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横空出世
夜色中的郢下,死一般沉寂。郡守府的院子里开着合欢花,满园都是浓郁的香气。一个女子独自站在院子当中,望着月亮出神。她一身夜明战甲,眉若远山,眼含秋水,菱唇微红,肤若凝脂,鼻子比一般女子略高些,却不显得尖利,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英气逼人。她是虞国大将军木衡的幼女,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
当今天下三分,虞、朔、望三国鼎立,数百年来战争不断,却又相互依附,难分难离。虞国地处东南,农耕发达,鱼盐富足,水运便利;北方是朔国,以游牧为生,正因为是蛮族,所以朔人个个生的高大威猛,且善骑射。北方长年的风沙暴雪早已将他们磨砺成性格刚毅,体魄强健的民族,更视虞国为肥肉,时常来边境骚扰。西方是望国,东方氏一族,以畜牧为主,农业为辅,且多与邻国进行香料贸易,早些年从虞国引进冶铁技术,现已慢慢发展起来,实力增强。虞国与望国多香料,畜牧产品贸易。望国也有赖于我国的生丝,茶叶,陶瓷,船只等。两国各取所需,更因为北地朔国的威胁,结成同盟。
三个月前,北地传来军情,朔国再次集结兵力进犯虞国疆土。这一次不止是骚扰那么简单,骆驼骑兵已经攻破北地防守,大有南下牧马之势。朝廷主战派力争发兵讨伐,木衡将军临危受命,带领军队十万北上抗击,儿子木子清和女儿木西子分别为左右军副将,星夜兼程,不过十天就进驻了北地重镇郢下,与敌军临城对峙,等待同盟望国的军队支援,转眼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两军之间也颇不宁静。朔国屡次前来叫阵,木将军据守城门不开,双方僵持不下。朔国乃北方狼族,是行部落兵役制,战斗力远在普通军队之上,木将军避其锋芒,转而打持久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虞国虽物产丰盈,占尽地利,却因为一直奉行重文轻武的治国之策,导致国富却兵不强的现状。军中将士尽是江南子弟,不耐苦寒,若是没有援军,怕是经不起一战。可是,援军什么时候到还是个问题。双方盟约早已达成,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连望国军队的影子都没看到。照这样下去,怕是还没等到援军,他们就先全城饿死了。
木西子想着,隐约听到喊杀声,只见远处天边红光一片。一个士兵匆忙跑来,跪地说道:“将军,敌兵夜袭,主将升帐!”
木西子蹙眉,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夜袭攻城了。郢下的城墙,怕是已经打薄了。
主将帐就是郡守府大厅。此时议事大堂里早已点起了油灯。木衡将军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后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舆图上,一半都隐没在黑暗里。堂下副将们全都戴甲佩剑,位列两旁。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人面色明暗不定,沉默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木西子上前行礼,说道:“拜见将军。”
木衡点点头,说:“来全了。左将军,你说说吧。”
“是。”木子清上前一步,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敌人的夜袭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们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大堂里一片静默。
忽然一个扎锣嗓子说道:“反正也是死,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拼了!杀死一个保本,杀俩就赚了!”说话的人名叫韩擭,是木衡麾下一员猛将。他这一说,众人都不淡定了。
“浑话!”木衡开口,那人也不敢再言语。一时间再也没有人说话。其实人人心里都清楚,兵无相继,粮草不足,这一仗,再无胜利的可能。
忽然角落里有人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身上。此人名叫赵继,本是郡守府的领书。因为随军书吏在第一日视察城头的时候就被流矢射死了,他便代充书吏之职,记录军帐事宜。此人平时话甚少,少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因此今日发声,真可谓一鸣惊人了。
他站起身来,说道:“大将军,各位将军。军情大事本由不得我来说什么,只是事关国家危亡,匹夫有责,在下斗胆进言。”
木衡回过身来,说:“请讲。”
“在下这几日来听帐,对军情大概也有了个了解。若按常规来说,结局如何,诸位将军身经百战,必比我一个书吏清楚。所以在下觉得,如果想取胜,就只有出奇了。”
木子清上前一步,说:“请问先生,如何出奇?”
赵继一笑,说:“我不知道。”
大堂里当时就开锅了,那个扎锣嗓子差点没上去抽他。
赵继高声说道:“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可能知道。”
木衡抬手,众将安静下来。
木衡问:“什么人?”
“一个奇人。”赵继道。
“放屁!”韩擭是真看不上这种卖口舌的。
木西子走到木衡身边,轻声说道:“父亲,事已至此,宁可信其有。”木衡闭目,终于点点头。
木西子走到赵继面前,行了一礼,说:“请先生代为引荐。”
赵继说道:“名士将出,将军要亲自去请。”这下韩擭是明显坐不住了,要不是左右两个副将拉着他,他绝对就招呼上去了。
木西子说道:“主将军务缠身,您看我这个右将军够分量么?”赵继一笑,说:“您为最好。他那个人最是怜香惜玉,若是您去,胜算还能大些。”
第二日,木西子换了便装,随赵继来到城门路上的一处酒馆。因为战争的关系,酒馆里甚是冷清。他们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无话。
等了许久,木西子实在坐不住了,说道:“先生,你肯定那个人会到这儿来?”
“肯定,”赵继说,“他那个人,无酒不欢,我每次来都能遇见他。”
木西子听这话觉得有点不靠谱,问:“我们直接去他家不行么?”
赵继一笑,说:“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木西子一愣,你不知道?你俩不是很熟么?莫非只是酒肉朋友?!军情紧急可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忽然赵继一指,说道:“看,来了!”木西子顺着他的手往前看,只见酒馆门外远远走来一人。只见他穿一身广袖长袍,袍子很旧,已经洗得发白,却透着干净。头发在脑后束得一丝不苟。走近了,五官也看得清楚了。木西子以为那高人是个憨容可掬的老者,没想到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五官清俊,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没来由得让人想起两句诗:
断绝代风华无处觅,唯纤风投影落如尘。
那人一进酒馆,赵继起身招呼道:“莫先生!”
那人眼睛一亮,说道:“赵兄,又遇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向着他们的桌子走过来。赵继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木将军。”
木西子已是大方起身,向着来人拱手一礼,说道:“莫先生,久仰。”
“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我才是久仰大名。”那人笑道,“在下莫依然,有礼了。”
双方落座,那莫依然的目光落在木西子身上,说道:“真是没想到,常闻听军中女将之英武,没想到也是一位绝代佳人。”
木西子只是一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丝毫不妥。她说:“听赵先生讲起,莫先生乃是一位奇人,今日终于得见了。”
“嗯,这话我爱听。”他倒是不客气,自己去了杯子倒酒来喝。
想是奇人都是怪脾气吧。木西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如今军情紧急,不知先生可有报国之心?”
“还有国可报么?”莫依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木西子面前晃了晃,说:“不出一个月,虞国亡矣。”
“莫先生,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赵继问。
“没有。”莫依然答得干脆。
木西子沉声问道:“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有啊,谁说没有了?”莫依然说。
“你刚刚说的啊!”赵继说。
莫依然摆手道:“你问那当然是没有了,你又不是美女,我干嘛有求必应。不过如果是木将军问,那就有,还有很大的希望。”
木西子只觉得此人油嘴滑舌,然话已至此,不问又不甘心:“请先生明示,如何才能拒敌?”
莫依然一笑,说:“木将军,若说拒敌,我帮不了你。我只能让朔国自己退兵。”
议事大厅中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对这个天外来客抱着怀疑的态度。木衡将军和莫依然都负手站在坤舆图前,动作姿势一模一样,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此时木西子心里也犯嘀咕。人毕竟是她请来的,结果这么半天了一个屁都没放,这一屋子的火爆脾气哪经得住这么憋啊。
她碰了碰哥哥,使了个眼色。木子清会意,上前一步,问道:“莫先生,可有退敌之策?”
第二章 北上出关
莫依然终于回过头,说道:“我倒想先听听诸位的意见。”
“还能有什么意见!冲出去,打个痛快!”韩擭说道。
另一边,副将江汉之开口道:“这是一个选择。还有一个,就是据守郢下,等待救援。”
莫依然一笑,说:“都是自寻死路。”
“你!”韩擭这是第三次被拦住了。他在心里发誓绝对没有第四次。
“如果真的可行,也不会来找我。”
“先生此言差矣,”木子清说,“我虞国虽然兵力较弱,可是国力还算富足。只要撑到援军到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莫依然不急不缓,说道:“将军可知道马陵之战?”
“此乃经典,兵家必知。”木西子说。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宾之神,不只在于用兵,更在于谋国。世人皆知孙宾围魏救韩,用减灶计大败庞涓,却不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小动作而已。整个围魏救韩之中,还有更神乎其技的一招,”莫依然转身,扫视众人,说道,“当年韩国被围,向齐国求援,齐国允诺发兵。韩军据守城池,与魏军苦战三月,却迟迟不见援军到来。韩王亲自披挂上阵,与守城军民做最后一搏。就在即将陷落的时候,终于传来了齐国围魏的消息。”
莫依然缓缓说道:“那一战,韩国新军尽殁,元气大伤。魏国丧失两元大将,彻底失去霸主地位。齐国不止彻底击败魏国,更解决了韩国这个隐患,还落得匡扶正义的美名。孙宾一招,坐收名利,这才是真正的兵法。”
众人皆是一叹。木子清恍然大悟,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莫依然说,“如今朔国就是魏,我们就是韩,望国就是齐。我们不倒,他们绝不会出兵。只怕望国的胃口比齐国还要大,正盘算着一统天下呢。”
议事堂内响起了纷纷的议论声,却再没有人质疑。
“那依先生看,该怎么办?”这是木衡第一次开口。
莫依然仿佛等得就是他的一句话,哈哈大笑起来,说:“将军熟读兵法,怎么忘了那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下攻城?他朔国兵围郢下,已是下下之策,我们便以上策对下策。”
“先生,计将安出?”木衡问。
“不可说破。”莫依然说道,“请将军借我骑兵十人,我还将军一个扭转乾坤。”
“好!”木衡说,“我信先生。只是,谋此局需要多久?”
“将军还能撑多久?”
木衡沉声说道:“最多半月。”
“足够,”莫依然说,“十日之内,可见成效。”他顿了顿,又说道:“木将军,我还要向你借一个人。”
“先生请说。”
莫依然看向木西子,微微一笑,说:“独行寂寞,我想请西子将军做个伴,可以么?”
木西子实在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答应他。从那天开始,众将官见了她个个都笑得暧昧,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赤裸裸的歧视。本来已经很不好受了,临行之时哥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崩溃。她老哥拍着她的肩膀小声说道:“看开点,你就当为国捐躯了。”
我木西子大小也是个将军,有他妈这么捐躯的么!
不爽归不爽,此时全军的希望都聚集在莫依然一个人身上,她总不好意思给人家甩脸子。他们带着骑兵十人,轻装出行,无声地从敌军缝隙中穿过,星夜兼程,第二日天亮时已到了浑河。
浑河是呼伦河的一个支流。朔国地处草原,只有两条水系,一名呼伦,一名破阵,朔国就坐落在两河之间的呼伦草原上,浑河和呼伦和的交汇点就是王庭所在。北面破阵河以北便是广袤的封神戈壁,戈壁上矗立着萨云雪山,人迹罕至。
莫依然带着一行人来到河口的一个村落。朔国多游牧,除了王庭之外鲜少有定居的村落。木西子心想,这他都能找到,可见对北地是极为熟悉的。
果然一入村口,立刻有人操着朔国语言上来说话,莫依然也是对答流利。不一会儿村里人纷纷出来,他索性下了马,明显一副打成一片的架势。木西子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只是那群村民看他们的眼神虽然谨慎,却也没有敌意。
他们在一户人家落脚。木西子一路看过来,这还算是这个村子最好的房子了。房子很大,住着夫妇二人和他们的女儿。女孩子刚刚十四五岁的年纪,见了生人也不说话,只是笑。
晚上一顿饱餐,众人安睡。木西子走出房门,就见月亮地里莫依然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沁凉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平日里那个油嘴滑舌的他好像不见了,远远看去如同谪仙。他也看到她了,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她坐下来。木西子走过去坐下,两个人一起看月亮。
“你来过这里吧,”木西子说,“村里人好像都认识你。”
莫依然一笑,说:“其实我算是本地人,几年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不过村里人对我这么热情也不排除个人魅力。”
木西子无意跟他斗嘴,好奇道:“你住在这里?”
“天为盖地为庐,四处都是家。这里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莫依然说道,“尤其是马奶酒,醇而不腻,回味无穷。”
他说着,忽然吟诵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木西子似是被他的情怀感染,接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他回头看她,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她说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月色晴好,却被这诗染上写萧杀的意味。他一笑,说不出的清雅,道:“今夜与卿一起赏月,喝诗。如果再谈点人生哲学,基本就可以发生点什么了。”
所有旖旎情怀瞬间破裂,木西子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你、给、我、去、死!”说着抄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莫依然跳开一步,说道:“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大么?”木西子笑得眉眼弯弯,“还有更大的。”她双手举起一块巨石,冲着莫依然就扔了过去。
那天夜里,村里人普遍感觉大地震了一下。
第四章 他乡遇故
莫依然的伤口不算太深,第二天天一亮就上路了。木西子自然知道军情紧急,可是看她伤成那样,心里也很不忍。还好莫依然找回了马,两个人骑在马上,也省了些力气。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这次被围不是偶然。我怀疑,你们军营里有敌国的细作。”莫依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木西子蹙眉道,“只是,当时在议事大厅中军衔都在副将以上,都是跟着我父亲开疆拓土的元老,会是谁呢?”
“现在猜测还太早,也不排除隔墙有耳的情况。”莫依然一笑,说,“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没有把计划和盘托出。想是你父亲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你真的很厉害,我从没见过父亲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木西子说。
莫依然却是一笑:“若是真的信任,就不会派你来了。木将军沉稳老练,让人敬佩啊。
”木西子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说:“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你对朔国了解多少?”
木西子想了想,说:“北地蛮族,朔族是匈奴的后裔。骑兵很厉害。。。”
“不是问你这些,”莫依然说,“我问政局。”
“那就不是很清楚了,”木西子说,“我只知道现在的朔王是上一任朔王的弟弟。”
“同父异母的弟弟,有意思吧?”莫依然补充道,“更有意思的是,上一任朔王有个儿子,现在已经成年了。孩子长大了想的就多了,我有位朋友,是这位王子大帐的幕僚,据他说,这位王子的心可不是一般的大。”
“你的意思是,策动那位王子,再来一次围魏救赵?”木西子问道。
莫依然望着前方,微微一笑,说:“围魏救赵太简单,我出手,怎么也得是葵丘会盟啊。”
木西子侧目说道:“丫头,你有点忒狂了吧。”
莫依然打马一鞭,说:“人不轻狂枉少年。”
事实证明,她有的不仅仅是轻狂而已。
日暮时分她们到达了王庭所在,此时据她们离城出发已经过了四日了。王庭是朔国唯一的一座城池,仍旧沿袭部落的叫法,猛一听还以为是个大帐篷。她们早就换上了朔国的行头,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打马进城。
城池不大,横竖不过四条主路,明显是仿造中原的城池建造风格,若不是往来不绝的骆驼商队,还真让人以为到了虞国的某个小镇子。
两个人进了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掌柜的一见莫依然,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两个人又是一通热闹寒暄。掌柜的吩咐小二引他们上座,自己就退出去了。
木西子在桌前坐下,自己倒水喝,问:“你又认识?”
“我好歹在朔国住过两年。要是连王庭都没来过,岂不是白混了?”莫依然把她的杯子抢过来,赶紧喝了一口,说,“那个掌柜的和我那个做幕僚的朋友是过命的交情。现在情况紧急,还是找他最快最稳妥。”
木西子忍不住心里的担忧,问道:“你有把握吗?”
“你不信我?”莫依然含笑看她。
“我信你。”木西子说,“只是世事难料。这一次,我们输不起。”
莫依然一笑,说道:“你放心吧。就算是郢下失守,虞国灭亡,我也有本事保你我平安。”
木西子不禁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就想着自己平安?那虞国的百姓呢?!”
“百姓才不管你那么许多。反正都是受苦,受谁的苦有什么差别么?”莫依然道。
木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莫依然也只是自顾自地喝茶。两个人僵着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楼下一个人喊道:“我莫贤弟呢?我莫贤弟在哪儿呢?”
居然是汉话。
只见莫依然趴在窗口叫道:“顾大哥!”紧接着就传来了楼梯的声响。那个人推门而入,大声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当你死在外面了呢!”木西子一见那人,一口水就喷出来了。这个人,她认识。
五年前朔国进犯边境,北方三郡失守,镇北将军顾全成带领五万战士与敌军对战,不让寸土,后来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那一战之后朔国也损失不小,只得班师而归。也正是因为那一战,朝廷认为朔国短时间内再也不能发动猛攻,没想到判断失误,才有了今天这一仗。现在她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当年的镇北将军顾全成。
顾全成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可是这个人的脸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八岁学习弓马骑射,第一位师父就是这个顾将军。如今他乡相见,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全成也看到她了,一时间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只是怔怔看着他。莫依然左右看看,说道:“怎么,故人相见,还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顾。。。师父?”
“木小姐。”
“好了好了,”莫依然挡在他俩中间,说,“军情紧急。咱们先办正事,再叙旧不迟!”
第五章 王宫遇险
夕阳西下,房间里点起一盏油灯。三个人同桌而坐,莫依然掷壶倒酒,就听顾全成问道:“依然,现在两边正打得猛,你怎么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莫依然道:“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解郢下之围而来。”
顾全成蹙眉道:“故国有难,我也有心出力,只是。。。”他看了一眼木西子,说,“老朔王与我有恩,临终托孤,我实在不能负他啊。”
莫依然道:“对,负人的事儿咱不干,尤其不能负死人,不然晚上睡觉都不踏实。顾兄,我只问你一句话,浑元王子可有意称王?”顾全成双目微眯,问:“你打算怎么办?”莫依然一笑,说:“我有一条两全其美的计策,还请顾兄代为牵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顾全成说。
莫依然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顾全成道:“时机稍纵即逝。你们今夜就跟我进王庭,面见王子。”
是夜,三人由王宫北门而入,直达西宫王子寝殿。顾全成在王宫之中似乎地位颇高,一路上畅通无阻。浑元王子已经睡下了,顾全成去后殿通报,留他们二人在书房等待。
木西子四处看看,只见这个书房是完全的汉式装潢,两侧红木镂空的书架,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麒麟镇纸压着一张洒金熟宣,上写一个大大的“和”字,墨色未干。莫依然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和她一起看字,说道:“这瘦金体还差点火候啊。”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沓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众士兵破门而入。木西子一惊,刚要拔剑,却被莫依然的眼神制住。仅一个瞬间,两个人全被拿下了。
他们被戴上头套,推推搡搡走了不知多久,紧接着就被人一推,跪在了地上,头套被人摘下来。四周黑乎乎的,燃着火把,正前方的屏风后面有个人影,看不真切。木西子回头,就见莫依然也跪在她身边,屁股一歪,盘腿坐在了地上。
“下面何人,为何深夜闯入王宫?”屏风后那个声音问道。两旁士兵喝道:“说!”
莫依然瞥了左右一眼,说:“我是莫依然,是浑元王子的客人。”
“闯入王宫,有何目的?”
“主要就是唠家常,”莫依然说,“我在宫里有熟人的,不信你问问你们顾大人,他是我朋友。”
“听你的口音是虞国人吧,难道是奸细?”
莫依然一撇嘴,说道:“行吧,既然如此,我就有话明说了。当今的朔王弑兄篡位,虞国有心和浑元王子结成同盟,助他夺回王位,两国罢战,永息刀兵。”
屏风后的人幽幽一笑,道:“可笑。现在虞国在我朔国的铁蹄之下,朝夕就有亡国的危险,何谈助王子夺位?”
“呵呵,你也太小看虞国了,”莫依然说,“虞国地处江南,国力富庶,又占有海运之便,想要灭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果我军民举国卫战,大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你朔国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不过那般局面,想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吧?更何况,还有望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算朔国能勉强灭了虞国,可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白白让别人占了便宜。”
屏风后的人一阵沉默,问:“我只问你,你有何能力助王子夺位?”
莫依然道:“夺位,抗敌,本都没有胜算,可是两事并举,必胜无疑。现在朔国全部精锐都集中在虞国北地,王庭正是空虚之时,只要王子起兵,必能拿下王庭。到时候朔王必要回头平乱,虞国郢下之围可解。敌兵一退,虞国士兵便能开门一战,追杀敌寇。到时王子据守王庭,我们封锁长城,将整个呼伦草原变成一个狩猎场,十万骆驼骑兵,任你宰杀。”
屏风后人一声冷笑:“只怕虞国军队还要更进一步吧?”
莫依然说:“莫依然在此立言,虞国大军绝不过浑河。”
“以何为信?”
“这个。。。我这个人穷得很,也没什么可押给你的,”莫依然左右看了看,忽然一指木西子,说:“就她吧。我把这丫头给你当人质,她是木衡将军的女儿,比我值钱多了。”
木西子眼睛瞪得老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就被卖了?!
屏风后一阵沉默。
莫依然急了,说道:“喂,老顾,行不行你倒是给句话啊!你装神弄鬼这么半天我可都陪你玩呢,不能到最后了你没声了啊。”
屏风后传来一阵大笑,顾全成缓缓走出,后面另跟着一位公子。两旁士兵上来给她们二人松绑,顾全成引着那位公子走过来,说道:“殿下,这位就是我提过的那位朋友,莫依然。”
原来这就是浑元王子?木西子上下打量他,如此清雅俊秀,实在和她印象中的朔国人联系不起来,可是一想到书房中见过的那幅字,心里又点点头。那么精瘦的笔体,也只有出自这人之手才不冤枉。
一边双方见礼。浑元王子问道:“方才先生之言,可当真?”
“句句属实。”莫依然说,“当今的朔王嗜杀成性,横征暴敛,受苦的不仅仅是我虞国百姓,朔国军民必也苦不堪言。如今只有联手,才能给各自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正是,”王子说道,“和为贵啊。”
顾全成道:“你是怎么猜出来屏风后那人是我的?”
“这种事也就你干得出来。”莫依然道。
木西子说:“她是看书房那幅字的墨迹未干,可见之前王子并未入睡,而是顾先生故意让王子避开我们的,对吧?”
莫依然惊道:“居然被你看穿了?”
“缇骑校尉,果然名不虚传。”浑元王子对木西子微微一笑,那笑容犹如清风,让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六章 谋略初成
第二日清晨,莫依然携带浑元王子的国书回营,双方约定三日后一起动手。木西子最终被作为人质留了下来,临行时她送她到城门口,说:“你自己千万小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没事,倒是你,自己多留个心眼,”莫依然在她耳边说道,“那个顾全成对你颇多顾虑,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先下手为强。”
木西子心下一震,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日来的种种,可见顾全成并没有回朝之心,他在朔国已经位高权重,这次若能成事,浑元王子必以国师之礼待他。可是现在自己的出现又牵出了他与虞国的联系,他所担心,其一就是自己将他过去在虞国为将的事说出去,坏了他的前程;其二就是自己回到虞国说出他没死,而是投降了敌国,毁他名誉。这一层木西子已经想到了,可是万万没想过顾全成会因此对她下手。如今听莫依然这么一提醒,竟是心都凉了一半。又一想,莫依然和顾全成一向朋友相称,现在居然要自己先下手为强,整个心便都凉了,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莫依然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只是说道:“你不必惊讶,我和他并非交心的朋友。可以说,我之所以与他结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上这层关系。小人之交甘若醴,酒足饭饱,就可以打厨子了。”她一笑,说,“保护好自己,留心顾全成,控制浑元王子。”
木西子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
莫依然上马,对着远处的顾全成喊道:“顾兄,后会有期。”说完就打马一鞭,消失在朝阳里。
这一路她快马加鞭,不过两日就到了郢下。夜里穿过敌军阵营,攀着绳索爬上城墙。木子清伸手将她拉上来,急急问道:“西子呢?”
莫依然说:“来不及解释,快带我见将军。”
木子清道:“我去请主将升帐。”
“不可,”莫依然拉住他,说,“我回来的事不能声张。我要密见将军。”
郡守府的书房并不算大,一豆油灯足以照亮四壁。木衡将军甲胄不解,似一尊雕塑立在那儿。莫依然拜过,双手呈上浑元王子的书信。
木衡看过书信,道:“短短十日,你竟能说服浑元王子谋反。”
莫依然说:“只有内乱,才能让朔国自乱阵脚。更何况此时若成,就能为虞国换来数十年的安宁。”
木衡一叹道:“这的确是上上之策。只是结盟之事事关国策,按理说,应当上报才是。”
“若是上报,就会遗失战机,后悔莫及啊!”莫依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请将军决断!”
木衡将军踱了两步,问:“西子呢?”
莫依然说:“西子将军作为盟约的人质,留在了朔国。”
“什么?!”木子清上前一步,抓住莫依然的领子,“你让我妹妹做人质?!”
莫依然淡淡说道:“西子将军大义,以国事为重。”
“你!”木子清拳头举起,却被木衡拉住。
老将军走到莫依然面前,沉声说道:“莫先生,这是在逼我。”
“在下只是想告诉将军,如果计划失败,毁灭的会是整个虞国。国破家何在?木将军自己身死,又怎么能保护自己的女儿?”莫依然说,“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莫依然言尽于此,究竟该怎么做,全凭将军的。”
木衡将军却是一笑,说:“还能凭我么?你可没有给我留退路。”木衡将军微微合目,吩咐道:“传令三军,三日内整顿集结,一旦城外退兵,立刻结阵反扑!”
“是!”
第七章 班师回朝
五日后,敌军忽然拔寨退兵。斥候来报,朔国王庭发生内乱,浑元王子夺位,自立为王。郢下守军趁势出击,以左将军木子清为主将,穷追猛打,收复北方大片失地,一直打到浑河南岸,重筑长城。两天之后,望国援军终于姗姗来迟,与木子清的军队在浑河会师,放马呼伦草原。
两国联军在呼伦河边安营扎寨。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营地里炊烟袅袅,衬着长河落日。莫依然高高坐在马上,草原傍晚的风吹得她衣袍鼓胀。副将江汉之正从帐篷里出来,远远看到她,便向着她走过来。
“莫先生在看什么?”
“你看这长河落日,宽广天地。若能长居于此,想必人心也会变得豁达许多吧。”莫依然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可是再美的江南山水,也比不过这北地的一望无际。”
江汉之一笑,问道:“莫先生到过江南吗?”
莫依然道:“我也是虞国人,也是在水乡长大的。只不过已经太久没回去了。”
江汉之说道:“这一次先生不妨跟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再说吧。”莫依然执着马缰转身。就在此时,辕门处奔来一骑飞尘。
“莫先生!”守卫官勒马说道,“朔国派来了议和使者,老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我这就去。”莫依然说道,“江副将,在下先行一步。”
“先生请。”
她在主将帐前下马,掀帘而入。正对着大门是木老将军的主将座,此时老将军盔甲在身,正和座下的朔国使者说着什么。老将军见她进来,道:“好了,莫先生来了。”
莫依然上前见礼。朔国使者看着她,说道:“这位便是莫先生?”
莫依然转身道:“正是在下。”
朔国使者道:“那便好说了。我王有命,只和莫先生说话。”
莫依然与木衡将军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微微点点头。
莫依然道:“请问使者,可是来签订停战协议的?”
使者背手道:“正是。”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使者来错了吧。我们这儿不认停战书,只认降表。”
使者道:“先生何意?”
“我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们浑元王子,速速递交降表,向虞国称臣,否则,虞望联军三日之内直捣你王庭。”
使者闻言一惊,道:“当初先生可是和我王约定,事成之后,双方停战,虞国退出呼伦草原。为何反悔?”
莫依然一笑,道:“那已经是当初的事了。眼下形势已然逆转,合约自然也要改一改。”
使者怒道:“虞国号称儒家治国,为何先生如此不守信用?”
“邦交权谋与个人信用无关。”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们王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可就别怪我挥兵北上了。”
“你!”使者的气势顿时弱了一截,道,“先生,如何才肯退兵?”
“三个条件,”莫依然蛾眉一挑,道,“第一,朔国献出牛羊各五千,良种战马五千,弥补我虞国军费之用;第二,一个月内朔国须派出特使携带国书至我国都豫章议定邦交合约;第三,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我要看到木西子将军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否则,你们就等着亡国吧。”
朔国特使脸色惨白,完全不复刚才的凌人盛气,站在当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莫依然微笑道:“回去问问你们家王子,他只道该怎么做。”
木衡老将军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送客!”
使臣拜了一拜,灰溜溜地退出帐外。木衡将军看着莫依然,道:“先生会比会逼得太紧了?眼下若真的开战,我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莫依然一笑,道:“此时若真的开战,只能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我们明白,浑元更明白。不过眼下望国援军已经到了,真的打起来对他们更不利。浑元是个聪明人,宁肯花点钱,也不会置自己于绝境。这个时候如果不趁机敲一笔咱们可就亏大了。”
木衡哈哈大笑,道:“莫先生每一步都算得很准啊。”
莫依然道:“老将军放心。到不了明天,西子就会回来了。”
果然被她算准了。当天夜里使者就送回了木西子,一起送来的还有五千牛羊和五千良种战马。浑元王子接受莫依然所提的一切条件,朔国特使已经启程,去往虞国豫章。
主将帐内众将云集,韩擭哈哈大笑,道:“这一仗打得痛快!莫先生真是人中龙凤啊!”
莫依然道:“不敢。多亏木将军果敢决断。”
木西子一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今夜庆功宴,你该是主角。”
莫依然说道:“身为虞国人,为国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贪功。如今敌兵已退,莫某草民之身,也不该再与众将军同席。各位,山高水远,我们后会有期。”
她说完转身就走。一众大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木西子一急,忙看向自己的父亲。木衡将军坐在上首,看着莫依然转身而去,眼底含着一丝笑意。
莫依然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都在喊:叫住我啊,人缘不会这么差吧?赶紧叫住我啊!
眼看就到了大帐门口,木老将军终于开口:“莫先生。”
莫依然顿住脚步,唇边绽开一丝笑意。她将表情调整好,转身道:“老将军还有吩咐?”
木衡缓缓说道:“此次退兵,莫先生是大功一件。老夫已经通报朝廷,还请莫先生随我们回豫章吧。”
“对,请先生回豫章!”众将官说道。
“这。。。。。。”莫依然作犹豫状。
木西子上前一步,道:“你就别犹豫了,跟我们回豫章。从此以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了。”
“那,就多谢老将军抬爱了。”
小酒馆里,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赵继点指说道:“终于被你得逞了!”
莫依然抱着酒壶,说:“我也该多谢赵兄。没有你的引荐,我怎能成事?”
赵继摆手道:“我也不过就是引荐而已。也只有你,才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破敌。你啊,真是鬼才。”
莫依然道:“那我该天天烧香,别让我遇见钟馗。”
两个人哈哈大笑。赵继喝了口酒,道:“你这一去,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她说:“天下就这么大。赵兄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尽可来豫章找我。”
赵继点点头:“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未时。”
“未时?”赵继一愣,“这都午时一刻了,你还不回去收拾东西?”
莫依然道:“有什么可收拾的?我就这一身家当。”
赵继看着她,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一声号角,大军凯旋。回程路上,莫依然骑马在前,和木西子并驾同行。
“什么?顾全成失踪?”莫依然压着声音问道。
木西子左右看看,小声说:“我也觉得奇怪。就是兵变的那一晚上,原本是他带着亲卫夜袭王宫的,可是事成之后,却再也没见过他。”
“浑元王子怎么说?”
“王子也在派人找,可是这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木西子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蹙眉:“我也说不准。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了,要么就是被人杀了。第一种我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舍得走。可如果是第二种,这里面可就深了。朔国王庭看来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两个人秘密商量着,越凑越近,走在后面的木子清可看不惯了。他刚想出声,就见一旁父亲木衡也在眯眼看着他们。
“父亲,您看,这成何体统!”木子清怒道。木衡却是淡淡说道:“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军中儿女,没那么多忌讳。”
“可是父亲。。。”他就是看不惯!
木衡悠悠问道:“子清,你看哪个莫依然怎么样?”
木子清必然没好气,说道:“我看他就是个会耍点小聪明的流氓无赖,还有点女里女气的。”
木衡笑道:“我看这孩子机敏果敢,办事还有那么点狠劲儿,有我当年的影子啊。”
木子清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说道:“难道父亲是想。。。”木衡说:“我是想,咱将军府不是少了个书吏么?就让他补缺吧。”
“是,儿子明白了。”
从陆路转水路,由干江经干南运河直达王都豫章。离家越来越近,木西子掩不住的兴奋,莫依然却是幽幽叹道:“五年了,王城春雨依旧,还是老样子啊。”
“你来过王城?”木西子问。
莫依然点点头,说:“来过,当年游走四方的时候第一站就是豫章。我记得那一年初春,我身上没钱了,被人从客栈赶了出来,还在你将军府的屋檐底下躲过雨呢。”
木西子道:“这么说,咱们还是老相识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一路同行,莫依然和军中几个副将都熟络了起来。韩擭虽然脾气暴,可是性格干净,莫依然和他最投缘,另外两人一个叫韩福,一个叫孟坦,也都是木家麾下的猛将。韩福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此时正好走过来,说:“莫兄弟,跟谁论相识呢?”
莫依然说:“木将军刚跟我攀亲戚呢。”
韩福笑道:“木将军,别着急啊,保不准哪天就变成真亲戚了呢。”
旁边诸位将官都笑起来,莫依然也跟着大笑,木西子心里已经把她骂了好几遍了。
“哎,莫兄弟是我亲戚,你们谁跟我抢?”韩擭脑子直,还是没听出其中深意。
孟坦说道:“我们不跟你抢,可是你敢跟咱木大小姐抢吗?”
这下韩擭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立刻说道:“不敢,不敢,大小姐您拿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数莫依然笑得大声。木西子已经在心里鞭她的尸了。
韩福说道:“莫兄弟见多识广,可知道我豫章三美?”
“略知一二,”莫依然说,“豫章三美,美文,美酒,美人。”
“正是正是。这个美文,要慢慢体验。美酒和美人么,倒是可以先尝尝,”韩福说道,“花街眠月楼可是个中极品,咱们兄弟一起去乐呵乐呵?”
莫依然道:“韩大哥美意,我怎么好意思辜负呢。”
木西子听到这儿都傻了,心说莫依然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爷们儿啊!不行,再这么下去她非露馅不可!木西子一急,说道:“不许去!”
众人一愣,然后都笑得止不住了,韩福更是趴在船甲板上起不来。莫依然也笑没声了。木西子这才明白,合着几个人唱戏,就逗她呢。急道:“我这么个老实人就毁你们手上了!”说完就进船舱去了。
韩福笑道:“莫兄弟,你算是被管住了,哪儿也去不了。哎,韩老粗,不然咱们去吧?”
韩擭道:“滚,爷有媳妇,才不跟你们去那种地方。”
第八章 皇宫面圣
船在豫章北港靠岸,大军下船整顿,第二日由朱雀大门入王城。淮安王代圣出城迎接,十万大军军容整齐,两侧民众争相观睹,全城沸腾。
木衡将军在前,木子清,木西子一左一右,身后是五位副将。莫依然排在最末,然能身在这军阵之中,已经让人神经一震了。念完圣诏,军队回营轮假,主将进宫赴宴。木将军让莫依然也跟着进宫。木西子说,这是父亲要为她讨赏的。进了宫门,莫依然没有席位,只能在偏厅侯诏。等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宣她觐见。
她跟在内侍身后走入大殿中。两侧席位皆满,众舞姬分退两旁,露出正当中的明黄龙椅。莫依然低头敛袍,拜道:“草民莫依然,参见万岁。”
上面的声音传来:“莫依然,是莫如依然,还是莫要依然?”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她答道。
“好,好才思,”上面的声音说道,“近前两步。”
莫依然起身,走进两步,再拜。
“听说此次破敌,全靠你的奇计?”
“不敢,也多亏木老将军果敢决断。”莫依然说。
“说说,你是怎么破敌的?”
莫依然说:“我受木将军重托,星夜赶赴朔国王庭,得左将军木西子辅助,策动浑元王子发动政变,迫使朔国大军回援,才解了郢下之围。”
“哈哈,好计策,”上面人说道,“近前两步,赐座。”
莫依然走进两步,再拜下坐,低眉已经可以看到那明黄的袍角。
“你家乡何处?”
“琅琊”
“好地方啊,出人才。”皇上说道,“如此贤才,埋没市井也可惜了。朕封你个官可好?”
莫依然下拜,说:“回皇上,不好。”
众人皆是一惊,莫依然侧脸,就看见木西子在一边给她使眼色。
上面的声音淡淡问道:“为何不好?”
“我朝立国以来,一直奉行开科取士,孝廉制度早已废除。草民破敌有功,可以赏,但不可以封,否则难免有不公之嫌。”莫依然说道,“再者,草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当参加科举。到时候圣上按名甲次第封官,草民心下才能无愧。”
一席话说得满堂皆惊。皇上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莫先生真是内明之人啊。”
莫依然再一侧头,就看见木西子冲她挑大拇哥。
“不过,现在有个官,你却非做不可。朕封你为礼部文书,代行侍郎职,主管接待朔国特使。这官位只是暂时的,等特使一走你就恢复草民之身,自可考取功名。”皇上说。
莫依然下拜道:“臣遵旨。”
莫依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位朔国特使,居然是他。
册封宴当天,礼部就将官衣文案都送了来。虞国官服广袖宽袍,品级全靠服色和腰带区分。她一个从七品的文书没有腰带,也免除了被发现是女子的危险。第二天正赶上礼部旬假,所以她真正上任,竟是在三天之后了。
莫依然来到使者官驿,由驿官引着来到会客厅。不一会儿,朔国特使到来,莫依然一看他,当时就愣在那里。
这哪儿是朔国特使,这根本就是朔国新任的国王,浑元!
他冲着她咧嘴一笑,说:“莫先生,别来无恙啊。”
两个人出了驿馆,在东市找了家酒楼坐下来。浑元一路上都在感叹虞国的繁华,莫依然一句话都插不上。两个人坐定了,莫依然赶紧问道:“我说殿下,您怎么想到自己来了?”
现在虽说虞朔两国已经签订了停战协定,可是战争毕竟才刚刚结束,现在他只身一人入虞,未免太过冒险。
浑元微微一笑,道:“我是忍不住了。我一直向往虞国的文化,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怎么能不来看看呢?况且我看虞国民风敦厚,人人知礼,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莫依然心下冷笑,你是没见过那些游侠,个个都是不要命的!
“只是,我的身份不好让别人知道,所以。。。”
莫依然点点头,说:“殿下放心,我明白。”
“叫我裴元好了,我的汉人名字,”他说道,“这次再见莫先生,我也是很高兴的。你我毕竟相熟,打起交道来也方便。”
“只是委屈了殿下,跟我这等身份的人打交道。”莫依然笑道。国君出访,理应皇上亲自接待。这个浑元也不怕有损国格。
浑元摆摆手,说:“我是蛮人,不讲那么多规矩。”
他自嘲得泰然,两人都笑了起来。
莫依然道:“我皇帝陛下对朔国来访非常重视,定于明日午间在清华园召见特使。到时候盟约之事,可一并商定。”
“莫先生会同行么?”浑元问。
莫依然道:“敬陪末座。”
第九章 梁间燕子
花街,眠月楼。
二楼的朱窗半开,隐约可以看到楼下的彩袖飘举。空气里满室脂粉香气,把月亮都熏了粉红色。一个女子正凭栏望月,她一袭浅粉色春衫,双颊脂粉嫣然,微微一叹便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击退了三分。她似是觉得无趣,转身往绿纱帐内坐去。
小楼明月,伊人独坐,未妨惆怅是清狂。
女子名叫杜月,花街十六巷第一名妓,裙下之臣非富即贵。这“眠月楼”的名号,就是依着她叫响的。
忽然“吱呀”一声,然后就是“砰”的巨响。杜月蓦然回头,就见窗边的地上一个人影爬起来,哀嚎道:“妈的,什么时候在窗户外面支了个花架子,绊死爷了!”
杜月一愣,站起身来看着那人,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依然微微一笑,到:“月儿,别来无恙啊?”
杜月抬手从架子上取下琵琶,抄起琴就打。莫依然险险躲过一击,跳起来满屋子乱跑,说道:“杜大小姐这是什么规矩啊,您就是这么接客的?”
“本小姐就不做你的生意!”杜月叉着腰说道,“再说了,本小姐愿意卖,你买得了么?!”
莫依然站定了,说道:“谁又惹到你了,这么大脾气。”
“你还好意思问!”杜月叫道,“出去买个米子糕用得了五年的时间吗?!我当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莫依然道:“说实话,我真的差点死了。这不刚缓过来就来跟你报平安了么。咱俩好姐们儿,不带这么计较的啊。”
“你得了吧你,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杜月终于放下了琴,叉着腰说道。
“这叫什么话,我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吗?”莫依然道。
杜月冷笑一声,说:“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你忘了当初你被人家追杀满世界跑的时候是谁给你平的事儿?我告诉你你那点光辉历史可都在我账上记着呢。”
“您只管记着,债多不压身,我怕什么。”莫依然说,“我主要就是回来看看你。”
“还不说实话?”杜月挑眉道。
“这不是还有次要没说么,”她也不客气,往桌边一坐,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啊,想请你啊,帮我去偷个东西。”
“什么东西?”
莫依然在她耳边耳语一阵,杜月惊道:“你疯了你!好端端的偷国书做什么?!”
“我真有用,”莫依然说,“谈判斡旋,胜负就在一转念之间。多一点时间就多一点胜算。”
杜月蹙眉道:“你真打算进官场了?”
莫依然给自己倒茶,说:“江湖混久了,也该想想退路了。”
“你这哪是寻退路,你这是寻死路。你可知道,真要做了官,你可就要一辈子这么装下去了。”杜月说。
莫依然道:“我现在不也一样在装么?没什么差别。既然不甘心洗手作羹汤,还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杜月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莫依然的目光顿了顿,说:“当初已是当初,你又何必再提?”
“不提就不提,”杜月道,“那个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今晚。”
“今晚?!你催命啊!”杜月叫道。
“凭你,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吧。你不是给我记着帐呢么,这笔也记上,以后一并还。”莫依然道。
“真是不知道谁欠谁的!”杜月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莫依然看着她换了夜行衣,一个闪身就跃出窗外,自顾自喝了口茶,悠悠说道:“英雄每多屠狗辈,从来侠女出风尘。‘梁间燕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莫依然在房内等着,百无聊赖,干脆先补一觉。正迷糊间,就听到外面老鸨叫门:“杜姑娘,您歇着了吗?”
莫依然接道:“睡了,怎么了?”
“呦,今儿您怎么歇得这么早啊,楼上雅座来了个客人,专门点的您的牌子唱小曲呢。”
“回了吧,就说我闹嗓子,唱不了。”五年前这眠月楼她常来常往,控制这种场面还是驾轻就熟的。
“姑娘,今儿可不能顺着您了,这位爷咱们都惹不起。万一砸了牌子,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您就算不唱,也该出来露一面啊。”老鸨这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看来这个人来头真不小,不去不行,还好只是点唱小曲而已。莫依然接到:“知道了,我洗把脸就出来。”说着打开杜月的衣柜,开始翻捡里面的衣服。手摸到一袭月白的春衫,心中不禁一叹,没想到五年了,这件衣服她还没扔。她换好了衣服,又找到一块白纱蒙面,拿上放在一旁的琵琶,这才打开门。老鸨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见了她说道:“呦,姑娘是真不舒服吧,怎么看着您这么不对劲儿呢。”
莫依然心里想,必须不对劲儿啊。不过杜月替她偷东西,她替杜月见恩客,这样她俩的账可以清一笔了吧。
她跟着老鸨上楼,一路小心保持这小碎步。这些年大步流星的习惯了,这么走路还真累。这眠月楼这些年可见是挣了不少银子,整个走廊都翻修过了。老鸨引她进了包间,报了句:“爷,杜月姑娘到了。”便退了出去。
第十一章 淮安王
回到豫章之后,莫依然一直在住在将军府,几日以来早就跟管家门客们打成了一片,以至于将军府门禁的规矩对他来说基本就是个摆设。即便如此,她穿着一身女装也不能走正门,只好从墙上翻了进去。
第二日早早就梳洗换朝服,去官驿接了浑元同往清华园去。皇宫门前居然遇到了木西子的车架,想来比是来找静和公主的。
静和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一品长公主,年纪才刚十六,先帝在时就是掌上明珠。豫章最高的佛塔,摘星塔,就是因为她一句“要摘天上的星星”才建起来的。先帝驾崩后,公主曾移居京郊章华园,十四岁那年才又搬回宫里住。
木西子是公主伴读,与静和公主是从小玩起来的交情,因此出入皇宫也跟进自家后院一样。他们的马车同到了安上门,莫依然和浑元下车,正好和她打个照面。
木西子早就知道特使是浑元本人,因此见了面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点点头。早已有内侍在廊子里等候,他们一行人同入王宫,木西子往**去了,他们由内侍引着直达清华园。
清华园只是皇宫十二园中的一个,算不上奢华,但是设宴招待个特使也是足够规格了。莫依然引着特使见过皇上,目光一转,竟见旁边还立着个人。
皇上说:“这位是淮安王。”
淮安王的名字莫依然早有耳闻,据说是先帝的长子,可惜是庶出,就没有立为太子,不过这个王爷的贤明却是远播四方,有些地方甚至只知道淮安王。军国大事都有他的干预,还真是不知避嫌呢。
莫依然拜过,顺着他的莽龙袍往上看。他是出奇的年轻,剑眉虎目,小麦色的皮肤上,一块紫红的痕迹相当显眼。莫依然的冷汗发背而出,苍天啊,竟然是他!她把王爷给打了!那淮安王似乎并没注意她,她低头退回原位,竟是大气都不敢出。
见过礼,分宾客入座。宫人端上茶果,倒也清爽。皇上的意思是,正式朝会前先互相交个底,免得针锋相对下不来台。浑元表示正合他的意思。莫依然在心里冷笑,他巴不得如此,国书都丢了,拿什么跟人家正面谈判啊。
这次会面本着和平友好的方针,进行得很轻松,皇帝亦对这位特使的汉学知识刮目相看。莫依然只在一旁陪坐,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看向那个淮安王。
其实他们之前算是见过一面的。木将军大军凯旋,就是淮安王代圣出迎,只是当时隔着如海的军阵看不清楚。今日一见,再想起昨夜的种种,不禁心里后怕,幸亏没让他看到自己的相貌。
不过,他的眼睛却和她想得一样,黑且深邃。
他本在听皇上和特使说话,却忽然转过头来看她。莫依然一惊,反应却还算淡定,只是自然而然地转过目光,落在眼前的一盘桃子上。
宴席结束的时候,皇上已经和特使对王安石的书法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差点引为知己,特赐留宿皇宫。其实若不是淮安王的提醒,这场宴会可能就这么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了。
宴会结束后,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她。莫依然整顿了朝服走进去,刚要下拜,就见屋里只有淮安王一个人。
他坐在龙书案后面,手持朱笔批改奏折,动作熟练如流水。最关键的是那气度,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龙椅上!龙椅!
莫依然都呆了,说道:“王、王爷?”
淮安王抬头看他一眼,说:“哦,来了。坐吧。”
语气何其轻松自然。。。
莫依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证自己的面部表情不抽搐,过了好久才拖着僵硬的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也不敢全坐,只坐着个凳子边。她是生怕现在忽然冲进来几个人抓个僭越之罪,那她可就是从犯啊。
莫依然鼓起勇气,问道:“王爷,皇上呢?”
“没皇上,就是本王要见你,”他头也没抬,说,“今天这个特使,你怎么看?”
莫依然还搞不清状况,只得斟酌着词句,说:“这位特使很有心,对汉学很了解。”
“岂止是了解,简直就是精通,”淮安王放下笔,说,“此人,不简单。”
莫依然心下感叹这位淮安王的洞察力。朔国国君浑元,竟被他一面就看出了端倪。
他接着说道:“你陪他这几日,可曾说到过国书细节?”
莫依然说:“启禀王爷,臣已经得到了全部国书。”
“哦?”淮安王眼睛一亮,“快拿来看看。”
莫依然从袖中掏出国书,呈在案上。国书中的内容她昨夜已经研究过。这与其说是国书,不如说是示威信,书中订立盟约的条件居然是将北方连同郢下在内的五座军事重镇全部划给朔国。莫依然以为谁看了都会暴跳如雷,却没想到这淮安王沉得住气,问:“你觉得如何?”
莫依然道:“这国书中所提的条件太过分了。”
淮安王一笑,道:“虚张声势。凭现在的朔国,也敢跟我们谈条件?”
这一语道破了莫依然心中所想,她接道:“臣以为也是如此。朔国国力经此内斗已是大大的亏损,十万骆驼骑兵散尽,已经不足为患。换句话说,就算我们现在挥师北上灭了朔国,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这样未免就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淮安王道:“说下去。”
“臣以为,朔国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实力。这只是一次试探,试一试我们到底有多少求和的诚心。如果我们一激便怒,真的发兵,他们就会转而同望国结盟,对我虞国不利。”
“那你觉得,这封国书该怎么处置?”淮安王看着她。
莫依然一笑,道:“王爷逛过菜市场么?”
他蹙眉:“有什么关系么?”
“菜市场最大的特点,就是讨价还价。卖家要三钱,买家只出八分,最后两边各退一步,一钱五成交。这谈结盟,其实和买菜也查不了多少,”莫依然笑得精明,“他们要我们北方五镇,我们就要他半个呼伦草原,大家和和气气谈判,吵架但是不动手。最后各退一步,合约也就成了。”
淮安王说道:“你可真是市井里磨练出来的精明。好,就这么办!”
“不过,莫先生,”他看着她,说,“这封国书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莫依然低头说道:“偷的。”
淮安王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道:“不止是个市井小民,还是个市井小贼啊。”
第十二章 既见君子
与此同时,木西子正和静和公主一起逛御花园。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木西子这次出征,静和也是为她担着好大一份心。及至她出征回来,本当进宫报平安,可是还有后续军务需要处置,也就拖到了今天。静和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娇生惯养,生得娇弱妩媚,今日春景融融,她穿着一袭广袖流仙裙,璎珞垂在耳畔,无端的柔美和西子的英爽相得益彰。两个人说了会话,就叫着宫女们一起玩捉迷藏。木西子猜拳输了,只能面对着假山数数,后面静和公主和宫女们一哄而散,各找各的藏处去了。说好了数一百下,她可没那么老实,刚数到三十就直接跳到了九十。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五,九十七,一百!”她一转身,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面对眼前明黄色的龙袍,木西子俯身下拜道:“拜见皇上。”
“起来吧。”
她站起身,抬头看他。他的双眸如同清风,让人心里安宁。这双眉目,竟还和小时候的一样呢。她忽然觉得不妥,急忙低下头。整个朝堂敢直视龙颜的估计就只有她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问:“前几次朝堂上也不方便,一直没问你,你还好吗?”
“劳皇上挂心,挺好的。”木西子说。
“这次出去,没有受伤吧?”他又问。
“没有。”她的头低得更低了。
他点点头,说:“以后,打仗的事情还是别去了吧。大虞国的将士也不忍让自己的妻女上战场。”
她说:“木西子也是大虞将士之一。”
两下无话。她觉得尴尬,说道:“不早了,皇上若无吩咐,臣女告退。”
说着她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等一等。”
他走到她身边,问:“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臣女不敢。”她低着头。
他点点头,说:“你是在怪我吧。也对,你应当怪我。可是你总该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皇上。”木西子打断他的话。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您说过,从您登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你自己了。既然如此,过往的事,也都忘了吧。”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开了。一路逃出宫门,直到回到家才想起来御花园里还有个公主带着一群宫女等着她来抓呢。
木西子叹口气,静和,下次见了面再赔罪吧。
可怜静和公主,在一块假山石后躲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仔细听听,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藏身的假山临水而建,水面上能看道朦胧的倒影。隐约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往这边来,她猜定是西子,心想着要好好吓她一下。
等那人影走的足够近了,静和猛地从假山后面跳出来,然后就愣住了。眼前的人哪是西子,明明就是个男人,还是个没见过的男人。那人丰神清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静和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怎料一脚踏空,向水面倒去,一转眼,却跌进一个陌生的怀中。
静和有些傻了,只是呆呆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好看的男人,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急忙离开他,后退两步。那人一笑,道:“失礼了。”
静和低着头,侧目看他。
那人也不恼,说道:“你是宫女?”
静和静静看他,只见他一身青缎长袍,发丝高束,分明就是一翩翩佳公子。
他见静和不说话,道:“姑娘不用害怕,我只是碰巧路过这儿。”
见他有礼有节,她心里也放松下来,问:“你是何人?”那人一笑,道:“客人。今日第一次进宫,迷了路,没想到遇到姑娘,也算是缘分吧。”
静和问:“你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一笑,说,“皇宫这么大,哪里不能睡人呢?”
静和被他这话逗笑了,说:“你要是敢睡在御花园,不到早上就被乱棍打死了!”
“这么严重?多谢姑娘提醒。看来我非得找到回去的路了。”
静和说:“你从哪儿来?或许我能帮你。”
“我是真忘了,”他说,“姑娘如果没事的话,能不能跟我一起走走?也许走着走着我就想起来了。”
静和想了想,说:“好吧。”
他向她伸出手,说:“来,我扶你过来。”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很烫,一直烫到人心里去。
他们一路漫漫地走着,开始只是寻路,到后来寻路似乎已是次要,倒是聊天最主要。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说出的话总能引她发笑。两个人走着,天渐渐擦黑,直到被两个掌灯的嬷嬷拦了下来。那两个嬷嬷是自小带过她的,地位比乳母还高一些。那人与她作别,跟着高嬷嬷去了,她由赵嬷嬷引着回宫。嬷嬷一路唠叨规矩,说得她心烦,一句都没听进去。到了宫门口,守宫的宫女早就迎了出来,一宫的人都急疯了。她却是不觉得什么,只问自己的贴身丫头道:“紫苑,你可知道今天都有谁进宫了吗?”
紫苑说:“我只听说今天圣上在清华园宴请朔国特使,淮安王在,还有一个新封的礼部文案,叫莫依然。”
静和问道:“就是那个传说中一人退万兵的那个奇人?”
“对,就是他。”紫苑说,“听说长得还挺清俊的。”
静和心里一暖,不错,应该就是他了。
第十三章 状元及第
莫依然和淮安王在御书房拟定国书,一直忙到掌灯才出宫。她是坐着官驿的马车来的,结果浑元被赐了宫中过夜,官驿马车得了消息早就走了。木西子的车也是不见了,整个安上门前空荡荡的,她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正傻站着,身后传来马蹄声响,一架华丽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来。锦帘掀开,淮安王侧目看着她,说:“莫大人还不走么?”
莫依然道:“王爷,就走了。”
他看了看四周,明白了她的处境,说:“上来吧,本王载你一程。”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额角那块淤青在风灯底下甚是扎眼,看得她一阵心虚。
“上来吧。从这儿到将军府你得走到后半夜。”
她一想,也是。索性硬着头皮上了车。
车行气氛很尴尬。淮安王闭目养神,根本不看她。她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心口合一,在那儿练入定。走了一百年那么漫长,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莫依然如获大赦,谢了恩就急忙跳下了马车。
第二日便是正式的朝会。
有了昨天的战略部署,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浑元是把虚张声势做到了极致,莫依然也是一副小商小贩的嘴脸,和他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一天下来,两拨人都累得口干舌燥,于是签订盟约:虞朔两国还以目前的边界为界,彼此签订贸易合约,开放边境集市,军事上朔归还虞长城以北的三大重镇,双方三十年之内决不开战。
盟书签订,皆大欢喜。晚上皇上再次设宴,宾客尽兴,这一场南北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宴席上,莫依然悄悄退出,独自执杯凭栏。月色氤氲,照着万家灯火。一想到这一方安宁是由自己亲自守住,她的唇边升起一丝富足的微笑。
身边多了个人。莫依然侧头一看,竟是木子清。
“以前我很看不上你,但是今日不得不说,这盛世太平,有你一份功劳。”木子清说。
莫依然一笑:“难得木将军夸奖,我很受用。”
木子清一皱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种油嘴滑舌的腔调要改一改!太讨厌了!”
莫依然笑道:“我尽量。”
两个人都笑起来。身后宴会喧哗,更趁着这一处晚风宁静。
浑元走后,莫依然便卸去了礼部职位,安心在将军府做些文案的工作,等着冬天的春闱。这期间朋友也交了不少,有的甚至是因为听了她的事迹慕名而来。她也是挥金如土的脾气,每个月的月银不到三天就花光了,还好将军府管吃管住,她不至于流落街头。用木西子的话说,就是“给你座金山也不够你过一年的!”
这话她还挺不服的,如果真的给座金山,一年半还是撑得住的。一转眼,就到了冬天了。
二月里雪花纷飞,整个崇文殿冷得像个冰窖似的。一场进士考完,她几乎大病一场,心想着有命上榜也没命当官了。这场病缠绵了一个月才好起来,她爬在窗口看太阳,忽然就听见外面吵闹的声音。
“外面这是做什么呢?”她问送茶的婢女。
“回先生,今天是发榜的日子,该是传喜报呢。”
莫依然一口茶水就喷出来了,发榜啊,怎么没人告诉她呢?!正想披了衣服往外冲,就见木子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都喘不匀了。憋了半天,他终于说出一句话:“发榜了。”
莫依然第一次觉得腿肚子都转筋了:“你看见我了吗?”
木子清一个劲儿地喘气,就在此时韩福和孟坦也冲了进来。两个人也是倒在地上说不出话,倒是跟在后面的韩擭声如洪钟:“莫老弟!有你的!头甲第一名!”
他话没说完就被韩福一拳打在地上,就听韩福喘着气说道:“妈的哥们儿跑这么快就是为了当个头报,被你个大嗓门给抢了。”
木西子正好进门来,说道:“头甲第一,那不就是。。。”
“状元!”孟坦话刚说完,又被韩福一拳打了下去。
奉茶的婢女惊叫一声,“莫先生中状元啦!”一边喊一边跑出门去。
接下来的事,莫依然已经记不清了。总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穿上了锦袍戴上了宫花,骑在枣红色大马上游街了。两侧民众欢腾,春日的豫章花团锦簇,竟是将这热闹的场面渲染到了极致。莫依然忽然明白了那两句诗的意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一马当先,身后是榜眼和探花。马队由朱雀大门入皇宫,一路吹打,在安上门下马,直入琼林园。琼林宴上歌台高筑,状元的席位在皇帝左手第一个。时隔一年再入宴席,她已是第一人了。
书如墨海笔如锋,皲服裂足梦难成。
今朝坐抚凌云志,笑听春雷第一声。
宴席中,淮安王坐在皇帝下手,冲她微微举杯。她忽然有一丝疑虑,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踏实。
第十四章 谏议大夫
宴席之后,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她,竟是跟她商量三甲派官的事。这种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来说话的。她摸不准皇上的意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其实这次也不算单独召见,毕竟还有淮安王在。现在莫依然对于淮安王的存在已经很淡定了,经过这一年的观察来看,有皇帝的地方必然有淮安王,没有皇帝的地方也有可能有淮安王。
比如眠月楼。
“你都当了状元了,以后少往我这儿跑吧。”杜月对着正在低头吃饭的莫依然说。
“你这两句话之间有联系么?”莫依然问。
“有啊,你仔细品,”杜月说,“当了状元,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官场上声誉还是很重要的,你当心名声受辱。”
“这话也对。不过你换个角度想想。我在当状元之前也认识好多人啊,也有好多人知道我经常往你这儿跑啊,要是我一当状元就弃你不顾了,那我跟陈世美还有什么区别,你还相信爱情吗?到那时候,指不定有多少人骂我呢。”莫依然说。
杜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是什么歪理。这种可能很小吧。”
“小也是有啊,”莫依然说,“既然我无论如何都会,怎么说?名声受辱?那还不如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起码问心无愧。”
杜月笑笑,说:“你总是有理的。”
莫依然说:“你再等等,等我当了官捞着钱,我就赎你出去。”
杜月顿了顿,说:“再说吧。”
莫依然放下筷子,擦擦嘴,说:“月儿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呢?凭你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你早就可以为自己赎身了,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你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问,”杜月侧过头,说,“赎了身又能怎么样?为人妻为人妾?被人锁进闺阁日日盼着那个人能偶尔来看看我?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里到了另一个笼子里。同样是笼子,我还不如选这个大一点的,逍遥自在些。这种不愿意被困住的心,你应当明白的。”
莫依然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还能再说什么呢?不是所有女人都敢让自己过得自在。杜月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三日后,新科及第者分配官职。莫依然受封御史台谏议大夫,官从正四品。
她私底下想,这个职位,应当是有什么深意的。
御史**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属于监察机构。谏议大夫又是御史台中一个很微妙的职位,没有什么实权,但可以参议国政,甚至还有权利弹劾御史。虞国开国不过百年,做过这个职位的只有两个人,无一不是性情怪癖,其中一个还死得挺惨。
坊间对她这个官位的安排也多有猜测。凭她状元之名,本应当安排到尚书省六部中的实权职位,比如礼部,毕竟她曾经在礼部挂过职;再不济也该是中书省或者门下省,参议奏章,可谁想到偏偏安排给她这么个冷门的缺,引人猜度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谣言一传开,竟连个上门祝贺的人都没有了。莫依然心里叹这个官场的势利,不过还好木老将军还是和往常一样待她,她干脆就赖在将军府白吃白喝。
御史台最是个明白人齐聚的地方,跑得多了,莫依然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目前朝堂势利分为两派,一派以淮安王为首,另一派就是李丞相。这两派人掐架已经有些年头了,总体上看来应该是相党的势力大些。李丞相主管科举多年,门生皆分布在三省六部要职,而他自己更是辅佐了两代帝王,还是当今皇后的父亲,皇上的老丈人加舅舅,必然独揽大权,风光无限。不过莫依然总觉得那个淮安王也必然不简单,虽然只是个庶出的王爷,却能自成王党,跟相党分庭抗礼这么久,应该是有些实力的。再说了,没实力的人,他敢坐龙椅吗?
三个月后,淮安王奉命巡查虞江沿岸十郡。随行名单中,谏议大夫莫依然赫然在列。
本想着成了谏议大夫,巡查地方的时候能风光一些,没想到居然是和王爷一起。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皇亲国戚,这回怕是风光不起来了。莫依然泪流满面:求单干啊!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次王爷的随行中只有她一个御史台的人。按照旧例,特使下巡须得由御史台派出一位巡查御史和一位掌书随行。没想到这一次圣上谕旨,命她领巡查御史事,兼任掌书。
这一举动,难免不引来朝中更多的猜度。
临行前她去拜别木老将军,老将军在她掌心写下四个字:谨言慎行。
是啊,既然进了官场,以前那些江湖习气是该改一改了。这个地方,可没人跟你讲义气。
巡察船从豫章南港出发,顺江而下,第一站就是就是第一富都上郡。上郡位于虞江主干道上,北有运河与干江相连,南有水系与支离江相通,正经的通三江之利,往来商船不绝,比王都豫章还要繁华许多。港口上早有郡守率领一众官员前来相迎,一行人入住郡守府。
这郡守府修得倒很简单,没有半点逾矩之处。郡守和夫人让出主卧,自己搬到偏厅。之后几天的行程没什么新奇,不过就是例行的巡查。三天后府库清点完毕,众人上船,准备去往下一个郡。
变故就在船快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伙计给莫依然送来一张字条,竟是王爷的笔迹,字条上只有八个字:速速下船,切莫声张。
第十五章 巡查遇险
莫依然虽然疑惑,也不敢怠慢,只得偷偷下了船去。果然,港口的一个酒馆中,淮安王安安稳稳地坐在里面,冲莫依然招手。她走进酒馆,在他面前坐下,问道:“王爷,您怎么不上船呢?”
“上船做什么?”淮安王自顾自地喝酒,说,“这三天的戏你还没看过瘾么?”
莫依然恍然大悟:“也对,有戏台子挡着,就永远看不见后台的模样。”
淮安王咂了一口酒,说:“你倒是很会对哑谜么。”
“陪王爷罢了。”莫依然说。
“别一口一个王爷了,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
莫依然接道:“是,薛老板。我母姓姓王,没有字,你就叫我老王吧。”
话一出口,淮安王一口酒就喷了出来,继而哈哈大笑。莫依然道:“算了,还是叫我老莫吧。”
从酒馆出来,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再次走访府库。
这一访可不要紧。夜色下,只见前两天还半空的府库前停着好几辆黑木皮的大车,一袋一袋的粮食正被苦力们从车上卸下来,搬进库房中。两个人躲在暗处看着,淮安王说道:“这一个府库大概有个几百石,都记下来。”
莫依然急忙掏出纸笔,舔了舔笔尖记下来。
淮安王沉声说道:“好好的军饷,都让这么藏起来了。怪不得一到打仗就哭穷。”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硕鼠硕鼠,屡见不鲜。”
淮安王看她一眼,说道:“走,下一个。”
他们这一夜腿都要跑断了,查到的实际库存竟比报上来的五倍还多。这些还仅仅只是他们看到的,没看到的还不知有多少。天快明时他们在一家酒馆下榻,莫依然将账目明细一笔一笔理出来,附上府库名称和主管官吏。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雇了车,一路沿着河道走,终于赶上停靠着岸边的巡查使船。早有淮安王的贴身侍从在甲板上接应,二人上了船,冠冕堂皇地进入下一郡。
一个月中,江南八个郡就被他们这么走访下来了。
第九站名为临淄,郡守名叫郭鹏,是前朝进士,李丞相的得意门生之一。巡查船到港的时候这位郭郡守竟率着全城百姓跪地相迎,那阵仗可把她吓了一跳。这一举看似尊重,实则阴损。跪接跪送是皇帝出巡才有的礼仪,眼下他以此礼相迎,淮安王若是受了,就是明明白白的僭越;若是不受,官场面子又过不去。这么大的一个下马威,看来王党和相党之争早已经人尽皆知了。
莫依然站在甲板上,小心看着淮安王的反应。这几日以来的走访,他们之间已经多少有些默契了。只见淮安王望着船下黑压压一片跪迎的官员百姓,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副明晃晃的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那其实就是委任淮安王巡查江南的圣旨,没想到他竟随身带着,可见思虑之周全。莫依然不禁在心里赞叹,淮安王心思之快,果然非常人能及。如此一来,百姓跪的便是皇帝的圣旨,而不是他。如此郭鹏的这个当头炮,也就能化解了。
圣旨宣读完毕,百姓山呼万岁,众地方官退立两旁。莫依然跟在他身后缓步走下船梯,每走一步,都觉得险象环生。
淮安王一行照例入住郡守府。接下来的行程跟几天前一样,各地方官员献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府库账册,大家和和气气打个过场,歌颂一下太明盛世国泰民安,再加上一顿接风宴和一顿送行宴,主要行程就基本结束了。四天后巡查船离岗,地方官员在几日的提心吊胆后终于迎来了解放。
然而,对于淮安王和莫依然来说,他们的巡查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照例悄悄下了船来到一家茶馆,边喝茶边等着太阳下山。待到天黑后他们按照先前的标注找到城中府库,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郭鹏这个人行事向来谨慎,看来今夜我们要无功而返了。”淮安王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莫依然问。
淮安王道:“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来。我就不信他真放心把那么多粮食放在外面。”
他们在城中心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莫依然左右睡不着,便点上灯翻看前几天记下的账目。月明更深,窗外的柳树上蝉声漫漫。她打开窗,只见月色朦朦,如同粉红色薛涛笺上的一点晕湿。
江南月色,总是引人无限遐思。
淮安王的房间就在隔壁。她探出头去看看,却见他窗子紧闭,想是已经睡了。还真是个不动风月的人。不过想想,这一个月以来的走访,他估计也累坏了吧。
所谓能者多劳,怨不得别人。
忽然鼻尖一丝香甜,这气味,很熟悉。。。。。。迷魂香!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急忙手掐人中,保持清醒。这东西她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常用,“借”点银子什么的很方便,没想到今天自己被用上了。估计又有哪个江湖小贼手里缺钱了。
她把衣袖用茶水弄湿,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地靠上房门细听。这一靠近,忽然觉得一股热浪袭来。莫依然一惊,猛地拉开门,就见大堂里早已是火光一片。
她险些被这股热浪掀个跟头。还好她提前捂住了口鼻,不然肯定直接呛死了。左右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都已经被迷晕了。莫依然拔腿向淮安王的房间跑去,心想,这是哪一家的做事这么不地道,图财可以,怎么能害命呢!
她一脚踹开门奔进去,就见淮安王正和衣躺在床榻上,想必是吸了不少迷魂烟,睡得那个香。她知道此时左右也是叫不醒他,干脆把他背在背上(“妈的一头猪都没他沉!”),猛地破窗而出,一个打滚落在地上。
刚一落地就觉得后颈一凉,莫依然侧眼一看,一把森然的大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她心一沉,心想:完了,这拨人居然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老大,有人跑出来了!”
“什么人,本是还挺大。”
这后面一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莫依然忽然就乐了,朗声说道:“戴总镖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头冲着他一乐。那人惊道:“莫、莫依然?!”
第十六章 月夜突围
戴笠,临北镖局总镖头。
说他是总镖头倒有些抬举他了。他祖上原本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发的就是害人性命的横财。虞国建立之后,朝廷一度严打山寨,他父亲便从山里出来,仗着自己江湖上的名号成立了这个临北镖局,从抢镖的摇身一变成为保镖的,名正言顺走上漂白的道路。不过到底是土匪出身,山大王的习性是改不了的,因此少有正规的买卖找到他们,与他们合作的也多是江湖上的生意。因为这个戴笠好交朋友,也讲义气,因此这些年临北镖局在江湖上也算一个名号。
莫依然和他的渊源并不算深,说白了也就是酒场上认识的朋友。当年她行走天下时来到临淄,结识了虞江三大船帮之首九龙帮的帮主戚新戚二爷,两个人引为知己。这个戴笠和戚二爷久有生意往来,因此便也和莫依然认识了。不过莫依然心里却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匪气太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一起杀过人,算不上铁交情。”
临北镖局的后院里,两个人相对坐着喝酒。
“我说戴哥,今天这到底是哪一出啊?”莫依然问。
“嗨,你别打听了,”戴笠说,“哥哥也是拿了人的钱,这里面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说莫老弟,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
“我能惹着谁啊。”莫依然一笑,暗地里却动起了心思。她才入朝没多久,若说树敌,绝对谈不上。这么说来,莫非是冲着淮安王?
“那可能就不是冲着你。不过人家本家发话,一个都不许跑出来。这江湖规矩你也懂,我若是破了规矩让人知道了,以后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戴笠小眼睛瞄着她,说。
莫依然却丝毫没有惧色,淡淡一笑,说:“兄弟明白。戴哥您今天也是无奈,尽管动手,兄弟不怪你。”
戴笠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道:“莫老弟果然是英雄豪气。若我真为了几个金条就要了朋友的命,日后传扬出去我可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啊。老弟放心,等天一亮我就让底下人送你出去。”
“那那个同我一起的人呢?”莫依然问。
戴笠说:“那人可不能放。明日我把他带给本家看看,本家若说杀,那便只能杀了。若是不杀,嘿嘿,”他一笑,道,“我看他也是个富家公子的样子,不如当个肉票绑了,赚点小钱,也不枉我这一番忙活。”
“戴大哥,还是你会做生意。兄弟佩服。”莫依然脸上笑着,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
第二日天明,莫依然向戴笠告辞,两个人又免不了一番客套。镖局的一个伙计驾车送莫依然,马车走在林荫小路上,就听车内她问道:“小兄弟来镖局多久了?”
“有个三年了吧。”伙计答道。
“原来是新人,怪不得我看着面生。”
伙计闻言,问:“这位英雄和我家总镖头是老交情?”
“算是吧,”她说,“当年一起杀过人的交情。”
“那可是铁交情了。”
莫依然又问:“小兄弟贵姓?在镖局做什么活计啊?”
“我姓陈,现在就是个驾车的,也管喂马,”他一笑,说,“英雄怎么问这些?”
“问清楚了,好送你上路啊。”话音刚落,从车帘内伸出一双手,“咔嚓”一声就把那伙计的脖子拧断了。莫依然钻出车外,双手一嘞缰绳,调转马头向原来的路跑去。
她在车上换好那伙计的衣服,取下他的腰牌挂在自己身上,然后把死尸在车厢里藏好。一切准备就绪,她在镖局外的林子里停好马车,静静等待。
转眼,夕阳西下。
天刚刚擦黑,四周一片灰蒙蒙的。莫依然握紧缰绳,驾车向镖局正门驶去。
“什么人?”门口守卫问道。
“是我,小陈。”莫依然模仿着早上出门时听到的对话。
“送个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嗨,你别提那个人有多难伺候了。送他到城门,他说要去客栈,送他到客栈,他又说没就没菜,非要去酒馆。这不折腾了一天,终于送上船了。”她的帽檐压得很低,暮色下,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里。
“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得了,回去歇着吧。”
“谢了。”她驾了车,往马厩走去。
这个临北镖局她以前来过,当时正赶上镖局大院落成,戴笠为了向她和高箬炫耀,把这里每一处都逛遍了。如果记得没错,整个镖局里最适合关人的地方,应该就是内院北侧的小厢房了。
她悄悄摸进去,远远就看见门口值守的伙计。这证明了两件事:一,她找对地方了;二,淮安王还没死。她顺着墙攀上房檐,趁着在守卫头顶上一个转身,猫一样跳进窗户里。
屋内没有点灯。她的眼睛早已经熟悉了黑暗,环顾一圈,就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
这都一天了,还睡呢?!
该不会是死了吧?
她心里忽然一紧,摸到窗边拿手一探,顿时便放了心。还有气!
她推推他,没有反应。掐他,还是没有反应。用手啪啪地打他的脸,还是不醒。估计是他们今天又给加迷药了。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钗,照着他的人中就扎下去。
“啊!”
屋内传来的叫声让两个守卫一惊,二人急忙冲进打开门冲进房中。火把照进屋内,床上一惊是空空荡荡。忽然“吱呀”一声,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还没等两个人转过身来,就觉得脖子一凉,一惊被人划开了动脉。
莫依然收起匕首,对着站在门后的淮安王说:“还愣着做什么?换衣服!”
他蹙眉,头还有些晕,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临北镖局欢迎你,”莫依然拉着他窜出门外,道,“快走,别再搭上我的命。”
两个人按原路返回,刚刚到了外院,忽然被一个人叫住,问:“你们俩,哪个岗的?”
“我们看管后院的那个人,”莫依然背着身说,“他忽然醒了,我们通报总镖头。”
“通报?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了,谁看着那小子?”
坏了!莫依然一吐舌头,拉起淮安王拔腿就跑。身后那个人当即反应过来,高声喊道:“来人!抓住他们两个。”
莫依然觉得,没有淮安王这个累赘她肯定能跑出去。淮安王认为,要不是莫依然跑得太慢,他俩也不至于被抓住。到底是谁拖累了谁成了他们日后永恒争论的话题,但是眼下,他俩是一个都没跑出去。
重重人影将内院围住,火把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戴笠缓缓走出来,看见莫依然,冷笑一声,说:“莫老弟,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莫依然笑道:“我也是舍不得大哥,回来看看。”
戴笠一笑,说:“莫依然,我已经放你一马,你不仅不知恩图报,还来我手上抢人。按照江湖规矩,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下面的事我可不会再留情面。”
“不是江湖人,不谈江湖事。戴大哥,你我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牵扯旁人了吧,”她眼角一扫淮安王,说道,“我老实告诉你,我来临安就是为了躲仇家。你那本家要买的就是我的命,与他无关。你放他走,我任你处置。”
“不行!”淮安王说道。
“别废话!”莫依然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压低声音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我还等着你带人来救我呢!”
戴笠却是哈哈大笑,道:“你们俩,一个都别想走!”
他大吼一声:“抓起来!”
莫依然上前一步站在淮安王身前,说道:“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寻机会就走。”
“那你呢。”他问。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说。
两边人越来越近,莫依然眼观六路,心里却是没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淡出江湖这么久,功夫怕是已经生疏了。
就在此时,忽然凌空传来一个声音:“戴总镖头,你这儿好热闹啊!”
第十七章 戚家二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围墙高出处着一个人影。他背对着月光站在那儿,不见五官,唯有一身青衫磊落,衬着凛凛风仪。
戴笠一蹙眉,道:“戚二爷?”
莫依然大喜,道:“戚二哥?”
淮安王不知道莫依然口中的这位“戚二哥”是谁,但是看她的反应,应当是有转机了。
只见那人一个纵身从墙头跃下,落地时竟没有半点声响。他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几乎将整张脸盖住。他手持一根长竿,往地上一立,凛然生风。
戴笠微微一笑,道:“戚二爷,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戚二爷冷冷说道:“我听了手下的信儿来接我兄弟。戴总镖头,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啊。”
戴笠此时脸色已然不好看了。莫依然和戚二爷的关系他自然清楚,戚二爷绝对不是他惹得起的。可是眼下这么多手下看着,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自家院子进了几个毛贼,正在清理。不劳二爷挂心。”戴笠道。
“毛贼?”二爷环顾一周,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依然,跟我走。”
莫依然急忙握住淮安王的手,站在戚二爷身后。
“慢着!”戴笠一发话,立刻有手下上前拦住去路。
二爷冷冷一笑,道:“总镖头这是何意啊?”
“二爷,在外面我敬您是江湖前辈,称您一声爷。可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放,您才能走。我说不放,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戴笠道。
“是么。”戚二爷话音刚落,只听两边一声惊呼。莫依然抬头一看,周围的房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映着月色,闪出森然寒光。
“爷今天就是来接兄弟的。人,爷要定了。你放不放,自己掂量。”二爷的声音带着某种气势,震得院子里的火把都暗了一暗。
戴笠看看四周。戚二爷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况且九龙帮在江湖里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谁伤他一厘他必以命相拼,上一次虞东程家就是因为卸了他们一船货被灭了两个堂口七十八条人命。这等狠角色,还是少惹为妙。
可是,眼下也太下不来台了。戴笠道:“二爷,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原本莫兄弟也是我的客人,您想接他走没什么不可以,也谈不上放不放的。可是他身后这个人您得留给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您可不能断了我的生意。”
戚二爷略一回头,就听莫依然说道:“一起走。”
戚二爷对戴笠说道:“这个人多少钱?我买下了。”
“这。。。”戴笠有些犹豫。
戚二爷从怀中掏出一个黄折子丢给他,道:“想要多少自己填个数,明天到爷的码头去领。”
戴笠眼睛一亮,没想到二爷出手这么大方。是不是,还能再多要点儿?
戚二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你可别逼我扔红折子。”
黄折子赏金,红折子要命。
戴笠一听,急忙挥手让出一条路,道:“戚爷,您请。”
戚二爷在前,莫依然拉着淮安王在后,三人缓缓走出大院。
二爷的手下早已在门外列队,两列彪形大汉明火执仗守在车架旁。三人上了车,就听身后戴笠道:
“戚二爷,您走好~莫兄弟,没事儿常来坐坐啊。”
莫依然心想,下次来就把你给端了。
车上,戚二爷坐在正中,莫依然和淮安王一左一右。他仍旧是不说话,斗笠压得低低的。经过刚才那件事,淮安王知道此人在江湖上比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道:“这位英雄,多谢刚才出手相救。”
戚二爷不说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二哥来得真是时候啊。”莫依然笑道。
没人理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被困在那儿,特意来救我的?”
还是不说话。
莫依然一把把他的斗笠摘下来,说:“干什么啊,看不见人了是不是?”
这斗笠一摘,倒让淮安王一惊。刚才听戴笠称他为前辈,心想这个人的江湖资历不浅,应该年纪不小了,没想斗笠之下竟是一张不过二十出头的面孔。面如傅粉,唇若朱丹,还是个美男子。
戚二爷被人摘了斗笠,不耐道:“闹什么!”
“你装什么!”
“谁装了,我这儿生你气呢。”戚二爷道,“好么,一走就是五年,现在回来了连个信儿都不报,你心里还有爷吗?”
莫依然一惊,“五年”这个字眼太敏感。果然,淮安王已经蹙了眉头。
“我那不是家里有点儿事儿么。”莫依然一语带过,说,“二爷,你怎么知道我在姓戴的那儿啊?”
“什么事儿瞒得了我?”戚爷冷冷一哼,道,“你们的船一出港我家伙计就看见了。都这么多天了你都没发现有几条渔船一直跟着你们?”
原来如此!莫依然一回忆,确实有这么回事。倒是自己大意了。
戚爷侧眼看向淮安王,对莫依然道:“这木头你订的?”
这是黑话,意思就是,这个人是跟着你的?
“嗨,别人的单儿,拼船下水罢了。”莫依然道。
意思是,不认识,不过是路上遇见的。
“瞎吧,船都漏了,还救别人的货?”
(瞎说,不认识,你刚才那么拼命救他?)
“就你点仓的眼尖。这是东家。”
(被你看出来了。这人算是我主子。)
“你什么时候也给别人当伙计了?”戚二爷侧目打量了淮安王一眼,说,“盐袋子而已。”(一遇水就化——都是虚的)。就是说淮安王靠不住。
淮安王正听得一头雾水。刚才他们那几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应该是在说自己的。见戚二爷正盯着自己,便礼貌性地点头笑了笑。
他哪里知道是在骂他。
戚二爷见他点头,忍不住笑道:“瞧瞧,我说是盐袋子吧。”
莫依然也忍不住笑,说:“你少欺负人了,这话人家哪儿听得懂。”
她再看他那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只能低头把脸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