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夏日怡情
绿竹猗猗,蝉声悠远。
日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射入摄政王府的书房。书房外间相对摆着六张红木大椅子,两张坐北朝南,左边坐着曾经的淮安王,眼下已是摄政王赵康;丞相莫依然坐在右边,下面左右各两张,分别是文渊阁沈学士,吏部尚书赵继,门下省中书令鲁文宇和中书省平章代省令衔任毅。
天气又闷又热,书房里摆着五大桶冰都不顶用。中书省的任大人本就长得膀大腰圆,坐了一会儿汗水把衣服殷湿了一大片。莫依然喝了口茶,道:“今日召各位过来,主要就是为了商定变法草案。前日赵大人已经上了草拟的框架,本相和王爷看了,都觉得可以。想听听诸位的意见。任大人,拟定圣诏是中书省的职责,你觉得如何?”
任毅道:“中书省主管拟定诏书,却不参议政事。不过今天相爷问到这儿了,下官就浅浅谈一下看法,不周之处,还请王爷相爷和赵大人海涵。”
“请讲。”
“五年前的辰庚变法,历历在目。其失败的原因,赵大人在草案里也有阐明。在下只有一点补充,那就是今时不同往日,李党势力已经溃退,如此看来,赵大人的发令有些太过拖泥带水了吧。不说别的,只说军备一条,就要十年才能见效果。未免太慢了。”任毅道。
“任大人此话欠考虑了,”门下省鲁大人说道,“下官以为,变法法令宜缓不宜急。李党虽然已经倒了,可其下势力盘根错杂,如果太急,怕是会导致辰庚变法一样的后果。”
莫依然道:“沈学士曾是辰庚法案拟定人之一,不知对此次变法有何见解?”
沈大人行了一礼,道:“丞相大人,下官觉得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凡是亲历过辰庚变法的人,应当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变法当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主持变法的官员。此人掌握着变法的节奏,面对着各方的压力,若是选对了人,变法可事半功倍;否则,必败无疑。”
赵康道:“那依沈学士看,谁能担此大任呢?”
沈学士道:“窃以为,吏部尚书赵大人,正是变法贤才。下官看过了赵大人的草案,其对当朝症结要害抓得尤为精准,仅整顿吏治就有一百零五条,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虽然税收方面,租庸调制还有待商榷,可是如此眼光,绝对堪当大任。”
赵康同莫依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莫依然点点头,道:“沈学士看人断不会错。既然如此,赵大人,你就同沈大人和中书门下两位省令一同商议着将草案修改修改。十日之后呈上来。”
赵继起身,道:“是,赵某定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赵康道:“那就劳烦各位了。”
众人起身,拜道:“臣等告辞。”
莫依然起身将几人送到门外,看着他们沿着绿竹廊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来说道:“烦死了!那个任毅站着人位不办人事,草案修改了三遍了,他总有话说!看我哪天找个由头办了他!”
赵康喝了口茶,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我看任大人也是好意。只有在颁布前将弊端找出,修改,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变法过程中的阻力。”
“还不如再来一次政变,多痛快。这种绣花一样的活计我可做不来。”莫依然道。
赵康说:“有动就有静。要是天天搞政变,虞国可折腾不起。”
莫依然心里明白,只是嘴上抱怨。她叹了口气,道,“王爷,那您忙着吧,我回去了。”
“你往哪儿走?”他说道,“不是说好了帮我批折子么?”
莫依然皱了皱眉头:“这大热天儿的。。。。。。”
“没多少了,咱俩动作快点,一会儿就完。”他说。
她心知逃不掉,只好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他往里间走。一进屋,就看见桌上奏章堆积成山,把半个窗子都挡住了:“这,这叫没多少?!”
赵康笑道:“这只是一半。”
莫依然差点哭出来:“天啊,救命啊。”
他给她扯过来一把椅子,说:“你有那喊天的时间不如赶紧干活儿。今天看不完你就别想回去了。”
此时绿竹廊上一阵环佩琳琅,摄政王妃正同着静和杜月往书房来,身后小丫鬟们手捧着托盘,盘子上盛着几个大木盒子。静和一身水蓝色襦裙,携着杜月的手,对王妃说道:“还是嫂嫂厉害。这酸梅汤我们俩琢磨了一个月都没弄成,嫂嫂一出手就成功了。”
王妃淡淡一笑,道:“你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知冷知热。这酸梅汤是消暑的好东西,刚一入夏我就给王爷备下了,可怜了你家相爷,现在都没喝上一口。”
杜月冷冷一笑,道:“我家相爷没那么大火气。”
王妃斜斜看了她一眼,说道:“静和,以后你出来,府里也该留个主事的人。”
“知道了。”静和轻轻碰了碰杜月,杜月却是一笑,毫无所谓。
书房里,莫依然把笔一扔,道:“写不了写不了,我学的是楷,你写的是隶,别说字迹了,就连笔体都不一样。这折子要是发下去,绝对震惊朝野。”
赵康道:“你这么心浮气躁的,怎么可能写成呢。”
“这太热了。你看,连笔头都烤化了。”
他被她这句话逗乐了,说:“那你用我的。”
他说着把手里的笔递给她,莫依然伸手去接,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而是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后,俯身扶着她的手,握笔在折子上写起来。他半环着她,气息微微吹在她耳侧。莫依然只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屏气低头。
他微微侧头看她,她的耳垂莹白如玉,藏在几缕垂下的青丝后。脖子的线条婉转美好,在衣领处戛然而止。她的手微凉,拿着笔有些僵。她低头看着奏折上的字,双颊微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就是王妃她们一入书房看到的一幕。他半环着她,看着她的眼神带着隐忍的缠绵炙烈,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看,这不就写成了?”他微笑道。
莫依然侧身,一手推开他,道:“你给我坐远点。”
他笑着直起身,一抬头,就看见僵立在外间的三个人。
静和公主仍在怔愣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站在那儿。杜月却是眉眼含笑,看看淮安王,又看看莫依然,一副了然的表情。莫依然见她们如此,就觉得太阳穴一跳,头疼得厉害。
一旁,淮安王妃面色微白,却仍如常态,微微笑道:“王爷,丞相。天太热,喝点酸梅汤解暑吧。”
第四十九章 旧情难却
“你和我大哥,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回到丞相府,静和公主劈头就问。
莫依然一时语塞,求救一般看向杜月。没想到杜月一点帮腔的意思都没有,不知从哪儿抓了把瓜子,往门边一倚,磕着瓜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莫依然只能直面这惨淡的人生:“哪有什么事,是你多心了。”
“你当我傻子啊!”静和道。
“就是,你当人家傻子啊。”杜月帮腔。
“当时那气氛,还有他看你那眼神,没事儿才怪呢!”
“就是,没事儿才怪呢。”杜月跟着说。
莫依然抬手一指杜月,说道:“你别幸灾乐祸。”
杜月掩口笑起来,却见静和公主转身对她说道:“你先给我歇着,一会儿再审你。”
“审我做什么?”杜月问。
静和说:“你当我没看出来?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他们俩的事儿了!好啊,跟他们一起瞒着我。”
杜月张口结舌,连一句狡辩的话都想不出来。
莫依然在一旁偷笑。静和回过头来说道:“你先说!”
“这,真没什么可说的。”莫依然道。
杜月把瓜子皮一吐,道:“好了好了,这么扭捏做什么?还是我说吧。”
她几步走到莫依然身边,对静和道:“我这位闺蜜啊,五年前和你大哥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后来你大哥娶了你大嫂,她就跑了,五年后才跟着你二嫂回来。那一次你二嫂请她给你二哥的老丈人唱戏,结果被你大哥发现了身份。后来两个人在朝堂上共同进退,时日一久,旧情复燃了,”杜月笑道,“你明白了吧,她本来该是你大嫂的。眼下这个情况,就是你嫁给了你大嫂,我嫁给了我闺蜜。”
静和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说道:“也就是说,她和我大哥,九年前就认识?”
莫依然一口茶水喷出来:“你居然听懂了。”
静和转向她,问:“那,你回来,就是为了我大哥?”
“这个。。。。。。”莫依然来不及解释,静和的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莫依然心说不好,黄河要决口!
果然,下一秒静和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一个痴情女子的千里奔袭,耗尽十年光阴,掩盖女儿身份,运筹帷幄刀光剑影只为博君一顾,太苦情了,太感人了。”
莫依然急忙道:“不是,我们不是一对。”
“你敢说你没动心?”杜月在她耳旁幽幽说道,“莫依然,你别骗你自己了。今天在书房是怎么个情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的。”
莫依然咬唇,说道:“我说过,我不是因为他才回来。”
杜月一笑:“可是你回来,偏偏就遇见了他。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吧。依然,你一向敢爱敢恨,现在为何这么放不开?”
静和亦是含泪看着她。
莫依然低头,淡淡一笑,道:“月儿,你要我怎么放得开?我是丞相,是公主的驸马,是朝廷大员。他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这样风口浪尖的两个人,一步行差踏错,就会坠入万丈深渊。有情又能如何?我们早已经错过。”
杜月蹙眉,道:“难道你就这么苦着自己么?”
“怎么能叫苦呢?”莫依然淡淡笑道,“现在这个丞相府就是我的家,你和静和都是我的家人;在外面我朋友无数,其中不乏西子那样的刎颈之交;在朝堂我手握相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呼风唤雨都不过分。我已经拥有了这么许多,放弃一段情,算不上什么。再说,我能天天见到他,也知道他心里念着我。比起许多同床异梦的夫妻,我已算幸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静和已是泪如雨下。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只有觅得那良人佳婿,才能真正幸福。其他种种,都不过是婚姻的补充而已。”杜月道。
莫依然轻声说道:“婚与情本就是两码事。既然已经花开绚烂,又何苦非要修出个正果。”
“难道你不爱我大哥吗?”静和拭着泪问道。
她默然,许久,方才无比慎重地说道:“我爱他,但没有那么爱他。婚姻本身就是一种依附,可我,不愿依附任何人而活。”
她仰头长出一口气,道:“也幸好当时我们错过。我这个人,做得了丞相,却做不了淮安王妃。”她冲着她们微微一笑,道:“不说了。我去将军府看看西子。”
她说完,没等二人说话就走出了房门。她已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又或者,她是怕自己经不住杜月的另一番劝说。
用了五年的时间才下定的决心,她不能再动摇。
马车一路往将军府驰去,四周景物越来越熟悉。府门前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正是木子清的坐骑。
木子清似乎正要出门去。她一下车,两个人正好打个照面。莫依然拱手笑道:“木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木子清高高坐在马上俯视她,说道:“不劳丞相挂怀。”
莫依然一笑,有心逗他,道:“怎么也不见木将军到我相府坐坐呢?我可是请了好几次了。”
木子清倨傲,道:“咱们俩的私交,好像没那么深吧。”
“木将军,现在你是虞国第一大将军,我是丞相,咱俩理应多走动。你可曾听说过将相和的故事?”
木西子蹙眉:“怎么,丞相还想让我负荆请罪不成?”
莫依然心里一笑,与人斗嘴真是其乐无穷:“不敢。”
“西子就在里面。在下少陪了。”他说完打马向前,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
莫依然摇头苦笑,掀袍往府内走。管家迎出来,领着她往内宅走去。另一边早就有小厮往里面通报,她刚走到正堂,就和木西子打了个照面。
两人坐定,丫头上了茶点。
“这大热天的,你跑过来做什么?”木西子问。
“我来看看你啊。好不容易得闲,今天不来,怕是又等到一个月之后了。”莫依然说。
西子执壶给她续茶。莫依然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想该怎么开口:“你,还打算回皇宫么?”
“都已经出来了。回去做什么?”西子说得云淡风轻。
“那皇上怎么办?”莫依然问。
“我不能光想着他,也该想想我自己。前番种种虽然都是做戏给李家看,事是假的,可我的心思却不假。那个宫廷,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她笑道,“依然,你不是常说女人要活得自在些么?”
“可你毕竟有皇妃的身份,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没死,皇宫那边。。。”
木西子一笑,道:“以前住在你们家,也不见你这么上心的。对了,变法的事有眉目了么?”
莫依然知道她不愿多谈,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喝了口茶,道:“别提了,光中书省和门下省就通不过。年前我看是难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说,事情都坏在这些冗杂程序的手里。那么多个官员,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两句,所谓众口难调,你改个十年都未必能让所有人满意。”木西子说道。
莫依然挑眉:“莫非西子将军有高见?”
“高见不敢说,提个小建议。”西子道,“你与其跟朝廷里那帮人斗嘴,不如选那么一块地方,再找个得力的人带着新发下去施行。一年之后看效果,好的保留,坏的改进。然后发往全国。有明明白白的例子摆在那儿,看那些杂官冗员还有什么可说的。”
莫依然一拍大腿:“妙啊,我怎么没想到。”
木西子道:“你是跟男人混久了,脑子里都变成一堆浆糊了。”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说的是。那群酒色亏身的货哪儿斗得过咱们啊。得了,这下我心里有谱了,等着看好戏吧。”
第五十章 欲说还休
李氏一族的覆灭给朝堂带来巨大的震动,曾经的两极对立变成了如今的一手遮天。没错,就是一手遮天。莫依然知道这个词不好听,可是再没有别的词句能形容出眼下朝堂的格局。
自李相倒台之后,朝政大权完全掌握在了摄政王的手中。摄政王府已俨然变成了议政堂,就连御书房都已形同虚设。这一次变法法案的框架、内容,甚至每一个条款都是在摄政王府的书房里由这几个核心官员商议而出。莫依然看着眼前争论的几个人,忽然惊觉,天下百姓的命运,整个大虞江山,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这一间小小的书房,就是帝国的心脏。
这个心脏是由她和摄政王共同组成的。他们同心协力,整个帝国就能正常运转;他们一旦反目,帝国就会从内部崩溃。
就像当年王相对立,朝堂朋党之风盛行。用不着外国的入侵,仅仅是内耗,就足以让帝国虚弱不堪。
送走了议政的官员,莫依然站在书房的窗前,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走到当初你和李相的地步?”
赵康批改奏章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怎么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啊,”莫依然转过身来,道,“王爷想想看,眼下我相印在身,三省六部都在我手中,不论是主管科举的文渊阁,还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都有我的亲旧。地方上虞江十郡的郡守都是我一手提拔。我是驸马,也算皇族。这些条件加起来,我如果想架空你的权利,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看着她,淡淡道:“你不会。”
“你为何如此肯定?要知道人心难测,你能猜透我心里想什么?”她手撑在书案上,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爷,当真对我没有防范么?”
他在她深棕色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离得很近,眉宇间藏着一丝锋芒。这种不让须眉的气势令他精神一震,天下女子万千,也只有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仰身靠在椅子背上,泰然说道:“我的卧榻之侧,容得下你酣睡。”
他这话一语双关。莫依然一怔,随即两片红云飞上脸颊。她定定看着他,心中气恼他戏谑的态度,淡淡说道:“王爷这玩笑,开过头了。”
“你,生气了?”他问。
“不敢,”她后退一步,道,“臣告退。”
说完她转身欲走。赵康却抢先一步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挡在她面前,道:“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她抬头直视他,道:“王爷怎么说是您的事,臣怎么听是臣的事。”
他的眉头微蹙,说:“你这一句话,竟让我们又生分了。依然,经过了这么多风雨,我还是走不到你心里去么?”
她心里某个角落忽然一空,好像是黄河大坝裂了一个细细的口子,开始有洪流不断涌出来。他的双眸如同暮夜流光,让她移不开眼睛。
将言未言,欲语还休。
忽然一声清脆的环佩声响。莫依然循声望去,就见书房正门前,王妃沈氏独自挑灯立在那儿,不知她已来了多久。莫依然心里一紧,立刻低身行礼道:“王妃。”
赵康转过身,神情却无半分不妥:“你怎么来了?”
沈氏低身行了一礼,道:“晚膳准备好了,妾身来请王爷。”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么。”他说。
沈氏微微一笑,道:“过了时辰用膳会伤身子的。王爷用完了晚膳再和丞相商讨国事吧。”
这最后一句话听在莫依然耳中无比讽刺,她说道:“今日已经没什么大事了。不打扰王爷用膳,臣告退。”
没想到沈氏上前一步,道:“都这个时候了,丞相也留下来一并用膳吧。”
“不了,”莫依然道,“家里,静和还等着我回去呢。”
沈氏笑得端和:“静和那边我已经打发人去说了。丞相尽管放心留下来,咱们一家人,也不该这么生分。”
话说到这一步,莫依然已经无可推辞,只得说道:“那就多谢王爷王妃。”
王府的晚膳算不上丰盛,却很精致,不过五六个小菜,装在白瓷碟子里,看上去个个清爽可口。左右并无丫鬟仆妇环绕,王妃亲自为王爷布菜,灯影之下,何其融融。
沈氏道:“驸马多尝尝这个。这是凉醋扮笋丝,王爷最爱吃这道菜,清凉爽口,最能消暑。”
莫依然点头,只象征性地往嘴里填了一口。
“再尝尝这个,”沈氏说道,“这是我娘家秘传的咸菜方子腌出来的,和别的地方都不同。驸马若是吃着好,我改天让人封两坛送到丞相府去。”
莫依然微笑:“王妃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像我们家静和,两手不沾阳春水。”
沈氏笑起来,道:“驸马过誉了。我也不会别的,摆上这么一桌酒菜,看着家人吃得舒心,也就满足了。”她说道,“静和也是一样。我们女儿家,还能求些什么呢?不过守着宅子,过自己的小日子罢了。女人的心太野,也就不值得人疼了,驸马说是吧?”
莫依然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赵康的目光射过来,她却只做不知。
赵康沉声说道:“你的话太多了。”
沈氏低头道:“是。”
之后的晚膳异常沉默。莫依然只是低头吃饭,却味同嚼蜡,什么都尝不出来。直到喝罢了饭后茶,她才终于得空,起身告辞。
王爷王妃万般殷勤,一直送她到府门前。莫依然低身行了礼,往对街的丞相府走去。早有小厮侯在门外,低身将她往里迎,喊道:“相爷回来了。”
一进府门,她逃也似的狂奔了起来,一路往内宅奔去。后堂里点着灯,杜月正抱着琵琶教静和公主唱小曲。莫依然跑到廊檐下,就听到屋内传来绕梁音律: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竟然,又是这曲《游园惊梦》
这一曲游园,究竟惊了谁的梦?
她沿着抄手回廊一步一步往正门走,眼看着屋内灯影阑珊,晃悠悠照着那如花美眷。这便是世间女子所求的么?这小庭深院,抬头就只见那巴掌大的一块天。
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堂内。静和坐在上首,第一眼看见她:“你回来啦。”
莫依然点点头。
杜月蹙眉道:“你怎么了?”
“没事。”莫依然说,“商议了一天国事,有些累了。我先去睡了。”
她说完就往偏房走去。小丫头们已经收拾好了床铺。莫依然遣走了所有人,将头蒙在被子里。这一刻黑暗袭来,足够遮挡她的眼泪。
杜月跟着走进来,一进门就看见她把自己蒙在被子中。杜月回身关好门,伸手把她的被子拉下来,就见她一双眼睛已然哭得红肿,却仍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杜月最是看不得她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莫依然只是摇头。
“不是说在王府吃饭么,怎么就。。。”杜月顿了顿,“是王爷?”
她摇头。
“是王妃?”
莫依然吸了吸鼻子,道:“别问了。没什么事,就是我自己心里憋得慌。”
杜月叹了口气,说道:“你若不愿说,就算了。”
莫依然往前爬了两步,躺在她怀里,自己擦眼泪。
杜月拍着她的头,说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这儿吧,别去静和那儿了。不然又是两个人对着哭,还不知道为什么。”
莫依然闷闷地说了句:“还好有你们。”
第五十一章 王妃沈氏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照例起床吃饭,说说笑笑,和往日并无二致。杜月说她是不记仇的性子,有个什么不高兴,睡一觉就都忘了。
其实不是她忘了,而是她不愿再去想。想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场虚妄。
今日正赶上旬假,莫依然在后堂的树荫下摆了张竹塌,同着静和杜月一起喝茶纳凉。夏日里日光绚烂,莺啼鸟语,竟又让人昏昏欲睡起来。
静和在一旁绣着花样,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此时丫头喜儿从廊子底下走过来,福了福身子,道:“主子,摄政王妃来了,在前堂。”
莫依然眉头微微一蹙,没有说话。静和道:“怎么不请到后堂来?”
喜儿道:“王妃说要见相爷。好像是昨天相爷落了什么东西在王府。”
莫依然睁开眼睛。杜月说道:“落了东西差人送过来不就得了,干嘛还自己跑一趟?矫情。”
“许是什么重要物件吧,”静和问莫依然,“你丢了什么没有?”
“我也不知道,也许真丢了什么东西。”她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杜月问。
莫依然一笑:“自己家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月点点头。
喜儿头前带路,莫依然便跟着她往前面去了。
静和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杜月冷笑一声,道:“我怕你那王嫂吃了她。”她凤眼微眯,对静和说道:“我去前面看看。”说完不等静和答话就跟了上去。
正堂内,王妃沈氏端详着墙上的一幅字。莫依然进门,欠身一礼,道:“王妃。”
沈氏转过身来,说道:“丞相大人这幅字真好,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莫依然道:“不才,在下拙作。”
“是么。真是看不出来,相爷如此一个叱咤朝堂的男子,也能写出这么好看的簪花体小楷。”沈氏说道。
窗根底下,杜月屏气凝神地听着。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静和公主。
“你吓死姐了!”杜月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在这儿偷听啊。”静和蹙眉看着她。
“你不想听就回去,别说话。”杜月说完又把耳朵往窗前凑了凑。静和自然不肯走,也跟着她一起听。
屋内,莫依然微微一笑,说:“书法就是书法,哪里分什么男女呢。”
“对啊,不分男女,”沈氏看着她,缓缓说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莫依然眸光一凛,道:“花木兰女中英雄,可惜没有书信传世,不能从笔体中一睹其风采了。”
沈氏道:“我本就不喜欢花木兰。女子如她,也就不能被称作女子了。”
杜月秀眉微蹙,低声骂道:“嚣张!欺负人都欺负到门上了!”
静和看了她一眼,两个人接着听。
莫依然说:“王妃不是说臣落了东西在王府吗?”
“哦,瞧我这记性,”沈氏微微一笑,对着门外道,“进来。”
一个家丁扛着一个黑色大坛子走进来,放在地上,立刻退了出去。沈氏说道:“昨天晚上我看丞相喜欢吃这小咸菜,就封了一坛送过来。”
“王妃费心了。”莫依然心下苦笑,一坛咸菜用得着亲自跑一趟么?她这一次来,必然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家人,别这么客气。”沈氏笑了笑,转身踱了两步,说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驸马也不是外人,我便索性说了吧。”
果然。莫依然说道:“王妃但说无妨。”
沈氏摇了摇嘴唇,说道:“罢了,我也不怕羞人了。我想请驸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莫依然问。
沈氏说道:“自从王爷主政之后,案牍劳形,日理万机,我看着实在心疼。府里的大小事宜我不忍心再烦他,也都是我一首照料。可是眼下,我有些不方便。”她目光似水,道,“我,有喜了。”
莫依然猛然抬头。沈氏眼中一丝暗芒,微笑着说道:“所以,我想请丞相帮着王爷多分担些,好让他有时间多陪陪我。我和王爷成婚九年,这是第一胎,我很是不安,只盼着他也能多上点心。”
莫依然唇色微白,低头道:“那是自然。王妃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王爷分忧。”
“那就多谢丞相了,”沈氏道,“我知道我很是失礼,唐突之处,还请驸马多多包涵。”
莫依然低头道:“不敢。”
“那,我便告辞了。”
“我送王妃。”
莫依然送着沈氏出来。窗根底下,杜月拉着静和退到了月洞门的后面。眼看着莫依然送王妃走出大门,杜月往竹凳上一座,道:“气死我了!”
静和蹙眉道:“王嫂怀孕了,依然可怎么办啊。”
“你还替她操心?你看她自己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杜月立眉道,“都让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连一句狠话都没有!真是丢我的脸!”
静和说道:“你别这么说,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王嫂若是真的生下一儿半女。。。。。。”
杜月冷笑一声:“她也得有这个命。”
静和一惊:“你要干嘛?你可不能害孩子啊。”
“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杜月说。
“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这位驸马,出能将入能相,跑得了江湖,混得了官场,却偏偏不懂这女人间的争斗。”杜月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咱们必须帮帮她了。”
静和道:“怎么个帮法?咱们可不能做损阴德的事啊。”
杜月凤目微眯,心下已有了计较,对静和说道:“你且放心。我自有办法。”
莫依然送走了王妃,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个人漫漫地再街上溜达。此时已是下午,暑气已经退去,市面上刚刚热闹起来。她随意找了个酒馆坐下,要了一壶清酒两碟小菜,自斟自饮。
窗外街道喧哗,酒馆里清雅宁静,让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很多事需要想想清楚,眼下,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是没有理由怨他的。王妃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养育子嗣,天经地义。她凭什么要求他只守着自己?更何况,她从未给过他任何希望。
她不肯以真面目见他,不肯承认自己女子的身份,不肯承认那段往事,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动了心。她早已明明白白地放弃,却又在心里要求他从一而终。
可笑,真是可笑。
她一杯一杯地喝酒。往日香醇的清酒,今日入口竟是无尽的苦涩。她喝着喝着竟笑出声来:当断不断,莫依然,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此时韩福孟坦和韩擭正押着木子清走进来,几个人一入正堂,就看见窗边一个人形容散乱,自己一个人边喝边笑,很是尽兴的样子。
韩福说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哪怕没人陪着喝,也能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孟坦看着那人,说道:“我怎么看着他那么眼熟呢?”
木子清蹙眉:“莫依然。”
第五十二章 寂寞沙洲
入夜,四下寂寂,丞相府的正门前忽然传来大力叩门的声音,“咚咚咚”砸得人心里直打鼓。门房老吴赶忙走出来,边说道:“来了来了,这谁啊,这么晚了。”
他将正门拉开,就觉得眼前一黑。一个魁梧的大汉站在正门前,把长街的灯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大汉身旁还有三个人,也是各个精壮。老吴的第一个想法是遇到土匪打劫了,可是转念又一想,谁敢劫丞相府啊?
“呃,您是?”
“呦呵,不认识爷?”那虬髯大汉说道,“那这位你总该认识吧?”
老吴这才发现他肩上扛着一个人,酒气冲天,不省人事。老吴定睛一看,惊道:“相爷?”
“还不快进去通报!”一旁,木子清说道。
“哎,哎,几位爷里边请。”老吴道,“小六!快去内宅通报!”
韩擭扛着莫依然在前,韩福孟坦和木子清在后,几个人顺着前庭大路往正堂走。得了小厮的通报,静和公主和杜月从后面迎出来,杜月一见醉的一塌糊涂的莫依然,惊道:“这,怎么喝成这样了?韩将军,你可不能这么灌她啊。”
韩擭说:“月夫人你可别冤枉好人,是你家相爷自己把自己灌成这样的。要不是我们哥几个刚好撞见,他今天晚上就在大街上过了。”
杜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只是说道:“行了,那我就谢谢将军。还请将军帮我把人送到后头吧。”
喜儿上前带路,韩擭扛着莫依然就往后堂走,杜月也跟着往后面去了。静和对着剩下三人微微一笑,道:“麻烦几位了,坐下来喝杯茶吧。”
几人落座,丫鬟捧来茶点。静和坐在上首,木子清异常沉默,韩福孟坦在这位公主面前也不敢放开说话。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只觉得时间过得慢。
静和对身边的丫头说道:“你去后面看看,怎么耽搁这么久。”
“是。”丫头转身出了厅堂,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夫人,相爷吐了韩将军一身,现在正忙着收拾呢。”
韩福一听这话已经坐不住了,说道:“这酒吐出来也就好了。既然相爷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先告辞吧。”
孟坦说道:“就留韩老粗一个人在这儿,明天他又要骂街了。”
沉默了一晚的木子清终于开口,说道:“不然你们两个先走吧,我等着他。”
韩福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吧。夫人,告辞了。”
孟坦也站起身拱手一礼,静和点点头,叫丫头将他们两个送出府去。
眼下空荡荡的大堂,只剩了她和木子清两个人。
木子清不语,只是盯着地上的砖缝端详。静和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居然都忘了端茶送客的礼数。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听着窗外的蝉鸣唱了三遍。
木子清忽然清了清嗓子,静和心里一惊。
“你还好吗?”他问道。
“好,”静和瞧着别处,说道,“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木子清说:“早就没事了。”
“上一次还要多谢将军,”静和说道,“将军受伤我本该去探望,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太合适。”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木子清看着她,目光灼灼,“我亦不求什么,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静和微微低头,说道:“将军,我不值得你如此。”
木子清微笑,道:“除了你,再没有值得的人了。”
静和低眉垂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说道:“我已经嫁了人。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
木子清起身走到她面前,说道:“我说过,我不求回报。我只是想把你放在心里,这都不行吗?”
他的影子笼着她,绛紫色的锦袍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却不敢抬头。
此时廊外一阵脚步声,远远地就听见韩擭的大嗓门:“月夫人,不碍事,真不碍事,你别往心里去。”
“太不好意思了。”杜月说着,和韩擭一起走入前堂。韩擭的袍子上湿了一大块,他一步进来,说道:“哎?韩福和孟坦那俩小子呢?”
木子清说:“他们先回去了,我这不等着你呢。”
“还是你仗义!那咱走吧。”韩擭对着杜月说道,“我说月夫人,明天你家相爷醒了,你可记得告诉他是我把他背回来的啊。”
杜月笑道:“放心,我让他登门道谢去。”
韩擭大笑,道:“那我们就撤啦。公主,月夫人,告辞。”
“将军慢走。”
木子清望了静和一眼,跟着韩擭走出正堂。
杜月舒了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静和问道:“她怎么样?”
“不就是喝多了,吐,说胡话,还能怎样。”杜月侧眼看着她,说,“你怎么样?”
“我?”静和不明所以,却见她一副了然的样子,自己心里立刻虚了。
杜月一笑,道:“你脸皮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有一句:人活一世,能碰到一个肯为你死的人不容易。如果碰到了,就别让他跑了。”
静和低头,道:“你说什么呢。”
“你听懂了就得了,”她站起身,说道,“你早点睡吧。我再去看看那只醉猫。”
杜月说完就往后堂去了,剩下静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里。屋内的烛火有些暗淡,她执了剪子去挑灯芯。远处蝉声幽远,伴着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朝歌坊夜市刚开,两侧酒楼林立,行人如织。韩擭和木子清打马走在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了将军府门前。
木子清翻身下马,说道:“韩将军,明日校场见了。”
韩擭拱手道:“送将军。”
木子清牵了马往回走,却听身后韩擭说道:“子清。”
木子清回头,韩擭已经跳下马背,向他走过来。
韩擭走到他面前,说道:“在军中,你是大将军。可是私下里,你也是我的小老弟。今日不论军衔,有些话,我这个当大哥的想叮嘱你。”
木子清闻言,点头道:“大哥请说。”
“我这个人不会绕弯子,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话可能不好听,可是绝对没恶意。”大红灯笼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韩擭踱了两步,说道,“这人啊,不信命不行。命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这做驸马的命,就不是每个人都有,你明白么?”
韩擭看着他,说道:“莫依然是跟我们一起打过仗的兄弟。男人,别做对不起兄弟的事。”
木子清沉默,许久,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的。”
韩擭点点头,说:“你心里有谱就行。我就不多说了。走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沿着大道奔去。
木子清抬头,头顶月明星稀。正逢着孤鸿掠影,飞向远处寂寞沙洲。
千般滋味,不过一声叹息。
第五十三章 变法初定
莫依然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里犯酸,勉强支起身来,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无比。她心里纳闷,以前也喝多过啊,怎么这次这么难受呢?
她到桌边自己倒了口水喝,感觉清爽了些,这才走出房门。院子里阳光正盛,月洞门底下,杜月正在一众丫鬟们的簇拥中弹琵琶。杜月一抬头,远远看见她,说道:“醒了?”
“嗯。”她应了一声。身旁丫鬟们纷纷起来见礼。
“以后要喝酒也回家来喝,在外面醉成那样,你也不嫌丢人。”杜月道。
莫依然说,“昨儿我是怎么回来的?”
杜月一笑:“你还好意思问。你醉成了一滩烂泥,是人家韩擭将军把你背回来的,你还吐了人家一身呢。”
莫依然愣了愣,继而一笑,道:“还好是韩擭,换了别人非得记我的仇不行。”
杜月把琵琶交给身边的丫头,起身给莫依然整袍子,说道:“以后有不高兴的事儿就说出来,别自己跑出去喝酒,演那苦情戏给谁看?”
“知道了,”莫依然一笑,道:“怎么没见静和?”
“她去摄政王府了。这两天跟那个王妃学厨艺都快疯魔了,”杜月道:“对了,今儿一大早摄政王府来人了,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找你过去呢。”
“啊?”莫依然一惊,“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杜月挑眉道:“还有什么事比睡觉重要的?”
莫依然彻底服了,没工夫跟她理论,抬腿就往前堂走。
“哎!”杜月叫住她,说道,“见了那人,别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输人不输阵!记住,你是爷!”
莫依然心里一暖,说道:“明白!妞,等着爷回来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她站在摄政王府门前,还是生出一种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相爷。小女子可以因为一场情事波折整日落泪闭门不出仿佛天都塌了,她却不能放着朝堂不管。
莫依然想,也许这就是女子不能为官的真正原因。女子总是把情看得太重,把风月当真情,把真情当生命,所以情路坎坷就足以将她们摧毁。可是男人不同,他们心里,永远有比情更重要的事。
她不做小女子。她是爷。
王府管家一路迎出来,低头哈腰道:“相爷,您可算是来了,快请。”
莫依然掀袍随他走入府中,一路沿着绿竹廊往书房走,问道:“今儿都谁在啊?”
“吏部赵大人一早就来了,半上午的时候文渊阁沈学士也到了,现下都在书房。”管家说道。
如此看来,应该是变法法案的问题。
书房前管家通报:“王爷,相爷来了。”
莫依然整顿官帽走入书房,赵康正从书房里间迎出来。她微微一笑:“王爷。”
赵康说道:“快来,就等着你一个人了。”
里间,沈学士和赵继起身见礼。四个人围桌而坐,赵康指着桌上铺开的纸页,说道:“这是赵大人他们修订过的法案,你快看看。”
莫依然道:“赵大人,简单说一下吧。”
赵继说道:“这一次修订的主要是吏治和赋役。上一次任大人对租庸调制有些异议,我们商讨过后,决定改为募役法,如此便能集中大批的人力,为军备法和水利法做准备。农业方面施行方天均税法,重新丈量土地,将旧士族的土地分给平民,令外效法汉文帝,施行三十税一,如此便可藏富于民,使民不乱;另有市易法,规范商贾;吏治上,臣和沈大人都认为应该改变朝廷大员监管科举的制度,变为天子直接策士,如此可以从源头上避免朋党的形成。”
赵康似是早就听过一遍,只看向莫依然,问道:“你以为如何?”
“确实比上一版成熟。尤其是这方田均税法,真真触动了土地的根基。这一下,旧士族怕是活不成了。”她道。
赵康说:“旧士族是帝国的第一毒瘤,必须根除。”
莫依然点点头。
赵继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上次三省公论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新军法太过严苛,可是臣还没想好怎么改。”
“不改!”莫依然道,“新军法势在必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众位大人似乎颇有微词。”赵继说。
莫依然一笑:“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你只管做就是了。”
沈学士捻须微笑,道:“丞相大人果敢。这变法,有时候就得独断专行才能成功。赵大人,不要耳根太软啊。”
赵继道:“受教了。”
摄政王说道:“新法虽然订了,可是怎么颁布,什么时机颁布,都是问题。如果时机不对,必会加大变法阻力,更甚者,还会流血。”
众人皆是点头。
莫依然说:“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这个问题。”
“什么办法?”
“化整为零。”莫依然道,“新法在整个虞国实施,必然会有很多我们预料不到的因素,阻力也会很大。但如果率先在一个郡,甚至一个县施行,那么就容易控制得多了。”
赵康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设立新法施行区,先看效果,再订法案?”
“正是。我们只要一个得力的变法官员下到地方,以三年为限,就能看出法案的不足,也能摸清所有隐藏的阻碍力量。”莫依然说道。
赵康点头:“你看,哪里最好?”
莫依然道:“窃以为,上郡最佳。上郡是虞江十郡之一,商业繁荣,周围农田遍布,也是旧士族分布的边缘,可是说是大虞国的缩影。郡守童陈为人大公无私,有他辅助,必然会减少很多不利因素。只是,可能要委屈赵大人了。”
莫依然看向赵继,说道:“从正二品吏部尚书降为六品郡守府书吏,这落差可是不小啊。”
赵继一笑,道:“相爷怎么忘了,咱们初相识时臣就是郢下郡守的书吏啊。如今做回老本行,臣是得心应手。”
莫依然一笑。沈学士微微点头。
摄政王说道:“好,那就从上郡开始。”
第五十四章 杜月之谋
整整一下午都在商定新法实施的细节,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莫依然和赵继一同往外走,说道:“我竟不知,摄政王妃竟是沈学士的女儿。”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赵继说道,“果然书香门第,大家风范。”
莫依然道:“摄政王妃,该是贤妻的典范吧。”
赵继看了她一眼,道:“也不一定。各花入各眼,牡丹虽然雍容,却比不上蔷薇惹人喜爱。”
“哦?”莫依然笑道,“不知咱们赵大人的蔷薇是哪一位啊?”
赵继耳朵微红,道:“哪有。”
莫依然本是开玩笑,没想到他如此局促,倒是自己露了心思。莫依然挑眉道:“我看是十有八九吧。”
她用手肘撞撞他,道:“赵兄,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啊。”
赵继摆手道:“莫要玩笑,莫要玩笑。相爷,我先行一步了。”说完掀袍就走。莫依然站在摄政王府的台阶上看着他走远,心里忍不住好笑,这年头,男人都羞得跟大姑娘似的。
此时王府侧门一开,静和公主带着丫鬟走出来。她今日一身品红色襦裙,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都是鹅黄色衣衫,远远看去相得益彰,不输这繁花似锦的夏天。
“你怎么在这儿?”莫依然迎上去,问。
静和说道:“前儿王嫂不是给咱们送了那坛小咸菜吗?我一直琢磨着回个礼,正好今天新做了桂圆山楂羹,就送过来给王嫂尝尝鲜。”
莫依然道:“你可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有那好东西不给我吃,偏往外送。”
“数你最尖馋。”静和道,“我做了不少,给你留着呢。”
莫依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得向着我。”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相府走去。门房老吴远远地迎出来,身后一众小厮请安问好。莫依然道:“吴大爷,这大热天儿的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我让账房拨出些银子,给家人们买些水果祛暑。”身后小厮们齐声道:“谢相爷。”
两个人一路走到内堂。莫依然在书房里闷了一天出了一身汗,躲到静和房中洗澡去了。静和给她调好了水,吩咐丫鬟们守住门,自己往杜月房中去。
杜月早就在等她,见面就问道:“怎么样,吃了吗?”
“吃了,我看着她吃的。”静和说。
“有什么反应没有?”杜月问。
静和眨着一双大眼睛:“没有啊。能有什么反应?你不会是往里面下药了吧?”
杜月闻言,只是蹙眉沉思。静和急了,问道:“你往那山楂羹里下了堕胎药,是不是?”
杜月斜她一眼:“我是那么坏的人么?”
“你不是么?”静和道,“我可忘不了当年你把那个丫头掐死,吊在李皇**门口,吓得她一病不起,到现在都没好。”
杜月冷哼道:“那是她自作自受。谁让她天天憋着害咱们西子。”
静和小声说道:“这回王妃不也在挤兑依然么。”
静和推推她,说道:“你快点告诉我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答应你的可全做了。”
杜月说道:“行,我就告诉你,不过你可别声张。”
静和立刻坐正,说道:“为人不仗义,哪能混江湖!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赵静和对天发誓,绝对不说出去半个字,否则叫我天打五雷轰!”
杜月“扑哧”一声笑出来。跟她这个江湖人混久了,连皇家的公主都染上了江湖习气。
“哪有那么严重。”杜月笑道。
“快说快说。”静和道。
杜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桂圆山楂羹有什么功效么?”
静和摇摇头。
杜月说:“桂圆甘温,极易助火。孕妇吃了,动胎动血,气机失调,很容易有呕吐的现象。那碗桂圆山楂羹里我放了好多桂圆汁,她若是有孕,必然会有呕吐的现象。”
静和蹙眉道:“不对啊,王嫂没有呕吐啊。”
杜月唇角微勾,看着她。
静和恍然大悟,说道:“难道,王嫂她没有?”
杜月点点头:“你这个王嫂很聪明,怕是猜出了依然的身份,甚至已经知道了你大哥和依然之间的纠葛。她这一招釜底抽薪,想要断了依然的念想。”
“原来你让我去就是为了试探,”静和道,“如此说来,王嫂并未怀有身孕。那依然和我大哥岂不就。。。。。。”
“你别高兴得太早,依然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莫说王妃没怀孕,就算是没有王妃,她和你大哥也是难上加难。”杜月道。
静和道:“那该怎么办啊。他们两个太苦了,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你这才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过急也得有办法,”杜月一笑,道,“附耳过来。”
杜月在静和耳边耳语一阵。
静和问道:“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你别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杜月道。
静和知道她心里有主意,只是点点头,道:“那好吧,我明天就去准备。”
她侧头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王嫂真有身孕,又该怎么办?”
“不可能。”杜月说。
“怎么不可能?你那桂圆也不是每次都准的吧。”静和道。
杜月一笑:“不是还有山楂么?”
静和立刻来了兴致:“山楂有什么用?”
杜月斜她一眼:“自己查医书去。”
夏日的清晨是难得的清爽。天还没亮,丞相府就照例热闹了起来。正房里,静和帮着莫依然穿朝服、朝靴,戴官帽。后堂正厅,杜月指挥着一众丫头们布置早膳。相府门前众小厮们吆喝着套车架马,家人府院打扫亭台院落。莫依然穿戴整齐,在后堂吃过早饭,一路踏着洒扫干净的大路往正门上车。车夫老方一声鞭响,马蹄声声往安上门驶去。
这就是丞相府一天最忙的时候。等伺候了相爷上朝,阖府众人才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然而今日却没得偷闲。正房夫人静和长公主忽然心血来潮,说是后院的花开了,要办一场“千红宴”请众内命妇过来赏花。管家的月夫人立刻就给众人下了任务,于是书吏们忙着些请帖,大厨房忙着订菜谱,后堂大丫鬟们开始布置厅堂,前庭小厮们忙着跑腿采办所需物件。一府众人忙翻了天,终于赶在第二天把请帖全都发出去了。
入夜,杜月跟静和在后堂查看名单。喜儿侍立一旁,说道:“二品以上的内命妇一共二十七人,今儿都送了话来,说明天一定到。乾郡王妃还让问问能不能带她侄女一块来。”
“让她带来吧。人越多越热闹。”杜月转向静和,说道,“还是你这个一品诰命夫人加长公主面子大,一句话下去,没一个敢怠慢的。”
莫依然正在一边看书,头也没抬,说:“我说你们这是想干嘛?招这么多人来家里。”
“你少管我们的事,”杜月道,“对了,明儿你在家里不方便,自己找个地方呆一天去吧。”
莫依然抬头,道:“我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们女人家的宴席,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杜月说。
莫依然一听,跳起来就像反驳,可是喜儿站在跟前,她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张嘴,又坐下了,自己嘟囔道:“大门牌匾上明明写的是丞相府。怎么我这个丞相就当不了家呢。”
静和一笑,说道:“那是写给别人看的。相爷,您别太当真。”
静和杜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喜儿也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莫依然心里想:要是爷是个男人,看你们这一妻一妾还这么嚣张!
第五十五章 内命妇
第二天一大早静和杜月打发莫依然上朝,严正声明不到太阳落山不许回来。莫依然心里哀叹,有家不能归。还好,可以去将军府找那几个哥们喝酒去。
巳时一过,锦帘小轿陆续而来,在相府侧街排成一排。每一个轿子旁边都跟着一个丫头,个个穿着打扮不输普通富人家的小姐。丫鬟掀了轿帘,便有素手搭出来,盈盈下轿。这一个个锦服簪金,薄施脂粉,见了面盈盈地笑:“程夫人,好久不见了,也不去我那儿多走动走动。”
“郡王府门槛那么高,我们小门小户哪敢高攀。”
“卓夫人这玉搔头真漂亮,像是紫玉轩的货。”
“常夫人好眼力,这还是前儿我家大人送的。他也真是。我就那日在街上多看了两眼,谁想到他就留了心。”
“哎呦,你们俩真是酸死了,满豫章的人都知道,卓大人离了你就活不了。”
一片娇声浅笑。杜月随着静和站在公主府门前,望着眼前这一片莺莺燕燕,说道:“你看看这群女人。除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还有个人模样。”
静和轻声说道:“一会儿你可少说几句。”
杜月一笑:“知道了,放心吧。”
静和迎着众人,笑道:“各位还真是守时啊。”
众内命妇上前见礼:“拜见长公主。”
“都起来吧,”静和上前虚扶了一把,众人端端站起身来。
静和今日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正红色绣金纱衣,发髻间七头金凤在日光下光可夺目。她笑容端和,望着众人,道:“昨日我看后院的花开得好,一时兴起就请了大家来,也多亏得各位肯赏光。今日不讲虚礼,大家玩得高兴才是。”
“有长公主这话,我们便不客气了。”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淡紫色宫装的妇人,看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此人是原御史台左都御史薛大人的妻子,左都御史已故,追封了子爵爵位,她也封了二品诰命。诰命夫人本属外命妇,但由于那薛大人和摄政王的母妃同是一族,也就不算是外人了。算起来,静和公主也该管她叫一声舅妈。
静和笑道:“薛夫人本就不该跟我客气。来,里面请吧。”
一路环佩琳琅,众内命妇随着静和往后堂走去。此时暑气渐盛,众人便只往后堂正厅内喝茶闲话。不一会儿就有丫头通报,说摄政王妃到了。
摄政王妃虽未受封,可是因为是正妃,品级已在一众内外命妇之上。更加上眼下摄政王在朝中的地位,自然人人都想巴结一下。她一身宝蓝锦衣,扶着丫头的手走进厅堂,说道:“我来晚了。”
众内命妇起身下拜:“拜见王妃。”
静和迎上去,说道:“王嫂来了就好。”
沈氏携着她的手上座,淡淡对众人说道:“都起来吧。”
两下落座,闲扯家常。无非就是些名门大户内的桃色新闻,拿出来翻翻新,众人一乐。卓夫人说起礼部侍郎新收的小妾,一脸不屑:“听说是花街的窑姐。也不知道这些男人是怎么了,也不嫌脏。”
静和眉头微微一蹙。一旁程夫人清了清嗓子,众人这才意识到丞相的二房夫人杜月也在场。杜月花街第一招牌的名号当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这话,竟像是单冲着她说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只有摄政王妃的茶杯放回桌上的声音。
静和偷偷看杜月,杜月却是神色如常,说道:“夫人,我去后厨看看午膳好了没。”
静和点点头。杜月便往后面去了。
待杜月走远了,王妃沈氏说道:“静和,今日既是内命妇宴席,不该带个下人在这儿。”
卓夫人一听这话,干笑一声,道:“这男人们什么货色都往家娶,咱们要是真动气,早就气死了。”
底下人都是笑。静和喝了一口茶,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相爷既然娶回来了,就是相府的人。我们自己家人,轮不到别人来说是非。”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后堂都安静了。众人皆是讪讪的不敢答话,王妃沈氏不禁侧目:这个平素看起来乖巧可人的公主,竟还有如此气势的时候。
不一会儿杜月回来,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于是众人入坐,宴席开始。女人们吃东西一个个细嚼慢咽,再加上说不完的闲话,这一顿饭竟然吃了两个时辰。丫鬟们撤了酒菜,换上时令的新鲜水果,还有上好的明前龙井端上来。众人着茶聊天,不知不觉太阳就往西边去了。
外面暑气散去,众人挪到后院赏花喝茶。花架前早摆好了石桌石凳,众人纷纷落座。王妃沈氏刚要坐下,却听一旁杜月说道:“王妃别坐。”
沈氏蹙眉:“怎么了?”
“这石凳子凉得很,当心冰了胎。奴家这就去给您换一把竹凳子来。”杜月说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都是直直地望着沈氏,目光停留在她的小腹上。薛夫人轻声问道:“怎么,王妃这是有了?”
沈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懵了,站在当地不知该怎么回话。薛夫人只当她是怕羞,说道:“哎呦,这是喜事啊,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
“就是,”卓夫人说道,“也好让我们跟着粘粘喜气。”
“王妃和王爷成婚九年,这个孩子可是不易。王妃要多上点心。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让你吃那么多山楂。”
“山楂不能吃吗?”乾郡王的侄女问道。
“你没怀过孩子,自然不知道。这山楂吃多了可是会小产的。”
“以后王妃可要多注意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差人来问我。我府上有个老仆妇,伺候孕妇最是有一套,我三胎都是她伺候的,个个都是男娃。”
“你这说得早了吧,眼下肚子还没显出来呢。”
“你懂什么,就是这头三个月最最要紧。我家有个保胎的方子,明儿我差人给您送王府去。”
“我看王妃今天吃了好多酸的,肯定是个小世子。”
众内命妇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将临盆的事都交代过了。静和心里顿时明白了杜月的筹谋,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妃沈氏煞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此时,怕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有丫鬟搬了竹椅子过来,杜月微微一礼,道:“王妃快请坐,站着别累着。”
沈氏咬唇,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亦是狠狠地看着自己,笑里藏刀。
沈氏一个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赏花并未持续多久。摄政王妃怀孕的消息已经占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只道散去的时候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着,一同送了沈氏回王府休息。杜月站在府门前送众人离去,对身旁的静和说道:“你看着吧,不出三天,整个豫章就会传遍了摄政王妃怀孕的消息。”
静和说道:“你这也真够狠的。你这让她可怎么下台?”
“我就没想着让她下台,”杜月微微一笑,“我是想让她下堂。”
静和叹了口气,说:“幸好你没嫁入宫廷,否则,哪个皇妃都斗不过你。”
杜月说道:“我这是为了依然。若是我自己,才不会这样斗。”
她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和西子的心是一样的。一个人,如果要我机关算尽才能留住,那他也就不值得我托付终身。”
“你这话倒是新鲜,”静和说道,“我从小就看着我父皇的女人们一个个费尽心机讨我父皇的喜欢。照你这么说,她们对我父皇都没有真情了?”
“她们费尽心机,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生存。跟我们眠月楼的姑娘们争客人没什么区别。”杜月说道,“真正的情,是两厢情愿,各自安心。”
静和沉吟,说道:“我听不太明白。不过,似乎是有道理的。”
杜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这天都黑了,咱们相爷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又去喝酒了吧?”静和道。
杜月说道:“她要是真这么不长记性,咱就得好好收拾收拾她。”
第五十六章 风月情浓
莫依然确实是去喝酒了。其实她的酒量还算不错,能跟韩擭打个平手,喝倒两个赵继没问题。上一次自己喝闷酒,酒未沾唇,心就先醉了。这次可不同,她一个人喝了多半斤,出将军府大门时还能保持直线行走。
“相爷,你真没问题吧。”韩擭看着她在马上摇摇欲坠,问道。
莫依然挥挥手,说:“没事儿,回吧。我骑着马就到家了。”
韩擭看她有些迷糊了,说:“我看还是差个人送你吧。你这要是在路上出个什么事,你们家那月夫人不得撕了我。”
“不用不用。我这就走了,咱明天见哈。”莫依然说完抬手一鞭,骏马受了惊,嘶鸣一声,扬踢向前冲去。韩擭在后面大叫道:“相爷!皇城内不许纵马!”
莫依然早就跑得没影了,哪儿还听得见。韩擭叹了口气:“还说没喝多。”
夜风吹在脸上,酒气燥热渐渐下去,整个人清明了不少。莫依然放慢了速度,骏马小步走在天街上,马蹄踏着青石板路发出达达的声响。两侧皆是低矮的民居,家家户户透着橙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想必屋内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民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一家人围坐桌前吃一顿晚饭的幸福。
所以百姓的生活平淡却踏实,虽然默默无闻,却没有浪费一时一刻。而王侯将相,纵然青史留名,谁又曾真的感受过人间的快乐呢?
更何况,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亦不过留个虚名与后人钦敬。
莫依然仰头长叹,今夜的酒月清风让她生出些感慨来。如果一切到头来都是虚妄,那她如此万千筹谋,到底为的什么?
曾经闯荡江湖时的热血早已退去,少年意气也不复当初。当年她为了高飞而离家远走,如今,却把自己困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
家,似乎是个太遥远的名字。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还未到两鬓星星的年纪,却已有了满怀沧桑的心思。
忽然骏马一声嘶鸣,躁动地扬起前蹄,似是要把她甩下去。莫依然急忙勒紧马缰。忽然后背一暖,一双手臂将她环住,双手同她的一起握住缰绳。莫依然浑身一紧,后背升起一阵凉意:好个高手,都坐在她的马背上了,她居然毫无所觉。
她低身轻轻抚摸着马脖子,骏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她缓缓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长街,说道:“是哪位英雄?”
身后的人不说话,却有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后脖子上。那双手仍旧执着马缰,环在她身侧,如同铁铸一般。
耳边只有风声。
莫依然突然一个低身,回手往那人胸前一掌。她这一掌极其迅猛,没想到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反手压住。这一招猛龙过江,天下能制住的也不过那么寥寥数人而已。
莫依然被人别住手腕,呼痛道:“二哥,疼。”
身后,戚二爷冷笑一声,说道:“不仅警觉性差了,功夫也大不如前。莫依然,你快毁了。”
“别别别,你先松手。”她道。
戚二爷松开她的手腕。莫依然突然回身就是一个锁喉手,将他压在马背上。月色下她青丝散落,一双深棕色眼眸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淡淡酒香:“二哥,你的警觉性也不怎么样么。”
她的手卡着他的喉,沁凉的指尖压在他律动的脉搏上。戚二爷忽然笑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每次都被你偷袭成功。”
莫依然一笑,缓缓松开手,说道:“谁让你不长记性。”
马背上,两个人相视而笑。
戚二爷这次来豫章是因为船帮的生意。眼下生意谈妥了,顺道来看看她。莫依然说要请他回家住,他却死活不肯,说是丞相府的门槛太高,他怕折寿。她便又说要为他在朝歌坊办一场宴席,他还是不肯,嫌皇城的酒肆规矩太多,不痛快。两个人商量了半天,终于还是买了两斤高粱酒,骑马往豫章城外去了。
月至中天,晚风宁静。两个人在山上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对着月亮喝酒聊天。一别多半年,他们却一点都不显得生分,一人抱着一坛酒,天南海北畅所欲言。莫依然轻声一叹,道:“二哥,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虞江上的日子。”
戚二爷一笑,说道:“你还记得那个时候。”
“当然记得。跟着你跑船帮的那段日子实在太刺激了,怎么可能忘。”她说道,“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不过如此。”
戚二爷笑道:“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一个人一把剑就敢闯我的水寨。当时你啊,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胆气。”
“我是傻大胆儿,不知道什么叫死。若不是当初你剑下留人,我现在早就虞江水底的一具沉尸了。”莫依然笑道。
“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戚二爷仰头喝了一口酒,便将酒坛放下,抽出腰间长剑,弹剑而歌,唱道:“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头顶树叶沙沙的响。斑驳的月色下他目若星辰,恍然让她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她赶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说道:“这高粱酒后劲儿还挺大。”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依然,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她眯眼看着他。
“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她微微一笑,夜风吹得青丝飘举:“为什么这么问?”
戚二爷道:“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种甘愿被束缚的人。这个皇城是很大,但还不足以装下你的心。”
她低头,青丝散下:“二哥,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懂我。”
夜风中,她轻声一叹:“若是他能像你一样,该多好啊。”
她的眉间萦绕着一丝怅惘。戚二爷抬手握着她的肩,说道:“不开心就回来吧,天地这么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处。虞江水寨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莫依然清雅一笑,道:“二哥,谢谢你。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我已与人约定共谋江山,大业未成,我不能说走就走。”
“你自是有你的决定,”戚二爷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莫依然偏过头,道:“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抱拳拱手,犹似当年行走江湖时的摸样,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戚二爷亦起身,说道:“保重。”
莫依然转身上马,一路踏着月色向豫章城奔去。他站在隆起的丘陵上看着她,奔向那黑色的城池。
此时,豫章城内早已经翻了天。
静和杜月等到半夜都不见人回来,便派了人往平素和莫依然交好的几个大人府上打听消息。赵继那边说没见到人,沈大人那儿也没信儿,御史台文渊阁问了个遍,最后还是离得最远的将军府传来了消息,说是相爷下午和韩将军喝酒,天刚擦黑就走了。这一下可急坏了她们俩,杜月立刻将府内所有的仆役都散出去,沿街酒肆里找。
深夜里丞相府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立刻就惊扰到了对面的摄政王府。王府里的管家来听了信儿,回去报了王爷,说丞相丢了。这一下王府也不安宁了,阖家府院都被散出去,摄政王连夜点了九门提督,命他调派人手全城巡查。
朝廷大员丢了,下面人个个不敢怠慢,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扰民。九门提督根据丞相大人的“爱好”将花街十六巷翻了个遍也没见人影,就在这个时候定国门官通报,说掌灯之后有两个人出城去了,其中一个拿着宫城令,像是丞相。
消息立刻就传回了相府。相府大堂,八盏明烛照得室内亮如白昼,淮安王一袭黑貂斗篷立在正厅,杜月同静和坐在一侧。
堂下差人报道:“九门提督已经派了三路人马沿途去追,料那贼人带着相爷也跑不远。大人请王爷和公主宽心。”
赵康道:“可看清了那人相貌?”
差人道:“只听说那人带着斗笠。”
斗笠?赵康眼前闪过一个影子。
静和心里没底,叫道:“大哥?”
赵康拍拍静和的手,道:“妹妹宽心,我亲自去定国门看看。”
杜月说道:“奴婢跟着王爷去吧。”
赵康点点头,道:“也好。”
杜月急急地批了件披风,随着赵康往外走。静和送他们到大门。院子里火把高烧,左右家丁仆役分列两侧等候差遣。远远地,小路上一个人飞奔而来,竟是跟赵康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屁股跌在地上,抬头一看,当时脸就变了颜色,磕头说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原来是门房老吴。
杜月喝道:“走路不长眼睛么?”
静和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老吴叩头说道:“回夫人,相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沿着小路走来。她一身素色锦缎常服,青丝垂坠,月光下犹如谪仙。莫依然一路走来,见家丁府院个个明火执仗,笑道:“这什么情况啊,这么热闹?”
她见赵康也立在院中,心头一沉,却是微笑道:“这,王爷怎么在这儿?”
静和上前一步,道:“你去哪儿了?”
这一问,莫依然便猜到这个阵仗定是因为她,笑道:“没事。见个朋友喝了点酒,耽误了时辰回家。”
“你去见谁了?豫章城里和你有点交情的我都差人去问了,都说没有啊。”静和道。
杜月上前握住她的手臂,说道:“回来了就好。相爷今天喝了酒,眼下怕也不清醒,你要问什么还是等明天吧。”
静和点点头。
杜月对左右仆役说道:“都散了吧,早点回去歇着,明儿别睡误了时辰。”
“是。”家丁们告了退,纷纷散去。
杜月对莫依然说道:“爷,您也早歇着吧。”她说完就搀着静和往内堂走,路过赵康身边,轻轻扫了他一眼。
院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唯有正堂门前两个灯笼照着一点昏黄的光。此时就剩下莫依然和赵康相对而立,趁着月光清冷。
赵康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莫依然觉得无趣,说道:“王爷,夜深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你去哪儿了。”他问。
她不答。
“你跟谁出去的。”他又问。
她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本王在问你话。”他说。
莫依然只觉得没意思,轻笑一声,道:“王爷凭什么问我?”
他粗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道:“在朝堂上我是臣子,对军国大事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此处是我的家,不是朝堂。何时回家也是我的私事,和军国大事无关。敢问王爷,这你都要管吗?”
赵康一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必拿这话来堵我。这些年,我是什么心思,你清楚得很。我心里记挂你,怕你大半夜的出什么事,怕你交了不该交的朋友。”
她仰头看着他,道:“请问王爷,什么叫不该交的朋友?江湖人就不该交,是么?王爷别忘了,我莫依然也是从草莽之人。王爷快回府去吧,别再我这儿脏了您的鞋底。”
她说完便往后堂走去。赵康胸口似插了千万把钢刀,猛然回头,冲着她的背影说道:“莫依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这些年的真心,你都看不到吗?”
她定住身子,月光下,一行清泪滑过面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痛楚缓缓吐出,声音清冷如霜:“王爷已有娇妻在堂。你的真心,付错了人。”
她一步一步往后堂走去,每一步都是煎熬。她绝对不能回头,就算是早知道他的心意,就算是在这一刻泪水中明白了自己的心,也不能回头。位高、权重、妻贤,又即将得子。他已经身在福中,她怎么能把他往苦海里拉。
他们如同两座孤立的山峰,中间隔着万丈深渊,只能遥遥相望。若是靠近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是皇亲贵族,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动心的女子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可她只是一个来自草莽的女子,她的身上背负着阖府众人的性命。因此,她必须清醒。
纵然有缘,可惜无分。
第五十七章 情思错付
莫依然是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影响有多么重大。早上朝堂上就觉得百官眼神有些不对,下朝是正巧和沈学士一起出安上门,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酒要少吃事要多知。”然后莫依然就知道,这下是真闹大了。
这事杜月她们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两个月的门禁,掌灯之前必须回家。莫依然本来还想抗议,但是被她们俩严正驳回了。静和公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堂堂丞相大人夜不归府让人满世界的找。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引起多少风言风语,因为另一个更重大的消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摄政王妃有喜了。
摄政王妃沈氏是大儒沈学士的长女,嫁入王府九年,未曾生养。传说她和赵康鹣鲽情深,赵康为了她从未有过二房,甚至连个侍妾都未曾蓄养,只是可惜了沈氏一直无出。自赵康登上摄政王之位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摄政王无嗣的尴尬,争相将自己的女儿妹子往王府送,妄想因此攀上高枝,也做个皇亲国戚。照这个趋势,沈氏被夺宠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没想到她还真争气,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消息。着实让一群妄图攀附裙带的人扼腕叹息。
自从那日在静和公主的茶会上得了消息,凡是有品级的内外命妇都派人送了贺礼,什么旧衣服,百岁锁,安胎方子,应有尽有。皇宫里得了信儿,还特别派来了专门伺候皇妃生产所用的嫫母,孩子未出世就享有同皇子公主一样的待遇,摄政王隆宠可见一斑。摄政王府一瞬间变得无比热闹,道喜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各个王侯公府的送礼队伍一直排到了长街上。整个长街似被一分为二,淮安王府喜气冲天,衬得对面的丞相府无比冷清。
天色擦黑,御书房里仍旧亮着灯。今年夏季洪涝迅猛,虞江大坝多处决堤,折子一个接一个的递上来,白日里众官员商议赈灾事宜,晚上莫依然和赵康就直接留在了御书房批折子。书房里灯火摇曳,莫依然高冠朝服在左,摄政王在右,两个人埋头批奏章,不发一语。
赵康突然将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摔,怒道:“每年冬天都一个个儿地上折子要钱修堤坝,每年虞江照样决口,他们可真还好意思忝着脸要钱!”
莫依然把那折子拿过来一看,原来是请赈灾粮款的折子,心里已经有了数,说:“这么生气做什么。地方官把朝廷当摇钱树,这事儿也不新鲜了。”
赵康长叹一口气,说道:“变法!必须要变。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地方官都如此,我虞国堪忧。”
“也别急在这一时,我们总归要等时机。”莫依然将他面前的折子收了,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看完再走。”
莫依然道:“我自会替你看的。”
赵康一愣:“那我干什么?”
她低头,一边批改奏章一边说道:“你早些回家吧。王妃那边,你也得照料。”
赵康蹙眉:“我照料什么?”
她抬头看他,挑眉道:“怎么,你这个当爹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锦帘乌木的车架在摄政王府门前停下。管家早就迎出来,道:“王爷,您回来了。”
赵康跨进内院,一眼看到院子里胡乱放着的礼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这是瑞郡王府送来的。东西太多,还没来得及登记入库。”管家道。
“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赵康问。
管家听主子这么说,转念一想,定是王妃害羞,还没告诉王爷。这等喜事,还是让我讨个赏吧。
管家满堆笑,道:“王爷莫不是还不知道?王妃有喜了。老奴恭喜王爷,王府要有位小世子了。”
赵康双眉一皱,沉声问道:“王妃在哪儿?”
“早在后堂备好了晚膳等着您呢。”
“知道了,”赵康道,“传我的命令,阖府下人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得近后堂一步。”
管家一愣,只是低头说道:“是。”
赵康道:“你也下去吧。”
后堂内明烛高照,桌上摆着几碟家常小菜,一壶清酒。沈氏正围着桌子分玉箸,生活起居事无大小,她总是亲力亲为。赵康站在门前,轻轻叹了口气。沈氏抬起头看到他,微微一笑,低身见礼,道:“王爷。晚膳备好了,请用吧。”
一切仍旧像往常一样。她在一旁为他添酒布菜,他便低头吃。食寝不言,两下无话,远远看去倒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你有喜了?”
玉箸碰在碗边发出细微的声响,震得她心里一惊。
沈氏丢了玉箸,跪倒在地,说道:“王爷。”
“我问你,是不是有喜了。”
“王爷,”沈氏咬唇,说道,“你我已经一年多未曾同房,妾身怎么可能。。。。。。”
赵康顿了顿,眉梢升起一丝愧疚:“起来吧。”他抬手扶起她,说道:“既然如此,外面的事你便看着处理吧。弄得这么满城风雨,怎么收场。”
沈氏僵立在侧,一句话都说不出。
赵康放下玉箸,说道:“我吃好了。今天还有些折子要看,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起身往门口走去。沈氏犹在怔愣中,猛然回过神来,高声叫道:“王爷!”
赵康停住脚步。
“王爷,就这么走了么?”沈氏侧头看着他,一向端庄平和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诺然的神态。
她是不能再忍了。她已经受够了他的冷淡。她再也不能容忍每日独对这一桌残羹冷炙,不能容忍他说走就走,毫无一丝留恋。她看着他,说道:“王爷,妾身有一句话想问您。”
赵康道:“你说。”
沈氏走向他,轻声说道:“成婚九年,妾身可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可是有什么地方让王爷厌弃?”
赵康偏过头,道:“没有。”
“那王爷为何如此待我?”
赵康略一沉吟,道:“本王知道,对不起你。”
“只是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么?”她这话隐忍了太久,刚一出口,泪水竟先流出来了,“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便好好待我啊。”
她泪水盈然,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一直都不在我身上。从成婚那天我就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做好你的妻子,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好。就算是没有情爱,也该有感激,该有默契,也该会想要在乎我。没想到我错了。我这九年的付出,竟然抵消不了你心里那一段旧情。”
沈氏一步一步走近:“王爷,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我是出身不如她,还是样貌不如她?是德行?是修养?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她仰头望着他幽深如墨的双眸,说道:“我是你的妻子啊,我是要跟你白头偕老的人,难道你不该在乎我比在乎别人多一些么?”
她泪水盈然,轻声问道:“九年了。就算是千年寒冰也该捂化了吧。王爷,您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会比寒冰还冷?”
没想到,他竟也在不知不觉中,伤透了人心。
这种彻心的痛,他该是比谁都明白。
他看着她,仿佛是看到了月色下的自己,拼尽了全部心力问一句:莫依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却说,这一份真心,付错了人。
是了,许是真的错付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山前一步,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将她的泪水埋入胸膛。他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沈氏躲在他怀中,痛哭失声。赵康仰头,好让泪水回流,将一切妄念都埋在心底。
第五十八章 送别
第二日朝堂之上,莫依然和赵康再相见,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朝堂上圣旨颁布,吏部尚书赵继自上任以来鲜有建树,主持变法政绩平平,以不作为之罪贬为六品文案,发往地方,以观后效。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谁都知道赵继是丞相大人的左右手,更是摄政王肱骨之臣,如此一贬,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不过是个由头而已。唯有如此,赵继才能去往上郡,开始施行变法法令。只是顶着贬斥的名声,到底是委屈他了。
仲夏草木茵茵,赵继从东门出豫章往上郡述职,随行的也不过就是一车的书卷。临行时只有沈学士一人相送。长亭外空空荡荡,燕子低飞,似是怨人远行。
沈学士说道:“赵大人此去,怕是困难重重。你可准备好应对之策?”
赵继说道:“从来变法知易行难。赵继愿意一人之力,为大虞兴旺奠基。”
“好!赵大人大义。”沈学士道,“老夫在此,谢谢赵大人了。”说罢老者俯身下拜,赵继急忙伸手扶住他,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学士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有所不知。当年主持辰庚变法的中书令赵峰,正是老夫的门生。大虞变法是我师生毕生心血所在,峰儿更因此血谏而死。老夫无能,才让爱徒落得如此下场。老夫惭愧,惭愧的很。如今,赵大人肯为变法奔走,不仅是对大虞之忠诚,更是有恩于我师生。赵大人当得起老夫一拜。”
沈学士再不顾他的阻拦,掀袍正冠,大礼一拜。赵继堪堪受了这一礼,心中已是无比激荡:“大人放心,赵某一定不辱使命。”
“赵大人,保重。”
赵继还了一礼,转身上车。沈学士望着他的马车离去,天边,残阳如血。
一乘小轿等在路边。远远的看见赵继的马车过来,杜月挑帘下轿。马车缓缓停下来,赵继掀开车帘,就见她一身鹅黄襦裙,外罩天青绫里子的白缎披风,盈盈立在窗前。
“月夫人。”他急忙下车,却听杜月说道:“赵大人别下来了。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赵继只得在隔着车窗看她,道:“夫人请讲。”
杜月一笑,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别人不清楚瞎叫,你还不清楚么?这儿没外人,我只放开了说话,你也别拘束。”
“是,”赵继道,“杜姑娘,请说吧。”
杜月道:“其实是依然让我来的。她有心来送你,可是不能,只让我带几句平安话。她说让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不论出什么事,她、王爷、整个朝堂,都是你的后盾。”
赵继点头:“明白。替我谢过相爷。”
杜月执起一个食篮,说道:“这个是我做的一些小菜,聊表心意,供大人路上充饥。”
“姑娘费心了。”赵继隔着窗接过食篮,说道,“往后,再想吃姑娘做的菜,怕是不能了。”
杜月道:“杜月相信变法必有成功的一天。那时候,我再摆上一桌酒菜,为大人接风。”
“多谢。”赵继说道,“赵某告辞。”
“大人一路顺风。”
一声鞭响,马车继续向前。杜月仍旧立在路边,向着远行的车架,低身一礼。
莫依然独自站在城楼上,执杯饮酒,道:“赵兄,我祝你马到成功。”
赵继走后,朝堂上变法法案搁置。政局平静如水,再无波澜。
这期间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摄政王妃小产的消息。
这事莫依然也是晚饭时听静和说起的,只说一夜之间,孩子就没了。莫依然心下觉得可惜,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杜月一句“今儿菜真咸”匆匆带过了。
一转眼,又是秋天。
刚入秋的时侯木西子带来一个消息,她要离开豫章。
“为什么要走?”莫依然问道。
“跟你当初的理由一样,”她淡淡说道,“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眼下哥哥的伤已经全好了,朝堂也已稳定,我也没理由再留下来了。”
莫依然蹙眉道:“你走了,那皇帝那边,怎么办?”
木西子说道:“他便可当我死了。其实在宫中,我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那个皇宫就像是一个深渊,只会把人往下吸,直到沉沦。”
“其实,你没必要走的。女子出外闯荡,太多不便,太多困难。这些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因此不想让你再走一遍。”
木西子一笑,道:“怎么,你走得,我便走不得了?我也想体会一下你口中的大好河山,然后找个地方,把曾经的那个自己埋葬。”
莫依然叹了口气,道:“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回去望国,也可能回去朔国,”她说道,“我想,只有异族的瑰丽和大漠的雄浑,才能彻底击败我心里那一点小家子的情怀。”
莫依然点点头,道:“各人都有各人的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在外行走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如果遇到江湖中人,你不妨提我的名字,或许能遇到熟人,多些照顾。”
木西子笑道:“怎么,莫大人在江湖上的名号这么响么?”
“只是朋友多些而已,”莫依然一笑,道,“你可千万小心,记得写信回来。”
西子点点头:“放心。”
西子走得突然,竟连准备送行宴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静和自小和西子一起长大,听说她要远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日子还是要过,她还是要日日上朝。只是偶然间会看到帝王宝座上的男子一闪而过的落寞表情。
西子走后,莫依然就再没去过将军府了。后来曾见到木子清上的折子,说要卸下职务为父守灵,莫依然并没批复,只是压在了龙书案上。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
莫依然一身正一品朱红朝服,同静和坐在去往芳华园的马车上,说道:“这一转眼,就已经一年过去了。”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静和道。
莫依然望向窗外,道:“你在想什么?”
静和说:“我在想,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莫依然一愣,说道:“这么久了,你还没忘了那个人?”
静和遥遥头。
“你可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你到底为什么对他如此用情?”莫依然问。
“或许就是因为不知道吧,”静和道,“就像月娘说的,因为我得不着,摸不到,所以才是最好的。”
莫依然说:“你既然懂这个道理,干嘛还放不下他。”
静和一笑,说:“不惦着他,我还能惦着谁呢?相爷,不管你是男是女,在外人眼里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还有谁可惦念,又有谁能惦念我?”
莫依然望着她,说:“静和,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我一定会把你送到他身边。”
她在心里追加一句:只希望那个时候,你不要后悔。
第五十九章 明月逐人
马车在芳华园正门停下。莫依然下车,转身扶静和公主。宽三百步的横街空空荡荡,只零星停着几架马车。看来这次她们是来早了。她们二人执手往临照堂走去。
此时临照堂里人也还不多,莫依然同静和走进去,立时就有几位贝子上来招呼。莫依然一路寒暄,引着静和在主席落座,便和在座几位的闲话家常起来。
不一会儿人就多了起来,众皇亲国戚携带家眷入席,客套寒暄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堂渐渐热闹了起来。莫依然正被睿郡王拉着讨论他新订制的刀鞘,就听外面内侍报道:“摄政王到。”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他。今日他一身纯黑色锦缎朝服,胸前一只四爪金龙盘旋而上,更趁得本人威仪凛凛。人中之龙,帝王之相。
众人纷纷见礼,他含笑应答,目光却越过整个大堂直直落在她身上。莫依然并不躲闪,冲他微微一笑,他便向着她走过来。
“大哥。”既是家宴,她只能随着静和称呼。
“妹妹,妹婿。”他点头。
静和见他一个人来,问道:“怎么不见大嫂同你一起?”
赵康说道:“她这段时间身子不舒服,我让她多休息休息。”
静和说道,“我府里还有些上好的雪参,是年前皇兄赐的,明天我让人包了给大嫂送去。”
他说:“你费心了。”
“应该的。”静和说。
此时,内侍官报:“皇上驾到。”
一声通报,众人跪迎。摄政王总领朝政,被特赐了见驾免跪,因此只是微微行礼。明黄的袍角一闪,皇上说道:“众位平身。今日家宴,不行国礼。”
“谢皇上。”众人起身。莫依然往上看去,却发现今日皇帝也是一个人来的——皇后的位置,空空荡荡。
“李皇后呢?”她问静和。
静和道:“那次病了就一直没安稳。前几天我去看过,婢女们说只是断断续续的发烧,请了太医也一直不见好。”
莫依然点点头,再看那龙椅上的男子,竟是说不出的寂寞。
万人之上,必是高处不胜寒。
众人落座,酒宴开席。时隔一年再入中秋家宴,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众贝子贝勒上前敬酒,莫依然举杯寒暄。耳旁静和小声说道:“你可悠着点,月娘说了不让你多喝。”
莫依然心下一震。眼前物是人非,可这一句话却是再熟悉不过。经年风雨,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她们。
酒宴之后就是赏月茶会。茶会一直进行到深夜,众王侯留宿芳华园。公主和驸马被安排在芝兰殿,听上去就觉得满口满腔都是香气。
内侍掌灯在前引路,走过抄手游廊,再穿过一片黑漆漆的小园,眼前豁然开朗。花园的出口正对着一片荷塘,明月皎皎入华池。荷塘内零星散落着残荷断枝,趁着这无边秋月,更生出一丝萧瑟情怀。一道白石桥横陈在湖面上,芝兰殿临水而建,月色下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莫依然在静和耳边说道:“此处若是广寒宫,你就该是嫦娥了。”
静和一笑,道:“那你呢,难不成是我的兔子?”
莫依然浅笑,说道:“我是吴刚,采了桂花酿酒喝。”
静和摇摇头:“我看你是真喝多了。”
内侍将她们引到宫门前,便退了下去。宫内早就燃起了烛火,锦缎被褥也都是薰好了的,香暖怡人。静和由宫人们伺候着沐浴去了,莫依然独自走出殿外,站在湖面的白石桥上,望着这一塘残荷。隐约中传来一丝淡淡的箫声,似是在应和这月色凉薄。她抚着栏杆,轻声念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洞箫声戛然而止,空留一片寂寂。
“你在外面做什么?”静和已经沐浴出来,单袍散发,说,“快进来吧,夜里风凉。”
莫依然点点头,随着她走入寝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才那箫声,必是出自于他。
曲通人心。即便未曾见面,他们也说完了想说的话,诉尽了彼此的悲与苦。
然后,就是相忘于江湖。
第二日清晨,众人拜谢皇恩,纷纷登车回府。回去之后莫依然又托静和进宫去看过李皇后,也嘱咐了太医院多加照顾。缠绵半月,李皇后的病终于是有好转了。
当年李相临终之托,言犹在耳。无论如何,她也要保李皇后的周全。
千里之外,赵继的变法也在火热进行当中。莫依然每隔半个月就会接到他的密折,大多都是回报变法进程,提出改革方案。这期间各种艰难险阻,他最不提,她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各种辛酸。
摄政王府的书房内,三人围桌而坐。沈学士说道:“没想到这才刚刚三个月,上郡变法就进行到了如此程度。赵大人真干将也。”
赵康道:“赵大人雷厉风行。照这个进度,再有一年,上郡变法就能结束。”
莫依然放下折子,说道:“我看急不得。这新法刚刚在地方上施行了三个月就出现了这么多纰漏,说不准还会有更多的问题。”
沈学士点点头:“相爷思虑周全。”
赵康道:“莫大人可有对策?”
莫依然道:“现在相隔千里,我也不好说什么。”
沈学士一笑,道:“看来,相爷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莫依然一笑,道:“瞒不过沈学士。墨子曰,闻知不若亲知。我想亲自去一趟上郡,亲眼看看变法的结果。”
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赵康问。
莫依然略一思索,说道:“眼下还太早,变法刚刚开始三个月,许多问题都还来不及暴露出来。我想着,”她转向沈学士,道,“沈学士以为,明年立春之后如何?”
沈学士道:“刚好八个月,变法正在高潮。相爷这时间掐得太准了。”
莫依然一笑,看向赵康,等着他的回答。
赵康负手立在窗前,道:“也好。那便在明年立春之后,安排你巡查虞江。”
第六十章 雪景寄情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就入冬了。这一年冬天豫章城十分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可把莫依然和高立几个思慕北地的人乐坏了。为了庆祝这一场冬雪,莫依然在府内摆了酒宴,让阖府众人一起高兴高兴。
后堂支起了高高的大铜锅,莫依然、静和、杜月和高立程庄五人围坐一桌涮羊肉。严氏夫妇受人邀请去了塞北,赵继下了江南尚未回来。不知是谁叹了一声,道:“可惜,今年人不全啊。”
此话一出,气氛便更冷清了。杜月道:“快过年了都高兴点,少说这惹人眼泪的话。”
莫依然道:“再忍耐一下吧。熬过了今年,明年就是一个大团圆了。”
“好,”程庄举杯,道,“为了明年的大团圆,咱走一个。”众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莫依然放下酒杯,道:“这美酒美食美人,少了舞乐就少了那么点味儿。不然,咱请个歌姬来?”
高立一笑,道:“相爷,你这可就是大白天打灯笼了。咱们眼前不就有一位百转杜鹃么。”
四双眼睛看向杜月。杜月冷冷说道:“别想。本姑娘早就从良了。”
“卖艺不卖身嘛!燕子,你还拿一把是怎么的?”高立说着,一指莫依然,道,“不然你让你相公说!”
莫依然一口酒就喷出去,摆手道:“别,你们随意,别带着我。”
静和道:“月娘,你就唱一曲吧,我好久都没听你唱过了。”
杜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一句:“逼良为娼。”
她从屋内取了琵琶出来,转轴拨弦,漫不经心地说道:“几位爷想听什么?”
莫依然含笑,道:“姑娘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杜月挑眉,道:“那本姑娘就给你们来一段风雅的。”
“何谓风雅?”高立问。
“大才女卓文君听说过么?”杜月说着,抬手一串珠玉,道“掏干净耳朵,听好了: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
百无聊赖十凭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已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首《数字诗》早就闻名天下,然而今日经她谱了曲子唱出来,又别有一番凄哀婉转的韵味。静和听着,眸中水光泛滥。直到一曲唱罢,众人犹在回味当中。
莫依然喝了口酒,道:“曲子好,唱得也好。只是这词不好。”
“词不好?”杜月一愣,笑道,“相爷,你说卓文君写的词不好?”
莫依然道:“卓文君是汉人,这《数字诗》明显带着元曲的韵味,一看就知道是后人的冒名之作,因此未能得卓文君的神韵。能说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跟个怨妇一样唠叨这么多?”
杜月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我竟从未听说过。难道,卓文君从未写过《数字诗》吗?那封‘无忆’的书信,也是子虚乌有?”
莫依然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卓文君要写,绝对不会这样写。”
“那当怎样?”静和问。
莫依然一笑,道:“取笔墨来。”
程庄从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砚是歙砚,用窗外的雪水化开了研墨。静和将桌上的杯盏腾开,铺上洒金熟宣。莫依然敛袖蘸墨,笔走龙蛇。
她写的一手簪花体小楷,清雅隽秀中却带着一丝洒脱不羁。一幅写完,她将笔一掷,说道:“月儿,你按照这个,再唱了来。”
杜月读了两遍,抬手拨弦,唱道:
“万般无奈,
千种情怀,
百无聊赖。
空怅惘春风十载,
等闲了重九花开。
八月秋风,乔木苍苔。
谁道七弦琴经年风雨音不改,
怎料六幺曲笙歌散尽人未来。
五更天披衣徘徊,
四时景颓然皆败。
三分愁怨,
二分清苦,
环环扣扣独自拆。
第一环劳燕衔泥桃花落尽无人睬,
第二环采莲舟散斜晖脉脉残阳外。
第三环碧落苍山断雁哀鸿家何在?
第四环昏鸦惊鹊独钓寒江待冰开。
第五环风吹分携浮萍散,
第六环花开谩自哭章台。
第七环琼枝春信终难忘江南雨,
第八环斜光到晓还不尽相思债。
九连环拆尽菱花镜里朱颜改,
空茫茫十年生死百事哀。
千帆过尽,
万种风情,
都并一曲清歌埋。”
一曲唱罢,众人默然。莫依然望着窗外飞雪,说道:“我想,在卓文君风烛残年之时,这个名动天下的才女想起曾经那一段坎坷情事,心中有的应当不是怨怪,而是无力的怅惘和无奈。”
她这话看似说人,实则自指,却不料引起了别人的心事。静和轻叹一声,绞着手里的绫绡帕子。杜月也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飞雪。
程庄和高立面面相觑,说道:“我说各位小姐,这都两曲了,第三曲能不能唱点我们听得懂的?”
室内阴霾瞬间烟消云散。莫依然笑出声来,杜月拎着琵琶骂道:“大字不识一个,唱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莫依然倒在静和怀里笑得都没声了,屋内吵嚷声乱作一团。窗外,大雪纷飞。
这场雪飞棉扯絮地下着,持续了七日才停。豫章从未见过如此大雪,人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由于大雪封路,早朝也上不成了。圣上传旨,罢朝三日,全民扫雪。
百官就在这纷飞的大雪中,结束了今年最后一次朝会。
马车在相府门前缓缓停下,立刻就有守在门房的小厮搬了脚凳过来。莫依然一身正红朝服,外罩着紫貂皮披风,缓步下车。小厮躬身道:“请相爷安。”
莫依然应了一声,问:“今年过年不回家?”
小厮道:“奴才们伺候相爷。”
莫依然摘下青狐皮手套,甩给一旁仆役,道:“去账房支上五两银子给你家里送回去吧,也让老人家过个好年。你们,都去吧。”
“多谢相爷。”小厮们纷纷跪下叩头。
莫依然往内院走去,刚一进正堂就看见静和杜月携着手出来。两个人都是一袭白狐皮披风,套着手暖,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你们去哪儿?”莫依然问。
静和道:“今天朝歌坊有除夕灯会,我们去玩。”
“等等我,我也去。”莫依然说。
杜月拉了拉静和,说道:“咱们不带她。”
“对,我们不带你去。”静和道。
“为什么?”莫依然很郁闷。
杜月道:“你还好意思问。上一次我说去紫玉轩买发钗,你偏要跟了来,结果路上碰到了少说得有七八个什么什么大人的,耽误了不知多少功夫,等到的时候人家紫玉轩都关门了。”
静和道:“就是,那次和她去裁衣服,也是什么都没做成,光顾着听她和那群官们寒暄了。”
“还有那次出去吃饭……”
“那次游春……”
“还有……”
“好了!”莫依然吼道:“不带我就不带我,爷不去了行不行?!”说完就往后堂走。
静和杜月对视一眼,皆是一笑,转身追回去。
杜月拉住莫依然的袖子,道:“爷,别急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就是,开玩笑的。”静和说。
莫依然侧眼说道:“当真开玩笑?”
杜月点点头。
莫依然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说:“那你们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哎,”杜月拉住她,说,“换衣服可以,但是得我们给你换。”
杜月同静和对视一眼,笑得像只狐狸。
第六十一章 除夕灯会
杜月房中的帷幔低低的垂着,帷幔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忽然帘子一掀,杜月一步迈出来,道:“完工!”
帷幔后又走出两个人。静和推着莫依然站到一人高的铜镜前,说道:“相爷,你自己看看,好不好看?”
莫依然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乌发挽作坠马髻,斜簪着一支紫玉钗,钗头两个玉坠子琳琅垂在耳畔。她一身月白锦缎襦裙,衬得肤如凝脂,眸若星辰,唇上一点胭脂,不笑自嫣然。
杜月走到她身边,望着镜子里的人,说:“怎么样,还满意吗?”莫依然犹在怔愣中,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叹道:“当女人的感觉真好。”
静和掩口一笑,道:“没想到,咱家相爷还是个美人呢。”
莫依然挑眉道:“那是自然,爷什么时候被别人比下去过?”
杜月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少臭美了。就你那二亩薄田,还不全靠姐的妙手回春。”
静和笑道:“你们俩行了。咱快走吧,一会儿误了灯会了。”
三人纷纷披上披风,刚刚走到门口,莫依然道:“不行,我这样出去,被下人们看见怎么办?”
杜月道:“放心,下人们早被我支开了。走吧。”
三个人匆匆沿着小路走着。莫依然裹紧了披风,把脸藏在兜帽底下,生怕被人认了出来。这一路行色匆匆,走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贼一样。
她们没有走正门,反而朝东面角门走去。角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老板很是面生,一看就是从外面请来的。莫依然心里明朗,原来她们俩为了今夜已经策划了很久了。
马车在朝歌坊门前停下,车夫执了脚凳,躬身道:“请三位小姐下车。”莫依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跳下车然后去扶静和,这一次被人扶着,竟还有些无措。
杜月吩咐了车夫二更天来接她们,三人便携着手往坊内走去。
眼前的朝歌坊与往日不同,平素宽广的大道被满目花灯占了一半去,只剩一条小路供人通行。花灯盏盏若明星,高矮错落,彩纱灯罩绚烂缤纷,让人目不暇接。灯下人潮如海,真是举袂成云,摩肩接踵,两侧酒楼林立,管弦丝竹不绝于耳,长街两侧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商贩,腾腾热气应和着馄饨出锅的叫卖声。莫依然望着眼前景象,只觉得胸中激荡,说道:“天下繁华,当属豫章。”
杜月在她耳旁说道:“今天晚上你就别那么忧国忧民了,忧了一年了还没忧够么?你只管好好玩吧。”
莫依然笑笑,福身一礼,道:“是,姐姐,妹妹记住了。”
杜月打了个哆嗦,白了她一眼。
“看那边,好像是灯谜,”静和是第一次见到民间如此繁华的场面,眼睛早就花了,说道,“走,咱们看看去。”说完就钻进了人群中。
莫依然摇头,道:“皇家公主,就是没见过世面。”杜月一笑,两人跟上去。
朝歌坊是灯市的中心,整个灯市覆盖了豫章城十几条街道。三个人走着逛着,静和公主被街边小摊上的玩意儿迷住了魂,一路买了好多糖人啊面具啊。走了五六条街了,静和的热情仍旧不减,可怜莫依然这个站了一天朝房的人吃不消了。她一回头就见街边一家酒楼,便对杜月说道:“我有些乏了,你陪着静和去逛吧,回来到那边酒楼找我。”
杜月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
还没等莫依然说什么,静和就一声兴奋的尖叫,冲着一个面人摊子奔去了。
莫依然摇头笑笑,转身往酒楼里走去。刚一进大堂,立刻就有伙计迎出来,道:“小姐,您几位?”
这一句“小姐”让莫依然有点懵,随即就反应过来,道:“就我一个人。”
小二点头道:“楼上有雅座,小姐您楼上请。”
莫依然一抬手,说道:“头前带路。”
小二引着她上了楼。此时二楼大堂内客位皆满,只剩靠窗一个四人方桌被镂空的屏风隔出来,这便是小二口中的雅间了。莫依然在桌前坐下,道:“拣着清口的小菜上两个,再来一坛高粱红。”
她说完,见小二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高粱红可是烈酒,世人眼中,断没有女子能喝这种酒的。莫依然心里一叹,只觉得烦,便说道:“一壶竹叶青。”
小二这才躬身一笑,道:“得嘞,姑娘稍等,马上就来。”说完一甩手巾,下楼去了。
莫依然以手撑头,闲闲地看着窗外宝马香车,彩灯高悬。如此豫章,让人迷醉。她单指敲着桌面,轻声喝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好一句‘明月逐人来’,姑娘好文采。”镂空屏风后立着一人,看不清样貌,只见镂花空隙处一截青锦衣袍。莫依然心想,定又是哪个豪门公子,趁着除夕灯会出来碰艳遇的。她心里好笑,只是说道:“这是唐人苏道味的诗。公子好无知。”
没想到屏风后那人却是哈哈大笑,说道:“粗鄙之人想要附庸风雅,往往适得其反。”他缓步走出来,对着莫依然躬身一礼,说道,“唐突之言,有辱姑娘清听,万望海涵。”
他身形挺拔,胸骨开阔,头发是深棕色的,带着微微的卷曲,一缕垂在额边。他双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挑眉,原来是个望国人。
望国地处西陲,常年和西域各国通婚,因此望国人体貌特征与中原大异,语言文字也接近西域。莫依然曾在望国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兼容并包的民族多少有些了解。一个望国人往往能掌握两三种语言,但是眼前这个人将汉话说得如此清晰流利,不输汉人,还是极少见的。
如此,莫依然心里倒对自己刚才的武断判断有些愧疚,说道:“公子并非汉人,诗词生涩,不知也属平常。倒是我方才唐突了,请公子见谅。”
那人一笑,眸子里漾着暗绿色的光,说道:“我并非汉人,却也不想做平常之人。”
莫依然眉头微蹙。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锋芒,引起了她权臣特有的警觉。
小二蹬蹬蹬走上楼梯,冲着他走过来,躬身说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确实没有空位了。您还是再去下家吧。”
那人四下看看,摇头说道:“虞国繁华,却连个容人之处都没有。”
莫依然淡淡一笑,说道:“这么大的桌子,就坐我一个人未免浪费。公子若不嫌弃,不放坐下来对饮几杯,如何?”
那人眼睛一亮,道:“男女同席,方便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莫依然笑道,“公子请坐,这顿我请。”
“多谢姑娘。”那人微微一礼,泰然落座。小二也是点头道谢,退了下去。
“在下唐思贤。敢问姑娘芳名?”他说。
此人竟有个汉人名字,看来汉学功底不浅。难道,又是一个浑元?
莫依然说道:“我姓莫,闺名不便相告。”
小二端着托盘上菜,说道:“我们掌柜的送了两道地道小菜,请客人尝尝鲜。”说着上酒上菜,行礼告退。
“请。”莫依然端起酒杯,说道,“第一杯为公子接风,祝公子在虞国事事如意。”
“谢谢莫姑娘。”
莫依然执杯一饮而尽,没看到他微微惊诧的神情。
她倒满了酒,说道:“第二杯,庆祝你我相识。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却同席对饮,当是有缘。”
他执杯说道:“敬有缘人。”
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莫依然复有蓄满了酒,说道:“第三杯,敬天地鬼神。保我虞望两国来年风调雨顺,永无战火。”
唐思贤眼中难掩激赏,执杯与莫依然相碰,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下,竟兀自笑起来。
“公子笑什么?”她问。
“我笑我是个井底之蛙。”他深绿色的眸子异常深邃,道,“我来虞国前,一直以为这江南之地,阴雨绵绵,因此南人必然也是小家子气的。可是今日在这酒馆遇到姑娘,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莫依然一笑,道:“此言何解?”
唐思贤斟满了酒,说道:“以前我以为南人多是精于算计,畏首畏尾。可是今日再此,小小酒馆竟能送出两道菜肴以飨嘉宾,大气;巾帼女子,慷慨宴客,敬酒之时不忘国泰民安,也是大气。虞国,真有大国气象。”
莫依然笑道:“虞人识礼,望人好客。若说大国气象,倒是望国更加兼容并包。”
他双眸一亮:“姑娘去过望国?”
莫依然执杯饮酒,双目微微眯起来,似在回忆:“由此顺着虞江而下,经淮安郡转淮水到霸州,从霸州有驰道直通尘风关。尘风关外是千里封神戈壁,穿过那一片隔壁,就是肥美的塔塔草原。草原上两条水系汇聚,形成一个美丽的湖泊,名为月亮湖。月亮湖南岸有一座白石砌成的城池,就是望国的国都,雅格。”
说到自己的故国,唐思贤目光灼灼,说道:“没想到姑娘如此博闻,真让我惭愧。”
莫依然微笑,道:“去过的地方自然忘不了。日后公子谈起虞国,这一路山川形貌,想必也会如数家珍。”
他看着她,问道:“请问姑娘,是虞国的女子个个如你一样有见识,还是,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让她骤然升起防备之心。
就在此时,小二引着一人上楼来,说道:“姑娘,就是靠窗那一桌。”
莫依然闻声抬头,看到杜月,招呼道:“月儿,这儿呢。”
杜月走到她桌前,一眼看见唐思贤,眉头微蹙。莫依然解释道:“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唐思贤微微挑眉,竟又是一位美人。
杜月没理他,俯身在莫依然耳边说道:“静和不见了。”
莫依然蹙眉:“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先跟我走。”杜月说。
莫依然点点头,对着唐思贤拱手一礼,道:“唐公子,今日在下有些急事,咱们来日方长。告辞。”
唐思贤点头道:“请便。”
莫依然跟着杜月走下了楼梯。唐思贤缓缓坐回桌前,望着窗外女子远去的背影。
莫依然的酒杯仍旧在桌上。他将杯子握在掌中,拇指指腹抚过杯沿口那一点残存的胭脂,只觉得滑腻腻的。
他微微一笑:这个女子,居然行拱手礼,还自称“在下”。
有意思。
第六十二章 暗流汹涌
出了酒馆,杜月方才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还没说几句话呢。”莫依然道。
杜月蹙眉说:“你可别忘了你是女子,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子随随便便和一个陌生人喝酒的。”
莫依然哼了一声,道:“做女子就是这点不好。男人能说的话你偏说不得,男人能做的事你偏做不得,遇见男人还要在一旁扭扭捏捏装矜持,其实心里琢磨的都是男人那点破事儿。真不知道这么活着有什么劲。”
杜月道,“得了,你活得够舒服了。眼下,找着咱们公主才是正事。”
“静和怎么不见了?”莫依然问。
“刚才我们在那边看擂台猜灯谜。她说口渴,我就去给她买冰糖红梨水,可是回来就不见人了。”杜月道,“我自己都找了两条街了,想着她找不到我可能会回来找你,就过来了。”
莫依然道:“她不认路,方向感又奇差,现在肯定在大街上乱撞呢。咱们还是分头去找,半个时辰之后在朝歌坊门前会合。如果还没找到,我就回府换了衣服去调九门提督。”
杜月点点头:“好,那一会儿见了。”
两个人在路口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殊不知,隔着几条街道,静和公主也在找她们。
刚才她看灯谜看得入神,直到擂台打完,人群散去,才发现杜月不见了。她一个人随着人潮走,想着灯市就这么几条街,走来走去肯定能遇上,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放眼看去还是一片人山人海。她心里害怕,又急又累,喊了几声“月娘”,声音还未传出就湮没在喧哗的人群中了。她急得泪眼迷蒙,第一次觉得这人山人海如此恐怖。她一人孤零零地立在街角,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公主?”
这个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静和猛然转身,抬手拭去泪水,道:“木将军。”
她的心原本空落落的,见着他,仿佛被瞬间填满了,从此有了着落。
木子清微微蹙眉,道:“你一个人?”
她仍旧有些哽咽:“我和她们走散了。”
木子清望着她,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他带着她往来路走去。人潮汹涌,他将衣袖递给她,道:“别走散了。”
她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袍袖,像是握着自己最后的爱。
他们默默地走着。周围人潮渐渐散去,朝歌坊门前的花灯也暗了。他牵了马,同她并排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累么?”他问。
静和摇摇头。
然后就再也没有话了。
头顶,月色朦胧。
丞相府大门前点着两盏灯笼,红红的光映在雪地上,一片暖融融的色泽。他们在五级白玉台阶前站定了,静和说道:“木将军,谢谢。”
他的脸上一片暗影,说:“公主不必客气。进去吧。”她站了一会儿,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走向那朱红色的大门。木子清望着她的背影,风定雪停,然满地的月色如霜,竟比这风雪还冷。
此时莫依然和杜月早已经回了府中。莫依然洗去脂粉,换好朝服,急忙去调九门提督。相府大门轰然开启,她一抬头,就见静和正立在门前。
“静和?你怎么回来的?”她又惊又喜。
“是,木将军送的我。”静和说着,微微侧了侧身子,莫依然就看到雪地中木子清执缰而立的身影。
莫依然向着他微微一礼,道:“有劳木将军了。”
木子清神色如冰雪,道:“丞相大人,客气。”
莫依然一笑,转身携着静和入府,一边说道:“你也真是的,可急死我们了。”
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将两人的身影隐没。相府门前的灯笼晃了一晃,映得月光惨淡。
木子清牵马离去。忽听身后吱呀一声,相府大门复又打开。他立刻转身,却见朱门暗影中,莫依然掀袍走出来。
他无意与她寒暄,转身就要走。身后莫依然说道:“木将军,不用每次见了我都跟躲瘟神一样吧。”
木子清道:“丞相大人误会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没想到身后人冷笑一声,道:“你若是继续这么躲着我,你那个请辞的折子这辈子都别想批下来。”
木子清豁然回身,双目微眯,道:“原来是你从中作梗。”
莫依然身为丞相,掌管三省六部,官员调动全都经由她手。是了,自己早该想到是她在阻挠。
莫依然道:“将军这话说的太难听了。我只是有个疑问,想向将军请教,”她高声问道:“将军为何要走?”
木子清道:“我为何不能走?”
莫依然一笑,说:“将军不愿说,我就替将军说了吧。将军想走,原因有三:第一,木老将军已去,西子也走了,你在这朝堂上再无可牵挂的人;第二,将军一向讨厌我,如今我这个小人当政,惹你不快,所以干脆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你觉得与静和再无可能,因此心灰意冷,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她双眸闪着暗芒,道,“将军,我说的对么?”
木子清最厌恶她这种小人行径,句句戳人痛处,还洋洋自得。他根本不想理她,迈步往前走去。
“真是可悲可叹可笑!”身后莫依然朗声说道,“木老将军英明一世,竟生了这么个蠢笨的儿子,木家三代忠良,至此而亡!”这话,木子清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他可以不和她一般见识,却绝对不能容忍她污蔑自己的父亲,污蔑木家。
“你到底想怎样。”他沉声问道。
莫依然踱步到他面前,说道:“木将军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么?”
木子清道:“当然。当年我答应你支持政变,兵围皇宫,安定社稷,这些我都做到了。如今你已是丞相,摄政王掌握大权,社稷也已经安定,你还想要我怎样?”
月光下,莫依然面容沉郁,说道:“将军错了。头两件事将军却是已经做到。唯独这第三件,将军尚未完成。”
木子清不解,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道:“将军以为,政变成功了,社稷就安定了么?君可知何谓社稷?”她缓缓踱着步子,说,“社稷者,土地谷物,关乎国计民生。社稷是否安定,不是由将相决定的,也不是由一群言听计从的官员决定的,而是整个国家的体制。如今的虞国政令昏庸,变法阻碍重重,此内忧也;虽然与朔国望国签订了合约,可是军队疲敝,府库空虚,此外患也。内忧外患并举,请问将军,社稷安稳何在?”
木子清蹙眉:“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道:“朔国国君浑元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铁甲军阵日夜操练,可见亡我之心不死;望国一向是墙头草,蛰伏百年,伺机而动。如今将军一走,主将空虚,万一开战,虞国十万大军无人指挥。将军,你这是让我父兄子弟去送死啊!”
这一席话犹如惊雷霹雳,木子清心头一紧,问道:“如今局势,当真如此危急?”
莫依然道:“将军岂不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到敌人真的下了战书,可就一切都晚了。”
她逼近一步,道:“将军,你忍心看着木家鲜血守卫的江山,陷落他人的铁蹄之下么?”
木子清双手握拳。
如果一切真的如她所说,此时的虞国身陷内忧外患,形势竟比当年郢下还要危险。朔望两国如狼似虎,虎视眈眈。国破家亡,亦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不,他绝不能坐视不理。父亲临终嘱托言犹在耳:大虞江山,寸土不让。
他自是讨厌她,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不得不承认,只有莫依然,才有能力挽回这倾颓之势。只有她,才能救虞国。
茫茫白雪中,木子清轰然下拜,道:“竖子无知,竟为小情而舍大义。该死!”
莫依然伸手扶他,道:“将军是内明之人,一点就透。”
木子清起身,道:“丞相大人如有需要,尽可差遣。为了大虞安定,死亦不足惧。”
莫依然点点头,道:“将军大义。不过,想要外拒敌寇,还要先打赢朝堂内这一场硬仗才行。”
木子清蹙眉:“请丞相明示。”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将军别急,且回府养足精神。时候一到,自会有一场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