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毅鸳鸯阵之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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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阵接敌前不包括军官,450名战兵,鸟铳手90(中间)
第四章 赵弘毅
“塞你老母!你个没阿爸的小王八!竟敢辱骂我,你不想活了么?”杨东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嘶哑,犹如夜枭,颇为刺耳。
黄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从未将包括杨东在内的诸少年放在眼里,哪怕仅仅是他制定的初级目标也不是眼前这些少年人所能想象,他认为双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日后很难产生交集,所以他对过往的恩怨并不在意。
可是,杨东一句话同时侮辱了他两位至亲,尤其是阿妈,等于踩到黄辰的心理底线,如此愚蠢的行为必须要用鲜血才能洗清。
黄辰一步一步接近杨东,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黄辰身高异于同龄人,比杨东足足高出小半个头,体格亦称健硕,动起手来杨东未必能占得便宜。不过后者自认摸准了黄辰性格,断定他不敢动手,发出阵阵冷笑,左上嘴角的黑痣被拉扯得一跳一跳,口中大声叫嚣道:“小王八!我不信……”话才说出口,黄辰一步跨至他的面前,以腰为轴,劲力顺于肩背,放于手臂,握拳如炮,带着风声轰向杨东面部。杨东大吃一惊,未料到对方真敢和他动手,两臂急忙抬起招架,奈何黄辰发拳又快又猛,瞬间击穿他的防御狠狠砸中面门,打得他倒飞出一丈多远。
黄辰此拳乃是含恨一击,倾尽全力,数载苦修出的本领岂会容易接下。
杨东满脸鲜血,眼冒金星,双耳轰鸣,屡屡试图从地上站起半路又平衡不住身子跌倒。
大耳少年瞅瞅杨东,又瞅瞅黄辰,夸道:“端的好武艺。鸟杨东号称寨中少年武艺第一,却接不住你一拳。厉害!厉害!”
“……”黄辰默然。大耳少年果然不是和杨东一伙,他之所以敢对后者出手正是基于这个判断。
黑矮少年杀翻三人终于力竭扑倒,他牢牢抱紧脑袋,收肘屈膝,护住周身要害,等待对方的猛烈打击,不意迟迟不见动静,睁眼一瞧,才发现围攻他的人全都冲向另一人。
以一敌七,黄辰没把握,但黑矮少年为他解决了三个,仅剩四人,他还有何惧?当即展开身形,劈挂拳乃军中拳法,以长击为主,兼容短打,最擅长混战,何况他还有柔道本领,拳打脚踢,侧摔背甩,片刻间四人尽数倒地,蜷曲身体,不住呻吟,四周尘土飞扬。
黄辰蹲下身,躺地那少年目光露出惧意,捂着脸连连向后躲闪,黄辰扯着嘴角笑笑,用少年衣下摆仔细清理手上血污,最后冷冷看向杨东。后者又惊又惧,又羞又恼,急忙向大耳少年求援:“少当家,你要替我报仇啊!”
“少当家?”黄辰不露声色的斜瞥大耳少年。
大耳少年掏掏耳朵,笑眯眯说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替你这鸟人报仇?”
“……”杨东神情一呆,对方不帮忙就算了,怎么反倒骂他?不留半分情面。
“带上你的手下,滚!滚得越远越好。”大耳少年撇撇嘴不屑道:“和你们这群鸟人呆了半天,什么鸟事没做,竟做欺负弱小孤单的烂勾当,传扬出现小阿公还要不要脸了?”
杨东被大耳少年骂得狗血淋头,万分狼狈,偏生后者身份特殊,发作不得,惟有把气撒到黄辰身上,离去前怨毒的瞪了他一眼。
黄辰嗤之以鼻,有何后手,他接着便是。
杨东及手下灰溜溜的走了,大耳少年转对二人道:“你们知晓我是谁么?”
黑矮少年形如跳脱猴儿,实则是个闷葫芦,不愿多嘴废话,见一旁黄辰始终不语,好似不认识对方,才不得不出面答道:“岂能不知,咱们寨二当家独子,胡寅。”
“二当家……胡二老……”黄辰再度打量胡寅,黄父正是胡二老的手下,赵弘毅也是,换句话说他日后同样要在胡二老手底下讨生活。
胡二老,众人平日呼为二爷,胡为姓,二乃匿名,老则是福建话男子的意思。出海为贼,谁人家乡没有亲戚朋友、祖坟宗祠?为了不使亲朋受到牵连,不使先人蒙受侮辱,漂泊海上之人大多不用真实姓名。本寨大当家诨号一目老,顾名思义,是个独眼龙,为人阴险狠辣,麾下有大小船只十数艘,亡命之徒四五百,实力在大陈山处于中游偏上。
一目老、胡二老如今混得凄惨,其实也曾辉煌一时,两人旧为福建大海盗袁进、李忠的得力干将。袁、李二人以台湾为巢穴,自比梁山好汉,横行海上数载,一度无人能制。后来他们同样走上宋江的老路,六年前接受朝廷招安,驾船北上前往登莱抗击后金。
一目老、胡二老不愿受朝廷约束,与袁、李分道扬镳,自招一些人马继续留在台湾干那没本钱的买卖。可惜好景不长,袁、李一去,台湾立失法度,大铳老、我鹏老等人相继崛起,一目老、胡二老在与我鹏老冲突中被杀得几乎全军覆没,狼狈逃出台湾,甚至不敢留在福建境内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躲到浙江海面。我鹏老等人也未风光多久,现在的台湾,是红毛荷兰人的天下。
胡寅点头道:“我就是胡寅,你们唤作什么?”
黑矮少年斜视黄辰,率先言道:“我叫张刑。”
胡寅笑道:“张刑?我记住了。你武艺普通,可敢打敢拼,遭七个鸟人围攻尚能打倒三个,不错、不错……本待你不支后出面制止,替你解围。呵呵,有人先一步出手了。”
张刑不顾鼻青脸肿,对着黄辰肃容抱拳道:“多谢黄家大哥出手相助。”
黄辰闻言不禁讪笑,他出手是因对方辱及父母,哪是为他出头。
胡寅视线转向黄辰,微笑道:“你姓黄,杨东又那般骂你辱你,你莫非是黄辰?”
黄辰自嘲笑道:“看来我的名头着实不小,连少当家都听过。”
胡寅一愣,旋而笑道:“你这人真有趣,和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黄辰抱拳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耽搁,先走一步。日后不出意外我当会效劳二爷麾下,与少当家不久便有机会碰面。”言讫,又对张刑微微颔首,步履从容的转身离开。
直到黄辰走远,胡寅才慢慢收回视线,谓张刑道:“你这脸都被打花了,跟我去鸟郎中那里,取些跌打药……”
“不用……”
“说甚鸟话?叫你来就来……”
黄辰一路上都在想着“鸟”字不离口的胡寅,他亦想与后者进一步接触,不过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太过热情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反正他投到胡二老麾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结交。
来到村南,黄辰硬起头皮打探赵家住址,吃了几记白眼后终于问到。赵家比他家还显低矮破败,可知赵弘毅混得不怎么样。黄辰收起杂念,敲门喊道:“赵大叔在家么?”
很快门里钻出一人来,他年在二十四、五间,身量中等,至多一米六三、四的样子,比黄辰尚低一线,脸容古朴平实,无甚出奇地方。上身套着一件陈旧的蓝布衫,下身则穿着灰布裤子,精着两条青幽色的小腿,黄辰很难把他和海盗画上等号,倒更像一个老实巴交的渔夫。
赵弘毅其貌不扬,和他大气磅礴的名字颇不相符,他上下端详着身染血迹的黄辰,讶道:“你是……黄大哥之子黄辰?”不怪他吃惊,他昨日也去了黄家拜祭,如何能把眼前这位锐气逼人的少年,和昨日跪在灵堂浑浑噩噩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况且黄辰风评他有所耳闻,乌龟王八之语固然恶毒,却一语道尽他怯懦胆小,沉默寡言的性格。
赵弘毅才二十四五岁,叫大叔不合适,黄辰赶紧改口道:“赵叔,我是黄辰。”
赵弘毅问道:“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黄辰淡笑道:“路上碰到几条狗冲我狂吠,为了耳根清净,费了些手脚。”
赵弘毅眼中抹过一道异色,侧身让出门邀他入屋,又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黄辰不慌不忙道:“阿爸走了,家里断了收入来源,我现今业已成年,准备出来做事贴补家用。据说赵叔伴当害病死了,我便寻思接替他为赵叔打下手。”
赵弘毅默然不应,黄辰又道:“不瞒赵叔,说来汗颜,驾船驭舵、针盘经事、扯帆绞索、摇橹划桨乃至木工杂活我一概不会,我知道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茈鸟,宿鸟轻易不愿收录。我家确实没法子才想到找赵叔帮忙,希望赵叔看在同阿爸旧情的份上,帮衬我家一把。”
说话间二人进入主室,赵弘毅指着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为黄辰介绍道:“这是我妻。”赵妻年约双十,许是赵弘毅特别疼爱,衣饰要比后者强出一大截,上着湖绿色大袖衫,下穿玉色裙子,浓密秀发高高盘起,上面插着一根金灿灿的簪儿。
黄辰心知古代多有忌讳,简单打声招呼马上低下头,然匆匆一瞥亦瞧清她亭亭玉立,颇为清丽,充满一股江南小家碧玉的风情。黄辰横贯村寨南北,所见女子数十人,皆在现代女性水平线以下,赵妻算是继哑妹之后第二个超出水平线的古代女性。至于两人谁更美一些,哑妹姿貌未必超过赵妻,可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为她增添无数印象分,黄辰私心认为还是哑妹更漂亮。当然人人眼光不同,赵弘毅眼里,妻子肯定比哑妹美丽百倍。
黄辰落座后继续说道:“我倒并非一无是处,如真一分本事没有又哪敢前来麻烦赵叔。非我自夸,我自小磨练武艺,不逊那些惯战海盗,一两战后侥幸不死,武艺势必更上一层楼。赵叔收下我多不敢说,危急时刻施以援手绝无半点问题。”说罢,黄辰从怀中取出红包,推到赵弘毅面前道:“赵叔若应便收下这五两银子的礼钱,不应也无妨,不影响你我两家情谊,我和阿妈再想想其他办法。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人岂能被尿憋死?”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神态自若的黄辰,赵弘毅不由动容,推回红包道:“你既然一口一个赵叔唤我,我怎能推脱不应?令尊昔日对我多有照顾正愁不能报答。人我收下,钱你拿回去。”
黄辰摇头道:“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为人伴当交纳礼钱,天经地义,赵叔莫要再推辞坏了规矩。时间不早,我还要赶回家吃中饭,就不在赵叔家多呆了。出海之日赵叔来家通知我一声。”黄辰谢绝赵弘毅的挽留,起身出门。
赵弘毅一直送到门口,望着黄辰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五章 猛将兄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五六日匆匆而过,黄辰他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古代生活,比如拿洗澡一事来说,他前世素爱干净,与洁癖仅毫厘之差,夏季一到,必定从一日一洗变成一日两洗、三洗。
然而此处乃是一座海外孤岛,历来缺水,整个村寨仅有一口井水,位于正中央,当初村子也是围绕着这口井建立,毕竟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能一天不用水。黄辰如果想痛痛快快洗个澡,非要提着两只大木桶反复搬运七八次,纵然以他出众的体力也会感到不支。因此逼得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改为一日一擦身,三日一洗澡,擦身仅需两桶水即可。
黄辰今日清晨起来,舒舒服服洗了一个凉水澡,待他从浴盆中出来,发黑如墨,肌肤剔透,既干净又凉爽,身体都轻了几分。
昨日晚间赵弘毅前来通知他,说今日会出海,让他准备准备。想到自己即将参加海盗这份危险的工作,夜里黄辰躺在床榻上,久久难以入睡。前世加上今生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何论杀人?不过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你不杀人,难道等人来杀你么?死道友不死贫道。
黄辰和阿妈、哑妹吃了一顿简单而温馨的早餐,在阿妈殷殷叮嘱下,哑妹目含担忧中,带着蓑衣箬笠走出家门。
赶到赵家,赵弘毅旋即领着他前往口澳。
口澳位于村子东南方,地理位置颇佳,大潭居中,三面蔽风,一门通舟,据赵弘毅说是下大陈岛数一数二数的泊船地。
两人到来时澳里聚集了不少人,不久黄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遇到福建人还是浙江老乡,赵弘毅同人说话语调始终平淡如一,从不超过三句,亦不停留脚步,似乎和所有人关系都是泛泛的样子。黄辰看得出来,旁人对他同样不温不凉,即使脸上笑着,眼睛里亦无半点笑意。
黄辰下意识搓了搓手指,他本来就不受村民待见,而今又跟了一位同样不受待见的赵弘毅,这是要干什么?组合么?衰人二人组?
此际红日高悬碧海青天之上,洒下无尽光辉,气氛随之节节攀升,二人径直来到岸边,一团团柔和的西南风卷着淡淡的海腥扑面而来,立刻将盘踞在身体周围的热气吹得四散。海湾平静有若大湖,随着海风吹拂,被荡起的波纹平滑如同绸缎儿一般上下起伏。
黄辰目光凝住,一瞬不瞬望着静静泊在水面上的五条古船,最小的一艘划桨船约四丈长,两艘中号帆船约七八丈,最大的两条帆船保守估计也在十丈左右。现代一丈三米,一尺三十厘米,明代估计差不多,就算有些差异亦不会大到离谱的地步。
看到它们,黄辰不由想起接触到的首款游戏《航海》,一时间感慨万千,当初他玩《航海》可谓到了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地步,甚至特别买来一幅世界地图作为参照。后来这款对他有着深远意义的游戏发布网络版,他自然不愿错过,又沉湎其中一年有余。
赵弘毅告诉他两条最大的船其中一条属于胡二老,他便在此船上讨活计。
“这就是我日后工作的地方?”黄辰注视着那条长达三十余米的古帆船。
赵弘毅情知黄辰是一个茈鸟,什么都不懂,为他详解船舶知识:“此船乃是一只大鸟船,长十丈四尺,阔二丈二尺,吃水七八尺,载重一千五百石。船上置五百斤至一千斤铜发熕四门,大小弗朗机四门,百子铳十架,火器不逊大明水军战船。”
黄辰一字不落的把话记在心里。弗朗机他知道,一种后装滑膛炮,在目前属于过时的东西,至于铜发熕、百子铳,料来是大明铸造的土炮。闻赵弘毅所说鸟船特征,黄辰指着旁边一条中号帆船,问道:“那也是一只大鸟船么?”
赵弘毅点头道:“对。头小而体肥,船身长直,帆高橹长,属于典型的鸟船风格。这是一只正常型号的鸟船,长七丈五尺,阔一丈七尺,吃水五六尺,载重六百石。”随后赵弘毅告诉他,曾经倭寇袭扰大明沿海,船皆小巧轻便,来去如风,大明水军战船高大如楼,起止迟重,追之不及,后来改用小舟逐敌。而在频繁的对抗中,为了取得海上优势双方又不约而同把船改大,鸟船就是那个时期发生变异的怪胎。
鸟船之所以叫鸟船皆因它帆橹并用,航行水上,有如飞鸟。最初仅六七丈长短,身处轻舟之列,慢慢它的长度被增加到八丈、九丈、十丈,乃至超过十二丈亦不乏有之,由轻型舟船硬生生改造成海上巨舰。如今之鸟船诸种型号是大明兵、寇最常用的船只。而鸟船一旦超过十丈改称大鸟船,以与普通鸟船区分,另又有小鸟船。
海盗是什么?海上亡命之徒也,只动刀子不动脑子。赵弘毅却不太一样,他知识广博,涉猎甚多,无论谈到哪都能说出详细,黄辰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队三四十人进入港口,所过之处诸人纷纷让道行礼,好不威风。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二人这边。
赵弘毅低声提醒道:“二爷来了。”说完拉着他退往一边。
黄辰学着赵弘毅的模样,垂头束手,眼角悄悄观察。走在最前端的一人,身材短小,皮肤黝黑,容貌苍老,手中提着一条烟杆,身上的缎袍儿不仅没能为他增色半分反而把他衬托得稍显猥琐。
“此人就是胡二老?”黄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又瞥一眼胡二老身旁的胡寅,两人不像父子倒更像爷孙一些。胡老二身后之人明显和赵弘毅在内的大多数人不同,他们各个携带刀剑火器,穿着统一的青衣,敞胸赤臂,裸露在外的肌肤伤疤累累,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眼神透着一股杀气,猝然与之对视足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辰恍然大悟,原来海盗和海盗也大不相同,胡二老身边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海盗,是胡二老安身立命的根本。说句难听的话,赵弘毅们死就死了,无足轻重,大不了再重新招揽一批,不会伤及元气,而眼前这些人随便死上一个,都会令胡二老肉疼许久。
“二爷……”黄辰和赵弘毅抱拳道。
胡二老微微颔首。胡寅直到此时才发现黄辰,冲他眨了眨眼睛,算是打过招呼。
赵弘毅和黄辰跟上后队,前者悄声问道:“你认识少当家?”
“有过一面之缘。”黄辰回道。
一行人正准备登船之际口澳又涌入一批人,约三十几号,引得澳里一阵骚动,动静比胡二老进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黄辰初时以为是大头领一目老到了,可他马上发觉不对,胡二老虽然停下了登船的脚步却并未上前迎接,也没有退到一边,而是神色平静的留在原地,点燃手中旱烟,吞云吐雾,静静等候。
那些人速度极快,大步流星迈将过来,仿佛不是来打招呼而是来厮杀的。和胡二老麾下穿着统一青衫不同,他们衣服红黄青蓝紫,五彩缤纷,布料也是或锻或布或麻,形形色色,好似一群乌合之众,可给黄辰的感觉却是他们比胡二老的精锐强悍十倍不止。盖因此辈等不管高矮胖瘦,人人左顾右盼、放荡不羁,带着一股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
距离尚远,便听到领头之人发出一阵长笑,人未到声已先至,其音宏大有如洪钟。黄辰躲在人群里,目测此人身高必在一米八以上,躯干雄壮异常,就连五官亦比寻常人大上一号,长得十分周正,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当得上相貌堂堂的评价。其背后负着一柄古朴重剑,一杆水磨钢鞭,单从外观上看两者分量都不轻。
黄辰再记忆残破,再孤陋寡闻也知晓此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隐隐压住一目老、胡二老,村寨里到处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其姓王名丰武,年二十六,原名王大武,是浙江宁绍一带名头最响亮的豪侠。邻里一名县吏屡屡侮其母,王母素知儿子性情暴躁,不敢明言,去年中他偶然得悉,一怒之下在县衙门前截住县吏,将其活活殴死。之后他返回家中身负老母,携带妻儿出逃,当时数十衙役尾追而来,逼迫甚急,他返身接战打死打伤七八人,余众一哄而散,震惊宁绍。王大武由是易名王丰武亡命海上。
王丰武初投奔村寨时地位不显,那时寨里同其他海盗激战海上,惨遭重创,不久后更是被敌人攻入老巢,眼看覆灭在即,关键时刻王丰武力挽狂澜,突袭斩杀贼首,逼得敌人退走,可以说是他一手拯救了全寨上下千余条性命。
传闻中王丰武骁勇无敌,锐猛无双,堪称常遇春一般的人物。
传闻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地方,可王丰武确确实实干过几件常人做不到的事。黄辰暗暗佩服这位猛将兄同样也感到大为困惑,现在可不是古时候了,早就进入冷热兵器交接的时代。按照他的理解任你武艺如何出众,一枪打过去,也要出个窟窿,一炮轰过去,也要粉身碎骨。海盗枪炮匮乏不假,但并非没有,为何王丰武还能把“一骑讨”玩得这般潇洒?
第八章 首战(上)
“你们说,胡二老是不是疯了?塞他老母!胆敢孤船追过来,他莫非以为靠他的实力足以夺回渔舟?”大班老站在自己的艟船座舰上,扭头问左右手下,满脸不可思议。大班老年约四十出头,身长不过五尺,黑圆脸膛,双目细长泛着阴狠之色。他从前乃是林七老船上的阿班,管着帆旗,并不是很起眼的人物,谁知道他后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船,而且凭着心狠手辣混得风生水起,别人从此便不敢再叫他阿班老,改称大班老。
“他既然不长记性,杀了就是!把船夺来,作为头领座舰。”手下头目叫嚣道。他们的艟船和鸟船长度都在八丈上下,载重七八百石,属于中号船,远远不及胡二老十丈四尺,载重一千五百石大舰,不过他们船、人数量皆占优势,足以弥补缺憾,甚至绰绰有余。
“对,胡二老曾是大豪袁进、李忠的手下,当年横行福闽海上闯下好大的名头,论资历比七爷还高出一大截。杀了这厮定会叫天下英雄识得我们的厉害。”另一名头目说道。
随即有人反驳道:“呸!他有个屁的名头!他和那个瞎子扯起袁进、李忠的大旗反倒越混越落魄,丢尽了袁、李二位大豪的脸面。塞他母!依我看全是浪得虚名之辈!”
大班老狭长的眼角微微抖了抖,冷哼一声,下令道:“闲话休提,你等速速去准备,今日之后,我要世上再无胡二老此獠!”他话音一落,船上立刻响起一片兴奋的嚎叫声。
……
漆黑而狭矮的舱内挤满了人,把过道塞得水泄不通,想要转身都是一件难事,大战临前没人愿意开口说话,惟有浓重的喘息声,气氛沉闷而压抑。
黄辰后背死死贴住舱板,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根滴落,他本以为自己已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轻松击败张三更使他信心倍增。可随着大战逐渐临近,以及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他越来越觉紧张,心脏以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速度剧烈跳动,浑身血液逆流而上直冲脑际,憋得他面红颈赤,口干舌燥,目眩耳鸣。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拳脚、柔道、枪棒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打架和打仗虽仅有一字之差,却完全是两个概念。
“呼……呼……呼……”黄辰竭力调整呼吸节奏,他心里极为清楚如果他不能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一旦开战绝对有死无生。良久,黄辰的努力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心跳逐渐放缓下来,头脑也不再一团乱麻。
赵弘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叹道:“你比我强多了!记得我第一次参战表现极为不堪,几乎死掉。你若能一直保持冷静,活下来的几率当会提高两、三成。”
“两三成?就不能多一些么。”黄辰苦笑说道:“托赵叔吉言。”
“我知道大班老是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你想要为父报仇雪恨……”赵弘毅告诫他道:“但你从无厮杀经验,切莫被仇恨冲昏头脑,自恃武艺,枉自逞强,当知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道理。敌人皆是从尸山血海爬出的亡命之徒,他们能活到今日靠的可不单单是运气。”
黄辰郑重点点头,此事他早就想好了,有机会为黄父报仇最好,没机会亦不强求,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日后有所成就再杀大班老也不迟。
赵弘毅低声轻叹道:“希望此战你我都可以活下来。”
“赵叔……”黄辰刚想说点什么,耳边骤然听到一声巨响,这是大炮怒吼的声音,它的到来不仅打断了黄辰的话语,同时亦引发舱内一阵骚动,气氛更加趋于紧张。
赵弘毅神色十分冷静,说道:“此为铜发熕的声音,双方已经进入百步距离。”未过多久,炮声密集响起,赵弘毅又面色如常道:“进入三四十步了……准备,要开打了!”
黄辰手里牢牢握紧木棍枪,心头不由升起一个疑问,到了这个时候赵弘毅为何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众人不是向来言辞凿凿的说他“怯于战斗,畏敌如虎”么?
“轰隆……”船身受到外部冲撞,剧烈摇动,舱内众人马上东倒西歪变成滚地葫芦,痛呼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杀啊……”
“杀啊……”
顷刻间杂音尽去,舱内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黄辰别无选择,硬是被周遭无数人推挤着上到船面,此际双方早已在狭窄的甲板上战成一团,另有无数袒衣跣足的敌人提刀携斧,从四面八方攀上船加入到战斗中来。
厮杀声、哭号声、惨叫声、枪炮声、响彻大海,直冲云霄。
黄辰目光触及激烈搏杀的场面,体内荷尔蒙急剧上升,大脑再次当机,神情恍惚的随着众人一路向前急冲,迎上大股敌群,直到临敌数步才堪堪清醒过来,这时别说退后,停都停不住。黄辰暂时压下心慌,打量对手,此人身材敦矮结实,皮肤漆黑,胡须密密麻麻覆盖满半张脸,右手拎着一把短柄阔面大斧,活脱脱一名游戏中的矮人战士形象。
电光火石间,黄辰一枪搠出,敌人惨叫中招。
斧头男满脸不可置信,他万万未料到自己竟会栽在一个少年人手里。他昔日学过几年斧法,凭此武艺,出海为盗数载,亡在他斧下的敌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他以短斧纵横于海上岂能无因?面对长兵从不惧怕,他学习的斧法有数招应对之策,历来无往而不胜。然而今日他失算了,敌人不刺他面喉,不刺他胸腹而刺他膝盖,措不及防登时中招。
黄辰刺中敌膝,一击得手,撤步收枪,带着斧头男向前一个踉跄,黄辰旋即握枪再搠,大枪直如蛟龙出水,白蛇吐信,染血的枪锋瞬间贯穿其右肩窝,从背后探出。斧头男再度惨叫一声,手臂拿捏不住斧头,“咣当”落在地上。黄辰前世今生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让他毫不眨眼的杀人不免有些强人所难,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为此落入险境。刺敌膝阻其进退之路,刺敌肩断其飞斧后招,两击之后对手顿失威胁他的能力,如今就算黄辰不杀他,他同样难逃死亡的命运。
黄辰解决敌人的同时其左右同伙亦与敌人短兵相接,激烈的对撞中,双方势均力敌,各自倒下数人。那斧头男躺在地上形同活靶子,当即遭到杀身之祸。
黄辰眼看着斧头男转瞬之间被人乱刀乱剁,一只耳朵脱离身体,脸上也被砍得面目全非,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刀痕,鲜血如泉一般涌出,可以隐约看到外露的骨碴、内脏。
黄辰眉头狠狠拧在一起,只觉得胸腹间翻江倒海,直欲作呕,他急忙移开目光,飞速扫过四周,赵弘毅不见踪影,想来是躲在后面,此时他的表现倒同传言正相符。
赵弘毅怕死,黄辰同样不例外,偏偏退又退不了,惟有不动声色隐入人群,为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秉承着能不出手尽量不出手的原则,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是雷霆一击,无论成功与否马上遁走,绝不恋战。
大鸟船前甲板仅二十余米长,七米余宽,双方数十人堆到上面展开贴身肉搏,两边后续人马源源不断投入进来,不一刻尸体便铺了一层又一层。
王永双手持着四尺倭刀,舞成一片,同伴身死令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三敌,一时间险象环生。继续僵持下去恐性命不保,王永咬牙以左肩生受一刀为代价,斩杀一人,压力稍减,再接再厉击伤一人,而后使尽浑身解数逼退最后一人。不及喘息,又一道璀璨的刀光横空飞来,此刻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王永双臂酸软,难以抵挡,脸上不禁露出绝望之色。
就在如此危急关头,一杆木棍铁枪闪电般斜刺里杀出,对方注意力皆放在王永身上,哪来得及躲避,腹部被一枪点中,破开一个大洞,敌人发出一声惨呼,刀光也跟着散了。
王永死里逃生,喜出望外,立即抡起倭刀荡开敌刀,顺势一抹割开敌人喉管。王永奋起余勇,同救命恩人一道,一左一右,刀斩枪扎,再杀一人,才稍稍腾出说话的工夫。
“多谢兄弟出手,救我一命。”王永抱拳道。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不必客气。”这救命恩人自然就是黄辰。适才他躲在后面看得清楚,此人身量颇高,体格强壮,武艺出众,手中一柄日本战刀舞得虎虎生风,寻常一两人莫能近前。黄辰暗暗拿自己与他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目前非其敌手。黄辰认为孤身游荡战场,势单力薄,终究太过凶险,此人是作为搭档的好人选,见其落单陷入危难,果断出手帮他解围。
“好!”王永大喝一声彩,说道:“我叫王永,敢问兄弟贵姓?”
“我叫黄辰。”
王永好像没听过黄辰的名头,抑或听过,却未把两人联系到一起,面色不改,豪爽地拍胸道:“黄兄弟,日后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王永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王大哥,战场危险重重,生死难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不若我们结伴行动,互相也好有个照应。”黄辰一边提出建议,一边观望左右,随着本方之人陆续杀出船舱,敌人慢慢支撑不住,正一点一点缩向边缘地带,形势发展正变得对己方有利。
“好。黄兄弟,你我兄弟并肩作战,杀他个痛快!”王永暴喝一声,提刀奔向敌人。
“你急着投胎么?好歹休息一会……”黄辰心里大叫,脚步则半刻不停跟上王永。
“狗杂种!吃你爷爷一刀!”王永大步流星的冲到一敌面前,势如烈马,倭刀迎头落下,对手被他惊人的气势慑住,下意识举剑架住,只听“咣当”一声,兵器上传来的巨力震得对手气血翻涌,接着大腿一麻,低头瞧去,一支木棍枪刺入他的大腿,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王永一刀削掉敌人脑袋,回谓黄辰道:“你我兄弟联手,无人能挡。”
黄辰不敢去瞧滴溜溜滚动的血污人头,强笑道:“全赖王大哥勇猛,我只是帮衬,不值一提。”
“黄兄弟何必如此小觑自己。”王永大笑言道,接着杀往下一个敌人。
黄辰随着王永往来游走厮杀,期间不忘留心战场局势,己方经过一轮迅猛的反攻,大班老夺船图谋以惨败告终,大鸟船上的敌人数量大幅锐减,余存之人被分割成一块块散落在甲板各处,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很难再对己方构成威胁。胡二老及其亲信立身于船尾将台,指挥着手下源源不断攻入敌方鸟船,将战火直接烧到对方的头上。
黄辰心里暗道:“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胡二老作为纵横闽海显赫一时的大海盗,如今纵然落魄了也不是寻常小毛贼所能轻辱,此仗说不定能打赢。”
第九章 首战(下)
“杀啊……”
“杀啊……”
胡方海盗在本方防御战中成功击败敌人,兴奋得狂叫不止,头目们当即率领众人由守转攻,一条条赤身裸足、手持利刃的大汉从固定两船的一根根绳索与一杆杆钉枪旁飞快冲过,跳上敌方鸟船展开新的一轮搏杀,喊杀声铺天盖地,声震数里。
“轰隆隆……轰隆隆……”
大班老鸟船上的发熕、大铳狼机和百子炮连连发出咆哮,伴随着阵阵升腾的白色硝烟,碎石、铁子、铅弹齐齐弹出炮口呈扇形如同下雨一般密集,一瞬间就扫倒了十数人。
后面之人见到前方同伙身上密密麻麻布满黑红色窟窿,鲜血淋淋,死状惨不忍睹。尚未断气者更是可怜,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哀嚎不绝,长呼救命,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搭救,身上受了这么多处火器之伤,便是神仙亲至也没用了,他们只能活活疼死。
胡方海盗被眼前同伴的死状惊到,脚下微一踌躇,对面的火炮乘机再次爆发,又有近十人死伤。
“杀!给我杀!杀……”头目们怒喝连连,催促手下不要理会火器只管向前。过往无数经验告诉他们,惟有第一时间冲入敌群形成混战,才能最大程度规避对方火炮的打击。
海腥味、血液味、硝烟味,各种味道充斥着鼻孔间,黄辰小心翼翼踏上沾满粘稠血液的敌船甲板,目光所及处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恍如置身于修罗地狱。
身侧王永言道:“黄兄弟,还愣着作甚?此处可是敌船,抢到的东西,八份充公,二份留给自己。嘿嘿,若是动作慢了,好东西可就全落到别人的手里。”
“八分!这胡二老未免也太黑了!怪不得黄父海上拼杀数载家里还是一穷二白,原来钱财全部进了胡二老的口袋。”黄辰心里愤愤不平道。此刻他手里端着一杆釵枪,之前那把木棍枪在与敌人交战中断为两截,如果不是一旁王永眼疾手快,救援及时,他势必性命不保。黄辰心里暗自庆幸先前未加迟疑救下王永,如今后者果然还他一命,而且不出意外还会继续还。
“黄兄弟,我们走……”王永招呼一声,冲向人群,黄辰紧紧随在其后。王永武艺不凡,加上黄辰从旁策应,与人交手胜算极高,就算遇到硬点子,打不赢亦可全身而退。
初时受制于敌方炮火,胡二老船员趋于劣势,当他们付出一定伤亡代价夺了大班老鸟船上的弗朗机、百子炮等,局面开始有所转变,渐成势均力敌之势。双方于甲板上犬牙交错,亡命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刺目的猩红涂满了船体,战况极为惨烈。
僵持之局并未持续多久,胡二老采用的是一守一攻之策,即紧守本方船面抵御大班老艟船座舰的进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另一边则全力猛攻大班老鸟船。随着胡二老麾下精锐一批批投入鸟船战场,胜利的天平开始不断向着胡方倾斜,大班老手下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船长果断下令弃守甲板,带领余众退入船舱,试图凭借舱内复杂的地形继续顽抗。
为了能够领先其他人一步抢到丰厚战利品,胡方陆续有人不顾凶险跳入舱内,在漆黑的环境下与对手展开贴身肉搏,一时间鲜血四溅,肢首乱飞,每向前一步都会付出惊人的代价。船内狭窄,无回旋余地,拼的就是谁更凶、更狠,更有毅力,大班老一方海盗不堪折磨,率先崩溃,竞相掉头逃往船舱深处。各个舱口、要道相继落入胡方手中,越来越多的人杀进舱来,可以说大局十分已定七八。
直到此时,黄辰才在王永催促下如履薄冰似的钻入船舱,不由他不小心翼翼,他初来古代生活不久,对财富的追求远远低于古人。当然财宝谁都爱,他黄辰亦不例外,前提是要有命花才行,他可不想落个“钱财未见身先死”的结局。
看着满地的尸体、凌乱的房间,以及脸带喜气的同伙,王永连连抱怨下来晚了。
黄辰嘿嘿讪笑,对他的抱怨故作不闻,不慌不忙,龟速前进。
王永黝黑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说道:“黄兄弟快走吧,再晚一些我们就真的什么也得不到了!”
黄辰走到阴暗的拐角处停下脚步,连番试探后,待确认安全才扭头对王永微笑道:“王大哥,谨慎一些没坏处,要知道钱是赚不完的,命可只有一条。”
“黄兄弟……唉!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不经风险哪来的钱财?”
察觉王永脸上越发不耐,黄辰自知自己行径有些过分,选择妥协,加快行进速度。事实证明王永的提议是正确的,当他们来到一些未经“开垦”的地方时常能找出一些碎银子,干瘪的口袋迅速充实起来。
然而黄辰丝毫不见喜悦,一脸的苦色,他们所得收入皆与风险成正比,得到越多风险则越高,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经历几次危机。先是肩膀挨一棍,这且不算什么,最惊险的一次是敌人藏身床底,等他靠近时突然持匕偷袭,亏得他一直保持十二分警惕方才躲过一劫。即使如此腰侧仍旧留下一条三四厘米长的伤口,疼得他连连吸气。
“黄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流点血算什么?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王永身上负伤数处,每一处都比黄辰严重数倍,他却言笑如常,不以为意,端的一条铁打汉子。
黄辰心道:“你连死都不怕,谁敢和你比较?”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分量,口中问道:“王大哥,你得到多少银两?”
王永回道:“没细算,大概七八两。”
黄辰估计自己的收入即使比不上王永也差不了太多,念及八成充公便感到一阵肉疼,忍不住抱怨道:“我们拼死拼活,受伤流血才抢了不到十两,上交八成后能剩几分?”
王永笑着摇头道:“黄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交钱亦非白交,你也知道海上不太平,日后万一咱们有个三长两短,只要寨子不倒家人就无需忧虑生活。”
黄辰暗地里撇撇嘴,黄父战死时胡二老就给家里区区十两的抚恤,仅置办黄父身后事一项即用去大半,剩下的几两银子连给赵弘毅当伴当的礼钱都不够。
王永又道:“况且我等再抢又能抢到多少?真正值钱的东西是这个东西。”王永用力跺了跺脚下船板,继续说道:“此条八丈鸟船少说值四百两,船上铜炮、弗朗机各值数十两不等,合计也有数百两,到时二爷会把它们折算成银子下发两成,每人皆可分到二两左右。”
“原来如此。”这笔意外收入令黄辰稍稍释怀。
两人持续搜索船舱各个角落,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敌人抵抗愈加无力,只有零星的地方还在战斗,当他们基本扫清敌人,上面传来消息,令诸人火速回援。
大班老被夺走一条船,正常的反应该是夹着尾巴赶快逃跑,莫非他不甘失败,不愿退走?黄辰和众人一头雾水的回到上面,发现大班老不仅没走反而发疯似的驱使手下猛攻本方大鸟船,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大班老莫非疯了不成?”黄辰心里暗暗想道。
大班老确实如黄辰所想陷入癫狂,瞥见胡二老船员陆续从鸟船赶回支援,亦无收手之意,手下一名头目开口相劝,被他一刀捅破肚囊,瘫倒地上。大班老挥舞着滴血的腰刀,叫嚣谁敢再劝就如此人。这般亮出强硬态度后,他的手下彻底死心,咬紧牙关,竭力苦战。
敌人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赵弘毅长枪挥刺,击倒两人,无奈敌人前仆后继,络绎不绝,转眼间又有数人欺到近前。赵弘毅手中竹枪一丈六七尺,近战施展多有不便,逼不得已撒手弃了长枪,从地上捡起一把布满缺口的战刀疯舞乱挥,边战边退。
赵弘毅武艺普普通通,遭四下围攻不出片刻身上就挨了好几刀,心中暗暗叫苦。他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适才见到冲击敌船死伤惨重,认为太过惊险,动辄有陨落之危,因此选择留守本方船上,想来大班老一失鸟船必定遁逃,可他万万没料到大班老杀红了眼睛,失了鸟船反倒攻得更猛,原本视为安全之所的大鸟船登时成为大凶之地。
“咣当!”破刀脱手而飞,赵弘毅脸色霎时惨白,眼睁睁看着敌刀从头顶落下。
“呃啊……”一声惨叫乍起,赵弘毅还活着,他的对手倒下了。
危急时刻黄辰和王永双双赶到,合力救下赵弘毅。留王永在前面暂时顶一阵,黄辰一把扯住赵弘毅趁机带他脱离险地,穿过层层人群,安全回到后方。
赵弘毅靠着船舷缓缓坐下,鲜血浸湿衣衫,目光呆滞,模样凄惨。
黄辰一脸担忧的问道:“赵叔,你还好吧?”
“黄辰?”赵弘毅下意识问了一句,听到黄辰出言答应,他心神不由一松昏了过去。
黄辰一怔,以为赵弘毅伤重而死,面上露出悲伤之色,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相识一场。随后才想起用手去探他的鼻孔,感到些许气息,知他还活着,放下心来。
“赵叔身上伤势严重,需要赶快去看医生。”黄辰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脱离战场的理由,他现在半刻也不想留在船上,残酷的厮杀令他倍感压抑。至于为父报仇之事他倒是想,问题是大班老和他众多手下肯答应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吃急了反有被噎死的可能。黄辰当即负起赵弘毅,一头钻入舱内。
第十一章 战后(下)
“大头领到了……”
黄辰随众人站起向门口望去,很快一目老带着几名身着青衫、相貌凶悍的亲信走进院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红袍,从外貌上看大约在五旬上下,青亮的脑门遍布刀疤,左眼眶也有条条疤痕,眼皮凹陷,失了眼珠,仿佛被人生生挖了去,剩下的那只右眼珠在无数道扭曲的血丝拱卫下泛着幽幽黄光,顾盼间好像要吃人似的。
众人有叫“大头领”、有叫“大当家”、有叫“大头脑”、有叫“寨主”,称呼什么的都有,场面显得异常嘈杂,一目老一路行来,含着一抹“狰狞”的微笑,四处颔首。黄辰跟着唤了一声“大头领”凑热闹,但显然他这等角色还不够资格引起一目老的注意。黄辰也没打算让对方注意,据说他喜好男色,家里养着五六个男妇……
一目老对大步迎出的胡二老笑道:“二弟,这一仗打得精彩!大陈山诸人以为我们老了、落魄了,随便哪个狗杂种都敢来向我们吠叫。塞他老母!我们纵横海上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要不是顾忌林七老那小子我早带人灭了大班老!二弟,你没叫我失望,做得好!做得好!”
胡二老皱眉道:“不过我的损伤也不小。”
一目老不以为然道:“人没了我们可以再招,可名声若毁了大陈山还有你我兄弟的立足之地么?”
胡二老点点头,说道:“我打算休息几日,待补齐了人手再出海。”
一目老颔首,两人并肩走进屋子。片刻后王丰武亦到来,行走间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凡和他打招呼的人无论贵贱,不分高低皆一一抱拳致意,令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受到重视,这般姿态、如此气度,在座诸人没有不佩服的。
等到王丰武走后,王永落座后连连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黄辰一旁说道:“王大哥得二爷重视,自身又武艺非凡,日后成就未必低了。”
王永苦笑道:“被二爷相中不假,武艺非凡则有几分水分。嘿嘿!黄兄弟如若见过武爷出手方知什么是真正的武艺非凡。”
“哦?”黄辰对王丰武只闻其名未见其实,总认为传言夸大,不足为信。
“我的深浅你一清二楚,而三五个我绑一块亦非武爷对手。”王永说着轻轻摇头。他平日打熬力气苦练武艺,不可谓不努力,奈何人和人不一样,他头脑、天分、筋骨都算不得上等,就算再辛苦十倍勤练十载亦难望王丰武项背。王永越想越感失落,面色渐渐沉下来,提起酒坛为自己和黄辰面前大碗斟满,举起酒碗邀饮道:“不说这些。黄兄弟,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为敬,你喝多少自便。”言讫,仰头一口干下。
黄辰本想劝王永身上有伤,少饮为妙,发觉他神情落寞倒也不好再张口说什么。他低头瞅了瞅碗中满满的琥珀色黄酒,不下小半斤,他今生不会喝酒,前世倒能喝七八瓶啤酒,酒量是不算低,可也得分跟谁比,和王永相比他肯定大大不如。
那边王永干了整整一碗,黄辰不能不有所表示,免得被对方看清。当下屏气牛饮,黄酒口感不烈反而醇厚绵软,喝到一半时他稍微缓一下,轻打一个酒嗝,旋而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王永口中说着黄辰随意,见后者毫无扭捏痛痛快快喝下一碗,心里觉得极是畅快,又为二人斟满酒,大笑说道:“果然是我王永的好兄弟。来,黄兄弟,我们再干!”
“还干?”黄辰心里发憷。慢慢喝他或许没事,一口一碗的话不出三四回他准趴到桌子底下。连忙说道:“王大哥,酒不是这般喝法,几大碗下肚,面红耳赤,丑态百出,那多没意思。酒要慢慢喝,细细品,循序渐进,如此方能得到酒中真意。”
王永端着酒碗,似笑非笑道:“黄兄弟还懂酒?”不待黄辰回答,接着说道:“你说的那些是文人官老爷们做的事。我等饮酒,别无他求,但求一个痛快!”说罢再度喝下一碗。
黄辰暗暗叫苦,王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容不得半点推辞,他惟有舍命陪君子了。和王永推杯把盏,你来我往,连干两碗,加上先前那碗合计一斤有余,黄辰眼中立时有了几分醉意。瞥着王永又要来斟,黄辰急忙把碗倒扣桌上,求饶道:“王大哥,再喝我就真醉了。今日又是出海又是厮杀,累一整天早已饿得难受,要喝你也得让我先填饱肚子,否则半夜醒来上哪里去找东西吃?”王永听了总算放过他。
诸菜煮好,陆续上桌,黄辰不顾旁人,下筷如风,迅速扫荡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同桌之人还未怎么动筷他倒先吃了七八分饱。王永再来劝酒,黄辰勉强陪他饮下两碗,发觉再喝下去有可能失去意识,乃借尿遁逃脱,摇摇晃晃返家。
这边胡二老为庆祝胜利大摆酒席,大洒银两,那厢大班老却是郁郁而归,好不落魄。大班老平日里桀骜不驯,傲慢自大,除了林七老谁都不放在眼里,众人见他出去两条船回来时只剩一条,且船体枪炮痕迹明显,船员人人带伤,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刚刚经历一场大败,都来看他的笑话。不出片刻满寨尽知大班老在外吃了大亏。
下船登岸,一路行来,受得诸人背后指指点点,大班老狭长的眼角连跳不停,阴冷的目光抹过一道厉色,他这人历来最好脸面,几乎就要忍耐不住,然而想想自己此时的处境只好强憋住心头熊熊怒火。心里暗暗发誓,待日后恢复元气必要他们一一好看。
此水寨规模比一目老、胡二老寨子还大些,可林七老却不在这里,而是居住在岛屿深处的主寨。整个上大陈岛林七老一人独占近半,主寨加上水寨住户无虑数千家,势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大班老带着几名亲信,径直穿过水寨,向主寨行去。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进入主寨,形势依然没有改变,众人都已得知消息,大班老脸色青紫,目不斜视来到林七老住地。
一把刺耳的长笑声传来,随后那笑声主人说道:“阿班老,据说你让人打得甚是凄惨!”
大班老轻轻眯起细长的双目,说话之人五短身材,体格健壮,面貌凶恶,一身的光鲜衣服虽然予人沐猴而冠的感觉,可想也知他寨中地位不低。自打班老拥有舟船很少有人再叫他阿班老,此人触他霉头,犹如抚龙逆鳞、摸虎屁股,偏偏大班老发作不得。此人姓陈,因纵横波涛如履平地,诨号陈蛟精,叫得久了真名反倒被人忘了。他是林七老麾下排名前三的大将,身份地位远在大班老之上。
“区区一点小挫,还不放在我大班老眼中。”大班老重重咬着自家名号。
“哈哈哈!塞他母!是哪个不开眼的欺负到我们头上,用不用我帮你打杀那狗贼子?”陈蛟精口中骂着敌人,语气神态则无半点同仇敌忾,反倒一脸的幸灾乐祸。
大班老冷哼一声,越过陈蛟精进了门去。得人通传禀报,被引入屋子,屋内两人,主位上的林七老年约三十余岁,想想一目老、胡二老,如此年纪便有这番成就,如何不令人吃惊。林七老其貌不扬,不过端坐那里双目开阖间自有一番海上枭雄的气度。
坐在林七老下手边那人面貌甚轻,约二十四五岁,中等身量,儒冠儒袍,原本是一个俊朗不凡、风流倜傥的人儿,可惜一道从额头而下直至鼻翼侧方的鲜红刀疤令他彻底变样,狰狞、阴鸷,又带着一抹疯狂,双眼落在人的身上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住,使人不寒而栗。他名唤作李俊稷,原是台州府黄岩县秀才,不知因何与人结仇,被人剁翻丢入海中,幸得林七老救治方免于难。其人谋略过人,算无遗策,是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人物,林七老之所以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快速崛起,称霸上大陈,多赖此人之力。
林七老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大半,问道:“阿班老,在谁那吃的亏?”
大班老跪在地上,如实回道:“回大首领,是胡二老。您要替我做主,那老杂种打我便是不给您脸面!”
“胡二老?”林七老开口打断大班老的话,渐渐皱起眉头。
李俊稷同样在喝茶,手法轻柔,神情平淡,可给大班老的感觉,却是冷,森冷,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使大班老心里冒出说不出的凉意:“你的事和首领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所冲突,首领暂时不方便出头,你权且先忍忍,事后再说。”
“这……”大班老茫然又无助的看向林七老。
林七老点头说道:“我即将率众攻略浙江沿岸诸府。”大班老是他的心腹大将,未免他感到寒心所以又解释一番:“杀胡二老如杀一条狗,无甚打紧,但下大陈乃是周三老的地盘,如今我正要进攻沿海,不便与周三老冲突。待我日后驾船归来便是统一上下大陈的日子,那胡二老实力低微,不值一提,届时一并杀了为你报仇雪恨。”
林七老已经这般说了,大班老只好暂时忍下仇恨。
等大班老离去,屋子重新变得清静,林七老谓李俊稷道:“李先生,你看我等该从何处着手……”
第十五章 再起风波
一望无痕的茫茫东海,浮着两艘大帆船,劈波斩浪,徐徐向北。前面稍大的双桅大鸟船上,几十条赤臂赤足身着短衣的汉子,围住一名健壮少年吵吵嚷嚷。
“辰哥,我等登船入海,有钱赌博,无钱呆坐,端的无趣,您刻下闲着也是闲着,便再给我们讲上一段。昨日您讲到那郭靖、黄蓉在林中遇上丐帮帮主,北丐洪七公,究竟如何?能否学到盖世绝学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到了晚上,我这心里,始终七上八下,难以入睡。”
“郭靖习了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定可纵横天下。急煞我也!”
“辰哥,我等都这般求您了,您就应了我们吧。”
“就是、就是……”
“辰哥,不然您要怎么着,才肯讲上一段?”
黄辰稳稳坐在舵楼下,微笑看着周围不停哀求的人,神色不为所动。此时已是七月时节,他穿越到此不多不少堪满三十日,期间他至少有一半是在船上度过,固然算不得海上老手,却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菜鸟,用现在的话说,叫茈鸟,反正意思都差不多。除了第一次出海和大班老恶战一场,其余时间风平浪静,再无什么波澜,日子平淡而又乏味。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到寨中仅有的一位说书人讲《大明英烈传》,顾名思义,讲的是大明开国的故事,类似于《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他听得昏昏欲睡,大感无趣。船上无聊时,他玩票似的给众人讲上一段《射雕英雄传》,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很快拥有一大批忠实拥趸。事情有利有弊,每日被众人缠着讲故事,他又不是记忆超人,岂能回忆起全部情节?小说、电视剧,加上一些自编情节,总算勉勉强强应付,只不过金庸大师好好的一部武侠名著,被他糟践的不成样子。
“嚷嚷个鸟甚?走开、走开……”胡寅虎着脸拨开众人,走到黄辰面前,面上带笑道:“辰哥,兄弟们确实闷得紧了,你看……”
黄辰嗯了一声,胡寅身份不同常人,如今以辰哥称呼,他倒不好再拿架子,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洪七公吃人嘴短,答应黄蓉传授郭靖武功,令二人比试过招,判定深浅,不想黄蓉百密一疏,露出了桃花岛绝学落英神剑掌,被洪七公慧眼识破……”
当黄辰讲完故事,两只大船进入大陈渔场水域。前些日,胡二老为夺回麾下被抢走的渔船,在这片海面上以寡敌众击溃大班老,消息传出后,一些渔舟舟主认为胡二老是信义之人,纷纷向他纳银,或五十两、或三十两、或二十两,积少成多,实非一笔小数目。一方面收入大增,另一方面责任亦相应大涨,两船几乎寸步不离渔场,以护卫数目众多的渔船安全。
三日匆匆而过,一切如常,这种平静的日子看似会持续很久,可转瞬间就被无情打破。胡二老从一艘渔船那里得知,西北数十里外另一艘受他们保护的渔船为争夺渔利,和其他渔船打起来了,双方皆打出真火,动用火炮互相轰击,战况之激烈不下于海盗之间的大战。
胡二老半句废话也无,下令手下准备开战。
那通风报信的舟主小心翼翼窥着胡二老,再次提醒道:“二爷,对方可是托在刘大胜名下。”
“刘大胜?何处冒出来的小辈?没听说过。”胡二老脸色平淡,语气平淡,提到刘大胜,仿佛在说阿猫阿狗。他自然不可能不知晓刘大胜,后者是温州老,近期大陈山新崛起的海盗,由于其人胆大心黑,窜起极快,麾下拥有大小船只八九条,实力远在胡二老之上。
舟主算是看出来了,胡二老态度坚决,执意要打这一仗,他认为胡二老过于托大,那刘大胜岂是好惹的角色?心中反而很踏实。他们找上胡二老,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谁不愿头上有位无论何事都肯为他们做主的人?遇事瞻前顾后,不肯出头,他们还花钱作甚?
胡二老两艘大船帆鼓橹摇,飞快赶往事发地,等抵达现场时,双方皆已打得筋疲力尽,胡方渔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而敌方则士气狂泻,面如死灰,哪还敢继续逗留,第一时间退出战局,试图向西逃窜。
胡二老怎能容煮熟的鸭子飞走,以双桅大鸟船直冲渔船,以另外一只双桅鸟船绕到另一侧,堵住渔船的退路。敌方渔船刚刚大战一场,帆篷被炮弹打得四面漏风,一时难以提速,被胡二老两面夹击,左冲右突,徒劳挣扎一番,眼见闯不出去,只好落帆投降。
黄辰跟着胡二老等人身后,踏上沾满血污的渔船甲板,左右观望,兴致勃勃,此船长约六丈五尺,阔一丈七尺,估计造价在二百两以上,按照两成的红利分配,他差不多可以拿到两三钱银子。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一仗不打即有收入,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胡二老所想与他不同,渔船损坏不算严重,简单修补一番,便能为其所用,增强实力。
正当胡二老准备回航之际,一名小头目快步来到他的身侧,面色凝重道:“二爷,桅上望斗来报,西北海面发现不明大型船只,不出意外,是那刘大胜来了……”
胡二老面色顿时阴冷下来,心道:“好个刘大胜,来得好快!难道他是故意设下圈套引我到此,想把我灭了?”开口问道:“对方来了几条船?”
小头目回道:“五条船……”
“五条船……”胡二老双眉狠狠拧在一起。所幸王丰武就在附近,这也是他不怕和刘大胜开战的原因。适才来时他已派人前去通知,想必用不了太久王丰武便会赶来。后者重要之处不在于麾下拥有两条船,而在于其勇猛无敌,善战无前。
胡二老原本的计划是先和王丰武会合,届时再同刘大胜开战,就算无法取胜亦可全身而退。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刘大胜火速杀到,明显不合常理,令他处境十分被动。
暂时不能指望新获渔船参与战斗,胡二老派遣不到十个人,驱使俘虏驾渔船先行返寨。此仗凶险程度或许不下前次和大班老之战,那时他孤船追敌,没有余力送走胡寅,这回则不同,他打算让胡寅随渔船返回,后者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坚持要参战,并炫耀上次射杀五人的光辉经历。胡二老说服不了他,也没那个时间再说,叮嘱他莫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两艘渔船摇橹飞快驶向南方,脱离是非之地。
“又要开战了!又是一场以少打多的恶战!是胡二老的运气太差,还是我的运气太差?或者兼而有之?”黄辰收回投到渔船上的视线,遥望远方几个小小黑点。他刚刚还在为不用动手就成功逼降渔船而心喜,岂料才劫了人家的船,眨眼的工夫人家舰队便杀过来了!
胡二老看清了敌人,刘大胜舰队由一条十丈余福船、一条七丈余鸟船、一条六丈余苍船,两条四丈八桨船组成,实力极为雄厚,硬碰硬和送死无异,胡二老当即带领两艘帆船,逃向东方。
刘大胜自率福船座舰,两艘八桨船在后紧追不舍,以鸟船、苍船两艘快船编为一队,斜插东南,截其去路,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一点一点向中心挤压。
胡二老察觉到对方的部署,果断调转方向,犹如飞鸟折向一般在蔚蓝的海上划出一道优美绚丽的弧线,疾速向东南狂飙突进,不负鸟船“航行水上,有如飞鸟”之名。
刘大胜杀胡二老之心甚坚,舰队在后面和侧方紧紧咬住胡二老不放,不断缩短着差距。
胡二老惯海数十载,经验丰富,情知不做出改变,定会被对方追上,先是转向东方,行进一段突然出人意料的笔直向北,从刘大胜主船队和分船队中间穿过,双方距离甚至一度不满百步。胡二老果断下令戗侧铜发熕开炮,轰击敌方八桨船,雷霆般的轰鸣声,碎铅子脱离炮膛,不仅扫倒船上数人,更将八浆帆船的布帆打得破烂不堪。
八桨船,顾名思义,两边各八支或十支桨,是一艘划船,载员十六到二十人之间。有趣的是,它上面立有一桅,上挂布帆,又曰软帆,和大明其余船型篷制硬帆截然不同。有风张帆,无风划桨,从放哨、巡逻,到接舷战,用途甚广,在大明兵、寇间普及程度几乎不下于鸟船型船只。
刘大胜见到己方不仅未能如愿围住胡二老,反而被对方炮击,鼻子都差点气歪了,此事传扬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大陈山?胡二老今日必须死!刘大胜一通疯狂的咆哮,从上到下,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众皆知耻而后勇,猛然加大了围剿力度。
胡二老使尽浑身解数,不断与之周旋,终因寡不敌众,被刘大胜五条大船团团包围。与此同时,王丰武率领麾下两艘帆桨船总算赶在双方开战前抵达战场外围。
第十八章 激战(下)
火焰肆虐,黑烟冲天,鸟船缓缓倾斜,沉入海里。这艘船曾是大班老副舰,转属胡二老尚不过二十余日便遭到了沉没的命运。胡二老心腹爱将陈五亦死于船上,他在临死前拉上敌方一艘六丈苍船陪葬,加之先前犁沉一条四丈八桨船,战果可谓无比辉煌,直接改变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并且给敌方士气造成难以挽回的沉重打击。
胡二老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他原有周豹、陈五两员大将,乃是他的左膀右臂,前者一个月前死于大班老偷袭,后者如今亦亡,短短时间内两臂尽折,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胡二老心有多痛,对刘大胜就有多恨,不杀此獠,他心不能安,今天两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个海面。抱着如此极端的想法,胡二老不再留守后方,带着十数名亲信亲上战场,率领全船人马全线猛攻。
黄辰和陈五地位相差悬殊,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话也没说过一句,陈五是死是活,说心里话他完全不在意。胡寅则不同,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脸上再无半点轻松,神色狰狞,咬牙切齿,扬枪瞬间击毙一敌,之后提着空枪加入大举反攻的人潮。
黄辰和其他几名随从寸步不离胡寅左右,所幸后者虽然怒不可遏,但并未丧失理智冲到最前面与敌人肉搏,而是杂在人群之中,寻机开枪射杀敌人。
望着前方舍生忘死,疯狂厮杀的人们,后面的黄辰不禁感叹大树底下好乘凉,若非跟着胡寅,他肯定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知何时就将丢掉性命。
经过一轮短促而又惨烈的交锋,敌人或是逃离大鸟船,或是倒在甲板上,而今立于舱面之人皆为胡方海盗,这是开战以来他们首次将本方船上的敌人全部驱逐。胡二老如果仅仅满足于此,何必亲自上阵拼命,当即马不停蹄率领众人,一鼓作气杀上敌方福船座舰。
王丰武本就在交战中占据上风,胡方一经到来,刘方海盗立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黄辰紧随胡寅之后登上敌舟,举目四望,此福船长宽与大鸟船相仿,都是十丈长短,然而论及外观形象,福船更显威武不凡。
福船并非单指一种船型,广义上来说福建造出的船都算福船,狭义来说,福船分为五种型号,一二号曰福船,三号曰哨船、四号曰冬船、五号曰鸟船、六号曰快船。鸟船同属福船行列,但它原本是轻型舟船,纵然后来被人为的增大,依旧保留着轻舟简便的特征。而福船高昂的船身、高耸的船首、高大的尾楼,带着明显的重型船风格。
“此艘大福船,保守估计也值上千两……”这么一想,黄辰再看,它哪里还是船,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
黄辰注意力逐渐由船移到王丰武身上,关于后者种种传闻,他一直半信半疑,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亲眼看到王丰武出手,黄辰心中只剩下一个服字。难怪以王永的武艺,都对王丰武佩服得五体投体,两者比较起来,确实不在一个等级。
王丰武并没有傻乎乎的单骑冲阵,即使霸王复生八成亦会饮恨当场,和找死无甚区别。王丰武选择的方式是与五六名同样有着不错武艺的亲随协同作战,亲随们虽也杀敌,不过他们的头等任务是同王丰武共进退,护卫他的后背及左右两侧不受敌人威胁。如此一来,王丰武便可以毫无顾忌的释放出全部实力,专心对付正面之敌,左鞭右剑,挡者披靡,无人可敌。
而且,王丰武从不在一处久留,始终采取游斗作战,频频以强悍的实力强行撕开敌人防线薄弱处,这样做既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从而遭到敌人围攻,又能最大程度发挥他高人一等的武艺,为己方创造有利条件,可谓一举两得。
简而言之,王丰武很可怕,一个人就可以够大幅增强整个团队的实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方海盗被逼得退出前甲板,猬集船尾。刘大胜身边环卫重重,可他还是感到极度不安。他初到大陈山时,听说附近海面有个叫王丰武的人,武艺不凡,勇猛无双,他对此不屑一顾,真若像形容的那般厉害,何必委曲求全,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认为对方多半是自吹自擂、浪得虚名之辈。今日,他终于尝到了王丰武的厉害,比起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船上善战者不下百人,却找不到一个能在他手下走三招的人。
王丰武鞭起剑落,往来冲杀,不住叱喝挑衅,点名道姓呼刘大胜出来单挑,素以强狠自诩的刘大胜连站出来回应的勇气都没有,甘愿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然而躲到现在,已是极限,他目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拼死一战,要么弃船逃跑。
刘大胜心中反复权衡,最终咬牙放弃了这艘来之不易的福船大舰,船再珍贵也是死物,哪比得上性命重要。刘大胜留下众人为他拖延时间,只带几名心腹顺着绳索下船,乘小舟逃到不远处的鸟船上,而后立刻张帆远遁。至于另一艘八桨船及几只小脚船,只能自求多福了,能逃出来当然最好,逃不出来便是天意,强求不得。
刘大胜一逃,福船上的海盗纷纷跪地投降,八桨船亦落下布帆,小脚船们更是别无选择,他们若是敢逃,或许行不出几里就会被一个浪花拍得船毁人亡。
至此,大战落下帷幕。刘大胜五条大船气势汹汹而来,视胡二老为嘴边肥肉,最后却落得两艘大船沉没,包括座舰在内的两艘大船投降,仅一条鸟船丧家之犬一般逃离战场。此战刘大胜损失之大,已不能简单用伤筋动骨来形容,不出意外状况,刘大胜必将退出大陈山海域,若他执意不肯走,最后就算不被胡二老杀死,也会被其他海盗兼并。
“好船、好船……哈哈!真是好船!”王丰武就像抚摸心爱女人一样抚摸着福船前桅,它上面有着明显被火焚烧的痕迹,显得脆弱不堪使用。王丰武浑不在意,桅杆坏了算什么,修好就行了,需知这可是一艘大福船,一艘比一目老、胡二老座舰还要威风的大福船。
胡二老站在王丰武身侧,用手拍了拍桅杆,点头附和道:“这确实是一条好船。若非主桅受损,刘大胜那狗杂种绝不会如此轻易放弃它。”
王丰武侧过头,朗声笑道:“他不放弃,现在多半已是一个死人了。我本欲手刃那厮,岂料他平日装得如何如何强狠,我还以为他有几分骨气、胆略,没想到居然如此不济,任我百般喝骂侮辱,都缩着脑袋不肯露面。”
胡二老微笑道:“敢应战武兄弟的人,怕整个上下大陈也找不出几个来。”
王丰武见胡二老明笑而暗忧,肃容抱拳道:“胡二哥此战打得艰苦,损失不小,全怪兄弟来晚了。”
胡二老闻言老脸一苦,他的损失岂止是不小,折一员大将,沉一条大船,死伤几十号人。他近期可能还要再去一趟集市,只是这次招募人手恐怕会遇到一些麻烦,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近来连番大战,伤亡甚巨,定会引起牙行中间人的强烈不满。中间人固然爱财,却没有爱到送人去死的地步,那会坏了他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名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损失再大,亦责怪不到王丰武头上,胡二老摇摇头道:“和武兄弟无关。刘大胜人船远胜于我,要不是武兄弟及时赶到,我船上百余兄弟,无一能活。”
王丰武略微沉吟一声,说道:“胡二哥沉了一条船,不若我把那条八桨船让给你?”王丰武不仅俘获了大福船座舰,又逼降另一艘八桨船。换句话说,王丰武作为应援者占尽所有便宜,而身为主角的胡二老反倒损兵折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这不合规矩。”胡二老一口拒绝,他平日最爱脸面,岂愿接受王丰武的施舍。
“……”王丰武陷入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胡二老同样没了开口的兴致,心事重重地返回大鸟船。
黄辰脸色比胡二老还要阴沉,福船、八桨船全归了王丰武,后者即便下发一些红利作为补偿,分到他手里能有多少?一两?二两?他出生入死,与敌搏杀,可不是就为这点钱。寄存王永那里的火绳枪使他稍稍释怀,希望它还能使用,不负自己拼命一场。
黄辰下到船舱,前去看望王永,后者身体极为虚弱,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黄辰知他生命无忧,放下心来,取出火绳枪拿给胡寅,叫他帮忙看看是否完好。
胡寅接过枪匆匆翻看几眼,便点头道:“没伤到内中机关,尚可施用。”不等黄辰松一口气,胡寅又补充道:“可惜铳身损坏太严重,年头也有一些了,只能使个一年半载,卖不上好价钱。”
只要枪能用黄辰就满足了,对于寿命问题他并不在意,说道:“我没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己用。”
“你懂放铳?”胡寅停下动作,一脸讶然。
黄辰摇摇头道:“不懂,正想学呢。”
胡寅心中大觉惊奇,黄辰武艺在同龄人中绝对算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他该好生磨练武艺才对,偏生要学打铳,这不是不务正业么。口中说道:“你既然想学放铳,等回寨后,抽个时间我教你。”
黄辰急忙称谢,胡寅年纪轻轻,枪术了得,堪称天才,由他教自己再好不过。
第二十章 厚礼
夕阳半隐半现于西北高山,王丰武离船登岸,听闻母亲被毒蛇咬伤,他顿时懵在当场,好似被晴天霹雳劈中,当即撇下众人飞一般奔回家中,撞进门去。见他满头大汗,惊惶不安,此时王母才隐隐感到后怕,她今日差一点就见不到儿子了,眼睛一热,流下泪来。
王丰武雄壮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地,连连叩首,用力甚猛,额头都磕得青紫,口中说道:“儿子不孝!累母亲险些丧命蛇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边说边落下虎泪。
王母扶起王丰武,母子二人抱头哭泣。半晌止了哽咽,王母娓娓说起事情经过,最后谓王丰武道:“大武,黄辰那后生舍命才救了为母,你万万不得怠慢,要好生报答他。”
王丰武郑重点头道:“阿母您只管放心,儿子绝不会亏待他,待会我便封二十两白银,亲自上门道谢。”
“二十两?”王母闻言为之色变,一把甩开王丰武的手,边哭边斥道:“好你个不孝子!你父早亡,老身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到头来在你眼中,你母亲性命还不值一艘小舟的价钱!滚!给我滚!老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王丰武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心道母亲对钱财最是吝啬,今日怎么转性了。不得已又跪下来,一脸惶恐道:“阿母息怒、息怒,儿子的钱就是您的钱,您说送多少就送多少。”
王母哭意稍止,言道:“非五十两不可。”
王丰武一口答应,说道:“只要能令阿母消气,莫说五十两,五百两也成。”他拿出五十两不难,却也绝谈不上轻松,他手下原本便养着近百号兄弟,前些日连夺两船,又新募百人,几百张嘴等着他吃饭,身上压力不可谓不大,每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
王母冷哼一声道:“不要你五百两,只要五十两。”
王丰武面上浮出苦笑,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定要与自己怄气几日才会慢慢消火,说道:“阿母今日受了惊吓,早些歇息,儿子这便去取银子登门感谢。”
“嗯……”
王丰武扶着王母躺下,踏出卧室,面色霎时阴沉下来,几名亲信皆坐在前堂等待消息,王丰武和他们简单说几句,驱散众人,随后他再按耐不住心头怒火,劈手一记耳光,将妻子扇倒地上,破口大骂道:“贱人!为何又让母亲大人独自入山?万一她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么?”
王丰武力气何等之大,一掌下去,其妻被打得鼻孔窜血,脸颊红肿,神情恍惚,半天方才委屈的哭泣道:“母亲外出,莫说阻拦,便是想要跟随左右都不许,我有什么办法?”
王丰武心知妻子所言属实,心头邪火散去太半,叹气道:“行了,别哭了,我也是怕母亲大人出事,才失了分寸对你出手。你去煮些人参,为母亲大人压惊补气,我出去一趟。”说完,王丰武大步回到卧房,从沉重的大木箱中拿出五十两纹银装入木盒,提着出门。一路打听,王丰武来到黄家门前,和外间看书的黄辰撞个正着。
黄辰轻轻合上《练兵实纪》,起身面带微笑道:“武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丰武不动声色扫一眼黄辰手中的书,心中微微吃惊,朗声笑道:“莫提爷字,我虚长几岁,黄兄弟如不嫌弃,叫我一声王大哥或武大哥即可。”旋而又道:“黄兄弟,不瞒你说,接到母亲大人被毒蛇咬伤的消息,兄弟我当真是骇得六神无主,母亲若发生什么意外,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黄兄弟大恩大德,我王丰武铭刻于心,永世不忘!”
“……”黄辰心下感叹,王丰武果然如村寨中传闻那般侍母至孝。一边引领着王丰武入门,黄辰一边说道:“家室简陋,不足接待贵客,武大哥勿怪。”
王丰武微笑说道:“有甚见怪。我初来山寨时一样住在此等屋子。”
来到东屋,王丰武面对张氏行晚辈礼,言辞谦谨,给足了黄辰脸面。两人互相推让一番后落座,王丰武将手中木盒推至黄辰面前,说道:“一点小小心意,黄兄弟请收下,莫要推辞。”
黄辰打开木盒,惊诧不已,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十枚银元宝,每枚价五两,总计五十两整。黄辰早就知道以王丰武为人,出手绝不会小气,但五十两也太多了,远远超过他的预计。张氏和哑妹在旁亦瞧个真切,彼此交换眼神,暗暗咋舌。
黄辰摇了摇头道:“不行。太多了,这笔钱我不能收。”
“和你做的事相比,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王丰武抬手止住黄辰言语,继续说道:“黄兄弟,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在后面,区区小钱不会断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黄辰欲言又止,像是猛然想到什么,心里多番思量,终是忍不住说道:“武大哥麾下那条八桨船有些残破,为何撇在口澳,不去修理?”
王丰武顿时一愣,哪还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似笑非笑道:“黄兄弟对那船有兴趣?”
黄辰没有否认,干脆地点头称是。五十两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以做许多的事情,可他终究是在别人的船上,受人驱使,出生入死,说不定哪天就将丢掉性命。如果他能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即使只是一艘小船,自己的命运也将由自己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人。
王丰武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男子汉大丈夫,想要就是想要,明明白白说出来,他最烦口是心非之辈。想了想,点头道:“行。既然黄兄弟有意,从今往后它便属于黄兄弟。”二人谈到的八桨船正是前几日俘获的刘大胜船只,王丰武当日便提出送给胡二老作为补偿,无奈后者为人爱惜脸面,坚持不肯收受,王丰武本还打算过些日子再找机会劝说。黄辰隶属于胡二老,把船送给他和送给胡二老无甚区别,此举称得上两全其美。
黄辰没想到王丰武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大喜之下,站起拜谢道:“多谢武大哥成全。”
王丰武摆摆手道:“一条全新四丈八桨船亦不值五十两银子……”
黄辰摇摇头,四丈八桨船的确不值五十两,在四十七八两间,不过他就算拿着钱费尽周折寻到卖家,也不可能马上得到船,非要等个一年半载不可。一年半载……鬼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
王丰武又道:“我那艘船下水颇久,兼且船身破损,多说值三十七八两,这样,我再补黄兄弟十五两银子。”
黄辰岂会得寸进尺,苦笑拒绝道:“我得到船已是万幸中的万幸,钱就免了。”
王丰武不容置疑的拿出三枚五两银锭,说道:“修船、招人、置器,何处不需用钱?黄兄弟你家底有限,就别再推辞了。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日后发达了再还我便是。”
王丰武把话说到这份上,黄辰惟有收下银子,沉声道:“武大哥,大恩不言谢。”
王丰武大声笑道:“这同样是我想说的话,黄兄弟,大恩不言谢。”
王丰武又坐片刻,起身告辞,言称明日中午在家设宴,邀请他一家前往,黄辰点头应承下来,把他送到外面,目视其远去方回转屋子。
张氏坐在床上,神情恍惚道:“我们有自家的船了?就像做梦一样……”
万里长征总算迈出了第一步,黄辰内心大感振奋,说道:“阿妈,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和哑妹过上好日子。”
张氏忽然想起伤心事,哽咽道:“我们家若是早些有船,你阿爸或许就不会死了。”
“……”黄辰默然。
翌日黄辰携带张氏、哑妹去王家赴宴,正好前一段时间他为张氏买的绸衣派上了用场,哑妹亦有新衣裳,惟独黄辰自己没有,只穿了一身陈旧但却十分干净的青布衫。
王母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感谢,亲自领着一家老少站在门口迎接,黄辰到后连称折杀晚辈,王母含笑牵起他的手,询长问短,和蔼可亲。一旁王丰武大觉惊奇,说句不孝的话,母亲是出了名的怪脾气,不好接近,除了对待他和孙儿、孙女稍有区别,其余人皆是不假颜色,连妻子都时常遭到她恶语相向,黄辰能够得她另眼看待,这缘分实属难得。
两家人并肩进门,依次入席,黄辰和王丰武分别坐于王母左右,王丰武酒量颇大,席间频频敬酒,黄辰不好推脱,硬起头皮,酒到杯干,此举立刻博得王丰武阵阵喝彩。
喝到半醉半醒间,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王丰武勾其肩膀直言道:“黄兄弟,你有志气,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无志。可你太年轻了,今年才满十六,哥哥怕你不能服众。”
黄辰剑眉蹙起,面色严峻,年龄确实是他的致命缺点,海上搏涛击浪之人,大多桀骜不驯,岂会心甘情愿听命于一个毛头小子。不过从得到八桨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各种各样困难的准备,无论波澜多大,他终能平复,这是他灵魂带给他的骄傲。
王丰武提起酒坛为二人碗中斟满,继续说道:“所谓万事开头难,黄兄弟,我暂借你两名熟悉海事的宿鸟,为你压场,以防不轨,另外再拨给你八个新募之人。”
“武大哥……”黄辰听得怔住。这份礼太重了,八桨船可载十六到二十人,王丰武一出手就是十人,等于为他搭好架子,他连集市都不用去,只需于寨内招募一些少年便可出海。黄辰毫不担心王丰武反客为主,首先他不是那种人,其次黄辰仍属胡二老旗下,平日随其行动,可说是变相增加了后者的实力,胡二老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故。
王丰武端碗笑道:“感谢话我不愿听,你有心意,就把酒干了。”
“王大哥,我先干为敬。”黄辰双手郑重举起碗,随即咕嘟咕嘟饮下。
“爽快!”王丰武大笑,也是仰头喝干。
心头去了一件大事,黄辰欢喜不已,来者不拒,同王丰武左一碗、右一碗喝得痛快,最终醉得不省人事,伏桌打鼾。王丰武尚有几分清醒,差人将他搀扶回家。
第二十一章 收人
村寨巴掌大的地方,东西南北一眼可望,有什么消息简直比海风传得还要快,到了午后,人人皆知王丰武为感谢黄辰救母之恩,赠给他一条八桨船。霎时间,村寨到处弥漫着一股酸味。黄辰是谁?乌龟王八是也。既没父亲,又是茈鸟,随时随地都会死在海上,他怎么就撞上这等好事?无数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悔恨自己昨日为何不在山中游逛。
“武爷太慷慨了!随便给个三五两银子打发了便是,何必给船?咱们寨子一共才八条船……”
“唉!武爷难道不晓得,送黄辰船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
“就是、就是……黄辰小儿何德何能驾驭舟船?早晚被人杀死夺了去……”
“哼!等着吧,后面有好戏看喽……”
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其中无一好话,全是恶言。
不怪村民嫉妒得直欲发狂,无数男儿冒险出海,大半都死在了外面,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多数依旧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们做梦都想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甚至有些人连想都不敢想。黄辰一个毛头小子,如此轻易便得到了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叫众人心理岂能平衡?
作为当事人,黄辰因为喝得大醉,躺于自家床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众人所想所言,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日渐西斜,黄辰从睡梦中悠悠醒来,颇觉口渴难耐,下床喝一杯水润润嗓子,坐在椅子上苦想半天,却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醉得太厉害了……”黄辰揉着头苦笑道。起身走出屋子,正要进入东室看看阿妈,被从外面赶回的哑妹截住,一见她做着睡觉动作,黄辰立时明了,张氏近来遭遇大变睡眠质量奇差,难得睡上一会,不好前去打扰她。
黄辰和哑妹一同出门,发觉邻人不时对他指指点点,或嫉妒、或羡慕。想必是消息传来了,黄辰不以为意,来到老地方,瞧着地上密密麻麻的字,笑着打趣哑妹:“这么勤奋,都快赶上灭绝师太了。”
哑妹纯净如小鹿儿般的眸子冒出迷茫,黄辰时常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黄辰哈哈大笑,他就喜欢看哑妹迷迷糊糊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今日又是赴宴,又是酣睡,还未教她新字,黄辰捡来一根树枝,补上今天的课程。哑妹学习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两只粉红色的小耳朵高高竖起,唯恐听漏什么,直令黄辰心中大叹孺子可教。等哑妹开始一笔一划的书写,黄辰准备外出一趟,把自己的好消息同赵弘毅、王永等人分享,行出不远,一个身高不满五尺,黑瘦如同猴子的少年迎面向他走来。
“张刑……”黄辰一口叫出黑矮少年的名字,两人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对方瘦小身体里藏着凶悍性格,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黄大哥。”张刑抱拳招呼道。
“找我有事?”黄辰明知故问道。张刑的目的并不难猜,他父亲和黄父一道战死海上,家中失去了生活来源,张刑亦需出来做活养家,可他身形瘦小,不比黄辰高大健壮,而且嘴拙不会说话,又凑不齐五两银子礼钱,是以没人愿意收他当伴当。
张刑不善言辞,闷声道:“听说黄大哥新得一条船,特来道喜。”
黄辰淡笑道:“恐怕不单单是为道喜而来吧。”
张刑情知瞒不住对方,只好如实说道:“黄大哥船上缺人手么,我想应募。”
黄辰默然,张刑身量矮,身板也弱,骨子里那股狠劲稍稍弥补了他身体的不足,使他与同龄人对战不落下风。但这已是他的极限,莫说厮杀经验丰富的海盗,一个普通成年健壮男子都可以轻易将他放倒,把他带上船,一旦同其他海盗发生冲突,他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见他沉默不言,张刑顿时焦急起来,黄辰是他最后的希望,若再遭拒绝,他就真的没办法了。咬牙说道:“黄大哥,你带上我,我绝对会有用处,为你挡刀垫背也成。”
黄辰暗叹,说实话他对张刑颇为欣赏,不想看到他横死海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张刑毫不犹豫道:“生死有命,我便是死在海上,也不会怨恨黄大哥,只会心存感激。”
黄辰不由动容,话至于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微微颔首道:“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我答应你。”
“多谢黄大哥、多谢黄大哥……”张刑喜出望外,一再抱拳鞠躬。
黄辰摇摇头,哪有推人入火坑还接受道谢的。
两人约定明日早间在黄家会合,张刑脚步轻快的离开,他要尽快将好事告诉家人。黄辰则继续前进,跨越大半个村子来到赵家。
赵弘毅经过一个月修养,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不过若想恢复如初,尚需三五十日。黄辰像平时那样叫他赵叔,赵弘毅急忙抬手阻止,黄辰今非昔比,身为船主已是升为“爷”级人物,据说王丰武都和他平辈论交,他如何还敢以长辈自居,让黄辰改口唤他为兄,反正两人年龄仅相差八岁,称兄弟正合适。黄辰洒然一笑,不拘这些小节,改呼赵大哥。
迎黄辰进屋,两人入了座,沏上茶,赵弘毅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前一刻黄辰还是他的伴当,下一刻却成了高高在上的一舟之主,地位可谓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更不会忘记,黄辰月余前只是一名刚刚失去父亲,什么都不懂,又不得不外出舍命打拼的少年,人生际遇,离奇若此。再念及自己的处境,赵弘毅心头凄苦,闷闷不乐。
黄辰能够理解赵弘毅和其他人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便闯出一番局面,无关能力,只在运气。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黄辰含笑说道:“赵大哥,等你身体痊愈了,过来帮我吧。你知道我的根底,出海尚短,经验浅薄,驾船搏浪有些难为我,身边必须得有一个宿鸟帮衬扶持才行。这个人如果是赵大哥那就最好了,别人说实话我不放心。”
赵弘毅神色一怔,假作饮茶,低头思量。
黄辰也不催他,优哉游哉喝着茶。王永乃是胡二老亲信,他拉拢不来,赵弘毅则不同,后者在胡二老船上人缘奇差,不受重视,属于可有可无的人物,只要他本人同意,黄辰有八九分把握将他拉过来。赵弘毅不善武斗,畏敌怯战,这是他的缺点,可他同样有诸多优点,如知识广博,熟悉海事,更难得的是他出身将门,颇习兵书。黄辰曾经为试探他的虚实,屡屡将话题引到历史、时势、兵事上,看得出赵弘毅有些自己的独到见解。黄辰判断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能力,但肯定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寻常海盗强出千百倍。
“行。以后我就跟着黄兄弟干。”赵弘毅并未想太久,痛快地点头同意了。胡二老船虽大,他处于最底层,黄辰船虽小,他却是黄辰副手,二者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黄辰举起茶杯,笑道:“来,我们权且以茶代酒,喝下这杯茶,从此以后,咱们相互扶持,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干!”
待与赵弘毅喝下入伙茶,黄辰粲然笑道:“我年纪虽小,志向却高,绝不会满足于区区八桨小船,到了明年,必会再添他一两条大船,届时分人掌船,赵大哥将是第一人选。”
赵弘毅明知此事不着边际,当不得真,仍然感到心头火热,气血翻翻,至少黄辰为他画出一张秀色可餐的大饼,这是胡二老不能给、也不屑于给他的。
将赵弘毅面上种种细微变化收入眼底,黄辰欣然而笑,又坐片刻,起身离开。随后又去往王家,王永对黄辰同样感慨良多,拿出家中藏酒欲与他一醉方休。黄辰上午喝得太猛,直到现在头还在隐隐作痛,岂敢答应,无奈王永一再坚持,他只好又陪他喝几碗。
带上几分醉意,黄辰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返家,于家门附近意外碰上杨东及其手下诸少年。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偶遇,倒像是在专门等他。黄辰以前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如今更不会在意了。另外有一事值得一说,杨东的父亲死于同刘大胜之战,他也变成了没阿爸的孤魂野鬼,再不复往日威风。黄辰径直走过去,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们找我有事?”
“……”杨东狭长眼角跳了跳,抿嘴不言。素来只有他欺负人,他何时被人欺负过,自被黄辰一拳击倒,颜面尽失,杨东常常寻思报复,但后面事情变化太快,黄辰先是上了胡二老大鸟船,更在海盗间残酷厮杀中活下来,见过血,杀过人,他们便是一起上恐怕都打不过黄辰了。不过他不愿就此放弃仇恨,每日不再游逛滋事,勤练武艺,以期有一天亲手报仇雪恨。然而父亲意外战死,杨东顿失依靠,生活重担一下子压到他的肩上。
杨东不说话,其他少年不敢开口,黄辰心中不耐,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爷目前一身的大事,时间宝贵,没工夫和你们磨蹭。”
杨东额出虚汗,口中干巴巴道:“黄、黄兄弟,我等昔日多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们是狗眼看人低,希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同一村寨的份上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黄辰冷哼道:“就为这点破事?你不说爷都忘了。行了,你们回去吧。”抬腿欲走,杨东赶忙又道:“黄、黄兄弟,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一是为求得黄兄弟原谅,二是想给黄兄弟打个下手。”
黄辰扭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东,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气急反笑道:“你们想上我的船?”看到杨东点头称是,黄辰似笑非笑道:“你老子虽然死了,人脉犹在,你会找不着活计?别人那不去偏到我船上来,着实叫人怀疑,莫非心里合计着夺船害我的勾当?”
杨东登时面如土色,汗流浃背。
“瞧瞧,被我说中了?和我玩心眼,你们再回去修炼八百年吧。”黄辰冷笑着迈起步子便走,不意杨东扑通一声跪下,其他少年面面相觑,踌躇着一一跪倒。杨东抱拳说道:“我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确实起过歹念,但也知道自己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转眼就熄了。此番前来投靠完全是出于真心实意,我要是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黄辰失笑道:“你以为随便发发毒誓我就会收下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
杨东长叹一声,说道:“俗话说人走茶凉,一点不假,我爹一去,众人纷纷转了脸色,加上我往日颇为不堪,只有那些受过我爹恩情的手下愿意收我,他们在船上身份不高,我跟了他们十有八九会死掉。”
黄辰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想法,问道:“你就不怕上了我的船,被我故意害死?”
杨东老老实实道:“来的时候有些担心,待发现黄兄弟胸襟广阔,气量不凡,毫不怨恨我们,便不担心了。”
黄辰下意识搓了搓手指,他倒有几分心机,摇头说道:“多说无益,你们走吧。”
杨东暗暗着急,连珠说道:“我身量和成人相仿,通些拳脚,亦精枪棒,还有、还有会打放鸟铳……”
黄辰心头一动,说道:“你懂打枪?莫要诓骗我,如实回答。”
“懂、懂……”杨东连连点头。
黄辰问道:“这么说你有鸟铳了?”
“我没有,他有。”杨东指着身旁一个大眼少年道。
“你们两个明早到我家来。”黄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收下他俩。他不比其他船主,底子薄,两人皆会打枪,还有一杆火绳枪,能够有效增强自己船上的实力,此事总体来说利大于弊。至于杨东是否存了别的心思,黄辰满不在乎,上了他的船生死便操于他之手,杨东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倒也罢了,敢耍花样,黄辰不介意施展霹雳手段,杀鸡儆猴。
第二十三章 筹备
“这就是我的船……”黄辰站在岸边,看着对面一只长四丈三尺,阔八尺六寸的桨帆船喃喃自语道。他先前从赵弘毅那位万事通口里得知,八桨船又称唬船、喇叭唬船等,如其名,两边各有八桨,后设一橹,长度从三丈余至八九丈皆有,跨度相当大,此八桨船是一艘正常型号。因八桨船制造起于番夷,即弗朗机葡萄牙人,船中央单桅上悬挂布帆,和大明船型篷制硬帆截然不同。有风张帆,无风划桨,其速甚为迅捷。
黄辰迫不及待的登上船,一会摸摸船桨,一会摸摸船桅,越看越是喜爱。相比于大帆船,八桨船小得可怜,毫不起眼,而且船身有所破损,更显不堪,可问题是大帆船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八桨船既小又破,却是自己的船。
八桨船属于小型舟船,不设船舱,船尾有一座拱形船篷,用以遮阳挡雨。黄辰逛遍船上各处,一头钻入船篷,果然感觉比外间凉爽一些,他悠悠然坐于一张小桌前,顺着篷窗望向外面,观赏海岸风景。成为一船之主,他终于不用再整日抛头露面,历经风吹雨淋。虽然晒晒太阳对身体没坏处,但谁又希望自己变成黑不溜秋的猴子呢。
正当黄辰醉心享受着身份上的转变时,胡寅来了。后者上船后发现张刑、杨东皆在,明显一愣,心道:“黄辰很缺人手么?怎么把这两位彼此有仇的人拉来,难道他就不怕他们破坏船上团结?”又见黄辰从船篷钻出,周围那些成年汉子无不露出端正态度,不敢有丁点放肆。胡寅心中暗暗吃惊,大叹黄辰好本事!换成他,就算借助父亲的威势怕也很难达到这个地步。
“少当家是我船上首位客人,欢迎欢迎……”黄辰笑着迎上来和胡寅打招呼。
“我昨日便听人说了,恭喜恭喜。”胡寅抱拳说道,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两人并肩走进船篷,胡寅落座后叹道:“我早知辰哥绝非普通人,所以才想让你当我的亲随,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你了。”
“运气、运气……”黄辰笑眯眯谦虚道。
胡寅语气难掩羡慕:“不管是什么,你有了一条船,已经比我走的远。”
黄辰出言安慰道:“少当家年纪虽轻,经验不浅,兼且枪法如神,百发百中,二爷对此岂能不知?说不定很快就会拨给你一条船管带。”
胡寅缓缓摇头,他今年方满十五岁,年龄太小,莫说胡二老目前处于落魄之时,麾下仅有两条船,便是再多也轮不到他的头上,非要耐心等待个两三年不可。不过黄辰这个异数一出,老爹可能会缩减一些年限要求,或许明年……?念及于此,胡寅心头一片火热。
两人坐下谈话未久,王丰武亦至,稍加准备即启程前往集市。八桨船有些残破,黄辰暂时又缺人手,航行多有不便,王丰武乃以大船在前以绳索牵引,黄辰暂时离开自己爱船,领着手下上了王丰武福船座舰。打量着焕然一新,高大如楼威武不凡的大福船,黄辰眼中满是惊羡之色,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艘如此巨舰。身侧胡寅想法与他一般无二。确实,这样一条大船,足以令所有海上男儿陷入疯狂。
途中,王丰武、胡寅为黄辰参详着所需购买物资,林林总总,再加上修复船只费用不下三十两,黄辰估摸着刨去一些非必须之物,他携带的银钱足以应付。
慢慢三人话题转到武艺上,胡寅拳脚平常插不上嘴,但他把黄辰擅长摔跤一事抖了出来,王丰武拳脚鞭剑一时无双,摔跤的功夫同样不差,听得心痒难耐,提议切磋一番。
黄辰面有难色,他身量可比成人不假,然而王丰武远迈常人,身高超过一米八,体格也壮,放到现代都属猛男行列。两人差着好几个数量级,黄辰小胳膊小腿,怎敢和他下场比试,直到王丰武一再保证不尽全力,他才勉强点头同意。
黄辰使出全身力气、所有手段,无奈两人不在一个级别,即便王丰武留有余力,他依然被摔得灰头土脸,不辨方向。
耳边听着胡寅从一开始就没断过的浪荡笑声,黄辰有十足理由相信,胡寅乃是故意抖出他懂摔跤之技,好让王丰武出手教训他一顿。至于原因,还用得着说么,“大耳贼”肯定是嫉妒自己得到一条船,压过他一头。此借刀杀人手法太卑鄙了!小小年纪,和谁学的这些歪门邪道。
王丰武一把拽起黄辰,他倒并未对后者功夫产生轻视,相反给予极高评价:“你的相扑招法颇为精巧,为我平生仅见,之所以摔不倒我,皆因力量不济。如果是和我一般高下的壮士那输的人多半是我。”接着王丰武好奇问道:“黄兄弟,你的相扑术是从何处学来?”
“倭国人。”
“倭国人?”王丰武、胡寅面上全都浮现一抹惊讶之色,黄辰的回答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王丰武感叹道:“不想倭国除了刀术,尚有这般精妙的相扑术,真是不可小觑。”
“……”黄辰嘿然。
大福船乘风破浪直抵集市,泊于港口,在王丰武、胡寅陪同下,黄辰将八桨船送去修理,交纳定钱,约好三日后取船,随后三人赶至市中仅有的一家客栈会见胡二老。后者昨日便接到手下汇报,丝毫不感意外,一张皱纹横生的菊花脸孔微微绽开,笑谓黄辰道:“银哥早就和我提过你,说你功夫了得,是寨中少年第一。今日看来,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黄辰面色古怪地瞥向胡寅,他小名叫银哥?自己小名叫金哥,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旋而又是一阵感慨,放到以前,他哪有和胡二老说话的机会,现在却得他笑脸夸赞。黄辰收敛心思,微笑说道:“什么少年英雄,运气而已,天下有几人能慷慨如武大哥?”
胡二老暗暗点头,心里不由高看黄辰一眼,得志却无骄色,少年人做到这一点的确不易,先不说其人能力如何,单就品性而言便值得好生栽培。胡二老又对王丰武道:“武兄弟,一条船随意送出,魄力之大叫我都不免目瞪口呆,你可真舍得。”
“此乃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王丰武爽朗笑道。
胡二老心里明镜另一雕儿所指为何,抱拳说道:“我胡二承武兄弟的情了。”
王丰武不以为然道:“都是自家兄弟,又非外人,何必说些没用的东西?”
胡二老素知王丰武脾性,他亦是如此性格,当即不再多言。
几人进屋叙话,胡二老问了黄辰一些情况,闻他尚缺少几名人手,立刻决定拨给他五人,省去黄辰再行招募的麻烦。黄辰借机提起赵弘毅,直言后者是自己的领路人,希望可以让他过来辅佐自己。
胡二老闻言怔住,目现异色,赵弘毅名气之大可谓如雷贯耳,但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畏敌如虎赵弘毅,打仗从来只退不进,胆子还没鸡子大。赵弘毅非其亲信,不值一提,胡二老想也没想,一口答应黄辰的请求。
胡寅一旁默不作声,脸上带着玩味。前些天他去找黄辰,碰巧看到后者翻看兵书,才知赵弘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是将门之后,家有藏书,识文字、习兵法,此事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胡二老。
黄辰从客栈出来,行在街上,张刑、杨东、郭大眼跟随左右。适才胡二老分他五人,从而使他麾下人数一举达到十九人,暂时刨去养伤的赵弘毅和那个不知死活的挑衅者,亦有十七人,驱使八桨船绰绰有余。人手凑齐了,接下来黄辰要做的是为他们配备武器。
走进一家武器铺子,正是上次陪同王永购买倭刀的那家,黄辰双眼扫视墙上悬挂的诸种冷热兵器,按照他的想法,手下装备自然是越全越好、越精越好,奈何他囊中颇为羞涩,心有余而力不足。
鸟铳价格超过三两,他身上的钱连十支都买不起,直接排除。三眼铳倒是不贵,仅七八钱银子。黄辰内心一阵纠结,一方面他对火门枪这种早该被淘汰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看不上,另一方面又觉得火门枪再垃圾总比冷兵器占些优势,踌躇良久终是咬牙买下六杆,又购一些铅药。
斩马、繚风等长柄刀每把皆需一两四、五钱,腰刀团牌同样不便宜,合计一两三、四钱。一张弓比三眼铳还贵,超过一两银子,黄辰除非犯神经,否则绝不会考虑它。挑来挑去,黄辰相中自己曾经用过的武器——木棍枪。首先它杀伤力不错,所谓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最重要的是便宜,二十杆木棍枪外加二十条备用棍,价钱仅比六杆三眼铳高一点点。
付账时,总计花费十两出头,黄辰一边交钱、一边暗忖:“我是不是节省的太厉害了?”随后摇摇头,他身上钱财有限,修船要钱,补充船上物资要钱,吃喝拉撒也要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不得不捂紧口袋,谨慎支出。
仿佛知道黄辰的困难一般,杨东自己出钱买了一把鸟铳,此举令黄辰欣喜不已,直赞收他收对了。现今他船上共有三支鸟铳、六支三眼铳,对于仅可承载十六到二十人的八桨船来说,这个火器配置着实不算低了。
第二十四章 操练
黄辰、王丰武相继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胡二老、胡寅父子。胡二老才熄一锅烟未久,烟瘾马上又犯了,低头敲打火石火镰,点燃手中旱烟,几大口下去满屋子青烟缭绕。
“阿爹……”胡寅欲言又止。
“银哥,是不是看到黄辰获得一艘船,你也心动了?”胡二老吐出白雾,淡淡笑道。知子莫若父,儿子心里想什么他岂能不晓得。
胡寅情知瞒不住父亲,叹气道:“我前面和黄辰约好三个月后他来当我亲随,可他转眼便成了一船之主,约定自然就此作罢,唉!我这脸面实在是不好看。”
胡二老笑着摇头道:“这就叫人各有命。”
“命?”胡寅心中不服气,忍不住说道:“小时不是有个仙风道骨的道长替我看过面相,说我将来必为贵人么。没道理被黄辰压一头。”
胡二老缓缓收起笑容,渐渐皱起眉头,儿子怎么突然提起此事?他以为胡寅早忘记了。胡寅自幼大耳方圆,两臂垂长,有异于常人,五岁那年一位道人为他看相,胡寅那时还不怎么懂事,只记住了前半句,此评还有后半句:若得富贵,需过一大劫,此劫九死一生。海上风雨数不胜数,动辄舟覆人亡,行走海上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老天斗?胡二老从不信命,但道人如此恶毒诅咒独子,触了他的逆鳞,一刀把那道人捅死。
见父亲沉默不语,胡寅不由挠挠头道:“怎么,难道我记差了?”
胡二老猛地吸一口烟,细细品味着咽喉间火辣辣的撕裂快感,沉声说道:“你无须羡慕黄辰,若是你表现令我满意,明年阿爹定会赠你一条大船,决不食言。”
“此话当真?”胡寅喜得跳起,眉飞色舞。
“阿爹何时骗过你?”胡二老目中充满溺爱之色,看着他就像看到了那个早已模糊却至今难以忘怀的身影。胡寅之母是胡二老劫掠来的闽地良家女子,因其心有所属,又不甘委身于寇,生下胡寅没几年便郁郁而终。胡二老为人粗鄙但用情极专,此后不再续弦,独自一人将胡寅拉扯长大,平日家中只有两名健妇照顾父子二人起居。胡二老慢慢回过神来,问道:“银哥,你与黄辰相处颇久,和我详细说说其人。”
“黄辰其人……”胡寅娓娓道来。
从武器铺子走出,黄辰心里思量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八桨船三天后方能取回,这期间总不能一直呆在集市无所事事,索性集齐十七名手下,领着他们出了集市前往郊野。
胡二老派来的五名新人见到黄辰年轻的模样,毫无意外流露出各种不服、不忿、不配合。此乃黄辰意料之中,在集市时始终隐忍不发,言笑如常,等来到郊外渺无人烟之处,他一句废话不说,纵身一个箭步窜到他们中间,雷霆闪电般击飞一人,同时拽住另一人肩臂使出柔道之技,狠狠摔到地上,随即奔向第三人,竟是打算以一挑五。
黄辰此举看似鲁莽至极,实则有必胜把握,首先对方五人武艺稀松平常,其次他们相识不久,无法形成默契配合,再次黄辰年纪虽轻,身份却高,旁边又有十几名手下虎视眈眈,使他们心有顾忌。最后,黄辰根本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几乎一招一个,尽数撂倒。
此次黄辰并未像上回那般下狠手,没有出现骨折的情况,不过青肿流血则避免不了,五人卷伏地面,捂着伤处呻吟连连。
黄辰取出手巾慢条斯理的擦着手,面带微笑道:“行了诸位,别装了,我出手留有分寸,没你们表现的那么严重。”发现五人无动于衷,继续哀叫,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黄辰笑意渐凉,又说道:“既然你们自己不愿起来,那我就让人帮帮你们。”言讫,对着张刑、杨东、陈四陈五等人努努嘴,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冲上去围着几人一顿拳打脚踢。其中张刑身材最弱小下手反最狠辣,专往面部招呼,打得那人抱头惨叫不断求饶。
最终在众人的帮助下,五人一一站起,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知道么,你们刚才完全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黄辰一边擦手,一边叹道:“你们以为我是谁?毛头小子?无知少年?我可是率领一群海上亡命徒的首领!你们应该感到庆幸遇上了我,换成其他海盗首领早就把你们扔进海里喂鱼去了。看在你们都是新人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们一次,但愿你们能够记住这次教训,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不然……”
“……”五人听得心头皆是一寒。
黄辰脸上再度浮出笑容,说道:“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希望你们莫要嫉恨在心。”
“不敢、不敢……”五人惊慌的摇头摆手。
“不说这些。”黄辰摆摆手,又道:“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有幸同舟风雨,同甘共苦,那是数百上千年修来的缘分,当要好好珍惜。”
众手下面面相觑,这个“所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从来没听说过。
“大家互相做下自我介绍,从我开始,我叫黄辰……”黄辰说完指向张刑、杨东等人,被点到者有样学样,众人很快通过姓名,算是对彼此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气氛稍宽。
黄辰问可有谁懂放打火器,诸人无人应答,黄辰谈不上失望,他本就没抱希望,又问可有谁身怀武艺。出海为盗,不可能一点武艺不通,不过多是半吊子,陈四、陈五同样不例外,远远比不上他五六载苦修练出的本领。
黄辰招来张刑、杨东,令他们发下木棍,口中说道:“从今日起,我教你们一些简单实用的枪法,日后海上与人争斗也好有几分胜算。戚继光在《纪效新书》里说过:你武艺高,则可决杀敌人,武艺不如敌人,则被人决杀。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的呆子。这道理放到我们身上亦然,你们学习武艺,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你们自己,所以切忌不可散漫,当要认真对待。”
“……”众人听罢一脸敬畏,黄辰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明白无误告诉他们,他不仅识字,还读过兵书,这在海盗中堪称凤毛麟角,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一船之主,果然不是普通人……至此,众人心头最后一丝对黄辰年龄生出的不痛快也都消失了。
黄辰唤出陈四当他陪练,为众人做示范,两人各提着一条白棍于场中拉开架势。黄辰微微颔首,示意陈四率先出手,后者迟疑一下,即大步流星飞掠过来,掣起长棍当胸搠至。黄辰脚步不动身子不动,抬臂轻易拨偏木棍轨迹,旋即出棍,快逾电光,一击点中陈四,亏得黄辰没出力气,否则这一下足以击碎他的胸骨。即便如此,陈四仍是疼得一时直不起腰。
黄辰走过去询问一下陈四状况,拍拍他的肩膀,转头谓众手下道:“你们需知舱面狭窄,一旦爆发决斗,大家挨肩接踵挤作一团,转手都难,因此花架子无用、套路无用,招式越简单越好。我适才施展的一拨一扎便是其中之精髓,待你们把这两招练得精熟,我再教你们一些合击之术、聚阵之法,不敢说必保你们性命无忧,但肯定比旁人强出甚多。”
黄辰又演示一番由拨、扎二招繁衍出的一干变化,随后开始教导众手下练习招式。黄辰立于后方,目光来回巡视,出枪速度慢些没什么,角度偏些也没什么,他不会过分苛刻初学者。然而有谁若敢偷懒,不出全力,他立刻以手中长棍狠抽其背,下手毫不留情。
郭大眼一面随着大伙出枪,一面眼泪汪汪,他是受到黄辰惩罚次数最多的人,被抽打足有四五棍,后背青紫一片,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他心里想不通,他的本行是放打火铳,练枪棒有啥用处?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黄辰怎么可以把他往死里打?
郭大眼一个走神,手上力道不对,心中暗叫不妙,黄辰棍子不出意外再次落下,抽得他脸都扭曲了,眼巴巴望向身旁的杨东,希望后者为他说几句好话。杨东噤若寒蝉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练枪,他自己同样挨了黄辰棍棒教训,可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岂敢多管闲事。
张刑训练极为刻苦,是为数不多几个未遭黄辰毒手的人,可惜他先天有所不足,身材臂力皆处于中下,黄辰认为他很难在武艺方面取得成就。“武艺之路难走,或许向火器方面发展是个不错的选择……”黄辰心中想道。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纷纷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体力消耗已接近极限,黄辰叫停的同时,六名三眼铳手的名额亦定下来。火器没什么特殊的要求,所以他选人的标准主要依据训练态度。留杨东、郭大眼,和张刑等六人练习鸟铳、三眼,余者皆遣回集市。
第二十五章 闽船
三天里,黄辰只在首日晚上接受胡二老、王丰武宴请,欢饮一场,其余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众手下身上,白天教他们学习枪法,点放火器,晚间则喝茶闲谈,加深了解。他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众人进步明显,虽然还处于中看不中用的阶段,但区区三天就做到这一点黄辰没理由不满意。同时手下心中对他更加敬畏,再不敢视他为少年人。
千盼万盼总算盼到取船的日子,胡氏父子、王丰武都已离开集市,黄辰带着一众手下前往修船之所。看到泊于面前的八桨船,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船身再看不到遍体伤痕,皆被修补掩去,上面刷了一层崭新油漆,单从外观上看,和刚下水的舟船并无区别。
黄辰踏上船面,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番,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八桨船的情况远远好过他的心里预计,当即十分痛快地支付余款。待修船人走后,黄辰视线一一扫过手下,大笑说道:“兄弟们,现在船已经准备好了,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么?”
“回船主,准备好了……”众人无不兴奋大叫。
黄辰右手指向茫茫大海深处,喝道:“那还等什么?开船!”
“噢噢噢……”
陈四、陈五的用处此时充分显露出来,兄指挥众人划桨,弟带人扯开船帆,在两兄弟的率领下,没过多久八桨船便如飞鸟一般掠入大海。
因顺风之故,有帆鼓风足矣,用不着划桨耗费力气,外面只需留守几人即可,大部分人出海后陆续钻进船篷休息。众人口袋空空如也,赌博不成,只能靠闲话打发时间。黄辰看来这比赌钱强多了,众人初识不久,通过谈话可以大幅增进感情。
杨东瞧着黄辰心情不错,有一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好几天了,趁机小心翼翼问出:“船主,您读过戚少保戚爷爷写的兵书?”张刑、郭大眼闻他所言都把视线投过来,同样带着好奇。
黄辰微微一怔,点头回道:“《纪效新书》、《练兵纪实》两本书都读过。”
杨东连羡慕带拍马屁道:“船主您真了不起。”张刑、郭大眼附和着点头。
黄辰笑笑,不过是两本书而已,他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问三人道:“你们识字么?”
三人全都摇摇头,他们之中只有杨东家境稍好一些,但同是处于底层之列,根本没机会读书。再说,他们是海盗的后代,读书有啥用?
黄辰随口说道:“你们想学的话,有时间我教教你们。”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杨东、郭大眼对他羡慕归羡慕,却先后拒绝了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他们心里想法很简单,亦是大人们一直灌输给他们的观点,身为海盗读书无用,倒不如多学几手技能傍身。
张刑内心挣扎良久,艰难开口道:“船主,我想学。”
杨东“噗嗤”笑出声,牵扯着左上嘴角一颗大痣抖动不停,其充满鄙夷地斜睨一眼黑瘦如猿的张刑,插话道:“一只猴子还想学人读书?我看上山摘桃子吃更适合你。大眼,记得咱们上次听说书人讲《大明英烈传》,里面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猴冠?”
“沐猴而冠。”郭大眼记性倒好,想也不想回道。
杨东拍掌笑道:“对,沐猴而冠,说的就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张刑怒不可遏,跳脚骂道:“杨东,你这贼厮欺人太甚!我塞你老……”
黄辰双眉微微一蹙,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用手敲了敲小桌打断张刑的话语,笑意盈盈道:“你们当我不存在么?再敢放肆,我便让人将你们吊到桅上,晒成人干。”黄辰此话一出,犹如一盆凉水浇到张刑、杨东头上,两人脑子登时清醒,乖乖坐回原位。
八桨船行速甚快,十几里转瞬即至,黄辰下船登岸,不及返家径直去见胡二老,两人稍作交谈又去拜访大头领一目老。目前寨中仅八条船,他据有其一,乃是不折不扣的高层人物,大头领一目老至今还未见过他,双方有必要正式见上一面。
进了一目老家门,猛然见到两名面貌姣好的少年身着女装,嬉笑而过,黄辰心头一惊,传闻一目老不仅好女色,亦好男色,家里养了五六个男妇,原来传言是真的。其实寨中同性者并不算少见,一目老、胡二老都是福建人,因而麾下多乡人,而闽地素重男色,加之海上男多而女少更是助长此风,一寨数百男子,好男色者无虑二三十。黄辰对此倒没太在意,他相貌偏向阳刚,不合他们的口味。
一目老立于客厅门前迎接二人到来,或许受其丑恶外貌的影响,黄辰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极度凶残危险的人,事实却非如此,其言行虽然粗鲁,反予人一种豪迈爽直的感觉。他那满脸的刀疤,缺失的眼珠都是在台湾时期被敌人伤的,膝下三子全部死在了台湾,以他的年龄来看,基本算是绝后了,因此特别喜爱胡寅,拿后者当亲生儿子对待。
聊了约半个时辰,双方都给彼此留下颇佳印象,黄辰见目的已达到,起身告辞。
目送着黄辰远去,一目老扭头对胡二老道:“二弟,黄辰小子不错。”
胡二老说道:“此子的确少年老成,不过独领一船,还是有些太年轻了。”
一目老想想也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尚处于懵懵懂懂,到了二十岁才出海。笑问道:“银哥没和你闹意见?”
胡二老亦笑道:“我答应明年送他一条大船。”
“应该。一条船算什么,咱们寨子的基业日后都是他的。”一目老又道:“对了二弟,近期风言林七老那小厮被台州府官兵杀得大败,损失十数条大船?”
胡二老点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一目老哈哈大笑道:“世间岂有空穴来风的道理?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真是天助我也!林七老被大明官兵杀了最好,即便侥幸逃过一劫亦不免元气大伤,届时能耐我等何?林七老暂时衰败,闽船又相继入境,二弟,你我必须抓住这难得良机尽快恢复实力,不然到了明年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所言甚是……”
次日黄辰便驾着八桨船和胡二老一道出海,时隔多日他再次回到大陈渔场,身份则不再是底层船员,而是一船之主,变化之大就如同此时的大陈渔场。
随着数以百计的闽船乘西南季风抵达大陈山海域,渔场上空弥漫着浓浓的紧张气氛。短短半天时间,黄辰亲眼目睹两次大战,主角皆为闽船,第一次是与浙渔舟为渔利发生冲突,第二次更夸张,直接同海盗大打出手,哪怕相隔数里远仍能听到激烈的厮杀声、火炮声。
“太、太凶残了!”黄辰看得目瞪口呆,心头忍不住升起一个疑问:“他们真的是渔船?怎么看上去比海盗还凶猛!”后面的情况更加出乎黄辰的意料,先后近二十只闽船闻讯赶到,围攻两艘海盗船,最终击沉一艘,俘虏一艘,两船百余名海盗全部被杀,无一漏网。
闽船和海盗间的大战结束了,可它带给黄辰的震撼经久不退。他早就听赵弘毅说过,闽渔船谙水途而工水战,设有渔兵、渔长、渔魁,负责卫渔杀贼,向其收税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每年都有不少海盗折在他们手里。可黄辰心里到底有几分不信,渔船再善战那也是渔船,莫非还能逆天不成?今日他终于见识到了闽渔船的厉害。
“身边没有十条八条大船,最好别招惹他们。”黄辰心有余悸道。
第二十六章 开口
大陈山海域本就算不得太平,大批闽渔船的到来瞬时煮沸了这片大洋。闽渔船不甘受到大陈诸盗胁迫勒索,与海盗可说无日不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幸而胡二老并未轻启战端,一来他是福建人,对闽船实力极为了解,二来他近期两碰大班老、一战刘大胜,人员折损六七成,船上如今大半为缺乏经验的新手,战力下降明显,不宜冒然开战。
黄辰心知胡二老不会永远沉默下去,开战是早晚的事情,为此狠狠操练手下。其他船的人出航归来,回到村寨,吃喝嫖赌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黄辰船员却无此等待遇,黄辰打着“我全是为你们好”的幌子,变本加厉折磨着他们。
海上、陆地,白天、傍晚,船员日常生活除了行船便是操练,挤占了大部分时间。不是没人抱怨,他们是海盗而非官兵,再说就算官兵都不曾这般严苛训练。黄辰不以为然,别人他管不着,既然在他手底下混饭吃就得这么练。对抱怨之人黄辰通常好言好语劝说,若是不见成效,他立刻就会变幻一副嘴脸,挥舞大棒强力镇压,船员私底下都叫他黄阎王。
这日村寨东郊,黄辰以棍棒狠狠教训了一个偷懒的手下,板着脸对众人道:“你们以为我愿意整日陪你们训练?有那工夫去集市逍遥快活好不好?我这么做还不是想尽量帮助你们提高武艺本领。海上争斗的残酷你们有几人见过?凭你们现在三脚猫的功夫顷刻就被人杀绝了。哼!说人话你们听不进去,我便拿棍棒说话,棍棒再不行我就动刀子!”
“……”众手下噤若寒蝉。他们心里清楚,黄辰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人,并非言语恐吓。
黄辰眼睛蓦然一瞪,大喝道:“还傻站那作甚?给我练!”黄辰手法粗暴,但不得不说效果不错,通过一个多星期的魔鬼式训练,船员们初步掌握了冷热兵器。黄辰不再令二者分开操练,有意将他们混编,以培养彼此默契,相信用不了多久便可勉强一战。
相较于往常,黄辰今日难得法外开恩,提前叫停,倒非他体恤手下们辛苦,而是今天情况特殊,乃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即民间俗称的鬼节,家家都要持斋诵经,上坟祭祖。
众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恨不得天天过中元节才好。
黄辰暗暗嗤笑,心道:“欠下的岂能不还?明天有你们哭的。”大步流星返回家,叮嘱哑妹守好家门,他带上祭品,扶着张氏,入村北山中大坟场。
以父子之礼叩拜黄父衣冠之冢,黄辰细心清理着坟上杂草,张氏则跌坐坟旁,一边流泪,一边轻声说着近来家中诸多喜事,叫黄父在下面无需挂念。
张氏沉浸于悲伤之中迟迟不能走出,黄辰扒光杂草后,掏出手巾擦手,心情无比沉重地问着自己:“衣食无忧,安享晚年,阿妈就会感到幸福么……?”
中元节后,七月匆匆而过,很快进入夏秋之交的八月。
黄辰的八桨船是寨中最小号的船,可再小也是船,渔船保护费少不得有他一份,短短一个月里,他累计收入超过三十两银子,由此成功实现内心制定的首个目标:把阿妈、哑妹接到村寨中央的大房子里居住。
张氏拉着哑妹立于一栋有着院落的高大房屋前,神情恍惚,轻声问道:“金哥,这真的是我们的新家么?”
“嗯。”黄辰点头道:“阿妈,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张氏眼圈泛红,死死抓住黄辰的手。接到黄父身亡的那一刹那,她崩溃了,以为这个家完了,可儿子不仅没让家毁掉,日子反倒越过越好,有了舟船、有了新家……。张氏实在无法想象,向来孤僻自闭的儿子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黄辰脸上笑容略涩,前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他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三人推门入院,端详新宅,整栋房子共有一间客厅、五间居室,张氏瞧在眼里心却觉得空荡荡的,扭头谓黄辰道:“房子这么大,我们三人住不免有些冷清。金哥,你是不是该成婚了?”
哑妹闻言,像是煮熟的虾子般缩在张氏背后。
黄辰眉头轻蹙,迟疑不答。相处久了,他不再像“初次”见面那般对哑妹抱有歧视,在他眼中,哑妹是和阿妈同等重要的家人,但也仅限于家人。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说实话黄辰从未考虑过。
黄辰出乎意料的沉默令张氏一下子怔住,真真如吊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哑妹脸庞酡红渐渐退去,露出雪一样的苍白,清澈而美丽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
黄辰见状暗骂自己糊涂,沉默是最伤害人的方式,随便编个理由都比它强一百倍。赶忙开口补救:“阿妈,我事业刚刚起步,一颗心全扑在上面,暂时无暇结婚。而且十六岁就成家稍早了点,待十八九再考虑不迟。”
张氏面无表情道:“你既然心里有主意,自己决定便是。”
黄辰听出张氏话中的怒意,这是他穿越以来张氏首次对他动怒,苦苦思索应对之法。那边哑妹再忍耐不住,哭着跑出屋子。张氏心头火气更旺,指鼻质问道:“金哥,你是不是有了舟船、银钱,便瞧不上哑妹了?”
黄辰哑然,他该说什么?说他身体里的灵魂是现代人?婚姻价值观与古代不同?
“为何不说话?”张氏再次喝问道。
“阿妈,您别生气,且听我说,在孩儿心中,哑妹和您一样重要,孩儿以后绝不会亏待她。”黄辰给出的称诺有些模糊,张氏却是没听出来,脸色稍霁。黄辰察言观色,又小心翼翼道:“只是孩儿现在确实不想成亲,希望阿妈能够理解。”
张氏无法理解,但她也不想逼迫儿子,轻叹道:“哑妹是个好孩子,金哥,你莫要负她。”
“……”
越日,黄辰为庆祝乔迁之喜于家中大摆酒席,此时黄辰身份今非昔比,当日赴宴者百余人,寨中三大首领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皆到场庆贺,并备下厚礼,给足了黄辰面子。
黄辰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氏端坐堂内,十几名妇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她,面上堆满了笑,口中滔滔不绝说着恭维话,比她一辈子听到的都还要多。张氏初时十分高兴,笑不拢嘴,听久了却颇觉腻烦,又不能拉下脸来驱走众妇,只好强颜欢笑敷衍应付。
黄辰酒量一般,席间被人轮番灌酒,尤其那些整日饱受他摧残的手下们,抓住机会不惜以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频频向他敬酒。黄辰表面一副来者不拒的豪爽模样,心里破口大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喝酒倒来本事了,怎么训练的时候不见你们如此积极?”
宴席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黄辰直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如同烂泥一般伏在桌上,偏偏口中不服,大声叫喊我没醉。这一幕自然令一干手下大为解气,相视大笑,随后杨东、陈氏兄弟代替他送走宾客,张刑和郭大眼一左一右架着他返回寝室休息。
黄辰躺到床上,仍然嚷个不停。
哑妹端着水盆进来,张刑、郭大眼立刻识趣的退出房间,远远避开。
“哑妹……”黄辰满面殷红,醉眼迷离。
哑妹抿着嘴走到床边,小鹿眼微微游移,半晌竟开口讲话:“你……你是不是嫌、嫌弃我不会说话?”其声音酥软柔绵,格外好听。“我、我突然能说话了,你……”哑妹鼓足勇气说出的一番话没有得到回应,只有轻轻的打鼾声响起,回荡屋中……
第二十七章 佳节
旭日东升,鸡鸣狗吠。
黄辰爬起床,浑身上下便没一处舒服的地方,尤其肠胃极感不适,天晓得他昨天被众人强灌了多少黄汤。
慢悠悠走出屋子,黄辰笑容如常的和哑妹打着招呼,其实他心里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前天当着张氏的面明确拒绝了两人婚事。不过他身为堂堂男子汉,如果把尴尬写在脸上,身处弱势一方的哑妹无疑会更加难堪,因此黄辰惟有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至于哑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昨日大醉酣睡,并不知晓,而哑妹亦无再次开口的勇气。
较之往常哑妹更安静了,为他端来水盆手巾,而后默默的走开。
黄辰轻轻皱起眉头,昨天还好说,哑妹今日也是这般表现,那是不是意味着后面的日子都是如此?他担心两人就此疏远,再也回不到从前。对于这个世界,黄辰尚处于适应阶段,还未将自己完全代入,值得他重视的人不多,哑妹恰恰是其中一位。
“希望是我自己多心了……”黄辰暗自想道。洗漱干净,黄辰来到客厅向张氏问安,饭菜还没有做好,母子二人对坐漫谈,张氏感慨万千的提及此次乔迁礼钱总计超过五十两银子。黄辰同样感叹不已,不久前黄父葬礼,家里仅收到三两多不到四两银子,张氏又拿出部分抚恤金才算凑足为赵弘毅当伴当的礼钱。区区两个月时间,变化何其之大?
饭菜陆续上桌,黄辰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起一件事,他准备招张刑母及另一名手下胡泰妻子来家中做活,一是张氏、哑妹日后不必再辛苦操劳,只要好好享受就好了。二是这两人家中人口众多,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有了这笔额外收入,生活压力定会大为缓解。
张氏犹豫不决,家里现在虽然迈入富裕阶层,但她精打细算的日子过惯了,不太舍得拿出钱财雇人,她又没老到干不动活的地步。黄辰心知阿妈心肠最软,绘声绘色的向她描述两家如何如何贫苦、如何如何破败,果然张氏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咬着牙同意了。
期间哑妹几次欲言,最终却未开口,垂着小脑袋一粒一粒吃着白米饭,显得心事重重。
黄辰用过早饭,在家稍作停留,旋即驾船出海。
闽渔船抵达大陈山海域快有近月光景,风波持续发酵,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渔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喊杀声,乱得一塌糊涂。
当有一天,完全杀红眼睛的海盗、渔民齐齐高挂免战牌,只能证明一件事,节日到了,而且是大明民间最重要的喜庆节日之一,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天双方不约而同停火休战,海面上少了几分凌厉的杀机,多了几分节日的喜气。
黄辰更是干脆,直接封舟绝海,他近来督促手下操练甚为严苛,内心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乘机宣布放假三天,让众人在家舒舒服服过上一个团圆节。由于黄辰冷酷、无情、残暴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船员们不免疑神疑鬼,皆忖黄阎王怎么转性了?莫非有阴谋?
好心不得好报,黄辰懒得再多说废话,乘船赶赴集市,为自己买一件绸服、一套布装,一双布鞋,又为张氏、哑妹各置绸服、丝鞋、首饰、胭脂,花钱如流水,毫不手软。
购好衣饰,黄辰又买些月饼、糕点、干果、黄酒,甚至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西瓜。西瓜不易保存,大陈山并不多见,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什么东西买不到?海上有鲜客,驾载冰贩鲜船,代渔船冰鲜带鱼、黄鱼、鲷鱼等,从中谋取厚利。西瓜便是搭着贩鲜船漂洋过海来到大陈山,因运送麻烦,价格比起内地昂贵十倍不止。
夜里天公作美,晴朗的星空高挂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黄辰、张氏、哑妹同沐在这水银色的世界中,吃着点心,小酌黄酒,其乐融融。
张氏如今颇感满足,心中只剩下两个心愿,其一是黄辰的婚事,其二是希望他可以脱离贼窟,重返杭州故乡。前者张氏不担心,迟早会等到那一天,后者却近乎妄想。大明官府对待他们这些海上漂泊之人向来严苛,轻则捉拿入狱,牢底坐穿,重则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张氏认为此事属于奢望,黄辰不以为然,把它当做中期目标。但他的初期目标目前还有些模糊,大陈山海盗王?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暂时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假日期满,黄辰又奔向大海。
当日天高云淡,碧空万里,一望无痕的海面平静得仿佛蓝绸缎,是个出航的好天气。
黄辰坐于船篷内,手中翻阅着前不久从集市购来的资治通鉴,正看到他最感兴趣的阶段——汉末三国。那是一个群星璀璨、豪杰辈出的大时代,使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向往。
黄辰察觉眼睛干涩,立刻停下,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变成近视,一旁赵弘毅细心的为他倒一杯水。
中秋节后赵弘毅身体刚刚初愈,便不顾黄辰一再劝说执意上船,他如此着急是有原因的,黄辰驾船出海已有四十余日,而他这位副手却一直在家养伤,露面次数屈指可数,船员私底下颇多微词。他怕继续耽搁下去,黄辰有可能顶不住压力剥夺他的管事之职,转任其他人。虽说此事发生概率极低,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一些没坏处。
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者,黄辰麾下总算凑齐了,可看看身边的几人,他心中不由哭笑不得。赵弘毅、杨东皆是寨中响当当的人物,只不过名声都不太好听,一个畏敌如虎,一个狐假虎威。郭大眼狗借狐威,不值一提,张刑身体孱弱,无人肯收。黄辰发觉自己船上好像成了废物集中营,聚集一批歪瓜裂枣。黄辰说别人时全然忘了自己,他亦有乌龟王八之名,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当然所谓废物更多是一种调侃,黄辰不会真把他们当成废物看待,人都有两面性,就看你是否善于发现,并且扬长避短,黄辰自认自己这方面做得还不算坏。
黄辰和赵弘毅聊上一会,钻出船篷,日光洒落身上,略显燥热,他迎着海风深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展臂伸腰,好不恣意。船员们或是忙着给船帆涂满膏腊等油脂,或是忙着摇荡木浆,推动船只前进,见到黄辰从船篷里间出来,动作齐齐一顿。
黄辰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在意他,忙自己的。行出数步猛然停住,黄辰脸上笑容渐渐退去,指着脚边一处污渍,对陈四喝道:“我说过八百遍了,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么脏看不到?赶紧让人擦干净。”
“……”陈四苦笑。第三次了!出海短短半日,黄辰已是第三次叫他清洁甲板。他近来发现黄辰似乎对污秽特别敏感,半点不能容忍,问题是这里可是海上,淡水极为珍贵,怎可如此浪费?他曾向黄辰隐晦的暗示过,无奈后者从来不听,一意孤行。
直到陈四令人拭去脏迹,黄辰面色方才缓和下来。
远方,隐隐传来炮声,中秋一过,海盗、渔夫再度开战,且激烈程度更胜往昔。黄辰目光遥望前面大鸟船,心道:“胡二老会忍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