的表妹。”

    “他放屁,这个庞禹盛如今是成了疯狗了。”许佩珍说,“你放心,他无凭无据,想算计没那么容易。”

    顾婉言却紧蹙着眉心,不安的摇了摇头,“庞禹盛还说吴队长与重庆方面暗通走私,想来他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要同时对付吴队长和我们家斯珩。据说庞禹盛手里有一份吴队长走私的货单,而且,他还知道吴队长和重庆方面接头的……”她这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俨然是恍惚中说漏了嘴,又忽然有所察觉。

    许佩珍不耐烦的问:“你是说接头的地方?在哪里?你要不说,锡浦的事解决不了,哪能腾出手来帮你们斯珩解决难题?”

    顾婉言垂目望着面前的咖啡,小声说出几个字,“四马路、会乐里。”

    许佩珍听到“四马路”三个字,便没了紧张的情绪,紧接着,听到“会乐里”,又立时一副怒容,“你说四马路的会乐里弄堂?那里不都是书寓和长三堂子吗?”

    顾婉言微微一点头。

    “好你个吴锡浦。”许佩珍愤愤的自语了一句,手里的咖啡勺更是戳在桌上弯成了九十度。

    “佩珍姐,现在该怎么办?”顾婉言问。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许佩珍招呼侍应生结了账,安排了一辆车将顾婉言送了回去,又派了两个人去了四马路的会乐里。

    这天上午,陈斯珩赶着处理完手头的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他知道,平日午餐时间,林曼昕便会在这里晒晒太阳,不难猜测她的目的就是伺机再和自己接触。

    陈斯珩出了主楼,林曼昕一眼便望见了他,满心欢喜的叫了他一声,可走近面前,却又一副委屈的摸样,“好些天都不见你了,有心等你也总是等不着,去找你,你又不在原来的办公室,我问他们你去哪儿了,他们一个个都说是有人交代不让告诉找你的女人。难不成是你有心躲着我,不叫他们告诉我?”

    “怎么会呢。”陈斯珩拉着她走去角落的一棵树下,“想来是我未婚妻担心我在外边暧昧,托了黎主任的太太,她这才交代下去的。”

    “你未婚妻和黎主任的太太有交情?”林曼昕问。

    “勉强算是有些交情吧。”陈斯珩说,“我们往后还是要疏远些。”

    “担心黎太太会找你算账?”林曼昕问,“还是担心我会被人欺负?”

    陈斯珩将林曼昕拉去树后,将她搂在怀里,凑近她的耳边小声说道:“我是为你好,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不想见你出事。”

    “我没听明白。”林曼昕说,“是你未婚妻要来算计我吗?”

    “她没那个心机。”陈斯珩将事先已然编好的一套说辞对林曼昕说道,“你要防着情报处的庞禹盛,此前这里有个叫谢亮的清扫工是他的眼线,专门监视76号内部。我们初见的那晚,在这个庭院里的一举一动想来都被谢亮看见了。”

    “那又怎么样?”

    “你应该记得,我和你初见的那晚,你离开电讯室时忘了例行检查,接着你和我有过接触,再返回接受的例行检查。这些对于身为情报处长的庞禹盛而言,足以生出许多猜疑。”陈斯珩说,“而且你那晚的确在我口袋里藏了东西,利用我带出76号,不是吗?”

    林曼昕没有说话,她此刻的心里既惊讶又庆幸,惊讶的是,陈斯珩竟然知道她那晚利用他把微缩胶卷带出去,庆幸的是,陈斯珩并没有告发他。

    她猜测着陈斯珩为她隐瞒的理由,她觉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同样有着双重身份,要么就是他对自己动了情。

    陈斯珩从林曼昕的沉默中不难猜测,她此刻在揣度自己的心思,借机说道:“我知道你接近我不是因为喜欢我,你只是想利用我。”

    “不是的。”林曼昕即刻辩解,她知道,这个时候的辩解稍有迟疑,对方便会怀疑自己说的是谎言,“我是真的喜欢你,只是……”

    “不管是什么,从现在开始你都得和我疏远。”陈斯珩说,“庞禹盛因为谢亮的死对我耿耿于怀,眼下正算计着对付我。”

    林曼昕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两个信息。其一,谢亮已经死了,庞禹盛目前为止没有对自己下手,这说明谢亮即使监视过自己,也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其二,谢亮的死与陈斯珩有关,因此陈斯珩才遭至庞禹盛的算计。如此,庞禹盛就极有可能从陈斯珩接触过的人去搜寻他的把柄,这样、自己随时都可能因为庞禹盛的暗查而暴露。

    毕竟、中统与军统之间的相互渗透从未停止过,彼此究竟掌握了对方多少情报,谁也不确定。作为前中统情报出生的庞禹盛,难说深查之下不会令自己暴露身份。

    林曼昕此时想到了一个对策,她对陈斯珩说道:“庞禹盛对付你,我就除掉他。”

    她试图以此稳住陈斯珩,但她没有想到,陈斯珩并不像她想象的好欺骗。

    “如果庞禹盛死了,76号一定会仔细调查,暗杀他的人万一被捕,你也就危险了。”

    林曼昕并没有察觉陈斯珩已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为了你,就算是冒险也值得。”

    林曼昕说的话中没有一个字透露她的身份,陈斯珩所提到的对她不利的事也都被她巧妙的回避了。就连谈及除掉庞禹盛,也说得像是为了陈斯珩,从头至尾,俨然她就只是一个为情而痴的女人。这种种表现都令陈斯珩明白,对林曼昕借以情是行不通的,唯有第二条路。

    他冷漠的说道:“你是打算让庞禹盛死于一场意外,再于现场留下一点线索指向我。还是制造一场意外除掉我,再留下指向庞禹盛的线索?”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除掉庞禹盛一了百了。除掉我,庞禹盛就不会为了对付我再去暗查与我有过接触的人。你是这样想的没错吧?”陈斯珩说,“但我要提醒你,如果想好要除掉庞禹盛,就该把嫌疑指向他真正的对头、吴锡浦。因为没人相信我会杀庞禹盛。还有,我会在这个时候向你揭开这张牌,你就应该清楚,除掉我会有什么后果。人都会留有后路,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对谁都没有好处。”

    林曼昕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明白,他既然这般毫不隐晦的摊牌,显然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蓦地紧紧抱住他,宛然是不舍的依偎在他怀里,却是冷静的说道:“那我就帮你除掉庞禹盛,嫁祸给吴锡浦。”

    “成交。”陈斯珩说,“这事之后,我会安排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我未婚妻知道我和你之间有暧昧,她一定会拜托虞若卿出面。这样一来,你我此前所有的接触便没有可疑之处,不过是因了一场情。往后,我们两不相干。”

第44章 思虑不周

    茧蜂

    陈斯珩这天没吃早餐,甚至连午餐也忘了。中午离开极司菲尔路76号之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赵主教路。

    到了赵主教路张公馆的门外,陈斯珩下车付了车钱,车夫却没收,而是小声说道:“先生,照规矩,我的车在这一带不能拉客人。您帮帮忙,让我在这里等着,您走的时候再叫我,来回的车前一道算。这样,我正好在这里歇歇,把午饭吃了,又免得空跑一趟折回去。”

    陈斯珩对于黄包车这一行业有些了解,这些车夫大多都是背靠黄包车公司。这些公司背后也各有势力,彼此之间划分了地界,不同马路的生意也各有不同,于是彼此间便定下了行规。

    照规矩,车夫在自家公司的地界等客、招客都是可以的,但到了人家的地界,如此做便是坏了规矩。侥幸没被发现倒没什么,万一叫有些黄包车公司的打手见了,那便是轻则被搜刮了辛苦钱,重则还要挨一顿揍。正是因为有此规矩,街上才会常见一些拉着空车跑的车夫。

    陈斯珩答应了车夫的请求,且说道:“今天下午余下的辰光,你这车我包了,你出个价钱。”

    “谢谢先生。”车夫鞠了一躬,算了算,“一共四角钱。”

    “我给你一块钱。”陈斯珩掏出钱包来,正要付车夫钞票,可车夫照旧是没有收下,“等下午您再结账。”

    两人在张公馆门外说话的光景,已是叫院子里的老者看见,这老者的年纪看上去虽是已逾六旬,但记性却似乎不差,凭着此前陈斯珩送徐秋怡来时的一面之缘,他此刻便认出了他,走上前来,隔着镂空的铁门问了句,“这位是陈先生吗?”

    陈斯珩反身应道:“是的,上回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老者笑道:“叫我老俞就好了。”

    陈斯珩随即一声,“俞伯。”

    俞伯又笑着摆了摆手,“陈先生客气了。”说着,又问道,“您是来看您表妹徐秋怡的吧?”

    陈斯珩说道:“我今天是找张先生有些事情。请问张先生在家吗?”

    俞伯微一点头,“在的,您请稍等,我还需先去请示一下,见谅。”

    “不妨事。”陈斯珩待俞伯转身,又回头看了一眼车夫,他此时正站在马路沿,手里一条毛巾在脸上脖子上擦着。方才跑了这一段原路,燥热是难免的,可奇怪的是,这车夫头上的帽子却始终也没有摘下来。

    陈斯珩看着车夫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车夫转过身来,“您是问我吗?”

    陈斯珩点了点头。

    “我叫牛满山。”车夫说。

    “听着倒是个吉利的名字。”陈斯珩说话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身形与常见的那些单瘦的车夫不大相似,长得个高、健硕,只是总习惯垂着头,帽檐也始终是遮了小半张脸,加之皮肤黝黑,看不清楚样貌几何。

    这时,俞伯已然从屋里返来,开了院门,领着陈斯珩进了小楼,去了与楼下的正厅连着的书房。

    张文勖站在书桌后,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梳着大背头,却没有抹发油,头发略显蓬松。身上一件白色衬衣,没有戴袖箍,只将袖口挽了几道。

    陈斯珩进门时,张文勖正将桌上的文件分类装进一只只文件袋里,一面叠去书桌的右侧,一面说道:“陈先生,请坐。”

    陈斯珩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去书桌前,说道:“张先生,我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

    “先坐下再说。”张文勖放下衣袖,从书桌上的方盒里拿起袖扣,一面整理袖口,一面绕过书桌,引着陈斯珩去到书房另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佣人也端了茶点进来,在茶几上布置好后,张文勖又吩咐了一句,“你们出去吧,对了,去太太那里,让秋怡过来,就说她的表哥来看她了。”

    待两个佣人先后离开,张文勖回头看着书房的门合上,这才又转过身来,捏着杯耳端起面前的一杯川宁茶,细闻着香气,说道,“上午老范那边传了消息来,顾婉言转达的事我们已经清楚。我认为应该拒绝付这十根金条。”

    “我也是这样想的。”陈斯珩从塔盘的底层捏起一块手指三明治,边吃边说道,“如果付了这十根金条,庞禹盛说不定反而认为你是心虚。倒是拒绝了,会让他对你的怀疑变得模棱两可。”

    “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庞禹盛手里已经握着我的把柄,他这样安排是为了判断你和我是否同党。这样一来,我们分析的思路也就成了他反证的思路,他有理由认为,我拒绝付这十根金条,是我们商讨之后做的决定。”

    “这倒不用担心。”陈斯珩擦了擦手,又从塔盘上取了一块司康饼,一面抹着果酱和奶油,一面说道,“这事我已经告诉了聂辰轩,且聂辰轩应该相信,我是想把这十根金条讹到手的。我没从你这里拿到金条,他只会觉着你是笃定没什么把柄给人。”

    张文勖又问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陈斯珩又拿了一块司康饼,“不好意思,我今天来这里之前什么都没吃。”

    “没关系,还需要些什么吗?”

    “不用了,我是上门来勒索钱财的,你对我太客气不合常理。”陈斯珩又拿起一块司康饼,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已经可以肯定,76号电务处的报务员林曼昕是重庆方面的人。我今天来之前已然在她面前揭了她的底。”张文勖听到此,即刻问道:“那你的身份暴露了吗?”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

    “你既然揭了她的底,那她也不难猜到你的身份。”张文勖皱起眉头,“你这样做太鲁莽了,在此之前,你应该先请示上级。”

    “说得容易,眼下是分秒必争,每一步都不容迟疑。”陈斯珩说,“而且我自有办法对林曼昕隐瞒我的身份。”

    “你怎么隐瞒?”张文勖的语气一时变得有些严厉,“林曼昕能够潜伏进76号,足见她是受过训练的专业特工,这种人的直觉非常敏锐。你凭什么自信能避免她怀疑你的身份?”

    陈斯珩听着他这一番俨然教训的话,毫不客气的说道:“我说过,我有我的处事风格,和你们不一样。正因为林曼昕是专业特工,她在受训时就一定研究过所有的对手,这也包括你们。所以照我的行事风格,她不会怀疑我和你们有瓜葛。”

    张文勖面对他言语中透出的傲气,严厉的说道:“你太自信了,过度的自信对一个潜伏者来说非常危险。”

    陈斯珩无心听他的教训,一副自作主张的态度说道:“我不是来听你教训的,我来只是走个上门敲诈的过场。我现在就说我的计划,由你转告‘渔人’。我会利用林曼昕的人除掉庞禹盛,他们会把现场伪装成意外,再留下细微的线索指向吴锡浦。

    今天早上,我已然把庞禹盛暗查吴锡浦与重庆那边暗通走私的事告诉了聂辰轩,这个时候,顾婉言应该也已经将此事告诉许佩珍了。这样以来,吴锡浦就有了杀庞禹盛的合理动机。”

    张文勖紧锁着眉头,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他提醒自己,陈斯珩毕竟是刚加入工作,对于组织纪律不够了解,对于地下工作也仍然缺乏相关的经验,应该给予他一些包容。

    不止如此,张文勖对于陈斯珩的性格也很了解,陈斯珩不只在有些时候过于自信,更是因为这种自信对于任何的训责都极易产生抵触情绪。他觉着有必要调整自己,尽可能让陈斯珩能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此时,传来轻细的敲门声,随着张文勖一声“请进”,徐秋怡推门走了进来,在反身将门合上之前,刻意叫了一声,“先生,表哥。”

    “过来坐。”张文勖笑着招呼徐秋怡在陈斯珩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提醒了一句,“小徐,一会儿斯珩走的时候,记得送他,要注意表情和语气,要符合你们之间的关系。”

    徐秋怡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陈斯珩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先等等,”张文勖说,“你才刚见着表妹,这么快就走,不合情理。而且,我的话还没说完。”

    陈斯珩生硬的一句,“那就说吧。”

    张文勖严肃的说道:“你刚才说的计划只会适得其反。”

    “为什么?”

    “你忽略了吴锡浦这个人。”张文勖说,“他这个人,不论是商人的城府、心机,还是帮派头目的狡诈、狠毒,他都是深谙其道。”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说:“这我清楚,我没觊觎以此就能借刀杀人除掉吴锡浦。这不过就是个障眼法,混淆调查。”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张文勖捏着杯子,低头沉默了片刻,又索性将茶杯放下,继续说道,“你也许花了很多心思去了解吴锡浦,但你没花够心思去了解帮派。帮派中的人,若非是结的仇已无可调解,两方又势均力敌,更或是不及对手,迫不得已为求一条生路,是不会轻易动用暗杀手段的。”

    徐秋怡禁不住插进话来,好奇的问了句,“为什么?”

    张文勖看了她一眼,从塔盘上拿了一块水果糖,递去她手里。尽管这是提醒她不该插话,却也没有责备,继续说道:“帮派里的人都是千丝万缕的关系,杀了一个人,说不定就树了一群敌。何况,这些帮派之间也有俗成的规矩,越是排得上字辈,手底下人强马壮的,越是会守着这规矩,毕竟他们的势力明白在那里,压人一头,凡事都好解决,非到万不得已走不到暗杀这一步。毕竟、守着这规矩,于他们而言更安稳。以吴锡浦的势力,即便是在76号,黎仕邨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他果真要对付庞禹盛,明刀明枪的打压才是上策,何至于去使暗杀的手段?”

    陈斯珩于这话仔细一番思忖,沉默不语。

    张文勖又说道:“还有,吴锡浦虽说是和重庆那边走私交易。但一个多月前,他的货就是靠着聂辰轩的永华航运公司运出上海的,并且黎仕邨在此事中也借用了日本人的关系。这些,我们获取的情报已经证实了。换而言之,这事背后牵连甚广,这里边牵涉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此事暴露,所以吴锡浦根本用不着担心,更不会多事去暗杀庞禹盛。”

    “如果没有合理的嫌疑指向,单凭一场意外除掉庞禹盛是行不通的,没人会相信巧合。”陈斯珩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正巧在这个时间,庞禹盛被杀,当下被他威胁的人便都有了嫌疑。”

    “所以我才说,你的计划只会适得其反。”张文勖说,“你现在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确保你的身份不会在林曼昕面前暴露。第二、让林曼昕取消暗杀庞禹盛的计划。一场暗杀从策划到实施需要时间,现在还来得及。”

    “那庞禹盛怎么办?”陈斯珩说,“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被动的应对。看得出来,他这个人既有手段又懂算计,眼下的事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接下来,他一定还有计划。除非我们能反客为主,否则一直这样见招拆招,受他牵制不说,稍有差错就会身陷囹圄。”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目前已经有计划,具体情况,顾婉言会转告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不再横生枝节。在需要你配合的时候,‘渔人’会设法联络顾婉言,向你们传达指示。”张文勖说着,站起身来,“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说话间,又望去坐在一旁的徐秋怡,“送送你表哥,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别让人看出破绽。”

    张文勖没打算再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径直走去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边故意很不客气的一句,“陈先生、好走不送。”

第45章 争议

    张文勖待陈斯珩走后,让人撤了塔盘和茶具,又让人去叫了管家俞伯来。

    俞伯进了书房,合上门,走去书桌前,向张文勖问了声,“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现在没心思开玩笑。”张文勖板着面孔坐在书桌椅子上,一副表情俨然尽是“生气”两个字。“我当初就反对发展陈斯珩来执行潜伏任务,可你们偏不听我的。”

    “又有新状况?”俞伯走去墙边,俨然有些吃力的将一张椅子往办公桌前搬,椅脚还不时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张文勖见了,不耐烦的一句,“行了,老夏,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未免谨慎过头了。”

    “你只管说你的。”伪装成管家俞伯的夏逸清一面听着张文勖说话,一面照旧是把椅子搬到书桌前,舒了一口气,反手轻捶着腰坐下来。

    张文勖将方才与陈斯珩的谈话内容简要说了一遍,没好气的说:“万一庞禹盛真的在这个时候被杀了,横生枝节不说,就连我们之前的部署全都要白费。弄不好,整个‘茧蜂’计划都会夭折。”他的话音虽是压得很低,可语气却分明能让人觉出他的怒气。

    “这倒不用太担心,就算那个林曼昕请求暗杀庞禹盛,军统上海站也未必会执行。”夏逸清说,“根据我们从重庆获得的情报,军统已经锁定纪钦昀为暗杀目标,而且行动级别很高。此前他们屡次刺汪的失败,又因为楚仲生的叛变损失了一个暗杀组,这一次,必定会孤注一掷,以求成功来振作士气。照军统上海站一贯的行事作风,眼下不会为了暗杀一个庞禹盛去打草惊蛇。”

    张文勖于此却不以为然,“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并不等于就是事实。以你的资历不该以猜测来下结论。”

    “我不是在下结论,我只是在分析。就算万一军统暗杀了庞禹盛,他们也自会善后。”夏逸清说,“只是对于我们来说,少了庞禹盛这个重要因素,当下的布局就需要重新调整。”

    张文勖说道:“如果真是这样,就不是调整那么简单,而是要重新部署。‘茧蜂’计划才刚启动,就遇到这样的事,这个陈斯珩究竟行不行?”

    夏逸清平静的说道:“你对陈斯珩好像有些个人偏见。”

    “这不是偏见,而是客观事实。”张文勖说,“陈秉哲这个儿子我早有耳闻,叛逆、任性、偏执,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地下工作,更不要说让他执行潜伏任务。早在你最初安排对他暗中观察期间,我就不止一次在电报里提醒过你,也向上级反映过。发展一个没有地下工作经验,又在性格上有缺陷的人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我现在也仍然持保留意见。”

    “我们不能只盯住一个人的缺点。”夏逸清说,“谁在年轻时不叛逆呢?若是不叛逆,都臣服在旧势力的压迫下,谁来革命?”

    “你这是在替他诡辩。”

    夏逸清心平气和的说道:“这不是诡辩,凡事要客观的来看。陈斯珩的叛逆不是出于自私心理产生的,他的叛逆是进步思想激发的对旧制度的颠覆诉求。他虽然出生富贵,但却同情社会底层,痛恨那些对底层人民的压榨、压迫和不公平。这一点决定了他的本质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志的。”

    “我不怀疑陈秉哲教出来的儿子会在本质上有什么问题。”张文勖说,“但陈斯珩骨子里始终脱不了少爷脾气,他太任性了。就在刚才,我说了他两句,他就有了抵触情绪,这样的心态怎么能胜任潜伏工作?”

    “可你让他取消利用军统暗杀庞禹盛再嫁祸吴锡浦的计划,他不是也接受了吗?”夏逸清说,“情绪的表现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考量他的行事。由此看来,他表现出来的情绪并没有让他失去冷静,他始终是清醒的。”

    张文勖对此并不认同,“他这个人太自信了,甚至是自负。我并不否定,之前他应对圈套反客为主,查明谢亮的真实身份并且排除隐患,这些的确体现了他的能力。

    但在那之后,他就该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既然已经与庞禹盛树敌,就该尽量回避。可他倒好,偏偏去与庞禹盛接触,结果现在***横生枝节。”

    “你先消消气。”夏逸清伸出一只手,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客观的说,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有失误。但我们于此也并非没有责任。对于茧蜂计划的第一阶段部署,我们出于谨慎起见,并没有预先和陈斯珩及时沟通。因此他并不清楚我们已经在针对庞禹盛布局。所以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单从这件事来看,他的应变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只是仍然缺乏经验,考虑不够全面。”

    “这不是小问题,这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丧命,更会影响大局。”张文勖说,“我早就说过,应该挑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来执行潜伏任务,哪怕就是让顾婉言利用虞若卿的关系潜伏,也比现在这样要稳妥。”

    “老张啊,你长期在敌后工作,经验比我更丰富。”夏逸清说,“回想过去,我们发展的每一个统治,有谁是一开始就尽善尽美的?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哪怕就是一把宝刀,也同样需要我们耐心的去磨砺。”

    “这我当然知道,我并不是反对发展陈斯珩。而是反对把这么重要的潜伏任务交给他来执行。我不明白,顾婉言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就非陈斯珩不可?”张文勖言语间,一只手拿着桌上的一支钢笔,于指间转动着,每转半圈便会在桌上敲出“笃”的一声响,随着他的情绪变化,钢笔转动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戒骄戒躁。”夏逸清虽是这样说,却也只是提醒,而并没有批评的意思。

    夏逸清了解长期在敌后工作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尤其了解张文勖,自1930年初,他发展他加入上海地下党组织,近十年间他都在敌后工作,经历过许多艰难的时期。正是因为过往的经历,才让张文勖面对工作不容半点差错。因此,张文勖对于陈斯珩的不满,他此刻是完全理解的。

    他从张文勖的手里抽走了那支钢笔,轻轻的平放在桌上,接着说道,“相比顾婉言,陈斯珩有着更强的可塑性,这更利于伪装。同时,他对于上海的三教九流也更了解,懂得与什么样的人该以什么方式打交道,因此他的交际能力和应变能力都强于顾婉言。尤其是在此之前,他已与吴锡浦长期接触,基本上取得了吴锡浦的信任。这些都经过了组织慎重的考虑,才决定发展陈斯珩,由顾婉言协助监督他执行潜伏任务的。”

    张文勖靠去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搓着额头说道:“眼下秋收将近,如果‘茧蜂’第一阶段计划遇阻或是拖延,那于我们针对接下来敌人清乡行动的计划将会有重大影响,现在就必须启动预备方案,时间对我们来说非常紧迫。”

    “这我清楚,眼下‘茧蜂’计划所有相关事宜都暂时由我全权处理,针对庞禹盛的行动也由我来具体安排。你只管负责收集整理有关敌人清乡行动的情报,尽快重启与新四军联络的交通线。”

    “说得轻巧,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张文勖于此并不放心,“现在不仅要确保第一阶段的茧蜂计划顺利进行,还要安排协助陈斯珩应对眼前的麻烦。”

    “这世上的困难,总会有办法克服。老范今天早晨接头的时候,已经把第一阶段茧蜂计划的简要说明转交给顾婉言了,接下来,只要我们在时间上抢先一步,还是有很大机会顺利实施的。”夏逸清始终是心平气和,没有表现出半点焦虑,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张文勖却知道,在地下工作中没有任何事是万全的,夏逸清如此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好让自己能放下此处的包袱,全身心投入到他日常的工作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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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蜂介绍:
一部谍战三十六计,一场刀山剑树中的潜伏。
1939年春,夏逸清秘密前往上海筹备“茧蜂”计划。他的出现,也为陈斯珩灰暗的市井人生点亮了一盏明灯,从此、陈斯珩加入地下战线,在搭档顾婉言的帮助下,凭借智谋与伪装渗入76号汪伪特工总部。
在这潜伏的背后,依靠的更是地下党组织缜密的安排与同志的掩护。在这地下战线上,那些曾经普普通通的劳工、车夫、裁缝、小贩……在组织的发展与领导下,成为了智勇的斗士,充分体现了八年抗战是一场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展现了其特有的正义性与群众性在反侵略战争中强大的生命力。
本人同类型小说《石库门》获2016年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本书品质有保障,不妨费心一读。茧蜂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茧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茧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