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故人重逢
当日下午,莫依然在官驿会见颉利。颉利是望国官职,相当于虞国的礼部尚书,主管对外事宜。驿馆官员通报,颉利来访,莫依然整顿官帽,走出内庭。
远远地走来一人,一身金丝白短衫配着暗绿色灯笼笼纱裤,足蹬纯黑翘头靴。他身形挺拔,胸骨开阔,深棕色的头发藏在锦缎方帽之下,一缕卷曲垂在额边。他双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了,她的确是见过他。他就是那一年除夕灯会上遇到的那个望国人——唐思贤!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难道,是他故意为之?转念一想,应该不会。那次女装出行是静和杜月的突发奇想,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么可能提前做安排?
况且,眼下自己一身男装,脂粉不施,又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应该是认不出来的。
思及此,莫依然便放了心,微笑着看着来人。
“望国颉利,见过虞国特使。”他的虞国话还是那般字正腔圆,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丝毫不妥。
莫依然微微一笑,拱手道:“颉利请。”
两人入了正堂坐定,仆役奉上奶茶。颉利端坐在蒲团之上,说道:“早听说虞国丞相年轻有为,心切慕之,今日终于一见,得偿所愿。”
莫依然摆手笑道:“三人成虎,市井闲言如何信得?”
“在下曾去过虞国。丞相退敌兵,除朋党,掌变法,街头巷尾人人称颂,绝非浪得虚名。”他双目深邃,微笑着看着她。
莫依然面如平湖,心思百转。看来,这颉利是特意调查过她的。早看出此人不简单,还真是个厉害角色。
莫依然笑:“食君之俸,替君分忧。不过是尽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不知颉利何时去过虞国?”
“几年前的事了。只是私访,不涉及国事。”他说道,“当时就想去拜访丞相,又因身份限制,最终作罢。真是可惜啊。”
莫依然笑道:“我与颉利一见如故,现在相见,也不算晚。”
她端起杯,道:“请。”
“请。”
是夜,颉利陪同莫依然参加王宫晚宴。这望国的“晚宴”确实是晚,一定要等天色黑透了才能开席。宴席自然不能同虞国相比,却独有一番风味。牛羊野味,鲜菜胡饼,更有舞姬跳着妖娆的步子,捧上香醇的葡萄美酒。朦胧月色下,酒未沾唇,就已经醉了。
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使臣车架返回驿馆,通车的还有今日酒宴上最美的舞姬——国君美意,总不好推辞。莫依然佯装大醉,搭着舞姬的肩膀走下车架,跌跌撞撞走入驿馆之中。
室内灯光昏暗。舞姬将她放在床上,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那舞姬又推了推她,见她毫无反应,这才放心起身,在室内翻找起来。特使出行,国书装在一个明黄色的锦袋中随身携带。那锦袋就放在驿馆橱柜的第一层。舞姬拿到国书,方欲行,却双腿一软,昏倒在地上。
莫依然站在她身后,微微一笑:“跟爷玩儿这手?班门弄斧。”
偷国书,根本就是她发明的招数。
“韩擭。”莫依然叫道。
窗下,韩擭应声:“相爷。”
“去查查,刚刚跟在我们车后面的是什么人。”莫依然道。
韩擭说:“已经派了人去。只是那人身手了得,跟丢了。”
“那人有功夫?”莫依然问。
韩擭道:“不止有功夫,那路数,很是眼熟。”
莫依然蹙眉:“难道,又遇见故人了。”
她看着地上的舞姬,吩咐韩擭道:“把这个拖走,严加审问。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位故人。”
按照行程,次日原本该参阅望国军队,却因为望国方面而临时取消,改为接见虞国商旅代表。这一变故莫依然早已料到。阅兵,不过是为了彰显国威。但如果对方比你强大,那就不是树威,而是丢脸了。
如此看来,摄政王应该已经收到她的密函了。
特使在驿馆接见虞国商旅代表。此次代表一共三人,是虞国驻望国商部总领事和两位行商代表。驿馆官员一声通报,三人入内,俯身下拜,口道:“拜见丞相大人。”
莫依然说道:“诸位请起。”
三人起身,退离一旁。商部是虞国官立的管理行商的机构,商部领事常年在外,因此莫依然并没见过他。此人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青色官服,在这异国他乡看上去很是亲切。领事之后便是那两位行商,左边一人大腹便便,领事道:“这位是我虞国在望国最大的丝帛皮草商人,郑石。”
那人低身行礼,莫依然淡淡点头。
领事转向右侧,说道:“这位,是最大的盐茶商人,莫审行。”
那人一身锦缎蓝袍,方额广颐,一双虎目带着暗芒,射向莫依然。
莫依然心下掀起千层巨浪,表面却平静如湖,笑道:“莫审行。你姓莫,我也姓莫。兴许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莫审行低身:“不敢,相爷折煞在下了。”
莫依然淡淡笑着:“三位请坐吧。”
仆役搬来高脚凳,三人落座。领事上了商部总税表,陈清今年商行为大虞国库贡献了多少银钱。这些其实每年年末都会经由户部总览,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接下来便是座谈,丞相询问商会近况,表达体恤之情。座谈不过一个时辰,领事并两位行商代表起身告辞。
三人走到门边,莫审行顿住脚步,转过身,微微一礼:“相爷,在下府库中刚刚进了些太湖的新茶。在下包了些带来,权当孝敬。”莫依然一笑:“难为你有心。这几天望国的奶茶喝得我不舒服,如果能有好茶清清火,自然最好了。”
莫审行低身道:“在下还专门带了上好的茶具,请相爷品尝。”
“那就麻烦你为我沏茶了。”莫依然微笑着。
立在门边的总领事会意,带着郑行商微微一礼,退了出去。
第七十九章 寸土不让
紫砂壶冒着袅袅的白烟,氤氲在两人之间。莫依然手捧着茶杯,新茶的香气沁人心脾。两人都不曾说话,室内静到了极处,白雾蒸腾,消散在上空。
她将茶杯轻轻放下,道:“果然是好茶,和家里的味道一样。”
莫审行微微一笑:“家里的味道比这个好。”
莫依然看着他:“父母还好吗?”
莫审行淡淡道:“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的眉间带着一丝怅惘:“会的。我总会回家的,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莫审行蹙眉,“是和谈结束?还是等新军练成?还是等虞国统一天下?五妹,你如果不停手,就永远没有尽头。”
莫依然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要走,也该等我把一切安排好再说。”
“把一切安排好?包括那个摄政王?”莫审行双眉微挑。莫依然一怔,看来,这些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他。”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让他抛弃权势跟你走?还是你抽身离去,不管他的死活?又或者,再给他寻一位贤妻?”莫审行目光凌厉。
她低下头:“我还没想好。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莫审行一哂:“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莫依然,你已经乱了阵脚。”她眸光一黯,复有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我自己的事,我一定能解决。三哥请放心。”
莫审行微微一笑:“你啊,还是这不服输的性子。这都十多年了,一点没变。”
莫依然淡淡笑着。
莫审行说道:“也好,等你把一切安排好就回家吧。父母很是思念你。而且,十三丫头也快成亲了。”
“十三?!”莫依然惊道,“她才多大啊。”
莫审行一叹:“五妹,你离家已经十多年了,人家不长的么?去年已经行了及笄礼,聘了衡阳郝家,年末就要举行婚礼了。”
年华如水,她莽莽撞撞,已经错过了太多。
莫审行离开时已是黄昏。她独自站在驿馆的大院中,看着低矮的院墙外层叠的圆顶建筑。第一次,她升起一种独在异乡的怅惘。
韩擭大步走进院子,在她耳边说道:“相爷,那个舞姬招了。”
“说什么?”莫依然问。
韩擭道:“是颉利授意,让她偷盗国书。”
颉利?莫依然蹙眉,她原本以为这个舞姬是那位“故人”派来的,没想到居然是颉利的人。那么,那位故人又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
韩擭小声问道:“相爷,那个舞姬怎么处理?”
莫依然道:“找个地方埋了,别让人发现。”
“明白。”韩擭大步走了出去。
夕阳西下,给庭院中的树木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莫依然独自踱着步子,轻轻一叹。眼下,是越来越复杂了。
她望向东方,远处天光暗淡。牧臣,你既信我,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次日天明,莫依然正装朝带,赴王宫参加第一次和约议定大会。
议事大厅宽广豪华,为了适应虞国习惯,特意摆上了高足座具。虞国使团以莫依然为首,并两位文案,一位士人,落座左席。正对面,就是敖牧为首的望国议事团,颉利亦在其中。
双方坐定,虞国使团率先发言。
莫依然起身,对着堂下众人微微一礼,说道:“虞国与望国世代邦交友好,更建立同盟关系,互惠互利,共同抵御北部蛮族。这次开战,望国单方面破坏了同盟合约,还请给我虞国一个解释。”
敖牧说道:“战争已经发生了。特使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虞国只是需要一个解释,究竟为什么你们要破坏虞望同盟,”莫依然看着他,说道,“我带着大虞皇帝陛下求和的诚意而来,只是不知道望国是否也有如此诚意。”
颉利与敖牧对视一眼,说道:“这次战争,实是我朝堂内的一大败笔。在下与敖牧深知虞望同盟之重要,虽然极力斡旋,可是朝中主战的声音太大,才导致了这一场错误的战争。如今特使带着诚意而来,我们亦是万分热忱地迎接。希望虞望两国能前嫌不计,重修同盟之好。”
原来是朝堂内部的矛盾。看来,望国朝内也有人盯上虞国这块肥肉了,可战争的失败摆在眼前,不得已才同意重修同盟。好险,如果当时战败了,或者木子清阵亡的消息传出,那眼下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如此说来,重建虞望同盟是众望所归。那就好说了。诸位,不妨先谈谈你们的条件。”
颉利起身,一旁仆役将画着两国疆域的地图铺展于桌案上。众人围着地图站定,颉利说道:“特使请看。此次朝内主战派的理由,就是因为不满虞国独占岭南山地和河西走廊,切断了我望国通往沿海之路。如果虞国肯让出其中之一,在下有把握,定能促成虞望同盟重建。”
岭南山地在西南,便是赵康战略中奇袭望国的第一要道。同理,也可以成为望军通往虞国江南腹地的通到;河西走廊在西北,毗邻朔望两国,乃兵家必争之地,由此长驱直下,可直逼皇城豫章。莫依然心里冷笑,这企图也太明显了吧?
颉利深邃的双目停伫在她脸上,试图从她的神情读出她心中所想。莫依然面如平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让众人摸不着头脑。颉利与敖牧对望一眼,问道:“敢问特使,何事如此好笑?”
莫依然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起了农夫祭祀。”
众人不解。颉利问道:“这是何意?”
“使团出行是路过一片农田,正赶上农人祭祀。他用一头小猪祭祀神明,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谷粮满仓,祈求儿子上京赶考能高中状元,自己的女儿能聘个好人家。”她收了笑容,回身说道,“诸位,你们说说,他之用一头小猪,就想换来所有想要的东西。他是不是太贪心了?”
颉利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一挑,问道:“那么,依特使看,怎样才不算贪心呢?”
莫依然缓步走到他面前,说道:“虞国的邦交原则,早在开战的那一刻就清清楚楚了。”
她面色一沉,一字一句说道:“大虞江山,寸土不让。”
第八十章 见贤思齐
第一次和谈不欢而散,同盟重建陷入了僵局。这一点莫依然早已料到,虞国使团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她在等,等待最有利的时机。
僵持三日之后,和谈会议暂时停顿。当日下午,莫依然就收到了颉利的私人邀约。
望国颉利请虞国特使至私人府邸参加宴会。
这是决战之前的最后摸底。站在铜镜前,莫依然冲着镜中锦袍高帽的自己微微一笑,咱们走着瞧。
颉利府在雅格城东,低矮的红砖围出小小的院落,原木小门只有半人高。隔着院墙,可以看到里面修剪整齐的花圃和树木掩映后的二层小楼。这个带着浓重西域风格的建筑,竟给人一种中原隐者宁静致远的感觉。
“特使大人。”颉利自小园深处走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向她拱手行礼。
他今日穿着虞国特有的广袖宽袍,行动中带着隐隐的风,目光深邃,恍然间让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人,竟和赵康有几分相像。
她晃神,继而微笑答礼:“颉利。”
他笑道:“今日是私宴,足下还以官职相称,太生分了吧。”
莫依然微微一礼,道:“在下莫依然。”
他依答礼:“在下唐思贤。”
“唐思贤,好名字。”她仿佛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一样,说道,“子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自省正是在下表字。”他说道。
两人相视,继而会心一笑。唐思贤道:“莫先生请。”
莫依然点头,二人走入院中。
院子里种着大片的玫瑰,尽头花架下摆着木制桌椅。唐思贤引着莫依然入座,说道:“府内有西域特制的点心,莫先生要不要尝一尝?”
“那最好不过。”莫依然道。
唐思贤拍手,立刻就有仆役捧了茶点上来。
她借机环视四周,见木桌矮小,只能容两人相对而坐,不禁心下生疑,问道:“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唐思贤点头:“人多了难免吵闹。你我两人,才好交心啊。”
她原以为这是一场打着私宴幌子的和会,没想到竟只有他们二人。这个唐思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指着桌上的糕点,说道:“莫先生,请尝尝吧。”
她微笑,取了一块放在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唐思贤喝着奶茶,说道:“莫先生,在下一直有个疑问。”
“请讲。”
“虞国,是不是有很多人姓莫?”
莫依然笑道:“唐兄何出此言?”
他低头,说道:“先生可记得我曾提起,几年前去过一次虞国?”莫依然点头。
“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也姓莫。”他唇边挂着微笑,淡淡看着她。
莫依然心下一惊,却是笑道:“哦?莫非唐兄在虞国,还有一段风流史?”
唐思贤摆手:“谈不上。说是单相思还差不多。”
“是么,说得我倒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唐兄单相思?”
“一个奇女子,”他说着,侧眼看她,道,“虽然隔了这么多年,我若再见到她,一样能认出来。”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依然双目微眯,这场私宴,竟比她想象得棘手多了。
不过,就算他看出来了又如何?自己大虞特使的身份摆在这儿,他又能怎样?
实在不行,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能让他闭嘴。莫依然心头一沉:唐思贤,你可不要自寻死路。
她微笑:“唐兄真是多情之人。只是不知,那女子是否一样有情?”
他目光深邃:“我也一直想问问她。”
她低眉,说道:“隔了这么久,也许她已经嫁人了。女子的韶华,最是等不起的。”
“或许吧,”他说道,“不过,事事皆无定论。就像那尘风关内的千里平原,说不准是谁家天下。”
“唐兄好像太过自信了吧?”莫依然扬眉浅笑,道,“兄弟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你永远也别想入尘风关一步,就像,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唐思贤微微倾身,双眸闪着暗芒,道:“咱们走着瞧。”
两人相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唐思贤举杯,说道:“棋逢对手,人生第一幸事。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今日以茶代酒,敬先生。”
莫依然亦举杯,道:“唐兄心里明白,我不是什么英雄。你,也不是英雄。”
唐思贤含笑,道:“究竟是不是英雄,先生,请拭目以待。”
离开颉利府时已是深夜。莫依然独自坐在回程的车架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事态,已经越来越超出了她的掌控。
眼下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杀人。
马车在驿馆门前缓缓停下。莫依然缓步下车,刚好碰见韩擭走出大门。
“相爷!您可回来了!”韩擭大声说道。
“怎么了?”莫依然问。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王爷回信了。”
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事比看到他的书信更能让她安心。
展开书信,入目便见四个字:“事已办妥。”
再往下看,还有一行小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烛光温暖,映在薄薄的黄绢上。红晕便在不经意时爬上她的脸颊,就连眼底,也是一片淡淡波光。
“相爷,相爷?”
韩擭叫了她两声,她方才回过神来:“怎么?”
韩擭嘿嘿笑着,道:“王爷说什么了?”
莫依然一笑:“你猜啊。”
“那我可瞎猜了啊。”韩擭咧着嘴说道。
莫依然一哂:“少贫嘴了。你去叫文案进来,我有事安排。”
“是。”韩擭立刻收敛了笑意,转身出去。
礼部文案进门,行了一礼,道:“相爷,有什么吩咐?”
莫依然合起书信,说道:“你明日一早就上书照会望国,我要重开会议。”
文案俯身道:“是。”
莫依然起身,静静踱着步子。身后烛光明明灭灭,照得人心慌。
第八十一章 虞望同盟
两日后,和会重开。
长桌前众人围坐。左边第一人便是虞国特使莫依然,正对面,就是望国颉利唐思贤。室内静到了极处,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硝烟味,消散在空气中。
唐思贤望着她,说道:“特使大人重开会议,可是又有新的提案?”
莫依然一笑,说道:“其实,我是来跟诸位告别的。”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她起身,缓缓踱步,说道:“大虞皇帝陛下有旨,宣我立即启程回国。国书已呈递贵国王上,明日一早我就要动身了。我在望国这几日,承蒙各位招待,虽然最终未能如愿重建合约,却也是一段难得的经历。用我们虞国话说,就是缘分。莫依然在此向诸位辞行,我们有缘再相见吧。”
堂下一片窃窃私语声。盟约尚未议定,特使就要回程,这实在是前所未闻。颉利看着她,深邃的眼睛掩藏着惊讶:“特使为何如此心急?”
莫依然道:“非是我心急。君命在上,不敢不从。”她转过身,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做最后的努力。”
她双眸闪亮:“虞国重建同盟之心不会改变,寸土不让的原则也不会变。我还是希望各位能慎重考虑,不要错过重建同盟的最佳时机。”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这次战争虽然虞国胜利,却是险胜,两国国力实属相当。眼下签订合约无疑是最公平的,等日后虞国独大,再想签订同盟协议,就不是邦交合约,而是属国协定了。
颉利双目微眯,唇边挂着一丝笑意。眼下虞望实力相当,望国想在合约中捞到油水,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在拖,他想拖到望国足够强大,好把虞国一口吞掉。
她的想法他清楚,他的意思她也明白。这张长桌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双雄博弈,胜负未分。
忽然,议事大堂大门洞开,一个仆役快步走入,对望国末座的文案小声说了什么。那文案脸色瞬间白了一白,立刻起身走到颉利身边,低头耳语两句。
“什么?”颉利也是一惊,瞥了莫依然一眼,还好,她听不懂望国话。
颉利转而用望国话问道,“消息可靠吗?”
文案小声用望国话回答:“前线加急快报,应该不会有假。木子清的大旗又出现在了尘风关口,按照军营炊烟来算,当有大军十万。若是急速行军,不出五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怎么可能?这一仗虞国只是险胜,双方兵力耗损都很严重,木子清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集结重兵压境?
他蹙眉,看着对面的莫依然,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然而她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闲闲地望向一边。
文案低声说道:“王上的意思是,避免战争,迅速签订合约。”
“不可能。”颉利看着莫依然,沉声说道,“这不过是虞国的一个小伎俩。虞人诡谲多诈,我们必须沉住气。”
“可是王上的意思……”
“不用多说,我自有打算。”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暗芒。
文案一急,的声音陡然高了一分:“大人是要违逆王上吗?万一虞国真的发兵,又当如何?大人,我们已经不能再战了啊!”
“闭嘴!”
话到此处,莫依然方才慢悠悠地问道:“颉利,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一脸关切,可是唇边那一丝微笑却分明含着嘲讽。唐思贤,任你再清明如仙,也不敢置王命于不顾。
唐思贤蹙眉:虞国大兵压境不过是一出戏码,为的就是逼迫他们签订盟约。这出戏骗不过他,却能骗过望国王庭。
她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这个女子,果然厉害。
“特使大人以为,会出什么事?”他微笑。
“没事最好,”她站起身,说道,“耽搁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颉利大人,我们后会有期。”
她说着往大门方向走去。虞国使团纷纷起身,跟在她身后。望国议政官员已经乱了阵脚,执笔参议高声说道:“颉利!你可害了我望国!”
他的内心在挣扎。虽然明知这是她的诡计,他却不敢顶着违抗王命之罪。更何况,还有万一。万一虞国军队真的打来,他又该怎样?
这个女子的心思,就如同虞国的真正实力,让人摸不透。
“特使大人留步!”
脚步停顿,唇边一丝微笑。她缓缓收了笑容,转过身,已是一脸泰然:“颉利大人,还有吩咐?”
他沉声说道:“和约之事,我想,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微笑:“我却觉得,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她说着一挥手,身旁文案掏出黄绢,铺在桌上。
莫依然说道:“这是我昨夜拟好的同盟合约,请颉利过目。望国若能接受,就请颉利大人签上名字,自此重建虞望同盟。若是不行,那就算了。在下打道回府,虞望同盟,彻底解除。”
她眸中精光一闪,说道:“颉利大人想好了,就来驿馆找我吧。不过可要快些,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启程回虞国了。”
她说完,悠然转身,大步走出议政大厅。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拳,重重打在那展开的黄绢上。
当天傍晚,望国送来同盟协约。双方仍以战前疆土为界,望国让出尘风关外三百里隔壁为公域。维持虞望两国原有的商旅互惠条约,永罢刀兵。
手握着黄绢纸,莫依然微微一笑。虞望同盟重建,朔国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又能为虞国赢得几年的时间。
牧臣,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步。
得知和会结束的消息,韩擭高兴得合不拢嘴:“太好了,终于能回虞国了!”
莫依然一笑:“韩将军,我看你不是想虞国,而是想你那夫人了吧?”
韩擭脸一红,声音反而更高了:“怎么了?爷想媳妇怎么了?爷想的是自己的媳妇,又不是别人的,有什么不行的!”
莫依然哈哈大笑:“当然行了。只是你这么离不开你夫人,以后我可不敢再带你出来了。”
韩擭闻言,急忙说道:“相爷不带我还能带谁?别是韩福那小子要抢我的饭碗吧?”
莫依然掩口而笑。
一旁一个军士走来,跪地说道:“相爷,驿馆门外有人求见。”
莫依然微微蹙眉:“谁?”
军士答:“他说,是故人。”
第八十二章 打道回府
莫依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所谓故人,居然是她。头戴八角小帽,身穿短衫灯笼裤,足蹬翘头短靴。眼前的人眉眼含笑,说道:“怎么,认不出来了?”
莫依然张了张嘴,叫道:“西子?”
眼前这个望国“男子”,正是当年的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桌上摆着清茶,二人相对而坐。木西子笑道:“没想到吧?”
莫依然摆摆手,道:“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可真是一个大惊喜啊。”
莫依然喝了口茶,说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遇见你,这人生四美,我算是全了。”
木西子笑道:“其实你刚一进城我就想来找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直拖到今天,不来不行了。”
莫依然恍然大悟:“原来那天韩擭发现的‘故人’就是你啊。”
木西子一愣:“什么故人?”
莫依然蹙眉:“怎么,那天跟在我车架后的不是你?”
木西子说道:“我若是想见你,直接来就是了,何苦要跟在你车架之后?”
说得有理。不是西子,又会是谁呢?
木西子看她神色不对,说道:“怎么了?”
莫依然摇摇头,道:“算了,反正也快回去了。”
西子问道:“对了,我哥还好吗?望国这边把他传得跟吃人的鬼怪一样,可笑死我了。”
莫依然看着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略一沉默,终于说道:“你跟我回去吧。”
木西子蹙眉:“怎么了?”
莫依然淡淡一笑,说道:“没怎么,就是家里人都很想你。尤其是静和,天天念叨你。”
“我说我怎么老打喷嚏呢。”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莫依然看着她,眸中光芒一现,道:“皇上他……”
她知道木西子最想问的人是谁,也知道她问不出口,所以主动提起,却只把话说了一半。果然,木西子神色一变,端起茶杯喝水,道:“怎么了?”
莫依然却顾左右而言他:“前些年,李皇后薨了。”
木西子已是见过风浪的人,虽然惊诧,表面上却还算平静:“什么时候?”
莫依然道:“得有个两三年、三四年了吧。当时正赶上变法,朝廷里忙做一团。皇后薨逝属于国丧,按旧例要举国服丧,变法就又耽搁了。所以,就没有发丧,只是草草埋在了万佛堂,等过两年时局稳定了,再移入帝后陵寝。”
莫依然说得波澜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木西子看着她,心中渐渐生了凉意:“她好歹是一国皇后,你不该如此折辱她。”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尝不想给她风光大葬?毕竟,我答应过她父亲。可是,当时变法阻力重重,皇后之死必定会成为旧士族拖延新法的借口。几番权衡之下,我只有舍小义而顾大局了。”
木西子点点头,这道理她明白,却永远不能像莫依然一样冷静处置。行走江湖这些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最大的缺陷,就是当断不断。人情,永远是她无法割舍的。
莫依然看着她,说道:“李皇后死时,皇上在她身边。她应该无憾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皇上。
木西子深吸一口气,问道:“皇上还好吗?”
“你说呢?”莫依然挑眉,道,“李皇后是她的表姐,也是他结发妻子。就算有太多的纠缠和不满,也总算是个伴。现在皇后一死,空荡荡的皇宫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喝了口茶,说道,“皇上已经有三年没有坐过早朝了,每日就躲在万佛堂吃斋念佛。他几次和王爷提起,想要退位远走,却都因为时局动荡而作罢。为了大虞,他牺牲了太多。”
木西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画面。那个明黄龙袍的男子独自坐在幽暗的大殿内,周围没有别人,只是他自己,孤寂而萧索。几回梦中,她都听到他在唤自己的名字。原来,竟不是幻觉。
她一气之下可以远走四方。而他,却只能被关在那个金丝囚笼里,做一个政治傀儡,任人摆布。
莫依然握住她的手,道:“跟我回去吧。有太多人需要你。”
她点点头。是了,曾经自己任性抛却的一切,现在她要一样一样重新背上身。
次日天明,驿馆前的大街上人生喧嚣,韩擭指挥着众人将行李搬上车架。雅格的晨风很冷,像刀子一样割再人脸上。莫依然一身羊毛大氅立在门边,脸深深藏在风帽底下。
昨天是她在望国的最后一夜,前来送行的望国官员往来不绝,一直忙到深夜。此时她还有些困顿,只是靠着门柱打盹。
“相爷,上车吧。”韩擭说道。莫依然点头,问道:“西子呢?”
“西子将军说先走一步,在尘风关和我们会合。”韩擭还是习惯性地称她为将军。
莫依然点头,刚要上车,却听身旁仆役说道:“相爷,虞国商部来访。”
“得,还走不成了。”莫依然微微一笑,对韩擭道,“你先装车,等我打发了他们就出来。”
韩擭应了一声。
莫依然对仆役说道:“来的可是一个锦袍的中年男子,留着胡须?”仆役道:“正是。”
莫依然一笑,她知道是谁了。
侍人奉上新茶,袅袅青烟蒸腾。
莫审行说道:“你这就要走了?”
莫依然一笑:“三哥,你的消息不会这么慢吧。”
莫审行笑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所以特意赶在今天来送你。”
莫依然点点头:“我也一直等你呢。”
莫审行说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你或许用得上。”
“哦?什么东西?”莫依然问。
莫审行冲门外说道:“抬进来。”
大门打开。四个仆役抬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木箱,重重放在他们面前。
莫依然挑眉:“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大?”
莫审行看着她,但笑不语。
韩擭忙完了手头的事,便进驿馆来催莫依然启程。刚一到大门,就见几个仆役抬着一口大箱子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锦袍的男子。
这人他见过,好像是虞国在望国最大的盐茶商人,和相爷同姓,相爷待他也是很亲近的。韩擭点头笑道:“莫员外,这箱子里是什么啊?”
莫审行笑道:“是在下给相爷准备的一点礼物。没想到相爷不肯收,让我原样带回去。”
韩擭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样,难免行贿的嫌疑啊。我们相爷最是公正廉明,你这不是给他难堪吗。”
莫审行低头道:“是是是,在下欠考虑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挂心。我们相爷是最爱交朋友的,一点小事儿不会放在心上。”韩擭道,“你要是有心,等回了虞国再来拜望吧。”
“一定。”莫审行笑道,“多谢韩将军提点。”
韩擭点头,道:“我们这就走了。莫员外,保重。”
“保重。”
正说着,房门一开,莫依然一身风帽大氅走出来。韩擭急忙迎上去,道:“相爷,上车了。”
莫依然点点头,快步走出大门,登上车驾。
第八十三章 秋煞
初秋的豫章还很温暖,夏日的暑气尚未散尽,在人窗根底下盘旋。丞相府的大门开了,水蓝色的曳地裙摆缓缓拖过白石台阶,没有一丝声响。杜月在阶前站定了,对着面前的人说道:“你快回去吧。以后有事儿叫个小厮来就行了,这大日头的,干嘛非自己跑一趟。”
赵继低着头,只看着她裙摆上的绣花,说道:“不妨事。在下刚好要去王府,顺路。那,月夫人,在下告辞了。”
杜月点点头,微笑道:“大人慢走。”
赵继行了一礼,转身沿着大路往前走。杜月叫道:“赵大人。”
他急忙回身,看着她。
杜月抬手一指街对面,说道:“王府在那边。”
“哦,”赵继耳根一红,低头一礼,慌忙往王府走去。
杜月掩口而笑,转身走回相府。
后堂,静和正坐在廊子底下绣花。见了杜月,问道:“送走了?”
“走了。”杜月道。
静和缠着手中的线,说:“他这次又是要什么?”
“说什么虞江河工的事儿,取户部的折子。”杜月坐下来,把她的绣样拿过来看,说道,“依然也真是的,什么都往家里放。”
静和微微一笑,道:“等她回来了你再骂她吧。”
杜月将绣样放下,捧着杯子喝茶,说:“这一转眼都三个多月了。对了,前天王爷给送了信儿来,说是车架已经入了关,再有个十来天就能到了。”
静和幽幽叹了口气,道:“可算是快回来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随着丞相归期的临近,相府上下笼罩在一片紧张而欢愉的气氛下。管事的月夫人早早就开始张罗接风宴,差事一层一层地分派下来,底下的小厮们都跑断了腿。丞相府内外被洒扫一新,就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擦洗的不染一丝尘土。正门前的红灯笼高高地挂着,两个小厮踩着梯子将擦洗干净的烫金牌匾挂上门楣:“吴叔,您看正了吗?”
“左边再高点。”门房老吴插着腰,花白的胡子编成一个小辫子往上翘着,透着喜气。
小厮挂好了牌匾,走下梯子,拍拍手说道:“吴叔,相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应该就是这两三天了,”老吴笑道,“相爷一回来,咱们就又忙起来喽。”
小厮说道:“还没过几天清闲日子呢,这就又要每天半夜起床,伺候爷上朝了。”
老吴一踹在他屁股上,道:“懒骨头,光想着躲清闲。还不去看看后面的货到了没有!”
小厮捱了一脚,一溜烟地跑走了。
老吴抬头,看着高悬在门楣上的牌匾,“丞相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一转眼已经十年了,青丝换白头,唯有这金字牌匾,依旧如昔。
他满足地舒了口气。有相爷在,心里就踏实。
天还未亮,相府内就忙活了起来。前庭的小厮们扯起大红锦缎,夹金丝的缎子密密匝匝地缠在廊柱上,整个相府彩锦飘扬,仿佛落入云端。白瓷盆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每一盆都是两株并蒂,大红的花瓣不带一丝杂色,沿着前庭的小路一直通向大门。大厨房在后堂一角,相府八位主厨齐聚,指挥着手底下的帮厨们杀鸡宰羊。院子里,众婆子丫头们步履匆匆,只听得后堂正厅内一片喧闹。
杜月坐在正堂内,一派当家主母的风范:“派了人去定国门没有?”
“回月夫人,小六子已经去了。”
“谁摆了那煞白的菊花在那儿?说了多少次,今儿都是红色!给我换了!”
“是。”
“去告诉后厨,别忙着下锅。相爷的车架还没到呢。”
“是。”
后堂正厅内一片忙乱。静和由丫头扶着走出来,一身大红色孔雀服,头戴缠金九凤钗,说道:“你别着急,现在时候还早呢。”
杜月说道:“说的是中午就能到,也不过几个时辰了。”
静和笑道:“到了也不一定就回家。百官早就到定国门去接了,说不准就先入宫了呢。”
“皇上没发话,她入哪门**?”杜月道,“我看,先去那摄政王府倒是有可能。”
正说着,一个管事的大丫头走进来,说道:“夫人,前面传过话来,说对面王府的车已经走了。”
“这么早?”静和一愣。
杜月挑眉道:“肯定是提前到了。你看看,多亏我准备得早。”她站起身,说道,“通知大厨房,开火吧。”
“是。”
太阳缓缓地往上升。相府正堂内,嫡妻静和公主华服隆重,高高坐在主位,一旁月夫人亦是珠翠满头。丫鬟们各就其位,小厮们列队整齐,守在大门边。长街尽头,一个人影匆匆跑来,正是被派去定国门的小六。
“夫人,小六子回来了。”喜儿通报。
“叫他进来。”
小厮慌忙跑进来,跪地行礼。
杜月问道:“相爷到哪儿了?”
小厮喘着气,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出事了!”
“说什么呢。”杜月蹙眉,“出什么事了?”
“相爷,相爷他……”小厮已是满脸泪痕,“相爷的车架在路上跌落山崖。现在回来的,是一具棺木!”
室内死一般的沉寂。静和心头一惊,脸色苍白。杜月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小厮伏地说道:“小的不敢胡说啊夫人。韩擭将军亲自扶着灵柩入城,百官皆在定国门前痛哭。”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急促。老吴白着一张脸走进门,说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来人一身暗绿色官服,竟是大内宦官:“拜见夫人。摄政王有谕,请二位夫人即刻入宫。”
滚滚车轮辗压在路面上,一路往安上门驶去。车内,静和杜月相扶而坐,浓重的胭脂盖不住苍白的面色,如同一张不合适的面具挂在脸上。两人双手冰凉,紧紧握在一起。杜月不停地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也知道她最喜欢跟咱们逗着玩。一会儿要是见了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我绝对饶不了她。”
静和一言不发,双唇抿成一条线。她何尝不希望事情真如杜月说的那样?可是这多年的风雨早让她生出了特有的敏感和直觉。她不敢说话,仿佛张口,心就会跳出来。
马车入了安上门,不顾宫闱禁规,粼粼闯入内廷。车架在含元殿正门前停下,立刻有内侍小跑着上来掀帘子,引着她们往正殿走去。
雕花的大门敞开着,摄政王背对着门负手而立,身旁只有赵继一人。杜月随着静和跨入大殿当中,赵继一眼看见她们,低身道:“公主,月夫人。”
赵康豁然回过身来,胸前的绣着的五爪金龙狰狞诡异。他向着她们大步走过来,想要开口,却是喉头抖动,双目爆红。
在静和的印象中,大哥永远都是从容而沉稳的。谋略中偷天换日,行动时成竹在胸。不论是逼宫还是政变,再大的风浪都不曾让他有过任何波动。他呼风唤雨,只手遮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绝望、困顿,如同一只濒死的猛兽,想要嚎叫,却再也发不出声音。许久,他终于说道:“静和……”
“大哥。”她扶住他的手臂。
他低下头,深深吸一口气,复又猛然抬起,“静和,你来的好。你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她?”
静和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赵继走上前,再也顾不上行礼,急急说道:“公主殿下切莫悲伤,此事甚是蹊跷。丞相的车架在回程途中突然跌落山崖,眼下棺木虽然回到豫章,可是尸身面容毁坏严重,实在是无法辨认。臣等以为,这其中恐怕并不简单。只是,相爷的身份……我们不便开棺验尸。因此请了公主和夫人前来确认。”
杜月双目一亮,说道:“不是依然,一定不是她。”
赵继声音暗沉:“相爷的女子身份,除了我们四人,再无人知晓。如果真的有人掉包,棺木中必然是具男尸。”
他低身,说道:“棺木就在偏殿,还请夫人一验。”
杜月双唇发抖,喃喃道:“不用看。不是她,肯定不是她。你们想想,她是莫依然啊,莫依然怎么会死?不可能的。”
众人沉默。赵康双目幽深难测,只是看着静和。
此时,静和反而镇定下来,说道:“我去。”
“静和!”杜月声音嘶哑,死死握着她的手臂,“别,别去。肯定不是她。”
静和看着杜月,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我知道。咱们都知道那不是依然,可是别人不知道啊。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然后告诉他们。咱们得把依然找回来。”
杜月的手松了松。静和转身,说道:“棺木何在?”
赵继低头,道:“公主请随我来。”
大殿正中摆着巨大的青铜大鼎,冉冉青烟升起,消散在帷幔深处。大殿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有极细的脚步声传来。赵康猛然抬起头,盯着大殿正门。正红色的宫装仿佛滴着血,静和公主跨步走入大殿。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静和面色苍白,倚着大门站定了。她的目光越过一脸焦虑的赵继,扫过微微发抖的杜月,最终落在阴影中的赵康身上。
她看着他,双唇颤抖,说道:“是女尸。”
杜月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叫自含元殿中传出,回荡在皇宫上空。
远处,一群乌鸦惊惧,鸣叫飞离。
第八十四章 可待三生
大红色的锦缎被撕扯下来,凌乱堆在地上。新制的红灯笼未及点亮就被罩上白布,在夜色中散发着阴冷的光。曾经鲜艳的牡丹被连根拔起,丢在一旁。整个相府死一般的沉寂,间或传来一声悲泣。
长街上,一个人影缓缓走来。他步履沉重,每走一步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走到相府大门前,在那一片惨白的光里,重重跪下。
大门开了一条缝。门房老吴走出来,看着跪地之人吃了一惊:“韩将军?!”
“将军快起来吧,”老吴急急说道。
韩擭双手撑着地,低头跪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这……”老吴一犹豫,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大门。
过了一会儿,相府大门轰然开启。大门前,静和公主钗环尽除,一身白衣,淡淡看着他,问道:“将军有何贵干?”
韩擭猛然抬起头,往前膝行几步,重重叩首:“罪人韩擭,来向夫人请罪!”
静和蹙眉:“你何罪之有?”
韩擭缓缓抬起头,沉声说道:“韩擭身为相爷的侍卫统领,却没能保护相爷周全,是为渎职;我与莫先生相识于草莽之中,十年来风雨同舟,情同手足。她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却有负于她,是为不义;相爷国之栋梁,朝廷肱骨之臣,今日陨落,我难辞其咎,是为不忠。韩擭不忠不义之人,向夫人请罪!”
一席话说完,他已是声泪俱下。他的痛苦与自责她全都明白,她心中的痛,甚至比他更甚。她望着他,忽然有些羡慕。他心中悲愤,还能哭出来。可是,她却连哭都哭不出,再痛,也只能往心里埋。
她的眼泪,早在木子清离开时就流尽了。如今依然一走,茫茫天地,就只剩萧索和透彻心肺的冰凉。
她淡淡说道:“韩将军言重了。快起来吧。”
韩擭低头哭道:“公主,就让韩擭赎罪吧。”
“你有罪,也不该向我赎。”她淡淡说道,“你走吧。”
说完,她淡淡转身,消失在大门之后。
老吴上前一步,说道:“韩将军请回吧。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相爷他……”
老吴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将军还是请回吧。”
相府的大门缓缓关闭。韩擭抬起头,沧桑的脸上纵横着泪痕。是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有罪,不该来这儿赎。
天亮时,皇宫传来圣旨:
“莫公依然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德才兼具,文武备修,容仪恭美,刚强直理。为相五年,安民立政,辟土服远,尅定祸乱。特追封镇国公,赐谥文正武昭,礼同亲王。丞相莫依然妻,长公主静和,坤仪毓秀,月室垂精。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赐封一品镇国夫人,金笺甫贲,紫诰遥临。敕命,钦此。”
传旨的内侍声音尖锐,一字一句刺入耳膜。静和一身纯白丧服,并一众家人府院跪在庭中。内侍宣读完毕,上前说道:“请镇国夫人节哀。”
她接过圣旨,轻轻展开,目光定定看着那明黄缎子上的朱批。
“文正武昭”,四字谥号,竟比皇室亲王还要更加尊贵。大哥的心她明白,他的悔恨,他的愧疚,他的不舍,他的爱,都只能用这最崇高也最无用的虚名来弥补了。
可是,莫依然的一生,又岂是这四个字足以概括的?那样一个奇女子,又怎么会在乎世人的评价?
静和仿佛又看到了莫依然。她还是穿着那身扎眼的正红色一品官服,歪戴着乌纱,笑嘻嘻地对她说道:“静和,你看,我是镇国公了,牌匾上写的是镇国公府。以后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静和默默闭上眼睛。一行迟来的泪水,终于滑过她的面颊。
镇国公停灵十日,百官入府吊唁。杜月自那日皇宫回来后就一病不起,这个平素泼辣果敢的女子,终于也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反而是静和,一人独挑大梁,安排阖府事宜,每日入府吊唁之人上百,却井井有条,没出过乱子。
三日后,又有消息传来。右将军韩擭于将军府内引咎自裁,其夫人郑氏亦举剑殉情。洒扫的仆役发现了二人尸身,一并发现的还有韩擭的绝笔书信:“黄泉路上,向相爷赔罪。”摄政王悯其忠孝,特追封神武大将军,郑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两人合葬于镇国公陵寝之侧,世世代代,为其护灵。
七日后,镇国公入葬京西皇陵。
定国门前,百官送葬。
寒山寺鸣钟回荡,三千僧众诵经超度。
摄政王传谕,举国服素,守丧三年。
夜色深沉,不见月光。朦胧中一点烛光,如同招魂的鬼火,明明灭灭。新立起的白玉石碑冰凉彻骨,一只手抚上,温柔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赵康的手在那大大的“莫”字前停顿,继而将滚烫的掌心覆上,妄图驱赶这铺天盖地的寒冷。
“依然……”他的声音暗哑,再无隐含的锋芒。自她离去之后,万紫千红都再难入目,就连江山,都失了颜色。他喃喃道出她的名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那朝朝暮暮,空白晨昏。
一阵风过,烛火轰然熄灭。他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是靠着石碑坐下,试图离她更近些。月亮笼在云里,稀薄的光芒照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草木,仿若离人归来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唤了一声:“依然,是你吗?”
自然,没有人回答。
他苦笑:“你又躲我。”
秋风萧瑟,掀起他的袍角。
“依然,你还记得那曲《游园惊梦》吗?”他望着天边,喃喃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微笑,说道:“杜丽娘等了柳梦生三年,即便阴阳永隔,然情之所至,亦能死而复生。那么,我也等着你。三年不够,就等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等一辈子;一辈子不行,我就等你三生三世。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回来。”
他起身,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说道:“不过,你该不会那么狠心,让我等那么久吧?”
他自嘲一笑,一眼看到旁边的坟墓,笑道:“韩将军,黄泉路太长,她怕是走丢了。你要是遇见她,记得把她带回来。”
秋风呼喝,似是有人在回答。
他抬头,一轮明月,破云而出。
三生谁更问前因?一念缠绵泣鬼神。
缘尽犹寻泉下路,魂归宛见梦中人。
城乌啼夜传幽怨,怨冢树连认化身。
万骨青山终沥尽,只应铁骨不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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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完。故事尚未结束。各位有长评的有票票的统统砸来吧~(*^__^*)
另:明日中午十二点加更,晚上十一点还有一更。
第八十五章 审言慎行
暖融融的阳光射进深宅大院,映在白石堆砌的三级台阶上。台阶的缝隙里生者青苔,清清淡淡的一点绿色瑟缩在角落,衬着朱门大户的繁华。一双纯黑鹿皮官靴踏着石阶而下,身穿九品县丞官服的男子微微回身,道:“大公子,不必送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棕色的眸子淡淡,行止间风仪有度:“钟大人别客气。对了,前些日子我走关西,收了一匹极好的雪貂皮,正想着给大人送去。今日可巧了,大人一并带走吧。”
钟大人呵呵笑着,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大人对我莫家多有照拂,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莫审言淡淡笑着,道,“这次的事还让大人亲自跑一趟,在下心里过意不去啊。”
“哪里,哪里。身为父母官,自然要替民解困啊,”正说着,仆役已经捧来了雪貂皮。纯白的皮毛不带一丝杂色,在日光下晃人眼睛。
“大人,请。”莫审言双手往前一递。
“这……”钟大人笑得眼都没了,“那就谢谢大公子了。”
大门开启,莫审言站在石阶上,目送县丞的车架离去。
身后一人踱步而出。莫审行穿着紫红袍子,上唇蓄须,说道:“这老狐狸,又来捞油水了?”
莫审言微微一笑,道:“贪心的人才好掌控。”他回过身,说道,“不过,这次的消息倒是很有用。”
“怎么?”莫审行问道。
莫审言说:“丞相下葬了。”
“什么时候?”
“三天前,”莫审言说道,“封了镇国公,谥号文正武昭,入葬京西皇陵。”
“文正武昭,”莫审行微微一笑,道,“咱家妹子的名望可够大的。当年开国的李丞相死后也不过就谥封了‘文忠’二字。她竟占了‘文正’,还追加了个‘武昭’。”
莫审言也是笑,举目望着东边暗淡的天空:“这一下葬,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莫审行点点头。
莫审言道:“不过,这国丧期间不得有喜乐之声,十三丫头的回门宴可不能大办了。”
莫审行道:“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莫审言轻声一叹,道:“回吧。”
二人转身,走入那朱红色的大门之内。高悬在门前的牌匾上有着大大的“莫”字,牌匾两侧挂着竹木楹联: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
阳光穿堂入室,透过茜纱窗,射入西阁暖帐。帐内一个人影独坐,隐约可见。有丫头捧着托盘,挑帘而入,说道:“五小姐,您醒了吗?”
帐内无声。
丫头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道:“小姐,后厨做了您爱吃的冰糖莲蓉粥,您吃一些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继而上前钩起纱帐:“您看今儿太阳多好,一会儿奴婢陪您去外面走走。这天天闷在屋子里,好好的人也会憋出病来。”
银钩挂起宝帐,轻纱后的女子青丝垂坠,一身淡紫色襦裙,温婉如同梅瓶中开得正盛的秋海棠,花叶上犹带着露珠。帷幔掀开,阳光猛然射进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我听见前面有动静,是谁来了?”
丫头笑着,说道:“没谁,还不是在为十三小姐回门的事儿忙活。”
女子静静看着她,问道:“县丞来做什么?”
丫头脸上的笑容一僵,侧头狠狠瞪了旁边守门的侍儿一眼,随即笑道:“前庭的事,奴婢也不清楚。”
“那就去找个清楚的人来。”女子淡淡说道。
丫头心里冷哼一声,已经生出了不耐烦。这个五小姐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主子,她来莫府五年了,从来都没听说过。估计是哪位没名分的姨娘所出,要么就是老爷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吧。她侧眼看着静坐的女子,没身份没地位,又是个老姑娘,估计也是嫁不出去的,真不知道她在傲气些什么。
丫头讪讪一笑,说道:“五小姐,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女子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道:“小姐以前不在府里住,这莫家的规矩不知道也是正常。已故的王夫人早有训示,后堂女眷,不论尊卑,都不得过问前庭之事。所以小姐您还是别打听了。否则,前庭几位爷知道了倒是没什么,可若是让掌事夫人追究起来……”
她抬眼,正对上女子冷冷的目光,愣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女子看着她,淡淡说道:“你过来。”
丫头低头,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步。
“靠近些。”
她又往前挪了两步。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伸出,迅即如闪电,狠狠卡住她的脖子。女子的双眸近在眼前,闪耀着不容于世的清爽。那只手根本不似闺阁弱女的柔弱,力道极大,任她如何掰扯都纹丝不动。她只觉得血已经冲进了耳朵里,脖子似乎要断了,胸口窒闷到了极致,却一点声音都翻不出来。
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我不喜欢跟人废话。听懂了么?”
丫头双目翻白,口中发出几声含混的声音。
“去找个管事的人来。”
那只手终于松开她的喉咙。丫头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慌忙往后爬了两步,逃也似的退出门外。
女子抬头望着窗外,目光淡漠如初。
莫审言正在前庭喝茶,听到消息,眉头微蹙。一旁,莫审行已经变了脸色,申请紧张,问道:“大哥,怎么办?”
莫审言叹了口气,说道:“五妹这脾气……原本想着冷她几天再说。现在看来,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莫审行蹙眉,道:“我去见她。”
“三弟。”莫审言叫住他,说道,“还是我去吧。你私自掳她回来,她心里肯定恨着你呢。你现在去不是找不痛快么?”
莫审行高声道:“她敢,再怎么着我也是她三哥!”
莫审言微微一笑:“咱们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她敢不敢,你应该清楚。”
莫审行闻言,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往椅子上一坐,说道:“我早就说过,不能硬来,你们偏不听。这下可好,依着五妹的脾气,不把天翻过来才怪呢!咱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莫审言拍拍他的手臂,说道:“你也别这么说。五妹也是明理的人。待我去劝劝她,说明白了,也就没事了。若是还不行……就只有请示父亲大人了。”
莫审行点点头。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锦缎男靴在朱门外停下。莫审言抬手扣门,问道:“五妹,我是大哥,能进来么?”
朱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侍儿面色苍白,刚才已经被吓破了胆,哆嗦着看着莫审言。
莫审言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那侍儿如蒙大赦,快步逃了出去。
莫审言走进房中,背身关上门。重重帷幔后,女子身形隐约。桌上放着青瓷碗,碗中的冰糖莲蓉粥已经凉透了。莫审言轻声说道:“怎么了,是粥做的不合胃口,惹咱们五小姐生气了?”
她转过头来看他,冷冷说道:“莫审行怎么不来见我?”
莫审言拖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三哥出门跑生意去了。有话不能跟大哥说么?”
她微微一笑:“怎么,他敢把我塞进箱子里带回来,竟不敢来见我么?”
被你猜着了,他就是不敢来见你。莫审言心中一叹,表面上却笑着,说道:“你三哥是走不开。这两天府里忙。对了,后天你十三妹妹就回来了,你还没见过你妹夫呢吧?是衡阳郝家的大公子……”
莫审言看到她的眼神,停了嘴里无关痛痒的话。
他叹了口气,说道:“五妹,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能有化不开的仇么?”
她望着他,说道:“没有。大哥,我跟家里人怎么会有仇。”
莫审言微微松了口气,道:“哥哥知道你受委屈了。放心,现在回家了,有哥哥们在,以后你再也不用出门见风雨。等过两年,再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你这一生,必会安稳妥帖。”
他抬手轻轻梳理她的发丝,眼神中含着宠溺,“咱家莫五娘,也该出嫁了。我可得好好找找,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她望着他,淡淡说道:“大哥,我不叫莫五娘。我有名字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凛然,仿佛是金銮殿上持笏高喝,中气十足,直达天听:
“我叫莫依然。大虞丞相,莫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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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清河莫氏
日光西斜一寸,镂花窗影暗沉沉的,铺在垂坠的帷幔上。莫审言望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说道:“大虞丞相莫依然,已经死了。”
她蹙眉:“你说什么?”
莫审言缓缓说道:“丞相莫依然受封特使,出使望国,重建虞望同盟。怎料天妒英才,回程途中车马坠崖。护卫队将军韩擭带人在山崖下搜寻三日,徒手挖掘,终于挖出了丞相的尸身。韩擭将军扶灵回朝,定国门前百官痛哭。摄政王罢朝十日,定国丧三年。追封其为一品镇国公,礼同亲王,赐谥号‘文正武昭’。嫡妻静和长公主封为一品镇国夫人。三日前,豫章全城为镇国公送葬,入葬京西皇陵。”
他这一席话合情合理,不由她不信。莫依然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死了,丞相死了。“莫依然”已经变作了陵墓之内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她,仍旧坐在这寂寂闺阁之中。
她抬眼看着莫审言,说道:“原来是掉包之计。三哥可真高明。”
“老三不仅高明,而且办事滴水不漏。”莫审言淡淡说道,“马车内,是一具女尸。”
莫依然眉梢一抖,未能掩藏自己的惊诧与慌乱。
莫审言将她的神情收归眼底,说道:“五妹,所有人都相信莫依然已经死了。包括那个摄政王。”
牧臣……
她心下一痛。千里之外,他必也是一样,痛得剜心彻骨。
莫审言握住她微凉的手,说道:“莫依然是大虞历史上的一个传奇。她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足以被世人传颂千年。她可以作为他人口中的故事,甚至一个神话。而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要生活。五妹,你是个聪明人。别让那虚名耽误了自己的幸福。”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平淡才能长久。我们的祖先用了百年的时间,付出了血的代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的家族放弃了万里江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才摆脱了那个沉重的包袱。五妹,前人走过的弯路,不值得你再走一遍。”
是么?是这样么?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整个人微微发抖。
莫审言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着她的肩,说道:“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现在,梦醒了。你还在自己的温暖的床上。哥哥们都在你身边。”
是梦么?那些惊涛骇浪,那些血雨腥风,那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那些姐妹间的欢声笑语。还有那个人,那片深情,那一夜良辰美景,那一段海誓山盟。都是一场梦么?
如果是,那这一场梦未免太过精彩,她怎么忍心醒来。
莫审言宽厚的手掌抚着她的背,轻声哼着他们小的时候常唱的歌谣。莫依然靠在他怀中,竟有些恍惚。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芝兰香气,让她想起那一年黄昏时的日光。
当时他们年纪小,偷偷溜出家门去赶集会。她走累了,在他背上沉沉睡去,口鼻中都是他熏衣的香气。他背着她爬过高高的院墙,恍然间日光昏昏。他轻声说道:“五妹,咱们到家了。”
是了,是到家了。
可是为什么,她只觉得空落落的。
莫氏在这小小的清河县中,是尽人皆知的世家大族,就连官家都要敬让三分。然而莫家平素行事却是极低调的,虽然盛传虞国商行一半都在莫氏手中,却鲜见他家有什么铺张炫耀之举。越是如此,莫家在县民们的眼中就越是神秘。
莫家十三小姐嫁入了衡阳大族郝家,这个月初三就是回门的日期。莫家小姐回门,无疑是这个小小县城中头一件大事了。坊间传着消息,说是这次莫家要大肆操办一回,一是为迎接新女婿,二是为庆祝莫五小姐大安。
莫五小姐是谁?一个月中,几乎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在清河县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捻须微笑:说来,可就话长了……
这莫家五小姐是嫡女出身,母亲王氏出自琅琊大族,煊赫已有百年,世称琅琊王氏。清河县城地方不大,可关于这莫五小姐的传说却有很多。
传说五小姐出生之时彩霞满天,红光聚于莫家大宅上空,久久不散;
传说五小姐行周岁之礼,正赶上当时的县丞升迁入京,临行时到莫府辞行,她却握着县丞的象牙笏板不放。在座的一位乡老感叹,可惜是个女娃,不然长大后可为将相之才;
传说五小姐聪慧多识,三岁学字,八岁能诗。莫老爷曾对人说,得女如此,十子不换;
传说有游方术士观五小姐面相,只留下一句“紫宸当归”便癫狂而走。
坊间传言,这莫五小姐是天人降世,大富大贵的命。可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变故,却彻底否定了这一预言。
十几年前,正值韶华妙龄的莫五小姐忽然患了一种怪病,从此卧床不起。莫家遍寻名医,皆无可医治之方。这事当时清河县内无人不知,世人传说是这五小姐福运太盛,终于遭了天妒。莫五小姐这一病就是十多年,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忘却了。以至于后来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清河莫家居然还有一位五小姐。
谁都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莫五小姐竟奇迹般地康复。这于莫家来说是比娶亲嫁女还要大的喜事,可是在清河县人看来,这喜却带着几分尴尬。缠绵病榻十余年,就算是康复,也是个老姑娘了。这五小姐就算再出身高贵、才冠乡里,也终究挡不住红颜逝去。眼下,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问题。
“我看是难了。”酒馆里,两人喝着小酒,谈着目前清河县最热门的话题,“当年五小姐生病的时候多大?十四?”
“差不多,她和我妹子是一年生的。”另一个人说。
“那就对了。你算算,她十四岁得的病,到今天,怎么也有十年了吧?”
“哪儿啊,可不止十年。我外甥都十三了。该有个十五年了。”
“就算它十五年,”那人双眼放光,菜都忘了往嘴里送,“十五加上十四,妈呀,那五小姐今年都奔三十啦。啧啧啧,放在寻常人家,这都是要当奶奶的年纪了。我看啊,她要是嫁的出去就怪了。”
“那可不一定啊。凭莫家的财力,别说是嫁个病秧子,就算是嫁个丑陋恶妇,也有一群人排队等着呢。更何况,这五小姐还是位佳人。”另一人笑道,“她要是嫁给我,我还是可以答应的。”
那人哈哈大笑,复又说道:“你可小心点。要是让莫家人听见了,你就别想在这清河县活了!”
另一人吐了吐舌头,道:“我就是一说。咱吃菜,吃菜。”
紧邻着他们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挺拔,在屋子里还带着斗笠,巨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女的大概二十多岁,眉若远山,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透着英气。那男子站起身,走到说话的两人桌前,道:“二位兄弟是清河人?”
两人对视一眼,道:“是啊,怎么了?”
戴着斗笠的男人一笑,道:“在下有件事,想向二位打听打听。”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那两人的眼睛仿佛被银锭子吸住了,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英雄想问什么?”
旁边的女子微微一笑:“就说说这莫家吧。”
第八十七章 夜闯莫府
正是国丧,各家各户不得挂红绸,不得鸣鞭炮,不得开戏台,故而这莫家十三小姐回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热闹。远远一行车架辚辚而来,大街上黄土铺路,净水洒扫,并无半分烟尘。马车是上好的乌木车架,八匹大马通体枣红,踏着悠悠的步点。车队在朱红大门前停下,便有仆役上前叩门。大门轰然开启,小厮迭声通报:“十三小姐回来了——”
乌木车架上缓步走下一个华服女子,她身旁男子亦是清俊,正是一双璧人。
府门前,众人出门相迎。女子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道:“大哥,三哥……”
莫审言扶住她,说道:“十三妹不要多礼。妹婿,快请进,父亲大人正等着你们呢。”
女子起身,众人前呼后拥,往府内走去。
“看清了吗?”街角的阴影中躲着两个人。
“没错,就是他,莫审言,”木西子说道,“当年依然和公主大婚的时候他曾经到过豫章,我见过他。”
戚二爷蹙眉:“怎么会。依然,不是琅琊人吗?”
木西子说道:“她的话你能全信?她说她是琅琊莫氏,母姓王。上次酒馆里的人也说了,这位莫五小姐的母亲王氏正是琅琊人;莫五小姐重病,卧床十五年。这十五年正和莫依然出现的时间吻合。我看,这莫五小姐,就是莫依然。”
戚二爷点点头,她的分析不无道理。当年莫依然远走江湖,自然要掩盖自己大族小姐的身份。后来入了朝堂,便更加不能声张:“可是,依然为什么回来?她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她死了?”
木西子蹙眉:“我想,并不是依然想让我们认为她死了。也许,她也是遭人胁迫。”
“莫依然?遭人胁迫?”戚二爷一愣,“什么人有这种本事?”
木西子沉声说道:“看来这个莫家并不简单。或许这也是依然要掩藏身份的原因之一。”
戚二爷双目微眯,看着眼前缓缓关闭的朱红色大门,道:“管他什么莫家。龙潭虎穴,爷也要闯一闯。”
木西子看着他:“二爷可有什么办法?”
戚二爷一笑:“江湖办法。”
入夜,重重高墙之内隐约传来宴饮丝竹之声。莫家大宅占地百亩,宅邸周围院墙高耸,层层不绝,如同茧一样将内院包裹其中。院墙之间是仅供四人并排同行的夹道,夹道内间或有府宅家丁往来巡视,守卫森严。
飞檐暗影之下,两人静伏不动,直到墙下的一队护院巡查而过,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我了个亲娘啊,这他妈守卫比我水寨的都多。”戚二爷小声说道。
木西子小声说道:“岂止是比你的水寨,我看比皇宫都不为过。”
戚二爷蹙眉:“这莫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木西子挑眉:“怎么,二爷打退堂鼓了?”
“笑话,”戚二爷冷哼一声,“今儿救不出莫依然,爷就不在江湖上混了。”说着一个腾空翻转,轻盈落地,瞬间穿过院墙间的夹道,跳上里墙。
好身手。木西子心里一叹,自己也不含糊,侧身跃下墙头,紧跟其后。
两人翻了三道院墙,越往里,巡查的就越细致,最后一道院墙之下居然有了固定岗哨。木西子心想,大虞天牢也不过如此了。
索性两人的身手都属上乘,对付护院家丁还不在话下,几番闪转终于进了内院。家丁多在外围巡查,内宅倒是安静得很。
宅院不算大,却布局紧密,道路蜿蜒,复杂得很。两个人摸着黑走了几圈,耳听着丝竹阵阵,却就是找不到在哪儿。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木西子忽然一顿,说道:“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
戚二爷说道:“没有吧。”
木西子有些犹疑,望着四周:“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
戚二爷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看你是走迷糊了。咱们进来之后过了两个院子,这回廊是第一次碰到,你怎么可能见过?”
“不对,我就是见过。”木西子眉头微蹙,忽然双眸一亮,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就往前走,丝毫不顾身后戚二爷的小声抗议。她仿佛是认识路,又似乎想要验证什么,一路小跑着穿过回廊。越走她的心就跳得越快。这个宅子,院落的形状,小路的方向,房屋的布局,甚至每一处拐角,每一个跨门,都和她的记忆惊人地吻合。
木西子豁然停下脚步,身后戚二爷气喘吁吁,道:“你这丫头到底在乱跑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月光下澈,廊檐下的牌匾清晰可见:
含章殿
是了。这个宅子的布局,和大虞皇宫一模一样。
木西子轻声说道:“我想,我知道这莫家的来历了。”
戚二爷一愣:“什么?”
木西子沉声说道:“出去再跟你解释。眼下,找到依然要紧。”
“废话!”戚二爷道,“这么大个宅子,跟他妈迷宫似的,咱怎么找?!”
木西子微笑:“我认识路。”
她是静和公主的伴读,从小在皇宫内苑长大,又曾做过贵妃,位同副后。这皇宫的布局,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果一切真像她所想的那样,那莫依然的身份,应该同静和无异。在这府宅之中,她能住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屋内点着两盏灯烛,层层的帷幔垂坠,室内的光线便愈发渺茫了。红木桌案前,两个女子相对而坐。一个紫衣垂发,一个宝髻珠光。
“五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眼泪在胭脂粉面上划下一道红痕,宝髻女子泪水迷蒙,似嗔似怨,“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了?你可知道人家多惦记你……”
莫依然看着眼前盘发的女子,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垂髫总角的模样,拉着她的衣袖叫着:“五姐姐,五姐姐……”
莫依然心下一叹。这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如今竟已然嫁作他人妇。岁月流转,昔人不再。或许大哥说得对,唯此平淡,才是幸福。
她微笑:“傻丫头,你都嫁了人了,还能老惦记我?”
冰绡帕子拭泪,沾上淡红的胭脂。莫依然笑道:“快别哭了。一会儿让你相公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十三低头拭泪,说道:“人家就是止不住。”
这眼泪一出就像黄河决口一样。莫依然的笑容在唇边凝滞,恍然间,是静和流着眼泪说道:“人家第一次嫁人就嫁错了!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哭!”
那也是她的家,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门外一声呼号,将她从回忆中惊醒。窗外火把的光隐约晃动,照得室内暗影重重。沓杂的脚步声只有一墙之隔,外面家丁府院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儿呢!抓住他们!”
十三吓了一跳:“五姐……”
莫非是进来贼了?可听这声音近在耳边,什么贼竟往内宅里闯?她心下奇怪,站起身,说:“别怕,没事的,外面那么多人呢。你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去看看。”
她拍了拍十三的手,抬步往门口走去,正碰上侍儿跌跌撞撞走进来,急急说道:“五小姐,外面进了两个毛贼,大爷吩咐,女眷都不要出去。”
莫依然挡开她,抬步走出大门。
此时院子里已是火光一片。家丁们手执火把,将两人团团围在当中,熊熊火光将天空都映红了。莫依然站在白石台阶上,越过重重人影看去。院子正中,两人背对而立,都已经拉开了架势。左边的男子身形挺拔,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右边的女子一身劲装,眉目凌厉。
熊熊火光之中,那两个人的身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莫依然只举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们。
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
第八十八章 莫如依然
戚二爷和木西子背对而立,周围火把高燃,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围脚步声沓杂,数百家丁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莫家行商,平素府内豢养的保镖护院少说也有近千人,眼下这阵势,即便是走惯了江湖的戚二爷,也是一头冷汗。
“二爷,怎么办?”木西子小声说。
戚二爷目光凌厉,低声说道:“老规矩。”
木西子心头一沉:“明白。”一旦动起手来,谁也别顾着谁,各自保命,能跑出去一个就有希望。
戚二爷双唇一动,将舌头底下的竹哨子顶在唇边。这是水寨传信的工具,吹起来声音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他的兄弟们都埋伏在莫府之外,只要他吹响哨子,这莫家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熊熊的火把燃烧着,滚滚黑烟直冲上天。赫然一声高呼:“大爷来了!”人群闪开一条路。一个锦袍中年男子出现在火光之下,深棕色的双眸透着肃然的光。戚二爷一怔,这双眉目,竟真的和莫依然有几番相似。
莫审言神色凛然:“什么人,竟敢夜闯我莫家大宅?”
当初莫依然大婚的时候,木西子高居贵妃之位,他就算见过,也难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不过这个戚二爷他倒是听说过,毕竟常走虞江,这种地头蛇惹不起。虽然打过照面,却没什么交情。没想到,今天竟这样碰上了。
早听说这个人和莫依然走得近,这一次怕也是为她的事而来。莫审言心想,眼下还是装不认识的好,万一动起手来也不用留情面。
莫审言心下已经有了打算。只要不让他见到莫依然,就一切都好办。
戚二爷高声问道:“莫依然在哪儿?”
莫审言有些讶异,这戚新还真是单刀直入,有几分豪气。他微笑,道:“二位走错门了吧。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请便吧。”
戚二爷也是一笑:“别跟爷装傻。把莫依然交出来!”
莫审言沉声说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木西子环视四周,高声叫道:“莫依然!你听到了吗?我是西子!依然!”
莫审言眉头一蹙,使了个眼色。家丁们会意,立刻围了上去。
戚二爷双目微眯,哨子已经含在口中。
“拿下!”莫审言一声令下,众家丁快步逼近。
木西子虎口一震,宝剑“噌啷啷”出鞘。
戚二爷深吸一口气,竹哨已经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都住手!”
莫审言眉头一蹙。木西子和戚二爷闻声望去,只见身后高台上走出一个女子。她缓缓走近,由黑暗走到亮处来。绣花丝履,荷叶罗裙,青丝掩映下,终于露出那一双幽深的眼眸。
“依然!”木西子大喜,然而喜色未上眉梢,便已凝结。
她是自己走出来的。看神情,也不像是被囚禁的样子。难道,是她自愿回到这里?那马车坠崖一事,也是她的安排?
不会。凭自己对莫依然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虽然心思深沉,所想所做都异于常人,却绝不会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事。如今这局面背后,恐怕还有隐情。
“大哥。”她走到莫审言身边,低头行礼。
莫审言轻声说道:“五妹,这儿太乱了,你快回去吧。”
莫依然看了一眼戚二爷,说道:“大哥,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要动手了吧。”
莫审言道:“放心,大哥有分寸。你回吧。”
莫依然一笑,说道:“该放心的是大哥。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动别的心思。大哥又紧张什么呢?”
莫审言蹙眉。他这个妹妹,就是太难缠了。
莫依然道:“我这两位朋友也是担心我。不如让我跟他们说两句,说清楚了,他们也就不会再来纠缠。”
她的话虽是商量的语气,然而眸光坚定,不容得他说一个不字。
莫审言心下权衡,若是一味赶尽杀绝,难免矫枉过正,真把她逼急了也就不好收场了。既然她已经没有了离开的心,不如就各退一步吧。
莫审言点点头,说:“你去吧。”
莫依然一笑,行了一礼,转身向戚二爷走来。她缓步走入火把包围圈的中心,腾腾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她在他们面前站定了,微微一笑,道:“二哥,西子。”
“依然!”木西子看着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看着她,轻声问道:“静和月儿,她们都还好吗?”
她这一问,木西子心里如同被火烧过一样,急急脱口道:“你既然还惦记她们,为什么不回去?”
莫依然低眉,说道:“我已经不能回去了。莫依然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莫依然这个人,只有莫家五小姐。你们,还是忘了她吧。”
戚二爷双目爆红,沉声说道:“莫依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莫依然目光淡淡:“二哥,我知道。当初我年少轻狂,离家出走,多亏遇到了你,否则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你的好我一直放在心里,可是,我不能一错再错了。”
她看着他,缓缓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念过的那首诗吗?”
她的声音暗哑,双目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烈烈的光: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她缓缓踱着步子,转身看他,说道:“或许就是当初,一语成谶。羁泊穷年之后,我已经无力再去仗剑天下了。我,只想回家。二哥,现在我们仍是知己。可是明天,就一切都不一样了。明天,我们便是陌路。明天,不要再来见我。”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我懂了。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留你。可是,你留下的那笔帐,又该怎么办?”
莫依然一笑,道:“二哥还想要那批货么?”
戚二爷点头:“正是。”
莫依然淡淡道:“货被东家扣下了,这笔生意已经做不成了。不过,如果二哥非要做,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先要一艘船。”
“什么船?”
“黑旗船。”
“什么旗?”
“虎门旗。”
“什么门?”
“水号门。”
“什么号?”
“渔歌号。”
戚二爷点点头,道:“这个号子可不好唱啊。”
莫依然一笑:“那就看二哥你的了。”
戚二爷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既然已经这样,我就不再纠缠了。只是,万一那批货有什么闪失……”
莫依然淡淡说道:“二哥,你害怕我会骗你不成?若是真出了问题,你自可回来找我。一船货,我们莫家还是赔得起的。”
莫审言一直站在一旁,听到这儿,心里终于有些明白了。想是莫依然欠了戚二爷的货,眼下出了岔子。他往前一步,说道:“这位英雄尽管放心,有什么差池,莫家一力承担。”
戚二爷冷哼一声:“就怕你赔不起。”
他转身,道:“李西,咱们走!”
木西子一愣,叫道:“二爷?!”
戚二爷转身,淡淡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他回头望了莫依然一眼,咬牙说道:“她已经不是莫依然了。咱们,带不走她。”
木西子看向莫依然。她却是神色如常,淡淡望向一边。
“走吧。”戚二爷叹了口气,抬腿便走。
木西子立在原地,决然说道:“莫依然,算我看错了你。”言罢豁然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她走远了,莫依然才敢转过头来。她的眼中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肯流出。
莫审言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的肩,道:“五妹,都过去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她闭目,轻轻点点头。
第八十九章 暗藏玄机
夜已经深了,小酒馆里灯光昏暗,稀稀落落坐着几桌客人。大堂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酒坛子,“砰”的一声,一只酒碗被摔在桌上。拿碗的人已经醉眼歪斜,大声喊道:“没义气!”
木西子亦坐在一旁,叹了口气,劝道:“二爷,你少喝点吧。”
“别管我!”戚二爷又倒了一碗,说,“我算是瞎了眼了!居然把这种人当知己!不值,真是不值!我就多余来找她!”
木西子一叹,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戚二爷叫道:“对,没意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咱们走,明儿就走,这辈子再也不见她!”
木西子苦笑,亦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道:“以后,怕是想见也见不成了。”
夜越来越深,酒馆里最后一桌客人离去。因着这酒馆兼做客栈,故而大堂通宵不关,戚二爷也就干脆喝个痛快。
伙计上了门板,周围安静下来。
木西子喝了一口酒,目光扫视四周,说道:“好了,人都走没了。”
戚二爷眯着醉眼看看四周,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立刻恢复了清明,将手里的酒罐一扔,道:“妈的这莫审言可真是厉害,咱们话都说道那个地步了,他居然还不放心。”
“现在可是放心了。”木西子一笑,道,“不过,你和依然那几句话也太明显了,我都听得出不对来,更何况莫审言那么精明。”
“你听出来了?”戚二爷一愣,“你当时那表现可真看不出来啊。”
木西子双唇一挑:“切,别小看人了。我和依然可是一起搭台唱过戏的。”她一笑,道,“对了,快给我讲讲,你们那有来有往的说了一大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喝着小酒,笑嘻嘻地说道:“那原本是我们跑船帮的行话。依然那丫头鬼精,做了些改动。普天之下,听得懂的就只有爷一个人了。”
木西子一哂,道:“得了,知道你牛。快说什么意思。”
戚二爷道:“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么?”
木西子点点头,道:“我记得她说,‘货被东家扣下了,这笔生意已经做不成了。’”
戚二爷点头:“意思就是,她是被人强留在府中的,我们硬来的话根本救不了她。”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所以我就问她该怎么办。”
木西子接道:“她说,‘要一艘船。’”
“就是告诉我们,她已经有了计划。”戚二爷说道,“计划分很多种,乌篷船,龙头船,都有不同的意思。这黑旗船么,就是让我们暗中接应,伺机而动。”
木西子问:“那虎门旗呢?”
戚二爷道:“十二时辰对应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对应十二生肖。虎,便是让我们寅时起事。”
“水号门又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说:“金木水火土,对应东西南北中。她是让我们在莫府南门接应。”
木西子瞪大了眼睛“哦”了一声,继而又是一愣:“那渔歌号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喝了口酒,说道:“这就是最难办的。依然希望我们别动手,就算动手了,也别伤人。”
木西子蹙眉:“确实是难。那个莫审言可不是省油的灯。”
戚二爷执着酒碗,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木西子问。
“我笑那丫头聪明。”戚二爷道,“她为了防她哥,特意留了一手。”
木西子完全懵了:“什么意思?”
戚二爷含笑说道:“你记不记得,依然在念完那一首《风雨》之后,曾经说过一段话。”
木西子努力回忆:“她说……”
“她说,现在我们仍是知己。‘可是明天,就一切都不一样了。明天,我们便是陌路。明天,不要再来见我。’”戚二爷微微一笑,道,“她一连说了三个明天,就是告诉我们,起事的日期,是明天的寅时。”
木西子叹道:“天啊,这暗语也太隐蔽了吧?这谁能发现啊!”
戚二爷道:“她就是为了防莫审言,才故意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木西子点头:“你居然能听懂。厉害。”
“其实,依然早在之前就给我打过暗号了。”戚二爷淡淡笑着,说道,“她第一次见我时所念的诗,根本就不是李义山的《风雨》。她呀,最讨厌李义山了。她故意说错,就是为了给我提个醒。”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引起了你的警觉。”木西子挑眉,道,“你们两个,还真当得起知交二字。”
“想知道我们初相见时,她吟的是哪首诗么?”戚二爷望着远处,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轻声念道: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短短二十八个字,却是荡气回肠。
木西子点点头,这才是莫依然。小楼烟雨非她所想,唯此山河壮阔,才是她的情怀。
木西子问道:“二爷,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戚二爷喝干了碗中的酒,说道:“安排人手。明天晚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们还能有点胜算。”
他双眼微眯,说道:“就算是抢,也要把她抢出来。”
第二日天明,新妇回程。后堂的院子里种着枫树,秋风过处,满地殷红如血。莫依然执着十三的手缓步走在廊子底下,低声叮咛:“嫁了人,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自在。他若什么地方惹得你不高兴了就要明明白白跟他说出来,别让自己受委屈。”
十三微笑,道:“我娘总说,当人家的媳妇,受点委屈也是正常。你倒是第一个不教我忍的。”
“忍着做什么?日子是两个人过的,你忍着不说,他怎么知道?最后还是自己受罪。”莫依然牵着她的手,说道,“咱那不受窝囊气。”
十三掩口而笑,道:“五姐,你这心性,做个女子真是委屈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她们走到后院角门前。莫依然停下脚步,道:“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路上小心。”
十三的眼泪又忍不住了,道:“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五姐,你多保重,妹妹心里惦着你的。”
莫依然点点头:“你也是。以后遇见事了不要慌,凡事自己掂量着办。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往家里带个信儿。”
十三拭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快别哭了,眼泪最是没用的。”莫依然将帕子递到她手上,道,“明年初二你回门,咱们不就又能见到了么。”
十三擦干了眼泪,点头微笑。
“去吧。”
十三退后一步,敛裾行礼。继而起身,跨过那小小的角门。她倚着门最后一次回首,莫依然看着她,微微一笑。
十三走了,沿着那条小路,消失在前庭。而莫依然却只能送到这儿。就因为她是女眷,所以不能走出后堂,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亲自送自己的妹妹上车,不能亲眼看着她离去。就因为她是女眷,她无法和哥哥们一样,并肩站在莫府的大门前。
这就是她当年逃离这个地方的原因。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独自站在通往前庭的门前,那高高的门槛似是一座山峰,任她怎样都无法逾越。
当真无法逾越么?
她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第九十章 夜逃
阴天,不见月光。
莫府的大院中灯火通明,院墙夹道内,护院家丁往来不绝。远远地,一个女子挑灯而来。她披着侍女同制的月白色斗篷,兜帽垂下,遮住半张脸。
“什么人?”角门出巡逻的家丁高声喝问。
女子不惊不躲,踩着莲花碎步在角门前站定了,说道:“奴婢是含章院掌事大丫头翠儿。五小姐突然发了病,掌事夫人让请陆大夫。夫人手书在此,还请守卫大哥备辆车,再派两个人随奴婢同去。”
她说着,递上了朱漆桃木令,一并还有掌事赵夫人的字条,叩着应急的红章。手续一应俱全,家丁不疑有他,说道:“翠儿姑娘请稍等,我这就去备车。”
稍时,马车便已准备妥当。女子入坐车内,两个家丁坐在车前。马车从南门出,粼粼驶上正道。
长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人一马赫然出现,同马车并驾齐驱。长街狭窄,容不得车马并行。赶车的家丁急忙放慢速度,让骑马的人先走。
没想到那人也慢了下来。赶车的觉得奇怪,侧头看去,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继而胸口一凉,那长剑已然透胸而过。下一秒,他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根绳索凌空套住了另一个家丁的脖子,将他拽下马车。恍然间一个黑影闪过,再看去,已有一人端坐在车上,双手执着马缰。
骑马的人当先引路,驾车的人紧随其后,达达的马蹄声踏遍长街,一路向着城外奔去。
乌云散尽,月光下澈。
城外的丘陵上生着孤木,在月光中投下大片的暗影。马车缓缓停于树下,四周寂然无声。
隔着车帘,女子的声音含着笑意:“没想到几年不见,二哥的身手还是这么利索。”
话音刚落,一人挑帘而出。斗篷的兜帽摘下,露出鬟髻淡妆的容颜,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戚二爷亦摘下斗笠,道:“那是自然。”
莫依然笑道:“我还担心你听不懂我的暗语呢。”
“我若听不懂,这世上就没人听得懂了。”戚二爷说。
木西子急急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依然,先跟我们走。”
莫依然却是一摆手:“不急。”
“你还等什么?”木西子问。
莫依然转身,望着远处黑压压的清河城,淡淡说道:“我们现在是走不了的。莫家,没那么简单。”
话音刚落,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丘陵下赫然腾起一片火把,如同一条火龙从天而降,近在咫尺。脚步声越来越近,霎时间他们已被包围。戚二爷和木西子皆是一惊,四下相顾。莫依然却是微微一笑,道:“我等的人来了。”
火光四射,重重人墙包围而来。莫依然孑然立于火光之中,望着缓步走下车架的锦衣男子,道:“大哥。”
莫审言目光微冷,道:“五妹,你太任性了。”
“不任性,怎么能见识到如此场面呢?”莫依然环顾四周,薄唇一挑,道,“莫府三千家丁倾巢出动,来追我一个逃女。真是大手笔。”
莫审言沉声说道:“五妹,你已犯下大错。还不快跟我回去向父亲请罪!”
莫依然看着他,道:“大哥,你等着说这句话等了多久?”
莫审言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缓缓踱着步子向他走去,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有意出逃,故而特意放松警惕,让我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掌事夫人的令牌,顺顺利利出府。你处心积虑,不过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闹到眼前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名正言顺地治我的罪。莫府家规,女眷出逃,十年幽闭。大哥,你可真狠啊。”
莫审言眸光幽暗:“五妹,你不要妄测。”
“我有没有妄测,大哥心里最清楚不过。”她侧头看着他,淡淡说道,“其实大哥早就动过这个心思了。十五年前,你助我逃出莫府,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步。”
她缓缓走近她,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的存在到底对你有何危害,要如此机关算尽地设计于我?不过,就在几天前,我终于想明白了。”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双眸近在咫尺:“你不是恨我,而是怕我。你怕我终有一天会夺走你掌事大爷的权利。在你心里,早已把我当做一个男子,一个足以威胁你地位的嫡子,对不对?”
莫依然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敲人耳膜。火光明明灭灭,照得莫审言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女子,就应该守本分。”
莫依然挑唇一笑,道:“请教大哥,何谓本分?”
莫审言道:“只做好你该做的事,说你该说的话。其他的,容不得你不要插手。”
“我明白了。”她挑眉,说道,“可惜啊,我从来步子到什么叫本分。我只知道我想不想,从来不问我该不该。”
莫审言抿唇,道:“父亲真是惯坏了你。”
“是啊,父亲宠我。而你,是怕我。”莫依然淡淡笑着,说道:“你是怕极了我,怕我会把你比下去,怕到连跟我较量一番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利用我女子的身份来打压。大哥,你还没有比,就已经输了。”
莫审言看着她,说道:“五妹,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为女儿身。你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女人。”
莫依然扬声一笑,说道:“我倒要请教大哥,怎么做个女人。”
莫审言道:“十年幽闭,你有的是时间想清楚。”
莫依然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大哥招招高妙,妹妹佩服。”
她仰头看着他,说道:“但是,你还是有一点没算到。”
莫审言蹙眉:“什么?”
莫依然一笑:“你算错了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莫依然袖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贴在莫审言喉前,森然闪着白光。
“大爷!”左右家丁惊惧。
“都别动!”莫依然高声喝道。
“别动!”莫审言对左右家丁吩咐。他比莫依然高出一头,此时被她挟持,只能低着身子,“五妹,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莫依然挑眉一笑,道,“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就再闹大一些。”
她抬手一指旁边的一个家丁,高声道:“你!回府去报信,就说五小姐在城南如意酒馆摆了宴席,请老爷亲自来一趟。否则,你们就等着替大公子收尸吧。”
莫审言被她用剑抵着喉咙,声音暗哑,道:“你不敢。”
莫依然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大哥忘了十五年前那件事么?”
莫审言脸色微白,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那家丁被吓懵了,只是怔怔立在当地。莫依然蛾眉一蹙,高声喝道:“还不快去!”
家丁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第九十一章 长夜
清和城不大,城南酒馆不过那么几家,而如意酒馆是唯一一个不属于莫家的。莫依然看似随口一说,其实对这个选址已经下了几番心思。清和城从县衙到市井都遍布莫家的势力,她必须把隐患降到最低。更何况,她眼前的对手,比她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都要强大。李丞相、浑元、唐思贤都无法和这个人相提并论。因为,他是她的父亲。
酒馆大堂空空荡荡,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油灯昏暗,闪烁在黑暗中。两个人相对而坐,莫依然望着眼前的人,说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一直都想见你。”
莫依然看着他,淡淡说道:“你的胡子都白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声轻叹:“老了。”
“我从没想过你也会老,”她轻声说道。
老者微微一笑:“我也没想过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原本打算再等上五年呢。”
“这次回来,并非我的意愿。”莫依然道。
“老大还是太急躁。”老者淡淡说道,“不过,你也不该绑架你的亲哥哥。”
她低头一笑,道:“我只是想见您一面。我要走了,不能再等了。”
老者双目微眯:“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莫依然看着他,说道,“上次我连夜出逃,没能向父亲辞行,这十几年来,我心中一直不安。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今日拜别父亲,请准许女儿离家远行。”
“你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
“我知道你放不下什么。我可以派人替你完成剩下的事,你不用亲身犯险。”
莫依然看着他,道:“我的事我自己操心,不用别人替我收拾。”
老者看着她,道,“以我莫家的财力和身份,你想要什么,父亲都能给你。你若是真的喜欢那个摄政王,父亲自会想办法,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他。你又何必这么苦着自己?你是我的女儿,看着你这十几年刀光剑影,我心疼啊。”
“父亲,”她声音一抖,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女儿不孝,让您替我担心。可是,我自己的路,不想别人替我安排。”
莫依然望着他,说道:“父亲的心我明白。你是怕我吃苦,所以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妥善安稳地过一生。可是父亲想想,嫁了人就真的能安稳么?豪门大户,妻妾成群,凭着我们莫家的财力,我或许能做个正房嫡妻。运气好,生下一儿半女,指望着孩子给我养老送终。运气不好,无所出,就得和府里越来越多的姬妾争斗,直到年老色衰,被人弃置一旁。父亲,这便是你所谓的安稳么?我是您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你忍心看着我被关在朱门深户之内,每日费尽心机只为博得一个男人的宠幸,像个囚笼里的宠物一样卑贱地生存?您忍心看着我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中耗尽青春?父亲,我不甘心。我要谋国谋天下,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我要看尽九州大地,遍识四海英雄。我的心太大,不是一场婚嫁就能满足的。你给予我的才华和思虑足以掌控天地,不该只浪费在一个男人身上。”
室内寂寂,唯有灯影依然。
许久,老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
莫依然微笑,道:“以前我确实憎恶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外出这十多年,一直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渐渐的,我终于明白,世人敬重的是才学,畏惧的是权势,亲近的是豪情大义。拥有了这些,即便是女子,也不会被人轻视。其实,轻视我女儿身的,一直是我自己。”
老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看来,我是真的留不住你了。”
“请父亲原谅。”
老者叹了口气,道:“可是我莫家祖训,莫氏子孙,不得干政。你今日一去,便是从此和莫家断绝了关系。”
“父亲?!”莫依然一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老者微微闭上眼睛,道:“走出了这个大门,你便不再是我莫家子孙。”
莫依然看着他,忽而眸光一闪,道:“父亲,我本来就不是莫家子孙啊。”
老者睁开眼睛。
她笑着,淡淡说道:“我不是您的儿子,也不是您的孙子。我是您的女儿。咱们老祖宗有说过,莫家女儿不能干政么?”
浑浊的双眸一亮。父女二人对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老者点头,道:“去吧,你非池中物,必不肯困居闺阁。出去有一番作为,让世人看看,我莫家的女儿胜过天下男子千万。”
莫依然起身,敛裾下拜,道:“女儿拜别父亲。”
“去吧,自己小心些。”
莫依然站起身,后退两步,转身走出大堂。刚到门边,却听身后问道:“对了,你大哥在哪儿?”
莫依然一笑,转身说道:“我那两位朋友已经送他回去了。”
老者一笑,点了点头。
莫依然道:“请父亲替我谢谢大哥。”
说完,她转身走出大门。
以莫审言的功夫,不会让她用一把匕首轻易制服。他是同她一起演了出戏,她得到她想要的自由,他也保住他掌事的地位,皆大欢喜。
“你们莫家人真可怕。”出城的路上,木西子高声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兄妹俩如此动心机耍手段,你们家还有一点人情味么?”
莫依然微笑,道:“其实大哥是很疼我的。他不说,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想得清楚。都是聪明人,何必废话。”
戚二爷说道:“那‘十五年前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我看一说这个,莫审言立刻就老实了。”
“这个啊,”莫依然干笑一声,“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戚二爷和木西子对视一眼,道:“快说!”
“我……杀过人。”
“这不稀奇。”戚二爷道。
“你杀谁了?”木西子问。
“我父亲的小妾。”
“啊?”西子一惊。
“两个。”莫依然说。
戚二爷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跑出来的?”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是当着我父亲的面杀的,所以……”
木西子脸都青了:“你是怎么杀的?”
莫依然说:“就用剑啊。当时拿的我大哥的剑。”
四下沉默。许久,戚二爷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莫依然道:“那年,我十三岁吧。”
一阵阴风。木西子咽了口口水,道:“怪不得。我要是莫审言,我比他还老实。”
第九十二章 含情
由清河城往西,经淮水上虞江。一入虞江,就彻底进入了戚二爷的地盘。
竹楼临江,下有渔船往来。偶尔传来几声渔歌号子,伴着粼粼的水声。
“真美。”莫依然站在小楼高处,倚着栏杆。夕阳余晖洒在江面上,一道炫目的光彩。
“是很美。”戚二爷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瑟瑟的江面,道,“你太久没回来了。”
莫依然望着远处,道:“一切都没有变。”
戚二爷沉声道:“什么都不会变的。只要你回来。”
莫依然侧目看他,道:“二哥,你是有话要说吧?”
戚二爷神情一滞,道:“我能有什么话?”
她浅笑,道:“咱们同行这么多年,彼此已经太熟悉了。我看你今天,有点奇怪。”
“是吗?奇怪么?哪儿奇怪?我怎么不觉得?”戚二爷眸光闪烁,瞥见莫依然含笑的双眼,终于闭口不言。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站着,许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沉声说道:“莫依然,我有话跟你说。”
莫依然微笑看着他,道:“你说。”
他来回踱着步子,蹙眉看她,说道:“莫依然,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她点头:“很好,特别好。”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莫依然看着他,道:“因为……我们是莫逆之交?”
戚二爷后退一步,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着。莫依然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久,他忽然顿住步子,说道:“莫逆之交不是这么好的。我……我对你……咱俩……你明白?”
她含笑望着他,说:“我明白。”
戚二爷蹙眉:“你明白什么?”
她低头,说道:“你喜欢我。”
戚二爷浑身一紧,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轻声道:“那……那你……你觉得……”
莫依然抬头看他,眸光坦荡,道:“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已经有牧臣了。”
戚二爷面色一暗:“牧臣?”
她轻声道:“摄政王,赵康。你见过他的。”
“原来是他。”戚二爷双眉紧蹙,望着她的眼睛闪着暗沉的光芒,“依然,你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莫依然仰头看着他,说道:“没有。二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比你更懂我。”
“那为什么是他?”
莫依然侧头,望着远处渺然的江水,说道:“其实,我也说不出了理由。或许,就是时机吧。他在我十四岁那年出现,圆了我少女情怀中最绮丽的梦;十九岁,我孤身进入朝堂,他是我第一个对手,更是我仕途的导师;在我身陷官场斗争时,他是值得我信赖的同盟;在我苦闷夜行时,他是我沉默的良伴。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官场厮杀,权谋斗争。就在我萌生退意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承诺。”她转过头,目光灼灼,说道,“所以,我不能放弃他。这一生一世,非他不可。”
戚二爷的眸光渐渐暗淡,许久,方才扯唇一笑,道:“原来,我是输在了时机上。如果,如果这些年是我……”
“二哥,有些事是不可能去计划的,”她望着他,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加倍小心,珍惜那个对的人。”
“你说得对。”戚二爷转身,避过她的目光。
莫依然轻叹一口气,抬手覆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说道:“二哥,你我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这个世界上能有几对男女向我们一样,相互喜欢,坦坦荡荡。”
他转过身,眸光一闪,忽然把她拥入怀中。
戚二爷的声音近在耳畔:“依然,下辈子,我绝对不会再错过你。我立言于此,天地可鉴。”
她轻轻环着他,说道:“下辈子,你若托生个女儿身,我必娶你为妻。”
“哦?”戚二爷退后一步,看着她,笑道,“如果,你也是个女儿身呢?”
莫依然一笑:“照娶不误。我这辈子不也娶了两个老婆么?”
戚二爷哈哈大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下辈子我可非你不嫁。”
莫依然浅笑:“我亦非你不娶。”
他看着她,说道:“好,那么今生今世,我就好好做你的二哥。”
莫依然看着他,拿得起放得下,所谓英雄,便是如此。
“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木西子从屋内探出头来。
戚二爷挠挠鼻子,笑道:“我们正聊下辈子的事呢。”
木西子眼皮一翻:“我说你俩还真闲。这辈子都操心不完,还说下辈子。快进来吧,饭菜准备好了。”
莫依然一笑,道:“二哥,走吧。”
“走走走,吃饭要紧。”戚二爷笑着。
莫依然走入房中,他却慢了一步,转身回首。远处,夕阳渐没,就如同他的笑容,灰败在刹那间。
“二哥,干嘛呢,吃饭啦!”屋内传来叫嚷声。
“来了!”他应了一声,笑呵呵地走入房中。
含情慷慨谢婵娟,
江上芙蓉各自怜。
别有法门弥阙陷,
杜陵兄妹亦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