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部署
今日木西子亲自下厨,桌上四菜一汤,香味四溢。莫依然夹了口菜,说道:“好吃好吃。西子,你的手艺可不输月儿啊。”
木西子分筷子给戚二爷,说道:“我哪敢跟你家杜月比。等回去了再让她做给你吃吧。”
莫依然放下筷子,略一沉吟,说道:“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木西子和戚二爷对视一眼:“什么事啊?”
莫依然道:“我,不打算回豫章。”
“为什么?!”木西子一惊。
莫依然看着她,说道:“这,就要从木子清之死说起。”
木西子低眉,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我哥哥是为国捐躯,不辱我木家声名。”
“没这么简单,”莫依然双目微眯,说道,“我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
“什么?”木西子问道。
莫依然说:“你知道尘风关的守将,卓将军么?”
木西子点头:“知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当年就是他随我父亲收复的尘风关,镇守关口已有二十年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可信么?”莫依然问。
“父亲对他多有赞誉,”木西子道,“想来,如果不可信,也不会让他镇守如此险隘。”
莫依然蹙眉:“如果他没有说谎,那木子清的死可就复杂了。”
木西子急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莫依然说:“我出使时路过尘风关,和卓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两国刚刚停战,大军回撤不过一月,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她看着在座两人,说道,“大军回撤之后,原来的军营驻扎之地开始有野草生长,遍布整个营地。但是,营地中却有一个地方,寸草不生。卓将军亲自查看,又对比了军营地图,发现,那正是主将营帐所在。”
莫依然继续说道:“卓将军还曾提起,最后一场大战时木子清虽然受了伤,却并非致命的重伤,只是一直血流不止……”
“胡铃草。”戚二爷突然说道。
莫依然一笑,说道:“这也正是我所想。”
木西子蹙眉:“什么意思?”
莫依然道:“胡铃草是生长在西域的一种草药,它所出没之地寸草不生。将它研成粉末撒在伤口上,会阻止伤口愈合。”莫依然看着她,道,“木子清的营帐下没有野草,再加上卓将军对他伤情的描述,我怀疑,有人对他用了胡铃草。”
“就是说,我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木西子沉声说道。
莫依然点点头。
“是谁?”木西子问。
“我还不能确定,”莫依然道,“还记得当年咱们两个夜奔朔国王庭,在呼伦草原上曾经遇袭么?那个时候我就在怀疑,军中有细作。”
木西子眸光紊乱,道:“我哥哥是被人害死的……”
“西子,我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莫依然道。
木西子看着她,说:“谁?”
莫依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不可能!”木西子道,“怎么会是他?他和我哥哥可是……”
“越是这样,就越值得怀疑。”莫依然缓缓说道,“所以,你要回豫章去。你要仔仔细细地调查他,把他揪出来。”
木西子双手冰凉,道:“如果,真是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不要轻举妄动。”莫依然道,“他的命,怎么能和木子清相提并论?”
木西子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做?”
莫依然道:“一旦有了切实的证据就立刻通知我。我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木西子点头:“我明白了。”
“记住,要有切实的证据。别被你自己的主管左右。”莫依然道。
“我懂。”木西子说,“你呢,你打算去哪儿?”
莫依然喝了一口酒,道:“望国。”
戚二爷看着她,道:“你怀疑,那个细作跟望国有关系?”
莫依然点头:“当年我们在呼伦草原遇袭,刺客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和朔国打成停战协议。试想,我们和朔国开战,对谁最有利?这一次毒害我军中大将,其目的更加明显。我认为,细作的来源就是望国。”
木西子看着她,道:“你可有计划?”
莫依然一笑:“必须有。”
她说着,将桌上的几盘菜排开,以酒杯作人,说道:“一条线,分两头摸索。西子,我要你秘密回到豫章。你到了豫章之后就去见杜月,将这封信交给她。”莫依然说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记住,只能给她。我还活着的消息绝不能走漏。”
“明白。”木西子道。
莫依然说:“我么,就去望国。看看能不能从这边摸到什么线索。”
木西子忽然一拍脑门,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有个事想告诉你。”
“怎么?”莫依然道。
木西子压低声音,说:“还记得你在望国驿馆时,曾说过有人跟着你么?”
莫依然眉头微蹙:“你知道那人是谁?”
“我也只是猜测,”木西子说,“我在望国住了两年,曾经遇到过一位故人。”
“谁?”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木西子微微一笑,“顾全成。”
这个名字,几乎在莫依然的记忆里消失了。
“顾全成?就是当年我们在朔国王庭遇到的那个,浑元的幕僚,顾全成?”莫依然问。
“正是,”木西子道。
莫依然眸光闪烁,心下已然百转千回:他不是当时浑元兵变的时候失踪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望国?
“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怎么遇见他的?”莫依然问。
“是偶然碰见的。他说他来望国看朋友。”木西子说道。
“他在望国没朋友。除非……”莫依然咬唇,说道,“眼下我有两种猜测。第一,顾全成是望国派在朔国的细作。他的身份被浑元发现了,所以趁着兵变逃回了望国;第二,他是浑元的心腹,来望国,是带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木西子点头。
“如果是第一种,那就好办了。找出顾全成就等于找出了军中细作。可如果是第二种……”莫依然双眸微眯,“如果,他是被浑元秘密派来望国。那朔国和望国肯能已经达成了某种协定。对我虞国,大大不利。”
莫依然陡然提高声音,道:“西子,你马上回豫章,提醒摄政王加强戒备,提高警惕。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木西子点点头,道:“好。那,要不要告诉王爷,你还活着?”
莫依然一顿,继而缓缓摇了摇头:“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去望国。”
“可是,王爷他……”木西子欲言又止,“我见过他一次,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一个空架子。依然,你忍心么?”
“别说了。”莫依然双手撑头,声音有些颤抖,“大事要紧。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总有团聚的一天。”
木西子轻声一叹:“但愿吧。”
莫依然深吸一口气,道:“二哥,你这儿可有纸笔?”
“有。”戚二爷唤人捧来笔墨纸砚。莫依然执笔,写下几行墨迹。
她双手将纸捧到木西子面前,道:“烦请将这个一并交给杜月。”
木西子点头:“好。”
莫依然道:“你如果有急事要联系我,就去找杜月。她知道该怎么找到我。”
“明白。”木西子将书信收起,道,“我即刻出发。依然,你也保重。”
第九十四章 出关
一场冷雨,又是一个冬天。
这个冬日阴暗而寒冷,整个豫章城都笼罩在一片寡淡的色泽中。摄政王府门前挂着两个白纸灯笼,惨白的光在夜雨中飘忽不定。一顶小轿在王府正门前停下,即刻有仆役上来撑伞。轿帘一挑,一个戴着黑纱帷帽的女子走下轿子,对仆役吩咐道:“烦请通报王爷,镇国公府杜月来访。”
青纱罩灯,室内一片明亮。赵康独自站在窗前,身后的桌案上堆满了各处的奏章。
“王爷忙着?”杜月缓步走入书房大门。
赵康挥手屏退仆役,说道:“月夫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其实也没什么事。”杜月道,“奴新谱了首曲子,听说王爷好风雅,想请王爷品评品评。”
赵康略一低头,道:“月夫人。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请回吧。”
“王爷。”杜月说道,“这首曲子是我在梦中听人唱的,醒来时记忆犹深。我想,王爷也一定想听。”
赵康看着她,许久,方才说道:“也好。就请月夫人唱来吧。”杜月抱着琵琶坐下,转轴拨弦。她仍旧戴着帷帽,重重的黑丝垂下来,遮住她的脸。丝弦调定,她开口唱道:
去国三千里。
勘明月,云遮雾蔽,只言难续。
晓来空梦枕衾寒,又隔霖铃雨。
开窗也,鸿雁不至。
纵得家书十四行,悻悻然,没个人堪寄。
漫嗟然,空悲戚。
万事得来终不易。
且伶仃,悲欢缘续,苦乐相抵。
我自孑孑餐风露,任它一蓑烟雨。
再休问,归期何拟。
怕得流年悲白发,猛回头,一场空欢喜。
榴花尽,北风起。
他看着她,恍然间又是那个女子隔着珠帘,淡淡唱着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依然,是你吧。纵使我如何思念,你都不来入梦。你自风餐露宿,却不让我问一句归期。自你离去,我早已经白了头,又何来欢喜?你也看到这石榴花败尽,一如这清冷悲戚的冬季。枕寒衾冷,你是否同样思念我,就像我思念你。
“王爷。”杜月站起身,道,“曲子我唱完了。想必,您也听懂了。”
他看着她,缓缓点头,道:“懂了。”
“那,奴家就告退了。”杜月敛裙一礼,俯身退下。
赵康独自走到窗边,望着这濛濛夜雨。
依然,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好自珍重,夜夜等着你的魂魄归来。
然而,我却不知道归期。
莫依然独自站在窗边,抬头望着一轮明月。这边关月色,总是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依然,还不睡?”戚二爷走进门来。
“睡不着。”莫依然转过身,道,“明天就进戈壁了。我这个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戚二爷笑道:“得了,别担心了,咱们是跟着商队走,出不了什么事。”
莫依然轻声道:“希望吧。”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通报:“两位,歇了么?”
戚二爷道:“是商队管事的。”
莫依然点点头。
“进来吧。”戚二爷高声道。
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对着他们点头,道:“这位爷,姑娘,我们东家求见。”
莫依然蹙眉:“是我们随行的银子交的不够么?”
“不不,您银子足够。我们东家就是想见见二位。”管事的说道。
“没这个必要。”莫依然道。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五妹,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房门被推开,一人锦袍高帽,负手而入,对着她微微一笑。
莫依然挑眉:“三哥。”
没想到,竟是跟着自家的商队。
房内三人围坐一桌。莫依然喝着茶,说道:“怎么,三哥又想把我装进木箱子里带走么?”
莫审行呵呵笑道:“五妹,你也太记仇了。我这次是来帮你的。”
莫依然挑眉:“帮我?”
莫审行点点头:“我听说你要去望国。”
莫依然一笑:“三哥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他不是灵通,而是一直在暗中跟着她。莫审行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久在望国行商,望国风土人情没人比我更熟悉。你若想在望国行事,我可以帮你。”
莫依然双目微眯,道:“你打算怎么帮我?”
莫审行道:“我是望国最大的盐茶商,和我做生意的都是王公贵族。还用我再往下说么?”
莫依然道:“再请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莫审行看着她,道:“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太多。我就知道你会问,所以准备了三个理由。”
“说来听听。”
“第一,你是我妹妹,我能帮你自然要帮。”莫审行道。
莫依然挑眉:“说说第二个。”
莫审行道:“第二,父亲派我来的。他说要是你有半点闪失,就打断我的狗腿。”
莫依然含笑,道:“第三个呢?”
莫审行道:“第三,也是我的条件。”他低下身,道,“我帮你完成你的计划,你帮我拿下望国盐茶丝绸的垄断权。”
莫依然侧目,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有什么计划?”
莫审行一笑,道:“五妹,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的行事,我再清楚不过。”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三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莫审行笑道。
“既然如此,二哥,”莫依然转向戚二爷,道,“你就不用跟我去望国了。”
戚二爷一愣,道:“莫依然你不是吧?看见亲哥你就不要我这个干的了?找着下家你就要甩了上家?过河你就要拆桥啊?”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莫依然道,“你在望国也是人生地不熟,帮不了我什么。可是你在虞国就不一样。整个虞江都是你说了算。我要你留在这儿,帮我把守半个虞国。”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戚二爷往椅子上一坐,不看她。
莫依然一笑,道:“另外,你还要帮我传信。西子的信传到杜月手里,杜月就会联系你。只有你才能找到我。否则,我可就真的跟虞国断了联系。”
戚二爷看着她,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好啊你莫依然,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跟你出关,你早就安排好了。”
她一笑:“算是吧。”
戚二爷斜眼看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肯定听你的安排?”
莫依然道:“二哥不是听我的。我只是把厉害讲明白,相信二哥会这么做。”
戚二爷重重叹了口气:“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莫依然笑道:“那这辈子算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并还。”
第九十五章 故人
望国,雅格。
大街上一如往日,人群熙熙攘攘,左右商铺林立。太阳高高地照着,望国的冬季一如春日般温暖。一家店铺门前围了许多人,不时有喧闹争吵声传出,引得更多路人驻足围观。
店铺门前被人群围出一块空地,空地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几碗清水。桌案旁站着一个红布包头的年轻人,高鼻深目,是望国人的相貌。他面前的女子一身暗紫色襦裙,正侧目看着他。
“小兄弟,你说这罐盐是从我莫家店铺买的?”女子问。
“正是,我刚刚才买了回家,往锅里一放,全是沙子!”那年轻人说道。
“当真?”女子问。
年轻人直着脖子说道:“你不信,放进水里验一验啊!”
女子一笑,道:“我自然会验的。只是,我想再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把话说清楚,还来得及。”
年轻人怔了怔,随即说道:“你少吓唬人了。别以为你莫家生意大就能欺负人。有本事你就当着大家的面验验你的盐!”
女子点点头,道:“好,有胆量。来人,验!”
“是!”
店铺伙计走上来,刚要碰盐罐子,却被年轻人喝住:“慢着!你若是耍手段怎么办!”
女子侧目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我来。”年轻人说。
女子点头:“请吧。”
那年轻人走到桌前,拿起竹勺子舀了一勺盐,散进装着清水的碗中。只一刻,盐粒溶解,深深浅浅的颗粒沉在碗底。
“看啊!大伙都来看!这就是莫家所谓的精盐!”年轻人捧着碗走到人们面前,人群中立刻传出阵阵的私语声。
忽然“砰”的一声,瓷器碎裂。众人一惊,只见女子将盐罐子打碎,低身翻看着瓷器碎片。
她垫着手绢,轻轻捏起罐底的碎片,说道:“小兄弟,你说这盐是你今日买的?”
“对!刚买不久,第一次用就弄了一锅沙子。”
女子转身,对伙计吩咐道:“去柜台上随便拿几罐盐来。”
“是。”伙计转身回了店铺,不一会儿就捧着四五罐盐走了出来,一一摆在桌上。
女子走到桌前,拿起一罐,又是“砰”的一声,白色粉末四散飞舞。人群窃窃私语。这女子莫不是疯了?那年轻人也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女子低身,将碎片拾起,道:“各位,这一罐是我们今日新上的货。大家可以看到,罐子底部,刻着我们莫家的标记。”
她说着将碎片举起,果然,地步有一个小小的“莫”字。
“这个,是这位小兄弟带来的。”女子将右手的碎片举起,道,“诸位请看,什么都没有。”
女子转身看着那年轻人,道:“今日柜台上得货都是新到,个个罐底都刻着我们莫家的标志。敢问小兄弟,你既然是今天刚买的盐,为什么罐底没有这个标志呢?”
“我……”年轻人神色一变,继而说道,“我记错了。我是昨天买的,今天才拿过来。”
“是么,”女子一笑,道,“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真的。这一批货从三天前就开始卖了。你就算是前天买的,也该有标志啊。”
“这……”年轻人后退一步。
女子步步逼近,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坏我家生意?”
年轻人再退一步,拔腿就跑。
“抓住他!”女子一声令下。立时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冲上去,将那年轻人死死按住。
女子插着腰,说道:“拖下去先打一顿,然后送去见官!”
“是!”
女子转身,对着人群说道:“诸位,方才是有人故意坏我声誉。我莫家的盐从不掺杂,诸位请看。”她说着,从刚才打碎的半罐盐中舀出一勺,散入清水中。盐粒立时溶解,水清澈如初。
女子端着碗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我莫家是望国最大的盐商,绝不掺杂。大家莫受小人的蒙蔽。”
女子高声道:“今日承蒙众位捧场。伙计,取出新盐,每人一罐,让大家带回去尝尝。”
“好。”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老哥,这姑娘是哪位啊?”人群里,一个男子小声问身边的人。
“你还不知道?听说是莫家的小姐,莫审行的妹妹。”
“怪不得。真厉害。”
“可不是。听说莫审行把一般的生意都交给她管了。莫家人,能不厉害么。”
人们领了盐,纷纷散去。街对面停着一辆车架,锦缎的窗帘半开,车内人说道:“来人。”
穿着翘头靴的仆役走到窗根底下:“大人,您吩咐。”
车内人说道:“去弄清楚刚才那女子的来历。越快越好。”
“是。”
一声鞭响,车架缓缓向前。
是她吗?不会,她明明已经死了。可是,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难道,她没有死?
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握紧。如果真的是她,那么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她离开。
第九十六章 相逢
日光悠远,廊子底下摆着水晶棋盘,玉制黑白棋子不带一丝杂色,握在掌中,沁凉入心。
一颗黑子在她指尖旋转,继而轻轻落在棋盘中。莫依然望着棋盘,说道:“有什么消息没有?”
莫审言低头看棋,说道:“昨天敖牧府上来人,进了十几罐的西湖龙井。”
莫依然蹙眉:“他以前买过吗?”
莫审言道:“这是第一次。”
莫依然挑眉,说道:“看来,是要招呼客人了。而且极有可能是虞国的客人。”
“是啊,”莫审言轻轻落子,道,“要不要我派人去看看?”
莫依然拾起一颗棋子,道:“不必。该来的总会来。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走好我们自己的步数。”
莫审言道:“颉利府的盐茶是每月月中才进。现在刚刚月初。”
“不能再等了。咱们,得给他创造机会。”她说着,轻轻落子,道:“三哥,该你了。”
望国的冬天没有雪,若是不看月份,真以为春日已经到了。几匹马拉着货车缓缓走在大路上,队列最前,四个仆役抬着一张步辇。撵上女子一身朱红色罗裙,正悠悠扇着纨扇。
步辇下,伙计小步跟着,说道:“小姐,下面一家是颉利府,自会有管家来接货。您看您是不是找个地方歇着,等小的们上完了货再来报您?”
莫依然瞥他一眼,道:“往常三爷在的时候都是怎么来的?”伙计说道:“往常都是爷亲自送去。不过现在爷出城了,您又是小姐,想他颉利府也不会挑理。”
“不想让人挑理,就别给人挑理的机会。”她纨扇一摆,道,“别废话了。走吧。”
步辇缓缓停下。颉利府侧门已经大开,早有卸货的仆役侯在门前。管家从大门内迎出来,笑道:“莫家真是守时啊。”
伙计点头笑道:“您老人家安好。”他退一步,侧身道:“给您引荐,这是我们家小姐。今天东家不在,小姐亲自押货来。”
管家上前一步,躬身道:“请小姐的安。”
“管家老爷太客气了,”莫依然笑着,说道,“这个月货都到了,还是按往常的惯例,您老人家点点吧。”
“嗨,这还有什么可点的?跟莫家做生意我放心。”老头说道,“您看着大热天的还让小姐亲自跑一趟。不然,请小姐进屋喝杯茶?”
莫依然笑道:“管家太客气了。不麻烦了,我们这就走。”
“小姐留步,”管家撑着小脸,说道,“我刚才想起来,上个月的银子还没结呢。若是等着东家回来,不知道又到什么时候了。今天正好小姐在,不然咱一块进去对对帐,把银子结了?”
话说道这份上,自然没有再推辞的道理。莫依然点头:“好,请管家老爷带路吧。”
低矮的白石房舍,剪裁精致的花圃,一条小路穿过,直达内院中庭。颉利府,一如她走时那样,一点都没有变。
管家引着她在侧厅落座,穿着轻纱的侍女捧上奶茶,莫依然一闻到这个味道就蹙了眉,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杯子推得远些。房屋内摆设简单却不失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字,游龙走笔,颇得褚遂良的神韵。正对着的墙上还有一幅画,画中是一个女子,一身月白锦缎襦裙,衬得肤如凝脂,眸若星辰。一头乌发挽作坠马髻,斜簪着一支紫玉钗,钗头两个玉坠子琳琅垂在耳畔。莫依然蛾眉微蹙,这画中的人,眉目依稀有她的影子。
此时,管家捧着账簿走进来,笑脸说道:“莫小姐,您请看,这是这一季的账本,进的货,差的银子都在这里面了。您查查,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去账房支银子。”
莫依然一笑,道:“不用查了。莫家和颉利府常来常往,还怕会亏银子不成?管家老爷费心,咱直接去账房吧。”
管家点头,笑道:“小姐爽利,那就这么着。要是有了问题,您尽管让派人来说一声,我们补上便是。”
莫依然笑道:“要是给多了,我可不管退。”
管家抬头,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管家的目光越过莫依然,落在身后那副画像上,说道:“哎呦呦,我说怎么总看着小姐眼熟呢,可不就跟这画里的人一样呢。小姐该不是就是从这画里走出来的吧?”
莫依然淡淡笑道:“我若是画里出来的,颉利府可就又剩了一笔银子。”
管家哈哈大笑,道:“账房就在后堂,小姐请。”
“请。”
裙裾扫过高高的门槛,脚步声渐行渐远。室内暗门一开,唐思贤缓步走出来。
是她,真的是她,莫依然。
她没有死,她回来了。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她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费尽心机,几经得失,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的话么?
他微微一笑,咱们走着瞧。
第九十七章 顾全成
莫依然走出颉利府大门,侧头望着矮墙内的所在,微微一笑。是啊,我们走着瞧。
商队走完了各个王公大户,完成每月例行供货,转回莫家总铺。步辇缓缓停下,莫依然的脚刚一落地,就见掌事匆匆迎出来:“五小姐,堂内有人求见。”
“什么人?”莫依然问,“望人?虞人?波斯人?”
掌事的眉间两道皱纹:“这……说不好。”
莫依然双眉微蹙。掌事的见多识广,常年跟各地商旅做生意,是哪里的人,不用开口说话,他就能看出来。今日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掌事都含糊了?
莫依然提群走入大门。堂内光线昏暗,猛一进来双目难以适应,晃了一会儿方才看清楚。正对着房门是掌事柜台,柜台后的架子上摆满了花鸟绘白瓷的茶叶罐子,一层一层通到天上去,闪着冷泠泠的光。柜台旁靠墙摆着一张原木方桌,两张圈椅。来人就坐在圈椅上,背对着大门,看不清样貌。
掌事的一直跟在莫依然身边,见她点了点头,便走上前去,对那人说道:“这位爷,我们小姐回来了。”
那人缓缓放下茶杯,起身,回头。莫依然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顾全成。他微微一笑,道:“莫贤弟,真是好久不见啊。”
莫依然心里虽惊,面上却依旧平静:“顾大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堂内说话不方便,莫依然便同他上了车,往城东巷子里一处酒馆坐了下来。这酒馆是莫审行私下的产业,少有人知,从掌柜的道跑堂的小二都是熟人熟脸。莫依然的算盘是,这顾全成来得突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背景,有或者带着什么目的。在自家的地盘上摊牌,别管实力如何,反正心里踏实些。
两人上了二楼雅座,小二捧上清茶凉菜。莫依然和顾全成相对坐着,直到小二退出门外,包厢的门紧紧关上,都未发一语。许久,顾全成哈哈一笑,道:“眼下是不能叫莫贤弟了。该称贤妹才是。”
顾全成是虞国人,眼下说着望国话,却带着浓重的朔国口音。怪不得掌事看不出来。
莫依然亦是低头一笑,道:“称谓而已,顾大哥不必挂怀。”
顾全成提壶倒酒,道:“咱们得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有,”莫依然一笑,“顾大哥可是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精神。”
顾全成笑道:“受用了,受用了。不过这十年贤妹可没闲着啊,老哥哥我可是听着你的丰功伟绩过来的。”
顾全成掰着手指头,历数道:“状元、驸马、丞相、镇国公。这才十年,就从市井小民一跃登天,位同三公。自大虞建国以来,未曾有一人获得如此殊荣。老哥哥我心里也是佩服,佩服得很啊。”
莫依然浅笑:“瞎胡闹罢了。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大哥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顾全成笑道:“贤妹谦逊,难得。有件事,我一直想向贤妹请教。”
莫依然道:“什么事?”
顾全成向前倾了身子,道:“贤妹一路官运亨通,位极人臣,为何要在最风光时急流勇退?大虞朝堂内,赵继沉稳缜密,沈老头思虑深远,摄政王更是城府极深,机谋达练。你是如何骗过这满朝文武,造成丞相假死之相?”
莫依然举杯喝茶,心下已是百转千回。看来顾全成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莫家的安排,他以为,丞相假死,也在她的计划之中。莫依然心下渐渐明朗,敌不动我不动,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顾大哥问得好。”她放下茶杯,双目微澜,看着他,“想必,你心里已有猜测了吧。”
顾全成道:“猜测总归是猜测,不知贤妹可愿开诚布公?”
莫依然一笑:“我们来玩儿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顾全成问。
莫依然看着他,道:“一问一答,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全成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道:“好,一问一答,互不吃亏。”
莫依然微笑,道:“大哥先请吧。”
顾全成问道:“莫审行真的是你哥哥?”
“是,亲哥哥,同父异母。”莫依然道。
顾全成点点头。
“该我了,”莫依然说,“你在望国,浑元可知道?”
“知道。”顾全成道。
“是他派你来的。”莫依然道。
“是。”顾全成又问,“你为何放弃丞相之位?又为何来望国?”
莫依然道:“虞国水深,我放弃相位,实为自保。来望国实属迫不得已。只因前番锋芒太露,大虞之内,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莫依然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可是住在敖牧府上?”
“是。我是敖牧府的太师。”顾全成答。
“顾大哥,你可真是喜欢给王子当老师啊。”莫依然浅笑,“不论是朔国的,还是望国的,都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顾全成不理她的调笑,问道:“你和颉利唐思贤是什么关系?”
莫依然喝着茶,道:“旧相识。我们很久以前曾见过一面,上次又在谈判桌上遇到,也算是有些缘分吧。”
顾全成双目微眯。
莫依然问道:“当年浑元王子政变时,你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十年,今日终于问了出来。
顾全成道:“我来了望国。”
莫依然点点头。
顾全成问:“颉利可曾认出你?他可知道你就是大虞丞相?”
莫依然一笑,道:“不过换了套衣服而已,瞒不了人的。”
“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着他,缓缓问道,“你到底是虞国人,还是朔国人?”
顾全成看着她,眉梢微动。
莫依然仰头,往椅子背上一靠,说道:“不必说了,我已经都明白了。”
第九十八章 谋定
送走了顾全成,莫依然独自立在窗边。今日的相遇让她生出些不安来。她在心里将刚才的问题飞速过了一遍,心下渐渐明朗起来。
顾全成离开朔国来到望国,浑元是知道的。这就说明顾全成是带着某种目的,而且结果一定是对朔国有利的。有或者,顾全成根本就是浑元王子派来望国的。他到望国的时间是十年前,那个时候虞国和朔国刚刚签订了停战协定,双方约定三十年不动刀兵。
那么,浑元王子想从望国得到什么呢?又是什么让他筹谋了十年,至今未得?这就要从顾全成的行踪来判断了。他现在是敖牧府的太师,就是望国太子的老师。望国太子又领百官事宜,那他岂不是直接影响着储君和丞相?他费尽心机进入如此核心的位置,到底想得到什么?
莫依然心头忽然一紧:难道,事情真如她前番猜测那样?可那终归只是猜测,没有凭证。
可是总该有些蛛丝马迹才对。莫依然靠在窗前,闭目沉思。刚才的对话中,顾全成曾屡次问到颉利唐思贤。如此看来,他和唐思贤并非一条心,甚至还有所忌惮。难道唐思贤握着他什么把柄?看来问题的关键还在唐思贤身上。
莫依然倚窗而立,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唐思贤是躲不过的。所幸,她的第一步棋没有走错。
莫审行回到雅格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一并带回的还有七八车盐茶丝绸。大门前伙计们吆喝着卸货入库,后堂,莫依然沏了一壶清茶,两人闲话家常。
“这次走虞江,遇见了戚二爷。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莫审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莫依然接过,将竹筒的盖子拧开,倒出信笺。
彩色薛涛笺自己婉约,莫依然一喜:“是月儿?”
莫审行道:“我不知道啊。戚二爷只说挺重要的,让我亲手交给你。”
莫依然将信笺展开,一目十行。读到末尾处,不禁蹙了眉头。
“怎么了?”莫审行问。
“朝堂出乱子了。”莫依然说,“有臣子联名,请皇上禅位摄政王。”
莫审行说道:“这不是好事么?反正现在摄政王也和皇帝没什么区别了。”
莫依然摇摇头:“时机不对。”
莫审行也摇摇头:“不明白。”
莫依然将信笺收起,说道:“所谓禅让,一般有两种情况。第一,就是皇帝重病时或临终前将皇位传给有功之臣,而非太子。这种禅让通常以辅政为名,其实是将实权转移。到最后要么辅政大臣正式登基称帝,要么太子长大夺权;第二,就是国家发生了某种重大事件,比如战争,又或者皇族内部的崩溃,皇帝不得不将皇位禅让给旁人。这个,用不着我举例子吧?”
莫审行一笑,点点头。
莫依然继续说道:“可是眼下这个情况,皇帝既非病重,国家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在这个时候忽然禅让,皇位变动,只会引发一个结果。”
“什么?”莫审行问。
莫依然沉声说道:“皇位变动,在朝人心惶惶,在野流言四起,社稷不稳。于内,极有可能让乱党有机可乘,爆发动乱。于外,更给了四邻入侵的机会。”
“那怎么办?”莫审行问。
莫依然道:“我现在写一封信,你派人交给戚二爷,让他带给杜月。其中利害,希望牧臣和赵继能看明白。”
莫审行愣了愣,道:“我就把这个给戚二爷就行了是吧?”
“嗯。”莫依然说着,仍在沉思中。
莫审行点点头,后面那几个人名他是真没记住。
突然,莫依然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浑元在策划什么了!虞国,他一直没有放弃吞并虞国的野心。”
“浑元王?那个朔国国王?”莫审行问。
莫依然没理他,眸光暗沉,自言自语道:“十年前他一边签订停战协定,一边派顾全成来了望国。望国和他攻打虞国的计划肯定有关系。现在万事俱备,他就要开始动手了。第一步,就是从内部重创虞国。”
眼下最需要弄清楚的,就是他到底和望国达成了怎样的盟约。望国是会袖手旁观,还是跟朔国一起进攻虞国?
莫依然猛然抬起头,道:“三哥,你得帮我。”
“没问题。怎么帮你?”莫审行问。
莫依然道:“望国的一切对外事宜,都要经过颉利之手。我要你帮我进入颉利府。”
莫审行一愣,道:“你和那颉利不是旧相识么?进他的府,易如反掌吧。”
莫依然摇摇头:“我不能直接去找他,必会惹人怀疑。我需要一个不得不去找他的理由。”
莫审行摇头:“不懂。”
“附耳过来。”莫依然拉着莫审行的耳朵,小声交代了几句。
莫审行眉头微蹙,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莫依然一笑,“况且,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我有把握。”
莫审行点点头:“好吧,我会派人暗中接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莫依然点头:“你说。”
莫审行盯着她,端详许久,道:“怎么看你都是当年那个乖巧的妹子啊,怎么会想出这么多阴损的主意?”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三哥,你都不读书的么?这些阴损的招数史书里多得是。”
莫审行摇头苦笑道:“现在我算明白,什么叫‘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第九十九章 今年元夜
一转眼,就到了农历大年三十。
望国本没有过年的传统,雅格所有的年俗活动都是留在望国的虞国商旅们自发而成的。大红纸扎就的灯笼高高低低,格式彩灯竞艳,布满了雅格三条主街。莫依然站在街市正中,恍然间如同身在豫章的除夕灯会。
“怎么样?”莫审行站在她身边,问道。
莫依然摇头赞叹:“虞人的力量是伟大的。”
两个人沿着街市走着,莫依然望着点点花灯,说道:“我和静和还有杜月一起逛花灯,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莫审行拍拍她的肩,道:“不远了。明年除夕灯会,咱们回豫章过。”
莫依然点头微笑,问道:“安排得怎样?”
莫审行道:“我约了商部主事在前面的虞国酒馆。在对面二楼给你订了个临窗的位子。”
“你确定唐思贤会来?”莫依然问。
莫审行道:“我来望国这么多年了,每一年的除夕灯会,唐思贤必到。”
“是么。”莫依然低头浅笑。
莫审行看着她,道:“五妹,你到底用了什么招数让那个唐思贤这么着迷?”
莫依然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我什么都没做。不过,三哥是生意人,应该明白。货架上没有标价的商品永远比明码标价的更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莫审行道。
莫依然一笑:“几百两嫁妆就能娶回来的女子,你也不会稀罕吧。可是青楼名妓,你却愿意挥金如土,只为博卿一笑。人是有劣根性的,尤其是男人。”
莫审行点点头,道:“精辟。”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酒馆楼下,莫依然微微一笑,道:“三哥,你只要把戏做足就好。其他的交给我。”
“放心。”莫审行道。
两个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入酒馆大门之中。
莫依然一进大门,立刻就有小二上来招呼,一口的水乡腔调听着就让人舒服:“小姐,您几位?”
莫依然说道:“我订了位子。”
小二问道:“您贵姓?”
“莫。”
小二立刻点头,躬身说道:“莫小姐,您楼上请。”
莫审行订的位置是二楼临窗的一个雅座。莫依然点了两盘小菜,起身将木扇窗页撑起来。对面楼上的窗子也开着,莫审行站在窗前,冲她挥了挥手。
此时,莫审行的包间内又进来一人,正是虞国驻望国商部的主事。两个人相对行礼,在桌前坐了下来。
莫依然倚着窗子往外看,只见远处灯河错落,人流涌动,不觉生出一丝羁旅惆怅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吟道: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楼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
泪湿春衫袖。”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是北宋欧阳修的生查子。这一回,我可没说错吧?”
莫依然唇侧一丝笑意,只是一闪,复又回归平静。她淡淡转过身,微笑,道:“博文多才,公子果非常人。”
唐思贤一笑,问道:“就你自己?”
莫依然点点头。
唐思贤又问:“我能进来么?”
莫依然笑道:“当然。坐吧,你也算是我的‘去年人’了。”
二人早桌前坐定,莫依然问道:“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唐思贤道:“我在隔壁订了位子,正临窗观灯,就听见隔壁有人吟诗。我一想,除了你,也没别人了,就自作主张过来看看。”
莫依然一笑:“来得好。我自己一个人,正无聊。”
唐思贤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莫依然说:“没有,我是和我哥哥一起来的。”
“莫审行?”唐思贤四下看看,问道,“他人呢?”
莫依然往对面楼望去,唐思贤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就见莫审行正举杯敬酒,对面的人一身锦缎长袍,分明虞人打扮。
唐思贤说道:“那是……虞国商部主事?”
莫依然点点头,道:“哥哥约了商部主事谈事情,让我在这边等他。”她眸光一闪,道,“你知道的,商部主事,见过丞相。”
唐思贤蹙眉,道:“是这样。”
莫依然看着他,问道:“哥哥想要望国皮草的垄断权已经很久了,如今万事俱备,就是商部那边不松口。”
唐思贤点头,道:“正常。一家独大,对商部来说总归不是好事。”
莫依然一笑,道:“不过,我莫家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得不到的。”她望向对面,说道:“谈不妥,也总会有别的办法。”
唐思贤举杯喝茶,不发一语。
莫依然说道:“不说这个了。唐公子,你竟不问我到底是谁,为何会回来么?”
唐思贤一笑,道:“回来就好,何必多问?佛曰,不可说。”
莫依然闻言一愣,随即莞尔,道:“唐公子的汉学功力又有精进啊。”
“不敢,”唐思贤笑道,“不放改日切磋切磋,莫姑娘以为如何?”
莫依然微笑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今日只是偶遇,无所谓。若是约见,还是不必了。我已不想再跟官家扯上任何关系。”
唐思贤方要说什么,却见莫依然抬手一指,道:“你看,我哥哥他们好像谈完了。”
果然,莫审行和主事起身行礼,往离开窗子,往门边走去。莫依然道:“我也该走了。”
她站起身,说道:“唐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说着往外走去,却听身后唐思贤叫道:“莫依然。”
她转过身,看着他。
唐思贤望着她的双眼,道:“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莫依然淡淡道:“不会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
她敛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称“在下”,没有行“拱手礼”,也没有说那句“后会有期”。
唐思贤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我们会再见的。
一定会。
第一百章 买卖
事情的发展比莫依然想像得要快。第三天,莫审行就收到了颉利府的请帖。
“五妹,这可怎么办?”莫审行问道,“颉利大人,我可应付不来。
莫依然微笑,道:“颉利主管望国对外一切事宜,包括商旅市埠。我先恭喜三哥,望国的皮草垄断权是你的了。”
莫审行蹙眉:“真有这么简单?我不信你事事都算得准。”
莫依然道:“八九不离十吧。三哥,你就放心去。他给你什么,你就接着。他提出什么条件,你就答应。剩下的我心里都有数。”
莫审行点点头:“那行吧。”
莫依然问:“他让你什么时候去?”
莫审行道:“明天晚上。”
“这一次,我不能与你同去了,”莫依然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哥,交给你了。”
莫审行天南海北行商这么多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只是在望国一直跟虞国的商部打交道,和颉利这种朝中大员面对面,却是头一次,因此紧张是难免的。第二天一早便让小厮开了府库选礼物,直折腾到半下午,这才命人套了车马,往颉利府去。
莫依然坐在廊子底下,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她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和自己下棋。府门外,车马声渐渐远去。
颉利府大门开着,马车在正门前停下。莫审行下车,隔着矮墙,那座白石砌成的小楼隐约可见。管家得了消息在大门前迎接,笑道:“莫三爷,听说您前些日子进关内去了?”
莫审行道:“可不是,新进了一批熟茶,今儿给颉利大人带了来,您也尝尝好不好。”
管家笑道:“莫三爷太客气了。咱们常来常往的,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莫审行笑道:“虽说常来常往,可今日却是第一次面见颉利大人。管家老爷,还请多多照拂啊。”
管家笑得颇有深意:“放心吧,莫三爷,今日只有你的好事。”
今日只是私宴,因此大堂未开,而是在书房旁的偏厅内。太阳尚未落下,屋子里就已经点了灯。莫审行走进去,在最末的蒲团上坐下,静静等着。
不一会儿通往书房的偏门打开,颉利一身宽袍缓步而出。莫审行急忙起身行礼,道:“莫审行拜见颉利大人。”
唐思贤在上首落座,很是随意,道:“莫三爷不必拘礼。你与我府上久有生意往来,今日不过是一起吃顿便饭,坐。”
莫审行在一旁落座,说道:“在下带了些虞国的新茶,还请颉利大人尝尝鲜。”说着便换来侯在门外的伙计,捧上新进的茶叶。
“哦,是么,”唐思贤命管家接过,微微一笑,道,“我就喜欢虞国的东西,做得精细。别看这小小的茶叶,从采摘到翻炒到装盒,每一道都是工艺。”他对管家说道:“去用紫砂壶沏了来。”
“是。”管家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就有女仆捧上茶杯。唐思贤轻嗅茶香,说道:“好,以后月例的茶叶就要它了。”
莫审行微笑,道:“颉利大人好品味。这茶叶在虞国都不多见。”
“是么?”唐思贤道,“如此说来,怕是价值不菲吧?莫三爷千里迢迢将它运出关外,看来是要大赚一笔了。”
莫审行笑道:“大人猜错了。这茶叶本不打算卖的。只因我家妹子喜欢,从小喝惯了,因而才专门给她运了两车来。”
唐思贤眸光一闪,道:“看来莫家小姐也是个中高手了。”
莫审行微笑,道:“那丫头嘴刁,只喝最好的。”
唐思贤闻言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仆人捧上熏肉奶酒,唐思贤举杯,道:“莫三爷,今日薄酒,交个朋友。您请随意。”
“谢大人。”莫审行举杯道。
推杯换盏,转眼酒过三巡。这唐思贤对虞国的酒桌文化甚是精通,几杯下来关系已不觉进了很多。烛光摇曳处,唐思贤微微挥手,命众人退下。
此时,室内便只剩了他们二人。唐思贤执着酒杯,说道:“听说三爷对皮草生意也有兴趣?”
莫审行闻言,定了定心神,道:“大人有所不知,皮草是我莫家的本行,在虞国的商铺多做的是皮草生意。朔国上好的皮料,无一不打着我莫家招牌。只是,在望国,却不那么顺利。”
“哦?这是为何?”唐思贤问道。
莫审行说:“我莫家有财力,有货源,有商路。只是这卖价,由不得我们定。现在望国第一皮草大户程家的货源多是望国本地所产,因此价钱便宜。我莫家货源多来自朔国,一路通关缴费,到了这儿自然要贵些。可是程家控制着卖价,我现在是卖一张,赔一张啊。”
唐思贤看着他,缓缓说道:“那如果,我将议价权交给你呢?”
莫审行一愣,心说,还真让莫依然说着了。
“大人……”莫审行顿了顿,道,“若真能如此,在下感恩戴德。”
唐思贤微笑,道:“在商言商,今日,我就跟三爷做一笔生意,如何?”
莫审行问道:“大人请讲。”
唐思贤缓缓说道:“我将望国皮草的垄断权给你。作为交换,我也要你的一样东西。”
“什么?”莫审行问。
唐思贤看着他,淡淡说道:“你妹妹,莫依然。”
莫审行一惊:“大人这是何意?”
“我要莫依然进颉利府。就是这个意思。”唐思贤缓缓说道。
“不可!这不是把我妹妹卖了吗?我莫审行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莫审行厉声说道。
唐思贤看着他,说:“三爷不用说的这么难听。我和你妹妹早就相识,这一次也只是想请她来府上做客,别无它意。莫姑娘若是住得不高兴了自可回去,我不会阻拦。这样,妹妹还是你的,又能得到整个望国的皮草市场,何乐而不为?”
莫审行低头不语。
唐思贤缓缓说道:“我只是一个提议。当然,做生意还是要双方都有意愿。三爷不妨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我等着你的答复。”
第一百零一章 输赢
“你怎么说的?”待莫审行讲完酒宴的全过程之后,莫依然第一句问道。
莫审行说:“我说,我会考虑。”
“不错,把握得很到位。既表现了因兄妹之情产生的愧疚和对世俗道德的敬畏之心,又展示了一个商人在巨大利益诱惑前的贪婪和挣扎。”莫依然斜靠在矮几上,说道,“你可以过两天再去答复他。”
“我怎么说?真的答应他?”莫审行问道。
莫依然一愣,继而说道:“三哥,咱们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次么?你不答应他我怎么进颉利府?不进颉利府我怎么找出顾全成的阴谋?看不穿阴谋我又怎么回虞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莫审行小声说道,“不过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
莫依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放心,出了事我兜着。”
此时,窗下传来仆役的声音:“回事。”
“怎么了?”莫审行问。
“关内来信了。”仆役道。
莫审行和莫依然对视一眼,道:“进来。”
仆役捧着托盘进来,盘上并排放着两个竹筒。莫审行和莫依然一人拿起一个,打开看了第一眼。莫审行道:“这是你的。”
莫依然道:“这是你的。”
两个人互相交换,各自走到一边读信。
莫依然的信有两封,一封出自杜月,一封出自木西子。她担心朝堂局势,便先看杜月的。
上一次的禅位事件终因皇帝重新坐朝而平息下来,只是相位悬空已久,朝廷内部势力分化,朋党之风又有抬头的可能。摄政王封赵继为代丞相,统领三省六部事宜。
杜月的信纸有两页。莫依然刚把纸页翻过来,就见抬头赫然一句:
摄政王妃殁。
急急往下看去,竟是去年冬天王妃就患了重病,拖了一个月,终是去了。
她觉得吃惊,甚至还有些难过。若说自己没有暗自期待过淮安王妃的消失,那是假话。可是不是这样,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死去,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更何况,还有牧臣。他现在定然也很伤心吧?可这伤心究竟是出自于爱,还是悲悯的同情?
忪怔间,莫审行高声说道:“五妹,你快来看!”
他说着将书信递过来,道:“这是大哥从朔国托人带来的。你从这儿看。”
他手指一点,莫依然顺着读下去,只看得脊背发凉。
莫审言在朔国行商,受朔国王公的邀请旁观了王庭的阅兵。只见骆驼骑兵骁勇,犹胜十年之前。最让人吃惊的是,军阵中多了一阵扛云梯的步兵。
“大哥说,那云梯足有十丈多高。”莫审行指道。
莫依然沉声说道:“云梯是攻城之器,朔国果然要有行动了。”
她在桌边坐下,说道:“望国犹豫在戈壁深处,有戈壁这一天然屏障,从来少有攻城战争,因此城墙不过三丈高,用十丈多长的云梯未免小题大做。”
她抬起头,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朔国的目的,就是虞国。”“现在怎么办?”莫审行问。
“分三步,”莫依然道,“朔国要攻打虞国,就肯定会跟望国达成某种联盟,这就是顾全成在望国的目的。我进入颉利府,尽快弄清楚他们联军的计划和战略;你传信给大哥,让他留意朔国军队的动向,一旦有南下的趋势就写信来报。信写两封,一封给我们,一封直接送到皇城豫章;我么,现在就写信给杜月,让她提醒摄政王多加防范。”
莫审行点点头:“好。”
莫依然坐在桌边,重重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还有木西子的信没有看,便拿起来继续读。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什么?”莫审行问。
莫依然道:“西子已经查到了军中的细作,正在暗中控制。如果朔国或者望国传信给他,我们就可以直接看清对方的目的。”
“太好了。”莫审行往地上一坐,道,“咱们总算掌握了点主动权。”
莫依然笑起来。
莫审行侧头看她:“你笑什么?这么紧张你还笑得出来?”
莫依然反问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莫审行摇头:“赢了有意思,输了可就不好玩了。”
莫依然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稳赢。”
莫审行蹙眉:“你这么有把握?”
莫依然道:“如果输了,就说明我们的计划败露了,那我们就死定了。死人是不知道输赢的。”
莫审行蹙眉看着她,半晌,终于说道:“咱们还是赢吧。”
莫依然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三日后,莫审行又一次来到了颉利府。
桌上摆着两杯清茶。唐思贤坐在上首,侧目看着莫审行,眸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莫审行低头喝茶,仿佛在斟酌词句。许久,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说道:“颉利大人上次提出的买卖,还作数么?”
唐思贤点点头:“当然。”
莫审行又问:“那大人承诺的条件,也当真?”
唐思贤道:“我现在就可以签署授权文书。毕竟虞国商部的行动也要经过我颉利府批准。”
莫审行点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好!那我们就说定了。后天我妹妹就会住进颉利府,不过,她只答应住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是去是留,都由她自己决定。”
唐思贤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好,一言为定。”
第一百零二章 入府
晨光昏暗,角门前停着一顶蓝呢子小轿。莫依然一身深紫色襦裙,外裹着黑绒披风,同莫审行一起缓步而出。
“这轿子跟我在虞国用的那个还挺像的。如果用緑呢皮子就更好了。”莫依然笑道。
莫审行叹了口气:“亏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莫依然道:“三哥,我又不是去送死。”
“希望不是,”莫审行道,“听着,这四个轿夫会跟你去颉利府,另外还有一个小厮和一个丫头,就是跟在轿旁的那两个。”莫审行一指,说道,“你若有什么消息要传给我,尽管交给他们。”
莫依然侧头看了看,道:“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唐思贤很聪明,他知道我是什么人,肯定会有所防范。”
“那怎么办?”莫审行问。
“见机行事吧。”莫依然说。
莫审行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感觉像羊入虎口。”
莫依然一笑,道:“你应该说,是引狼入室。”
丫头打上轿帘,莫依然最后看了莫审行一眼,转身坐入轿中。
轿子走过长街,一路颤颤巍巍,来到颉利府大门前,却不从大门进入,转而走东街的角门。管家早已在角门处迎候,莫依然挑帘下轿,道:“管家老爷,又见面了。”
“莫姑娘,”管家低身行礼,道,“问您的安。”
莫依然笑道:“管家老爷怎么这般客气?”
管家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如今您是主,我是仆。来,请姑娘换辇吧。”
角门之内停着一张步辇,四个健硕的仆妇站在步辇旁躬身行礼。莫依然微微一笑,吩咐轿夫道:“你们回去吧。告诉三爷,我已经到了。”
轿夫低头称是。
莫依然走入角门,丫头和小厮紧紧跟上。管家引路,四个仆妇抬起步辇,一行人往内宅走去。
刚过玫瑰花圃,管家停下,回身对莫依然说道:“姑娘,前面就是府宅了。咱们颉利府有规矩,外人不得入内。您看看,这位小兄弟……”
莫依然对小厮说道:“你留下。”
管家陪笑道:“多谢姑娘。这位小兄弟我一定多加照拂。”
莫依然心下一笑。果然不出她所料,这还没有到内宅,莫审行的人就已经被砍得只剩下一个贴身的丫头了。
步辇继续向前,隐约可以看到那座白石堆砌的二层小楼。小楼在花木掩映之中,下有左右廊道通往后堂。和虞国的抄手游廊不同,望国建筑的廊道通常对称而建,一左一右,正好将中庭框住,从高处俯视如同一个静心装裱的画卷。步辇在廊道前停下,管家说道:“姑娘,请您下辇。您的处所就在前面了。”
丫头上前,扶着莫依然走下步辇。管家说道:“这位姑娘……”
未等他说完,莫依然便说道:“这是我三哥给我的丫头,照顾我平时起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初入贵府,总不能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吧?更何况她就是个小丫头,坏不了什么事。管家老爷如果真心忌惮,大可以等上十天半个月,随意找个由头把她发回去。不用这么心急吧?”
莫依然这番话说完,管家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躬身说道:“姑娘哪里话。我是想着我们大人已经为姑娘安排好伺候的人了,怕是住不下。”
莫依然笑道:“颉利府这么大,怎么会住不下呢?管家大人只管放心,我会自己跟大人说明白。”
管家躬身,道:“是。姑娘请吧。”
三人穿过左边的回廊,走侧面的楼梯上二楼。正栋房子都是由石头建成,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厚达数尺的红丝绒地毯,三个人走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红丝毯一直延伸到大厅尽头,尽头处又是一段白石台阶,通向高出。莫依然一直以为自己对颉利府已经很熟悉了,现在看来,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走上石阶时,莫依然问道:“管家老爷,你们大人在这里,还有别的客人么?”
管家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莫依然道:“刚才这一路上很多房间,是不是,还有和我一样的……客人?”
管家恍然大悟,道:“不不不。那些房间只是存放文案用的。颉利府是官署之一,所以……”
“所以,颉利大人处理公务,就是在府内?”莫依然问。
“正是,”管家说,“您是这里唯一一个客人。”
莫依然唇角一丝笑,这可方便多了。
管家引着她往楼上走,一路指点着各个房间的大致方向。她的房间在顶楼,原木门紧闭着。管家退后一步,莫依然伸手将大门推开,豁然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
房间很大,靠墙摆着一张西域四脚帷柱大床,床上铺着丝绒毯子,阳光下温暖舒适。房间另一侧随意摆着几个锦缎蒲团,三个身着轻纱的女仆正从蒲团上起身,对着她低身行礼。
莫依然看着这个房间。果然,这就是个卧房,除了睡觉别无用处。
“姑娘觉得如何?”管家在一旁问道。
“很好。”莫依然点头。
“那就好,我们大人着实费心准本了一番。”他笑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有。”莫依然转身看着他,道,“我要见唐思贤。”
管家愣了一下,可能是不太熟悉唐思贤这个名字。待他反应过来,随即笑道:“当然可以。我们大人的房间就在对面。”
管家侧身让出门口。果然,走廊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原木大门。此时门开了,唐思贤一身广袖长袍,含笑看着她。
居然又是对门。
莫依然看着唐思贤。他和赵康,还真有那么点相像。
她忽然觉得有意思,扬首叫道:“唐公子。”
他也是一笑,道:“莫姑娘。我就知道我们肯定会再见的。”
管家带着女仆纷纷退出,莫依然带来的丫头也退在门外,室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唐思贤在角落的蒲团上坐下,道:“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莫依然坐在他对面,说道:“你能答应把皮草的垄断权给我哥哥,我也很高兴。”
唐思贤只是一笑,问道:“房间你还满意吗?”
“还不错,”莫依然的目光漫漫扫过四周,道,“如果,能有一张桌子就更好了。”
唐思贤道:“楼下有书房。你若是想写字,我陪你。”
莫依然道:“我比较喜欢在自己的房间吃饭,所以没有桌子不行。”
唐思贤道:“从今天开始,你要和我一起吃饭。每一餐都不会落下。”
莫依然的笑容在脸上渐渐封冻。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没她想得那么乐观。
他含笑看着她,问道:“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莫依然淡淡说道,“反正也就在这儿住一个月而已。我能扛过去。”
唐思贤哈哈大笑,道:“相信我。你走进了这个大门,就再也不会出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夜谈
莫依然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唐思贤留给她的这三个望国女仆听不懂虞国话。
莫审行配给她的那个小丫头三天之后就被她派人送回去了。莫依然知道,有这个丫头在,唐思贤永远不会放心。只有置之死地,才能给自己赢得意思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莫依然只能整日和这三个女仆大眼瞪小眼。她们不会说虞国话,莫依然也就干脆继续假装听不懂望国话,双方交流完全靠意会,所以经常出岔子。
比如说现在,女仆来请莫依然下楼和唐思贤一起用晚餐,莫依然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两个人像哑巴一样依依呀呀地打着手语。
“想不到请你下楼有这么麻烦。”两个人正各自说得热闹,唐思贤出现在她房间门口,说道,“看来我是该让下人们学学虞国话了。”
女仆躬身退出去。莫依然站起身,说道:“既然觉得麻烦,以后你就自己来叫我。”
唐思贤看着她,微笑道:“好。下楼吃饭吧。”
“我吃不下,”莫依然说道,“早上吃完没过两个时辰就吃中午饭,然后整整一个下午坐在这儿动都没动,你现在一提吃饭我就想吐。”
唐思贤道:“那我陪你在院子里散散步?”
莫依然侧头看着他,道:“也好。”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月亮印在天边,像是淡淡的一个咬痕。修剪精致的花圃间贯穿着羊肠小径,两人并肩走着,没有话。
“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唐思贤问道。
莫依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他问。
莫依然笑道:“我知道沉默很尴尬,可是你不觉得你刚才的问题更尴尬么?”
见她笑,他亦笑起来,说道:“我是没话找话。不过,也不算是没效果吧?”
她停下脚步,站定了,看着他,道:“唐思贤,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他回身正对着她,道:“你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莫依然仰头看着他,“你用皮草垄断权收买了我三哥,不会只是想让我住进颉利府吧?你在计划些什么?”
他亦看着她,反问道:“你以为我在计划什么?”
莫依然挑眉,说道:“我拿不准,不过多少有些猜测。我的身份你清楚,或许,你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威胁虞国?”
他缓缓说道:“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莫依然已经死了,虞国举国皆知,你已经注定回不去了。”
“那是为什么?”她蹙眉,“为了莫家?为了依仗莫家的财力,争取更大的权势?”
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莫依然低头浅笑,道:“你不用一副无辜的表情。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咱们在朝为臣,就像一场博弈,落子之前就要看清十步之后的局势。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应该有它的目的。”
她淡淡说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她说着绕过他,缓步往前走。唐思贤赫然转过身,说道:“好,我告诉你。”
她停住脚步。
“我确实有我的目的。”
她缓缓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和你朝夕相对的机会。我要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让你明白,只有我,才是你最终的归宿。我要让这一个月的期限,变成一生的约定。”
月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将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她看着他,这一刻小楼明月,良夜清风,仿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执着她的手,说出地老天荒这一类的话。
牧臣。
月光照在她脸上,平素黑白分明的淡漠双眸现出水一样的波澜。她眉梢眼角的线条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动,眉目还是那双眉目,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唐思贤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身子柔软,却在他怀中渐渐僵硬。莫依然抬手将他推离一步,抬头看着他,目光澄净如初:“为什么是我?”
他的目光热切:“那一年我们在豫章的除夕灯会相遇,我便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子。天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女子能和你一样,而我,只要独一无二。依然,你只能是我的。”
她仰头看着他,唇侧一挑,微微退后一步,道:“既然如此,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她说完,转身沿着小路走去。
如此看来,唐思贤并没有别的计划,那她就可以放心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朔国和望国的阴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然后,她就可以走了。虞国,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
牧臣,再等等,我就要回家了。
月光下,唐思贤独自站在小园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
他微微蹙眉:莫依然,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心,可你却未曾坦诚相待。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女子,就像千里封神戈壁,神秘莫测。
他负手望向天边,远处,乌云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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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波斯猫
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廊檐下摆着一张矮脚桌,两把靠背倚,椅子上铺着厚厚的鱼牙绸坐垫,莫依然整个人陷在里面,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没了。来颉利府已经整整十天了,这十天她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舒适到无所适从。
她每日早上睡到自然醒,下楼吃早饭,一般这个时候唐思贤已经吃过早饭了,只是在餐桌上跟她问声早安,然后就去楼下忙他的事了。吃完早饭她后她常去他的书房里读书,一直读到午饭时间。午饭后她就会坐在这个廊檐底下喝下午茶,读书、打盹、晒太阳,一直等着晚饭的到来。
莫依然眯着眼睛,想,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圈养了。
她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你睡了么?”
是唐思贤的声音。莫依然直起身,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刚送走了波斯使臣,我得了空,就过来看看你。”他指了指她旁边的椅子,问,“是给我留的么?”
莫依然道:“反正没别人,你想坐就坐吧。”
唐思贤一笑,在她旁边坐下,道:“我有个礼物给你。”
莫依然挑眉:“礼物不是晚餐的时候才送的么?怎么今天提前了?”
唐思贤哈哈大笑起来,道:“还,那就晚上再给你。”
“哎,你这人,礼物都说出来了,哪儿有不送的道理?”莫依然道。
唐思贤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仆役捧着一个竹篮走了上来。
唐思贤道:“你打开看看。”
莫依然将竹篮打开,一声吟呜,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篮筐里探了出来。
“猫?”莫依然又惊又喜,将那小家伙从篮子里抱了出来。只见它通体雪白,毛长而柔顺,两只眼睛一直蓝得澄澈,一直绿的悠远。
唐思贤道:“这是今天波斯使臣进贡的。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猫,就给你留下来了。”
莫依然将猫抱在怀里,手指梳理着它柔软的毛,说道:“你私自扣下皇帝的进贡之物,不会出事么?”
唐思贤一笑,道:“放心。我这个职位,也就这点福利了。”
他看着她:“喜欢么?”
莫依然笑着,道:“你既是投我所好送的,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唐思贤说道:“你喜欢就好。前番几个礼物我看你反应都是淡淡的,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快把我愁坏了。”
她低着头,道:“谢谢。”
远远地,管家从廊道尽头走来,站在十步之外朝这边张望。莫依然道:“管家好像有事找你。”
唐思贤回头,冲管家招了招手。
管家急急走来,用望国话对唐思贤说道:“大人,敖牧府来访。”
唐思贤亦用望国话回道:“带来人去一楼偏厅。”
“是。”管家躬身退下。
从始至终,莫依然都在低着头逗弄怀里的小猫。
唐思贤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笑看着她。
“你若是有事就先走吧,我看管家老爷挺急的。”莫依然说道。
“没什么大事。”唐思贤道。
“你要在这儿陪我坐一下午么?”她抬头看他,道,“你去吧,晚上一起吃饭。”
“好。”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莫依然忽然一松手,猫轻盈地落在地上,迅速往花园深处跑去。
“来人啊!”莫依然大喊道。
此时正有两个女仆经过,莫依然指着那个快速消失的白色小影子,道:“抓住那只猫!”
女仆就算听不懂虞国话,莫依然的意思也该懂得。两个人即刻放下托盘,转身去追猫。猫一路穿过花圃,颉利府的仆役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投入这场抓猫的战斗中。整个后花园一片混乱,而此时,莫依然已经走入了白石小楼之中。
地面上铺着红丝绒的地毯,踩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声响。莫依然贴着墙边走着,动作迅捷,就像那只猫一样。偏厅的正门紧紧关着,只有窗子仍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她透过这个缝隙往里看去,只一眼就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顾全成。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莫依然全神贯注地听,只听到几个破碎的词组:“朔国”“发兵”“望国”“虞国”。只是这几个词就已经能够断定,顾全成此来就是来商量朔望联盟发兵虞国的事。
顾全成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桌上的某物。他将那个东西推到唐思贤面前,小声解释着什么。唐思贤多是在听,眉头微微蹙起。莫依然努力想再听清楚些,却被身后的一个声响打断。
“喵呜”一声,那只波斯猫就蹲坐在她脚边。
房间内的谈话声瞬间中断,有脚步声往门口走来。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闪身藏在廊柱后的帷幔底下。
几个仆人正从外面跑进来,将那只猫团团围住。就在此时,偏厅的大门开了。唐思贤立在门前,蹙眉问道:“你们干什么?”
女仆低身行了一礼,说道:“大人,我们在找猫。”
“猫?”唐思贤侧目,就见那只猫已经跳到了偏厅的窗台上。
仆役们围在偏厅门前,莫依然趁机走出帷幔,穿过人群,仿佛刚刚从后面追过来的样子:“猫呢?抓住了没有?”
唐思贤将猫从窗台上抱下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却许久没有说话。
她亦抬头看着他,眸光没有丝毫不妥。
他将猫递给她,道:“下次小心点,这个东西跑了可不好捉。”
莫依然淡淡道:“知道了。”
唐思贤冲众人说道:“都回去吧。”他看着她:“你也回吧。”
她点头,转身,最后一刻目光越过他的臂膀射入偏厅之内。那张纸,仍旧放在书桌上。
顾全成坐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莫依然站在花园大树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身影走出颉利府大门。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望国的窄袖上衣内也不可能藏什么东西。可见,那张纸,仍旧在颉利府中。
莫依然眉头微蹙,望着夕阳下那座百石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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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牡丹亭
晚餐是精心准备的虞国小菜。专门为莫依然准备的筷子摆在一边,她一点都没有拿起来的意思。长桌的对面坐着唐思贤,他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事,”莫依然道,“没胃口。”
唐思贤说道:“菜做得不合口味?”
她说道:“不是。这一天天光吃不动的,实在是吃不下去。”
唐思贤放下了筷子,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道:“走。”
“干嘛去?”莫依然问。
“出去走动走动,”他说着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吩咐侍女取来披风,说道,“今天东城有夜市,咱们去逛逛。”
莫依然犹在怔愣间,他已经替她披上了披风。
“真去啊?”她问。
他笑,推着她往门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夕阳落山,西边天空只剩一片寡淡的光泽。她一身白狐披风立在风灯底下,淡淡灯光将她全身罩上一层金色。他远远牵着马走过来,看见她,微微一怔。
莫依然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唐思贤说:“车已经卸了。你会骑马吗?”
莫依然一笑,怪声怪气地学了一句:“我会骑马吗?”说完大步上前,翻身跃上马背。骏马躁动,四蹄兜转,她双手执缰,不一会儿,马便安静下来。
唐思贤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亮,转身上了另一匹马。马蹄声碎碎地踏在黄土辗压的路面上,两匹马并驾齐驱。空荡荡的长街上晚风轻扬,将她发丝吹起,一缕拂在他的手背上。他忽然心情大好,唇边升起一丝微笑。
前面远远传来喧哗之声,两人都加快了速度。东城商市大门敞开,里面灯火炫目,人流涌动,如同白日一般。
“这是什么集市,这么热闹?”莫依然高声问道。
唐思贤说:“今日是望国的迎春节,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了。”
他跳下马背,想上前扶她,她却已经一跃而下,冲着他微微一笑,道:“走吧。”
大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左右商铺大门敞开。虞国的伙计在店门口高声叫卖,酒肆胡姬倚着门招揽过往的客人。露天的小铺支着大锅,刚刚炸出来的油饼金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莫依然碰碰唐思贤:“你带钱没?”
唐思贤道:“带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钱袋。莫依然一手接过,对小铺的老板说道:“老板,来一个……”
她回头问他:“你吃不吃?”
唐思贤一愣,道:“吃吧。”
她转过头对老板说:“来两个油饼,分开装!”
热腾腾的油饼捧在手里,一口咬下去全是芝麻的香气。
他侧眼看着她的吃相,笑道:“刚才还说没胃口,一出门就饿了?”
她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前面一座虞国样式的朱红小楼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儿是什么地方?”
唐思贤道:“好像是戏园子。”
“看看去。”
雕花飞檐上吊着大红灯笼,乌木牌匾写着两个烫金大字:“梨园”。正门前斜立着一块木板,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公告。看园子的小二就站在门边,上前笑脸说道:“二位客官,进去听一场啊?”
莫依然问:“什么戏?有角么?”
小二道:“您今儿可来巧了,大虞国红遍江南的杜老板当家,唱的《牡丹亭》。只演三天,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她回头望了唐思贤一眼:“听戏么?”
他说道:“你说了算。”
莫依然一笑,对小二说道:“两位。”
小二高声道:“得嘞!楼上还有雅座,二位请。”
“不要雅座,”莫依然道,“就坐一楼就行。”
小二一愣,便点头道:“得,您里面请。”
院子里光线昏暗,混杂这嘈嘈的人声和沉淀了一天的浊闷气息,舞台上灯光明亮,锦帘低低地垂着,尚未开场。他们一路踏着瓜皮果屑,拣了一张圆桌坐下。唐思贤帮她把桌上别人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依然,咱们还是到楼上去吧。”
她看着他,微笑道:“在这里听才有感觉。”
他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挡住:“嘘,开场了。”
一声念白,鼓点轻敲。那女子襦裙似锦,从舞台深处缓缓走来。戏才刚刚开场。
这个时候的杜丽娘,还不知道谁是柳梦生,不知何谓情之所至,不知何谓缘定三生。
莫依然将自己陷进椅子里,埋入戏院昏昏沉沉的黑暗中。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就是唱着这首词,遇见他。
从没有过小亭深院,未来得及倚遍栏干,海誓山盟还不曾听厌,执着柳枝的人却已经不在眼前。八百里山河压在她的身上,也隔在他们之间。她抛不开,放不下,却也回不去。只能在戏院昏暗的遮掩下静静流一次眼泪,却还要说是为别人的故事而哭。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牧臣,你还在等我么?
戏散场的时候,她还没来的及把泪擦干。
唐思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跟着她出了戏院。大街上商铺仍旧开着,只是行人已经渐渐稀少。迎面而来的风迅速风干了她的泪水,眼泪只是一种宣泄,哭完了,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五妹?”
莫依然脚步一顿,唇边升起一丝笑意。
终于让她等到了。
今日出府是她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和莫审行联系。唐思贤虽然将莫审行给她的仆从都打发走了,却不能阻止莫家散布在颉利府外的眼线。莫依然知道,只要她一出府,莫审行就会得到消息。所以她要做的只是尽量拖延在府外的时间,等着和他的“偶遇”。
她转过身,仿佛又惊又喜:“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么热闹,谁不来看看呢?”莫审行走上前,对着唐思贤行了一礼,“颉利大人。”
唐思贤微微点了点头。
莫审行看着她,问道:“五妹,你怎么样?”
莫依然一笑,道:“我挺好的,好得都不想回家了。”
莫审行笑道:“好,过得好就行。你看你都胖了。”
“三哥,你可瘦了,”她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说道,“该不是想我想得吧?”
“想你?”莫审行一哂,“我躲还来不及呢。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莫依然挑眉,退到唐思贤身边,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真不回去了。”
唐思贤微微笑着,道:“莫三爷,好不容易遇见,不然咱们去哪儿坐坐?”
莫审行却说道:“不了,本来就是要回去的。这丫头就麻烦颉利大人了。”
唐思贤笑道:“好说。”
“那我走了。”莫审行最后看了莫依然一眼。
莫依然道:“二哥,慢走。”
莫审行叹了口气,道:“是三哥!”
莫依然吐了吐舌头:“三哥,慢走!”
莫审行最后对唐思贤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他转过街角,走上停在角落的马车。他的左手一直虚握着,刚刚莫依然在他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字。他低头,沿着她指尖滑过的感觉写了一遍,是个“七”字。
七?她想说什么呢?
临走的时候,她错吧他叫成了二哥。
七,二哥……
莫审行恍然大悟:戚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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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白石塔
时至午夜,夜市渐渐散去。莫依然和唐思贤骑马走在雅格王城的主街上,街道两侧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灯,为夜行的人照亮眼前的路。夜风萧瑟,晚景凉薄,莫依然忽然起了兴致,道:“唐公子,咱俩比试比试如何?”
唐思贤问道:“如何比试?”
她抬手一指,道:“你看到前面那个白石塔没有?咱们谁先到了就算赢。”
唐思贤眯眼一看,道:“好。从哪儿开始?”
“就从这儿开始。”莫依然说着一掌打在他的马脖子上,骏马受惊。唐思贤急忙勒紧马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莫依然早已经冲出去老远了。
他摇头一笑,打马追上。
他的马是西域良种,不消一刻便追上了莫依然。莫依然身子低伏,一鞭一鞭抽在马背上。她在前,他在后,错着半个马身。唐思贤松了缰绳,纵身一跃,稳稳地坐在她的马背上。
莫依然一惊,道:“你干什么?!”
白石塔就在眼前。他握住她的马缰,猛然勒紧。骏马嘶鸣,前蹄扬起,她一个不稳便跌进他的怀中。
待骏马平息下来,莫依然扶着马鞍坐稳,道:“你疯了!”
唐思贤道:“咱们两个一起到的,算是个平手吧。”
她回头看他,目光中的吃惊渐渐转为笑意,道:“还没见过你这么作弊的。”
唐思贤挑眉道:“你作弊的方法倒是不稀奇。”
莫依然侧头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低头躲过他的手臂,滑下马背,在白塔的台阶上坐下。他亦弃了缰绳,对她说道:“站起来。”
莫依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将她拉起来,抬手解下披风,铺在石阶上,道:“地上太凉。现在可以坐了。”
莫依然看看石阶上的披风,又看看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道:“你铺我的。”
唐思贤怔愣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道:“你这女人,真是世间少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她的披风,重新披在她身上,道:“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你不必总想着回报。”
他为她系着披风的带子,月光下她的目光有些忪怔。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以一个独立的姿态行走于世间,她付出,然后才会有回报。如今,她竟已经不习惯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游戏规则。
他看着她,眸光闪亮,道:“你的样子,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
她一笑,转身坐回台阶上,道:“现在离那年除夕灯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能变多少?”
“不是那一次。除夕灯会时,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你。”唐思贤道。
莫依然抬眼看他:“那是什么时候?”
他在她身边坐下,举目望着月亮,道:“你还记不记的,十年前的呼伦草原?”
他坐在月光底下,缓缓说道:“十年前,朔国突然进攻虞国,兵围郢下。虞国向望国求援,我被任命为援军主帅,支援虞国。”
莫依然一惊:“你是援军主帅?”
唐思贤微笑,道:“我带兵到了尘风关,却迟迟不肯出手。我在等待时机,等着虞国和朔国两败俱伤,我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莫依然一笑,点头道:“我果然没猜错。”
“可是你出现了,”他侧目看着她,说道,“你可知我听到朔国王庭兵变的消息时有多惊讶?我不得不临时更改计划,北上与虞国大军回合。”
他微笑,道:“你看,我们尚未谋面时,便已经交过手了。”
莫依然看着他,道:“如此说来,在草原上截杀我的,也是你的人了?”
唐思贤淡淡说道:“还好,你没有死。”
莫依然挑眉一笑,道:“我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又怎么有资格跟你过招呢?”
唐思贤哈哈大笑,道:“你若是死了,还真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他侧头看着她,道:“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本人,是什么时候么?”
莫依然侧头一想,道:“是虞望联军之后吧?呼伦河大营?”
唐思贤点头,道:“你还记得那次朔国使臣来签订停战协议么?就在木衡老将军的大帐内,你几句话就吓得那使臣面如土色。我当时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人之言强于九鼎之室,三寸之舌胜于百万之师。”
莫依然蹙眉:“当时你在大帐中?”
“我在主帅座旁的屏风之后,”唐思贤说道,“木衡老将军不止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位谋臣。他以这种方式,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莫依然说道。
唐思贤道:“那次之后,我一直记着你。你的存在是我的一大隐患。我想过,要么以高官厚禄引你来望国,将你收归我的旗下;要么,就趁早杀了你。回到望国之后我琐事缠身,一直都没能有所行动。直到后来,我听说你成为了虞国丞相。”
他看着她,道:“我不得不说,你再一次震撼了我。虞国朝堂斗争之复杂我早有耳闻,可你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平息了朋党斗争,座上了丞相之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生出了想要会会你的想法。”
“所以你就来虞国了。”莫依然道。
唐思贤点点头。
“可是,你为何不来丞相府拜访我?”莫依然问,“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出现在除夕灯会?”
唐思贤说:“我的样子在虞国太过引人瞩目,若是真的堂而皇之去丞相府拜会,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曾经想过在你下朝的路上偶遇,可是你那几个家丁护院甚是厉害,我一直没有成功。至于除夕灯会的相遇,我只能说,是上天的眷顾。”
他望着她,缓缓说道:“当时我走入酒楼大堂,便见一女子临窗而坐,气度从容,丝毫没有平素女儿家独自一人出行时的忸怩姿态。然后你便吟了那首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莫依然接道:“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两人相视一笑。
唐思贤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也记得你的容貌。我看着你钗发襦裙,实在不敢和记忆中那个呼风唤雨出将入相的莫依然联系在一起。直到最后,你离开时说了那一句,在下。”
莫依然挑眉,道:“倒是我自己含糊,露了马脚。”
唐思贤笑道:“你是瞒不住的。当时上楼来找你的那位姑娘在豫章城可是人人皆知。眠月楼名妓杜月,丞相府的二夫人。查出了她,你的身份便不难猜测了。”
莫依然点头道:“果然,纸里包不住火。我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不想早已经被看穿了。”
她看着他,问道:“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干脆告发我?女子乱政者斩,我死了,不是省了你很大一个麻烦么?”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他看着她,道,“当我得知了你女子的身份,往日的激赏敬畏便化为了情爱,一往而深,不能自拔。”
第一百零七章 当年事
他看着她,目光热切:“我已爱上了你,在那夜除夕灯会时,或许更早。我派了细作在豫章,日日收集你的消息。当我得知你即将出使望国时,我是那般欢喜。当你的车马到达雅格,在城门前,我看着你缓缓走下车架,你可知当时我就站在百官之中,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那么看着你。我隔着整张谈判桌看着你,看你将谈判内外的两个战场安排得如此精巧绝伦。与你对话总让我觉得有无尽的乐趣。”
他握着她的手,她指尖冰凉,他掌心滚烫。他望着她,说道:“当我得知你的车架跌下山崖,我已是万念俱灰,恨不得随你去。幸有天神的庇佑,你回来了。依然,我已暗自发誓,绝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
她看着他,声音有些暗哑:“唐公子……”
他在她的掌心印下一吻,抬头看着她,道:“我知道我今夜说得太多了,可是我无法控制。我怕错过了这个时机,就再也没有机会把我心中所想让你知道。”
她蹙眉看着他,月光下他的面容如刀凿斧刻,双目深邃望不到底:“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不管我现在是谁,我曾是虞国的丞相,你难道不怕通敌卖国的罪名么?”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他看着她,“莫依然,我在向你求爱。”
她看着他,淡淡说道:“爱不是求来的。”
她站起身,却被他握住了衣袖:“你为何总是在掩藏?”他走到她面前,说道,“我知道,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他离得很近,逼视着她的眼睛。她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是,你刚才那一番话的确很动人。我若是再年轻一些,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回答。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女子到了我这个年纪,仍会感动,却不会再被情绪左右。我只会把我想要的握在手里。”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说道。
“你能给我些什么?”她看着他,淡淡说道,“一座安身的房子?三进三出的相府大宅,我早已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莫家富甲一方,府库中的钱财我到死都花不完;还是名分?地位?你能给的也不过这些,而我,用不着你给。”
“还有我的心,”他看着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会用我的一生守护你,直到鬓发苍苍,不离不弃。”
她望着他,眸光有瞬间的波动,道:“就算你对我再好,再千依百顺,万般殷勤,如果不能从内心深处和我产生共鸣,那这份爱就是有缺陷的。这样的人,即便给我的再多,我也会觉得委屈。”
“委屈?”他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
她略略底下头,道:“我不想说对不起。今天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当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好么?”
“不,今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请你记在心里,”他看着她,眸光暗沉,“我会向你证明,和我在一起,你绝不会感到委屈。”
他深吸一口气,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他们回到颉利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两个人从侧门走入,穿过花圃。主人彻夜未归,仆役们也没有睡觉的道理。他们走入白石小楼内,唐思贤说道:“我让管家准备一些饭菜,吃过了早饭再去睡吧。”
“好。”莫依然说。
早餐桌上两个人都异常沉默。所有的话都已经在昨夜说尽了,如今相对而坐竟有些尴尬。莫依然低着头,只想快点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回房间睡觉。
“我吃好了。”她将筷子放下,道,“你慢用,我先上去了。”
“我送你。”他站起身,固执地陪着她往楼上走。她走在前面,他就跟在她身后,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莫依然打开房门,转身看着他,说道:“昨晚谢谢你。”
他点点头,没说话。
莫依然转身走入房中,缓缓关上门。就在木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一只手撑在了门上。
唐思贤单手撑门,说道:“莫依然,相信我。跟我在一起,会是你最好的结局。”
她看着他,说道:“我会考虑。”
他的手终于放下。
莫依然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深深叹了口气。
“你会考虑?”忽然房内一个声音。莫依然全身一紧,急急转过屏风,就见窗台上坐着一个人,宽檐斗笠将他的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二哥?”莫依然又惊又喜,“你怎么……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前天到的雅格,昨夜得了莫审行的消息,就来这儿找你了。没想到等了一晚上都没见你的影子,”他微微抬起头,斗笠下眸光难测,“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他话里带刺,莫依然听得出来:“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怎样?”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立在她面前,道,“莫依然,我看是锦衣玉食蒙了你的心,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二哥……”
他转过身,道:“等你考虑好了,我再来。”
“二哥!等一下!”
未等她说话,戚二爷便一个纵身,跃出窗外。
莫依然急急打开窗子,朝阳未起,四下一片朦胧,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叹了口气,将窗子关上。只觉得身心俱疲,倒在床上便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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