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初步部署
雨还是没有停,莫依然只好搭他的马车回去,反正也是顺路。淮安王书不离手,一上车就开始神游,她也索性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上一次坐他的车,也是彼此没话说,眼下这不说话竟也成一种默契了。过了一会儿,淮安王说道:“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莫依然心想,你终于问我了:“王爷这一招投石问路很是高明。”
不用他解释她就知道说的是折子上的事。
淮安王仍旧低头看书,道:“交手这么多年,彼此的路数也清楚一二。老丞相一向最沉得住气。我只能动一动,才能看出他的动作。”
“那个江汉之,我们要小心了。”莫依然说。
“你对此人熟悉么?”他问。
“应该是见过的。”莫依然说,“郢下的时候确实有这么号人,只是交往不多。”
“弄弄清楚是个什么人,早做防范才是。”淮安王道。
“王爷,您觉得‘大禹治水’如何。”莫依然说。
他微微睁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以疏通代防堵?”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动作,我们才好对症下药。”她道。
淮安王微微一笑,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王府门前。车缓缓停下,淮安王说道:“你等一下,我让车夫去给你拿把伞。”
“王爷,用不着,就在街对面,两步就到了。”莫依然道。
“也好,”淮安王说,“明天旬假,你和静和过来吃饭吧。”
“好。”
她下了车,冒着雨往对面跑去,忽然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长八尺,一身蓑衣斗笠,手中一个竹竿戳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平地行船。莫依然站在雨中看着他,他缓缓摘下斗笠,对着她一笑,道:“依然。”
“戚二哥!”莫依然大叫一声冲他扑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
戚二爷挠挠鼻子,说:“你又吃胖了吧。”
莫依然大笑,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家里去?”
戚二爷道:“我来这边订一单生意,听说你住这儿就过来碰碰运气。见得到也好,见不到就算了。”
“真生分!”莫依然蹙眉道,“来,我带你见见你弟妹。”
说着就把他往府里让,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门。对面王府门前,淮安王定定立在那儿看着他们,直到她的府门渐渐关上,连最后那一丝缝隙都没有了。
戚二爷这一来,公主府里就炸开了锅。高立他们是冲在最前面一批的,紧接着就是杜月上前见礼。今日正好赵继在家里吃饭,顺便引见了两人认识。一群人热热闹闹,就见静和公主独自站在房门前,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静和,过来,”莫依然招呼道。
静和只得上前两步,对着来人微微点头。
“这是我二哥,你叫戚二哥就好,”莫依然说着,又对戚二爷说道,“这就是我家娘子,静和公主。”
静和见莫依然和他关系似乎很好,便低身行了一礼,戚二哥也是难得的正正经经还了个礼。他在她耳边说道:“我看行。有公主罩着,哥哥我是不用劫法场了。”
今天的晚饭异常热闹,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资。开始的时候静和公主还不太习惯他们那些江湖习气,到后来酒置酣处,居然也跟着他们一起等桌子上凳子大跳大闹了。杜月今天晚上更是尽兴,一夜连唱了三曲。当年名动豫章的百转杜鹃,现在只有在公主府才能听到了。
这一闹就到了深夜。静和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莫依然安置了她之后再和杜月一起安置其他人。这帮人酒量不是一般的差,莫依然都奇怪凭他们这点酒量是怎么行走江湖的。是的,这群人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传奇了。
待安置了赵继回来,莫依然四下寻不到戚二爷。一抬头,就见他正坐在房顶上喝酒。
今天晚上他喝了起码二斤了,这才叫千杯不醉。
莫依然一个纵身翻上房梁,这些年不曾练功,脚底下已经不扎实了,要不是戚二爷拉住她她差点就直接摔回去。
两个人并排坐着,抬头看着天边月色依依。
“你还好吧。”戚二爷问。
莫依然一笑,说:“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有妻有妾,我可过得比你滋润多了。”
戚二爷一笑,说:“今天这种局面,也不知你是经过了多少凶险。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吹牛的事儿,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莫依然点点头。
“他又招惹你没有?”戚二爷忽然问道。
“谁?”莫依然一问出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他现在挺安生的。”
“那就行。他要是再玩花招,我就开了他。”说着他手里的竹竿往前一指,发出“呼”的一声。那竹竿是他的武器,里面灌了铁砂,打在人脑袋上就跟砸西瓜一样。
莫依然侧头看他,月色下他五官俊秀,带着江湖中特有的豪情。
“二哥,谢谢你。”她说道。
戚二爷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把酒坛往地下一扔,说道:“不说了,睡觉去了。”
戚二爷翻身离去,剩她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眼前是朦朦月色,身边是淡淡酒香,别有一种意境。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就在此时下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谁他妈把一个破罐子扔在这儿?!扎死老子了!”
原来是高立起夜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戚二爷扔下去的酒罐子。莫依然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翻身从另一边下了屋顶。
第二日,莫依然和静和公主应王爷昨日的邀约到王府拜访,这一次莫依然也带上了杜月。用静和公主的话说,杜月好歹也是驸马的二夫人,公主府半个掌事,常跟皇族官宦的女眷们交流是很必要的。莫依然本不想她去,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嘴上不留德让她受委屈,没想到杜月自己却挺有兴趣。
“听说淮安王妃是大家闺秀,最为贤德,我也想去见识一下。”杜月说着给了她个眼神。
静和说道:“放心,有我在她受不了委屈的。”
莫依然叹了口气:“你也给我少说话吧。”
淮安王妃的确是大家之女,举手投足都能让人联想到“温柔敦厚”这四个字,只是话少了些,想是饭桌上有其他男宾,因此才多有避讳。淮安王的话也是极少,开席前说了几局客套话之后就在没有开口了。静和公主本来健谈,但是出门前莫依然怕她说错话,特意叮嘱她“少说话,多吃饭”,因此整席都在埋头苦吃,真的连头都没抬。杜月是把她此行的目的进行到底,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王妃看,又偶尔看看莫依然。莫依然知道她的潜台词:你看看人家的老婆多端庄温雅,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啊。
如此,饭桌上的气氛就很奇怪。几个人都是有规矩的,吃饭夹菜连个声音都没有。整个饭厅比墓地还安静,一旁伺候的丫鬟仆役们脸都憋青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史上最长的午饭,王妃带着两个女眷去后院说话,她便和淮安王去了书房。期间宫里来人,淮安王去前堂迎接,她就自己在书房里闲逛。淮安王确实是个爱书的人,房内的书架就占了两面墙。她信手取了一本来看,就见书的边缘已经发黄,可见是常常被人翻看的。
封面上一行小楷:“曲牌章句集注”早知道他爱听曲,却没想到还有这等闲情特意买了书来看。
忽然,她心里一动,顺着书录寻找,却没有那曲《游园惊梦》,不禁笑自己的敏感多疑。毫无目的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一首小词映入眼帘,也是她极为喜欢的:
“滴不尽相似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颗噎满喉,瞧不尽菱花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她因为单手拿书,所以书的一半是合着的。见了这词,心里喜欢,就展开了来读。这一展开,书脊处的一行朱批就露了出来:
“游园惊梦”
不多不少,就是这四个字。下面还有两个字,似是落款,写着“牧臣”。
她捧着书,定定得出了神。窗外忽然飘起雨来,点点打在竹叶上,应着檐前的铜铃叮当地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么多书,你却偏偏拿了这一本。”
声音就在她的身后。莫依然吓了一跳,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淮安王低头把书捡起来,说:“拿着书的时候小心些,别扰了里面人的梦。”
她说道:“王爷,很喜欢《游园惊梦》么?”
淮安王道:“说不上很喜欢,但就是忘不了。”他拿着书,正好翻到她刚才看的那一页,一笑,道:“这字还是五年前批上去的。不对,现在是七年前了。真是似水流年啊。”
她说道:“王爷真细致,还记得日子。我也读过些书,有的连名字都忘了。”
他一笑,道:“不是我成心去记,这些书都是七年前入的。那一年我走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因此才拿这些书来填补。”
莫依然直视着他的眼睛,问:“是么.”
他微微蹙眉,道:“不说这个了。”
他转身坐回桌案前,说:“找你来是有正事。军权之事下一次早朝就会有决断。趁着这个旬假,你早早部署一番。”
莫依然俯身道:“是,王爷放心。”
第三十四章 错爱
入夜,花街酒楼林立,笙歌不断。莫依然一身素色衣袍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颇有一种逛自家后花园的神态。她身后一个青袍年轻人,一路低着头紧紧地跟着。莫依然停下脚步,身后那人猛地撞在她背上,两个人都是“哎呦”一声。
“我说公主,你走路看着点人行不行。”莫依然道。
静和公主拉了拉袍子,小声说道:“你让人家怎么看人。”她眼睛往旁边一瞄,就见二楼一个轻纱女子正凭栏冲她们招手。
莫依然哈哈一笑,道:“怎么样,青楼的景色不错吧?”
静和头更低了,道:“这,这成何体统。”她又偷偷看了一眼,道:“以前,月娘也是这样的?”
莫依然道:“咱家月娘可是花街第一招牌,这些女人跟她一比绝对弱爆了。是吧,月儿?”
杜月也是一身男装,淡蓝色的外袍趁着她姿容如雪。莫依然含笑看着她,她丹口轻启,道:“滚。”
莫依然丝毫不以为意,指着前面说到:“快看快看,眠月楼。咱到家了!”
眠月楼没了杜月,生意冷清了不少。三个人走进大堂,莫依然一路看着左右招揽的姑娘,啧啧说到:“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几个人在大堂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立刻就有小二上来奉茶,见了莫依然,道:“莫大人,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莫依然喝了口茶,说:“杜姑娘都让爷娶回家了,爷还来你们这儿干嘛?”
小二点头哈腰。莫依然说道:“去去,把你们老鸨叫来。”
“得嘞,您坐,马上就来。”小二提着茶壶往下走,高声喊道:“高妈妈,财神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路环佩叮当,还没见到人影,胭脂香气就先到了。一个身穿彩丝裙的女子扭捏而来,脸上厚厚的胭脂早已经盖住了本尊:“莫大人,您可想起我们来了。杜姑娘在您那儿还好?”
杜月低着头,在一旁微笑不语。莫依然说:“别提了,这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妓啊。一娶回家就什么味儿都没了。高妈,你这儿有没有新来的,让爷尝尝鲜啊?”
“有有有,我们眠月楼的姑娘都好着呢。走了一个杜月,还有十个赛杜月呢。”说着,她转身叫道,“烟柳盈梅,都过来伺候着。”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女子应声而来,在她们桌前站作一排,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静和公主哪儿见过这阵仗,早就把头低得老低,恨不得地遁而逃。莫依然却不放过她,对着她俩笑道:“二位兄弟,你们先挑啊。”
杜月在底下踩了她一脚,莫依然呲牙咧嘴地说道:“这么客气,那哥哥可就先来了啊。”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小二小跑着过来对高妈妈说道:“门口来了官人,请您过去一趟。”
高妈妈对着她们笑道:“几位爷坐,我去去就回。”莫依然冲她摆了摆手,对面前的四个女子说道:“上就上菜。有什么拿手的小曲给爷唱起来。”
“是。”
眠月楼正门前,木子清带着几个官差执刀立在那儿。今天下午临时接了夜禁的旨意,豫章这么大,九门提督根本忙不过来,只好去跟他借人手。花街一向是最难管的地方,所以他就亲自来了。正等着老鸨过来,远远的就见一个角落里特别热闹,不知是哪个登徒子又在这儿撒银子。他侧眼一看,当时就愣在那里。那不是,莫依然?!
曲子正唱到好处,莫依然摇头晃脑,喝着小酒匝滋味儿。忽然眼前的桌子翻倒,杯杯盘盘落了一地,下一秒她就已经被人捉着脖领子凌空提了起来。
“驸马!”木子清双目爆红,道,“您还真有闲情逸致。”他居然又丢下公主出来鬼混,太可恨了!
莫依然双腿离地,手握着他抓着她衣领的手腕,道:“木将军,怎么今天也这么有兴致啊?”
“本将军是来办公事!”莫依然道:“那您接着办您的公事,我这点私事不耽误您吧。”
“你!”木子清咬牙道,“看来咱们得好好谈谈了。”说着就扯着莫依然的领子往外走。
“慢着!”杜月叫道。木子清回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蓝袍男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他不认识,可是他旁边的青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木将军,不要动手了罢。”静和公主怯生生地说道。
“公主?”木子清手一松,莫依然的双脚终于又接触到了地面。
“你!”木子清怒目看着莫依然。他居然带公主来这种地方?!莫依然整整领子,道:“我什么我?我吃完晚饭带着老婆们逛街,碍你什么事儿了?我告诉你木子清,一直以来我都是碍着老将军的面子不和你一般计较。你心里想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
她这话透着狠毒。木子清心里咯噔一声:他都知道?眼睛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静和公主,心里一叹,本是为了她好,没想到现在倒害了她。
“我想什么?”木子清有些语塞。
莫依然挑眉看着他,道:“你真要我说出来?”说着,她的眼神往静和那边一送,道,“说出来,怕是我比你更不好看吧。”
“你。。。”当着静和公主,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你跟我出来。”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去。莫依然刚要跟上,却被杜月拉住了袖子。杜月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木子清看上去很是孔武,她担心万一打起来自己会吃亏。莫依然对她道:”没事的。你和公主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要去。”杜月点点头。
莫依然转身跟着木子清出去。外面大街上已经黑了。眠月楼在花街深处,他们一路查夜禁过来,两旁的楼宇都已经灭了灯,半条街都是一片漆黑。木子清在月亮地里站着,听到莫依然的脚步声,道:“我和公主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为难她。”
莫依然靠着青砖墙站着,挑唇一笑,道:“我什么时候提过公主了?”
木子清愤然转身,说:“总之,我只是想看她好。她跟了你,我替她委屈。”
“委屈?”莫依然挑眉,“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委屈?”她绕着他走了一圈,说道:“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的梦中人都保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还什么事都做不了。这种人居然还有脸替别人委屈?”
“你以为我不想?我甚至想过杀了你。”木子清眼中布满血丝,道,“如果你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早就一刀结果了你。”
“可我偏偏不是。不但不是,我还是个社稷有功之臣。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了。你不能杀一个爱逛青楼的好人,”莫依然笑得狡黠,道,“木子清,这就是我的高明之处。我从不建功,要建就是大功;我一向犯错,却从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错。我是小人,却不是恶人。所以静和公主嫁给了我,而不是你。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爱。”
木子清怒火攻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看着她。莫依然道:“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静和公主的心里有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什么?”
“嫁给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无法悔改。”莫依然淡淡一笑,道,“你有本事,就把她抢回去啊。”
说完转身进了大堂,只剩下木子清独自一人在月色下呆立。
“没事吧?”一见莫依然回来,另外两个人急忙问道。
“没事。”莫依然淡淡一笑,说,“木子清将军似乎有些不对劲。静和,你自小跟他相熟,去看看吧。”
静和公主点点头,道:“好。”
看着静和出了门,莫依然拉起杜月就走。
“去哪儿?”杜月问。
“回家。”莫依然说。
“不等静和了吗?”杜月问。
莫以然一笑,道:“自会有人送她回来。”
静和公主走出正门。月光下,木子清独自站在那儿,身形萧索而落寞。静和轻声叫道:“木大哥?”木子清闻声身形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子一身青衣,月光下婉约妙丽。这是他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人,眼下,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你没事吧?刚刚。。。”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猛地拉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木子清的手覆在她背后的乌发上。她的头发清凉如风,融化在他掌中。若是早知道她也对自己有意,他绝不会眼看着她嫁给别人。
可是,当初是她同意嫁给莫依然的。
或许,是自己太过沉默,让她厌倦了等待。
静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刹那弄得有些懵,说道:“木大哥,你没事吧。”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静和微微瑟缩,道:“你别这样。我已经嫁人了。”
她这话本是情急之下的托词,可是在他听来却带着无限委屈。木子清缓缓放开她,道:“对不起。”
“啊?”静和完全搞不清状况。
木子清道:“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我?出来?我现在在哪儿啊?静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眸子水亮晶莹,在月光下仿佛闪着泪光。木子清深深吸了口气,说:“静和,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第三十五章 中秋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静和回到公主府后,对莫依然说的第一句话。莫依然盘腿坐在床上。今天是初一。公主府有规矩,单数日她在正房过夜,双数日去杜月那儿。静和坐在妆奁镜前,一边卸妆一边跟莫依然陈述今天发生的奇怪事:“你说木大哥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莫依然从床上爬起来,问道:“静和,你老实跟我说,你觉得木子清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西子的哥哥啊,还能怎么样?”静和说。
看来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莫依然又问:“那你对他的印象呢?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静和手持玳瑁的梳子梳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记得小时候他爬树挺厉害的。”
莫依然一头就栽在了床上。完了,木子清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你自己认为你有机会就行。
莫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藏住自己眼中的那一点锋芒。
两日后,朝会重开。皇上颁下圣旨,右军主位悬空已久,着江汉之为右将军,统领右军。木子清封为抚远大将军,统领左军。三十万禁军以木子清为主将,江汉之为副统。
圣旨一下,朝堂一片议论。禁军军权一向在木家手中,如此分权还真是头一次。江汉之以前不过是木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副将,现在直接封了右将军,统领木西子旧部,俨然已经和木子清平起平坐了。木家和淮安王一向走得近,淮安王也多仰仗军中势力的支持。眼下这一分为二,王党的风头可是大不如前了。
早朝结束,百官三三两两离开朝房。莫依然头前走着,就听身后淮安王的声音叫道:“驸马,慢行。”
莫依然转过身来,拱手道:“王爷。”淮安王走到她身边,使了个眼色。旁边三三两两的大臣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一双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淮安王大声说道:“昨天说好了带着公主来家里吃饭,怎么没来啊?”
他小声说道:“部署得怎么样了?”
莫依然小声答道:“没问题。”
她大声说:“别提了,昨天府里都打起来了。”
“木子清为人自视甚高,不屑结党营私之事。以前百般暗示,都没有反应。你有完全的把握?”淮安王小声说完,高声接道,“又是跟你那个小妾吧。”
“嗨,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一天不打一架就过不去。”莫依然小声道,“这次万无一失,绝对把他收得服服帖帖。”
“咱们这一步已经走完了,下面就看他们的了。”淮安王说。
莫依然高声大笑,道:“谁说不是呢。我是受不了她们俩了。王爷,改天去您家躲躲清净?”
“好啊,到时候咱俩杀一盘。”
“那咱今天就此别过了?”
“回见。”
“回见。”
两个人正好走到路口,一左一右分道扬镳。身后窥伺的大人们被这一番对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杜大人,您看这是哪一出啊?”
“淮安王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别是还有什么后手吧?”
“丞相势力如日中天,我看啊,他想翻身,是难喽。”
公主府的庭院里飘下第一片落叶,宣告皇城又一个秋天的来临。
八月十五,皇宫家宴。按照旧例,这一天皇室子弟都要道豫章北郊的芳华园齐聚赏月。提前一个月皇宫里就下了帖子,各家的小姐夫人们就都张罗了起来。因为是家宴,男女皆可同席,女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奇斗艳。用淮安王的话说:豫章最大的花街终于要开市了。
听见这个说法莫依然忍不住就笑出来:“王爷,平时看您挺是那么回事儿的,没想到也这么不正经。”
淮安王道:“莫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总之,静和公主早早就开始折腾了。杜月因为是偏房,没有受封,所以不能参加这次中秋家宴,可还是运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和多年的经验给静和公主出主意。两个人一连半个月早出晚归地采购东西,搞得莫依然很无语。
门外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莫依然穿着素锦织丝的蛟纹袍走出府门,问车夫:“老方,你看我这身怎么样?”
车夫大拇指一竖:“驸马爷精神!”
莫依然心里叹一口气,我也就跟你这儿找找平衡了。
“公主呢?”她问。
“公主还没出来呢。”老方说。
“这都什么时辰了!”莫依然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叫道:“静和!静和!磨磨蹭蹭的干嘛呢,一会儿都误了时辰了!”
“驸马爷借过!”一个小丫头捧着一盒东西从她旁边嗖的一声冲了过去。
莫依然愣了愣,大声说道:“这还有没有规矩了?!啊?!”
她说着推开了静和的房门,里面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鸡飞狗跳。
静和坐在妆奁镜前,身后四个丫头八只手在她的头上飞舞。一旁衣柜已经被搬空了,十六个丫头分为四队,有举着襦裙的,有拿着罗衫的,有捧着绣鞋的,有拿着珠宝头饰的。杜月左手胭脂右手粉盒在静和脸上勾抹,偶尔抬起头来一句:“跟你说了是那个荷叶绿色的!荷叶绿你懂不懂!你家荷叶长得跟葱一个色啊!”
莫依然愣了愣,说:“你们,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杜月转头看见她,立眉说道:“你跟个木头一样在那儿戳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莫依然低头道:“是,夫人。”
莫依然不得不承认,杜月的手是一双神手。眼前的静和公主一身月白色敞胸窄袖衫,下穿青绿色荷叶边罗裙,腰上一根丝带将楚楚纤腰勾勒得恰到好处。她眉似远山,眼含秋水,双颊晕而不红,透着健康的粉色。正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莫依然冲着杜月一拱手,说:“罢了,月夫人,您果然没白在青楼混这么多年。”
杜月一笑,道:“那是自然。今天王宫贵族齐聚,保不准哪一个就是我们静和当年遇到的那个人呢,当然要好好打扮一番。”静和闻言,微微一笑。
莫依然在心里叹道: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了。莫依然急急忙忙携着静和公主往外走,刚刚扶她上了车,就见对面王府的车架也还在门口停着。淮安王和王妃从正门走出来。王妃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锦缎宫装,斜插在发髻上的双凤金钗振翅欲飞。他携着她,抬手扶着她上车。她握着他的手仿佛娇弱无力,顾盼间脉脉含情。莫依然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一样,只是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动弹。
“愣着干什么呢?”静和公主从车里探出头来,“还不快上车!”
她这才反应过来,掀起外袍走上车架。
第三十六章 家宴
这是莫依然第一次来芳华园。她透过车窗往外看,就见白石铺就的大道坦坦荡荡,两侧间隔种着榆杨,郁郁浓荫遮天蔽日。眼前一处高大的牌楼,上面四个大字“芳华毓秀”。过了这个牌楼之后,两侧树木渐渐稀疏,变作一团一团盛开的秋菊。又往前走了一阵,才看到第二个牌楼。牌楼书着一对楹联,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过去了。莫依然对静和说道:“这芳华园,真是皇家气象。”
静和微微一笑,道:“你还没见过真的皇家气象呢。”
莫依然说:“还有?你们这也太铺张了吧。”
静和道:“这个园子是前朝留下来的,据说是前朝皇帝最喜欢的行宫。后来太祖建国之后就给封起来了,到我哥哥登基才又重新修缮。”
“原来如此,”莫依然望着窗外锦绣景色,道,“真想知道住在这儿是什么感觉。”
静和笑道:“你若是公主就好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暗霾,重复道:“我若是公主就好了。”
马车在太平门停下。门前是一道宽三百步的横街,都用青砖铺路。
此时横街上已经停满了马车,香车宝马竞奢华。莫依然扶着静和公主下车,两个人刚要往大门走,就见身后一辆马车驶来。
莫依然是不想见淮安王的,可是此时抬腿就走也说不过去,只能同静和站在车前。淮安王的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帘一掀,淮安王先一步下车。
他今天一身纯黑锦缎长袍,上绣着亲王团龙纹饰,头戴紫玉冠,长身而立,行止如风。他回身扶着王妃下车,转头看见她们,目光停在莫依然身上,道:“莫大人,怎么你们也迟了。”
莫依然垂眸笑道:“还不是你这皇妹,一直折腾不清。”
“皇妹今天真漂亮。”王妃沈氏看着静和,微微笑道,“驸马和公主,真是一双璧人。”
莫依然看着眼前的一双人,心想,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双璧人。
静和笑道:“王嫂今天才是明**人呢。你看王兄,眼睛都离不开你了,刚才竟是连我都没看到。”
王妃笑道:“他哪有看我。他是在跟驸马说话啊。”
淮安王只是淡淡笑着,莫依然侧头错开了眼神。
淮安王道:“走吧,该进去了。”说完就携着王妃向芳华园正门走去。莫依然也拉起静和的手,跟在他们后面。
家宴在芳华园临照堂举行。这个临照堂当初修建是就是为了赏月用,因此没有造屋顶,四面墙壁也是低矮,即使坐着也能看到园中的景色。
此时正是黄昏,一道残阳铺在院子里。院子里早已经摆满了席位,八人一桌,共有十五桌。他们的位置在最里面,莫依然和淮安王一路走着一路招呼,静和和沈氏跟在后面,短短几步路,竟走了半个时辰。
“怎么你们家亲戚这么多?”莫依然脸已经笑僵了,在静和耳边道。
静和轻声说:“好多我也不认识。”
皇上皇后坐在上席,莫依然携着静和上前见礼。
“免了吧,今天是家宴,妹婿不要拘礼。”皇上道。
二人谢恩起身。莫依然往旁边一看,果然,木西子坐在下手的位置,对着她微微一笑。
莫依然冲她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也不知哪不对。静和拉了拉她,二人方才入座。
淮安王就坐在莫依然旁边,小声问道:“莫大人,觉得如何啊?”莫依然压低声音说:“铺张如此,虞国离亡国不远了。”
“有你我在,就亡不了,”他举杯说道,“来来来,今夜不谈国事,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莫依然举起酒杯,却听一旁王妃说道:“王爷,少喝些吧。”
淮安王道:“今夜你就不要管这么许多了吧。”他的话虽这么说,语气中却无半分嗔怪。
莫依然的酒杯已经举起,说道:“王爷随意,我先干为敬。”
她仰头将酒喝下,滚烫的液体一路火辣辣地烧到心里。今夜的酒劲儿似乎特别大。静和把她的酒杯压下,说:“来之前月娘嘱咐过不许你多喝,你可别让我难做。”
“不碍事。”她又倒了一杯,道,“人不喝酒枉少年嘛。”
静和蹙眉道:“你怎么又改词了。”
淮安王目光悠远,说道:“驸马豪爽。咱们今天就喝个痛快。”说完自斟一杯,向着莫依然一举。她亦举起酒杯,与他相碰。杯檐相抵的瞬间,她偏偏错过他的眼睛。
晚宴过后,明月将出。宫人们撤了酒宴,捧着茶果点心上来。玫瑰盒子,菊花糕,并着蛋黄莲蓉的月饼,一个个摆成好看的形状,用裂纹花瓷的盘子盛了摆在面前,好看也不输月亮。赏月赋诗,饮酒作对,何其风雅。
隔着一张桌子,莫依然看向木西子。她一身锦缎宫装,头被孔雀冠压得有些低。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是游离在这宴席之外。她抬起头,正对上莫依然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莫依然终于知道她哪里不对了。这笑容如此虚浮,眼神中竟全是落寞。木西子对身旁宫女耳语几句,起身离席,莫依然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便也起身跟了上去。
临照堂外,月光晴好,风送落花。
莫依然走到廊檐底下。身前一步,木西子背对着她立在那儿。多日不见,她竟又清减了许多,繁复的宫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莫依然说道:“西子?”
木西子摇摇头。环佩之中,却分明听到一声哽咽。
莫依然上前拉她,问道:“你怎么了?”
木西子仍旧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我没事。”
“凭我们两个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莫依然轻声问道。
木西子缓缓转过身,眼泪正滑落:“依然,我觉得好累。”
莫依然叹口气,道:“我明白。”
木西子点点头:“你不明白。我是心累。我从没有这么无助过。这个皇宫就像是一潭深水,足以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溺毙。包括我,包括他。”
一阵风过,她仿佛一片落叶没有着落。莫依然上前一步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西子,我明白。你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木西子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已是泪如雨下。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风声,更衬得远处酒席喧哗。木西子轻声说道:“依然,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莫依然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
忽然眼前一片亮光。一个声音带着寒意:“你们在做什么。”
莫依然猛然回头,就见皇上皇后站在当地,后面还跟着静和公主。莫依然急忙放开木西子,转身跪在地上,说道:“皇上。。。。。。”
木西子却仍旧直挺挺地立着,看着眼前明黄龙袍的男子,萧瑟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木贵妃,朕在问你。”
木西子微微一笑,说道:“皇上,您不在前庭赏月,怎么也到这儿来了?莫不是你也受不了那些脏东西么?”
“木西子!”这一声天庭震怒,带着周围的火光都暗了一暗。静和走到莫依然身边,轻声问道:“驸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俯身一拜,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样。”
皇帝脸上一片寒霜:“还容得朕想么?你倒是说说,应该是怎样?”
“皇上,您别动怒,当心身子,”李皇后开口,冲着木西子说道,“木贵妃,你就赶紧认个错吧。”
这一句话似是板上钉钉,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算把一切都坐实了。
木西子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错?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皇帝一声冷笑,道:“好一句与你无关。”
静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说道:“驸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她也想说,可是该说什么呢?酒席宴上私会后妃于幽僻之处,就算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
唯一能够解眼前之围的办法,就是告诉皇帝,也告诉天下,自己是个女人。
“木西子,你可有话说?”皇帝沉声问道。
木西子直视皇帝的双眼,抿唇不语。
“木贵妃,这个时候就别耍性子了,”李皇后说道,“你快快认个错,皇上心里还是念着你,定然不会责罚你的。”
莫依然心下一凛,这个皇后还真是厉害。皇上何事提过责罚?倒是她等不及了。
“要杀要剐随你。我木西子从军十年,何曾怕过死?”她看着他,静静说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进到这肮脏的宫廷。”
皇上嘴唇发白,双目微眯,道:“好!皇后执掌**,若是后妃犯律,该当如何?”
李皇后道:“后妃私通外臣,罪当罢黜封号,幽居冷宫。只是,木贵妃她。。。。。。”
“没有只是,”皇帝一字一句说道,“传朕旨意,废黜木西子贵妃封号,迁入永宁宫,永世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皇上!”莫依然叫道。
“皇兄!”静和一惊。
“皇上!奴婢有话说!”角落中,一个宫女急急走出来俯身下拜,道,“皇上冤枉贵妃娘娘了。”
静和起身道:“你有何话,快快讲来!”
那宫女俯身一拜,道:“奴婢名叫荷仪,是贵妃的贴身侍女。在这后花园中约见驸马的是奴婢,不是贵妃娘娘。”
李皇后蹙眉道:“你说什么?仔细讲来。”
荷仪道:“皇后娘娘可曾记得一年前章华园木老将军寿宴?那一次贵妃娘娘和驸马爷合唱《游园惊梦》,奴婢就是那个春香。那次之后,奴婢和驸马爷便有了来往,一转眼,就到今日了。。。。。。今日本是奴婢约驸马至此,没想到贵妃娘娘误闯了来。驸马错把贵妃当成奴婢,就。。。。。。”
皇后道:“你所说可当真?若是有一句假话,当心你九族不保。”
“奴婢不敢!是奴婢犯了错,不该连累贵妃娘娘。”荷仪叩首道。
皇帝蹙眉,轻声问道:“是这样吗?”
木西子神情淡漠:“你怎么想,就怎么是。我再也没有话可对你说。”
御花园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皇后轻声说道:“皇上,**之事亦关乎社稷,不能姑息啊。臣妾以为。。。”
“你个杀千刀的!”静和公主突然跳起来,挥舞着粉拳冲着莫依然打过去,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娶了本公主你还不满意?!先是个妓女,现在又是宫女,你怎么跟谁都说得上话!你让本公主的面子往哪放?!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静和这一哭闹,皇后的话算是说不下去了。莫依然在心里赞叹,如此反应,如此演技,当个公主真是屈才了。
皇帝眉头紧蹙,长叹一声,道:“罢了!”转身刚要走,却听身后皇后说道:“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没个说法啊!木贵妃就算没有私通之罪,也有管教不严之过!”
皇帝略一沉吟,只是望着木西子,木西子也看着他,一脸淡然。他叹了口气,说:“传旨。贵妃木西子管教不严,秽乱宫廷,褫夺封号,降为妃,迁入永和宫。贵妃宫宫女荷仪。。。。。。”
“皇兄,”静和开口,道,“到底是驸马惹下的官司,也算是我们家务事。这个丫头,您就让我处置吧。”
皇帝点了点头,对着莫依然道:“你,以后也收敛点!”他深深望了木西子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去。
莫依然从地上站起来,深深松了口气。木西子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西子。”莫依然想去扶她,却被静和公主拉住,摇了摇头。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避嫌”这两个字。
静和公主拉着莫依然往外走,忽然顿了脚步,说道:“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跟上。”
“是。”荷仪怯生生地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走出临照堂。宴席仍在继续,远远看到那一派繁华,竟如海市蜃楼般不真实。他们出了芳华园大门,上了马车,一路往公主府驰去。
第三十七章 病酒
马车一到公主府,静和第一个跳下车,往内堂走去。莫依然在后面急急地跟着。门房老吴眼见两位主子进去,脸色都不好,问赶车的老方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明天才回来吗?”
老方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了,这车里还一个呢,你看看,带给月夫人吧。”
“还一个?”老吴掀帘一看,可不是,一个宫装的丫头正抱膝坐在车里,怯生生地看着他。
静和一路进了内堂,往厅前一坐,只是不说话。丫头急忙向里面通报,不一会儿杜月就出来了,一看两个人脸色都不好,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静和抬手一指:“你问她。”
杜月转向莫依然,问:“怎么回事啊?”
莫依然摇摇头:“小事,小事。”
“小事?!”静和公主跳起来,道,“你可知道今天差一点你和西子就没命了!我说驸马,你注意点行不行,别人眼里你就是个男人!”
杜月听得一头雾水,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谁给我句明白话!”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今天家宴,我和木贵妃在后花园,被皇帝撞见了。”
“啊?”杜月一惊,秽乱**,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皇帝说什么了?会出事么?”
静和在一边道:“皇宫是出不了事。西子已经被贬,估计能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咱们家这位驸马,你可要好好说说了。”
莫依然道:“今天多亏静和,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你知道就好,”静和喘了口气,说道,“以后,你可小心些吧。”
莫依然自知理亏,只是点头。
静和对杜月说道:“其实,也是西**里那个侍女忠心,替她担了这一回。我看就留在府里,安排个事做,省得她吃苦。”
杜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明天再进宫去看看西子,”静和说着,对莫依然道,“你这两天还是别往宫里跑了。”
莫依然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夜已经深了。静和回房收拾洗漱,留下莫依然和杜月在内堂。莫依然走出房门,站在月亮地里,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后,杜月跟了出来。
她道:“还能怎么回事?就是静和说的那个样子。”
“我问的是事情的背后。”杜月说道,“你的行事我最熟悉不过。你为人谨慎,这种低级的错误绝不会犯。除非,你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莫依然一笑,道:“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你到底是为什么?”杜月问。
“月儿,相识十年,你是最了解我的。能说的不用你问,我也不会对你隐瞒。”莫依然道。
“我明白了,”杜月说,“不管你在做什么,你可要记住,眼下你已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莫依然。静和公主,我,家人府院,我们百十个人的性命都和你的荣辱息息相关。你可再不能儿戏了。”
莫依然望着月亮,道:“你放心,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仗剑江湖的莫依然了。天下在我肩上,由不得我不担着。”
她转头对杜月道:“我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个丫头,你可小心照顾。”
杜月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次,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第二天静和公主进宫探望木西子,却听说皇帝下了禁足令,任谁都不许见。她只得悻悻回来,安慰莫依然道:“罚也罚了,应当没什么事了。西子在我二哥心里那么重,过不了多久就能出来。”
是这样吧。
一个月后,莫依然从睡梦中惊醒。此时已是午夜,眼前漆黑一片。她对身旁静和说道:“静和,你听到什么没有?”
静和坐起身来,道:“木柝,是宫里传信的木柝。”
两个人急忙披衣起身,往外堂走去。正门口,门房老吴正领着传信使过来。那传信使对着他们俯身下拜,道:“拜见公主、驸马。”
“宫里出什么事了?”静和问。
传信使说道:“一个时辰前,永和宫木妃殁了。”
这消息如同惊天霹雳,莫依然只是怔怔站着,不能言语。一旁,静和公主惊呼一声,昏了过去。杜月正从内堂赶来,惊道:“什么?谁殁了?”
信使说道:“永和宫木妃娘娘。木西子。”
第二日清晨,木西子的棺灵发丧,一路迁往茂山妃陵安葬。莫依然一直送她到豫章东门,看着送葬的马车远走,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静和公主自那一日就病倒了,日日只觉得身上无力,府里的事全都交给杜月打理。莫依然也是茶饭难进。她想不清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真的,就这么没了。
莫依然去看过木老将军几次。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拉着她聊木西子兄妹儿时的旧事。人老了,就越来越喜欢回忆。莫依然只是在一旁听着。她想,若是西子在,也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从章华园回来,她一路漫漫地走着,一直游逛到天黑才到家。府门前两个红灯笼已经罩上了黑布,远远看去如同两个招魂的鬼火。若是西子能看到,也该能找到回来的路。
她在府门前坐下来,望着长街发呆。对面大门一开,淮安王迈步走出来。
他看到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过来。他学着她的样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两个人隔着长街对望,竟是一句话都没有。他们就这么长久地对坐着,一直坐到月至正中。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渐渐安定下来。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来。两个人对望一眼,各自转身,走回府中。莫依然一推开大门,就听门房老吴说道:“驸马,您可回来了。公主和月夫人都找了您一整天了。”
“出什么事了?”莫依然问。
“我们也不知道啊。”老吴说。
莫依然点点头,迈步往后堂走。后堂今日分外的冷清,竟连个伺候的丫鬟都看不到。这又在搞什么鬼?她想着,推门走入正厅。
正厅中一个女子缓髻高簪立在那里,听到声音蓦然转过身,冲着她一笑,道:“莫先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莫依然整个人呆在那儿:“木、木西子?!”
她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看着她,直到看得清楚仔细了,才说道:“西子,真的是你?”
木西子一笑,道:“这才几天,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莫依然愣了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西子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在宫里呆烦了,就出来了。”
“皇上,居然肯放你出来。”莫依然说道。
“他不放又能如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在一起,也不过是对彼此的折磨。”木西子道。
“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莫依然问。
木西子说:“什么事也没有。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我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种位置,在一起。”
莫依然叹了口气,道:“你高兴就好,以后你怕是哪也去不了了,就住在这儿吧。今天公主府大喜,我让月儿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摆席为你接风。”
“接什么风?”木西子问。
“黄泉路上红尘滚滚,庆祝你找到回来的路。”
内堂里,纱罩彩灯。
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四个人围坐一处,都已有些醉态。莫依然手执铜壶给众人倒酒,说道:“咱们不能再这么喝了,多没意思。”
“那你说该怎么喝?”静和的舌头都大了。
莫依然道:“咱们来比比,谁赢了就敬谁,谁输了就罚谁,怎么样?”
“比什么?”杜月问。
“就比惨吧!”木西子喝得双颊红艳艳得,说道,“你们,你们都没我惨。世人都说女子软弱,不会争取,所以得不到幸福。姐呢?姐已经很坚强了吧,已经坚强到强悍了吧?可是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什么贵妃,什么皇后,都是扯!留不住,都留不住。”
莫依然酒杯歪斜,说道:“你能有我惨?以前心动情动,却天涯相隔,不得一见。如今我心也静了,情也散了,却又日日抬头照面。我心中有他时,他看不到我。我想放了,他却又来纠缠。我感情经历的主题就是两个字:错过!”
“得了,你们谁都没我惨。”杜月笑道,“爱上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却连嫉妒都不能有。都说青楼女子最是薄情,做妓女做到我这个地步,算是惨到极致了。”
静和公主猛地站起身来,道:“比惨是不是?!我连我喜欢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现在还嫁给了一个女人,你们谁能比得过我?!”
其余人顿了顿,点头说道:“你赢了。”
杜月举杯,道:“敬最惨的静和公主!”
静和举杯,道:“敬!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四个杯子凌空相碰,各个仰头一饮而尽。静和公主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酒桌上,碰了满地杯盘狼藉。莫依然看着木西子,问:“西子,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明知他只是在做戏,他对你的情,你难道没有半分留恋吗?”
木西子醉眼如星,道:“就是因为太留恋,我才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依然,我受够了。我只想要一段简单的婚姻,只是相爱,相守,不求其他。可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有了他的心又能如何?深宫风雨,怕是连最后一点恩情都要消磨尽了。与其憾恨而终,倒不如守着曾经的日子,彼此在心里念着对方。”
莫依然笑道:“你总说我不留后路,其实,你才是最绝的人。”
木西子仿佛没听到,只是轻声念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稀,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臂弯里。
杜月在一旁笑:“又醉倒一个。女将军也不过如此么。”
莫依然道:“我这不是还醒着么?来,咱俩喝。咱俩的酒量一直没分出个胜负来,今天就是一决雌雄的日子了!”
杜月摆手笑道:“不用决了,驸马爷,这还决什么呀。”
两个人笑在一处。屋内明烛高照,窗外月盈盈。
第三十八章 夜游
四个人窝在一张床上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莫依然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爬起身来,看着室内一片狼藉,木西子和静和挤在一边,杜月整个人躺在地上,姿势异常惨烈。她忍不住笑起来,抬头一看,就见窗外已是一片亮光,忍不住喊道:“妈呀!早朝!”
莫依然急急起身,洗漱更衣,冲出府门上轿,吩咐轿夫道:“跑起来,给爷小跑着!”说完就钻进了轿子里。几个轿夫应了一声,抬起轿子撒腿就跑。轿子颠簸,一路颠得她胃里翻腾。莫依然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抚着爆疼的太阳穴,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跟她们喝酒了,她们是深闺女子,病酒愁眉,爷还要上早朝啊!
比不了,真是比不了。
她在安上门前下轿,一路往太苍殿跑去。赶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百官从朝房内走出,分列两班鱼贯入朝。沈学士看到她,招呼道:“莫大人,快些。”
她急忙跑过去,正走到淮安王的身边。他在太苍殿正门前停下,看着她,道:“朝堂神圣,莫大人这一身酒气,有失体统。”
莫依然低头说道:“王爷说的是。来得太急了,还请见谅。”
淮安王蹙眉,抬手为她整理官帽,说道:“早朝人人都看着,不可大意。”
她垂下双眸,道:“臣,记下了。”
“驸马爷,昨夜又去风流了吧?”吏部尚书正好经过,轻笑道。
这个人是李丞相的亲支近脉,原来对她还算客气,后来因着她跟淮安王的关系就少有好话了。莫依然笑道:“可不是。郑大人最近挺忙啊,有日子没在花街碰见你了。”
那人双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莫依然一笑,道:“也是,郑尚书比我有本事。我只娶了个杜月,郑尚书可是把花街的一半都搬回家了。上个月新娶的那个,什么烟梅,该是九夫人了吧?”
郑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在此时李丞相走过,说道:“诸位,别误了早朝。”
郑尚书一躬到底,说:“丞相请。”便跟在李相身后进了大殿。
莫依然微微一笑,对淮安王道:“王爷,眼下可是连这等小喽啰都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居然敢走在您前面。”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如日中天,手下人自然嚣张。莫大人,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上朝吧。”
莫依然一笑:“王爷先请。”
“请。”
早朝一直到辰时,结束后莫依然又被留在御书房议事,直到天色擦黑才从宫里出来。乘着轿子回了府,刚一进后堂就闻到阵阵香气。
“驸马爷。”丫鬟喜儿上前见礼。
莫依然把官帽摘下,丢给她,问:“这是什么味道,真香。”她早上就没吃饭,中午只在宫里胡乱吃了点点心,现在早就饿得双眼放绿光了。
喜儿笑道:“公主和月娘还有那位新来的姑娘在厨房忙活呢。”
莫依然惊道:“静和公主亲自下厨?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出乎莫依然的意料,静和的手艺还真是不错。晚上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香味把前堂的高立他们都招来了。四人桌变成八人桌,杜月又下厨加了两个菜。刚刚坐定,又有人敲门,竟然是赵继。
“我是专门来蹭饭的。”这是赵继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因为这之后他的嘴一直腾不出空来。
杜月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你慢些吃。”
赵继到底是文人,连红了红,说道:“失礼了,月夫人别见怪。”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赵兄,吏部还没有给你安排职位吗?”
赵继自中了探花之后一直在吏部挂名待补,整整两年,竟连一个官位都没补上。
赵继道:“哪有那么容易。与我同科的士子们,除了榜眼补了礼部行章,其他的不是外放就是跟我一样没个着落。唉,慢慢等吧。”
莫依然蹙眉。吏部一直是相党根基之处,不管你多大才能,不走丞相的门就绝对得不到好缺。当年她是机缘巧合,得了丞相和淮安王的双保险,不然现在恐怕也是和赵继一般光景。
杜月叹了口气,道:“赵先生以后就来家里吃饭吧。”
赵继连连点头,说:“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莫依然一笑,说:“赵兄,那些待命的士子你都熟吗?”
赵继道:“都是相熟的。”
“你将他们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吧。”莫依然道。
赵继从饭碗中抬头,问:“怎么,你有办法?”
莫依然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文渊阁备个案罢了。”
吃罢晚饭,几个人坐下闲聊天。莫依然还有公事要处理,他们略坐了坐就都散了。书房里点着凝神香,她埋头在成堆的法案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
杜月捧着托盘推门进来,将莲子羹放在桌上,说:“吃点东西吧,别累坏了身子。”
莫依然从故纸堆中抬头,笑道:“月儿,你有没有发现咱俩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了?”
“滚你的。”杜月的一贯语言。
莫依然只是笑,捧起莲子羹来喝了一口,说:“好手艺。”
“月儿,”莫依然捧着碗,说道,“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昨夜酒间,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这句话莫依然没有错过。
杜月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啊,就你有心计。醉酒的话哪能追问的?”
“你心里有苦,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莫依然说道,“那个人,是谁?”
杜月看着她,忽而一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不生气。”
她一笑,说:“是,牧臣。”
“牧臣?”莫依然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淮安王?”
“是他,”杜月轻叹一声,道,“我本无意瞒你。今日,不如就都告诉你吧。”
“七年前,你离开之后的那一夜,他又来眠月楼找你。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扮成你的样子去见他。就是那天他告诉我,他叫牧臣。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话。他将他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毫无保留。依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深情的男子。他隔着珠帘诉说了一夜,只是为了等一个答复。可惜,我不是你。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失败,裙下之臣无数,却没有一个如此值得托付的人。
“我告诉他,我并不是你。但他还是隔天到我这儿来。五年,他一连来了五年,我知道,他就是盼着有一天能再次遇见你。每一次隔着珠帘,我都能看见他若有所失的样子。
“你回来之后,他曾经来问过我。我是咬了牙才什么都没有说。我是希望他能找到你,结束这漫长的等待;可是私心里,我又宁愿他永远找不到你,这样他就能常常来眠月楼。五年,我不愿赎身,不过就是希望能多见他几次。
“依然,你想想,不觉得好笑么?当年你是扮成我的样子去见他,让他对杜月懂了心。然后你走了,让真正的杜月认识了他,却连动心的资格都没有。这一切似乎从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
莫依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执着茶杯,看着里面深深的琥珀色泽。杜月一席话说完,只是静静看着她,问:“生气了?”
“怎么会。”莫依然淡淡道,“我是恨我自己。是我,把你带到这样一种境地,还不自知。”
杜月笑起来,说:“你不必如此。各人的命都是各人的。当年我爱他,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现在我放手,也不干任何人的事。我是唱了一出独角戏,如今完美落幕,我也想歇歇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放下的?”莫依然问。
“就是在你大婚的第二天,”杜月说,“依然,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来眠月楼找我吧?其实当时他就在我房中,自从你回来之后,他曾多次向我打听过你的身份。那一次,他似乎已经知道了。”
莫依然抬头看着她。
杜月一笑,道:“我说了。我告诉他你就是当年那个人,我告诉他你就是个女子。我还告诉他,你早就忘了他。”
“你,全说了。”莫依然道。
杜月说:“我不忍心再骗他。他真的等你等得苦。我知道你心里还记着以前的事。可是依然,过去的事总会过去,眼前的人,却不会永远在眼前。”
莫依然低头,将盈于眼中的泪含住,道:“那又能如何?眼下,我们是只能相望,不能相守。我们,早已经错过。”
“你不要如此决断。徒留悔恨。”杜月道。
“是他已经做了决断,”莫依然说,“他的大婚,就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退路。”
她忽然觉得烦乱,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杜月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你早点睡吧。”她说完,走出了门外。
杜月叹了口气,让她自己想想,也是好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庭中只是一片郁郁的黑色。府门外,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摆,长街被雨水打湿,似一面镜子,映着点点光斑,渐次向远方延绵。她迎着细雨微风,任冷冷的雨打在脸上,心里却未能清明。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什么都没说。可他为何要如此?当年明明是他苦苦相逼,自己才不得不娶静和公主。眼下,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为何什么都不做?淮安王,你究竟目的何在?
她沿着长街,绕着公主府走着。细雨微微,湿了她的衣衫。远处不知哪一家丝竹声声,在这夜色中愈发渺茫。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
她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府门前的那条长街上。抬头不见月影,四处寂无人声。她抬手拂了拂袍子上的水,罢了,想不通就不要再想。时机到了,什么都会清楚。
她向着公主府大门走去,迎面远远走来一人。即便是没有月光,他的身形她也认得出来。秋雨夜色乍然相见,竟是两下无言。
莫依然微微点了点头,道:“王爷怎么也在外面?”
淮安王说道:“夜雨萧瑟,引人生出独处的心来。驸马也是如此吧。”
“正是。”
他站在府门前几步,身后是高悬的灯笼,身前却是一片暗影。他向着她走近几步,说:“秋天的雨淋不得,当心着了风寒。”
莫依然淡淡道:“没事的。”
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打湿,一缕青丝沾在额边。她抬手去拭,却正碰上他的手,两个人都顿住了。
雨渐渐停了,云收雾散。这一刻月光下澈,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莫依然抬头,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她觉得耳垂发热,周遭再无宁静。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说道:“王爷。”
莫依然一惊,低头垂目。王府门前,王妃沈氏挑着灯笼立在那里,说:“王爷,您忘了拿伞。”
淮安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知道了。”
沈氏轻拈罗裙下了台阶,说道:“夜里寒气重,可不能马虎。”她走到近前,似是刚刚看到莫依然,说:“驸马也在?”
莫依然低头见礼:“王妃。”
沈氏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晚上散步都能碰到。莫不是约好了?”
莫依然说:“王爷刚出来,我正要回去,这才遇到。”她淡淡说道:“那,我便先走了。”她说完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说道:“我们明日朝堂见。”
莫依然回身行了一礼,走入公主府中。
第三十九章 丧乱
可是第二天,他却未能见到她。
她病了。
莫依然一向自恃是闯过江湖的人,不像闺中女儿那么娇弱,没想到还是禁不住那一场夜雨。杜月坐在床前喂她喝药,静和公主在一旁说道:“驸马啊,你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可不能倒下啊。”
莫依然一口药就喷了出来:“我死不了。”
这一病,竟缠绵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中来探望的人也不过那么几个。文渊阁的孙学士和沈学士来过一次,后来沈学士又自己来过两次。御史台也有人来探望,却都是些以前她觉得不那么熟的朋友。赵继自是天天来,每天都在窗根底下陪她聊两句,不过莫依然认为他是来蹭饭的成分大些。
也就是这一次,莫依然才终于明白了患难见真情的含义。有些人,即便时时见面日日问安,也扛不住这一病的间隔。可是有些人,就算平时少有来往,甚至很少说话,也能在此时记得你。
比如戚二爷。
莫依然不知道他怎么得到了自己生病的消息,不过后来猜想,该是杜月说的。那是一天夜里,她昏昏沉沉中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戚二爷坐在她的床前。
他才是真的独异于人,连探病都要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就生病了?”半年没见,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莫依然笑道:“不走江湖了,身子就不行了。”
“真是没用,”戚二爷说道,“以后可别跟别人说是我兄弟,丢我的脸。”
莫依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是什么道理,还不让人生病了。”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跟你说了自己小心,还是搞成这样。你让我。。。。。”
他话没说完。沉默了会儿,又说道:“我给你带了点药来,你让人熬好喝了吧。”
“好。”她说道。
戚二爷说:“没事了,那我走了。”
莫依然来不及叫,他就一个翻身跳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了。这个戚二爷,真不愧是九龙帮的帮助,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二天她醒来,若不是看到桌上的药,还以为昨夜是一场梦。
这期间,淮安王却未曾来过,只差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可是朝堂上的大事小情却一日三次地写了信报给她。莫依然不禁就火大了,他是真把她当个铁人了,病了都不让人歇着。
直到立冬,她的病才真正好利索。不过莫依然是懒惯了,仍旧称病不肯上朝。这个冬季,却是漫长而寒冷。几场冰雹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抱着暖炉的时候了。她每日窝在家里和杜月她们唱唱小曲打打牌,这才是神仙般的生活。
这期间韩擭他们也来看过。自从她大婚之后搬出将军府,和军里的几位将军就少有见面的机会了。这一日闲的没事,她突发奇想,差人送贴招了他们过来吃火锅。几个人一见面拳脚相加分外亲热,莫依然各种闪转腾挪,到底还是没躲过韩擭的一拳。
他们围坐在铁锅前吃着涮鱼肉,忍不住就想起了当年郢下的日子。
“我最怀念的还是马奶酒!”莫依然强调,“草原上的冬天那才叫冬天啊,带劲儿!”
“还有烤全羊!”韩擭补充。
“你就不该回来。”韩福说。
孟坦道:“你在家里窝了一个月了,朝堂的事怎么办?”
“这种天气能有什么大事?”莫依然喝了口酒,说,“说起来,最近军中没出什么大事吧?”
这话一出,三个人谁都没接话,各有表情。
“怎么啦?一个个的都不说话。”莫依然问道。
“别提了!提起来就窝火!”韩擭道,“那个江汉之,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天天吆五喝六的,连少将军的话都敢不听。”
韩福喝了口酒,说道:“莫兄弟,你是不知道,咱这木家军,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有这么严重?”莫依然往锅里下肉,说,“我记得朝廷可是封了木子清抚远大将军的名号,江汉之不过是个副统,他能嚣张道哪儿去?”
“抚远大将军,屁!你也知道那就是个名号!”韩擭的脾气还是没改。
韩福说道:“那个江汉之好像是靠上丞相了。现在淮安王大不如前,相党把持朝堂,他自然就跟着抖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
莫依然唇边一丝笑意,道:“还真是莽夫。”她放下酒杯,问:“几位将军,你们站在哪一边?”
韩擭拍案而起,道:“这还用问!只要木将军一句话,我立马把那小子砍了!看谁还敢打木家军的主意!”
莫依然看看另外两个人,他们也都是点头。
“那就好说了,”莫依然一笑,道,“入冬的蚂蚱能欢实多久?咱们好好窝上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就有热闹看了。”
可是,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容易过去。
又是一个雨夜,宫里传来消息,木衡老将军在章华园过世了。
消息传来,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光照得一切都失了眼色。木西子面色苍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半天不能言语。静和抱着她孱弱的肩,已是泪如雨下。杜月当即传令,整个公主府披麻戴孝,为老将军服丧。莫依然怔怔走出门,独自立在中庭,寒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袍,像是一双双手将她往下拉,可心里却是一片空落落的。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记得她第一次入军营,两军阵前老将军对她委以重任,举国相托;她记得她刚到京中,老将军留她在府,百般照应;她记得她初入官场,老将军病榻之上犹在殷殷嘱咐。他们虽无师生之实,却有师生之情。如今,他去了,自己竟连半分孝心都未能尽上。
这个一生叱咤疆场的老将,最后竟是缠绵病榻,死于床第之间。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耻辱?
那一天的雨下的特别大。百官齐聚定国门,为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送行。皇帝宣布以国士之礼葬之,敬天祭告,百官痛哭。
木子清去往章华园迎接遗体,一路扶灵进京,濛濛的大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莫依然以将军府门生的身份在定国门前跪迎。远处山峦之间一点白色,那是木西子一身丧服,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纷纷暮雨,回荡着远处寒山寺的钟声。
老将军的棺木在京中停灵七日,接受百姓吊唁。静和公主带着公主府上下七十六人前来祭拜,木西子就在他们之中。她随着众人跪拜,一个俯身,已是泣不成声。
莫依然看着她。西子的悲伤,她感同身受,却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西子内心的强大。如此坚强的女子,就算是遇到再大的苦难,也能想办法让自己走出去。
莫依然站在木子清的身后,俯身答礼。
入夜,众人散尽。木子清跪在灵堂前,对她说道:“你回去吧,不必陪我。”
莫依然说:“我不是陪你。我要为老将军守夜。”
木子清道:“父亲一生门生无数,却少有像你这样重情义的。”
莫依然淡淡道:“不止是因为师生之情。我还是为了西子。”
木子清闻言,回头看她,道:“西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该谢你。”
莫依然看着他,说:“西子若还在,绝不忍眼睁睁看着木家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木子清蹙眉:“你什么意思?”
“木家军权一分为二,老将军毕生心血换来的成果被他人掠夺。底下将士们敢怒而不敢言,军心动摇,人心涣散。现在的虞国,已经没有军队了。”莫依然道。
木子清蹙眉闭目,道:“你若有话,但说无妨。”
“眼下有一个办法能挽回这一切。如果木将军能听我一言,一切都有转机。只是,此事万分凶险。成了,皆大欢喜;可如果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办法?”
莫依然道:“我谋事,从来不与人言。当年郢下之谋也是如此,木将军应该清楚。你若信我,我便还你另一番天地。你若不信,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莫依然看着他,道,“郢下之围,老将军对我举国相托。不知木将军如何?”
“老将军去了,你就是木家唯一的统帅。官场如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木将军,你可有决断?”
木子清看着她,双眸似有烈焰,轰然燃烧:“我虽然一向不喜与你结交,可你是父亲看重的人。我信父亲,自然也信你。”
“好,”莫依然沉声说道,“我绝不会让老将军失望。”
第四十章 山雨欲来
三日后的早朝,抚远大将军木子清上本,自请卸下主将官职,扶灵回乡,为父亲守孝三年。皇上念其拳拳孝心,准其所奏,着令七日之后便可启程,命沿途官员开堂设灵,服丧接待。此消息一出,人人心里都有了算计。眼下朝堂上的局势便已经很明显了。木子清的离去宣告了木家军权的彻底丧失。淮安王,怕是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不过这也说不准,”朝会结束,吏部参议高大人走在太苍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对身旁的郑大人说,“这只说是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再启用也未尝不可。”
郑大人轻嗤一声,道:“高大人,你糊涂啊。有相爷在,还能给木家这个机会么?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官复原职,那军权早已旁落,他如何拿的回去?木老将军已死,原本受宠的木贵妃也不明不白的死了。眼下,木家已经是个空壳子了。”
高大人点点头,二人走出安上门。
莫依然和淮安王并排走在后面,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完全。她淡淡一笑,道:“整垮了木家,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吧。”
淮安王道:“不把本王的左膀右臂都砍掉,他们很难放心。”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静和,”莫依然道,“她虽贵为公主,可是嫁了我,便再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代价。”淮安王道。
莫依然淡淡一笑,说:“这就是至高权力的代价。”
淮安王停住了脚步,轻叹一声,道:“不值得。”
七日后,老将军起灵,圣上亲自带着百官到豫章门送行。木子清一连守灵七日,铁打的人都要被耗尽了。他形容枯槁,谢过恩,在旁人扶持下上马,却是一口鲜血喷出,从马上坠了下来。
众人大惊,韩福一步上前将木子清扶起,惊道:“将军!”
皇上亦是关切,道:“木将军,这是怎么了?”
韩福道:“禀皇上。木将军常年领兵,身上早有旧伤。这一连七日未曾合眼,身心俱疲,怕是旧伤复发了。”
木子清摆摆手,声音暗哑,道:“不碍得。我要送父亲。”
“圣上,木将军如此,怎么担得起旅途劳顿啊。”一旁兵部尚书说道。
皇上蹙眉,道:“木将军,这一趟就不要走了吧。朕下旨为老将军在京西皇陵修建陵墓,如何?”
木子清摇头,道:“圣上垂爱。可是父亲曾留有遗言,落叶归根,入葬木家祖陵。我不能不孝。”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可是你这身体。。。”
“圣上,”莫依然出班一步,道,“臣自请,代木将军送灵回乡。”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你?”皇帝道。
莫依然俯身说:“莫依然初入豫章时便是将军府的门客,老将军与我有师生之恩。私下里,老将军也曾要收我为义子,虽未正式行礼,也和亲生儿子无异。今日长兄病重,怎能让义父泉下不安?莫依然自请卸去一切职位,代兄长扶灵回乡,守孝三年。”
众人一片私语。沈学士高声说道:“莫大人至诚至义,一片孝心感天动地。请圣上恩准!”说罢俯身长拜。百官亦跟随拜道:“请圣上恩准!”
皇帝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吧。木子清留在豫章养病。莫依然除去一切官职,明日扶灵离京。”
“谢万岁。”
“郑大人,这又是哪一出啊?”高大人小声问道。
郑大人哼了一声,说:“金蝉脱壳。莫依然多么聪明的人,他这是看出淮安王大势已去,想要丢官自保啊。”
高大人道:“如此一来,淮安王可就是孤立无援了。”
郑大人道:“春天快来了。看着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入夜,月色依依。
公主府尚在丧中,整个院子里不闻人声。莫依然从木西子的房中出来,见她这两天已经渐渐能吃下些东西了,自己也放了心。她走到庭中,抬头望着月色。杜月踩着碎步来到她身旁,问:“你真要去吗?”
莫依然道:“我义不容辞。”
“什么时候回来?”杜月问。
“既是守孝,怎么也要三年吧。”莫依然道。
“我真是不懂你。你现在官居一品,正是风光的时候,为什么偏要放弃这大好前程?”杜月问。
莫依然淡淡一笑,道:“若真是被这官位品级困住,也就不是我了。”
她侧头,对杜月说道:“我这一走,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和静和还有西子要相互照应。”
杜月点点头。
她接着说道:“一旦有什么异变,就跟着静和回皇宫。记着,皇宫里是最安全的。保住自己,其他什么都别管。”
杜月蹙眉问:“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你别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莫依然望向天边,道,“你看这月亮,不论人间悲欢离合,她都是这一幅样子。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盼她能照着我回来的路。”
杜月叹了口气,道:“你只放心去。府里,一切有我。”
第二日天明,莫依然一身丧服,起身上路。静和公主并府内上下送她到豫章门。门外,装着棺椁的灵车已经到了,沈学士和几位平日交好的同僚亦侯在门前。这一走,再见面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莫依然与他们拱手作别,翻身上马。凌空一声鞭响,送灵队伍缓缓启程。
这一次她带了高立和程庄同行,将严氏夫妇留在府内照应。护灵的还有木家旧部士兵三百人,由韩擭带领。一行人出了豫章,转上一条山道。两侧青山郁郁,映着暗淡天光。
山道入口,一顶蓝色便轿停在那儿。莫依然让车队先行,在前面大路口的驿站等候,自己打马来到轿子跟前。轿帘掀开,淮安王跨步走出,站在她面前。
她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轿夫,两个人并肩沿着林中小路走着。前一天刚刚下过雨,泥土仍是湿的,将她的袍角晕出一行月牙般的痕迹来。他们一路走着,谁也没说话。眼看就到了尽头,他停下脚步,说道:“我会传信给你。”
她点点头。
“你保重。”
“你也是。”她轻声说。
他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他是那般小心翼翼,好像捧着一件珍宝,又像是随时等着她推开他。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莫依然任他抱着自己,听着他胸口蓬勃的心跳。
此一去,山高水远。还是不要让彼此留遗憾了吧。
终于,她说道:“王爷,我该走了。”
他缓缓放开她,双手扶在她肩上,沉声说道:“我等你。”
她淡淡笑了笑,后退一步,低身行礼,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翻身上马,扬手一鞭消失在大道尽头。
远处,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第四十一章 风满楼
三月,立春。
公主府的后花园阳光明媚,早开的蔷薇在墙头兀自妖娆。静和公主一身鹅黄色春衫,坐在圆石桌后攒宫花,莹白的手指拿捏着层层堆纱。她对一旁的杜月说道:“你说,驸马他们走到哪儿了?”
杜月正给琵琶换弦,调了调音,道:“这都半个月了,怎么着也该到同州了吧。”
木西子抱着剑倚在一边,道:“那得看走那条路了。”
“应该是走宣化那边吧。如果是走虞江水路,恐怕要耽误些功夫了。”杜月说。
“说不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位驸马总喜欢出奇。”木西子说。
静和只顾着听她们说话,匝纱的针扎到了手指,血珠涌出来,渗透了浅绿的宫纱。她微微蹙眉,道:“我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
杜月停了弦子,问:“怎么了?”
静和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特别熟悉,好像在哪里经历过。”
木西子问:“你感觉到什么了?”
静和眼神空洞,忽然一亮,道:“西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七岁那年,含章殿?”
木西子身子一僵:“你是说。。。。。。”
静和点点头,仿佛想起什么,高声唤道:“喜儿!”
小丫头在月洞门外应了一声,急急跑进来:“公主。”
“你速差个得力的小厮去安上门前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我。”静和道。
喜儿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杜月问。
静和看着她,说道:“我希望是我错了。”
杜月蹙眉看向木西子。西子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说道:“那是洪都元年,我们都只有七岁。那时我还是静和的伴读,陪她住在宫里。那一年先帝病重,卧病在含章殿,军国大事全由丞相代管。静和,你说的是不是那天夜里的事?”
静和点头道:“当时父皇病重,母后不许我去探视。那天夜里我就和西子一起偷偷溜到了含章殿,没想到,目睹了那件事。”
“什么事啊?”杜月急道。
木西子说:“当时含章殿里有四个人:当今皇上的生母李皇后,就是六年前过世孝宣太后;大皇子赵康,就是现在的淮安王;皇妃薛氏,淮安王的生母,也已经过世了;还有,李丞相。当时他们似乎在争吵,我们离得太远,只看到薛妃一直跪在地上哭。后来,李丞相拿出了一个东西。”木西子说到此处已有些含糊。静和公主目光如电,说:“是遗诏。”
杜月惊道:“遗诏?”
“假遗诏。”静和看了一眼木西子说,“当时我们还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尤其是那次文渊阁大火之后。”
木西子点点头:“那场火烧了先帝一朝所有史料,包括诏书。如此一来,想要查验遗诏的真伪已经不可能了。”
静和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当时父皇的本意,是要传位给我大哥的吧。”
“没错。”木西子说。
她如此笃定的语气,倒让另外两人都吃了一惊。木西子一笑,道:“我好歹嫁入皇宫两年,有些事,你二哥瞒不了我。”
她继续说道:“你二哥之勤政爱民闻名朝野,可是我入宫之后才发现,他似乎很少关心朝堂的事。他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在**陪我,除了上朝,很少往前庭走动。我觉得奇怪,便以军务试探,这才发现他居然连虞国的军备编制都不清楚。他见瞒不过我,这才说了实话。”
木西子看着她们二人,压低声音说:“他根本不是皇帝。虞国真正的皇帝,是淮安王。”
“什么?!”静和和杜月一样惊讶。
木西子道:“十二年前的那一夜,先帝欲将皇位传给淮安王。李丞相得到皇后诏令连夜觐见,带着百官联名请命书请先帝另立新君。先帝不肯,气死在病榻上。李丞相以薛妃的性命相要挟,逼淮安王让出皇位。当时淮安王不过十四岁,在朝中无可依傍,只得应允。李丞相篡改遗诏,扶二皇子登基。”
这一席话说得人心惊肉跳。静和声音颤抖,道:“你是说,我皇兄,是篡位?”
木西子摇摇头:“他也是在登基之后才知道的。他的为人你应该清楚。他性子恬淡,不喜争斗,也不爱皇权。他也是被逼的。”
“后来呢?”杜月问。
木西子说:“后来皇帝知道了始末,想要让位淮安王。有丞相在,这自然是成不了的。不能让出皇位,他只有让出皇权。所以,日日在御书房挑灯达旦的人,其实是淮安王。”
静和公主犹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过了半天,方才说道:“可是大哥为什么呢?这些年,如果他一直掌有皇权,为什么还要和丞相他们。。。”话说了一半,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道:“难道,他是要。。。”
“我想应该是的,”木西子说道,“他掌握皇权却隐忍不发,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光明正大的做皇帝。”
杜月忽然叫道:“糟了!依然有危险。”
“怎么?”静和问。
杜月道:“你想想,她是王党的人。淮安王那么倚重她,如果真要夺权,她必定身先士卒。”
“依然一直在出谋划策,”木西子说道,“那一次中秋赏月就是一场戏。她是做给李皇后看的,就是为了告诉相党,宫廷内,木家势力已经不足为患。”
杜月恍然大悟:“她是顺水推舟!你身边那个名叫荷仪的丫头是李皇后的人。依然带她回府之后让我好好‘照顾’她,我已经暗中截下了三封她发出的密函。”
“什么?”木西子一惊。
杜月道:“你在公主府的一举一动全在密函中。还好依然提醒我加了小心,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
“如此说来,木家放弃军权,也是她的谋划?”静和问。
杜月道:“应该错不了。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么?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木西子扶着桌案道:“这么说,眼下淮安王将自己孤立于朝中,就是要逼丞相行动。”
“这是依然的一步险棋。果然是她的风格。”杜月道,“她出门前曾经留给我一句话:如有异动,就跟着静和回宫。”
“回宫?”静和重复道。
杜月说,“她说,皇宫里才是最安全的。让我们先自保。”
木西子说:“难道,淮安王要动手了?”
杜月点点头:“我听说,昨天王妃去了惊郊寒山寺进香,现在都没有回来。”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杜月轻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们,还是静听消息吧。”
她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从下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喜儿从外面过来,上前福了福身子,道:“公主,小六回来了。”
“叫他进来。”静和道。杜月和木西子也紧张起来。
小厮上前行了礼,低头跪在一边。
“今天都听见什么信儿了?”静和问。
“回公主,小的在安上门跟内侍们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今天金銮殿上天颜震怒,铡了吏部尚书郑大人。”
“铡了?”静和惊道。
“正是,”小六道,“一刀两断,血溅金銮殿。”
“可打听了为何?”杜月问。
“回夫人,说是淮安王参了一本,结党营私。”
“淮安王。”杜月蹙眉,这明显就是冲着丞相去的。
木西子轻声道:“吏部,可是相党的老营啊。”
静和跌坐在石凳上,道:“果然被我言中。要变天了。”
第四十二章 拔剑临淄
虞江河道宽广,一艘双栀船乘风顺水而行。莫依然立在甲板上,微凉的风吹得她袍角翻飞。她望着远处几点渔舟,唇角勾起一丝微笑。一旁,一个莽撞大汉一身铁甲,执刀而立。
“照这个速度,明晨就能到临淄了吧。”莫依然道。
“是,”韩擭说,“我说莫老弟,我实在是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同州不走,你干嘛非要来虞江绕远?”
莫依然道:“你别问。我懒得说。”
韩擭被她这话堵得没脾气。不过他也想开了,当年郢下那么紧急的状况她都敢跟老将军卖关子,自己又有什么可不忿的呢。
她扶着栏杆,道:“时隔四年再临虞江。景物依然,只可惜故人不在。”
韩擭闻言,禁不住一声长叹。
莫依然拍拍他的肩,道:“老将军征战一生,能老死于床榻,也是上天眷顾。”
韩擭点点头。
莫依然裹紧了披风,道:“进去吧。明日,还有事要做。”
第二日清晨,大船入港。临淄郡守郭鹏带着郡府大小官员在港口迎接,莫依然站在甲板俯视众人,恍然仿佛那一年巡查虞江。当时还有淮安王在。眼下,只是她自己。
木制船梯缓缓放下。莫依然掀袍走下船梯,对着郭鹏抱拳拱手道:“郭郡守,别来无恙。”
“劳驸马爷挂怀。这经年不见,驸马可是步步高升啊。”郭鹏笑道。
莫依然一笑,说:“眼下我可是一介布衣。奔丧途中路过宝地,还请郭大人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郭某已经打扫灵堂,为老将军停棺之用。另外今晚在府中设宴,邀了临淄大小官员为驸马爷接风。咱们这一别两年不见,大家都思念的很啊。”郭鹏道。
“郭大人费心了。那咱们今日就好好聚聚?”莫依然道。
“好好聚聚。”郭鹏侧身一礼,“驸马爷,请。”
身后,韩擭已经带着人卸下了老将军的棺木。莫依然登上郡守府的车架,高立和程庄紧紧跟在车旁。府衙官差在前鸣锣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郡守府。
停稳了老将军的棺木,郭鹏带着莫依然往后堂休息。途中路过一处大堂,莫依然问道:“郭大人,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郭鹏道:“今夜就在此处设宴,为驸马接风。”
莫依然侧头一看,就见大堂门口朝西,北边就是通往前院的大路。她冲高立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道:“有劳郭大人。”
“请。”
莫依然到了后堂,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才起来洗漱更衣。她换上了一件天青广袖长袍,宽大的袍子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换好了衣服,她往窗外叫道:“高立,在么?”
“在。”高立一直守在她窗前。
莫依然道:“晚上你去韩擭那边吧。让程庄过来跟着我。”
“是。”高立应了一声。窗外再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郡守府里的管家来,说宴席已经备好,请莫依然入席。她整了整衣袍,跟着管家一路穿过游廊曲径,来到大堂门前。屋内早已是宾客齐聚。莫依然掀袍走入,众位官员起身见礼。她拱手带笑一路寒暄,郭鹏走下席位,道:“驸马爷,请上座。”
上座正对大门,在大堂的最深处。莫依然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宾客入席,酒宴开始。仆役们捧上菜肴,侍女执壶倒酒。莫依然喝着酒吃着菜,就听身旁一个官员问道:“驸马爷久在京城为官,不知京城的官员和我们这里比,如何呢?”
莫依然一笑,道:“这位大人问得可深了。您是问权,还是问钱?”
那人哈哈一笑,道:“驸马爷爽直。权钱都问。”
莫依然道:“权么,自然是京城大些。不过也看怎么比了。京城全是大官,当年我还是四品文渊阁长史的时候,出门转一圈,但凡有个官职的都比我大,见了谁都得装孙子。可是地方就不一样,虽然郡守只是五品,可是身边再没有比五品大的了。地方上,他就是老大啊,”她说着,转向郭鹏,道,“是不是,郭大人?”
郭鹏摇头笑道:“驸马爷精辟。”
莫依然又道:“至于钱么。皇帝脚下都是穷官。只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好一手遮天啊。”
此话一出,满堂都静了一静,全都谨慎地看着她。莫依然倒是浑然不觉,道:“这盘蜜汁莲藕不错。说起吃来,京城可比不上临淄啊。”
众人闻言,全都哈哈大笑。郭鹏道:“以后驸马常来,咱们接待。”
众人宴饮如初,觥筹交错。转眼日影西沉,明烛高照。此时郡守府管家上前,在郭鹏耳边说了句什么。郭鹏点点头,对莫依然道:“有些家事,郭某告辞一会儿。”
莫依然道:“郡守请便。”
郭鹏起身离席,往后堂走去。游廊底下一个人影侯在那儿,见了郭鹏微微行了一礼。
“丞相有书信?”郭鹏问。
那人抽出信函,交给郭鹏。他展开一看,竟是丞相手书。纸条上只有四个字:“今晚动手。”
宴席上,莫依然举杯饮酒。此时,程庄从门外进来,附在她耳旁低声说道:“王爷口信:今晚动手。”
莫依然含笑饮酒,微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郭鹏从后院回来,重入席中。莫依然在他耳旁说道:“郭大人,是动手了吧?”
“啊?”郭鹏闻言一惊,冷汗都出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莫依然笑道:“别这种表情,我都知道。你别看我娶了公主,貌似风光,其实府里一片鸡飞狗跳的。我那个二房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天天俩人不打一架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你这府里也是吧,后面动手了?”
郭鹏急忙笑着点头。
莫依然喝着酒,道:“别着急,冷她们两天就老实了。”
“是,是。”郭鹏说着,抬手擦额头上的冷汗。
莫依然看着他,但笑不语。
酒宴正酣,莫依然举着酒杯站起身来,道:“诸位,莫某有话要说。”
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莫依然道:“在下今日扶灵回乡,路过贵地,得郡守和众位大人如此盛情款待,心下感激。仅以薄酒,借花献佛。他日回职京中,诸位若肯赏光,尽可来公主府找我。莫依然不忘旧情,必将全力相助。这一杯下去大家就都是朋友了,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众大人闻言皆是感叹,纷纷举杯饮酒。
莫依然放下酒杯,道:“叙过了私情,就该说点正事了。”
她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道圣旨,道:“临淄郡众官员,接旨!”
堂下众官员皆是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莫依然高声说道:“临淄郡,接旨!”
堂下一个官员跪了下来,紧接着又有几人纷纷跪下,而大部分还是观望着郡守郭鹏。郭鹏只是侧头看着莫依然,神色轻慢。
莫依然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淄郡守郭鹏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经刑部核查属实。令就地革职,押解京城侯审。封驸马都尉莫依然为左都御史,巡查虞江十郡,授金刀令箭,所到之处如圣亲临。地方官员如有徇私包庇者,就地正法。”
她将圣旨举起,道:“来人!”
话音一落,门外立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韩擭带着三百亲卫冲入大堂,跪地说道:“在!”
“将郭鹏拿下!”
“是!”韩擭上前一步。郭鹏猛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莫依然,早知道你会唱戏,没想到唱得这么烂。”
他侧眼看着她,说:“你以为,一道假圣旨就能呼风唤雨了么?你做梦!我告诉你,这是临淄,是老子的地盘!”
他微微一笑,道:“莫说你这圣旨真假难辨。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他大吼一声:“来人!”
院外一片沓杂的脚步,黑色人潮涌入,将韩擭的人裹在包围圈之内,围得整个大堂密不透风。郭鹏微微一笑,道:“以我三千铁甲,对你三百亲兵。莫依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四十三章 含章殿
夜里又开始下雨。静和公主独自卧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打芭蕉,一声一声不眠不休,心里无端的烦乱。她索性起身点灯,守在外屋的喜儿看到了,隔着屏风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么?”
静和说道:“没事。我读会儿书,你去睡吧。”
“哎。”喜儿应道。
静和在桌边坐下来,随便抽出一本书,闲闲地翻着。这书是莫依然平时读过的,字里行间都有朱批标注。尽是一些没意思的史料,真不懂她怎么看得进去。静和把书放下,独自走到窗边。忽然远远看见一个人挑灯而来。不一会儿,那人就到了门前,竟是门房老吴。
“喜儿,公主睡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吴大爷?”
“淮安王府的管家来了,要见公主。”
静和从内堂走出,问道:“怎么回事?”
管家低身见礼,道:“王爷差老奴来,接公主回宫。”
静和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大哥是要动手了,他是怕牵连她,才要将她接回皇宫。
“我知道了。老吴,带管家到前面坐一下。”静和道。
“是。”老吴应道,领着管家往前堂走。
静和吩咐道:“喜儿,去请月夫人过来。”
“是。”
不一会儿,杜月披衣而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静和道:“大哥来传话,让我们进宫。”
杜月点点头,道:“好,我去安排一下,你去叫西子。”
“月娘。”静和叫住她,道,“我叫你来,是想说,你带着西子进宫去。”
杜月蹙眉:“你不去?”
静和摇了摇头。
杜月道:“静和,这个时候不能儿戏。眼下豫章皇城都在丞相的范围之内,你我留在这里太危险。我们若是被抓住用以要挟,你让依然怎么办?我们不能当她的累赘啊。”
静和道:“你说的我都想到了,可是,还有一层。依然现在身无官职,唯一的身份就是驸马都尉。有公主府在,别人就不敢轻易动她,若是公主府空了,她就真的危险了。淮安王可以送走王妃,因为就算没有王妃,王爷还是王爷。可是公主不能丢下驸马,没有了公主,驸马就不是驸马了。”
杜月定定看着她,问:“如果,他们真的冲入了公主府,你该怎么办?”
静和深吸一口气,道:“不管谁做皇帝,我都是静和长公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皇室尊严胜于一切。他们若真敢闯入公主府一步,我便一死以昭世人。逼死了公主,我看他们谁能躲得过悠悠众口。”
杜月眼中有泪,她没想到这个平素柔弱的公主竟会有如此决绝的勇气。她说道:“好,我便和你一起守着公主府。咱们等着依然回来。”
静和的泪水瞬间涌出,握着她的手,微微点点头。
杜月擦干眼泪,道:“我现在去找西子,想办法让她离开,不然她肯定也闹着要留下。那丫头的脾气死硬死硬的。”
静和淡淡一笑。
杜月道:“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我得给李皇后备一份大礼。”
静和问道:“什么大礼?”
杜月微微一笑,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夜色中,一架马车缓缓驶向安上门。此时宫门已经关了,值守的侍卫四人一岗往来巡查,守门官拦下马车,问道:“什么人?”
车帘缓缓掀开一角,一个明黄腰牌递出来。守门管道:“原来是丞相大人。放行。”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马车驶入安上门,沿着甬道直通向内廷。远远地一盏风灯在雨中摇曳。马车缓缓停下,掌宫内侍上前一步,低身说道:“丞相大人,皇上在含章殿等您。请丞相大人换轿。”四个轿夫搭来一乘软轿。李丞相由内侍搀着走下车架,坐入轿中。轿夫喊一声“起”,轿子平平稳稳通往含章殿。
含章殿亮着灯,点点灯火在雨幕中愈发显得朦胧。轿子在殿门前停下,丞相下轿,就听一旁内侍说道:“大人,请。”
李丞相抬起头,含章殿的牌匾黑底金子,在夜色中雾蒙蒙的。他掀起衣袍前摆,端着朝带,沿着三十三曾汉白玉台阶走上去。镂花的朱门紧闭着,他抬手推开殿门,跨步而入。
大殿内灯火通明。十二根雕花廊柱挑着帷幔,仍旧是记忆中的光影。大殿尽头,一个人背身立在那儿,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丞相大人。”
李丞相双眼微眯:“淮安王?”
“你好像很吃惊啊,”淮安王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十二年前,你看到父皇诏书的那一刻,好像也很惊讶。”
“老夫是接了皇上的诏谕深夜入宫,不知王爷因何在此?”李丞相道。
“哦,”淮安王道,“我是看了丞相大人草拟的关于流放本王的诏书,特意请您来商议此事的。”
“你大胆!”李丞相高声道,“臣子上书非皇帝不得批阅,你居然敢如此僭越!”
“丞相大人说我僭越?”淮安王笑得阴恻,“那么敢问十二年前在这个大殿中篡改先帝遗诏的又是谁?!”
李丞相道:“我李家辅佐你赵氏三世,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先皇遗诏命老夫为顾命大臣,如今的大虞盛世,是老夫一手扶起来的!”
“忠心耿耿?”淮安王轻笑一声,道,“丞相大人不会忘了吧?就是你那百官谏言,气得我父皇吐血而死。你欺凌我们孀妻弱子,将我母妃囚禁在冷宫中整整五年。如今你还要将本王流放。你戕害皇族,祸国乱政,你哪一点当得起顾命大臣!”
李丞相沉声说道:“将你流放已是对得起你,老夫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赵康,你为人阴狠,善用权谋,先皇是受了你的蒙蔽才会传位给你!老夫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起码还留了你母子的性命,还给你个王爷做。若是当初你当了皇帝,怕是皇后母子早就身首异处了!”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大人果然阅人有术。不错,当日若是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诛杀李氏一族。从我父皇一朝,你就结党营私左右朝政,你妹妹李氏更是独断**。我竟不知,这到底是赵家的天下,还是你们李家的。”
李丞相笑道:“你承认了。承认就好,承认就证明老夫我没有做错!人之无良,我以为君!老夫杀你,不仅仅是为了我李家,更是为了虞国。”
淮安王大笑,道:“丞相大人,你到底要骗自己到何时?眼下朝堂朋党勾结,政令不明;国库空虚,连续三年赤字;军备老旧,十万大军不过就是个花架子。这就是你辅佐的大虞国么?我看你是非要我大虞亡国才能安心!”
“你以为这些老夫不知道么?你以为老夫就是个中饱私囊的蛀虫么?官场之上,若无朋党,丢官弃爵不过是朝夕的事。若不是你一直在背后虎视眈眈,老夫早就能腾出手来大有一番作为!”
淮安王笑道:“丞相大人的作为,就是诛杀人才,反对变法了吧。”
李丞相道:“随你怎么说。今夜之后,朝堂上再也没有你淮安王这个人。你就在岭南种地,等着看老夫的作为。”
淮安王道:“可惜丞相大人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明日朝堂就会颁下圣旨,请丞相大人交出相印,颐养天年吧。”
李相微微一笑:“你以为你还等得到明天么?”
“丞相大人此言何解?”
“眼下虞国十万大军已经尽入我手,虞江十郡郡守皆我门生。只要老夫振臂一呼,必会举国响应。王爷,你还有胜算么?”
淮安王道:“丞相确实厉害。可是,天下之事皆有变数,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李相道:“老夫知道,你还有莫依然。他此去是打着奔丧的幌子,收复虞江十郡。可是王爷别忘了,我那些门生们也个个机敏。以一对十,他不是对手。王爷这一步,注定是死棋。”
淮安王道:“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不用等了,你输定了,”李相道,“没有了静和公主,莫依然这个驸马就什么都不是。”
淮安王闻言一惊:“你要做什么?静和可是你的亲孙女!”
“可惜她嫁错了人。”李相微微闭目,“为了大虞江山,老夫只有,大义灭亲。”
第四十四章 血色月光
将军府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木子清一身银色铠甲立在正中,手握着直背刀在地图上纵横指点:“韩福带着骁骑营守住安上门,孟坦带着步兵三营进入内城据守,把江汉之逼在内外宫城的夹道中。程婴与我带着剩下兵力在夹道上迎击江汉之。”
“明白!”韩福、孟坦说道。
此时外面军士奔入:“将军,右军有动静。”
“往哪边去了?”木子清问。
“升平坊。”军士道。
“升平坊?”孟坦道,“他们果然去袭淮安王府了!”
“好!”韩福说道,“去了让他们扑个空。咱们正好先一步占领内宫城。”
木子清拔剑出鞘,道:“行动!”
公主府后堂,静和集中了全部家人府院。整个后堂被明烛照得亮如白昼,静和坐在上首,扫视堂下众人。
“你们都是公主府的老人了。”静和缓缓说道,“我不瞒大家,眼下公主府有难,大难临头。诸位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人,若是放不下家里,即刻就能走,我绝不怪罪。”
“公主!”喜儿跪在她脚边,道,“公主府倒了,我们还能去哪儿?”
一个管家婆子道:“该怎么办,公主尽管吩咐,别说这伤人心的话。”
静和望着堂下众人,那一双双眼满是信任。公主府到了眼前这个境地没有树倒猢狲散,这些人便不再是府人,而是家人了。
外面风灯一亮,杜月从外堂过来,对静和道:“送走了。”静和点点头,西子走了就好。
“公主!”门房老吴跑进来,“长街那边来人了,好像是,兵!”堂下众人都屏气凝神看着静和。她站起身,沉声说道:“所有女眷分为三组,守住公主府三个侧门。剩下男丁,点火把,随我去正门!”
“是!”
二十多个男丁燃起熊熊火把,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静和公主在前,杜月紧随其后。一行人到了公主府正门,只听见外面马蹄声脚步声纷纷,竟是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了。
静和深吸一口气,道:“开门!”
府院将大门拉开,门外,戴甲佩刀的士兵军阵严整,铁甲闪着寒光。
江汉之一身犀牛皮铠甲,头戴玳瑁冠,在马上对着静和公主微微一礼,道:“公主,末将有礼了。”
静和道:“这大晚上的,右将军有何贵干?”
“末将奉了丞相大人的命令,来请公主。”
静和冷笑:“区区丞相,也敢来请本公主?”
江汉之在马上侧目看着她,道:“丞相大人可是公主的亲舅舅啊。”
静和昂首道:“君是君臣是臣。”
江汉之勒着马缰,道:“这么说,公主是不肯随末将走了?”
“怎么,右将军也要犯上么?”静和道。
江汉之咬着牙说道:“不敢。”
静和微微一笑,道:“那将军请便吧。关门!”
静和直视着江汉之的双眼,直到府门完全关闭。
府院将大门上了门闩,杜月转身对家丁们说道:“派人轮流守卫,听着动静。如果他们有强攻的迹象立刻来报。”
“是。”
“将军,怎么办?”江汉之身旁副将问道。
江汉之双目微眯,说:“带着你的人守住公主府,一只活苍蝇都不许飞出来。其他人,跟我走!”
“是!”
此时孟坦带着三个步兵营已经先一步进了内宫城,宫城守卫在禁军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韩福控制了安上门和含光门两大必经之路,木子清陈兵宫城下,一双鹰目如炬如电,等着对方上门。
骑兵斥候自长街飞奔而来,道:“禀将军,江汉之带着右军大部人马往这边来了。剩下骠骑营围守公主府。”
“公主府?”木子清一惊。他太大意了,淮安王府对面就是公主府!眼下莫依然在外,丞相必定会想到以公主相要挟!静和公主危险!木子清打马欲走,却又不行:他这一走无人指挥,宫城难免陷落的危险。若是宫城陷落,那就全完了。
就在此时,长街尽头一人打马而来,行至宫门前猛然勒马。战马长嘶一声,双蹄高高扬起,月光下那人一身夜明战甲,手持方天画戟,青丝散乱。城下守军全都呆住了,木子清更是震惊:“西子?!”
“哥!”木西子驱马向前,道,“我没来晚吧?”
“你、你还活着?”木子清道。
木西子说:“长话短说,这也是莫依然的计。哥,眼下形势怎样,可有部署?”
眼看着妹妹就在眼前,他却无暇体味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孟坦带人在内宫城守卫,韩福已经控制安上门。计划在外宫墙夹道与之对决。”
“好!”木西子道。
木子清说:“西子,你来了就好。这边一切交给你了。公主府被围,我要去救公主。”
木西子点头:“有我在你放心。”
木子清说:“你小心!”说罢跃马扬鞭,往公主府冲去。
木西子横戟勒马,对着城墙上众将士高声喊道:“木家军何在?”
“在!”这一声振聋发聩。
韩福向着她单膝下拜,道:“西子将军!但凭号令。”
木西子道:“传令三军,噤声熄火,静待敌军。”
“是。”
长街尽头,达达的马蹄越来越近。守着公主府的副将勒马回身,只见月亮底下一个银甲将军持剑而来。银鞍照白马,沓飒如流星。
“木子清。”那人蹙眉,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横刀立马,木子清背着月光,不辨表情。
“周副将。”木子清说道。
“听说将军卧病,没想到好得这么快。”周副将说。
木子清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若不病,这些小丑也跳不出来。”两个人一个执剑,一个戴刀,隔着整片月亮地对视。就在此时,公主府大门轰然开启,静和公主一袭月白斗篷立在门前,轻声说道:“木将军。”
木子清一见她,立时便放了一半的心,道:“公主。”
静和望着他,问道:“木将军,是来保护公主府的吗?”
月光下,木子清点头,缓慢而郑重,就像是一个承诺。
他望着眼前五百兵马,说道:“公主退后,别弄脏了您的衣服。”静和道:“木将军,请千万小心。”
“公主放心。”他手中长剑一抖,道,“公主请关闭府门。天亮之前,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
静和退后一步,两侧家丁将府门缓缓关闭。透过越来越窄的缝隙,她望着他,月光下他银甲烁烁,如同战神。
大门轰然紧闭。那一刻静和忽然有些怕,她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木子清跃下马背,背对着公主府,面对着眼前仗剑而立的五百精兵,道:“有我木子清在,谁都别想靠近公主府一步!”
月色下,长刀缓缓出鞘。
一声长啸,刀兵声鏦鏦铮铮。静和靠在大门前,听着外面不断的厮杀声,咆哮声,怒吼声,间或着兵器穿入血肉的混沌而沉闷的声响。刀兵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直逼她的每一寸毛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呛得她喉头发甜。杜月在一旁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一夜,连月光都是血色。
豫章城北,江汉之正带着大军直逼安上门而来。
安上门朱门紧闭,在月色下尤为寂静。果然木子清这一病,左军群龙无首,不足为患。前军士兵破开大门,江汉之一马当先,走入宫城内。
此处是外宫城墙与内宫城强间的夹道,幽窄狭长,只能容两骑并排通过。江汉之走在前面,望着两侧高耸的宫墙,忽然心头一冷。
“撤退!”他大喊道,“快撤回去!”
已经晚了。
安上门轰然紧闭,两侧墙头上火把如同一条火龙,将整个夹道照亮。左侧韩福手持钢刀,右侧孟坦仗剑而立。韩福高声说道:“江汉之!放下兵器!”
左军齐声喊道:“放下兵器!”
夹道内,右军如同一条长龙首尾不能相顾。左军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江汉之冷笑一声,道:“我一时大意,竟让庶子得逞。右军听令!攻上城墙,拼死一战!”
“是!”右军列阵横刀,整齐划一。就在此时,忽然凌空一声断喝:“谁敢近前一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上的女将一身夜明战甲,巨大的月亮在她身后弯成一个银钩。右军皆是一惊,不知谁喊了一声:“西子将军!”
木西子入宫前受封右将军,右军本就是她的旧部。此时她乍然现身,整个右军为之震动,便有军士跪地说道:“右将军!右将军的英灵回来了!”
木西子高高立在宫墙上俯视军阵,道:“右军将士,即刻放下兵器!”
此话一出,军阵中立刻传来兵器落地的声音。江汉之环顾左右,眼看军心涣散,立时手起刀落将身旁一个丢下兵器的士官的首级砍下,嘶哑着声音叫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江汉之!”木西子手持弯弓,张弓搭箭,杀气充盈,道,“受死!”
弓弦一松,白羽箭如同一道银光迸射而出,直逼江汉之面门而去。箭裹挟风势,猛地从他的左眼射入,穿透颅腔,钉在身后的城门上,箭身犹在微微颤抖。下一秒,江汉之身形一晃,跌下马背,左眼已是一个血窟窿。
整个夹道死一般的寂静。木西子横弓在前,高声叫道:“放下兵器!”
军阵微微一动,继而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右军将士轰然下拜,道:“谨听右将军号令!”
第四十五章 惊天逆转
郡守府大堂内灯烛明亮。宴席已经羹残酒冷,众官员立于堂下。屋内,韩擭带着三百亲兵将众人团团围住;院子里,郡守府三千甲士将整个大堂围得密不透风。郭鹏微微一笑,道:“莫依然,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莫依然也笑,道:“郭大人,刚才是不是没好好听我念圣旨啊?”
郭鹏双眼微眯,看着她。
“郭大人可知道,金刀令箭的意思?”莫依然沉声道,“见金刀令箭,如圣亲临。所赐之人,掌生杀大权。郭大人可以说我这个圣旨是假的,难道也要说我的金刀令箭是假的吗?”
她说着,从宽大的衣袍中抽出一把半臂长的刀。刀鞘乌木镶金,上缀着红蓝宝石。莫依然在他眼前一晃,道:“郭大人,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鹏一笑,说:“此处无人见过真正的金刀令箭,自然随你怎么说。”
莫依然说:“郭大人,你这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不信可以验验么。”
郭鹏一愣:“如何验法?”
莫依然冲着门外一招手,两个黑影从门外掠进来,眨眼间就把郭鹏制住,押在莫依然面前。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莫依然单手将刀抽出鞘,手起刀落,金光一闪,一蓬鲜血喷出,郭鹏的首级应声落地,骨碌碌地滚在众人面前。
莫依然的衣袍被大片的血染红,她手持金刀,微微一笑,道:“还有谁想验验?”
众官员皆是一惊。门外郡守府铁甲军士刚要往里面冲,就听韩擭大吼一声,手持大刀将三个守卫一刀砍死,高声喝道:“谁敢上前一步,老子跟他拼命!”守卫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再也没有人敢上前。
“咚”的一声,一个府吏官员吓得昏倒在地。
莫依然衣袍带血,睥睨众人,道:“众位大人,难道现在还看不清形势么?”
此时,身边一个官员跪倒,说道:“郡守郭鹏贪赃枉法,犯上作乱,被左都御史就地正法。眼下临淄郡府无主,请左都御史主事!”
众官员急忙下跪,道:“请御史主事。”
郡守府管家抖着两条腿,献上郡守大印和郡府兵符。莫依然高声说道:“本御史从今日起接管临淄郡一切事宜,封查府库,收编甲士。在一切交接工作完成之前,还请众位大人暂居郡守府。”她侧身叫道:“程庄。”
“在。”
“你带着人好好给我照顾诸位大人。谁要是敢玩花样,准你先斩后奏。”
“是。”
莫依然道:“诸位大人最好小心些,我这个门客脾气不太好。”
程庄扛着大刀微微一笑。众人跪伏在地上,低头不敢言语。
她收刀入鞘,拾起地上的头颅,大步跨出正堂大门。她将郭鹏的首级往院子里一扔,高声道:“谁敢造反,和他一样下场!”
守军自知大势已去,纷纷丢下兵器。莫依然道:“韩擭。”
“在。”
“收编郡守府全部守卫,一日内集结成阵!”
“是。”
莫依然道:“高立。”
“在。”
“你速速传信回豫章,就说临淄郡已经拿下,郡守郭鹏被就地正法。虞江十郡皆在控制之中。”她说道。
“是。”高立转身飞奔而出。
莫依然手扶着廊柱站定了,到现在才敢松一口气。她一身血衣,望向天边。远处,朝阳未起。
现在,只盼望朝堂上能一切顺利。
黎明前的天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公主府门外已经恢复了寂静,再难听到一丝声响。院子里的火把已经燃尽,向着天空飘着淡淡黑烟。杜月扶着静和站在大门之后,寂寂黎明中,竟连彼此的呼吸都显得那么突兀。
静和握着杜月的手,道:“月娘,你听,没有声音了。”
杜月点点头:“天快亮了。”
静和道:“快!开门!”
府门缓缓拉开,一股血腥味冲鼻而入。府门前的白石台阶已被染成暗红色,上百具尸体伏地,竟将长街占满。
她提起裙裾走出大门,走下鲜血染红的台阶,越过一个又一个伏倒的尸体。她一步一步走着,荷叶罗裙被鲜血染红。长街上空空荡荡,她一人独立于五百亡灵之上,在这一片暗红中寻找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就靠在王府门前的廊柱上,头上高冠已经被挑落,满身都是血。静和惊呼一声,抬腿向他奔去,怎奈双腿站了一夜已经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倒在他身边。
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冰冷,他的气息温热。木子清微微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眼黑白分明,看到她的一瞬间亮了亮,道:“公主。”
静和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伸手去碰他脸上的伤口。他侧脸躲过,说:“别,弄脏了你的手。”
她的泪水瞬间崩溃,心墙溃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杜月站在门前,看着这一幕,竟也垂下泪来。
天边泛出淡淡的白色。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含章殿内烛火燃尽,淡淡天光透过镂花的殿门射进来。淮安王望向窗外,道:“丞相,你看,天亮了。”
“天亮了,百官上朝。”李相微微一笑,“淮安王,老夫就先在这儿跟你道个别吧。”
“丞相,别急。你听,外面有声音。”
两人侧耳谛听。远远地,仿佛军队步履铿锵。李相笑道:“是江汉之的十万禁军来了。”
淮安王道:“我倒觉得,是木子清的十万禁军。”
“木子清?”丞相眉头微蹙。他竟没料到还有这一步。
淮安王一笑,说:“究竟是谁,我们一看便知。丞相请。”
含章殿的大门缓缓开启。淮安王和李丞相一左一右走出大门。三十三级台阶下,黑色潮水一般的军队结阵在方石广场上。远远地,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执戟而来。
不是江汉之,也不是木子清。
木西子一身夜明战甲,拾阶而上,在一步之遥处俯身行礼,道:“木家军十万将士,恭请王爷上朝!”
淮安王微微一笑,转头对着面色苍白的李丞相,说道:“丞相大人,请吧。”
天明,百官入朝,一路步步惊心。先是路过长街公主府门前,被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吓了一跳。继而进入安上门的时候发现城门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头上串着一个眼球。紧接着就在夹道内看到了江汉之的尸体,刚一到太苍殿下,就见十万禁军结阵,领兵的居然是已经死了的木西子!
太苍殿上,百官列班。今日大殿的守卫竟是缇骑营的女将。官员们暗地里交换一个眼神:昨夜形势怕是有变。
大殿之上龙椅空虚。只听内侍一声一声宣告:“丞相到,淮安王到!”
太苍殿通天的石阶上缓缓走来两个身影。淮安王掀袍在左,李丞相端带在右,二人一步一步走上大殿,同时跨入殿中。堂下众人皆有心思:如此阵势,竟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二人在大殿正中站定,淮安王转身,面对众朝臣,说道:“诸位,今日皇上龙体欠安,罢朝一日,命本王代宣圣谕。”
堂下户部尚书出班一步,道:“王爷,这代宣圣谕一事,理当托付顾命大臣李丞相。王爷何故,越俎代庖?”
兵部参造说道:“顾命大臣是先帝所设。如今皇上早已亲政,难道让谁代宣圣谕,还要经过你顾大人的同意么?”
淮安王道:“顾大人所言有理。那么现在本王就宣布第一道圣谕:李丞相自受命以来,兢兢业业,勤政为国。陛下感其一片忠心,念其年事已高,不忍见老臣操劳,特封丞相为太尉,位列三公,赐章华园居住。”
堂下众大臣纷纷交换眼色:这是要丞相交出相权了?
李丞相自入殿以来,一直面朝龙椅,背对众人。百官难以察言观色,难免心里没底,一个个只是低头,既不称颂皇恩,也不质疑。静观其变。
就在此时,李丞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过身,手端朝带,童颜鹤发,双目炯炯有神:“淮安王,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淮安王微微一笑,道:“聆听丞相教诲。”
“好,本相今日就来教教你。”李丞相抬手绕着大殿一指,道:“这算什么?”他向着殿外集结的大军一指,道:“这又算什么?”
他踱步向前,道:“淮安王,你以为你夺了军权,控制了整个皇宫,就能控制整个朝堂么?你做梦!世人昭昭,天理恢恢,朝堂之上,怎容你这个弄权的小儿撒野!”
淮安王道:“难道,丞相可以控制朝堂么?”
“本相手里的,是天下人心,”李丞相豁然转身,道,“你以为兵压皇宫就算赢了?不妨告诉你,本相昨夜就发了密函往虞江十郡,眼下十郡揭竿而起,地方纷纷响应,不出一日,本相的兵马就会兵临豫章城下,将你这十万大军困在皇城。淮安王,大虞国早已分崩离析,你拿什么跟老夫斗?”
百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不敢言语。
淮安王却是大笑,道:“原来,丞相大人是打的这张牌啊。不过可能要让丞相失望了。驸马都尉莫依然早已经怀揣密旨下了虞江,就是为了你那虞江十郡而去。丞相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就凭他?没有了公主府,谁还认他这个驸马。”李相道。
淮安王微微一笑,说:“忘了告诉丞相,昨夜,江汉之已经死了。”
李相眉头一蹙,只是一瞬,却又恢复如常:“即便如此,你也赢不了。”
忽然堂下一声高喝:“虞江急报!”
众人皆是一惊。淮安王双拳握紧,道一声:“传!”
堂下,一个瘦高的武士身背包裹上殿,正是高立。他俯身一拜,道:“左都御史传报!”
“呈上来!”
“御史只有口信,”高立道,“御史说,临淄郡已经拿下,郡守郭鹏被就地正法。虞江十郡皆在控制之中。”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御史还捎来一样东西,请众位大人过目。”高立说着,抬手摘下身后的包裹,凌空一抖。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地,正停在丞相脚边。李相面色苍白,一个不稳跌坐在地:“郭鹏?!”
淮安王心下舒了口气。如此看来,她是安全了。
此时,兵部尚书出班一步,道:“虞江十郡郡守作乱,还请王爷主政,平息叛乱。”
当是时,兵刑工三部官员全部出班,道:“请王爷主政!”
大殿之外,十万禁军轰然下拜:“请王爷主政!”
相党众人面面相觑。大殿四周的缇骑营女将手执铁杖,齐齐往地上一顿。这一声惊如天雷,剩下众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淮安王转身,望着上首明晃晃的龙椅,轻声说道:“丞相大人,你的人心呢?”
李相面色灰败。不过一夜之间,大势已去。
那日朝上,四个正二品以上大员被斩,十八个官员流放,二十七个革职。六部朋党被连根拔起,一夕之间,相党势力全线崩溃。
消息传来时,莫依然正在奔往虞江中游奉安郡的路上。
“当真?!”莫依然一袭深衣,临风立在飞驰的马车上,道,“真有这么顺利?”
“我把那人头一抖,那丞相都吓傻了!”高立笑道,“王爷让我带口信给你,趁机收回虞江十郡的治权。”
莫依然道:“那是自然。公主府没事吧?”
高立道:“有惊无险。幸亏木子清将军一夜血战,以一敌百,守住了公主府。”
莫依然道:“我就知道,静和她们肯定不肯弃府回宫。木子清这一步棋,也算我没白走。”
高立道:“你啊,最会算人心。不过有一件事你却没算到。”
“什么?”莫依然问。
高立道:“咱们那位月夫人。她给李皇后准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莫依然问。
“你还记得那个宫女,叫什么荷仪吧?”高立道,“月夫人把她的尸首,吊在了皇**的正门前。”
“啊?”莫依然惊道。
高立含笑点头:“当时朝堂上形势不明,李皇后本想入朝坐阵,保她父亲,结果一出宫门就被吓晕了。这之后一病不起,李丞相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莫依然目光转动,忍不住一笑,道:“这还真是月儿的作风。她没有把尸体大卸八块,扔的满皇宫都是,李皇后就该谢天谢地了。”
高立眉毛一抖:“这,这也太恶心了吧。亏你想得出来。”
两个人皆是一笑。莫依然望着前方,道:“只希望,接下来也能顺利些。”
高立道:“怎么,眼下朝堂都平了,这边还会有困难么?”
莫依然道:“我们从临淄郡收编的甲士不过三千人,连上淮安郡会师的一万人,再加上韩擭的三百人,连一万五都不到。可是据我所知,剩下的八个郡都有蓄兵,仅奉安一郡就有九千兵马。这些人都是李丞相的亲旧。只要丞相还在,他们就没那么容易罢手。他们若是顽抗,集兵一处,那形式可就不好了。眼下朝堂不稳,经不起地方一乱了。”
高立闻言,一笑,道:“莫大人,你就别担心了。你以为你这些江湖朋友都是吃素的么?”
“怎么讲?”莫依然问。
“我来的路上碰见了戚二爷,他正带着他的水师给沿岸的官船放水呢。有他在虞江把守,各郡兵马没那么容易集结。”高立道,“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位么?”
莫依然顺着高立的手一看,只见不远处马蹄铮铮,一路飞尘。当先一人一骑枣红大马,叫道:“莫兄弟!又见面啦!”
“戴笠!”莫依然一愣,“你怎么来了?”
戴笠道:“我听说朝廷征兵,就带着弟兄们为国效力来了。”
他策马与她的马车并驾齐驱,道:“莫兄弟,你看见我好像不怎么高兴啊,不是还记着仇呢吧?”
莫依然蛾眉一挑,问道:“谁让你来的?”
戴笠一咂嘴:“戚二爷发话,谁敢不听啊?再说了,咱俩也算是旧交情。上次的事虽然有些不愉快,不过全是生意,咱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嘛。”
莫依然一笑,果然,又是二哥。
“你带了多少人?”莫依然问。
“我们临北镖局全局出动,五百人。”戴笠道,他见莫依然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说道,“你可别小看这人数,各个都能以一敌十,都是不要命的主。再说了,谁在江湖上没个朋友?你看着吧,过不了两天就能一个变十个。”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戴总镖头果然是江湖豪侠。这样吧,这一次事成之后,我让朝廷给你发个金牌匾,怎么样?”
戴笠大声道:“那我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家了,朝廷认证啊!莫大人,你放心吧,这次全包在我身上!”
他打马向前窜出一步,道:“弟兄们,拿下奉安郡,朝廷有赏啊!”
身后马队一片唿哨,众人打马奋勇向前,留下滚滚征尘。
第四十六章 得胜回朝
莫依然的战报接二连三传来。一个月内,她带着不知从哪集结来的一群乌合之众连下四郡,剩下四郡也在朝廷的压力下分崩离析,俯首交权。淮安王坐在龙书案后,看着她呈上来的折子,终于松了口气。照这个形势,再有一个月就能把虞江治权全部收回,这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一笑,如此,她也快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他也没闲着。相党的势力被拔除,朝廷元气大伤。还好有莫依然先前留下的新科士子名单,他日日策试,择优选用,终于完成了六部官员大换血。为了这件事,她从千里之外传信回来,特意提到了一个叫赵继的人。淮安王亲自策问,此人确是大才,便封了他吏部尚书一职,一个月以来理清吏治,他也是大功一件。
淮安王站起身,望着窗外微微细雨。远远地,有内侍挑灯而来。皇帝一身明黄便服,出现在御书房门前。
内侍行了礼,转身退下。皇帝将披风除去,道:“大哥,这么晚了还在忙?”
淮安王道:“还有些折子没看完。你呢,怎么过来了?”
“我来,想跟大哥商量一件事。”皇帝踱步上前,道,“我想,眼下形势稳定了,也该把皇位还给大哥了。”
淮安王眉头微蹙,道:“你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要把你赶下皇位的意思。”
“我知道,”皇上微微一笑,说,“是我自己,不想做这个皇帝。我做不好。这个‘朕’字太冷,说出来,就是骨肉离散。我还是想做回赵棣,江山于我来说,只是负累。”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御书房前的花园里,缇骑营女将换岗。木西子正对着身旁的副将说着什么。月色下,她目光微动,掠过御书房的灯光。
淮安王站在赵棣身后,他也看到了远处那个穿着夜明战甲的女将军的身影。他抬手搭在赵棣的肩上,说道:“二弟,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眼下,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淮安王道:“眼下朝堂虽然收归我手,可是变法还没有开始,反对的势力还有再抬头的可能。此时你若是禅位于我,那就是给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个借口,到时候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再说,我们那两大邻国,恐怕也在蠢蠢欲动。”
赵棣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这皇位,坐上去容易,下来却太难。西子,你就再等等我吧。
皇帝说道:“好,那这个皇位,我就再坐两年。可是大哥,你要答应我,一旦局势稳定就放我走。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淮安王点点头,道:“放心,我都明白。”他望向远处,道,“我也不想让她等太久。”
两个月后,左都御史回朝。
莫依然骑马在前,马下程庄和高立一左一右。身后大军浩浩荡荡,当初离开时的三百精兵,已经变成了三万铁甲。
韩擭策马走在她旁边,道:“莫大人,我一直有个事儿想问你,一直没找着机会。”
莫依然道:“那你现在问吧。”
韩擭道:“咱们这一路烧杀抢掠的,木老将军的棺木,你怎么安排的?”
“什么叫烧杀抢掠,说的跟土匪似的。咱们是平乱,好不好?”莫依然瞥了他一眼,道,“木老将军的棺木么,一直在豫章城啊。”
“啊?”韩擭一惊。
莫依然道:“老将军早在三个月前就入葬京西皇陵了。咱们押的是个空棺材。”
韩擭叫道:“空棺材!莫依然,你骗我骗的好苦啊!枉我一路上还那么小心!”
“小心些是对的。万一咱们事不成,还能留着自己用啊。”莫依然一笑,道,“人活一辈子不就奔一口棺材么。”
韩擭呸了一声,说:“要用你用!我还有妻儿老小,我可得好好活着!”
莫依然哈哈大笑:“放心吧,韩将军,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大军穿过最后一个山道,眼前景物渐渐熟悉。三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他送她离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个月,竟好像百年那么遥远。
远远地,就见定国门前一片旌旗遥遥。莫依然心头一跳,忍不住催马加快了步子。
城门前,莫依然下马。赵继带着众官员上前见礼,道:“莫大人,这一趟辛苦了!”
“不敢,诸位在朝中更加凶险,我心里明白。”她说着,越过赵继的肩头往后看。目光掠过众人的脸,相熟的,陌生的,却独独没有看见他。
一旁韩福和孟坦早已经冲上来,对着韩擭就是一顿拳脚,道:“好小子,你出息了!居然领着这么多人!”
韩擭昂首道:“那是自然。看见没有,上万人呢!”
“跟着莫大人有肉吃!早知道这等肥差我可不让你。”韩福道。
韩擭一乐,说道:“切,这一路你们是不知道有多凶险。也就是我韩擭才能护着莫大人周全!换了你们两个,肯定不行。不然莫大人怎么单单带我去呢。”
孟坦和韩福对视一眼,道:“我们听的可不是这个说法。莫大人是怕你那暴脾气留在豫章坏了大事,才把你带在身边看着的。”
“啊?”韩镬很是不服气,“不可能!莫大人,怎么你跟我说的不是这个版本啊?”
莫依然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笑了笑,道:“这一路辛苦了,大家都早点回去歇着吧。”
韩擭愣了一愣,看着她牵马往内城走去,背影竟有些落寞。
赵继跟着她往公主府走,一路说着这三个月来朝内发生的变故。淮安王封了摄政王,总领朝政;丞相被封了太尉,架空了实权,现在整日在丞相府闭门不出。只是他仍旧不肯交出相印,让王爷很是头疼。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公主府门前。
赵继上前叩门,莫依然拉着马缰,侧身回首,却见长街对面,那个身影落落而立,定定看着她。
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苍白。万种心情道不尽,只剩默然相望。
他几步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这三个月,他是日理万机,眼中尽是疲惫;她是连日奔袭,一身血渍征尘。两人无需言语,只是相望。直到他们都能确定,眼前的人,一切都好。
许久,他开口道:“你要不要休息几天?”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没问题。”
“好,”他说,“那我们明日朝堂见。”
忽然身后吱呀一声,公主府的大门轰然开启。静和公主和杜月并府里一众女眷立在门前。静和一见她就扑上来,抱着她眼泪直流。杜月站在一旁,眼中含泪,道:“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赵继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淮安王笑笑,转身回府。莫依然拍着静和的背,对杜月说道:“怎么样,你们一切都还好吧?”
杜月点点头:“好。”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快吓死了。”静和哭道。
莫依然笑着拍她,道:“有木子清将军在,肯定出不了事。”
“你还好么?”杜月问。
莫依然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
“没事就好,”静和退开一步,擦干眼泪,道:“既然驸马没事,那咱们的账也该算算了。”
莫依然顿觉一片乌云飘来:“呃,算什么账啊?”
杜月冷笑一声,说:“驸马骗了我们这么久,不会是想赖账吧?”
莫依然觉得情况不对,后退一步。
静和高声说道:“来呀!上家法!”
“是!”身后五六个健硕的仆妇走上前来,七手八脚把莫依然扛起来。
“不要啊!公主饶命啊!”
这一声惨叫,消失在公主府缓缓关闭的大门之后。
第四十七章 女丞相
入夜,公主府后堂明烛高照。桌上摆了上好的酒宴,莫依然一身常服盘坐在凳子上,左手一个鸡腿右手拿着筷子在半空中挥舞着:“说时迟那时快,我手起刀落,只听噗呲的一声!”
杜月和静和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怎样?”
“我就把那郭鹏的人头砍下来了。”
静和公主惊呼一声,急忙捂住脸,好像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在眼前。杜月酒杯举到一半,忘了送到唇边,问道:“然后呢?”
“然后?局面就被我控制住了。”莫依然啃了一口鸡腿,大嚼起来。
杜月道:“那也够危险的。这种事,你总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啊!”
莫依然道:“放心吧,就我保守估计,二十年内是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了。再说,我的习惯你也知道,谋未定,事未成,我从来不跟人说的。”
“就是这习惯不好。家里人,你总不该瞒的。”静和说道。
莫依然笑笑:“也多亏了你们。否则,公主府一倒,我在外面还真是难了。”
杜月道:“不说这些。来,吃菜。你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莫依然点点头,道:“对了,西子呢?”
“她还在皇宫守卫,”静和道,“朝堂刚刚安定下来,木大哥又在养伤,现在整个木家军就靠她撑着。所以今晚上没过来。”
莫依然道:“也难为她了。改天我看看她去。”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有小厮来报:“驸马,管家传话来,外面有人找。”
“谁啊?”静和问。
小厮道:“奴才也不清楚。那人带了这个东西来,要我交给驸马。”
莫依然擦了擦手,接过来一看,竟是一块明黄色的腰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腰牌上,那个大大的“李”字闪着金光。
她与静和公主对视一眼,看到静和的神色,心里便确定了这腰牌的主人。
“来人在何处?”莫依然问。
“回驸马爷,就在前堂候着。”
“好,”莫依然掀袍下地,道,“我去会会他。”
静和一惊,道:“你就这么去,行么?”
莫依然道:“眼下,也只有我去才行了。”
前堂候着的人,就是丞相府的掌事,李信。
他见到莫依然,俯身行了一礼。她也没有多余的话,道:“头前带路吧。”
时隔一年,物是人非。曾经车马喧嚣的丞相府门前一片空落落的,竟连烫金的牌匾的都暗淡了不少。
门房里空空荡荡,可见府中仆役已经大部分遣散了。李信带着莫依然往内堂走去,入眼处草木杂乱,一片萧条。不禁让人生出飞鸟各投林的感慨来。
丞相府正厅亮着灯。李信引着莫依然坐下,道:“驸马爷稍坐,在下去请太尉。”
莫依然仍旧坐在上一次来时的位置,看着旧日的景物。可是这一次,却连个上茶的丫头都没有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着木杖顿地的声音。李相一身深色常服,拄着拐杖,在管家的搀扶下走进正堂。莫依然站起身来。一别三月,居然已是这般光景。
李相在上首坐下,微微一笑,道:“驸马爷,风姿依旧啊。”
莫依然俯身见礼,道:“见过太尉大人。”
他摆摆手,道:“当不起。成王败寇,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莫依然低头道:“是学生无礼了。老师,切莫怪罪。”
李相长叹一声,道:“你到现在还肯叫我一声老师,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驸马如此气度,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老师深夜招我来,所为何事?”
李相看着她,道:“今日请驸马来,其实是有事相托。驸马爷若能答应我这两件事,丞相大印,双手奉上。否则,老夫就算是死,都不能瞑目。”
莫依然道:“老师请讲。”
“老夫这一次,真真是一败涂地。可是心里仍有两件放不下的事。”李相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道,“第一件,就是李皇后。淮安王对我李家恨之入骨,老夫这一倒,李皇后再无照应。你能否答应我。。。。。。”
“老师,内廷之事,不是我这个外臣可以插手的。国法在前,前朝和内廷不得来往。”莫依然道。
李相双目浑浊,蹙眉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李皇后退下后位,学生必保她平安。”
李相默然,凄凉一笑,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李相上前,“皇位不可动。否则,大虞江山不稳!”
他的手如同一节干枯的树木,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莫依然望着他苍老的脸,望着他浑浊的眼球。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眼前这个老人。他在大势已去之时仍旧念着大虞江山永固,他这一生宦海沉浮,究竟有多少无奈和凄楚?
“老师放心,淮安王没有反意。”莫依然道。
李相仍旧盯着她的双眼,道:“我要你发誓,终你一生,保我大虞。”
莫依然沉声道:“我发誓,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势力,撼动大虞江山。”
李相浑浊的双眼一亮,苍老的脸上绽出诡异的笑纹:“好,好,有你这句话,老夫可以无憾了。”
他放开她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方印,颤抖着捧到莫依然面前,说:“丞相大印在此。拿着它,你就是虞国的丞相。去吧,朝堂在等着你,有一番作为。”
她双手接过相印,这一刻,便是接过了沉甸甸的相权。
李相转身,长叹道:“去吧,去吧。老夫的话,说完了。”
莫依然最后一次俯身,行了长拜大礼,跨步走出正堂。她在门口转身回眸,就见空荡荡的大堂内,那个老者倚仗独立的黯然背影。
就在那天一夜,这位曾经叱咤朝堂,辅佐了两代帝王的肱骨权臣,在自己的床榻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休息了。
第二日,圣上传旨。左都御史莫依然忠孝节义,国之栋梁,今拜为丞相,掌管三省六部,食上大夫禄。嫡妻静和长公主贤良淑德,晋封一品诰命夫人。特赐相府一座,以彰嘉奖。
门前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杜月一袭品红色锦缎襦裙,插着腰站在正门前,指挥着左右仆役。乌木烫金的牌匾被高高挂上门楣,莫依然抬头望去,“丞相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她对着身旁的静和公主道:“从公主府到丞相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什么?”静和问。
莫依然笑道:“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别人见了我不会再叫驸马,而是叫丞相。见了你也不再叫公主,而是叫夫人。”
杜月回头说道:“你直接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吃软饭的了不就行了?”
左右家人府院们闻言,皆是哈哈大笑。莫依然道:“你可收敛点,现在是我当家了!”
静和掩口笑道:“行了,你快去上朝吧。你那马车早就备好了。”
“得了,爷上朝去了!”
四匹枣红色大马拉着乌木车架,一路辚辚驶入安上门。莫依然端着朝带,一步一步走上太苍殿通天的石阶,两侧文武官员分列,见了她各个低头拱手,口称“相爷”。
石阶的最高处,淮安王一身纯黑色团金龙纹长袍,头戴摄政王翠玉金冠,微笑着看着她。她走上前,拱手道:“王爷。”
淮安王侧身道:“丞相大人请。”
太苍殿大门轰然开启,内侍一声通报响入云霄:
“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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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