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镜花水月
戚家大宅,就是虞江支流的一处水寨。
寨子临水而建,由若干竹楼组成,竹楼中间都搭着竹板,将整片水寨连为一体。主楼下面停满了船,此时各家渔船都已经回来了。远处,一行纤工正拉着巨大的货船入港。
这戚家船帮是虞江三大船帮之首,已经纵横虞江水系多年了。
其实戚家祖上也不是什么好人。和戴笠类似,戚二爷祖上是在海上劫道的,简称就是海盗。想当年提起独臂戚氏,过往商船没有不闻风丧胆的,就连官船都奈何不得。后来新帝登基,肃清匪盗,戚家这才转进内河坐起船运的生意。不过这么多年戚二爷一直放不下海上这块肥肉,天天琢磨着什么时候能重整旗鼓,再次踏上海盗这条一本万利的道路。
莫依然已经是不安分的人了,这个戚二爷,比她还不安分。
所以他们才是知己。
夜晚的水寨凉风习习。莫依然走出房门,就见竹楼一侧,淮安王正独自坐在竹板上。他远远看见她,招手叫她过去。
她走到他身边,微微行了一礼。
“莫大人,坐。”他说道。
她敛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
“你猜我在想什么?”他问。
“王爷在想,”她说,“到底是谁要对我们下杀手。”
“错,”他说,“我在想,这里的月亮真美。”
莫依然转头看他,他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的月亮,说:“王城秋月固然高洁,可是比起这水乡月色,难免少了些妩媚。而边塞的月亮又是另一种景致了。莫大人从边塞来,应该有所体会吧。”
莫依然一笑,说:“我倒没有王爷这么深刻。在我看来,哪里的月色都是一样的,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罢了。”
“哦?此话怎讲?”
她望着天边,说道:“人若多情,看月亮也是有情。人若无情,便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他说:“江湖儿女,至情至性。少见像莫大人这么透彻的,透彻得都有些凉薄了。”
她道:“皇室子孙多冷血,也少见像王爷这么通风月的。”
他笑道:“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两下无话,惟有清风。
“莫大人会用剑吧。”许久,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莫依然一下没反应过来,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刚才在镖局里,情急之下她曾握过他的手,没想到掌中的茧子就这么被他发现了。
她忽然想起眠月楼的那夜,心里一悬。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哪有什么会不会用的。小时候在家种田拿惯了锄头,剑也没什么两样。”
他轻声笑起来,道:“莫大人何必自污。方才的情形,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莫依然急忙起身,行礼道:“随行相护,是臣的职责。”
“哎,站起来干什么,你坐。”他拉她坐下,道:“不过,你那一句‘少废话’,还真挺有气势的。”
莫依然一惊,急忙站起来,行礼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请王爷海涵。”
“你这人。。。坐下。”他伸手拉她,她俯身行礼。就在这一抬头一低头的瞬间四目相对。时间静止。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莫大人,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莫依然急忙退开一步,一颗心跳得飞快。他盯着她,那目光如电,让她心头一惊。
“我们,是见过的吧。”淮安王问。
她俯身道:“王爷忘了。去年平北大军凯旋,王爷代圣相迎,当时臣也在军阵之中。想是那个时候见过一面吧。”
“是么?”他微微蹙眉,道,“不对吧。”
她手心渗出细细的汗来。就在此时,戚二爷在隔壁的竹楼喊道:“莫依然!过来!”
她如蒙大赦,向淮安王施了个礼,转身匆匆逃开。
他看着她踏着竹板跑去,跑到戚二爷跟前。戚二爷冷冷看了淮安王一眼,便拉着莫依然进屋去了。
“你老实告诉我,那小子干嘛的?”桌上几碟莲藕豆腐之类的清口小菜,戚二爷一边倒酒一边问。
“二哥,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来吗?”莫依然道。
“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那个人?”
她的手顿了顿,说:“哪个人?”
“你说哪个人?”戚二爷道,“五年前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你别瞎猜,”莫依然打断他的话,道,“他真是我东家。”
她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真的?!”戚二爷道,“啊呀你个小丫头,那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万一你被发现你是。。。你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就发现了?花木兰从军十年,三军都让她骗过去了。”她说道。
“那是花木兰长得丑!大家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女人!”戚二爷道。
莫依然大笑道:“你少瞎说!”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说正经的。莫丫头,你玩玩就算了。外面那个人,我看不是个简单角色。”
莫依然道:“知道了知道了。”
戚二爷看出她在敷衍,叹了口气说:“奶奶的,看来爷要招兵买马准备劫法场了。”
“放心,我死不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戚二爷的船就带他们找到了停在虞江口岸的巡查船。他独自立在一叶扁舟上,看着他们上了巡查船。莫依然站在甲板上冲他招手,一转眼,他就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上。
“如此英雄豪杰,本王应当重谢。”淮安王说道。
莫依然说:“英雄不须言谢,以侠义相报就是了。”
他们失踪两日,还好淮安王的亲信处事周到,没有发生什么乱子。略微调整后,巡查船向着最后一个港口驶去。
淮安郡。
此地属于淮安王的封地,毗邻淮水,虽然算不上最繁华,却也富庶。几日相处下来,莫依然对淮安王的作风也了解了些许。此人眼中最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她想,在这淮安郡多少可以偷偷闲了。下船时已经有王府的车马来接,莫依然本来预备往郡守府去的,谁料王爷居然邀她同住王府。她想着或许还有事情要商量,因此也就没做推辞。
王府不过三进三出,造得很规矩。他们的车架到达时,只有王妃出来迎接,这些已是女眷里少有的能抛头露面的人物了。莫依然偷偷看她,只见她生得端和稳重,确实有王族主妇的风范。晚间也并无什么繁复的酒宴,莫依然只觉得连日来困倦,喝了点粥,天没黑就睡下了。
睡到一半,忽然听到些异动。这些年独自行走让她警觉性很高,一个翻身就到了窗下。只见窗前一个人影,正轻轻敲她的窗户。
“谁?”她提了声音问。
“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打开窗户,一阵夜风吹得她青丝飘扬。淮安王就站在她窗前,静静看着她。
“王爷,有事么?”她问。
“陪我逛逛夜市吧。”他说。
睡觉睡到一半老板拉起来逛夜市,她觉得自己很命苦。
两个人沿着淮安大街走着,互相也没有话。淮安王是本来就话不多,莫依然是实在没睡醒。他们走过一个戏园子,楼前的挂着大大的牌子,演的一出《牡丹亭》。
淮安王停下,说:“这出戏不错,看看吧。”她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便跟着进去了。
楼上的雅座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下面的圆桌还有座。他们包了一张桌子,要了两壶茶水。戏园子里满是沉淀了一天的人的味道,灯光昏暗,胡琴响起,生旦上场。
竟是那出《游园惊梦》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小生执着柳枝上场,咿呀的唱腔透着那么温存。
几番风月中宵相见,又是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莫依然仿佛身在梦中,待回过神来,竟已是泪流满面。
戏散场,他们坐在街边小摊吃馄饨。热腾腾的碗端上来,就着汤喝一口,从心里暖到四肢百骸。
淮安王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这出戏。”
莫依然说:“听不懂,瞎听罢了。”
“听不懂的人不会流泪。”
莫依然一顿,没再答话。
他又说道:“这俩角唱得不够好,改天回了豫章,我带你听出好的。”
“薛老板知道好地方?”莫依然问。
“地方是跑不了。只是找不找得到她,还要看缘分。”他说。
之后就是两下无话,他们吃完了馄饨就回了王府。第二天启程回豫章,再见面,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十九章 之子于归
一到豫章,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就听说了木衡老将军病重的消息。
莫依然一进府就觉得气氛不对,木西子一见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流泪。莫依然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老将军这病,恐怕不好了。
进了房中却又觉得没那么严重,老将军精神似乎不错,见了她还招呼她过去坐。莫依然放下了一半的心,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
木老将军问道:“依然啊,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可有妻室啊?”莫依然道:“我打算先立业再成家,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吧。”
“怎么会,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就好得很。少点玩心就最好不过了。”
莫依然知道她常逛青楼的美名已经传扬天下了,因此也只是低头称是。
木将军又问道:“你觉得我家西子怎么样?”
莫依然闻言一惊,说道:“西子将军很好,我们也是不错的朋友。我也想看她嫁个好人家。”
木将军的眼光灭了灭,道:“我明白了。”
莫依然只觉得心里难过。老将军这哪是在唠家常,分明就是在安排后事啊。可见这病,真的不好了。
木衡喘了口气,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只是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她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莫依然说。
老将军点点头,说:“还有两句话,我要告诉你。附耳过来。”莫依然低下身子,只听老将军说道:“淮安王,丞相。若想安身立命,这两派谁都得罪不起,切记。”
莫依然点头:“是,我记下了。”
老将军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累了,你去吧。”
莫依然走出门外,就见木西子正抱膝坐在楼梯上,眼中含泪。莫依然在她身边坐下,说:“老将军的病,怕是不好了。”
木西子声音发闷:“你看出来了。”
“他刚才向我提亲来着,我回了,”莫依然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木西子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抖动。将门女子,竟是连哭都哭得这么倔强。
莫依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她对木西子说道:“老将军最后一个愿望,无非就是想看你找到个好归宿,过得幸福。你如果心中已经有人,就早些决断吧,好让老人安心。晚了,怕就追悔莫及了。”
木西子抬起头来,道:“如此,能让父亲安心么?”
“你心里有人,对不对?”莫依然问。
木西子点点头,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我怕。。。”
“怕什么?”
木西子只是摇头。
莫依然叹口气,说:“你怕,就说明还没有发生。为了未知的恐惧而放弃眼前的幸福,你觉得值吗?”
木西子沉默。
“西子,人生不过百年。与其瞻前顾后,不如让自己快活。活得洒脱点吧。”
莫依然站起身来,说:“我言尽于此。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和你哥哥都会尽力。不过人生大事,还是要你自己决断。”
莫依然说完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
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番话竟会引起如此一番变动。
那是两日后的早朝,圣上宣旨,封大将军木衡之女木西子为贵妃,十日后以皇后之礼迎娶。
为皇后之外的女子办如此隆重的册封礼,还真是头回听说。
此次大婚突然且仓促,等到她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大婚当天了。莫依然与众臣位列两旁,跪在九重丹陛之下,看着盛装华服的木西子,心中不禁慨叹。没想到,她心中那人,竟然是天子。
大婚之后,她们只见过一次,还是在**的家宴上。木老将军尚在病中,莫依然以老将军门生的身份出席。宴会喧闹,更衬着眼前的月色如水。她们隔着一段汉白玉的栏杆站着,莫依然侧头看她,只见她浓妆华服,英姿尽敛,看不清表情。
“你很奇怪是不是?”木西子问。
“不是,”莫依然答,“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木西子说,“我从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决定嫁给他了。”
“那你为何拖到现在?”莫依然问。
“因为我怕。我不想被囚禁。我怕一代新人换旧人,君恩难测,我不想断了自己的后路,”她说,“我要嫁的,是当年那个为我采桑子的少年,不是人称万岁的皇上。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万岁,又怎么能赴我的白头之约?”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因为木老将军?”莫依然问。
“对,为了还我父亲的心愿,也为了圆我自己的心愿,”木西子冲她一笑,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因为对未知的惧怕就止步不前。现在想想,竟连怕他变心这个想法都是可笑的。想天下女子千万,除了我,还有谁值得他爱呢?”
那一刻,她美得惊心动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便再没有女子能及得上她了。
莫依然心中慨叹,又有多少女子,能有这样的信心和勇气?
半个月后,皇上携贵妃游幸京郊章华园。木老将军的精神似乎因为这场大婚恢复了不少,也被移入章华园疗养。皇上和老将军这一走,整个虞国的军政要事就全落在了淮安王和丞相的身上。
淮安王莫依然已经很熟悉,可是这位丞相她还鲜少有过交往,有印象的几次便是宫中宴饮的时候。丞相李氏乃是当今圣上的母族,李氏也是名门望族,在朝堂中根基很深。几次议政堂朝会就能看来,连淮安王都忌惮几分的人物,实力定然不容小觑。
那次巡查之后的账本一直在莫依然手里,淮安王仿佛忘了一样,再也没提过。莫依然猜他心里应该有打算,索性也不问,只是仔细收好。她是谏议大夫,又是新任,因此议政时多是旁听,只看着三省六部的人自己掐架。看得多了,对朝中的帮派的分布也有了些了解。淮安王的势力多在兵、刑、工三部,与军中大将们也有不少联系;而丞相的势力则把持着吏、户、礼三部的大权,因此朝中官员多是他的亲旧门生。眼看着裙带关系在朝中盘根错节,莫依然是看在眼里,却半个字都说不得。
第二十章 涉江而行
朝堂上,淮安王甚少引她发言,可是朝会之后却常常叫她到御书房。这个御书房似乎更像是王爷的,从存放奏折的架子到窗前摆的剑兰,无一不是按照他的习惯。莫依然心里不禁疑惑,既然这淮安王已经掌握朝政大权,为什么仍旧对相党的势力百般忌惮?
这之中,到底还有什么她看不到的纠葛?
这一日朝会之后,淮安王留她在御书房议事,说得也不过就是加固堤坝防止水患之类的无关痛痒的事。议事完毕,莫依然退到门边,忽然心中一股意气激荡,转而折返了回来。
“王爷,臣有话要说。”
“说。”淮安王头也没抬。
“王爷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朔国特使?”莫依然望着他,果然,他抬起了头,“他并非只是个特使,他就是朔国国王,浑元。这个人精通汉学,为了了解虞国不惜亲身犯险。而且,他也确实有勇有谋,从他与我们联合夺权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的决断。我的意思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容许自己一直困居北方蛮荒之地?”
淮安王静静看着她。
莫依然继续说道:“王爷再想想我们订立的盟约:三十年内再无刀兵。三十年,对浑元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休养生息,训练军队,重整国力,为的是三十年之后举兵再犯,一举拿下江南。可是三十年之中我们又在做什么?官吏腐败,朋党争斗,军备缩减,政令昏庸。王爷,我们是在一步一步自掘坟墓啊。如果再不铁手当政,肃清政坛,用不了三十年,我虞国必会不攻自破。”
一席话说完,御书房陷入了安静。淮安王看着她,眸中波光洌冽,可见他内心的汹涌。许久,他开口道:“知道了。”
莫依然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简单?她那一席至理名言就换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三个字?淮安王继续低头看奏折,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左右看看,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低身退出。
“哦,对了。”淮安王说。
她急忙转回来。
“今天章华园下了诏,单点你去。你收拾收拾,今夜就动身吧。”他说完就继续批折子。
“是。”莫依然应道。等了一会儿再抬头,他还是在那儿批折子。莫依然只得低身行礼退下。
章华园就在京郊不远。她即刻动身,下午就进了园子。
跟着侍女往里走,远远地就听见管弦咿呀的声音。转过一座石桥,只见柳树底下,木西子一身青衣,水袖飘飘,兰花指拿捏得恰到好处。几个月不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一样,以前的英气收敛了许多,更显出些少妇的妩媚来。一旁的假山石上,皇帝正手执胡琴伴奏。两侧鸟醉莺啼,绿竹猗猗,让人想起那一句:
只羡鸳鸯不羡仙。
原来皇室之中,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木西子转过头来看到她,微微一笑,道:“莫大人。”
有皇帝在,莫依然也端着场面,上前见礼。
木西子走到她身边,对皇上说道:“二哥哥,我借你的谏议大夫,你可应允?”
皇上眉眼含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莫依然听得一头雾水,过了半天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日之后就是木老将军的六十大寿了,这位新晋贵妃决定亲自登台为父亲贺寿。然而她想的招也却是让人崩溃,她要拉莫依然陪她唱戏。
“双反串哦,效果绝对精彩。”她们屏退左右行走在花园里,木西子谈起她的创意不禁双眼放光。
“什么意思?”莫依然问。
木西子道:“就是咱俩唱一场戏,我唱生,你唱旦。”
莫依然一听,急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一扮女装不就全露馅了!”
“怎么会!人家只会说你唱功好,以假乱真啊。”木西子说。
“不行!”莫依然说,“我堂堂一个四品谏议大夫,哪能登台唱戏?”
“怎么不能了?人家和珅一品大员还经常亮亮嗓子呢,你一个四品小官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你是不想给我爹爹唱是不是?”木西子道。
莫依然说:“嘿你个小丫头当了贵妃脾气见长啊,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个大帽子给我扣下来?!”
“你陪人家唱嘛,”木西子硬的不行来软的,“人家为了能跟你配戏都练了一个月了。”
莫依然问:“行吧,什么戏啊。”
木西子说:“就是那个《游园惊梦》!别说你不会,我可听你唱过。”
“果断不行!”莫依然说。
木西子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都练了一个月你不能让我白练啊,莫依然,你行行好吧,就当给自己积德啦。”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咱们说好,只此一次,不许外传。”
木西子破涕为笑,说:“你放心,父亲寿宴,就几个亲戚,没别人。”
莫依然叹道:“皇上也真是的,由着你这么胡闹。”
这本是一句戏语,却没想到木西子变了脸色,轻声一叹,说:“他由不得他自己,也只有由着我了。”
莫依然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你们之间出问题了?”
“我们能有什么事。”木西子说。
莫依然听得心急,道:“你能不能别跟我打哑谜了,到底怎么了?”
她却只是摇头,道:“依然,这个朝堂的水太深。你若只是玩玩,还是早点退步抽身吧。”
莫依然闻言,心下一紧,木西子一向快人快语,这一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也不得不有所忌讳?
“你看我像玩玩么?”莫依然说。
“既然如此,那就该多上点心吧,在朝堂安身就像涉江而行,等你发现水深,就已经晚了,”她左右看看,近前一步,说道,“文渊阁的史料馆里有自太祖皇帝起的全部史料,莫大人有空该多去看看才是。”
莫依然听她忽然变了语气,知道不能再追问,便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说:“是,臣谨遵贵妃娘娘训。”
第二十一章 如花美眷
一转眼,就到了木老将军的寿辰。
老将军尚在病重,不宜大办,可是六十整寿也不能怠慢了,因此只在章华园御风台摆了几桌宴席,请了个民间戏班搭台唱戏。戏班是木西子请来的,这一次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就是为了能给木老将军一个惊喜。
“前面几场肯定是《下山》《活捉》《借茶》,父亲最爱听这些,每次必点。然后就该咱们上场了。你想想,别人都只知道我请了外面的戏班,谁能想到咱俩登台的?到时候你一亮相,那效果!”木西子早已经换上了戏装,靠在帷幔旁的柱子上,对着里面说,“莫大人,你衣服换好了没有啊。”
“就好了。”里面莫依然说道。
“你先换着,我去跟琴师交代两句。”木西子说完交待后面的丫头道:“好好伺候。”
“是。”
木西子往前台去了,留下几个丫头侯在帷幔旁边。
帷幔一动,莫依然一身雪白撒花襦裙走出来,瞬间引来一片切切私语。眼下后台没有别人,只有木西**里少数几个知情的侍女,她们无不好奇又惊诧地打量着她。莫依然在妆奁镜前坐下,淡扫蛾眉,对镜贴花,却怎么也贴不好。
“莫大人,让奴婢来吧。”说话的是木西子的贴身宫女,这场戏她唱春香,也已经扮上了,看上去甚是娇俏。
莫依然点点头,把宫花递给她。
她一边贴花,一边说道:“莫大人到底是男人,对我们女儿家的东西不熟悉。这花也是要常贴才行,不然就手生了。”
莫依然只是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一笑,说:“小姐,您忘了,奴婢是春香啊。”
这丫头入戏倒快。莫依然也是一笑,转回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却怔怔不能言语。
镜中人一身素白撒花的襦裙,挽着八宝宜春髻,鬓角贴着鹅黄色的花瓣。她眉目清远,柔和淡然,也正静静望着她。这个人,她好像认识,却又觉得陌生。
直到戏班主事上来催场,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胡琴咿呀的响,莫依然顺着戏台帘子往外一看,外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从木西子嫁给皇帝之后,所有的皇族贵胄,都是她家亲戚。皇帝老丈人过生日,谁不来捧个场套套关系?莫依然冷汗当时就下来了,抬腿就要走,被木西子死死拉住。
“宁破一桩婚,不拆一台戏。你现在可不能走啊!”
莫依然挣脱不得,吼道:“**说反了吧!”
外面鼓点催促,木西子说一声“走你!”把她推上了前台。
只见帘子后面一个人影掠出来,她一身素白戏服,眉目清和,却被敷面的胭脂点出了些妩媚。她站在台中央,这一处桃木桌椅,翡翠屏风,仿佛都是在等她的出场,唱一段良辰美景奈何天。
胡琴走了个过场,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鼓点又敲了一遍,台下寂然无声。
一旁春香扶着她,轻轻叫了声:“小姐。”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好像是一场梦醒,一场重放。
胡琴再响,她终于开口,一瞬间轻音流转。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段唱罢,下面犹未反应过来。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好,紧接着台下一片叫好声。
礼部尚书问旁边的工部侍郎:“这杜丽娘好生眼熟啊。”
工部侍郎道:“我觉得也是,好像是莫大夫。”
一旁行章事说道:“好像真是。这扮相,这唱腔,可不输女人啊。”
春香的唱腔也是娇俏。莫依然入了戏,行止之间愈发自然,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又唱罢了那段“姹紫嫣红开遍”,小生上场,下面一片惊呼:“那不是,木贵妃?”
木西子青色衣袍上绣着好看的纹路,手执柳枝摇摆,念白道:“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莫依然一身白衣,背身斜视,身形袅袅: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生行礼唱道:“小姐,咱爱杀你哩!”
下面一片唿哨声,皇上更是喊了声“好”。老将军坐在正席,看得呵呵直乐。
一场戏唱得如行云流水。最后一场尾声,莫依然袅袅上步,唱道:“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那最后一个“远”字仿佛送到天边,莫依然顺着水袖看去,只见台侧的位子上,淮安王正静静看着她。那目光,深沉如海。
这种眼神她见过。便是那一日眠月楼,他看着她的样子。
莫依然猛地出了戏,冷汗沾衣发背而出。幸而锣鼓声将她拉了回来,她急忙行了一礼,退下戏台。
一下戏台正迎上木西子,莫依然腿一软就跌了下来,木西子急忙上前扶她,问:“你怎么了?”
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说道:“快,让我走。”
木西子道:“这还没谢幕呢!”
莫依然却是急了,道:“让我走!”
木西子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虽然不知何事,心里也跟着怕起来,急忙吩咐了两个丫头陪她回去。眼见着丫头们搀着莫依然从后门离开,外面叫好声仍旧不断。她整了整衣衫,和唱春香的丫头的再次上台。
戏台帘子掀开,生和贴上台见礼,却不见旦,下面立刻炸开了锅。一片喧哗声中,淮安王静静起身,向后院走去。
两个侍女搀着莫依然往后院走。她初时只觉得用不上力气,等到走了一半,也渐渐平复下来。理智回来,她渐渐清醒。她到底是外臣,进后妃寝宫肯定是不能的,索性退了两个侍女,自己到湖边的亭子里坐一坐。
她倚着阑干坐下,水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仍旧是那身素白的戏服,青丝松挽,粉面含嫣,竟如同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身后有脚步声。莫依然转过身,就见淮安王已经来到她身后,深深看着她。她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随即理智就回来了。她不能跑,跑了就一切都完了。她必须竭尽全力来挽回现在的局面。
她微微一笑,故意沉了嗓子,说:“王爷。”
淮安王一步一步靠近,说:“我总算找到你了。”
她小步向后退去,说道:“王爷找臣,有事么?”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他来到她面前,问,“为什么要走?”
她淡淡地笑,说:“王爷入戏了吧。臣,是谏议大夫莫依然。”
他看着她,点点头,说:“对,莫依然。五年前我在眠月楼遇到的就是你。”他走到她近前,说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刚想退后却被他一把拉住。淮安王紧紧盯着她,道:“别想跑。”
她被他圈入怀中,无处躲闪。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喊道:“大哥,您在这儿啊!”
木西子!她趁着他这一晃神便挣脱开去,顺着水中石路跑进翠竹深处。待他缓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二章 当年明月
她再也顾不了许多了,一路冲入了章华殿,躲在里面再不出来。
今天这个事情让她得到了两个教训:第一,有一个当贵妃的姐们儿是会出人命的,因为她会用贵妃的权力压迫你;第二,有一个当贵妃的姐们儿是很必要的,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不一会儿,贵妃回宫了。
木西子已经换下了戏服,屏退左右,往她面前一坐,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莫依然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还想跟我装傻是不是?”木西子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交给我大哥!”
“贵妃娘娘手下留情啊!”莫依然抱着她的大腿哭道,“我招了,我全都招了还不行吗。”
事情的起源,要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她初到豫章,机缘巧合结识了杜月,便在眠月楼常来常往了。
也是那么一个晚上,杜月受江湖朋友的邀请出去赴会,留她自己在房中。同样的情景,老鸨前来邀约。她觉得好玩,便换上杜月的衣服,去见了客人。
客人没有让她进屋,只在珠帘外唱一曲。当时她唱的就是这曲《游园惊梦》。
一曲唱完,那客人竟同她隔着珠帘聊起天来。她左右无事,便随性应和着,没想到这一聊天南海北纵横古今,一直聊到了次日天明。那日晨光中他起身离开,晨光下的琉璃珠子散发着七彩的光泽。隔着珠帘,他对她说道:“姑娘,当是我的知己了。”
这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夜夜来此,从不间断。她也每日等他,像是等一场约会。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竟有整整十日不曾来过。
那十天她是数着日子过来的,生命似乎从没有那么灰暗过。第十一日他终于又来了,仍旧是点了杜月的牌子。
她又去见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临行时,他突然告诉她,他要成婚了。
他说,人生在世,总有这么多的无奈。
她无法描述当时的复杂心境。回到房间,她对镜自视,忽然觉得厌弃,厌弃那个傻傻等候的自己。
想想还真是可笑,隔着珠帘,爱上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莫依然,你的真心,也付得太轻易了吧?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离开了眠月楼,踏上游历天下的路。她想在路上找到一个全新的自己,然后再找到一个地方,把曾经的那个莫依然,亲手埋葬。
这一走,就是五年。
“那你为何又回来了?”木西子问。
“因为放下了,”莫依然说,“时间的考验和长久的游历让我变得豁达了很多。我遇到了很多人,有了很多新朋友,也经历了很多事。他们让我越来越喜欢我自己。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那不过就是一段经历而已,就像是在酒馆偶然遇到一个朋友,两下相谈甚欢,别去再不相逢。他还在我的记忆里,却不会印在心上。”
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么,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她是我见过的活得最潇洒的女子。她跟我说,女人之所以会受伤,就是因为经历得太少。她们未曾体会到天地的美好,所以只能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你看这山川景色,四季晨光,还有诗文曲赋,甚至江湖侠义,哪一个不能让人富足饱满?又何苦要把自己困死。”
“所以,你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回来。”木西子说。
“我是为了我自己,”莫依然说,“如果真要说,那也许是为了杜月吧。毕竟当年的不告而别,我欠她一个解释。”
木西子叹了口气,说:“或许,是你太决绝了。”
“怎么说?”莫依然说。
“我听说过一件事,以前一直不敢相信,但是今日想来,或许是真的,”木西子说道,“五年前,淮安王大婚,新王妃沈氏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书香门第。每个皇室婚姻都有它的目的,这一次是为了中和朝内士族和庶族的争斗。淮安王做事一向稳妥,却在婚礼当天出了场大乱子。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新婚之夜丢下王妃,彻夜不归。当时我哥哥还是九门提督,巡城时亲眼看见他在花街。还好王妃贤良,并未声张,这事也就少有人知道了。”木西子说完,静静看着她。
“是么。”莫依然心口发苦,却只是笑。
“豫章的花街柳巷你比我清楚,他能去哪儿,你心里也应该有数,”木西子说道,“依然,他在大婚之夜抛下新婚妻子去找你。他对你并非无情,你又何必苦了自己?”
莫依然淡淡说道:“单凭他在新婚之夜去了眠月楼,就认定他是去找我,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更何况,他并非对我无情,我就一定要对他有意么?”
木西子叹了口气,说:“这便是你的决绝,从不留退路。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
莫依然一笑,道:“人生处处有进境,何苦要退。”
“既然如此,你还是小心些吧。大哥那个人的性子谁都摸不透。更何况本朝律法在前,女子乱政者斩。后妃尚且如此,又何况你这个女扮男装的大夫呢。”木西子道。
莫依然叹口气,说,“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 大学之道
次日,圣上并百官回朝。木老将军身体欠佳,仍留在章华园疗养。
莫依然还没准备好面对淮安王,有心称病不朝,理智上却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一步都退不得,否则就是真的自认心虚了。因此她特意换上了新做的朝服,乌纱端正,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将面子工程做到了极致,却没想到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险些全盘溃败下来。
早上她一进议政堂就遭到了百官的围堵,不是夸她的唱腔,就是夸她的扮相,甚至刑部的侍郎还问她婚配了没有。她一路虚应着过来,就见他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她。
她照例上前行礼,他也依旧点点头。他是什么都没说,她也是一脸清和淡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担心。大风大浪她不害怕,怕的就是暗流汹涌。
可是,接下来的事也容不得她多想了。皇上大婚,按例要开恩科取士。科举之事一向由李丞相和文渊阁两位学士代管,可是去年年末主管拟题的赵学士告老还乡去了,只能由下面的孙长史替补。如此一来主管卷册的长史之位又有空缺,文渊阁内部一商量,奏请圣上选拔上届科举士子入文渊阁掌事,头一位点的就是状元莫依然。
恩科是喜事,皇上当天就颁下圣旨,加封莫依然为文渊阁正四品长史,参议恩科事。
文渊阁,又是一个独立在三省实权之外的文部。低头谢恩的时候她想,自己似乎真的被排挤在朝堂之外了。
转念一想,也不尽然。此次恩科由李丞相主事。恩科期间,文渊阁可以说是最接近相党的地方。
暗紫色正四品官服穿在身上,她走进文渊阁黑漆大门,众文士拱手见礼。
她是长史,在这个十三人组成的恩科会内地位仅次于丞相和两位学士。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沈学士旁边,两个人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等着丞相到来。
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一身正红色一品大员服饰,端着缠金朝带,乌沙颤颤,鹤发童颜。所有人起身见礼,口称“相爷”。
这位就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李丞相了。
丞相对众人点头,目光掠过莫依然,竟是单独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便拱手还礼。丞相入座,众人坐定,开始第一场恩科会。
莫依然是第一次参与恩科议题,因此只是在一旁听众人发言。下面的几个参议少有好的提案,倒是孙学士的重论“大学之道”让丞相微微点了点头。
众人正在争论当中,却听孙学士说道:“莫长史是上一科的状元,当年的考卷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不知对于今年的议题,有何看法?”
她起身道:“依然年少历浅,还想多听听各位大人的。”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敢轻年少。莫长史若有想法,不防说说看。”李丞相悠悠开口。
这是近日议题会上丞相第一次开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看来,推是推不了了。
她向着上座三人行礼,道:“孙学士的议题确实是经典,为学即为人,以大学之道为题既是论学识,又是查人品,何其精妙。”
孙学士含笑点头。
“不过,此题未免老旧了些。题目太大,未免空洞,让士子摸不着头脑。因此,窃以为不妨从《大学》中提出一句,让士子们评论,或许更能切中要害。”莫依然说完,拱手见礼,道,“依然拙见,仅充下闻。”
室内一片讨论声,孙学士亦是捻须思索,问道:“请问莫长史,选哪一句比较好呢?”
莫依然答道:“开篇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不防就取出‘新民’一词,论何谓新民,如何新民。”
“妙。”下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余人不再说话,只是看丞相的意思。
李丞相微微一笑,道:“莫长史不愧是状元之才,见解独到。”众人皆点头称是。
丞相又说道:“试题之事,明日再议吧。”
丞相起身向外走去。众官跟着起身,行礼相送。
天色擦黑,莫依然坐在轿子里往将军府走。今日丞相的态度实在奇怪。她拟的题目他说好,好却不用,那便是不好了。可是何处不好呢?边走边想,忽听后面一个声音道:“莫长史,慢行!”
她敲敲轿窗,道:“落轿。”
莫依然下了轿,就看到后面一顶绿昵小轿急急行来,在她面前停下。沈学士下了轿,说道:“坐了一天身子骨也僵了,莫长史,咱们一起走走?”
“好。”
沈学士是文渊阁的老人了,做文渊阁大学士已有十五年之久,更主持修订过《洪都历法》,绝对的当世大儒。两人一老一少并排走在夕阳铺满的街道上,步行缓缓,悠然自得。
“莫长史对今日之事有什么看法吗?”沈学士道。
“下官确实有些不明白,究竟是那句话说错了?还请沈学士指教。”莫依然问。
沈学士微微一笑,道:“莫长史可知道三年前的辰庚变法?”
莫依然摇摇头,道:“闻所未闻。”三年前她正在朔国大漠木马放羊呢,哪儿知道什么辰庚变法?
沈学士一笑,道:“历史是最诚实的,一部史料能让你看透人心。历史也是最不诚实的,因为它到底是由人写成的。文渊阁史馆有许多当朝的历史,莫长史不妨去看看。”
文渊阁史馆,又是这个地方。莫依然忽然想起那次木西子跟她说过的话,急忙道:“沈学士,我如何才能看到史料呢?”
“五品以上官员直接去史料馆查找便可。”
“现在可以吗?”
“现在?已经锁门了。”
“钥匙在谁那儿?”莫依然问。
沈学士笑起来,道:“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急性子。”他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道:“拿去。”
她一笑:“多谢先生。”
莫依然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偏厅亮着一盏小灯,想是值班的文职。今夜值班的八品行章事行邓,为人很是热情,见她带着沈学士的钥匙,以为有什么重要史料要找,便自告奋勇和她一同翻看起来。
莫依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三年前的“辰庚变法”。这是新史,因此很容易就找到了。原来三年前尚书省有一个名叫赵峰的中书令主张变法,结果变法不到半年就宣告失败,赵峰本人也被处以极刑。莫依然翻看了他变法的发令,大多都是针对吏治整顿的。放眼当今朝堂,朋党关系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李丞相了。此变法触及相权,行事又不够锐气,失败也是必然。
然后她便明白了今日议题之事。她所提出的议题——所谓“新民”,其实就是推行新的思想。这必然让丞相想起了三年前的事,害怕变法苗头滋长,因此才不予采用。
如此想来,变法若想成功,第一个阻力,就是当今丞相了。
此事想明白了,暂且放下不提。莫依然最好奇的,还是木西子闪烁言辞后的本意。
邓行章倒是极为客气的,陪着她一起翻找,可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找些什么。两个人一直忙到深夜,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一本记载皇帝诏书的史料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二十四章 官场试水
皇上下诏,就算是口谕,史书上也都会有记载,可是太宗皇帝的诏书却是少之又少,连两页纸都没有填满。虞国开国至今已经三代,太宗皇帝就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在位二十七年。怎么会只有这么点记载?
莫依然拿着史书去问邓行章,却得到一个惊雷般的答案:这本太宗皇帝的诏史,其实是假的。
那是七年前了,文渊阁忽然着了一把天火。当时新皇刚刚登基,史官们正忙着整理前朝遗档,因此文渊阁内多是太宗朝的史料,就那么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当时的阁老担心上头怪罪,只能尽力修复,实在修复不了的就按愿页数留白。因此才会有了这么一本大片空白的书。
“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么?”莫依然问。
邓行章顿了顿,道:“其实,还有些残存。”
他从使馆深处捧出一个木匣子,将它打开,说道:“这是当时清扫火场发现的残片,都在这儿了。”
莫依然看着缎子上焦黄的纸片,心下慨叹:任你有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也挡不住一把大火的掩埋。
这些灰烬当中,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莫依然小心地挑出一片,居然是明黄的金帛,上面还有字,隐约可以辨认。她仔细一看,念道:“牧、臣。”
“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依然问。
邓行章摇摇头,说:“当年的修复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年,能找出来的都已经找出来了。如果史书上没记载,那就是损毁太严重,没人看得懂了。”
可是莫依然却觉得,这两个字,她怎么看怎么熟悉,肯定在哪儿见过。
回去的路上她仍在琢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此时轿子一颠,她一头撞在轿壁上。她探出头想骂小厮两句,掀开帘子,却正看到眼前经过的一处戏楼。
楼前头牌,挂的竟然也是那出《游园惊梦》
她的耳边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别一口一个王爷的。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
牧臣!牧臣是淮安王的字!
那个金帛上为什么会写着淮安王的字?金帛是用来写什么的?诏书!而且,夹丝的金帛,应该是遗诏才对。莫依然被自己接下来的推断吓了一跳:难道,当年太宗皇帝指定的传位之人,竟是淮安王!?
那么,当今圣上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篡位?这不是没有可能。当今圣上的母亲是李皇后,凭李家在朝堂中的势力,搞个宫变什么的不是问题。可是还有一点说不通,如果是宫变,那么为了永绝后患,原来的太子应该被杀掉才对,就算不杀也该是终身囚禁,又怎么会有现在执掌朝政一半大权的淮安王?莫依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次御书房中,他面色如常地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不,那不是宫变,而是一次谈判。淮安王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放弃了皇位,向他的弟弟称臣,可仍旧不放皇权。所以,整个虞国真正的皇帝,其实是淮安王!
想到这儿,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结论虽然看似荒谬,却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木西子一定是在嫁入皇宫之后发现了这个真相,却碍于皇室机密不能说出口,才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
另一股势力一想便知。如今朝堂上唯一能和淮安王抗衡的,就只有李氏一族了。李氏是当今圣上的母族,如此推断合情合理。没想到,他们的力量,竟已经强大到能废立君王的地步。
原来,当年谈判的两股势力,一直没有停止较量。
她忽然想起木西子的话:这个朝堂的水太深。
她想到之前在御书房中,她对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眼神莫测如海,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那眼神让她想起下山的猛虎,藏起利爪,只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
莫依然心下慨叹:淮安王,你究竟有多么深沉的心机,才能这么多年手握皇权,却隐忍不发?
她只道自己的思虑谋划天下无人能及,没想到今天竟败了一阵。她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淮安王,你的心有多大,究竟能藏多少事呢?
转念又一想,谋大事者多不愿横生枝节。淮安王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博弈,她的事,他应该顾不上的。
那么,眼下她应该还算安全。
本着这样的心,她处处小心谨慎,再也不与他有接触。一个月来,倒也风平浪静。
一个月中文渊阁又举行了几次议题会,最终拍板敲定,仍旧采用孙学士的“大学之道”论题。莫依然心下苦笑,如此结果,科举之悲,朝廷之悲。
题目定下就可以开始准备试卷了。莫依然身为长史,试卷的印刷和分配是她分内的事。从试卷的选纸、订墨、试印到最后的大批量印刷和分往考场,甚至这之中的保密工作,都是由她负责。还好这一切都有章可循,因此不至于忙中出错。
第三次试印之后,她拿着密封的样卷请丞相示。丞相和文渊阁两位学士看过之后都表示满意,她就原样封了,带回去当做样本准备印刷。为了保密,科举的试卷仍旧采用整板印刷,一旦用完即刻销毁。莫依然一直等到第一批试卷印出来才放心。
走出文渊阁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到西边了。门外轿夫抽着旱烟等她,她摆了摆手叫他们先回去了。忙了一天骨头都僵了,她决定走走路去去乏。
文渊阁的侧门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用青石板铺路,日子久了石板磨得光如镜面。此时夕阳正好,一道金光射下,只照得路面如同湖水般漾着粼粼的波光。如此美景,怎能辜负?她踏着金光行走,两袖清风。
一道黑影被日光拉长,一直延伸到她脚下。逆着光看去,似乎是一架马车停在那儿。从车上走下一人,走近了才看出是丞相府的主事,李信。
他一身蓝袍,行止也是儒雅,初见面还以为是个小吏,没想到居然是丞相府的下人。他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莫长史,我家相爷有请,请上车。”
今天上午才见过丞相,现在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玄机?
马车缓缓停下。莫依然透过车帘子往外一看,就见丞相府的牌匾高悬在门楣上。
这是她第一次进丞相府,只觉得朴素得出乎意料,竟和郢下的郡守府没什么大区别。李信一路领着她走进正堂,说道:“长史大人稍作,在下去请相爷。”
莫依然在侧位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来上茶点。那丫头手上戴着个镯子,通透翠绿煞是好看。已经好多年没戴过首饰了吧。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丫头以为是在看自己,便冲着她微微一笑,用茶盘掩面离开了。
老天有眼,她可真没想调戏人家。
就在此时李相进来了,莫依然急忙起身见礼。李相笑道:“坐吧,这是在家,不用这么拘礼。”
莫依然谢过坐下,丞相坐在上位,道:“莫大人在奇怪老夫为何请你来吧?”
“还请丞相大人示下。”
“不要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老夫又不是猛虎。”他今日穿着一身蓝锦常服,胡须用心打理过,看上去就像个爱干净的老人。莫依然低头称是。
丞相又说道:“莫大人,朝堂之上你我交流甚少,但老夫对你早已熟悉。当年科举老夫是主考,你的状元是老夫亲点的。”
莫依然道:“依然何德何能,多谢丞相抬爱,惭愧的很。”
丞相一笑,道:“原本科举之后就有心请你过府一叙,只是时间总对不上。莫大人也是个忙人啊。”
莫依然道:“应该是依然来拜会丞相才是。乡野庶人不懂礼数,还请丞相海涵。”
丞相笑道:“如今来了就好,一起吃顿便饭吧。”
四菜一汤,确是家常。
那次巡江之后莫依然对这位丞相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结党营私、纵容门生贪污腐败、独揽朝政排除异己、因循守旧反对变法上。甚至连她和淮安王虞江遇险的事也觉得多半是他所为。没想到今日一进相府,看他如此简单朴素安守清贫,不禁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打了个疑问。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以前那些结论都改推翻重论才是;如果只是做给人看,那这位丞相的心计未免太深了。
他们从菜色谈开,说完了吃,便聊到了住。
“莫大人现在何处居住啊?”李相问道。
她答:“依然入仕前在将军府做掌书,现在还住在将军府。”
李相听完后只是摇头,道:“堂堂四品官员和门客同等,实在不像话。改日老夫奏请圣上,拨个宅子给你。”
她道:“多谢丞相。只是我小地方住惯了,真给我个独门独院我还住不下去。”
丞相笑道:“我就喜欢你这孩子不骄狂。不像现在一些儒生,刚中个小功名就连老师都忘了。”
莫依然只是点头微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丞相看着她,说道:“说起来,莫大人也算我相府半个门生了。科举制后莫大人的官职似乎都不太理想,老夫也有心提拔。眼下松阳郡郡守职位有些松动,莫大人可愿去地方一试身手?”
莫依然心想,这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松阳郡郡守的确是个肥缺,可是远离豫章。地方官员除非有大政绩,或者关系足够硬,否则回调京城基本就是妄想。丞相这一举,即是以门生之名拉拢了她,又彻底免除她回京的后患。
一石二鸟,何其妙哉。
可是莫依然想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丞相起心如此提放?
账本!她脑中灵光一闪。为了那个账本,人都可以杀,何况一个郡守之位呢?
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已心思百转,表面上却不露痕迹,说道:“丞相如此抬爱,学生感激不尽。成为相府门生何其荣耀,莫依然见过老师。”
说完便起身下拜。李相将她扶起,道:“师生之间何必如此。那么,这松阳郡咱们就说定了?”
莫依然面露难色,道:“老师,能不能换个地方?”
“怎么?”
“松阳郡虽好,可是毗邻北地,民风彪悍,女子也不如咱江南的水灵,”她微微一笑,道,“学生的那点爱好想必老师也知道。我这一天不去眠月楼心里就难受,三天不去,人就跟死了一样。老师能不能照顾一下,别让学生受这相思之苦。”
李丞相捻须看着她,问:“那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一笑,道:“上次南巡,倒是觉得一个地方不错。”
“何处?”
“临淄。”
她是故意给老出了个难题。地方官任职,三年一换,回避本籍。临淄郡守郭鹏是半年前才轮到临淄的。按理说除非重大过失,不能罢免。丞相若是真顺了她的意,就等于毁了郭鹏的仕途。
那郭鹏是李相的得意门生。上次虞江那件事就是出在他的地盘上,想必也脱不了干系。莫依然想,反正是个机会,能离间你们师徒关系最好,若是离间不了,也要把你从这个肥缺上给拖下来。
李丞相只是沉吟,并未给她个明确的答复。凭老城厢的眼力,当也能看出她是故意为难。走出丞相府,莫依然坐上马车,心想,这一下她可把相党给得罪了。
不做相党的人,难道做王党的人么?她一想到淮安王就想起了那一日章华园的事。
那些小楼明月烟雨情怀已成过去,现在。她已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
所以,还是远之为上。
第二十五章 御书房
可是,事情偏偏不能如她所愿。
试题已定,按旧例第一批样卷印出后要呈递龙桌案预览,这当然也是莫依然分内的事。龙桌案前坐的是谁,她心里清楚得很。本想着远之为上,眼下却躲不过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办法。反正也是躲不过,那就拉个人同去。沈学士和她私交不错,又是今科主管之一,拉他一起无可厚非。
两个人跟着内侍往御书房走,到了门口,内侍进去通报,里面传召的声音报出来,他们二人方才整顿衣冠走入御书房。
让莫依然吃惊的是,这一次御书房里坐的是皇上,只有皇上。
沈学士似乎并不奇怪,俯身见礼。莫依然也反应过来跟着跪下。皇上正在在案前读书,应了一声:“免礼赐座。”
谢过恩,莫依然呈上今科样卷。按旧例皇上应该当场批复,没想到这次只是压在龙桌案上,说道:“行了,朕今天得空看看。莫长史明天来御书房领吧。”说完就下了逐客令。走出御书房莫依然还在琢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她同沈学士一道往安上门走,说道:“今天怎么是皇上在,真是奇怪哈。”
“莫大人说笑了,”沈学士说,“御书房坐的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这话说得莫依然一愣,道:“沈大人每次来,都是皇上在御书房见您么?”
“是啊。朝中谁不知道皇上勤勉,御书房灯火长明。”沈学士看了她一眼,道,“莫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莫依然笑笑,道:“没有。只是没想到皇上如此勤政爱民。”
沈学士笑道:“皇上勤政是出了名的,地方官的请安折子都字字批复从不怠慢,因此才能有我大虞的太平盛世啊。”
莫依然口中称是,心里却更加奇怪。
难道,淮安王代圣掌权的事,只有她知道?
次日进宫领回复,这一次她只能自己来了。
到了御书房门前,内侍说皇上已经在等她,无须通报。她整了整朝冠走进房中,却见淮安王坐在龙椅上。
果然,单单是冲着她的。
她低头,说道:“王爷,臣来请今科试题的批示。”
“已经批好了。”他道。
莫依然原地站着,等着内侍将卷册拿来,可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动静。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内侍没有通报,因此眼下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她抬头看他,却见他也正盯着自己。
今天他穿了一身天青广袖长袍,袍子上用银丝线绣着蟒龙纹,隐约可见。他看着她,一双黑眸似乎将一切看透,看得她一阵心虚。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莫依然心里清楚,自己不动,他绝不会动。这么下去她绝对先扛不住,毕竟人家坐着自己站着。权衡再三,她决定自己到案前拿卷子。
低身行了一礼,她往前走进几步,去拿压在镇纸底下的朱批卷册。伸手刚将镇纸移开,她的手却已经被他握在掌中。
他的手掌宽且大,掌心纵横着复杂的纹路。他的指腹抚过她的掌心,一路掠过掌中晶莹的茧子,道:“怪不得我觉得你熟悉。原来就是你。”
莫依然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王爷,龙桌案前如此轻薄,您置国体于何地?”
他看着她,似是被她的正气震慑住了,缓缓放开了手。
莫依然拿了卷册,后退两步,低头行礼。
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说道:“你真要如此么?”
她顿住脚步。
他起身,缓缓走向她,说:“你应该知道,本朝律法,女子乱政者斩,你又何苦非要以身涉险?”
他在她身后站定了,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就如同你也知道我一样。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又为什么不肯到我身边来呢?”
她双手握拳,指甲已经陷进肉里,尖锐的疼痛让她异常清醒。她转过身面对他,微微一笑,道:“王爷,你真的认错人了。”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一双黑眸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好。那我就想个办法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
莫依然退出御书房,一直到坐上了轿子离开安上门,一颗心方才平复下来。
转眼入秋,恩科取士。
此次恩科是秋日举办,因此称作“秋闱”。这次参加恩科的士子数目是忘年的两倍,豫章王城又加开了四个考点,朝廷紧急调派人手,莫依然为了加印试卷也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八月策试之后,文渊阁判卷子更是忙翻了天。各位主考官们在八月酷暑关在小阁楼里看卷子,一个个不顾形象赤壁上阵,终于赶在一个月之后发榜。
榜单呈递主考官,意外地,莫依然在榜单探花之位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继。
是他吗?应该不是,若真是他来了个豫章,怎么会不来找自己。
榜单发布,新科传喜。紧接着,又是一场琼林宴。
在人群的簇拥下,头三甲打马入宫,莫依然穿着暗紫色正四品官府在安上门迎候。这一看,却笑了。走在第三个的,不是赵继还能是谁?
他仍是老样子,一身灰白的袍子,只是清减了很多。穿得如此寒酸地来赴琼林宴的,他算是第一人了。三甲在安上门前下马,她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她在频频的杯盏中看着新科的士子,竟生出一种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慨叹。
莫依然悄悄退了席,独自来到临渊阁前凭栏。栏下秋水碧绿,倒映着她锦袍博带的倒影。
“莫先生,别来无恙。”身后一个声音。
她含笑转身,道:“赵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笑道:“你是上一科状元,我是新科士子,当我管你叫一声兄长才是。”
“既然来豫章,为何不找我?”
他道:“我听说你升任了文渊阁长史,参议今科试题。我怕我去找你有透题的嫌疑。”
莫依然道:“你还是老样子,这么迂腐。你我坦坦荡荡,管他人做什么?”
赵继道:“你也没变,洒脱随性。”
二人相视一笑。她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赵继耸耸肩,说:“其实我昨天就被人从客栈赶出来了。我为了等喜报,在客栈门前窝了一夜,果然给我等到了。本以为中了三甲皇上会给赐个宅子,结果谁想到什么都没有。”
莫依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然你搬过来跟我住吧。”
“算了吧,”赵继道,“我知道你现在也是寄人篱下。”
“什么叫寄人篱下啊,木家能叫别人吗?我是老将军的得意门生,现在将军府我当半个家。”
于是,赵继就堂而皇之地搬进将军府了。
莫依然恨不得能有个人来跟她做伴。眼下木老将军在章华园休养,木西子也早就搬出去了,只有她和那个黑脸的木子清住在一个府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压力很大。现在来了个赵继,木子清的黑脸他还能帮她担一半。
赵继的入住是她先斩后奏,后来才在去章华园探望木老将军的时候顺便提了一下。老将军表示无异议,木子清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日子开始变得出奇的顺心,她每日早上去御史台和文渊阁报个到,中午和各位狐朋狗友吃一顿,下午去议政堂参议,晚上就和赵继一起到眠月楼捧杜月的场。淮安王似乎也良心发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这更为她得来不易的闲散生活锦上添花。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顶上看月亮,心想,就算是明知淮安王不会那么轻易罢手,也没人能阻止她现在的逍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古人这么说,绝对有他的道理。
她的安逸,只持续了半个月而已。
第二十六章 女驸马
半个月后,朔国使臣例行来访,带来了一封国书:
朔王浑元向大虞求亲,恳请公主下嫁,永结秦晋之好。
如今皇帝还很年轻,唯一的宛月公主才三岁。淮安王膝下无子,连半个女儿都没有。目前看来,唯一满足条件的,就是长公主静和了。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先帝在时就是掌上明珠,一直没舍得嫁人,又怎么能嫁到那极北苦寒之地?大臣们请了圣意,于是照章办事:在宗室中选取适龄女子,封为公主,代为和亲。
这个事情本当就这么了了,没想到求亲的事却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他一琢磨,自己的妹妹确实不小了,早些觅得乘龙快婿,才是正理。
半个月之后,莫依然去章华园探望木老将军。就在章华园偏殿,木贵妃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皇上要赐婚,”木西子说,“招你为驸马。”
莫依然整个人愣住,问:“你,你说什么?”
“皇上要你和静和公主成婚!”木西子叹了口气,说,“是大哥上的折子,皇上应允了。”
莫依然如同被雷劈了,整个人呆坐在那儿不能动弹,心下却是百转千回。
她果然太小看他了。这个人还真是沉得住气。他对她一直心存怀疑,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试探,便一直隐忍。如今突然出招,当真逼得她没有招架的余地。
转念一想,淮安王提出这个主意,无非就是为了试探她,可见他心里还不确定她到底是男是女。那么这个时候她更要挺住,一个不慎就输了。对,她不能拒婚,不止不能拒,还要欢天喜地的去谢恩。可是两个女人怎么他妈的结婚啊!莫依然狂抓脑袋,对了,静和公主!
“西子!你要帮我啊!去劝劝你那皇妹别嫁给我!”莫依然说。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木西子说,“皇上刚跟我商量的时候我就去打听过了。人家本来是不同意的,后来一听说是你,忽然就同意了。现在所有人可就都看着你了。眼下你就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去跟大哥承认你的身份,让他想办法斡旋。现在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他了。第二,就是你和静和公主完婚,然后在洞房花烛夜被人发现是女的,然后,恐怕就没有然后了。”
莫依然眼含热泪:“我不能不同意啊,我要是说一个不字就真的被人抓住把柄了!”
木西子叹了口气:“那你就等着当驸马吧。”
莫依然道:“我怎么听着你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木西子微微一笑,道:“大哥从不出虚招。莫依然,我看你还是从了他吧。”
“休想。”
我莫依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在这个小河沟里翻了船?
不就是娶公主么。淮安王,爷跟你杠上了!
三日后,圣旨颁布,封谏议大夫兼文渊阁长史莫依然为驸马都尉,食二品俸禄,三个月后与静和公主大婚。
消息一出,百官无不登门祝贺,什么年少有为啊,平步青云啊,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莫依然脸上陪笑,心里的苦水只有自己吞。
不到两天又一道圣旨,着工部修建公主府,地点,就在升平访。
升平坊是王城内院,住的不是皇亲贵族就是一品大员。最让人崩溃的是,公主府的对面,就是淮安王府。
居然连房子建在哪儿都谋划好了。淮安王,你够狠。
又过了几天,圣上下了第三道圣旨。驸马都尉莫依然乃前科状元,文采绝佳,且于今次恩科取士有功,封为正一品文渊阁大学士。
一个月之内三道圣旨,连升四级,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换个男人肯定就乐疯了。可是莫依然没有丝毫的喜悦感,因为她是个女人。对男人最容易的事对她来说却最难,那就是,怎么当驸马!
这种事情,也不是她想就能想出办法来的。
这一日下了早朝,她正和几位长史商议史料馆重建的事,一回头,就见淮安王安然坐在席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莫依然就是这副脾气,你越想看笑话,我就偏不让你得逞。她上前行礼,说道:“王爷,这次公主下嫁,您是大媒。妹婿这厢有礼了。”
他好像一直在走神,听到这话便回过头来,问:“莫大人今天下了朝有事么?”
莫依然一愣,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还记得本王以前说过请你看戏来着,”他慢悠悠说道,“今天梨园酒家有一出好戏,咱一起去听听啊?”
“恭敬不如从命。”
这出戏,叫《女驸马》。
光看名字就知道,这场戏,不会简单。她还是强装淡定跟他进了戏院,仍旧像上次一样,找了个楼下的位置随便坐。他坐在她旁边,手不经意地压在她袖子上。
台上锣鼓热闹,主角出场: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都夸我潘安貌,不知乌纱罩婵娟。
淮安王凑在她耳边说道:“你看,她也是状元呢。”
莫依然一笑,古今戏码,原本都没什么差别。
“一个女子得了所有男子想得而不能得的东西,皆大欢喜,真真值了。”莫依然说。
“这戏只是一半而已。”淮安王问。
“还能怎样?”莫依然问。淮安王一笑,说:“公主下嫁,驸马居然是个女人。如此皇室丑闻,怎么能这么轻易就了结呢?”
莫依然神色依旧。
淮安王道:“你应当精通本朝律法。女子混乱科举,扰乱朝堂者,凌迟。”
莫依然一笑,偏过头看他,说:“多谢王爷提醒。这次恩科高中的士子我会仔细盘查,决不让这等皇室丑闻有发生的可能。”
他的目光锁定她的眼睛,薄唇一挑,道:“好,本王拭目以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关上门,只觉得小腿一软,靠着门跌坐在地上,冷汗这才沾衣发背而出。每天经受这种精神折磨,会折寿的!
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忽然发觉房间里有些不对。本能地往腰间一摸。她入朝这么久,早已没有了佩剑的习惯。
就在此时,桌上油灯一灭,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借着月光,就见窗边黑影一闪。莫依然提升说道:“那条路上的朋友,现身吧。”说着,忽然觉得头上一轻,竟然是乌纱帽被人摘了去。如此她倒是放松下来,说:“再不现身,我可不客气啦。”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客气到哪儿去。”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略显粗哑。
莫依然闻声就笑了:“你个盗墓贼,又在这儿装神弄鬼。”
桌上的油灯再次被点燃,照得屋子里亮了起来。莫依然抬眼一看,桌上,房梁上,柜子后面,蓦然多了四个影子。最近的一个就倒吊在她面前。
莫依然大喜过望,道:“你们怎么来啦?”
这四个人,一个跟竹竿似的叫高立,擅使长棍,江湖人称“水上漂”,本业就是个打渔的,和戚新戚二爷是通家之好;紫脸虬髯的叫程庄,是个屠户,双刀玩儿得漂亮;剩下两个是一对夫妇,盗墓为生,人称“盗墓鬼”严氏夫妇。他们都是莫依然游历天下时结交的朋友,算起来,也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
几个人在桌边坐下,莫依然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还不是杜燕子给我们通了消息,”杜燕子是杜月的别号,她轻功了得,号称“梁间燕子”。高立说道:“你还真没良心,混展了就忘了兄弟们了。”
莫依然知道他们说笑,只是陪着笑脸。
“我说,老莫,你怎么想起考状元来了?”严大哥问道。
“都像你那么没文化啊?不求上进,”严大嫂一笑,说,“我早就看着人家不一般。”
莫依然只是笑,给几个人倒茶。
“你就会说我!他要是真发迹了,燕子能给咱送信吗?”严大哥说。
这一句话,屋里人都顿了顿。程庄问道:“老莫,怎么回事,听说你抑郁了?”
莫依然摇摇头,说:“小事,小事。”
“得了吧,跟我们还不说真话。公主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严大嫂问,“你一个女儿身,还真要去当驸马啊?”
这话说得莫依然张口结舌,她瞪着眼睛呆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措辞:“你,你怎么知道,我。。。?”
严大嫂笑得得意:“笑话,老娘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连个公母都分不出来?”
莫依然环视一圈,问:“你们,也都知道了?”
几个人异常沉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夜空,回荡着一声咆哮。
月至当空,几个人聊得正热。
“你真该看看赵继听说你是女人时候的表情,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人鼻孔里喷米饭。”高立说着,一屋子人已经笑疯了。莫依然心想,她明天可要当面问问赵继了。
莫依然笑道:“我看他见我的时候倒是挺淡定。”
“别说这没用的了。公主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莫依然说道:“说到这件事,还真要请你们几位帮个忙。”
“有事招呼,别说那虚的。”严大哥道。
莫依然起身,从床下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这锦盒很是精致,包着墨色的缎子,盒口已经加了漆封,封印看不清是个什么标志。她对严氏夫妇说道:“严大哥,你轻功最好,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
严大哥道:“什么信,能救命吗?”
“我的命全靠它了,”她说道,“帮我把它送到清河县水月庵,越快越好。”
“放心,快马加鞭,三日来回。”
第二十七章 莫审言
第二日,莫依然本想进宫找机会游说木西子帮忙部署,没想到侍卫通报,昨夜老将军忽然病重,木贵妃连夜就赶回章华园了。这下宫里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莫依然心里叹道,看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莫依然快要愁疯了。又是一夜睡不着觉,早上起来看镜子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真一黑面煞星。天天顶着这张脸上朝,左右大人们居然还说她人逢喜事精神焕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人烦到极致的时候反而就没脾气了。莫依然每天白天端着架子上朝,晚上就自己憋在屋子里想招,竟连杜月那边也顾不上了。赵继这两天也躲得远远的,就是因为那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一句:“赵兄,你有没有兴趣试一下驸马这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职业啊?”
这一日等待朝会的时候又被工部的郑大人拦住,问她公主府后院能不能不修石桥,怕是坏了风水。莫依然只是苦笑,你最好连公主府都不修,我才安心!
一日散朝之后,她被皇帝叫到了御书房。她本以为又是淮安王要试探她的底线,没想到一入书房,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书房的大门,只能看到一身银青色广袖长袍,头戴紫玉冠,正与上座的皇上说着话。莫依然站在门外,看到那个背影愣了一愣。此时皇帝已经看到她了,唤道:“莫爱卿,快进来。”
莫依然掀袍进门,上前见礼,退在一侧。那个人转过身来,正坐在她面前。他眉如远山,一双淡棕色的双眸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语。
皇上笑道:“怎么,这兄弟相见,还这般生分么?”
是的,这个人是莫依然的大哥,莫审言。
莫审言微微一笑,眉目中的神态倒真和她有几分相似,道:“五弟,多年不见,你可是忘了大哥了?”
莫依然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想说话,声音却止不住有些颤抖,道:“大哥,可还安好?”
莫审言点点头,道:“好。”
皇上说道:“你们兄弟二人多年不见,也当好好叙叙亲情了。朕便把这御书房让给你们吧。”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二人谢了恩,跪地相送。
待得皇上走远,二人抬头,相视无言。
手足相逢,千言万语汇聚,却不知从何开口。怔了半天,莫依然才问道:“父亲,还好吗?”
“好。”
“母亲呢?”
“也好。”
“二哥三哥四哥呢?十三丫头呢?”
“都好,”他说,“你二哥前年娶了妻,去年年末给你生了个侄子,莫门又添丁口了。”
她闻此,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脸上却是泫然。
皇宫里说话毕竟不方便,两人出了宫门,找个了僻静的茶楼坐下。莫审言是今日才到的豫章,一到就被皇帝召进宫了。
“你是没看见礼部那些人的表情,听说我是你哥哥,一个个的差点没把我供起来。当时我就在心里说,行,看来我妹子够风光,没在外面受委屈。”
莫依然只是笑,道:“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其实本不该我来的。水月庵的主持给你三哥送信,结果正赶上他去望国跑皮草生意没在家,这才到了我手上。”莫审言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看见信我吓了一跳。你也太能折腾了,连皇家都不放过。”
“这里面事太深,我也解释不清楚。总之一步一步就到了眼下这个境地。”莫依然道。
“不管怎样,你都别忘了我们莫家的家训,”莫审言一字一句道,“莫家后代,不得干政。”
莫家。。。
当年科举之后官吏记档,她自报耕户,祖籍琅琊。这是她行走天下时用的身份,眼下,却再也瞒不住了。
她不是琅琊人,家中也不是耕户。她的家在清和。
清和莫氏,一个隐没在帝国背影之后的,世家大族。
说起莫氏,就不得不提到虞国的开国历史。
大虞开国,并非兴兵天下夺得皇权,而是始于禅让。
大虞的前身名为辰月,皇族虞氏,执掌江山二百年。到第八位皇帝的时候,皇族内部出了一场重大的变故。没有人知道这场变故是什么,只是那场变故之后,皇室一蹶不振,子嗣凋敝。掌宫太后薨逝,年仅十二岁的新帝下诏退位,禅位于当时的丞相,也就是当今的皇族赵氏。虞氏一族,从此在世人的眼中消失。
新立的皇帝感念虞氏贤明,将国号改为虞,子孙万代,供奉灵堂。也就在同一年,小小的清河县迁来一户人家。他们自称姓莫,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也从未与人言过去。清河县人只知道他们家底殷实,却是人丁稀薄,从不与县里人通婚。最奇怪的还要数这一家的楹联,别人都是挂些吉祥话,只有他们家用竹木的板子刻着: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
这就是莫依然的家了。记忆中院子里的墙特别高,阳光总是照不进来。家里的规矩很多,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许做官,不许动武,不许结交江湖朋友。总之一切与官场相关的事全都不许做。曾经她一直觉得那是一个牢笼,因此才不惜代价地想将它打破。而现在,经历了这许多风雨之后,才发现外面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
就因为莫家不许干政的祖训,她才不干报出自己清和莫氏的出身。可是这次与公主大婚,又怎么可能不露家底?她想,与其让人亲自查出来,不如自己先行动手,或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因此她让严氏夫妇送信给旧日的师父——水月庵主持。主持通报了莫家,这才引出了她大哥进京的事。莫审言自称从琅琊来,家里的父母早些年就过世了,因此他是莫依然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戚。皇帝自然不疑有他,着礼部安排他在豫章住了下来。
“这次的事,你有对策么?”莫审言问。
莫依然摇头苦笑。
莫审言叹了口气,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回家吧。”
这确实是个办法,可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上一次她为了逃避,一走五年不敢回来。难道还要再躲一个五年么?
躲不是办法。他们之间的那些纠缠,也该了解了。
第二十八章 洞房花烛
三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
头一个月开始制定礼服,紧接着就是宗庙祭告,期间的繁琐礼仪自不必提。等到莫依然真正反映过来的时候,她正身着莽龙袍,站在巨大的铜镜前。
明日,就是婚期了。
结婚是一件比死还令人觉得恐怖的事情。这是她此时的感想,也许也是男人们的普遍感受。
就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莫依然奇怪,上前开门,居然是木子清。
从郢下回来后一直各自忙着,虽然同住在将军府,每日却也见不了几面。木子清对她好感有限,她心里清楚,也就不去给自己找麻烦了。没想到最后一个“单身之夜”,陪她喝酒的人,居然是他。
几杯下肚,木子清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本以为西子会嫁给你,没想到她嫁给了皇上。后来我想想也是,你这个天天逛青楼的浪荡子她怎么会看得上,她不嫁给你,我心里痛快!可是后来她还是嫁了个逛青楼的,只不过你是在外面逛,人家是在家里逛。”
莫依然含笑给他倒酒,说:“木将军说得太对了。”
“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示意莫依然近前。她靠近了些,听他说道:“我有时候就想啊,没准你会娶个青楼女子。你这个人,干得出这种事。”
莫依然还是笑,心想,早知道有今日,她还不如早早娶了杜月。
“谁想到最后居然是静和公主嫁给你!”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倍。莫依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被他一声震到了桌子底下去。
她爬起来,却见他眼中似乎有泪,不禁愣住了。杯盘狼藉中,他喃喃说道:“你可要好好待她,不然,我绝饶不了你。”
莫依然看着他,心下渐渐了然。这少年将军驰骋沙场,护卫的不止是国,更是梦中人。只是可惜,一番情思,最后只剩怅惘。
木子清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她唤来丫头扶他回房,自己却睡意全无,倚着栏杆喝完了剩下的半坛酒。今日的事让她生出些感慨来。都说儿女情长必定英雄气短,可是若真的无情,便也不能称作英雄了。
正所谓,多情何如不丈夫。
昨夜一醉险些误了吉时,幸好宫里派了人来,一应程序都不用她亲自动手。等到真正酒醒,她已经身穿蟒袍,骑马走在迎亲的路上了。
迎亲队伍一直到安上门外,不一会儿,就见公主的车架从大道上绵延而出。淮安王亲自执缰,皇上皇后连同**妃位一直送到朱雀门。三拜九叩之后,莫依然抬起头,正对上木西子复杂的目光。现在,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一路穿街过巷,“敕造公主府”的牌匾闪着金光。府中的仆役都是宫中选派,早就将酒宴布置停当。放鞭炮,迈火盆。莫审言代充高堂坐在上首,二人三拜九叩,公主扶入洞房。
百官的贺礼堆满了整整三间屋子,礼乐刺耳,她站在府门的金字牌匾下迎候宾客,笑得脸都僵了。
府宴开席,杯盏频举。皇上专门派了宫里的戏班来唱堂会,锣鼓声声敲得天昏地暗。莫依然坐在正席当中看着满眼的狼藉,心里竟生出些孤寂来。
她悄悄退了席,独自走到公主府后院。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山石树木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她穿着大红的喜服站在大红灯笼下面,觉得自己都快要烧着了。
灯火阑珊中,他站在不远处的廊子底下看着她。一时间四目相对,却是无话。她被人灌了几杯酒,头有些晕。她忽然在想,五年前他大婚的时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景?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众人乐乐,我独寂寂?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依然。”肩头一暖,莫审言站在她身后。酒席宴中发现她不见了,便寻了来,果然独自在这儿发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廊檐底下,淮安王正孑然立在那儿。
“王爷。”莫审言微微行礼。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和这个王爷有过什么牵扯,不过眼下这般伫立凝望,应当不是一般的关系。
莫依然淡淡道:“哥,走吧。”
转身的瞬间,她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幻灭。就算你用尽千方百计,甚至赔上自己的妹妹,也别想对我予取予求。
你敢如此逼我,我就敢跟你鱼死网破。
喜宴一直闹到午夜才结束。莫依然亲自送走了最胡一个宾客,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庭。身边一个嬷嬷说道:“驸马爷,别误了吉时。”
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啊!
她站在洞房门外,两侧高挂的灯笼映得周围地上一片血红。她对旁边的丫头,说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夜不用在外面伺候了。”
丫头们行了一礼,纷纷退下。
她站在房门前,一阵冷风吹得她瞬间清醒。一抬头,对着廊檐上面说到:“都办好了么?”
“嗖”的一声,高立从房上跳下来,道:“已经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
“保险吗?”她问。
高立笑道:“采花贼必备,屡试不爽。”
莫依然道:“程大哥那边怎么样?”
“刚刚传回来消息,已经准备妥当。”高立道,“严老鬼两口子在上面。”
莫依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房顶上严氏夫妇正冲她挑大指。莫依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来呀,陪爷入洞房!”
红烛高照,床上的新人已经睡倒一旁,大红喜帕掉落在地上。莫依然上前一看,静和公主确实已经睡熟了。房顶上瓦片被搬开,严老鬼垂下一根绳子。高立把公主绑好,从上面做个手势,公主就被一点一点悬空吊起来。
等公主被完全吊出房间,高立对莫依然说道:“我们先走一步,你可快点。”
莫依然点点头,道:“你们千万小心。”
她脱下红色喜袍,换上夜行衣,跃出公主府的高墙。墙根底下早有为她准备好的马。莫依然翻上马背,想,以后公主府绝对要加强守卫,这也太不安全了。
趁着月色出城。她的目的地,是章华园。
章华园寝宫内,木西子也正担着一份心。左右宫人都被她遣散,自己却左右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窗前等天亮。就在此时,一张人脸从窗户上面倒吊下来。
木西子迅速跳开一部,问:“什么人?!”
那个人的脸又瘦又长,问道:“请问是木贵妃吗?”
“是又怎样?”
“找对地方了,”他似乎在对旁人说话,“兄弟们,就扔这儿。”
话音刚落,一个麻袋就从窗口被丢了进来,正丢在木西子身上。她被砸了个踉跄,伸手一摸,居然是个人!木西子吓了一跳,再一看窗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探,不见那个“麻袋”有什么反应。她看看四下无人,将麻袋打开,露出里面人的脸。
“静和?!”
麻袋里,静和公主正睡得香甜。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木西子眉头一蹙,说道:“莫依然,如果是你,就赶快给我出来。”
声音回荡在寝殿里,好像有无数个她在说话。最后一丝声音落下,就听廊檐上有人答道:“木贵妃,别那么大火气啊。”
人影一跃,莫依然落在地上,一身夜行衣很是利落。
木西子问道:“你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莫依然叹口气,说:“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西子,你得帮我。”
第二十九章 静和公主
篆香烧尽,女子幽幽醒来。
她怎么睡着了?驸马回来了吗?静和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红木雕花的帐顶。
不对,这不是公主府。这是哪里?
她猛地坐起身来,就听身边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
“西子?!”静和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是你在我这儿。”木西子说。
静和环顾四周。宝蓝色斗帐,银色小帘钩上垂着明黄色璎珞。这里不是公主府,而是章华园木西子的寝宫。
静和有些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木西子道:“你别害怕,是驸马带你过来的。我们以前就是朋友,他有几句话自己不好说出口,所以让我问你。”
静和听到“驸马”,心里便安定下来,说:“什么话?”
木西子道:“他让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嫁他?”
静和有些羞怯,低下头,道:“这话,怎么好说出口。”
“你只管说就是了。跟我你还有秘密不成?”木西子说。
“我,”静和有些犹豫,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喜欢他这个人。”
“怎么个喜欢?”木西子问。
“我听说他博学多才,人也聪明有胆识。”她说道这儿便不肯再说了。
“这样啊,”木西子道,“你喜欢他,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公主低头微笑。
“也不管他是穷是富,是老是少?”
公主仍旧浅笑。
“也不管,她是男是女?”
这话一出,静和公主仿佛吃了一惊,抬起头,道:“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是女的?”
木西子叹了口气,向旁边一看。只见帷幔之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莫依然一身素白襦裙,对着静和微微一礼,道:“公主,在下莫依然,有礼了。”
她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窄袖裙衫穿在她身上,竟也能穿出广袖清风的感觉。静和看着她,眼睛睁得老大,嘴巴睁得比眼睛还大。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她,她是莫依然?”
木西子点点头,道:“对,她是莫依然。”
静和瞪大了眼睛,忽然大笑道:“西子,你别逗了!莫依然我见过,怎么可能是她?!”
这一句话倒是把另外两个人弄懵了:“你见过莫依然?!”
“你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的他?”莫依然上前一步,问道。
静和答道:“一年前,三月十三。他进宫赴宴,我们曾在御花园遇见过。”
木西子说:“去年三月十三,那是什么日子啊?”
莫依然心下闪过一道光,说:“我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静和觉得不对,道,“西子,定是你同着驸马跟我闹着玩。驸马在哪儿?我要见他。”
莫依然看着她,缓缓说道:“公主,我就是莫依然。只不过,不是一年前你遇到的那个人。”
这一次,静和和木西子都呆住了。
“你说什么?”静和问。
“那是谁?”木西子问。
莫依然说道:“去年三月十三,皇上在清华园设宴款待朔国特使。我作为礼部文案领侍郎职陪同入宫。那一天,入宫的人不只有我一个。”
木西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左右琢磨,却有想不起来还有谁入宫了。静和公主整个人都僵了,问道:“你,你真的是莫依然?”
莫依然点点头。
公主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
屋内三个人各有心事,谁都没有说话。忽然,静和公主说道:“我要去告诉我皇兄!”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莫依然和木西子皆是一惊,想拦却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静和跑到了大殿门口,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把她凌空扛在肩上,丢回大殿当中。
高立大声说道:“没有咱驸马的准许,谁都别想出大殿一步。”
“你小点声,别把宫女们吵醒了。”莫依然道。
高立一笑,道:“放心吧,都睡得香着呢。”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将大殿的门关上。
静和公主委顿在地,掩面哭了起来。
“公主,您先别哭,听我把话说完。”莫依然道。
静和却是不管,眼泪就像黄河水一样止不住。
“别哭了。”莫依然道。
她还是低头哭。
“别哭了!”莫依然怒了,大吼一声。
抽泣声猛然止住。静和抬头看着她,眼里泪水盈蓄,忽然大声叫道:“你喊什么!凭什么不让人家哭!人家第一次嫁人就嫁错了!人家现在出也出不去!你还不让人家哭!”说完便“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莫依然和木西子对视一眼,木西子说道:“你饿不饿?”
“干嘛这么问?”莫依然说。
“按照经验她还要哭一会儿呢。你要是饿了,咱俩可以先吃点东西。”木西子道。
我勒个去!
一个时辰之后,哭声终于渐渐止住了。静和公主也是哭累了,嗓子都哑了,木西子给她倒了杯茶水。她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喝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莫依然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黄河决口。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公主,今天这个事儿,你想怎么办?”“我要告诉我皇兄,”公主抽泣着,道,“这次嫁人不作数,我不要嫁你。”
“你打算怎么跟你皇兄说?”莫依然问。
“还能怎么说,如实说啊。我皇兄肯定不会让我嫁个女人。”
“万万不可,静和!”木西子道,“本朝律法,女子乱政者斩。你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莫依然就必死无疑了。”
“当真?”静和一听,眼泪又下来了,说,“那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让我嫁个女人不成?!”
莫依然一笑,道:“公主别慌,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公主念念不忘,就是那个一年前在御花园遇见的人。”莫依然缓缓说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跟他也算有点交情。我帮你把他找出来,让你们再见一次,或许还真是一段奇缘。”
“当真?”
“那是自然,”莫依然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静和看着她,问:“什么条件?”
“在找到他之前,你我必须继续做夫妻。”莫依然说,“你要帮我掩藏女子的身份。”
静和微微蹙眉,道:“那,那我还能嫁人吗?”
莫依然一笑,说:“当然可以。等你遇到那个人,我自然会给你一个解释。公主,只有远离皇宫,你才有自由,才有和他见面的可能。”
就听木西子道:“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静和点点头,说:“好,我就嫁给你了!”
莫依然和木西子交换了个眼色,终于舒了一口气。
两个人趁着最后一点月色出了章华园,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公主府的围墙下面。高立上前来背静和,静和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站在莫依然身后。
高立道:“公主,害什么羞,出来的时候就是我背的你。”
静和公主蹙眉看着他,心里很是恼火。
莫依然说道:“你别怕。他们都是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嘴里没把门的,但是心都干净。以后也就是咱府上的门客了。”
“那也要尊重些,”静和说道,“好歹,我也是主母。”
莫依然对着那四个人一挥手,说:“表示表示。”
四个人异口同声:“请主母安。”
第三十章 杜鹃啼血
回去之后静和公主便睡下了。折腾了一夜她也是累坏了。莫依然却没那么好命,各位同僚们送来的礼物堆积成山,她同着账房的师傅一起核对,然后还要写拜谢帖,一不留神就从早上忙到了深夜。
莫依然站在院子里。天上一轮春月正明,满地玲珑月光。她踏着月色走出府门,一路沿着空荡荡的大路走上豫章大街,两侧商贩收摊,竟是连夜市都散了。
她在临街的酒楼里买了一瓶清酒,在路上边走边喝。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人人都回家去了,她该去哪儿呢?
眠月楼。
杜月见到她的那一刻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她是真喝多了,居然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大摇大摆地走进青楼,然后在众位姑娘的目光中敲响杜月的房门。想必那一刻许多青楼女子都已经眼含热泪: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你疯了你!”
莫依然只听见杜月一直在重复这一句话,其他的她也没听进去。她往杜月的床上一倒,说道:“别说话。我累,我就想睡会儿。”
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她就睡着了。
杜月立在床边看着她。她朝靴未脱,青丝散落,广袖宽袍裹在她身上,就像是一个茧。她帮她脱掉靴子,又拿了被子给她盖上,这才站起身来,开口道:“出来吧。”
屏风后面,淮安王缓缓走出。
杜月转过身看着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能不能请你别再这么逼她了。”
淮安王深吸一口气,问道:“当年那个人,是她吗?”
“是。”杜月答。
即便已经猜到,这个回答还是让他的心瞬间被喜悦胀满。是她,真的是她,原本以为这份怅惘会持续一生,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她还是舍不下他的吧?就像自己忘不了那一年的月色。
“她,是女人?”
“是。”
淮安王略一沉吟,道:“她为什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杜月微微一笑,道:“因为,她心里已经没有你了。”
他抬头,问:“既然已经没有我,何苦再回来?”
“她一走五年,就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你。放不下才无法面对。如今她已经彻底把你放下,你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个路人而已。又何苦为了一个路人特意回避呢?”杜月笑得妖娆,目光似刀,割在他身上。
淮安王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路人。。。竟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的字眼了。
他还铭记,她已淡忘;他仍悔恨,她却早已释然。
“。。。在我看来,哪里的月亮都是一样,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罢了。。。”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年,她究竟伤得多深,才会在痛定之后,决然遗忘。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他觉得好像刚刚吞下了一个利刃,一路从胸口痛到四肢百骸,五内俱疲。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烦请你转告,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今日的场面我也会收拾。请她放心。”
说完他便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杜月说道:“等等。”
他转过身,就见她蹙眉立在那儿,问:“就这么就完了?”
“还能怎样?”
杜月似是觉得无比讽刺,笑道:“莫依然啊莫依然,枉你自诩独异于人,却原来看上的也就是个凡夫俗子。”
淮安王却仍旧淡淡,道:“既然她已无意,我不会强求。”
“她这样的女子,也是你强求不来的,”杜月说,“她不是什么红颜知己,不会用一生的光阴陪你一场风月。她的心,须要拿真心来换。”
他看着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道:“多谢。”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杜月仿佛一瞬间力气抽干,双腿一软坐在床边。床上,莫依然睡得正香。杜月轻叹一声,道:“好歹,我替你留下他了。”
话没说完,眼泪已经留下来。她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这漫漫五年,多少红尘翻滚。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风月情事,却没想到窗外的蔷薇已经深深地扎了根。
没有人知道,她也在这五年的旁观中,动了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到底是情思错付了。
就让这场荼蘼花事,就此了结。
莫依然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眼发酸。屋内阳光正盛,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道:“什么时候了。”
“中午了。”杜月道。
莫依然坐起身来,说:“我都睡到这会儿了。”
“你以为呢,”杜月看着她,道,“莫大人,您到底要把我置于何地啊?”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一笑,道,“眼下估计全豫章的人都知道您驸马都尉在大婚第二天扔下公主跑到我这儿来叙旧情了。我杜月的知名度现在可是空前绝后的高,不知道多少已婚女子盼着我死呢。”
她这一说,莫依然彻底清醒过来,说道:“坏了坏了,昨天晚上喝多了!”她急忙跳下床朝门口奔去。
“上哪儿?”杜月问。
“回去!”莫依然说。
“别着急忙慌的,车我都给你叫好了,就在楼下等着呢。”
“多谢!”话音消失在楼梯尽头。
公主府,怎么看都没有家的感觉。
她走入大门,一路沿着抄手回廊走入后院。静和公主就坐在月洞门那里和几个贴身的丫头刺绣,见了她,问道:“昨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莫依然挥挥手,几个丫头行礼退下。她在月洞门的另一侧坐定了,道:“心情不太好,出去喝酒了。”
“去哪儿喝?”
“去喝花酒,你说能去哪儿?”莫依然道。
静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我能问问,你是怎么喝花酒的吗?”
莫依然一笑,说:“下次带你一起。我跟你说,青楼可好玩儿了。”
静和看她眼中放贼光,说道:“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去。”
莫依然把脚往旁边的小凳上一翘,说:“嫁了人就要明白什么叫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你要当贤妻的第一步,就从青楼开始。”
第三十一章 共谋天下
三日后,公主驸马回门。
行过了国礼,一家人坐下来说话。皇上皇后同坐,下面就是木贵妃,然后是淮安王和王妃。莫依然与静和公主同席,正坐在淮安王的对面。此时她已丝毫不惧他的目光,反倒是他,一直不肯正眼看她,让她很是窝火。
皇上开口问道:“静和,大婚可还好啊?”
静和公主哑然,急忙看向莫依然。莫依然说道:“公主有礼有节,都是臣不懂礼数,怕是唐突了公主。”
皇上看了他一眼,似是没好气,说:“你既然知道,以后就守点礼吧。”
莫依然心想,她在大婚第二天逛青楼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宫里来了?
木西子急忙做笑脸,道:“夫妻之间,哪那么多虚礼的。静和,嫁了人就别总耍公主脾气了。”
“静和长大了,”一旁,李皇后说道,“驸马爷以后就是自家人了,要常来宫里走动啊。”
“是。”这是莫依然第一次和这位皇后说话。她看上去端和温润,只是一想到她的父亲李丞相,她的形象就该打折了。
一家人言笑晏晏。帝后一直留他们吃过晚饭,方才放他们离去。家宴当中,她无数次地遇到他的目光,却再也看不到任何波澜。
她想,这一劫,总算是平安渡过了。
用罢晚宴,各自回府。公主府和王府是对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淮安王的马车在前,莫依然特意吩咐车夫慢行。如此前后错开下车,也能避免打个照面。
马车在公主府正门停下,莫依然先下车,然后回身扶静和公主。两个人刚要往府内走,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驸马。”
莫依然顿了脚步。静和回过头,笑道:“大哥,你还没回去?”
“我有几句话,想跟驸马说。”
莫依然不得不回身,道:“王爷,有什么吩咐么?”
淮安王道:“静和,你先回去吧。”
“好!”静和公主还真是听话,转头就进府了。府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她站在比他高几级的台阶上,平视他的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双眸似乎也没那么深不可测。
“王爷有什么事么?”她问。
他忽然双手平端在鼻前,俯身说道:“前番误会,还请莫大人海涵。”
莫依然闻言一愣,他,是在向她赔罪么?
他终于肯放过她了,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她到底是骗过了他,从此就算安全了;失落的是,他到底是没有认出她,自己那五年的困顿,竟变得这么不值得。
她一笑,说:“王爷言重了。”
他们并肩而行,绕着升平坊宽阔的街道走着。两侧宅邸林立,门口的大红灯笼在地上,是一块一块的光斑。初夏的风还有些凉意,莫依然双手揣在宽大的袍袖中,道:“王爷是什么时候把王妃接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他说道:“也就是前天,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尚在新婚中就没去烦你们。过两天府里摆个家宴,你和静和一起过来吃顿饭。”莫依然点点头。清风良夜,她却无心欣赏。
“莫大人还记得那次你在御书房中的慷慨陈词吗?”他突然问。
莫依然一怔,随即想起来那一次御书房中她陈述虞国官场弊政,却只换回他一句“知道了”。想想,那还是在她唱《游园惊梦》之前的事,竟好像隔了一生那么长久了。
他接着说道:“不瞒你说,你那一番话确实说到我心里去了。虞国的确需要一场变革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可是,变革又谈何容易。我曾经试过一次,却是以血的代价惨淡收场。”
“王爷说的,可是辰庚变法?”莫依然问。
他点点头,说:“中书令赵峰,我欠他何止一条命。”
她道:“古来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的。王爷切莫耿耿于怀。”
“变法确实会流血,可不该流这些仁人志士的血,”淮安王道:“若要变法,就要把一切阻力降到最低。若是免不了一场杀戮,我愿将杀戮提在变法之前。”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架桥上,桥下波光粼粼,水光月色。他在桥头站定了,莫依然转过身来看他。
“这场变革的代价太大,绝不仅仅是退一层皮那么简单。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手握皇权也难以撼动。要变,就要脱胎换骨,”他的目光幽深,说,“所以我再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年一直暗暗部署,寻找机会。只可惜朝堂中裙带关系太甚,想找个真正干净的人,可谓难上加难。”
“所以王爷就想到我了。”莫依然说。
“不错,从你第一次进宫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家底干净,有勇有谋,又是杜将军的门生,在军中也有基础。最关键的是,你有肃清朝野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淮安王说道,“那次让你接待朔国特使便是一次试探,你完成得很好。后来把你安排在御史台,也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堂勾结。之后的桩桩件件,你都让我越来越相信,你就是我需要的人。”
他对着她站定了,认真问道:“我要在朝堂做一番大事。依然,你可愿助我?”
她微微一笑,说:“王爷何曾给过我选择的权利?”
她缓缓踱着步子,说道:“当年第一次进宫面圣,王爷就在御书房召见我。王爷对外一向小心谨慎,为了掩盖拥有皇权的事实,甚至不惜参与朝堂的朋党斗争,却独独没有对我掩饰。王爷是从那个时候就认定我会帮你么?”
淮安王道:“那也是一次试探。”
“对,而且是致命的,”她看着他,说道,“王爷对我的试探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先是御书房召见,看我是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第二次就是虞江遇险,您安排了那一出戏码。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我们两个都被抓住,然后以交出账本为条件换取生存的机会,以此来试探我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然后就是恩科,王爷特意把我安排进入文渊阁,放到丞相的身边,让我和丞相有机会正面接触。这应该是最后的试探,如果我能顶得住相党的利益诱惑,王爷才会对我委以重任。那一次我被请进丞相府,王爷也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如果我当时稍微有一些摇摆,您就要痛下杀手了?”
他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很聪明。没错,每一步都是我的设计。如果你厌恶我的做法,我无话可说。”
她目光淡淡,挑眉一笑,道:“谁说我厌恶?王爷杀伐决断,依然心里佩服。朝堂大事容不得一丝马虎,如果选错了人,怕是连江山都要葬送了。”
淮安王眼睛一亮,道:“这么说,你同意我的做法?”
莫依然道:“王爷的计划里仍旧有漏洞。如果换做是我,可能会用更残酷的手段。”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他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莫依然,本王邀你,执手共谋江山。”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覆在他的掌上,掌心相向,紧紧握住。
手覆上去的一刻,她没有看到他深藏在眼底的一丝光亮。
于她,这是君子之盟。盟约既定,便是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天上的月亮倒影在水中,双悬日月照乾坤。
第三十二章 杜月入府
“这么说来,以后你就算是淮安王那一党的人了?”杜月一边剥着橙子,一边对歪在床上的莫依然说道。
“应该是了,”莫依然叹道,“我到现在才觉得这个朝堂变得好玩起来。”
杜月说:“要我说,你俩这真是剪不断的缘分。没准儿他就是那唯一能收了你的人呢。”
“别逗了。我们现在是正宗的同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吗?”莫依然说。
杜月只是笑,道:“你别跟我讲这些,我可听不懂。”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哎,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我想赎身了。”
莫依然“蹭”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的姑奶奶,您终于想开了,是哪阵春风吹开了您那萌动的心啊?”
“滚你的,”杜月用橙子皮扔她,说,“我想让你帮我赎身。”
“你的钱不够吗?”
“够啊,不过自己的钱能省一点是一点么,”杜月笑得妖娆,“怎么样啊,莫大学士?”
“行啊,反正我现在吃软饭,挣的钱都没处花,花在青楼不冤枉。”莫依然说。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杜月微微一笑,“我是要你娶我,我要做大学士的夫人。”
“你做梦啊你!”静和公主大吼一声,“成婚才不到一个月,你就要纳妾,还是个青楼女子,你让别人怎么说我啊!”
“我跟你说了,她是我的一个朋友,身世挺可怜的。再说,又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际伤害。”莫依然陪着笑脸。
“莫依然我明确告诉你,没!可!能!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别想进门!”静和怒道。
“什么死啊活啊的,说这么严重干嘛,咱不是好说好商量吗。”
“谁跟你商量!”静和往旁边一坐,不看她。
莫依然说:“你听我说。她原来是好人家的女子,家道中落,父亲又患了重病,这才自己卖身为父亲治病。结果,她父亲还是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别人都嫌弃她是青楼女子,这么多年就我一个朋友。她一直想赎身,可惜钱不够。现在我有钱了,你说我能丢下她不管吗?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静和一听这个,心里也觉得不忍,嘴上还硬:“那也不行,哪有刚刚成婚就纳妾的道理。”
莫依然道:“咱们不说谁知道啊,不过是府里多个吃饭的人而已。公主您发发善心,就当养个猫吧。”
静和顿了顿,道:“那咱们得约法三章。她进了门,我还是正妻,你不许因为以前跟她认识就光跟她在一起玩儿,你不能不理我了。”
莫依然陪着笑道:“姑奶奶,我哪有时间跟你俩玩儿啊。她进了府倒是你俩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到时候别不理我就行了。”
三天后,一顶小轿从侧门进入公主府。
杜月入住公主府,最开心的莫过于高立他们了,几个人张灯结彩像过年似的,说这下当年驰骋江湖的五大游侠终于凑全了。莫依然明令警告,公主府严禁宿醉严禁打牌严禁夜不归宿,然后几个人就又郁闷了。
杜月被安排在西跨院住下,静和公主派了贴身的嬷嬷来打点。这静和虽然平时公主脾气骄纵了些,可是心肠还是不错的,杜月一来就百般照应,几日下来竟然处得跟亲姐妹似的,看得莫依然这个眼红。
杜月入府,说是没人知道,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知道的人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是慨叹豫章第一名妓从此没人收归妆奁,再难睹风采,另一派则是说莫依然年少风流,既娶了公主又不耽误风月,实在是厉害。当然还有一个人独立于两派之间,那就是木子清。他的眼神,似乎恨不得要杀了她。莫依然主动选择绕道走。年轻人容易冲动,万一一下没忍住真把她杀了可怎么办?
她心里慨叹:杜月啊杜月,你可害惨我了。这下咱俩以前的账总能消了吧?
在夏天开始之前,莫依然送走了莫审言。他们在豫章城门外作别,茵茵春日,竟有一种秋意萧瑟的感觉。
“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你了。”莫审言道。
莫依然说:“现在哥哥知道我在豫章,如果生意顺路的话,请常来回来看看。”
莫审言一笑,道:“对你来说,我还是少来为妙。如果一旦被父亲发现你的行踪,你就只能乖乖回家去了。”
莫依然道:“其实,我也很想念父亲。”
莫审言说:“依然,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你现在用的不是真名,可是我们莫家的生意遍布天下,难免会暴露行踪。如果被父亲先发现,倒还好说。但是,如果让赵氏发现了你的身份,可就真的危险了。”
“有何危险?江山都已经给他们了,他们还要什么?”莫依然说。
“江山得之易,守之难。朝堂凶险,我劝你早早回头。”他说。
莫依然一笑,道:“哥哥,你看我现在还有退路么?”
眼下这种境地,也是她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的。
送走了哥哥之后,她又和静和公主一起去章华园看望过一次木老将军。老将军缠绵病榻已久,精神早已经大不如前,莫依然乍看之下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真的是曾经郢下城那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么?
廉颇老矣。
入夏以来,豫章进入了雨季。一个月只下两场雨,一次半个月。这雨季一来,就又到了虞江沿岸险情高发的季节了。还好去年冬天加固了河堤,即使水位上涨迅猛,也没造成什么祸患。
可是这一场雨倒把莫依然愁坏了。她上下朝一般都是坐轿子,轿子顶是呢子的,不止不防水,还容易存水。雨刚下的时候倒还好些,下一会儿轿子里就不能坐人了,真是外面小雨里面中雨,外面中雨里面大雨。有一次莫依然实在没办法了,干脆遣了轿夫们先走,自己打着伞回家。
她本想换一辆马车,可是正一品的马车需要在礼部特制。这一下雨木头都潮了,半个月都开不了工。堂堂一品大员走路上下朝,成何体统。
这一日又是大雨,莫依然到朝房的时候半个袍子都湿了。百官之中也少有不狼狈的。她一边拧袍子上的水,一边跟众人打招呼。“这梅雨天气,驸马怕是不太习惯吧。”沈学士笑道。
莫依然擦干了手,回礼说:“还好。梅雨天气,缠绵缱绻。”
旁边兵部尚书陈大人说道:“驸马果然是新婚燕尔,连天气都看得出情意来。”
此话一出,朝堂里一片笑声。眼下莫依然对这种调笑已经很习惯了。众位大人们做官做了一辈子才爬到眼下这个位置,自己不过考了个状元,又娶了个公主,就混到了一品,想是谁心里都会不服气吧。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大家的意思开开玩笑顺顺气,总好过憋得人家在背地里骂街。
正说笑着,内侍传诏,百官早朝: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朝散,请驾还宫。”
“臣有本。”说话的竟是淮安王。
“王兄请讲。”
淮安王道:“臣启万岁。自木老将军病重,将位悬置,后右将军木西子入宫,缇骑营五千骑兵无人管理。臣请万岁早定将帅,以免军令不行。”
“依王兄看,何人可堪大任呢?”
“左将军木子清出身将门,骁勇善战,可作一选。”淮安王道。
莫依然看看站在对面的木子清,他倒是毫无表情。
“万岁,”老丞相出班一步,道,“子清将军乃木老将军独子。如今父亲病重,儿子若忙于军务不能侍奉汤药,有违孝道。”
木子清眉头微微一蹙。即便只是一瞬,也让莫依然捕捉到了。木家统领虞国将印已经三代,他断不能容忍军权旁落。
“丞相说的是。那依丞相看,何人更好?”
丞相说道:“平南将军江汉之,曾是木老将军副将,郢下一战战功卓著,在军队中声望很高。臣看,此人可用。”
江汉之。莫依然在心里回忆,这个人她好像有点印象,只是记不太清了。
“二位卿家的意见朕会仔细权衡。淮安王,将折子呈上龙书案吧。”
奏折议毕,百官散朝。
外面的雨还是昏天黑地地下着。莫依然独自坐在朝房中。大人们三朝之后都各自回家了,她临出门前交代了,如果下雨的话不许轿夫来接。所以现在只好坐在昏暗的朝房里等雨停。
有内侍为她奉上茶,说:“驸马,要不要咱家去奏请皇上,派一架车送您回去?”
她喝了一口,说:“不必了。我等等,一会儿雨小点就走。”
她靠在床边听春雨,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睡着了。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擦黑了,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她叹了口气,活动活动身板,就看到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王爷?”莫依然叫道。
淮安王正在靠在椅子背上看书,听到她说话抬起头来,道:“醒了?”
“您,没回去么?”莫依然道。
他一笑,说:“我不是还要批我自己的折子么。刚刚想找你商量,内侍说你在这儿,来了就看见你已经睡了。”
莫依然尴尬地笑笑,道:“失态了。”
淮安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地给她。莫依然一愣,他指了指她的嘴角。她抬手一擦,天,居然,居然流口水了!
太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