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郑芝龙
郑芝龙年约三旬出头,面如冠玉,状貌俊伟,海上传闻其有宠于李旦,便是因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人言滔滔,禁止不绝。他身着蟒袍玉带,冠帽皂靴,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气度,和周围粗豪狂放的群盗截然不同,宛如鹤立鸡群,看上去根本不像海盗,更像大明高官。
郑芝龙家乡泉州安平临海,自古多商,早在唐代时安平商人就已航行海外,经商贸易。入明以来,特别是隆庆开关之后,安平人出海贸易达到顶峰,号称“安平人多好商贾,坐者列市肆,行者浮海上。”、“唯滨海为岛夷之贩,安平为之中最著矣。”郑芝龙母族黄氏即是海商世家,郑芝龙少年从母舅黄程赴澳门,后依大豪商李旦,往来日本、吕宋。
随着荷兰人入据台湾,郑芝龙以通夷语被李旦指派为荷兰人翻译,勾通双方,郑芝龙由此成为李旦在台湾的代言人。三年前,即天启四年日本幕府禁止吕宋西班牙人来航,郑芝龙看到过去繁荣的日本、吕宋航线,也是他周旋多年的航线彻底没落,日本、澳门航线衰落亦可预见,未来铁定将是大明、台湾、日本三角航线的天下。
天启五年李旦一死,郑芝龙乾没其金,欲取代李旦的位置和荷兰人通商,不过荷兰人对这位曾经的翻译并不重视,原因是他们有更好的选择——漳州人许心素,李旦在大明的代言人。大明官府不允许商人同荷兰人贸易,而许心素是大明把总,有着官身,且与福建总兵俞咨皋相通,荷兰人能够从他那里源源不断得到走私货物,这是孤悬海外的郑芝龙做不到的。
郑芝龙不甘被排斥在外,惟一的办法是效法许心素披上官家的外衣,因而资助广、闽之间的南澳大盗杨六、杨七兄弟,以期通过二人招安。最终杨六、杨七兄弟率大小战船七十二艘,三千余众归降福建总兵俞咨皋,郑芝龙却被排除在外。许心素、俞咨皋之所以接受杨六、杨七皆因二人出身寒微,即使加入进来也只能充当他们的爪牙,毫无威胁,郑芝龙则不同,他背后有海商世家黄氏,有无数的安平商贾,很难控制。
郑芝龙前途断绝,心中恨透许心素、俞咨皋、杨六、杨七等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召集海上群雄,图谋福建,打破困局。
郑芝龙并非无脑之徒,相反,他出身官吏世家,目光深远,见识不凡,选择此时入侵福建有着充足的考虑。近时官僚与阉党争斗,互不信任,相互攻讦,福建巡抚南居益有驱逐荷兰、收复澎湖之大功,虽自许“为国家复得彭湖一块疆土,为闽人除却百年隐祸”,但他在天启五年却因魏忠贤“希图封拜,凡遇边功,无不攘为己有。”而南居益疏中无一字称美,从而惨遭魏忠贤迫害。
同年朱钦相出任福建巡抚。原本福建布政司西库贮银三十七万两,留作海上防卫之用,南居益驱逐红夷时开销十七万两,尚有实银一十九万三千余两,魏忠贤竟命工部催解积银以助大工。海防储银被魏忠贤弄权挪用,澎湖及福建沿海防卫遭到极大削弱,闽海寇盗自此日渐坐大。
天启六年巡抚朱钦相又被撤换,朱一冯为福建新任巡抚,然“藩库中无锱诛之遗!公私告匮。”已无力围剿海上寇盗,向海寇招安成为一时之策,福建海防之虚弱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从天启五年开始,福建大旱,及今天启七年二月,近两载始终无雨,乡村百姓饥饿,以艸根树皮充饥。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火药桶,一丁点火苗就能将它彻底引爆,郑芝龙谋划入侵福建,便是要点上一把火,狠狠烧一烧福建,让许心素、俞咨皋等人尝尝蔑视他的代价。
这些想法,郑芝龙不方便和诸盗明说,即便说了他们多半也听不懂,只要告诉他们福建官兵衰弱,百姓生活困苦,此番进攻福建必定一帆风顺云云即可。说到底,郑芝龙视诸盗为工具,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没有远见的粗人。
郑芝龙含笑和诸盗闲谈,忽然瞥见二弟郑芝虎迈着大步虎虎生风的走进来。郑芝虎二十余岁,体格健壮,国字脸上粗发浓眉,额头宽广,双目顾盼间奕奕有神。他身上穿着一件青段五彩飞鱼衣,名为飞鱼,实则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蟠在身上与蟒龙无异。郑芝虎浑号蠎二,年纪不大,武艺超绝,可谓打遍台湾无敌手,海上素有“龙智虎勇”之说,褒郑芝龙才智,扬郑芝虎武勇。
郑芝龙出言问道:“二弟,什么事?”
郑芝虎似心有顾忌,并未直言,附耳道:“周三老来了。”
郑芝龙扭头诧异地看向郑芝虎,周三老来就来了,何必这般谨慎。
郑芝虎肃容说道:“他此番驾战船五十号,人员无虑两三千,恐怕来者不善。”
“五十条战船……”郑芝龙微微吃了一惊,根据他的情报显示,周三老一共六十余船,此次几乎倾巢而出,他不要沙埕、大陈山了?郑芝龙心思电转,旋而恢复平静,冲不远处另一拨人群喊道:“芝奇,你来一下。”
李芝奇闻言转过身来,他年龄和郑芝龙相仿,三十余岁,身量中等偏下,躯体壮硕,脸相粗豪,不了解他的人乍一看定然以为他是一介莽夫,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却知道,此人心机和武艺不相伯仲,而他的武艺足以匹敌郑芝虎。
说起李芝奇,闽地少有人知,可若提及李魁奇,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名字代表着福建首屈一指的海上大豪,连大明官兵亦忌惮三分。郑芝龙不久前纠合十八人,组成十八芝,以为前驱,李魁奇由是改名李芝奇。十八芝中既有郑芝龙胞弟郑芝虎、郑芝凤、族弟郑芝鹏、郑芝莞等,又有外姓豪杰李芝奇、郭芝葵、郭芝兰、方芝骥、赤芝哥等,毫不夸张的说十八芝一成,偌大闽海再无一人可与郑芝龙抗手。
等李芝奇走到近处,郑芝龙笑着说道:“周三兄弟到了,我这里事情多,暂时抽不出身,你和他是结拜兄弟,交情非浅,代我跑一趟吧。”
李芝奇笑道:“这厮实在不禁念叨,我方和人说到他,他便来了。行,我去接他。”说罢转身离去。
郑芝虎蹙起剑眉道:“大哥,他二人……”
郑芝龙明白二弟担心什么,成竹在胸道:“无妨,二人纵然联手,亦难撼动我的地位。”
黄辰趴于船舷,双目凝视对面一艘参天巨舰,贪婪之色不加掩饰,他好歹拥有十五艘舟船,内中更有四条超过十丈大舰,能让他动心的船只说实话不多。此巨舰长达十五丈以上,约五十米长,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见过的最大海船。如若仅止于此还不至于令他失态,船面高树三桅,桅下叠放着大明传统硬帆,然而它的船体却与鸟船似是而非,且凿有密密麻麻的炮窗,大明火炮历来摆放甲板,这船明显带有西方的风格。
“什么情况?西方船体中式帆?”黄辰呆呆望着眼前中西方结合的怪胎,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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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外记等书记载郑芝龙出生于1604年,换句话说书中郑芝龙进攻福建之年,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才24岁,这个太不靠谱了。早在郑克塽时代,郑芝龙的生年就已不详。《郑氏祔葬祖父墓志铭》记载了郑芝龙妻翁氏、郑成功、成功长子郑经、郑成功妻董氏、郑经妻唐氏,共三代五人的生年,独独没有郑芝龙生年。目前最靠谱的说法是郑芝龙出生于159X年左右。
另:1628年,最迟至1629年,福建巡抚熊文灿就会制造西洋船体中式帆炮舰,壮哉我贪污腐败无能熊公。郑芝龙还要更早一些。
第七十一章 登岸
“一、二、三……黄辰仔细数着巨舰侧舷的炮窗,一面多达十四孔,两面就是二十八孔,可置大炮二十八门,甲板左右再放一二十门,火力之强简直难以想象,说实话大明沿海找不出一条中式帆船能够和它正面抗衡。
“这才叫炮舰。”黄辰眼中难掩羡慕嫉妒恨。他那条装备一门红夷炮及十数门铜发熕的所谓炮舰,同它一比寒酸得要命,仿佛乡下土财主遇上城镇大商贾。这样的船不用多,只要三艘便足以将黄辰舰队杀得片甲不留,他在港湾只发现两艘十五丈炮舰,十丈上下的西式船体炮舰则有五六艘,不出意外它们皆属郑芝龙所有。
黄辰心中暗暗赞叹郑芝龙不愧是中国历史数千年以来头号海盗王,尚未完全发迹便有如此雄厚实力,海盗联盟盟主舍他其谁?
舰队停泊于港口,黄辰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转而遥望码头。
杨东一旁问道:“大首领,我们要不要上岸?”
“为什么不上。”黄辰满脸怪异的斜睨杨东,好歹是跟了自己一年多的老人,这也问,说话之前都不过脑子么。
杨东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黑痣跳脱,“可周三老对我等心怀不轨……”
“沙埕是他的地盘,我当然不愿上岸自投罗网,如今到了台湾我还有何顾虑?他敢招惹我,我就敢还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黄辰失笑说道,随后抬手指向周三老座舰,又道:“周三老下船了,我们也走吧。不过说真的台湾可比大陈山暖和多了,度假胜地果然名不虚传。”
“……”杨东一脸茫然。
时隔数日重新踏上土地,黄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兴致勃勃打量起四周,港湾舟车辐辏,樯桅树密,码头商盗云集,人流如织,北港之繁荣窥一斑而知全豹,足以轻轻松松甩开大陈山八条街,不逊大明沿海城镇,随着会盟之日逐渐临近,四方海盗汇聚,更为北港增添十分热闹。
待赵弘毅、陈四、阮进、黄芳、庄默等部下陆续聚集过来,黄辰慢悠悠走向周三老,面带璨笑打招呼。
周三老目光阴冷的望着他,冷冷一哼,不发一语。
黄辰嘿然,看来他确实把自己恨透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沉默未久,李芝奇匆匆赶到港口,三步并作两步,一把牢牢抱住周三老,哈哈大笑道:“你独霸大陈山之事闽海一早传开了,人人皆说你抱着金窝,岁入万金,必不肯前来赴会,我却了解你,断言你一定会来,只是你比我预计的要早到两三天。”
“这不是心急嘛,此次海上盛会可谓百年难得一遇,正好近来无所事事,便早出发了几日。”周三老接着又问道:“怎不见白毛那厮?”白毛即海上豪杰白毛老,周三老、李芝奇二人的结拜兄弟。
李芝奇回道:“他被一些事牵绊住了,要过几日才能到。”
周三老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道他怎不来迎接。”
周三老左膀右臂翻浪蛟、何三,李芝奇都认识,林七老亦识得,毕竟海上虽大,漳、泉之人是主流,林七老以前也是一方豪杰,现在落魄成这副德行,令李芝奇心底好一阵感慨。周三老身边的人不多,以黄辰最为年轻,且于周三老大圈子里自成一个小圈子,气势之盛远迈诸人,李芝奇惊讶不已,问周三老道:“这位小兄弟面生脸嫩,你新近收录的?”
周三老冷脸道:“他叫黄辰,去年夏才投到我的麾下,本事大得很。”
一见周三老的作态,李芝奇更加惊讶,又仔细端详黄辰一番,猜测二人有何龌龊。
黄辰仿佛没听出周三老话里有话,笑容可掬的抱拳道:“见过李当家。李当家的大名我在大陈山就屡屡听人提起。”
李芝奇摆手笑道:“当什么家,我现在就是一个替郑一官跑腿的。”
周三老见两人周围没什么外人,插言道:“不是当兄弟的我说你,俗语云“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你李魁奇好歹是闽海一只手数得着的人物,竟然没头没脑的投靠郑一官,和一帮庸辈组成什么十八芝,名字都改了,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话不能这么说,单干虽然逍遥快活,却无甚前途可言。”李芝奇笑笑,随后向周三老解释道:“去年郑一官找到我,对我推心置腹,言及未来打算,其中就有提到集合海上豪杰,共谋福建,我听了之后颇为动心,便入了郑一官一伙。”
周三老没好气道:“你自己都不在乎,我替你着什么急,不说了。”
李芝奇笑着摇摇头,说道:“走,我带你去见郑一官和各路豪杰。”
一行人走出码头,行于幽长繁闹的街道,黄辰四下观望,北港市中建筑多为两层木石结构建筑,外观比大陈山低狭石屋强出甚多,屋宇相连,栉次鳞比,百货骈集,应有尽有。
黄辰对其他什物不感兴趣,只对琳琅满目的水果情有独钟,物以稀为贵嘛,大陈山可吃不着这么多的好东西,每样皆买一些尝鲜。
黄辰一边走一边吃,间或品评诸果好赖,并把他认为好吃的果子推荐给一干手下。
郑芝龙村寨不在市中,而是位于市北,一行人穿过闹市,进入村寨,来到郑芝龙府邸门前。郑芝龙府邸占地极广,气势宏伟,比周三老居住之地有过之而无不及。郑芝龙先前已经接到奏报,带着一群人立于门口迎接周三老。郑芝龙被诸盗众星捧月般拱卫中央,身着蟒袍,宝石绦环,加之姿貌俊伟,意态自若,这威风、这气度,谁人见了能不心折?
郑芝龙长笑开口道:“周兄弟肯赏脸前来,郑某面上大觉光彩。”
周三老亦笑道:“郑当家实在太客气了。不说郑当家亲自手书相邀,单说此次盛会四方云集,豪杰聚首,怕一辈子也难遇到第二次,我若不来,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两人相视大笑,郑芝龙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
黄辰随在周三老身后,只听周三老对身旁一名其貌不扬的人道:“钟兄弟,魏三那厮真的金盆洗手,到日本养老去了?”
黄辰顿时知晓此人就是南澳大盗钟彬,匿名钟六,虽然其名气比不上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亦为海上大名鼎鼎的豪杰。南澳地处广、闽交界,堪称闽海两大贼窟之一,另一个贼窟自然是台湾。南澳豪杰有杨六、杨七兄弟、钟六、魏三,招徒结党,称王称国,尤以杨六最称雄强。前段日子广、闽官兵合力围剿,杨六、杨七兄弟归降福建总兵俞咨皋,钟六奔台湾,魏三赴日本,南澳海盗势力自此土崩瓦解。
钟彬点头回道:“他的确留于日本,无意返回。”
周三老不屑道:“这厮游荡海上也有不少年头了,按说该有些胆识,居然一仗就被官兵吓破胆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钟彬同魏三有着不错的交情,不好评价魏三行为,只说自己:“我这次投靠郑当家,便是想一雪前耻。”
周三老夸赞道:“还是钟兄弟有血性,哪像魏三那厮,丢尽了我等海上之人的脸面。”
第七十二章 刘香
“还是钟兄弟有血性,哪像魏三那厮,丢尽了我等海上之人的脸面。”
走在前面的郑芝龙听到周三老之言,回过头来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魏三兄弟的选择算不得错,咱们这些人终究是化外罪民,海上世道乱,强则仗势凌弱,弱亦可反吞强,今日我等看似风光无限,却难保明日不会死于非命。”
李芝奇笑着接话道:“没错,魏三或许将是我们之中惟一能得善终的人。”
话音一落,气氛稍稍凝固,诸盗嘿嘿无言。李芝奇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真理,除了归顺大明朝廷的袁进、李忠二位大豪,如今还有几人记得十年二十年前纵横大海的豪杰们?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亦将步其等后尘,化为沧海一游鱼,泯灭人世间。
周三老不以为然道:“像魏三那般躲在番外日本苟且偷生,纵然得了善终又有何用?我宁愿轰轰烈烈活三五年,也不屑去学魏三。”
“好!”
“周当家说得好!”
“如此方不负来世上走一遭!”
诸盗纷纷回神,竞相喝彩。
郑芝龙微笑说道:“古语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周兄弟正因有此过人心志,方有此过人成就,魏三兄弟相形之下便要逊色多了。”
周三老似笑非笑道:“我这点成就算什么,郑当家的成就才叫一个惊人。”
众所周知郑芝龙发家可谈不上光彩,不晓得周三老是不是故意的,这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至少李芝奇、钟彬等人眼含玩味之色,敏感一些的人必然变幻颜色,郑芝龙却言笑如常道:“我郑芝龙有今日靠的不是我一个人,靠的是无数兄弟倾力扶持。”
周三老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有一件事要和郑当家说道说道,我在沙埕听说萧朝清也在台湾。”
“哦?他在台湾?”郑芝龙微微一怔,萧朝清乃是闽东大盗,由于其为福州人,和他们这些漳、泉之人较少往来。
周三老又说道:“不过他在北边,鸡笼。”
郑芝龙恍然大悟。三年前,即天启四年,日本禁止西班牙来航,同时荷兰人为垄断大明的海外贸易权,攻击一切前往吕宋贸易的大明商船。吕宋西班牙人无力击败荷兰人确保航线安全,迫不得已北上进军台湾北部鸡笼,构筑鸡笼城,西班牙称为圣萨尔瓦多城。试图把大明商人吸引到鸡笼来,既能降低双方贸易风险,又可同荷兰人展开竞争,西班牙人对自己的竞争力充满信心,因为他们拥有美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白银。
想法挺好,可惜西班牙人对大明沿海甚为陌生,哪怕治下吕宋中国人多达两三万之巨。鸡笼虽与福州隔海相望,不用一日即可到达,但大明只有一个合法出海口,即漳州月港。从月港出发,一昼夜可至台南荷兰人处,而若到鸡笼则还需两日夜,论方便大明商人当然会选择前者。且鸡笼并非优良碇泊地,再则鸡笼一年中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瘴气甚重,大明商人到那里很容易生病,病辄殒命,风险极高。另外台湾北方番人远比南方番人凶恶,几乎无法交往。如此种种原因相加,导致鸡笼贸易始终半死不活,和荷兰人的大员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朝清名为海上大盗,其实干的不是劫掠的勾当,主要以走私为营生,他到鸡笼干什么不问亦知。郑芝龙说道:“我不久前也给萧朝清写了一封邀请信,他至今无明确回应,现在看来,他八成是不会来了。”
周三老笑道:“萧朝清活腻了不成?竟敢扫郑当家脸面,不如找个机会将他杀了。”
郑芝龙摇了摇头道:“我郑芝龙虽谈不上好人,可也不算恶人,岂能因此滥杀无辜。”郑芝龙不会为脸面杀人,只会为利益杀人,他在闽东毫无根基,除掉萧朝清固然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但最大的便宜定为周三老窃据,从来都是郑芝龙把人当枪使,怎会沦为别人手中之枪。
周三老并不失望,他本就没抱希望。进入庭院,周三老又马不停蹄与郑芝龙走进厅堂,翻浪蛟、何三老、林七老等人皆随其而入,黄辰则被留在了外间。以他旗下十五条大船的雄厚实力,北港实力在他之上者不超过二十人,当然,不少豪杰拥有的船只比他多,只不过没有全部带来罢了。不管怎么说,黄辰也算一号人物,最后居然进不了厅堂,说出去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黄辰哑然失笑,毫不在意,带着几名手下闲逛。初时诸盗不乏同黄辰等人接触的,待发觉他们来自浙江大陈山,马上失去了兴趣。大明海面是漳、泉之人的天下,闽东、两广之人都不曾放入他们眼里,浙江?他们只知道周三老在那边混得很风光,其他人算个屁!
黄辰心中的想法和他们别无二致,一时无人打扰,他乐得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中间忽生尿意,旋即撇下诸手下,健步如飞的行往茅厕,到后发现厕外三五成群聚着十几个人,一边漫谈闲话,一边等待如厕。
“喂,你是跟周三老来的那个浙江人吧。”一把略显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传入黄辰耳中。
黄辰顺声望去,说话之人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手把烟杆吞云吐雾。他五短身材,却顶着一颗与躯体颇不相称的硕大头颅,脸如铜铸,浓眉大眼,枯涩暗淡的头发以一根银簪简单的束住,身穿青衣短裤,脚蹬草鞋,和黄辰麾下普通海盗形象无异。
黄辰轻轻扬起剑眉,点头回道:“没错,是我,不知这位兄弟唤我有何贵干?”
青年最后吸一口青雾,烟锅冲下磕了磕,熄灭烟火,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道:“听说你们那边好生富庶,随便劫掠一个村子便抵得上福建一座城镇。”
黄辰不由失笑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浙江确实较福建富庶一些,却不像你说的这么夸张。”
青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道:“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船队去浙江,闹个天翻地覆。”
换成是周三老黄辰或信三五分,此人……黄辰只当他是痴人说梦,笑道:“浙江官兵可不容易对付。”
青年目绽光彩道:“只要是我想要的,谁也阻拦不了。”
黄辰怀疑自己遇到了一名狂想症患者,正欲抬脚走开,青年再度开口道:“我叫刘香,目前随着刘三爷闯荡江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刘三爷即漳州大盗刘三老,他势力仅比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低一线,更在钟彬之上。昔嘉靖时有九都张维组“二十四将”横行闽海,刘三老效法张维重组“二十四将”,大豪杰杨六、杨七都曾是其中一员,不过后来杨氏兄弟发达后独立出去,刘三老声势便大不如前了。
黄辰静静打量刘香,此人即是刘三老麾下二十四将之一,乃闽海最知名的几个后起之秀,他心中不禁升起见面不如闻名之感。说道:“原来你就是刘香,幸会幸会。我叫黄辰。”
刘香咧嘴笑道:“黄辰,我记住你了……”
第七十四章 收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黄辰令彦次郎、彦四郎兄弟演示武艺,二人躬身应命,酒馆之中施展多有不便,一行人随牙行管事来到酒馆后院,目光所及,芳草、老榕、篱笆、土屋,简简单单,谈不上秀美,却也宜人。
黄辰等人立于石阶,彦次郎、彦四郎兄弟再次弯腰行礼,转身步入场中。对此黄辰哑然失笑,日本人无论古今都是一个德性,一点没变,表面礼节做得滴水不漏,至于内心想法,老天才晓得。对于倭刀术黄辰并不陌生,戚继光兵书中记录甚为详细,亡故好友王永亦精通此道,不过他接触到的未必就是日本正宗,且日本剑道经历战国洗礼,产生诸多流派,日本人自己恐怕都数不过来有多少。
彦次郎取出腰间和其身高不相上下的大太刀,缓缓拔刀至三分之二,蓦然出鞘,手腕一翻,刀锋向上疾撩,力尽倒转,双手举刀过顶狠狠斜斩,紧接着锁腕、垫步、突刺,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黄辰不禁连连颔首,王永曾和他说过倭刀术重劈杀,胜负往往在十招内,不熟悉倭刀术的人甚至三两招便有可能被斩杀。彦次郎一招三式,环环相扣,步步杀机,极难防御,倒印证了他先前所说的话,其的确有以一当十之能。
倭刀术除了招式电掣风翻,迅猛无俦,还有另外一大众所周知的特点——步法。倭人善跃,或迸足前扑,或左右跳闪,奇诈诡秘,人莫能测。这个跃不是指非得跳得多高多远,而是指配合刀势的纵向横向跨步,可以是一尺,也可以是数尺,可以是一步,也可以是连续移动。倭人以特殊长刀配合诡诈步法,跳舞而击,对手短器不接,长器不捷,很少有人能够躲开他们的凌厉劈杀。彦次郎便是将二者结合得堪称完美的倭人武者,即中国俗称的人刀合一。
“唰唰唰唰!”
彦次郎脚步连点,闪转腾挪,刀锋划出一道道诡异狠辣的弧线,光影乱错,予人眼花缭乱之感。彦四郎尖啸一声,跳跃入场,同彦次郎并肩进退,看得出彦四郎武艺不如其兄,只能算不错,然而两兄弟似学过合击之术,一人进攻左路,一人必攻右路,一人进攻上盘,一人必攻下盘,协作无间,防不胜防,形成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惊人效果。
黄辰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可若遭到二人夹攻,三五招便要交代了。进而心中起疑,以二人一身本领,应该不愁上家才是,为何至今无人雇佣?莫非问题出在他们身上?黄辰目光转向牙行管事,直言疑惑。
黄辰并非第一个问的人,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管事苦笑道:“难题不在他们兄弟身上,二人手下还有十四个倭人,要招揽唯有把他们全招了。你看,就是他们。”管事抬手指着从别院走进来的十几名髡头倭人,又道:“他们和我们大明人不一样,雇佣他们要花上一大笔钱,彦氏兄弟每年需给三十两银子,普通倭人每年需给十五两银子,合计二百七十两。”
黄辰恍然大悟,大明什么都缺,独独不缺人,只要供些吃喝基本想招多少招多少,二百七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与其雇佣十几个倭人,还不如添一艘鸟船来得实在。黄辰说道:“这钱对旁人或许是大数目,对郑当家却是九牛一毛,郑当家怎不招募他们?”
管事踌躇回道:“看爷的意思,想来是真动了心思,我也就不瞒你,郑当家手下倭人过百,不缺倭人武士,再有其倭人首领和彦氏兄弟曾发生一些小小龌龊。”
“你想害我?”黄辰脸色大变。与周三老为敌已经够让他头大了,再招惹郑芝龙,他还有活路么。
管事干巴巴笑道:“爷息怒、息怒……双方实非生死大仇,不然借我等八个胆子也不敢收留彦氏兄弟,只是一点、一点点昔日小恩怨,彼此看对方不顺眼。郑当家和十八芝为顾及那人颜面,不好招揽彦氏兄弟,爷是外人,将其等收入麾下,对方十有八九不会在意。”
黄辰阴沉着脸不语。
管事又道:“郑当家未来是何打算,爷心里一清二楚,别怪小人多嘴,一个不小心即会丢掉性命。倭人素来憨勇忠直,爷若收了彦氏兄弟等人,让他们充当护卫,旁的小人不敢保证,除非他们全数战死,只要还有一人在,爷便可高枕无忧。”
黄辰依旧保持默然,不断权衡利弊,他麾下好手几乎皆外放出去掌船,身边没剩下什么人,福建之行前景未卜,危险重重,急需像彦氏兄弟这样武艺出众之辈护卫安全,只是他无法判断管事之言真伪,得罪郑芝龙的后果绝非现在的他所能承受。
彦次郎、彦四郎演罢收刀,走回黄辰面前,黄辰问道:“听说你们和郑当家麾下倭人头目有些恩怨?”
彦氏兄弟对视一眼,彦次郎躬身答道:“是。在国内时他曾败于我手,心存芥蒂。”
黄辰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留此地?”
彦次郎一脸无奈地道:“我们的父亲曾是一名英勇的武士,与德川家对抗,后来主家败亡,父亲切腹自尽,我和弟弟沦为浪人,逼不得已远走海外,浪迹天涯,有国不能返,有家不能归。今夏失主后,我等原本想随滨田弥兵卫跑船,可是被无情的拒绝了。”
管事在旁告知黄辰滨田弥兵卫是日本朱印船船主,隶属于末次平藏,后者乃长崎代官,掌握着长崎市政和贸易大权,是整个日本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旗下商船遍及东海、南洋。
彦次郎继续说道:“如果再不被人雇佣,我等将南下投奔山田长政。”
这一次管事脸上露出迷惑之情,显然他也不知道山田长政是谁。
彦次郎向二人解释,山田长政出身于骏河国马场町,亦为失主浪人,十几年前乘朱印船去往暹罗王国,据称他如今在暹罗地位极高,麾下足有八百名日本武士,替暹罗王征战四方,功勋无数,其本人自称“六昆王”,是海外混得最好的日本人。
黄辰不由感到诧异,不想日本还有这等能人,但也没太放在心上,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很难产生交集。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和那人之间的恩怨会不会影响到我的头上来?”
彦次郎顿了一顿,回道:“不会。”
黄辰讶道:“你为何这般自信?”
彦次郎说道:“我相信他虽然失去了武士的身份,却未失去武士的心。”
黄辰忍俊不禁,这算什么理由?说了等于没说。其实在他问之前,心里已经拿定主意,颔首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话。彦次郎,彦四郎,你们从今天开始便是我的人了。”
彦氏兄弟麻木到几近僵硬的面部浮出一抹喜色,召集一众手下,跪地大礼叩拜。
黄辰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转谓管事道:“另外一百人何时能凑齐?最好今天把事情办妥了。”
管事苦着脸道:“爷也太急切了。我尽量赶在黄昏之前……”
“直接让他们去码头,届时我会派人接他们上船。”说罢,黄辰不再理会管事,带领一众新旧手下离去。
第七十五章 宴
从酒馆出来,黄辰马不停蹄前往市中另一家规模较大的牙行,又募百人,合计招募数超过两百,虽然缺口补齐了,可人员素质却难及旧人十一。最要命的是留给黄辰的时间少得可怜,预计十天半月之内他就将起程奔赴福建,如此短的时间新人几乎派不上用场。
黄辰打算出发前对新人进行一次短期培训,至少使他们初通冷热兵器,增强一些自保能力,届时采取新旧一对一捆绑搭档作战,不求他们表现得和老人一样英勇善战,只要别给他添乱就行。战场是最好的训练场,相信熬过几次战斗,新人们必将飞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黄辰目的达成,无心流连集市,带领众手下返回港口,趁周三老尚未归来,率船脱离周方舰队,移驻郑芝龙舟船近旁。
黄辰此举气得周方船主头目跳脚骂娘,亦令郑氏一方摸不着头脑,面对他们的质问,黄辰当然不会直言他和周三老之间的龌龊,之所以躲到这里纯粹是为拉郑芝龙当垫背,随便编一个理由把他们打发走了。郑氏诸船主哪会信他鬼话,第一时间派人通报郑芝龙。
郑芝龙豁然明悟,似笑非笑的看着周三老,一脸玩味之色,他适才奇怪后者究竟得知了什么消息,怎么心情突然变得大坏,连喝酒都显得心不在焉,原来是后院起火了。如此看来,周三老实力便要大打折扣了,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强大。同时黄辰这个名字首次进入他的法眼。
相比之下,李芝奇吃惊不小,他是见过黄辰本人的,此子身量虽高,言行老成,但不难瞧出他颇为年轻,或许还不到弱冠之龄。他被周三老所忌,明显不同寻常,然而统帅十五条大船……委实难以想象!他像黄辰这么大时尚未出海,郑芝龙像他这么大时厮混澳门……
周三老面色铁青一片,勉强笑道:“家丑外扬,让郑当家见笑了。”
郑芝龙微笑不语,举杯邀饮。他不愿同周三老交恶,更没兴趣助他消除隐患,目前的情况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最符合自身利益。
周三老用力捏着酒碗,仰脖一口干下。
出了如此影响气氛之事,酒宴自然草草散场,周三老杀气腾腾的回归码头,果然见到黄辰船队另泊他方,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小杂种!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以为躲到郑芝龙裤裆底下我就不敢出手了?塞你老母!我要杀的人天王老子亦拦不住。小杂种……!”不得不说黄辰这一手玩得极其高明,周三老若非心中顾忌郑芝龙,岂会嘴上啰嗦而无实际行动。
黄辰手举望远镜,周三老诸般丑态尽显眼中,失笑对左右道:“好啊!周三那老狗气得快发疯了。”
赵弘毅接过望远镜一边窥探,一边劝道:“大首领最近几日还是少上岸为妙。”
黄辰满脸不屑道:“就算上岸他也拿我无可奈何。不在沙埕动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赵弘毅说道:“小心一点没坏处……”
血红色的夕阳逐渐沉沦,半隐半现于海天尽头,湛蓝不停吞噬着金辉,以至彻底将其淹没。两家牙行先后带着人赶到港口,黄辰不顾手下劝说,亲自出面交接,赵弘毅唯恐发生意外,足足调集两百人保护黄辰。
周三老恨得牙根痒痒,亦知杀不了他,眼不见心不烦,冷哼一声,钻入船舱。
黄辰目光仔仔细细扫过人群,闽人矮小,仅比倭人高一些,好在身体还算结实,少有滥竽充数者,证明牙行信誉不错,没有拿歪瓜裂枣蒙骗他。黄辰连连点头表示满意,痛快的付了中介费用,随后让各船主把人瓜分干净。
黄辰料定周三老不敢动手,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防周三老狗急跳墙,他亲自守夜直到黎明,所幸他预料不差,一夜无事。
补一觉睡到中午,黄辰带着十数名倭人、十数名铳兵下船登岸,赵弘毅阻止不了,便叫他多带些护卫,黄辰想都不想摇头拒绝,一来人多不便,大煞风景,二来他有自信,凭着身边这二三十号人,纵然遭到上百敌人围攻亦可守个半时数刻。何况北港集市乃是郑芝龙敛财之所,借周三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里面大动干戈。
接下来几天黄辰毫无收敛,进进出出,视周三老如无物,后者倒也忍得住,始终不见动静。随着会盟期限日益临近,四方海盗源源不断汇聚而来,会盟当天达到顶峰,港湾内海盗大型战船一举突破两百之数。这个数量意味着什么?可能不及福建一省之力,但局部上海盗毫无疑问占有压倒性优势,更兼己方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击无备,完全可以在官兵反应过来前逐一击破。
黄辰有实力却无地位,只分到五个宴请名额,留下陈四、杨东等人守船,他带着赵弘毅、阮进、庄默、张刑出发。此外郭大眼、彦次郎、彦四郎兄弟率百余人蹲守集市,以备不测。聪明人显然不止黄辰一个,是以今日集市热闹倍增。
黄辰走进郑芝龙府邸,占地颇广的庭院摆满桌椅,人声鼎沸,嘈杂不堪,他微微蹙起剑眉,其后随仆从入席,令他颇感无奈的是他们居然要和人拼桌就餐。同席者亦为五人,歪歪扭扭散坐于各处,仿佛没有看到黄辰等人一般,嘻嘻哈哈笑闹着。
仆从轻唤两声,见无人理会他,顿时知趣,以忙碌为由撇下黄辰等人开溜。
黄辰眉头皱得更高,向阮进递去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走上前手搭住其中一人肩膀,开口道:“兄弟,我们人到了。”
那人歪着头斜睨阮进,笑道:“你这厮说话好生奇怪,到了入座便是,谁也没拦着你。”
阮进脾气可谈不上好,阴沉着脸道:“我们大首领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得太近,你们坐东,我们坐西。”
那人脖子一梗,朝地上狠狠吐一口浓痰,冷笑道:“凭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阮进有限的耐心也失去了,手上正欲发力给他一个教训,对方为首者出声说道:“小五,今天是四方英雄好汉相聚的大好日子,别生事,不然李爷追究起来你我都吃罪不起。听他们的,坐过来。”
名唤小五者扬臂甩掉阮进的手,哼哼着移到东边。
阮进眼冒凶光,黄辰拍拍他的肩,笑道:“多谢这位兄弟。”
“客气、客气……”对方为首者面上难掩惊讶,他原以为庄默是首领,其次赵弘毅,惟独将黄辰、张刑两名少年排除在外,不意结果大为出人意料,首领竟是黄辰。“听兄弟的口音,不像咱们闽人,不知我猜得可对?”
黄辰落座后笑道:“兄弟没猜错,我打浙江来。”话音一落,对面五人面上无不流露出轻视之色。
第七十七章 计划
郑芝虎没有为难庄默,任他抽身退走,负手谓黄辰道:“连日来黄兄弟的名号可是在众豪杰间传开了,能令周当家“推崇备至”必有过人之处……”
“……”黄辰扯了扯嘴角,什么推崇备至,恨之入骨还差不多。
郑芝虎看看缓缓爬起的阮进,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庄默,失笑摇头道:“黄兄弟少年俊杰,我等不可谓不重视,不想到头来依旧小看你了。窥一斑而知全豹,黄兄弟麾下人才之盛,叫人好生吃惊。”
黄辰不知何时收起了轮燧手枪,苦笑道:“郑二当家过奖了。实不相瞒,我麾下只有他二人拿得出手。”
郑芝虎不置可否,且不说黄辰所言是不是真的,单单浮出水面的庄默、阮进便已足够惊人,像他们这样武艺高超之辈一般不会甘居人下,以他兄长郑芝龙势力之强麾下亦找不出几位,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那李梅宇手下贼眉鼠眼的窥着两侧,唯恐被人注意,捻手捻脚来到郑芝虎身旁,腰杆立刻挺直,不复猥琐模样,向郑芝虎告状道:“郑二当家,是他们先出手伤人,而且动了刀子,我的一个兄弟身中两刀,至今生死不明。郑二当家,你一定要为我等做主!”
郑芝虎淡淡说道:“这事我无权定夺,你们随我去见诸头领。”言讫对黄辰微微颔首,转身走在前面领路。那李梅宇手下迎上黄辰平静的目光,顿时感到浑身发寒,几个大步追上郑芝虎,寸步不离左右。
“大首领……”赵弘毅面露忧色,其他人态度不好猜测,但周三老定会从中作梗。
“不用担心,我们占着道理,周三老能奈我何?”黄辰交代几人留下等待,不紧不慢跟着郑芝虎步入厅堂。
相比外间洋洋洒洒数百条好汉,屋内人不多,仅三十余不满四十,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俊有丑,衣着亦是五花八样,唯一的共通处是身上皆带气势,那是惟有历经风涛、久居人上者才会孕育出的气势。
郑芝龙蟒龙蟠身,坐于主位,意态自若,一派渊渟岳峙。李芝奇位居左首,其下是郭芝葵、郭芝兰、方芝骥、赤芝哥、萨芝马等十八芝成员。周三老位居右首,其后是刘三老、钟彬、陈衷纪、陈盛宇、李梅宇、白毛老等海上豪杰。
众人齐齐打量黄辰,不时瞥向周三老,眼中满是好奇之色,闻名不如见面,黄辰并无三头六臂,除了个头高些、模样俊些,与寻常青年无异,他凭什么和势力横跨闽浙两地、心狠手辣的周三老抗衡?
黄辰不露声色穿行于豪杰间,走到郑芝龙面前,抱拳道:“见过郑当家。”
郑芝龙已从胞弟郑芝虎口中听说外面的事,包括阮进、庄默二人情报,心里受到极大震动,黄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驭人本领,简直违反常理,令人恐怖,对他的重视程度一路攀升,与诸豪杰等同。郑芝龙责问道:“今天乃我等会盟的大喜日子,黄兄弟缘何大打出手?”
黄辰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将事情本末一五一十道来:他到后先遭对方挑衅,说出籍贯又遭蔑视,最后对方更是得寸进尺,直接骂娘,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双方仅止拳脚之争,对方率先掏刀子破坏规矩,使冲突升级导致见血。此事黄辰占足了道理,因此没半点隐瞒或渲染,话语平直,说服力极强,连周三老、李梅宇都不自觉的摒弃偏见信了他的话。
郑芝龙心中有数,再问李梅宇手下:“你有何话要说?”
李梅宇手下内心一阵纠结,他想反咬黄辰一口,但当时有不少围观者目睹了整个过程,倘若撒谎十有八九会被拆穿,到时郑芝龙怪罪下来,首领李梅宇亦难保他的性命。
郑芝龙见他迟迟不开口,面露不悦道:“为何不答?”
李梅宇手下结结巴巴道:“他说的有真有假……”
郑芝龙追问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
郑芝龙冷哼一声,望向周三老、李梅宇说道:“周兄、李兄,他们是你俩麾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郑当家拿主意便是,我没意见。”李梅宇沉着脸道。
周三老不阴不阳道:“我也没意见。”
二人的反应在郑芝龙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道:“双方不过是意气之争,依我之见没必要深究,就此打住如何?”郑芝龙即将成为海盗联盟盟主,他的建议自然无人反对。此事黄辰固然有理,不过毕竟导致对方一人身受重伤,郑芝龙让他出些汤药费补偿伤者,黄辰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郑芝龙继续说道:“当今朝廷昏庸无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等今日聚义北港,不为其他,只为效法昔日梁山好汉杀出一个朗朗乾坤来。我虚长黄兄弟几岁,托大说一句,打自己人算不得本事,杀官兵的才叫英雄,黄兄弟觉得呢?”
黄辰抱拳郑重道:“郑当家教训的是。”
郑芝龙笑着问周三老道:“周兄,你麾下有黄兄弟这等少年俊杰,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示人,莫非是怕我等窥测?”
周三老干笑道:“他虽有些本事,到底年幼无知,暂时上不得台面。”
郑芝龙笑道:“周兄此言差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黄兄弟年少有为,岂能以寻常少年对待。”继而又对黄辰道:“黄兄弟实力雄厚,有资格入座,既然进来就别出去了。”说罢郑芝龙叫仆从搬一把椅子给黄辰。周三老脸色大变,诸豪杰面面而视。
“郑当家,这……”
郑芝龙挥手打断黄辰的话,道:“黄兄弟只管入座便是。”
黄辰并非矫情之人,抱拳一礼,走向末位落座。坐在他身侧的正是周三老、李芝奇结拜兄弟白毛老,顾名思义,其左鬓长有一撮铜钱大小的白发。巧的是黄辰前世一位好友和他相似,只是他的白发长在右侧。正对面则是一名髡头倭人,此人即郑芝龙麾下倭首,十八芝中唯一的外国人萨芝马,因曾惨败于彦次郎之手,对彦氏兄弟心有怨念。两人显然不是能交流的人,黄辰把注意力放到郑芝龙身上,聆听他与众人谈话。
不久,吉时至,郑芝龙率领众位豪杰行出大堂,立身香案前,以匕首刺破手指,将血液滴入酒中,诸首领纷纷仿效,黄辰同样不例外。郑芝龙端起血酒,朗声说道:“我等今日聚首,共商伐明大计,于公可谓替天行道,于私嘛,劫财厚己。”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郑芝龙亦笑了笑,接着说道:“如今奸臣把持朝政,百姓饥寒交迫,官兵无能透顶,此乃天赐之良机,这时不起,更待何时?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定可成就一番事业。来,干!”
“干!”
“干……”
郑芝龙饮下血酒,又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随后返身回到大堂,同诸人商议伐明具体事宜,其实就是他说,大家听。他决定八日后,即二月十八日出击,这期间北港全面封港,哪怕一只小脚船也不能放,以免走漏风声。
而目标他没有选择大明和台湾之间的澎湖,首先澎湖孤悬海外,对大明王朝无关痛痒,其次澎湖为昔日明荷交锋之所,岛上建有不少红夷炮台,打下它绝非一件易事,一旦久攻不克,等待他们的将是以数百计的大明战舰。
郑芝龙的终极目标是大明唯一的出海口——月港。欲得月港,非要彻底击溃漳、泉二府官兵不可,直抵中左所硬碰硬胜算不大,即使赢了也会元气大伤,难以对抗福建治所福州府方面援兵。所以郑芝龙计划绕过澎湖,攻打铜山寨,铜山寨位于月港西南方向,设于福建第二大岛屿川陵上,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且距广东不远,占领铜山,进可攻月港,退可入广东,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纷纷作了然状,分不清是真懂还是假懂。
第七十九章 铜山
黄辰台湾内陆一行收获颇丰,不算收编的那二百悍勇土蛮,此行一共抢得各类皮毛上千张,其中尤以百余张完好无损的梅花鹿皮最为贵重,下等鹿皮至少值五六两银子,中等鹿皮值十两银子以上,上等鹿皮更是超过十五两银子,黄辰回到北港集市将皮毛尽数抛售给商人,换回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另外黄金、硫磺、樟脑等物价值亦不下千两。黄辰不仅自己赚得盆满钵满,手下同样捞到不少好处,船主在内的很多人皆私藏了一些东西,对此他心知肚明,但他不打算追究,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黄辰至今想不通为何海盗们有钱宁愿藏起来也不愿花掉,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看的。黄辰前脚从商行出来,后脚便走进武器铺子。
黄辰旗下大船十五艘,兵力过千,船人都不缺,惟独器械差一些,特别是火器,他船上五百斤以上重炮铜发熕仅三十余门,平均下来一船两门。其实这个配置放在大明海面绝对不算低了,可黄辰却不满足,比起郑芝龙他差的还很远。
得益于郑芝龙汇聚四方豪杰,同伐大明的决定,近来北港集市若论哪行生意最火爆,非武器行莫属,因此店中重炮存货不多,只余不到十门,黄辰几乎想也没想全部买下来,顺便将十数杆鸟铳收入囊中。目前他麾下有铳兵二百余人,全部采用鸟铳,像三眼铳这等落后的管形火器去年就被他彻底淘汰掉了。黄辰之后沿街挨家挨户扫荡,又购得重炮十八门,鸟铳六十三支,让他感到无奈的是各家武器店相继告竭,有钱都花不出去。
原定次日出发,不虞一早天地忽然大变,天边乌云滚滚,海面波涛汹涌,不久伴随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如此糟糕的天气,出海已成为奢望,相比众人苦着一张脸,黄辰倒显得十分开心,连日来他带着人马征伐台湾蛮地,身心难免感到有些疲惫,马不停蹄投入下一轮战斗绝非一件好事,正好借此机会好好养一养精神,争取以最佳状态前往大明。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二月二十日中午,久违的阳光射穿乌云,洒落人间,郑芝龙于港口举行一场短促而又隆重的出海礼,随后率领上万名海盗乘坐二百余艘战船起程出发。
黄昏时天气又有变幻的趋势,郑芝龙为小心起见,泊于八罩屿过夜。八罩屿位于澎湖主岛以南数十里,此地一带潮大流急,一遇到风暴必定船毁人亡,所幸风暴主要肆虐于夏秋二季,春季并非风暴高发期。
澎湖游兵设置于万历二十五年,因澎湖孤悬海外,漳、泉官兵春季驻守三个月,秋季驻守两个月,其余七个月空置,兵力一度高达三千余众,然而随着魏忠贤挪用福建海防储银,及兵部尚书冯嘉会高居庙堂指手画脚,澎湖兵额一裁再裁,一减再减,而今仅剩哨船二十只,兵五六百,惨淡经营。澎湖海域面积颇广,岛屿众多,区区二十只哨船根本满足不了巡航的需要,官兵常敷衍了之,加上今天天公作怪,澎湖官兵未能发现八罩屿附近的海盗联盟舰队。休息一夜,第二日天气好转,海盗联盟舰队离开八罩屿,杨帆向西,横渡海峡直趋铜山寨。
二月二十二日,海盗联盟舰队抵达川陵海域,铜山城遥遥可见,铜山城濒海傍山,蜿蜒绵长,气势雄伟,巍峨壮观。
明太祖朱元璋为防御倭寇骚扰,洪武二十年派江夏侯周德兴到川陵岛择地筑城,周德兴乃征调漳州府云霄、诏安、漳浦诸县民,于岛屿东北临海砌石,环山筑城,此即铜山城之由来。铜山城周长五百七十一丈,高二丈一,墙厚一丈,女嫱八百六十四堞,窝铺十六个,城基用条石干砌叠垒而成,城墙用粘土夹以碎石夯筑,又兼地势之利,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铜山寨拥有大小战船四十艘,官兵一千八百三十五员,受潮漳参将、南澳副总兵沉志亮管辖,不过沉志亮平日驻扎于南澳岛,实际权力则掌握在铜山守备文佐明、把总茅宗宪之手,守备文佐明统领陆营,把总茅宗宪统帅水寨,两人各自为政,互不统属。
铜山寨独自面对五倍于己的海盗联盟舰队,胜负已基本失去悬念。南澳副总兵沉志亮集合麾下铜山、柘林、南澳三方之力,或可与海盗联盟舰队抗衡,可惜郑芝龙等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机会。
茅宗宪年约三十余岁,身量中上,国字脸,满面胡须,目若铜铃,很有几分虎将的模样,只是他此刻脸色有些发绿,任谁看到敌人战船多得遮天蔽日,也要和他一样惨无人色。天可怜见,茅宗宪升任铜山水寨把总不满一月,尚不及抖一抖威风便遇到了这样危险的局面,丢官失位还是小事,一个不好性命都将不保,可谓倒霉透顶。
手下哨官战战兢兢问道:“把、把爷……海寇们杀过来了,我等该如何是好?”
茅宗宪强忍内心慌张,故作镇静道:“还能如何,一个字——战!”
哨官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脸踌躇道:“不等守候么……”守候即守备尊称。
打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茅宗宪心底的盘算是明里与贼交战,暗里寻机突围,时间万分紧迫,哪有工夫等待文佐明“大驾”,他及时赶到最好,赶不到也别怨恨,命当如此,不能强求。
铜山港海域虽然宽阔,亦容不得二百艘大船同时进入,并且海盗舰队属于松散的联盟,郑芝龙的命令未必人人遵从,即使依其令,亦会打上一个折扣,结果就是无数海盗舟船堵在铜山港进出口,场面混乱不堪。
黄辰舰队处于极为靠前的位置,成为第一批杀进铜山港的人,不过随他而入的旗下船只仅有九艘,另外六船未能闯进来,包括赵弘毅的十丈大鸟船座驾。与此同时,停泊于港口的四十条官兵战船陆续有七八条拔碇张帆,笔直杀将过来,
黄辰负手立于舵楼,双目俯视着不断靠近的敌舰,平静地道:“传我命令,避开敌船,切勿纠缠。”这几个小鱼小虾他看不上,港口那些尚未起锚的明军战船才是他的目标。
窗前的传令兵立刻挥舞手中小旗,通过旗语把黄辰命令传达给望斗中的另一名传令兵,由后者通告诸船。
铜山寨最大的战船也只有八丈余长,直奔黄辰而来的三条船皆六、七丈左右,黄辰以三艘十丈大舰为前驱,双方就像是轿车和越野车,正面相撞后报废的绝对是前者。明军发现他的意图后,转帆切向斜侧,试图和他展开炮战,却不知火器才是黄辰的强项,一轮猛烈而密集的炮火打击后,明军战船登时变得千疮百孔,火焰窜起,逼得明军手忙脚乱,黄辰九艘战舰扬长而去,直扑港口。期间又有数只战船离港冲出,皆被他击走。
“这就是虎入羊群吧……”黄辰望着遍布港口的明军战船,嘴角划过一抹“狰狞”的笑意。
第八十章 接战
铜山寨虽建于川陵海岛,但并不孤立,其西与玄钟所隔海相望,西南则是广、闽重地南澳岛,北面为漳浦县云霄内海,东面更和漳浦县古雷半岛仅相距十里,敌人如果想要攻打铜山,惟有从东南进兵。而此路亦非坦途,东门屿等数座岛屿、岛礁七零八落的散布大洋,令海道变得狭窄而又曲折,大型船队出入颇为不易,何况铜山本身乃福建五大水寨之一,兵多船众,实力雄厚。然而看似高枕无忧的铜山如今却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湛蓝湛蓝的海面平坦如席,黄辰旗下九艘战舰从其上飞速掠过,直抵铜山港。他本人及陈四、阮进三艘十丈大舰以“品”型居前,另外六船尾随其后,同样采用品字队列,三小品又共同组成一个大品,诸船挥旗为号,协作无间,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所有敢于靠近的官兵战船。
最能体现黄辰舰队训练有素、有别于他人的是,其初入港湾时并非处于最前列,之后一路狂飙突进,第一个杀入铜山港口。
猎物当前,黄辰没有饥不择食的扑上去,领先同伙一步意味着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首先小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其次杂于小舟间的大船同样不予考虑,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三艘并排停靠的八九丈大船上面。中间那艘艟船旗号明白无误的表明它是铜山水寨把总茅宗宪的座战舰,黄辰无疑给自己挑选了最难啃的硬骨头,不过一旦得手,他也将得获得最大的利益,符合他自信爆棚和喜好冒险的心性。
随着黄辰一声令下,旗下九艘战舰调转船头,杀向目标。双方相距百余丈远,黄辰命炮手施放船首红夷头炮,只听“咚”的一声大响,四轮炮车被震得向后倒退,火光与白雾中,一枚重达七斤的铁炮子瞬间脱离铳膛,带着凄厉的呼啸声飞往对面。
说来好笑,炮手原本瞄准的是敌方中央艟船,最后却鬼使神差的击中敌人左舰,炮弹轻而易举洞穿船板,疯狂破坏着舱内建筑。
把总茅宗宪带着几名亲信站在座战船甲板,望着因中炮而陷入惊慌的左舰,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铜发熕、大弗朗机平射理论上亦可射出百余丈远,约合一里,但威力恐怕连蚊子都打不死,一般放炮只会选择五六十丈以内,即百步间,若海上风浪大些,至少还要再缩减一半以上,射程短得可怜。对方相隔百余丈外发炮尚有如此惊人之威力,毫无疑问,定是红夷大炮。
“红夷炮……这还是海寇么?”茅宗宪感到内心发冷,手足冰凉。福建衙门三年前才学会铸造红夷大炮,目前尚未完全掌握工艺,属于绝对的稀罕东西,铜山水寨作为福建五大水寨之一,也仅仅只有五门而已,且全部用于城防,换句话说,他堂堂一寨之主的座舰亦无红夷炮。
庆幸的是对方放了一炮后便哑火了,红夷炮威力虽大,亦需一定数量,倘若对手仅有一门则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这却无助于缓解茅宗宪内心的焦虑,敌人正借助深水区及风力上的优势分兵北上封锁东、北两面,按照双方的进度,他十有八九会被堵在港口浅水区,即便成功驶离口岸也难以迅速摆脱掉敌人,万一被其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茅宗宪越想心里越急,对着四周忙碌不停的兵士喝道:“没看到敌人已经杀到我们眼皮底下了么,快一点、再快一点……”茅宗宪口中不住吆喝,甚至亲自参与升帆、拔碇等事,百余号人共同努力下,三艘战船终于缓缓开动,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黄辰不仅完成对其包围,且已收紧口袋,茅宗宪纵然插翅也难逃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黄辰、陈四、阮进从东南、东、东北三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三人之中以阮进的手段最暴烈,为成功迷惑住敌人,他让麾下二船毫无保留的倾泻炮火,待敌人注意力转移,他果断抓住良机,驱使十丈大舰乘风犁船,如果从上空瞰视便会看到阮进座舰就像一条嗜血巨鲨,凶猛扑向海豚般娇小的对手。
“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两艘相撞的战船同时剧烈摇晃,阮进座舰势力雄大,不久便有平缓的趋势,敌船则被撞得倒向另一侧,船体倾斜角度甚是夸张,仿佛随时皆有可能倾覆,甲板上的官兵犹如下饺子一样接连不断栽入海中。而面向半空的船肋赫然破开一个大洞,内外一片狼藉,使人怵目惊心,毫不夸张的说,阮进这一击令敌人彻底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相比之下,陈四手段显得有些拙劣,炮击害怕围困不牢,使敌人逃脱,跳帮又畏惧自身伤亡,瞻前顾后,迟迟不能做出决断,导致麾下三船各自为战,乱打一气。陈四没什么不满,按他的想法,三对一,岂有不胜的道理?可他忘了,他的对手是铜山水寨官兵,大明海上精锐,较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强。
明军战船将领曾参加过澎湖之役、南澳之役,可谓久经沙场,论及海战经验足以甩陈四八条街,后者前年方落草为寇,去年才开始带船。
明将从不和陈四硬碰硬,始终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哪怕对方火器犀利,部下死伤惨重亦不改初衷,与之周旋良久,终被他等到机会破围而出,逃往北方。陈四怒不可遏,若是让对方跑了,他还有何脸面去见黄辰?当即率船紧紧咬在后面,一直追到云霄镇沿海一带,不过追到这里已是极限,再往前或许就会碰上明军,陈四心中再不甘愿也只得掉头回返。
黄辰的对手是铜山一寨之主茅宗宪,当双方近到能够用肉眼看清敌人的面部表情时,沉默许久的红夷头炮再度发出咆哮声,炮弹飞过敌船舱面,削去两人的脑袋后轰进舵楼继续肆虐。红夷炮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火炮,但它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射速慢。
红夷炮开始几发速度倒还不错,可随着施放次数的增加,需要恢复的时间将逐渐延长,黄辰曾做过试验,平均每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只能发射八发左右。如有十门红夷炮交替使用,他可能不会太过在意射速的快慢,问题是他现在只有一门。
黄辰眼见座舰上重炮铜发熕、千斤弗朗机连绵不绝的响起,声如雷霆,硝烟弥漫,声势好不盛大。一颗颗滚烫的铁炮子横扫敌船甲板,戮人无数,舱面建筑亦遭破坏,效果似乎不错,黄辰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些只是表面,真实的情况是铜发熕、千斤弗朗机等所谓的“重炮”无法对船舰根本结构造成致命伤害。更直白一点说,它们很难击沉大型舟船,除非凑巧引爆敌人火药库。只杀人,不伤船的重炮还能叫重炮么?
“应该找机会结交结交荷兰人,以便弄来一些红夷炮……”黄辰喃喃自语道。他本对北港抱以极大希望,认为北港靠近荷兰人居地,也许有些货,事实证明在东亚红夷炮是稀缺品,有钱都未必可以买到。
第八十一章 夺船
海湾、岛屿、山林、沙滩、城堡,沐浴在阳光下的铜山港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魅力,恍如置身于蓬莱仙境,世外桃源。可惜人类无心欣赏这份大自然的恩赐,至少暂时没有这个心情,他们正于湾内进行着世间最野蛮、最残酷、最荒诞的行为——战争。
火炮喷涌而出的白色硝烟和木料燃烧引发的黑色浓烟相互交织,逐渐笼罩这片天地,迷雾之间,上百只木质怪兽般的战船追逐、交战,喊杀声、哭叫声、枪炮声直冲云霄。海湾南端出入口仍然聚集着上百艘战舰,对着战场望眼欲穿。
“咚咚咚……!”黄辰座舰及旗下一只鸟船一左一右夹击茅宗宪艟船,两舰戗侧铜发熕、大弗朗机一门接着一门炸响,形成密集有序的炮火打击,大小铁炮子雨点般落到敌船,将敌人轰杀、将船身洞穿、将帆蓬打烂、将舵楼击碎……摧毁一切挡在面前的事物。
黄辰对自己的实力甚为了解,纵然一对一对手也没有一丝一毫机会,何况是二对一,惟一需要警惕的是百密一疏被对方逃脱,因此旗下另一艘船被他安排游弋外围,如此一来就算自己这边出现纰漏亦可及时拦下敌船,不令对手走脱。
三船由南向北,一路缠斗,茅宗宪毕竟是铜山一寨之主,他的旗号就像一块吸铁磁石,对官兵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然铜山港内海盗船已经近百,比官兵多出一倍有余,官兵舟船往往尚未接近便被海盗半路截击,加之茅宗宪始终游走不定,基本没给黄辰造成什么麻烦。
黄辰旗下两船铜发熕、大弗朗机超过三十门,旋戗施炮,左右循环,火力极猛,茅宗宪艟船座舰挨了不计其数的炮弹,舱面建筑无一幸免,帆蓬毁坏尤其严重,船速不可避免的持续降低,黄辰觉得时机已成熟,果断投入第三艘船参战。
茅宗宪艟船当然不甘束手就擒,转帆摇橹,左冲右突,一再挣扎,只是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被黄辰三舰团团包围,连遭撞击,逼停下来。
黄辰战舰传来“嘭“”嘭”几声大响,材质沉重的箬篷迅速滑落下桅杆,砸在甲板上,接舷战一触即发。
此时黄辰不用望远镜亦可瞧清对手详细,官兵无披甲,人人头戴篾盔,脚蹬草鞋,身着号衣。篾盔即竹盔,号衣则使黄辰内心泛起丝丝涟漪,这种前胸后背印着大大一个“兵”字的服装在现代清廷剧中频繁出现。借由它,黄辰勾动起埋在心底深处对于现代的回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官兵远程兵种处于最前列,三眼铳虽然是早该淘汰一百年的东西,总归属于火器范畴,黄辰勉强还能接受,但弩兵、弓兵、标枪兵、火箭兵真的有保留下来的必要么?本应作为这个时代绝对主力的鸟铳手反倒寥寥无几。远程兵背后列着长兵,同样种类繁多,有长枪、钩镰枪、斩马刀乃至叉钯等等。黄辰暗暗摇了摇头,他对此的评价是繁琐、低效、冗余,一无是处。
四十枪、二十牌、三十弓、十铳。
这是黄辰从赵弘毅收藏的兵书上看到的朱元璋时代兵种,长短铳搭配合理,简单实用,没有烂七八糟的东西,包括“野战无能大宋”最为重视的弩,当时明军能够无敌于天下不是没有道理。二百多年过去了,明军引以为豪的火器进步缓慢,鸟铳、弗朗机、红夷炮皆为西方产物,但进步再小也是进步,相比之下战术水平却不进反退,从世界顶级变成世界二流,苛刻一点甚至可以说成三流。当然这里指的是战术水平而非军事实力。
“放!”
“砰砰砰……”十数名鸟铳手一立一蹲分作两排,闻令后立刻扣动扳机,霎时间硝烟弥漫,铅子如雨。铳兵是黄辰最看重的兵种,更在枪兵、炮兵之上,砸起银子来毫不手软,每天都要进行实弹训练,而且也不乏实战经验,射击准度颇高,对面官兵接连不断中枪倒地。甲长、队长等军官竭力约束兵士,正欲还以颜色,黄方第三、第四排铳兵抢先一步出手,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打击过后,官兵队列变得更加疏落。
连遭两记痛击,官兵姗姗反攻,铅弹、弩箭、标枪等稀稀拉拉的飞上黄辰座舰甲板,四名黄方船员被火器击中身体,或死或伤,两人遭到标枪攻击,一人伤在腹部,眼见是不活了,一人伤在大腿,血流了一甲板,被同伴架起拖进船舱,另有数人中箭。弓箭只要不是要害中招多半死不了,弩箭就不好说了,盖因大明官兵和台湾土蛮一样阴险,弩箭一律涂毒,倘若缺医少药或自身抵抗力差些,死亡率颇高。
黄辰一方同样是人,受到袭击同样会感到惊慌不安,不过官兵们肯定不会认同这个观点,在他们眼里,对手个人或许有波动,整体却未曾动摇,一排又一排铳兵井然有序的交替射击,官兵根本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开始还能对攻几个回合,后面便只有挨打的份了。
上至茅宗宪下至甲长、队长,无不叫苦不迭,他们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先是红夷炮,其后是数十门铜发熕、大弗朗机重炮,现在又是清一色的鸟铳,谁他妈能打得过!
当黄辰旗下三舰队员纷纷跳帮,所过之处,官兵一触即溃,茅宗宪一边鼓舞士气,一边命人悄悄放下船尾的小脚船,事到如今还抱着抵抗的想法纯属找死。此番来袭海盗数量之多,百年未有,骇人听闻,海上无人有此实力,定是海上寇盗们联合起来了。是谁把他们聚到一起?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些暂时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所图甚大,福建从此怕要进入多事之秋了。他虽说丢了铜山水寨,按理当革职查办,可现今海盗来势汹汹,正是用人之际,福建衙门必然不会惩办他,只要能活着回去,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茅宗宪带着几名亲信悄悄溜到船尾,小脚船一落便顺绳而下,小心翼翼绕过黄辰大舰,随即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摇动木浆,向北逃窜。铜山以北为云霄内海,水深波平,如履平地,加之今日风浪不大,小心一些小脚船当可渡过。
杨东指着小脚船大声叫道:“大首领,大鱼要跑……”
“跑就跑吧,不用理他。”黄辰摇摇头道。两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对官兵亦无偏见,他的目的是船,既然船到手了,放对方一马又如何?
接着黄辰视线转向南方,目光所见便有十数道火光冲天而起,不出意外大部分皆为官兵舟船,他暗暗感到肉疼,大骂诸盗是败家子,把船夺过来增强实力多好,何必烧船?
黄辰的想法不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海盗会嫌弃船多?问题在于他们没有黄辰的实力,遇到顽强抵抗的敌人,与其搭上数十条儿郎性命夺下一艘船,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
“我们也登陆吧。”黄辰望着兵寇混战成一团的铜山港口,笑着说道:“铜山城、铜山城,是说铜钱多得可以堆成一座山的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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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史料清军南下时南明还在用三眼、弓箭抵抗,明朝用了上百年时间都无法普及火绳枪(清初普及了),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吐槽。真的是财政的问题?三眼一把七钱银子,鸟铳一把二三两,也没差到那里去。郑成功的部队也以三眼、弓箭为主。
第八十四章 俞咨皋
“既然处罚完了张刑,那么,你呢?”黄辰脸上虽挂着笑,眼中则无半点笑意。
刘斌一下子怔住了,面色变得极其难看,黄辰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为麾下强出头,固然让张刑受到惩罚,同时亦引火烧身,这样的结果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此时后悔也没用了,在黄辰冷冷注视下,刘斌咬着牙推出三名不甚亲近又行迹恶劣者,斩杀于黄辰面前。
刘斌地位超然,黄辰直接拿他开刀,逼他连杀三人,加上张刑先前疯狂屠戮六人,黄辰一方上至一船之主,下至普通船员无不胆颤心惊,血淋淋的事实令诸人真切感受到大首领立下的两个杀无赦并非说说,真的会死人。屠刀临于项背,诸人行事大为收敛。
城中诸盗首领听说后大多笑话黄辰白痴,此举无异于自断手脚,惟有寥寥几人对他评价不降反升,尤其是盟主郑芝龙。他此番聚合海上群雄侵袭福建,为的是招安,为的是贸易利权,以强大实力逼迫俞咨皋、许心素屈服,使自己成为制定海上游戏规则的人。乃至更进一步彻底击垮俞咨皋、许心素利益集团,摧毁原有框架,重新制定规则,独揽大明对外贸易权。郑芝龙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这就注定了他和诸盗本质上的不同,他不仅不会放纵手下烧杀淫掠,反会“重偿以招接济,厚糈以饵间谍”,大肆收买人心,建立德望名声。
“黄辰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郑芝龙发觉他看不透黄辰,自打耳闻后者之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人便不断带给他意外。海上青年一代首推胞弟郑芝虎,其二十有二,勇武一时无对,和他并称“龙智虎勇”,郑芝龙以前从不认为海上有年轻人可以比肩郑芝虎,黄辰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观念,甚至郑芝龙对他的评价更在胞弟之上,胞弟诚然勇猛无敌,却是将才,而观黄辰言行,郑芝龙料定此子必非池中之物。
黄辰可不知郑芝龙心里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他此刻正忙着将两座红夷炮及其他抢劫来的财货运回船上。
夕阳斜下,蔷薇色的余辉洒满铜山海湾,黄辰一边清点收获,一边眺望北方,陈四终于姗姗归来,后者开局不利,大意下被对手逃脱,最后也未能追上,不过他在回程时截获一艘七丈兵船,总算没有让自己空手而归。黄辰欣喜不已,把陈四好一番夸奖,铜山水寨一共才四十艘大型战船,遭焚十数艘、逃脱六七艘,被俘兵船不超过二十之数,而他独得四艘,成果颇丰,更兼收获两座红夷大炮,怕周三老亦要羡慕得流口水。
夜幕降临后郑芝龙下令海盗全部退出铜山城,只留一些人把守四座城门,诸盗对此命令深感不满,以铜山城的富庶足够众人放开手脚抢个两三天,哪有半日收工的道理?不满归不满,诸盗无人敢逆郑芝龙之意,陆续退出铜山城。
郑芝龙夜间于铜山水寨大排筵席,庆祝胜利。
黄辰依旧保持着低调作风,隐于诸盗间,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能不表现尽量不表现,酒宴过半悄然告退。
郑芝龙集合诸盗,跨海而来,一战击破铜山,消息传出,福建震怖!广东震怖!
接下来几日郑芝龙扬言先打柘林,后下南澳,骇得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不敢踏出南澳一步,同时以贼势重大,孤岛难支为名,向两广总督商周祚乞发中权船支援。
让沉志亮稍稍安心的是,郑芝龙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并未袭击柘林、南澳,而是在漳州沿海一带勒民报水,劫掠榖船。所谓榖船,即装载米石的商船,众所周知福建境内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难以自足,近邻浙江温州、广东潮州每年都要向福建输入数十万石计米谷。福建自天启五年开始近两载无雨,赤地千里,旱情严重,温州、潮州榖船较往年更多。
郑芝龙严密封锁广、闽海道,潮州榖船被洗劫一空,坚决不让一粒潮米入境,总计抢得榖船数十艘,米粮数万石。从此处便能看出郑芝龙的高超手段来,其劫潮州之粟,必当加剧福建饥情,而他所获海米除自给自足外尚有盈余,正好用来收买人心。
福州,将军山之西,福建总兵衙署。
福建总兵府正统间为军器局,嘉靖四十三年戚继光升任总兵官,镇守福建全省及浙江金华、温州二府地方,都督水陆诸戎务,始建牙于将军山之西,日后历任福建总兵皆驻此处。现任福建总兵乃是和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之子俞咨皋。
福建总兵衙署为戚继光所建,虽屡经修缮,风格不变,建筑布局大气磅礴又不显奢华。穿过守卫森严的府门,一座占地颇广的演武场浮现眼前,四周古榕林立,枝繁叶茂。总兵府大堂位于演武场之后,正对门的墙壁上悬挂一幅金漆黑底牌匾,上书“东南砥柱”四个大字,牌匾下又有猛虎下山图,长达近丈,宽亦数尺,画上猛虎不怒自威,栩栩如生。
猛虎图下一案一椅,端坐一人,其年近古稀,面上皱纹纵横,眉须皆白,垂垂暮年却神采奕奕,目光炯炯,身披戎装,英武不凡,此人正是名将俞大猷之子、福建总兵俞咨皋。
所谓虎父无犬子,俞咨皋先后镇守广东、福建数十载,所立功劳数不胜数,而最令天下人称道的便是三年前驱逐荷兰、收复澎湖一役。
此战同样是俞咨皋最得意处,身为俞大猷之子,无论他做得多么出色,世人皆会拿他同其父相比,国朝二百余载,有资格比肩俞大猷的能有几人?澎湖一战,成果辉煌,俞咨皋一跃成为海上第一良将,被赞誉为“世仰标铜”,隐隐可与其父相提并论。
澎湖是俞咨皋的骄傲,他收复澎湖后,一手一脚经营起来的澎湖防线随着魏忠贤挪用福海海防储银,无以为继,惨遭裁撤,俞咨皋一时心头茫然,他已不知为何而战了。心灰意冷,兼且年近古稀、功成名就,俞咨皋自此无心军事,为许心素大开方便之门,合伙干起走私贸易,岁入数万金,以惠家族。不过,如今有人眼红利益,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俞咨皋静静听着跪在案前的铜山陆营守备文佐明、水寨把总茅宗宪详说始末,俞咨皋面色越来越凝重,听罢后冷声道:“贼有二百余船……你们说的可是实情?不会是为推脱战败之责,故意夸大敌势吧?你们现在乃戴罪之身,敢有半句虚言,罪上加罪,定惩不饶。”
茅宗宪重重叩了一头,郑重说道:“我等所言俱为事实,还望镇台明察。”
俞咨皋见茅宗宪模样,加上铜山败得甚快,心里不由信了七八分。郑芝龙求抚不成,怒而反叛,挟二百舟船来势汹汹,一战就把铜山水陆兵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仓促间,俞咨皋调集麾下兵船,连同镇守中左所的南路副总兵陈希范在内,总兵力怕亦难及对手,当真是棘手!
第八十五章 入境
闽固海国,夙多海寇,年来啸聚,实繁有徒。小者不论,其大者如郑芝龙,号一官老。本年(天启七年)二月二十二日芝龙突犯铜山寨,把总茅宗宪新任不备,遂烧我兵舡拾伍隻,漳属一带勒民报水掳船杀兵,焚燬官民房屋,据报不能缕数。总兵官俞咨皋议调水标及北、中二标之船,统之以南路副总兵陈希范与水标游击秦文灿,率左翼把总洪应斗、右翼名色把总陈嘉谊及北标名色把总陈望高、中标名色把总林文浪会师擒剿。
——郑芝龙等海寇披猖官兵挠败等事。
自万历中期以后,海上倭患平息,而东北后金在努而哈赤的带领下日益强盛,至万历末期终成气候,举兵反叛,据关外以同大明争雄。大明王朝军事重心由沿海转向内地,两广和福建一样,兵船或被调往山东登莱,或被裁减,兵员不断减少,实力不断减弱。
福建比两广幸运的是五年前,即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荷兰人为独揽大明海外贸易权派遣舰队进占澎湖,闽地首当其冲,沿海官商舟船被焚毁以百计,形势一度危急,逼得福建不得不重新加强海防力量。
双方僵持两载光景,福建兵船数目虽远不如倭乱时期,但也称得上强盛,因此即使近两三年转入衰败期,亦强出两广一大截。以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为例,其麾下拥有三支力量,南澳本部游兵、拓林寨水陆兵、铜山寨水陆兵,三者分属两广、福建。闽地铜山寨大小兵船四十艘,官兵一千八百余员,粤地拓林寨曾经实力更在铜山寨之上,如今则只剩下战船三十二只,官兵七百,南澳战船三十四只,兵九百。
南澳、拓林两寨兵船裁减严重,合计仍有六十余船、千余兵,或许没有能力正面对抗郑芝龙海盗联军,却可与俞咨皋一东一西遥相呼应。郑芝龙如果不想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势必不能忽视背后的南澳、拓林,至不济也要让沉志亮元气大伤,免得日后跳出来兴风作浪。郑芝龙近日扬言攻打南澳、拓林,实则漳州沿海一带勒民报水,劫掠榖船,此举使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以为郑芝龙志不在西而在东,紧绷的神经有所放松。
三月初,福建新任巡抚朱一冯尚未入境,军事暂时由总兵俞咨皋一力主持,俞咨皋不顾古稀高龄,决定亲自领兵坐镇中左所围剿贼寇。
沉志亮得知消息后更加安心,俞咨皋可谓大明海上第一良将,连红毛番之强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些许海盗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时隔仅一日,郑芝龙率海盗舰队突至拓林,战船多达百余艘,港内官兵无备,三十二只战船或遭焚毁、或遭击沉、或遭俘虏,只有五六条船侥幸逃脱。
黄辰此役又得两艘兵船,成绩较铜山之战差远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初时有十五条船,铜山一役抢夺战舰四艘,近日截获榖舟二艘,今又添两船,旗下船只数急剧膨胀,已达二十三艘。当然这是纸面上的统计,实际不到二十之数,其余的船皆在云霄修船厂内。
其实黄辰当时是打算把受损船只运回北港修复,却被人告知不必那么麻烦,将船拉到云霄即可。黄辰着实大吃一惊,平时或无不可,问题是现在己方与明军正处于交战状态,海盗船堂而皇之出入修船厂,这不是里通外敌么。诸人无不笑话他大惊小怪,沿海之人只要有钱赚什么不敢干?当年倭寇、弗朗机、红毛番洗劫沿岸,为祸甚烈,只要没杀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一样背着明军驾船出海与对方做买卖。黄辰暗暗摇头,他的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的是现代教育,对国家的理解和古人不同,他眼里的叛国行为古人却视作正常。
拓林湾战事一熄,诸盗纷纷抵岸,迅速攻破人心惶惶的拓林水寨,并乘势杀入大成所劫掠官兵。郑芝龙此行主要目的是消灭拓林寨水上力量,目的达成自然不愿久留于此,免得被广东陆上官兵包了饺子,半日后即解缆扬帆,往南而去。
沉志亮闻郑芝龙犯拓林,吓得肝胆俱裂,坐立不安,不敢发一兵一卒救援拓林,坐视后者失陷。察觉海盗舰队又奔南澳来了,沉志亮派兵紧守港湾,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
南澳毕竟是广、闽重地,经营颇为用心,海盗船舰几次冲进港口都未能从对方身上占到便宜。郑芝龙对此也没有好对策,几乎以一比一的代价击沉烧毁十余艘明船,量南澳实力日后再难影响战局,索性收兵退走。沉志亮登城目送海盗舰队离去,长长舒出一口气。
沉志亮暂时安全了,漳州官吏的苦日子来了。
俞咨皋还在调兵遣将,沉志亮只剩苟延残喘,毫无疑问,未来一段时间里郑芝龙都将没有对手,他不再满足于行劫海上,把目光投向漳州腹地。
三月初八,数千海盗从玄钟、云霄、古雷等处上岸,霎时间漳州境内战火四起。
黄辰率枪兵、铳兵及台湾土蛮弓兵共计八百人由玄钟一带登陆,之后看都不看玄钟所城一眼,跟随向导深入诏安县境。倒非玄钟所城不入他的法眼,恰恰相反,玄钟所城设于大陆,比设于孤岛的铜山城富庶多了,奈何它是漳州海防重镇,其东西二门阻海,北门通路,南门塞之,环海为壕,城上有楼,号称“雄镇”,黄辰这区区八百人可打不下来。
郑芝龙集合所有兵力也许可以打下玄钟所城,但伤亡必然不小,玄钟所城本身易守难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海盗买不到甲胄,尤其金属甲胄,以郑芝龙财大气粗也凑不齐百套。无甲之人攻打坚城,除了拿人命往里填,还能有什么办法?
随着不断深入,见诏安境内处处石堡、山寨,黄辰一时感慨不已。他之前早就听说漳州民情强悍、好勇斗狠、嗜利轻生,乡村大多聚族而居,兴建砦、堡以自卫,高墙厚栅,处处皆然,既防海寇山贼,又拒朝廷征输,官兵、寇盗皆不能制。他开始以为是夸张之语,而今亲眼所见才知此言半点不假。不过石堡、山寨虽是诏安普遍现象,亦非全然如此,至少黄辰没费多少时间,便发现一座只围以简单栅栏的村子。
黄辰麾下人马大枪鸟铳,器械精良,卖相也佳,莫说海盗、民兵,官兵都拍马难及,数十名村勇未战先怯,战战兢兢与黄方接阵,被一阵鸟铳直接打得崩溃,或逃或降。面对不住叩首求饶的村勇们,黄辰好言好语安抚,明言为钱财而来,不会胡乱杀人。他立下的两个杀无赦部下不敢轻犯,入屋搜刮米粮,勒民报水,如果不是必要,一般不会害人性命。
第八十六章 小和尚
黄辰仰首望天,俗语云:“三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转眼冷色调灰白云层便挤满天空,沉甸甸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予人以沉重压抑之感。
村民因海盗入村而显得忧急紧张的脸孔有所松弛,如此大的声势,不下则已,一下定然雨量不小,当可大大缓解旱情。福建天启五年至今无雨,两载间仅去岁春时半收,其他时候夏秋亢旱,一望皆赤,百姓无米下锅,时常以野菜、野果乃至树皮、艸根充饥,怎一个惨字了得。
黄辰环顾左右,见村民模样,心中百端交集。
不久杨东牵着三匹‘头口’归返,黄辰目中闪过一道异色,笑问道:“你牵的是驴子么。”
杨东听得一愣,下意识回道:“大首领,这不是驴子,是当地土马。”
黄辰又笑了笑,他岂能分不清马和驴,故意调侃而已,盖因三马长得十分小巧玲珑,比驴子大不了多少。黄辰走到一匹白马前,用手轻轻抚了抚雪白马鬃,他前世同今生一样皆是江南人,并且现代社会马儿已失去功用,沦为人们玩物,他自小成长环境和马少有交集,只在旅游北方诸省的时候骑过几次,水平基本处于双手无法离开马鞍扶手的菜鸟阶段。
杨东见黄辰兴趣盎然,一旁谄笑道:“大首领赶路辛苦,以马代步可节省不少脚力。”
“你倒是有心了。”黄辰点点头,随后瞥见庄默翻身骑上一匹棕马,噗嗤笑出声来。庄默可谓山东大汉中的大汉,体格雄壮异于常人,而胯下之马则甚为娇小,庄默坐到它的背上,双脚离地仅半尺,怎么看怎么滑稽,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马儿压趴下。
杨东同庄默有些过节,立刻黑下脸道:“庄麻子,这是老子的马,谁准许你骑了?给我下来!”
庄默故意不睬,娴熟的拉拽着缰绳引导马儿转圈慢跑,对黄辰说道:“南马打不了仗,不过力气不小,可用来驮炮,也可用来代步……”
杨东最受不了被庄默无视,气得直跳脚,大喝道:“庄麻子,老子和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你想骑自己去找,别骑老子的马……”
黄辰斜睨杨东一眼,后者顿时就像见到猫的老鼠,不敢再龇牙。黄辰冷哼一声,懒得理他,踏镫小心翼翼跨上白马。土马比例娇小,鞍上配长镫,但这是相对于普通人,年来黄辰个子继续向上猛窜,此时约一米七五以上,无限接近前世一米七七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算是高人行列,他虽不至于像庄默那样双脚踩不到马镫,却不得不夸张的曲着腿,坐姿极为别扭。
“驾、驾……”黄辰一手抓紧马鞍,一手控制缰绳,配合口号小心翼翼踢打马腹。不晓得是此类南方马种天性温顺抑或原主人训练得当,以他蹩脚驭马术亦驱使得动,马儿撒开四蹄不疾不徐的跑起来。
黄辰前世所乘之马皆受过专业培训,记得路线,骑马者坐上去什么都不用做,任马儿自行奔跑即可,如今他则需要亲自操纵坐骑,一时间逼得他手忙脚乱,好不紧张。所幸有庄默这位行家从旁看护、指点,黄辰慢慢定下心来,虚心请教,用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初步掌握骑马要领。
本来天公不作美百姓就够苦了,现在又遇人祸,黄辰不想把人活活逼死,待勉强可以控制马儿行止,他立即召集散落村子各处抢劫的部下,准备起程离开。对此村民们大感意外,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黄辰如此轻易便放过他们,千恩万谢不提。
最终离去时队伍多出二十几名年轻人,他们入伙的原因不外是受不了村子清苦的生活,打算外出闯一闯,就算博不出一个富贵亦可填饱肚子,看黄辰麾下个个精气十足就知道了。
当地人的加入让黄辰不再两眼一抹黑,如无头苍蝇般乱撞,行速明显大幅提高,一行人很快来到横贯诏安县南北的东溪河东畔,越过东溪即是诏安县城。黄辰没有渡河,因为他看到不断有海盗从对岸逃回来,情况显然不太妙,几路进军诏安的海盗都被官兵击溃了。
“官兵这么强?”黄辰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自跨海而来,己方战无不胜,无一败绩,难道弃船登岸海盗们就变得不会打仗了?
通过海盗和本地人的解释,黄辰恍然大悟,漳州一共九个县,大部分只设一营乡兵,只有三个县例外,漳浦县县境面积最广,又有协防海路的任务,设五营乡兵,海澄县坐拥大明唯一出海口月港,设三营乡兵,诏安和海澄县相同,也设三营乡兵。最关键的是,诏安地处闽、粤之交,二省咽喉分水关刚好处于诏安境内。分水关东连五福,西接两广,号称漳南第一关,派有重兵把守,正是由于分水关守兵突然杀到,一举击溃了群盗。
黄辰一听对方官兵、乡兵合计达一千余人,铁甲百副,将军、威远、大小弗朗机等陆战炮三十余门,而这两样可以改变战局的东西恰恰是黄辰所缺少的,他回头看看牵牛赶猪的部下,马上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不过河。他倒不是怕了对方,即使缺甲少炮,他依然有十足的把握打败敌人,他怕的是被敌人半渡而击。不过叫他就此退走他又不甘,思量再三,出于对自己实力绝对的自信,他决定沿河北上,随机行事。
黄辰带着人马才走出不远,官兵匆匆赶到西岸,双方隔河相望。
黄辰示意众人不必在意对方,继续北上。
官兵队伍略作犹豫,兵分两路,一路跟随黄辰,一路追杀溃贼。昔日一颗倭人首级赏银三十两,堪称一笔厚财,据说现今关外鞑子更值钱,一颗脑袋足可兑换五十两银子,海寇首级仅为鞑子十分之一,即五两银子。不过这也不算少了,尤其福建近两年大旱,众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若非把总、哨官顾忌黄辰为害后方,说不定众人会撇下黄辰等人,一窝蜂追杀逃兵,割首级换银子。
东溪全长不到二十里,黄辰又是从中下游开始北上,一个时辰便走到了尽头。军中有言:披甲之卒步行十里,卒必疲,步行二十里,几乎难以再战。那些穿着铁甲的官兵远远落在后方,炮车沉重,更无须提,黄辰趁此良机率部下火速杀向官兵。
官兵人数不及黄辰一方,又无铁甲、火炮作为倚仗,战事从一开始就陷入一面倒,被黄方大枪、火铳杀得鬼哭狼嚎,一哄而散。
杨东带着手下追杀逃往北方的溃兵,其不紧不慢吊在后面,似乎并不急于杀掉敌人,反而享受于追杀的乐趣,敌人神情越是绝望,他内心越是感到兴奋。当杨东满足了心里的特殊癖好,割断最后一名溃兵的喉咙,率众掉头而返,回程路过一条山间小路,忽然林丛斜刺里钻出一道消瘦的身影。杨东眯起狭长的眼睛,来人是个少年人,十五六岁大小,相貌清秀,剑眉朗目。但这不是杨东关注的焦点,焦点是光头、黄衣、麻鞋……
“小和尚?”
第九十章 少年
“砰砰砰砰……!”荔枝林中蓦然响起一阵炒豆子般的密集枪声,大班老一方毫无防备,攻击又来自侧翼,一瞬间至少二十人中枪扑地。诸盗被突如其来的凶猛袭击打懵了,大班老同样惊得呆住,黄辰和他仇深似海,无可化解,可双方毕竟曾歃血为盟,同室操戈乃是头号大忌,盟主郑芝龙若是知晓岂会放过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能说明一件事,黄辰不仅有把握让自己人闭嘴,更有把握让他们闭嘴——把他们变成死人。
“黄六小儿,你好狠毒的心肠!”
大班老匆匆环顾四周,眼中满是绝望之色,黄辰率领大队正面阻拦,又于其右方林内埋伏铳兵,队伍左边则是一条数丈宽的大河,后方则有官兵,处境可谓恶劣到极点,无路可逃。
“砰砰砰砰……!”第一波枪声方熄,第二波继起,又有十几二十人惨叫着倒下,众盗无不神情大恐,拼命向后推挤,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大班老目眦尽裂,心知不能再迟疑了,不然将死无葬身之地,惟一的活路便是从正面强行突破。大班老扬臂吼道:“黄六小儿背盟败约,残杀兄弟,猪狗不如,事情一旦泄露必死无疑,他这是准备将我等斩尽杀绝,不留活口!左右不过是个死,兄弟们,和黄六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今日假使有人突围而出,定要向七爷、三爷还有盟主揭穿黄六险恶,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大班老和黄辰之间的恩怨从来就不是秘密,诸盗人人皆知他所言属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纷纷响应。然诸盗并没有一窝蜂冲杀,而是叫被掳百姓充当他们的挡箭牌,百姓自然不肯趋前送死,任由海盗拳脚相加,一动也不动,连连嚎哭,场面甚是凄惨。
当第三轮排枪奏响,又添十数伤亡,海盗内心最后一丝耐心也失去了,他们毫不犹豫举起铳斧刀枪,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大砍大杀。
一名年约十六七岁,身着青袍,头戴网帽的俊朗少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悲剧,悄然转到队伍的前头,成功避免一场杀身之祸,虽然躲过了初一,未必躲得过十五。少年奕奕有神的双眸略显暗淡,凝着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轻轻抿起薄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杀!杀!杀!”一个袒胸赤足,杀红眼的海盗掉转过头,舞着短斧连续砍倒三人,昏昏然冲到少年近前,正欲将其剁杀,见四周人人散逃,惟独此少年神色宁静,且衣着体面,不像是普通人,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识掉转斧锋,劈中少年身旁一名逃跑者的背部,带出一蓬血肉。
少年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何止是他感到迷惑,那海盗同样想不通,有意补一斧子,不远处传来大班老的怒喝声:“别杀了,再杀人就被你们杀光了,都给我住手!住手!”
海盗手臂抬到一半,满脸踌躇,不知是该一斧了之还是就此作罢。
少年压下心慌,强自镇定道:“如今形势比人强,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好。”
海盗诧异的看了少年一眼,稍一耽搁,周围杀戮陆续止歇,他再想动手却没机会了。
少年暗暗松一口气,总算又逃过一劫。
他名张若仲,字声玉,漳浦本地人,今年刚满十六。张氏虽非漳浦望族豪姓,亦为书香门第,其祖父张应奎万历四十八年任府学岁贡,授古田训导。张若仲自幼聪颖过人,家中诸多长辈认为他的资质更在其兄张若化之上,定可使漳浦张氏兴旺发达,当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光大门楣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科举夺魁。只是张若仲对当官丝毫不感兴趣,他更愿意效法陶渊明,隐居深山,荷锄务农,读书自乐。
少年多气盛,又处纷乱之世,合该“猛志逸四海”,偏偏张若仲胸无大志,小小年纪便一心想做隐士。如此消极念想他断断不敢透露半分,以免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辈伤心,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满足长辈的期盼,同时又不愿放弃理想,决定日后考中秀才、举人、进士三关,做几年官再辞职隐居,如此就两全其美了。至于考不中怎么办?张若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近来海盗十分猖獗,频繁上岸骚扰,张若仲昨日不知怎地突然心血来潮,不顾长辈一再反对,以腹中安枕无忧为由坚持外出踏青,不意海盗恰在此时击破官兵,流窜内地,他返家时落入海盗之手。
一番疯狂砍杀,百姓十中仅存七八,诸盗粗暴的驱赶着剩余六七十百姓奔向黄辰队列。
黄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对方卑鄙至此倒确实出乎他的意料,穿越以来,死在他手里的人至少有三位数,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心安理得的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路,他肯定不会让,今天大班老必须死。对百姓算得上好消息的是,由于战场宽度的缘故,黄辰事先将十数门陆战火炮安排在阵列斜侧的荔枝林中,可避开前方百姓,直接攻击后方敌人。
十几门狰狞的炮口依次点火,一声声沉闷的钝响,炮子犹如疾风骤雨般斜撞进敌群,外围几排海盗接连遭到炮火打击,生还者十不存一。
“……”大班老眼见身边两名亲信被打成马蜂窝,眨眼的工夫便没有了声息,不禁大汗淋漓,躲在后面反而更不安全,如果炮弹再偏一点,死的就会是他,这叫他如何不怕。
张若仲气喘吁吁的小跑,暗暗计算双方距离,等待卧倒的时机,他的小动作未必可以瞒住人,就算他侥幸蒙混过关,亦有可能被后面之人活活踩死,但再危险也好过以卵击石。看得出对方布阵颇有章法,不似乌合之众,且他还有一个更惊人的发现,对方前排之人居然身披紫花布甲,莫说乡兵,地方官兵都捞不到一件,漳州府只有铜山陆营和分水关守兵才装备有紫花布甲,且数量不多。
“不想死的速速卧倒……”黄辰一方齐齐喝道。
此话不吝雷霆贯耳,张若仲顾不得惊讶,立即纵身一跃,并顺势带倒两名同行之人,落地后第一时间向侧方翻滚。百姓耳闻劝告,又见张若仲做出表率,纷纷仿效。
大班老一方顾不得报复百姓,黄方铁甲长枪已然离阵杀出,双方脚踏百姓猛烈相撞。血肉对垒铁壁,结果不难猜测,大班老方海盗留下一地的尸体,狼狈退向后方,黄辰这边则死伤七八个披甲兵。首先再好的铁甲亦难挡长枪刺击,其次黄辰曾拆开看过,新缴获的六十余套紫花布甲内嵌铁片虽然不是荒铁,但也绝非好铁,属于偷工减料的次货。
黄方长枪只稍稍停顿了一下,旋即穷追猛打。
作为生死仇敌,大班老平日对黄辰多有关注,素知后者实力强横,只不过没想到竟强悍到如此地步。他扭头向后望去,只见百余黄方铳兵脱林而出,身畔更有不下百名长枪伴随,心知脱身无望,他冲着黄辰的方向大吼道:“黄六小儿,你赢了,老子认栽了,可你永远没有机会亲手为你爹报仇雪恨!哈哈,老子在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哈……!”大班老神经质似的大笑,而后以刀狠狠一抹脖颈,鲜血霎时喷溅而出。
黄辰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嘴角甚至噙着淡淡的不屑,如果大班老知道他根本不在意,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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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仲,(1612~1695年),字声玉,号次峦,漳州府漳浦人。25岁中举人,29岁登进士。此人很有趣,其登进士后依例选为知州,但因性喜清静,不愿担任繁剧的职务,于是就改授王府长史。29岁中进士无疑表明他是一个人才,却长得一身“懒肉”,只愿担任闲差。对付王爷,方法就是“你不听,我就辞职”,这同样是最“懒”的方式。晚年时有一夜大风雨,房子都吹塌了,房间器物全被卷走,而张若仲安然睡在地上,其“懒”如此,实为罕见。书中他对黄辰来说将是张昭一般的人物。
第九十一章 家兄弟
大班老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毕竟他是黄辰的杀父仇人,与其落入敌手受尽折磨而死,毋宁痛快一些自行了断。在说出一番故作慷慨的豪言后,大班老当场自刎。其麾下海盗一脸痴呆,他死得倒是干脆,可他们怎么办?
“……”黄辰眼看着大班老百十来斤身躯重重摔倒地面,激起一片灰尘,不由感到身心舒畅。阿妈平日从未和他说过报仇之语,但他知道阿妈时刻记挂在心,之所以不提是不愿他涉险,如今大班老授首,黄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算是去了阿妈的一块心病。
张刑目视黄辰,以手做刀横于颈侧,黄辰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摇了摇头。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赶尽杀绝,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将大班老部下乃至百姓全部杀光,亦难保他这边不会泄露消息。再说黄辰根本不惧周三老获悉此事,反正双方迟早会有一战。盟主郑芝龙那里更不是问题,黄辰拒不承认,谁能定他的罪?何况两人起冲突符合郑芝龙的利益,就算他偏帮自己黄辰也不会感到意外,周三老的实力可是仅次于郑芝龙。
黄辰打出“投效免死”口号,大班老一方绝处逢生,欣喜若狂,虽然心里怀疑黄辰此举是不是故意诱骗他们放弃抵抗,然而这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机会,值得一赌。诸盗纷纷丢弃兵刃束手就擒,同时祈祷对方说到做到,结果他们赌对了,黄方仅收走武器,不曾杀戮一人。
此战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片刻,黄辰找来一名大班老底下小头目询问,不出所料,其等背后果然有官兵,他立刻派出哨探侦查。
期间百姓陆续起身,适才他们沦为双方垫背,身上或多或少带伤,不过他们还算幸运,有些人被踩折手脚,不住呻吟嚎哭,有些人更加倒霉,直接去了地府见阎王。黄辰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不然百姓伤亡人数绝不止于此。可瞧见百姓惨状,他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痛快,示意旗下几名郎中看完自己人,顺便为百姓治疗。
张若仲侧卧于地上,其之前尚有几分翩翩少年模样,现下却灰头土脸,犹如乞丐。事实上他运气奇佳,身上仅有一些擦伤,故意装伤而已。他判断海盗应该不会乐意携带重伤者,可惜事与愿违,对方很快就又给他一个“天大惊喜”,海盗居然会为百姓看伤,他自然装不下去了。放到以前如果有人告诉他,海盗在意百姓性命,交战时提醒他们避险,战后又替他们疗伤。张若仲肯定一万个不信,奈何现实就是这么的荒诞。
张若仲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望向众星捧月般的黄辰,眼中满是好奇之色。这伙人身上似乎笼罩了诸多秘密,除了衣着五花八门,光脚板者近半这两点带有明显的海盗风格,便再无一处相像。火器装备精良,人的精神也足,布阵严谨、纪律严明……。简直比官兵更像官兵。最令张若仲惊奇的是,对方首领年龄甚轻,比他大不了几岁。
海上黄姓豪杰一只手即可数过来,最知名者无疑是黄巽冲,不过他去年底就被官府抓了,目前正在蹲大狱,余者黄进老、黄元老等辈皆是庸人。刚才听大班老喊话,此人诨名黄六,海上从未闻有此名号,莫非他是浙人?张若仲暗暗猜测。他昨日被掳,一天时间足够他了解很多事情,比如大班老从属于大海盗周三老,由于是在浙海大陈山讨生活,队伍中有很多浙人,此人和大班老有私怨,说不定他是浙人。
不久哨探归来,言称官兵约七八百号人,乡兵六七成,官兵三四成,因轻装追敌,没有携带重炮,只有一些弗朗机、威远、灭虏小炮。顷刻又有探骑报告河东岸发现官兵踪迹,具体人数不详。
黄辰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丝毫不感意外,他已从大班老手下那里得悉漳浦今日得中左之助,一举击溃周三老等人,展开全线反击,总兵力多达两三千众,黄辰亦不敢掉以轻心。为全力应战,他拨出一队百人,押解俘虏先行回返铜山。
命令方下,北面对手隐约可见,黄辰安然坐于马背,不慌不忙以铜质单筒望远镜窥视,乱哄哄的队伍里高竖着六七面五色旗帜,其中一面大旗书:“左选锋”,几面小旗曰“左选锋第一队”、“左选锋第二队”、“左选锋第三队”……。另有一面大旗悬挂中左所名号。
“准备开战。”黄辰淡淡说道。
临行前,张若仲回首久久凝视黄辰,直至身旁海盗抡起鞭子催促。回到村子,北方已是喊杀阵阵,重伤、骨折之人皆被留了下来,对此无数人痛心疾首,为何自己没有受伤。张若仲勉强扯了扯嘴角,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官兵逼近,对方几名郎中必然来不及查看所有受伤之人。
张若仲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的路,当队伍停下来时,红日已敛去锋芒,如明珠般沉向海平面。他们将由此地乘船前往铜山,说不上是幸或不幸,张若仲成为第一批上船的人。
张若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心知急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比起满面愁苦的人,他兴致勃勃的欣赏起黄昏的铜山湾。以前他从未来过铜山,早闻其有“十八奇景”,引来八闽好些风雅之士、骚逸之人揽胜观光。
渐渐地,张若仲将视线投降铜山港口,之间港湾内停泊着大大小小两三百号海船,心中大吃一惊,对所谓的海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福建官兵有能力击败他们么?
船体蓦然传来一阵颤动,船只抵岸了。
张若仲顺着过船板跳上口澳,发现迎接者竟是一名身着黄衣,相貌清秀的小和尚。
张云龙亦好奇地打量着张若仲,后者看似狼狈,实则服饰颇有章法,加之气度过人,姿容出众,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张若仲当先抱拳道:“小施主如何称呼?”
张云龙摸了摸光头回道:“我尚未受戒,姓张名云龙,诏安人。”
“哦,原来是家兄弟。”张若仲微露讶色道:“我姓张名若仲,漳浦人。”同姓之间称家不称姓古已有之,不过多指同族同宗,明中后期以后渐有泛滥之势,只要是同姓一律称家。诏安张氏和漳浦张氏虽同出一位祖先,但双方之间一直没有什么往来,互相之间不认识不奇怪。
张云龙欣喜遇到同家,且是年龄相仿的同龄人,问道:“我是万历四十一年生,今年刚满十五,家兄弟年龄几何?”
张若仲微笑回道:“我是万历四十年生,长你一岁。”
“家兄请受小弟一拜。”张云龙纳头便拜。
张若仲扶起他,问道:“家弟怎会流落到此?”
张云龙苦笑说道:“和家兄无异,小弟十数日前离家外出修佛,还没走出绍安就被掠来这里。”
张若仲轻轻一叹。
第九十二章 召集
“啊——!”一名浙兵被一杆长枪当胸贯穿,双手徒劳的握住枪杆,眼中带着不甘缓缓倒下。其身旁乡兵神色大恐,丢掉手中钩镰枪,连滚带爬向后逃去。战场各处不停上演着相同的一幕,官兵溃散,争相亡命。
不久前中左浙兵及地方团练乡兵赶到此地,发现追杀了许久的敌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凶手赫然是其同伙。个人恩怨?分赃不均?不管对方因何反目,对他们来说可谓一件幸事,这不仅意味着敌方人数减少,还有数十百颗首级等着他们去捞取。当然,前提是击败面前的敌人。直观上此股海盗非一般乌合之众,不过官兵依然对胜利充满信心,若连上了岸的海盗都解决不了,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官兵一经进击立刻吃了大亏,黄辰方有将军炮、大小弗朗机等火炮二十余门,反观官兵轻装而来,随身只携带了几门小炮,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压制。浙兵顶着雨点般的炮弹向前推进,企图靠近后以鸟咀破敌,鸟铳最初为西洋器物,浙人最早接触、最早仿制,也是最早使用,装备率较其他地方高出一大截。可惜他们倒霉碰上了黄辰,后者麾下鸟铳比起他们只多不少,浙兵不但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死伤惨重。
官兵恃火器为长技,如今连连遇挫,心里大受震动,只好寄希望于肉搏战取胜,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海盗近战能力更在火器之上,短短片刻间伤亡超过百人,样样皆不如对手,官兵溃败也就不足为怪了。
“胜了。”望着如山崩般败逃的官兵,黄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获胜在他的意料之中,长枪兵多为其旧部嫡系,表现一如既往的稳定,炮兵远离第一线,表现不好也不坏,中规中矩,惟一不太合格的是铳兵。陆营组建时间过短,他又缺乏人手,因而不得不启用大批明军降卒充当火器兵,这些人水平参差不齐,心思叵测,他之所以不去诏安就是怕他们趁机逃跑乃至临阵反戈。黄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适才接战伤亡了十数人便令他们骚动不安,实在不敢想象去了诏安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郭大眼大步流星的走过来,黄辰见他表情阴晴不定,问道:“怎么了?”
郭大眼看了黄辰身旁的张刑一眼,回道:“刘首领杀敌时中了流弹。”
“刘斌?”黄辰微微错愕,张刑亦大感意外。
“是。”
黄辰皱起眉头问道:“还有救么?”
“流弹打在左胸……”郭大眼摇了摇头道。
黄辰沉默下来,刘斌虽然不是他的亲信,却在他的团队里占有特殊地位,他花了半年时间都难以彻底消化王丰武留下的遗产,可以说刘斌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的死对黄辰有利,方便他更好掌控麾下船只,但很多事情不能单单从利益出发。不可否认刘斌是桀骜了些,然而他从未质疑过黄辰的领导权,一直还算恭顺,他的意外身亡令黄辰原本的好心情蒙上一丝阴霾。
西岸战局一定,河东岸官兵大吃一惊,不敢再靠近,掉头火速离开。黄辰无暇理会他们,驱兵追击败敌数里,擒杀过半方才收兵。黄辰近来势力扩充极快,加之战斗损耗,武器方面不免捉襟见肘,尤其缺少火绳枪,此战缴获五十余杆鸟铳,算是暂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惟一麻烦的地方是手头火绳枪型号不一,对后勤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不久河东又有人来,此次不是官兵,而是海盗,看旗号竟是周三老的人马。“大首领……”一旁赵弘毅欲言又止,大班老等人尸体尚来不及掩埋,如果被周三老、林七老发现,后果不难想象。
黄辰知道他担心什么,不以为然道:“大班老是被官兵所杀,与我等何干?”
“……”
得知大班老死于官兵之手,林七老当即暴跳如雷,一口咬定是黄辰下的毒手。周三老亦大感恼火,冷冷说道:“林兄弟你渡河去查个详细,黄六若敢动你一根毫毛,我今日必亲手宰了此儿。”
林七老迟迟不答,他好歹曾为一方霸主,此等伎俩他以前同样经常使用,无非是把他当做诱饵,去钓黄辰,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周三老不悦道:“怎么,林兄弟不想查明真相?”
“当然不是。”林七老急忙否认。
“那你还迟疑什么?”
四周目光皆聚集过来,容不得林七老退缩半步,硬起头皮道:“好,我去。”说完,带着滚江龙等十几名亲信渡河。
一到西岸,林七老脸上惊色掩饰不住,地上数百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大班老及官兵一方,黄辰手下死伤极少,他的实力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强大?
黄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林当家来此作甚?我可不记得你我有丝毫交情。”
林七老心中腾地冒出一缕邪火,强忍怒意道:“黄当家这是什么话?不是你通知我等大班老死讯,我来是为讨还他的尸首。”
黄辰“恍然大悟”道:“林当家可能误会了,我只是出于礼貌通知你一声,可没打算交出大班老的尸体。”
“黄当家什么意思?”
黄辰凉笑道:“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挑破。”
形势比人强,由不得林七老不低头,叹道:“黄当家,人死为大……”
黄辰直接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回吧。”
林七老怒道:“黄辰,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凡事留一线,日后……”
“滚。”黄辰冷下脸道。
林七老脸皮涨红,恨恨离开。
黄辰二话不说,下令备战,毫无疑问现在不是和周三老最佳的开战时机,不过对方执意开战,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林七老回到河东岸,向周三老如实禀报,后者一阵犹豫,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是黄辰杀害了大班老,他若与之开战,盟主郑芝龙那里不好交代,可就此罢休他又感到不甘,黄辰实力膨胀太快,恐怕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不是他想杀就能杀的人了。
两边人马一东一西,隔河对峙,叫骂挑衅,僵局直至东岸官兵复来才被打破,趁着周三老和官兵混战一团,黄辰带领人马优哉游哉北上。
数日匆匆而过,期间官兵不停调兵遣将,反击力度一波强过一波,诸路海盗相继败下阵来。黄辰正面击溃数百浙兵、乡兵组合及后面几场战斗终于引起了官府的注意,随后居然调集大批兵力设下包围网,如非哨探提前察觉,黄辰纵然不死亦要脱一层皮。
海盗陆战,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所长,郑芝龙此举不过是为吸引官兵的注意力,眼见目的达到了,三月二十四日,郑芝龙召回诸首,合议进兵中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