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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再起时     明末龙腾txt下载     明末龙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最危险的敌人

    云霄。

    当黄辰双脚踏上座舰甲板,倦意几乎溢出眼眶,弃海就陆、深入漳浦的这些天战斗自不用多说,比吃饭还频繁,觉亦难睡踏实,唯恐梦中被官兵包了饺子。所幸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当同行纷纷抱怨漳浦一行得不偿失的时候,他却获得不小利益,总计掠得银钱、杂货不下两千两、牛、骡、马等大型牲畜三十余头,另缴获官军大小火炮二十余门、鸟铳近九十杆、铁甲二十余副,长短兵器以数百计、人以千计,稍稍整合、消化实力便可再上一个新台阶。

    黄辰目光环视拱卫在自己周围的旗下战船,萎靡的精神也不由得稍稍一振,他带着麾下人马与官兵鏖战漳浦之时,云霄造船厂亦日夜赶工,除一艘战船受创过重尚需一些时日外,其余受损战船已尽数修复完毕,编入舰队之中。其麾下战船一举达到二十二艘,比初到台湾时膨胀了将近三分之一,综合实力更是提高数倍不止,而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已。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发展,周三老算得了什么?就算是李魁奇、郑芝龙亦未尝不可超越……

    数千人马由陆地撤往海上必然是一项既耗时又繁琐的大工程,黄辰此时身心俱惫,监督了一会儿,判断官兵十有八九不敢追来,索性当起甩手掌柜,将撤退事务一股脑抛给赵弘毅,而后一头钻入舱内。

    行走在明昧不定、脏污不堪的船舱过道,鼻孔间嗅着海船上独有的腥味与臭味混杂的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近乎于洁癖的黄辰平日对此可谓深恶痛绝,如今心中竟凭空生出几分亲切感。

    抵达寝室门口,将两名守在外面的奴仆打发走,黄辰推门而入,躺在过丈悬绳大床上,舒服得几乎发出呻吟声,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此话半点不假。或许是物极必反,本已困倦之极的他此时反倒睡意寥寥,闭眼假寐片刻,他起身走向靠着舱壁而立的书柜前,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数百本书籍,经史子集一应俱全,有些是用来装点门面,有些则是用来打发时间,他随手取出两三本书草草翻阅,觉得还可入眼,转身离开寝室。

    百余号人挤在一条船上生活,环境之恶劣可想而知,若论船上何处相对舒适一些,黄辰的寝室肯定要算一处,另一处则是一间跨出船舷数尺的板阁小屋,那里头遮骄阳,光线充足,三面通风,甚为清凉,还可观赏船外风光景色,黄辰基本养成看书就去板屋的习惯。

    伸手拉开板屋小门,正准备入内的黄辰猛然一怔,里面居然有人在,这个发现令他十分意外,虽然他从未明说,不过船员们都了解他的习惯,此地被列入船员禁区,俨然已成为船上一项不成文的规定,他尚是首次见到外人踏足此地。

    黄辰并未急着进去,双眼好奇的打量着对方,他年纪不大,约十六七岁,一袭青衫,头束红绳,手握书卷,稍显稚嫩的面庞极为清秀俊美,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淡雅气质亦令人难以忽视。

    “这人是谁?”黄辰心中更加好奇了,此等相貌、风姿、气质,见过绝难忘记,但黄辰并不认识他,随后他视线投向少年手上的《资治通鉴》,这不是他的书么?下意识扬了扬眉毛,静待对方开口解释。

    “见过黄首领……”少年镇定自若的站起身,手捧书卷微微一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被黄辰掳来的漳浦少年张若仲。张云龙“和尚”的身份十分特殊,只要不逃跑几乎不受管制,托这位家兄弟的福,张若仲很快以识字为名脱离俘虏营、调入旗舰,负责打理黄辰的书柜。适才黄辰匆匆返回寝室休息,张云龙尚来不及禀报此事。张若仲见黄辰神色,立时想清前因后果,不慌不忙,三言两语说明原委。

    黄辰恍然大悟,他本人有个坏毛病,看完书时常随意乱放,导致经典与杂学平列,史书与怪谈并排,书架乱得一塌糊涂,他又懒得花费时间将书籍重新归类,确实需要个人打理。以前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海盗识字者本就不多,有能力归纳书籍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此项工作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具备不浅的文学底蕴,就连黄辰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够胜任。

    “方才找书时发现书架变“干净”了不少,还以为是小和尚帮忙整理……”黄辰边说边跨进门,指着张若仲手上的《资治通鉴》问道:“你以前读过《资治通鉴》么。”

    张若仲躬身回道:“草草阅过三四遍。”

    黄辰闻言登时哑然,和对方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半文盲。之后的谈话张若仲有意无意透露下,黄辰大致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说实话对方乡绅家族的身份背景对他毫无半点威慑力,所以也就没有任何表示,张若仲即使内心失望,面上却不曾显露分毫,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眼见黄辰不愿放人,张若仲当即起身告辞:“不敢打扰黄首领读书雅兴,在下告退。”

    难得碰到个有知识有见识的同龄人,黄辰原本还想和他多聊聊,可既然对方想离开,他亦不强求,爽快的挥手放行。

    张若仲退出板屋,隔着一道小门,屋内屋外二人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顷刻,船舱过道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光头黄衣的张云龙大步而来,他和杨东有恩怨,后者公报私仇,把他指使的团团乱转,直到此刻才抽出身来,见到张若仲,远远喊道:“家兄……”

    张若仲知道他心里所想,说道:“黄首领就在里面,刚刚我们见过面了。”

    张云龙看了一眼紧闭的板屋小门,急忙收敛语调,小心翼翼问道:“那大首领愿意放你离去么?”

    张若仲缓缓摇了摇头。

    张云龙心里暗叹一声,口上安慰道:“我看大首领实非大恶之人,家兄不必太过担心。”

    许是读书坐久了,身上有些僵硬酸乏,张若仲稍稍伸了一下腰,微笑说道:“我并不担心。久在家中苦读圣贤之书,以备科举,近来不知怎么内心浮躁不定,正想外出散散心……铜山不愧海外仙乡之名,山水奇美,十八景皆有独到之处,不知日后会不会到那澎湖、东番之地一览风光。”

    张若仲此话绝非出自真心,但这般豁达心态则令张云龙钦佩得五体投地,想他十五岁寄身缁流,外出求佛,心志不可谓不坚,可被海盗掳来,深夜床榻间亦曾流下男儿泪。张若仲手无缚鸡之力,陷身贼船之内,却是如此的潇洒与无畏,比他强出太多。

    云霄内海,波涛之间,百舸争流,诸多船只如同候鸟般齐齐驶向南方的铜山港,这之中不仅有海盗船,亦参杂着众多载满货物的划船。海盗在海上之所以屡胜官兵,船械精良、后勤无忧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若是没有这些漳州、潮州沿海乡绅的划船之助,海盗想要取得今日之局面无疑会付出更多的代价,甚至是不可承受的。当然他们并不可信,一旦形势不妙,这些奸商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会第一时间与海盗划清界限,乃至摇身一变化身地方乡勇,辅佐官兵剿杀海盗,还沿海一个“朗朗乾坤”,数百年来莫不如此。

    大量商、盗涌入铜山港,冷清了多日的口澳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黄辰下了船破开人流,径直走向海盗大本营,即昔日铜山陆营驻所。他此番回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趁着还有些许闲暇,他回到自己的住地痛痛快快洗一个凉水澡,换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并吃了一些东西垫饱肚子,这才不疾不徐的前往诸首领集合之处。

    原铜山守备议事堂内气氛略显凝重,除了郑芝龙神色永远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其余诸首领没有几个有好脸色,此次入侵漳浦之役对海盗联盟来说可谓得不偿失,获利者屈指可数,十有八九都蒙受了损失,最严重者连老本都赔进去了大半。黄辰进来时,众人正在指手画脚激烈争论着,郑芝龙提出的进兵中左的计划,应和者少,反对者多,区区一个漳浦县就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何况是汇聚福建一省兵力的中左所,此举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黄辰耳闻争议,不动声色,向着高坐上位的郑芝龙一礼,悄然入座。

    渐渐的争议由到底要不要进兵中左变成了放弃福建,抄掠广东和固守铜山,坐等官兵两方,郑芝龙始终作壁上观,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并无半点介入之意,直到众首领悉数抵达,才首次开口道:“两边兄弟说的都有道理,避开实力雄厚的福建,攻击海防相对薄弱的广东是个不错的法子,而诱使福建官军前来铜山,既可以逸待劳,又可分其势,同样可行。”

    “郑芝龙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虽然云里雾里,却不认为郑芝龙会就此轻易妥协,乃静等后续。

    “不过……我认为进兵中所亦势在必行。”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郑芝龙依然坚持进兵中左,众人正准备团结一致,开口施压,迫使郑芝龙改变心意,忽闻后者又道:“诸位兄弟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三者并无矛盾,皆在我的计划之内。”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惟有郑芝虎、李魁奇二人面色如常,显然早已得悉郑芝龙的全盘计划。

    黄辰同众人一道静静听着郑芝龙轻描淡写讲述着如何撕碎福建、广东的计划,内心震惊无以复加。原本郑芝龙在黄辰心中已是极度危险的人物,因为到目前为止,对方是他接触的首位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大人物,然而此时此刻,郑芝龙的危险程度突破了黄辰内心的红线,一路狂飙,直接破表。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轻视的敌人……!”黄辰心中悄然将他列为最危险的敌人,和多尔衮、李自成、张献忠等同。

    郑芝龙语毕,屋内一片死寂,半晌,众人达成一致共识——进兵中左!

第九十四章 海战

    中左所又名嘉禾屿、厦门,地处九龙江口外侧,与内侧的海门相对,因其乃是漳、泉二府之门户,历来是大明东南方向的驻兵重地,毫不夸张的说,福建一半以上的海防力量皆屯聚于此,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而今海盗跨海而来,肆虐闽南,福建总兵官俞咨皋亲率水标及中、北二标战船来援,一时间中左所汇聚了福建大半兵船,人以万计,船以百计,军容极盛。

    许心素平躺在自家大宅院内的摇椅上,轻轻摇荡,略显浑浊的双眸凝视着天空,怔怔出神,曾经,他的目光有如海鹰般锐利,曾经,他的志向有如大海般宽广,曾经,他的体魄可以在海中遨游数个时辰而不乏,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得承认,他已经老了。

    七年前二哥欧华宇撒手人寰,不知不觉间大哥李旦去世也有两年之久了,三哥张敬泉长年隐居日本长崎,少理俗物,一心向佛,当年和他义结金兰、开创事业的三个兄长相继谢幕,由此许心素深深意识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变成历史,未来,属于年轻人。

    正因为清楚未来是年轻人的,许心素才依然站在前台冲锋陷阵,而不是退居幕后安度晚年,他要为后代铺平道路。胞弟许心兰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他比登天还难。他最看中的二子,长子乐天年过三旬,沉稳有度,只要再历练个两三年就可以放心的把家业交给他了。次子许一龙,性子不如乐天稳重,却生得七窍玲珑心,加之有着生员的身份,在漳州城内十分吃得开,日后以他之余威,长子乐天主外,次子一龙主内,定可使许家更上一层楼。

    许心素规划好的未来现在面临着郑芝龙的严峻挑战,一个不好便有夭折的危险,这令他如何不怒?想起郑芝龙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许心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大哥李旦的赏识,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能有今天的成就?李旦意外病死,尸骨未寒之际,这厮便迫不及待的吞没了李旦在台湾的所有财货,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吃相!当然,许心素也把李旦在漳、泉的遗产占为己有,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数十年鞍前马后应得的,郑芝龙一个卖屁股的有什么资格伸手?

    去年冬,李旦之子李国助派人漂洋过海前来找他,身段放得极低,绝口不提漳、泉之事,只言郑芝龙卑鄙无耻,乾没台湾李家钱财,而他身在日本,不仅没有接收到多少李旦遗产,反而背了一屁股的债,每天被人堵门催债,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希望许心素能够看在李旦的份上帮衬他一把。

    虽然中日贸易利润高,可航程长、风险大,远不如中荷贸易便利,是以许心素的重心转向台湾,不准备再做中日贸易,日后能够用到李国助的地方说实话不多,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念及旧情,许心素最后决定借给李国助三千两白银帮助他度过难关,待今年四五月西南风一起便让海船给他捎去。然而郑芝龙现今这么一闹,航线必然受到影响,这个钱还有没有必要再借给李国助?三千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心素考虑良久,迟迟未能决断,渐渐睡意涌上心头,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有人轻轻摇动自己,许心素缓缓睁开睡眼,见长子乐天垂首恭敬地立在身侧,便开口问道:“什么事?”

    许乐天回道:“镇台请父亲大人过去议事。”

    “镇台?”许心素闻是总兵俞咨皋之请,睡意登时去了六七分,慢慢坐起身道:“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许乐天先是摇摇头,而后谨慎地说道:“依我看八成是商议清剿铜山海寇一事。”

    许心素点点头,不再言语,以湿巾净面提神,待轿子一到便立刻带上随从出发前往总兵府。途中遇到杨禄、杨策,即杨六、杨七兄弟的轿子,这两位纵横南海多年的南澳大盗身材粗壮、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官轿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路上不便交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到了总兵府门口,杨策率先跳下轿子,急不可耐地问道:“许大哥,你说总兵官老爷此番召唤我等是不是准备要对郑一官下手了?”

    许心素两手一抱,肃容说道:“镇台心意如何,岂是我等所能揣测?切莫做那庸人自扰的蠢事。”

    “……”许心素这般露骨之语,使杨策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说到底许心素是商人出身,而他兄弟以往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许兄……”

    “许把总……”

    “许大哥……”

    许心素虽然仅是虚职把总,并无实权,可他掌握着台湾贸易大权,不管是巡抚衙门还是总兵府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且他平日结交文武从不吝啬金银,出手极为大方,是以一进府门便断有人上前和他打招呼,同为把总,杨氏兄弟却没有几人理会,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杨策桀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无比虚伪的脸孔,低声咒骂道:“一帮用狗眼看人的东西!呸!”

    “给我闭嘴!”杨禄竭力压着嗓门呵斥道。他兄弟二人由于出身江湖的关系,历来不受官方信任,如今正是收敛锋芒,稳扎根脚的时候,万万不能轻易得罪人,不然要么重归江湖,受到官盗双方追杀,要么像袁进、李忠那样被发配到山东去和对岸的建奴玩命,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杨策不是白痴,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见众人作态,忍不住发发牢骚。

    南路副总兵陈希范、水标游击秦文灿,泉南游击金富廉、左翼把总洪应斗、右翼名色把总陈嘉谊、北标名色把总陈望高、中标名色把总林文浪、铜山把总茅宗宪、守备文佐明等武臣先后到达议事厅,连同许心素、杨禄、杨策在内合计不下二十人,既有杨氏兄弟这等接受招安的海上大盗,又有文佐明、茅宗宪这等大败待罪之人,亦有洪应斗这等曾追随俞咨皋平定澎湖的悍将,形形色色,良莠不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福建一省的军力。

    须发皆白的俞咨皋一身戎装,大马金刀踞着主位,沉声对众将道:“自二月二十二日海寇入境,一个多月以来贼人形迹披猖,盘踞铜山,截杀兵民,据报不能缕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我大兵齐聚中左,人心可用,而海寇新败,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本座欲收铜山之失地,清横海之腥氛,众位意下如何?”

    作为东道主以及军中二把手,南路副总兵陈希范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响应:“元戎家传韬略,世笃忠贞,才雄武库,乃我大明海上第一良将,区区海寇小丑,漳浦小县亦可挫败,岂能当元戎挥戈一击?”

    俞咨皋闻言面露悦色,拈须而笑。

    许心素亦开口道:“闽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前些日天降雨露,可谓吉兆。”

    “不错。”俞咨皋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陈希范、许心素相继开口,定下基调,诸将顿时知道该做什么了,蜂拥而起,极尽阿谀之能事,把俞咨皋夸得天上地下无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洪应斗眉头越皱越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俞咨皋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带领他们破鲸涛於万里,探虎穴於孤帆的俞总镇了,他变得不喜欢听意见,只喜欢听奉承话,这般轻视敌人,自高自大,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旋而洪应斗微微苦笑,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若说海盗有能力击败俞咨皋及福建全省官兵,他第一个不信。不过根据情报显示,海盗确实有威胁本方的实力,俞咨皋应该更加谨慎对待才是。

    俞咨皋抬手止住众将,下令道:“既然诸位同意,就回去准备吧,三日之后……”

    “报——”

    俞咨皋话被打断,不由一怔,举目望向门外,不久一人跨进门来,跪地禀道:“启禀镇台,浯屿来报,海寇借助风讯,驾船南来,距浯屿仅十数里,请镇台决断。”

    浯屿有多处,一在金门,一在晋江,此浯屿为旧浯屿,位于中左以南数十里,如果说中左所乃漳、泉二府之门户,那旧浯屿便是中左之门户。浯屿昔日曾是福建五大水寨之一,不过嘉靖年间以浯屿“孤悬海外,”难于驻守、管理,改迁厦门,浯屿改名旧浯屿,万历年间,又迁至泉州晋江石湖立寨。而金门一名浯洲屿,亦常与浯屿混淆。然而不得不说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官兵平日言及浯屿大多是指旧浯屿。

    “……”俞咨皋与堂内众将闻言目瞪口呆,良久无言。此事着实叫人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本方不去打海寇,对方就该烧高香了,而今居然自动送上门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俞咨皋面容铁青的问道:“前线可曾回报贼人来了多少条战船?”

    “数目极多,无边无际,当不下两百艘。”

    众人听得暗暗吃惊,如果前线没有谎报的话,这个数目就有些惊人了,厦门港内停泊的官军战船也不过才二百来艘。

    俞咨皋冷哼一声,右手紧握腰间佩剑,扬声道:“海寇既然急着来送死,岂有不成全之理?众将听我号令——。”

    “在!”

    “随我出海杀贼。”

    “是!”

    海盗舰队二百余船驾着南风连帆而至浯屿,遮天蔽日,无边无际,见者无不颜色大变,浯屿只有个位数的船只,面对难以抵抗的对手,他们十分明智的选择了退却。庞大的海盗舰队顺利越过浯屿海域,不久进抵官兵第二处重要外围据点大担屿。

    大担屿并非海盗关注的焦点,北方才是吸引他们目光的地方,一支规模丝毫不弱海盗方、甚至可能占优的船队逆着海风徐徐而来,到底是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的舰队,有此实力不足为奇。不出意外中左与大担屿之间的大片海域将成为双方较量的战场。

    与稍显散漫的海盗舰队相比,官军舰队阵势更加严谨,俞咨皋继承了其父俞大猷的海战兵法韬略,不按大明传统五船一哨编制,而用俞大猷所创八船为一哨,每哨编定名号,或天、地、风、云,或龙、虎、鸟、蛇,或清、澄、宁、靖……而中军三哨,每哨则以十六艘战船组成,以挥旗为号、振鼓为节,迭出更进,如臂使指。

    “俞咨皋不愧是名将俞大猷的儿子,果然有几把刷子。”哪怕双方是敌人,黄辰亦忍不住心里赞叹对手。

    黄辰及麾下舰队被郑芝龙安排在偏右的位置,这里既不像中路与官军正面交锋,也不像两翼外围打酱油,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将旗下二十二艘战船编为五队,除自领之队为六船外,其余四队皆为四船。四队首领分别为赵弘毅、陈四、阮进、庄默,前三人早已是黄辰旗下排名前三的大将,然而庄默则是新近提拔,远不能服众望。

    黄辰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原王丰武手下大将刘斌固然桀骜不驯,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可惜他意外死于漳浦。对于其空下来的位置,黄辰颇费了一番心思,杨东作为自己的副手离开不得,张刑有能力有才干但过于年轻,余者郭大眼、黄芳、洪举等一时皆难胜任,无奈之下黄辰只好提拔庄默,后者虽不善海战人则精勇善战,远迈刘斌,辅以洪举这等宿鸟,即使取得不了什么成果,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经过此事,黄辰发现自己的势力急剧膨胀,麾下人马越来越多,堪用之人却越来越少。

    “人才!你们都藏在哪里?!”连日来黄辰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骤然而起的鼓声打断了黄辰的思绪,使他注意力重新回到战场。

    “呜呜呜……”

    “咚咚咚……”

    “杀——!”

    当双方越来越近,在激烈的海螺声与战鼓声的激励下,蔚蓝而辽阔的海上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左、金门诸岛,乃至漳、泉二府沿岸皆有耳闻,官民提心吊胆登高眺望,见大舰填海,厮杀冲霄,洋水沸腾,无不惊怖莫名。

    因福建官兵逆风而来,皆不挂帆,划桨而行,速度偏慢,海盗舰队则借助风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海盗们十分清楚己方堂堂正正作战十有八九不是官军对手,是以第一时间见缝插针,冲入敌群,引发混乱从而形成混战,只有这样才好浑水摸鱼,才好发挥出海盗个体强大的优势。

    “嘭!”

    “嘭!”

    “嘭!”

    双方一经靠近,蓄势已久的炮筒几乎同时奏响,数以百计的大炮子挟着凄厉的嚎叫轰响对面,刹那间木屑四溅,血肉横飞,海水沸腾。

    十数轮激烈炮战过后,黄辰放下铜质单筒望远镜,眉毛微微上扬,前些年福建深受红毛荷兰人袭扰之苦,俞咨皋为御西夷开始仿制红夷大炮,数载积累下来绝非小可,远超海盗联军,可双方交锋了这么久,黄辰至今未能看到官军红夷大炮的踪影。

    “看来传闻果然属实。”黄辰缓缓摇了摇头。

    可能红夷大炮需要坚固大舰承载,而一艘大舰建造费用动辄七八百两、上千两银子,乃至数千两,又可能大明帝国周围没有同等的对手,战略过于保守,属于依托陆地的近海自卫反击型海军,很少深入大海作战,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福建官府宁愿在沿海建造一座座只能被动防御的铳城安置红夷大炮,亦不愿把它搬上战舰。

    别人这么做黄辰也许不觉得奇怪,俞咨皋这么做他就不能理解了,要知道俞咨皋之父俞大猷著述曾写道:“海上之战无他术,不过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堪称坚定的大舰巨炮主义者,俞咨皋所作所为明显与其父军事思想背道而驰。

    虎父犬子?显然不对,俞咨皋年近古稀,戎马一生,海上所立功勋当代少有人及。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壮志不在。“

    黄辰不是俞咨皋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原因,勉强为对方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不久之后,黄辰再度举起望远镜,于白茫茫一片的硝烟中隐约窥探周围战况。不出他之预料,庄默表现得中规中矩,同样中规中矩的还有陈四,后者的才能仅限于一船,叫他统帅四条战船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之所以爬到现在的地位不是因为其才干出众,而是资历长,年纪大,仅此而已。赵弘毅倒是才干出众,但他的长处在于练兵、治军、打仗,黄辰认为陆地才是最适合他发挥的地方,让他打海战颇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阮进无疑最令黄辰满意,其率领麾下四船纵横战场,乘涛犁船、举炮碎敌、掷火焚舟无有不顺,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个有能力改变局面的人,得此一人,黄辰实力凭空增加两三成。海上讨生活的人谁不是长了一对海鹰般的锐眼?近来陆续有人避开黄辰,私下单独接触阮进,试图挖他墙角。所幸阮进本人极重感情,当年黄辰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恩同再造,何况黄辰十分看重他的才干,从来信任有加,是以任凭说客费尽口舌亦不为所动。

    阮进对自己如此忠诚,黄辰喜悦的同时亦微微感到忧虑,现在忠诚不代表永远忠诚,当有一日阮进功高盖主,他是否还愿意屈居自己之下?由此,黄辰再次感叹身边缺少人才,尤其是像阮进这等人才。

    红日渐渐由天穹顶端向西方倾斜,这场受到大明帝国上下瞩目,规模之庞大足以栽入史册的大海战已经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久,变得越发惨烈,战死者早已过千。

    官军凭借以逸待劳以及自身雄厚实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并逐渐掌握战场主导权。对此黄辰毫不担心,不单单是他,海盗方诸位首领皆是如此。这一战并不一定要见个高下,分出生死,否则诸首领当日也不会同意郑芝龙进兵中左的计划。

    “呜呜呜……”

    正当黄辰抬头看向太阳所在的方位时,急促的海螺声传遍战场四面八方,这是海盗方撤退的信号。黄辰闻讯微挑剑眉,郑芝龙的动作比他推测的时间要快上一些,看来他是不愿再和对方耗下去了,毕竟这场海战在开战前就已注定结果。

    由于事先众海盗首领就已知晓始末,因此一闻螺声,立即命令旗下船只脱离战斗,向南撤退,当然亦有陷身重围和杀红眼睛不愿撤走的,但这里面并不包括黄辰,很快他便带领麾下舰队杀出战场,扬长而去。

    俞咨皋立身尾楼,手握宝剑,一场耗尽心血的大战后,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眸暗淡几分,却依然透着锋利,死死凝着狼狈逃窜的海盗舰队。

    “胜了!”俞咨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战胜得格外艰难,远超他的预计,本以为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轻而易举便可打垮这群乌合之众,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手。不管怎么说,此战胜了,哪怕敌人未遭大创,可胜了就是胜了。

    一名哨官大步流星的迈过来,抱拳说道:“镇台,戎副旗号询问,是否追缴敌人?”总兵官俞咨皋乃元戎,戎副自然是指副总兵陈希范。

    俞咨皋凝眉沉思,海盗未经重创,尚有余力反扑,冒然追出去恐有不妥,何况比起官军,海盗更适应深洋作战,再则一场大战下来,人船皆惫,铅药短缺,不宜再战。想到这里,俞咨皋摇摇头说道:“丧家之犬而已,不必理会。传我将令,围剿海寇残余,而后收兵。”

    “是。”

第九十五章 入粤

    海盗舰队由铜山而至中左,借助西南风颇为顺便,回程时却要逆着风势,官兵并未乘胜追击,正常情况众盗必然沿着海岸线行进,一路劫掠,丰富渐渐干瘪的钱囊。不过此次海盗舰队却没有这么做,相反如火烧屁股般往回赶。得知内情的惟有众位海盗首领,底下船员则不明就里,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且还是败仗,以为战后可以得到适当的休息和放松,哪曾想上头半刻也不愿让他们清闲,强逼他们赶路,自然人人叫苦不迭。

    二百余里海路每时每刻都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抱怨声,当舰队终于回到铜山港,诸盗以为总算可以解脱了,不待下船,忽然接到上方的命令,在众人眼中无比荒唐的命令——

    “放弃铜山?!”赵弘毅一脸愕然的看着黄辰,这消息太突然了,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开始不对众人讲是怕战场上有知情者被官军俘获从而泄露计划,事到如今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黄辰点点头说道:“没错,放弃铜山,去广东。”

    赵弘毅心中依然有不少疑问,不过他并未再开口,黄辰想让他知道自会告诉他,不想让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黄辰尽量简洁的说了他所了解的计划,郑芝龙并未押宝中左之战,此战能够获胜固然好,倘若不胜便迅速脱身,执行计划的第二步,即趁广东得悉己方进军中左、放松警惕之际打粤兵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尽可能搜刮广东资源扩充实力。至于铜山,郑芝龙决定放弃,把它留给福建官兵,中左、铜山两地皆需重兵把守,俞咨皋不管是否情愿都要把手中的兵力一分为二,届时执行计划的第三步,重回闽地,利用局部上的绝对优势对闽军各个击破。

    这就是郑芝龙兼顾各方意见,说服众人的计划,先不说能否成功,单是这份魄力就足以让人敬佩不已,也只有郑芝龙这等人中之杰,才敢将福建、广东两省玩弄于鼓掌之间吧。

    在黄辰看来,此计划成功把握很大,首先闽、粤二省互不统属,协调困难,除非大明皇帝亲自降下旨来,不然双方定是互相扯皮,这里面可供己方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其次郑芝龙拥有一张如蜘蛛网般遍布闽、粤两地的庞大情报网,掌握着官军的一举一动,而官府对海盗联军则知之甚少,双方信息的不对等使郑芝龙无论是战是退都游刃有余。

    时间紧迫,随后黄辰令赵弘毅返回营地收拢人马、物资。自海盗立盟兴兵,获利最大的无疑是盟主郑芝龙,其次是李魁奇,二人原本就是南海数一数二的大豪杰,有此成绩实属正常,不正常的是黄辰,他居然能够力压周三老、刘三老、钟彬、陈衷纪等豪杰牢牢把持着第三的位置,短短一个多月单单大船便增加了整整十艘,没错,十艘,中左之战黄辰以沉没一船为代价再获三船,至此其麾下总船只数已达二十五艘。另外财货、牲畜、军械堆满了其所在营地,将它们尽数搬上船绝非一件易事,何况还有心思叵测、数量众多的俘虏,像这样的麻烦事黄辰是能推就推,任劳任怨的赵弘毅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得不说,黄辰辎重之多足以令任何人感到眼红,当费尽辛苦搬空营地后,铜山港内的海盗船早已散去大半,最先出发的船只此时可能已经到达南澳岛附近,就算登陆广东沿岸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豪迈的吆喝声中,诸船船碇被一一拔出,船帆被一一挂起,临出发前,黄辰回头最后看一眼铜山,只见不知何时营地燃起熊熊大火,纵然距离颇远也能感受到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热度。郑芝龙虽然做出放弃铜山的决定,却不想便宜了官兵,所幸他没丧心病狂到毁了铜山城,只是将驻军营地烧成白地,官兵若想进驻便只能再修一座营垒。

    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艘艘形态各异的木质帆船缓缓驶出铜山湾,消失在远方。

    上一次海盗联军西进的主要目标是南澳岛,是以除拓林水寨及周边乡村受到波及外,广东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失,然而这回有所不同,海盗联军倾巢而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广东沿海各地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南澳副总兵沉志亮再度当起缩头乌龟,同时心里大骂两广总督商周祚,上次海盗进犯,商周祚答应调派中权中部、左部数十艘战船支援他,令人气愤的是这老狗见海盗很快离境,其意似不在广东,所谓援军顿时没了音信。如果此刻有援军在手,说不得要出港与海盗一战,纵使不敌也要让朝廷知晓他的勇敢,现今他兵微船寡,只能龟缩港中自保。可以预见事后震怒的朝廷定会抓个替罪羊泄愤,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了。

    “他妈的!商周祚,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沉志亮阴沉着脸望着海上密密麻麻、蜂拥入境的海盗船只,内心郁郁地想道。

    南澳是一块硬骨头,即使啃下来亦会崩掉几颗牙齿,明显赔本的买卖海盗不愿干,直接无视南澳,将首个袭击目标定在拓林水寨。

    拓林水寨曾被海盗攻破过一次,而今人船皆乏,诸盗势如破竹突入湾内,轻轻一击便再次将其攻陷。不久之后,大批海盗顺势南下,如同蝗虫过境般横扫潮州沿岸,见船劫船,见人掳人。

    数日之后局势渐渐有脱离盟主郑芝龙掌控的趋势,周三老、钟彬、刘三老等人被接连取得的成果冲昏了头脑,竟联合起来驾船杀进韩江三角洲,并沿北溪水北上,深入广东腹地上百里围攻揭阳,需知揭阳不是乡村、不是市镇,而是县城。揭阳知县冯元飈督率乡兵出城拒斗,双方于野外厮杀整整三昼夜,发觉官兵越打越多,胜利无望,周三老等人烧了一座村庄泄愤,之后趁夜乘船突围。可能是损兵折将却获利甚微,周三老、钟彬、刘三老心中一口恶气难出,回程时又盯上了潮阳县城,此战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被潮阳知县陈国纪、参将张应乾联手打得大败。

    县城是那么好打的吗?黄辰暗笑几人不自量力。多亏他们没有打下县城的实力,不然内地县城失陷,对广东乃至两广无异于十二级台风过境,到时他们面对的就不是眼下这丁点人马,而是两广以数百计的战船,以数万计的陆军,福建总兵俞咨皋亦再难稳坐中左,定会受到朝廷压力驱兵入粤参与围剿。海盗联盟或许很强大,却不足以对抗三省之力。

    连日来海盗肆虐潮州府,两攻县城,使得广东大震,惠州府等地官兵受命东进往援,郑芝龙等的就是这一刻,即刻率舰队向西,攻破惠州府碣石卫,焚毁、俘获兵船达三十余只,击杀把总叶台盖,守备胡其高等狼狈遁逃,一时间潮、惠二府同时告急,局势之糜烂更甚于福建。

    转眼碣石已经陷落三日之久,海盗联军入侵广东亦有近半个月时间,官府固然在陆地上占有极大优势,然而在海上依然无法调集足以对抗海盗联军的力量,由此临海的碣石卫官兵仓促间难以夺回,碣石便成了海盗联盟在广东的临时大本营。

    “要我说你还是放弃吧,大好年华何必浪费在这上面,学佛没前途的。”黄辰突然对捧着佛经默诵的光头少年道。

    对于从小寄身缁流,为学佛家真传不惜以身犯险、外出求学的少年来说,黄辰之言是何等的唐突与无礼。张云龙面色猛地一沉,不过碍于双方身份,他并未出口反驳。

    张若仲抬起头看了看张云龙,又看了看黄辰,一脸淡然,之后黄辰的话引起了他不小的兴趣:“不是我小看佛教,佛教在其发源地都快灭绝了,你说它有甚么前途?”

    “佛教起源于印度……天竺、天竺知道吧?而今天竺是阿拉伯……大食教和印度教的天下,佛教早就名存实亡了。”前世黄辰对宗教方面不甚关注,但胜在网络信息量庞大,多少接触过一些,知道印度自印度教雄起后,佛教一路悲剧到底,都快亡教绝种了。

    “……”张云龙很想质问黄辰为何如此敌视、诽谤佛教,可见黄辰言辞凿凿的样子,内心不由升起几分疑闷:难道对方说的不是谎话?佛教在印度真的灭亡了?张云龙心思一转,面色恢复几分,说道:“纵然大首领你所言属实,佛门泯于天竺,可我大明佛道大昌……”

    黄辰为了打击张云龙向佛之心,直接打断其话,口气咄咄逼人道:“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守不住,如无根浮萍,又岂能奢望在大明长久?”

    张云龙默然。

    张若仲突然插口道:“佛门进入中土已有千余载,儒释道业已合一,非无根浮萍……”

    其一番话令得张云龙有豁然开朗之感,而黄辰则略带幽怨的斜了张若仲一眼。近来他想人才都快想疯了,张云龙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其根基厚实,有文化、通武艺,正是值得大力培养的人才,眼看有机会说服对方放弃学佛,偏偏张若仲跳出来作祟,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张若仲意识到自己似乎坏了黄辰的好事,微感歉意的一笑,重新埋首书海。

第九十六章 捡到宝

    张若仲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治通鉴》,神色那叫一个认真,仿佛视线从不曾离开上面,这般作态不由令黄辰大感郁闷,明明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而今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实在叫人牙根发痒。

    张云龙是生有慧根之人,见状哪还有不明之理,知黄辰适才一番话乃是故意打击他的求佛之心,心中疑闷顿时散尽,暗忖道:“佛家有言:“烦恼因缘是无明”果然半分不假。”所谓无名,即愚痴、愚昧。“我受到对方言语蛊惑,向佛之志险些动摇,只怪我愚昧无知,阿弥陀佛。”黄辰若是知晓张云龙由此更加坚定志向,不知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之感。

    心中没有了迷惘,张云龙又忍不住好奇黄辰话语的真伪,也许……

    黄辰直接击碎了张云龙心底的幻想:“我还不至于扯谎骗你,天竺佛教确实几近灭亡。”

    张云龙沉默半晌,双手合十道:“佛家讲三时,正法、像法、末法,天竺当是应了末法时期,只要有人尚存佛心,惟依念佛,佛门必有再兴之日。”

    黄辰轻轻哂笑,至少未来数百年佛教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不过他对天主教、***教两个一神教同样不抱好感,或者说,他对所有宗教都没有好感,因为他是无神论者,哪怕科学解释不了他身上发生的状况,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被佛主、上帝或者真主送回来的。

    黄辰懒得再开口,话题难以为继,气氛登时冷清下来。

    张云龙重新捡起佛经默诵,黄辰亦取出账本翻看,然而未过多久,他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的一堆数字耀花了眼睛。他崛起的速度太快,前后不满两载,缺乏根基,船上一直没有添设专门负责理财、后勤的管库一职,在大陈山时或许没什么,他自己一人足以应付,但随着他加入海盗联盟,进军福建,其势力急剧膨胀,麾下人数超过了三千之众,财货更是堆积如山,黄辰便感到了有些吃力。不久前他从俘虏里面挑选出两名懂得记账之人协助他管理后勤,也不知是黄辰要求太高还是二人本事不精,他始终对二人能力不太满意。

    黄辰缓缓合上账本,一边揉着眉头一边叹气道:“账目怎一个乱字了得。亏他二人对我信誓旦旦宣称曾在大城店铺做活,这点水平,要我看连寻常伙计都不如。我养了三千多张嘴,可这里面却找不出一个能为我分担之人!”

    黄辰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有意无意瞥向张若仲,后者坏了他的好事,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黄辰早就看他不顺眼,这厮简直是属猫的,性子懒散得要命,整日手不释卷,倦了便睡,睡醒接着看书,偶尔整理整理书籍,观赏观赏风景,船上属这厮最自在,既无从贼的恐惧,亦无俘虏的觉悟。既然他这么闲,黄辰当然要给他找些事来做,他可不养闲人。

    黄辰若是期待张若仲自告奋勇,那么他注定要失望了,后者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专注的读着他的书,不为外物所动。

    张云龙发觉黄辰脸色渐变,暗地里捅了捅张若仲,黄辰虽非暴虐滥杀之人,可他到底是海盗出身,手中的人命绝对不少,惹他动怒并不明智,那等于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张若仲抬头看了看张云龙,转而平视黄辰,说道:“黄首领莫非属意在下?能得黄首领另眼相看,在下不胜惶恐,只怕在下年幼无知,届时辜负了黄首领的信任。”

    黄辰展颜笑道:“先试试吧,你若不能胜任,我再寻他人便是。”言讫将账本递了过去。张若仲打开一看,发现纸页上面不仅写有代表数字的汉字、简字,下面还有一个个古怪的符号,面露哑色,问道:“这是大食数字吧。”

    “你知道?”黄辰比对方更惊讶,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首次遇到认识阿拉伯数字的人。

    张若仲摇摇头道:“知道,可却不明其意。”阿拉伯数字早在数百年前就已随着中外商人传入中国,只是华夏历经数千年发展,自有一套成熟体系,阿拉伯数字在中国几乎没有生存的土壤,不过中外一直有所交流,张若仲生于沿海,出自大家,认出它不奇怪。

    黄辰笑道:“不明白不要紧,与上面汉字对照,很快就能掌握。”

    张若仲不置可否,他和其他大明人一样有着华夏中心主义,即中原之外皆蛮夷心理,蛮夷计数方法怎能及得上自家高明。

    黄辰毫不在意,他只在意对方能不能把事情做好,其他无关紧要。又坐了一会,见张若仲开始专心账目,黄辰起身离开房间。

    碣石卫负山阻海,地理位置极佳,堪称惠、潮二府咽喉,乃广东滨海军事重镇之一,同时此地渔业发达,亦设盐场,虽非县城,但其繁荣富饶却远胜于周边县城。黄辰心中不得不佩服郑芝龙的眼光,打下碣石卫,海盗联军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收益,比之铜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念及郑芝龙,后者目下不在碣石,昨日一早便率领十几条大船往西而去,名义上是窥探官兵虚实,这话说出来自然无人肯信,探查军情哪需要他这个盟主亲自出马,何况其船不载铅药而载财货,十有八九是去澳门贸易。

    郑芝龙过往经历早就随着他的威名传遍南海,人人尽知,其少时浪荡无度,被其父赶出家门,迫不得已出海投奔在澳门经商的舅父黄程,在澳门期间郑芝龙学弗朗机语、入洋教,此后纵然离开也一直与澳门弗朗机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辰对此羡慕不已,海盗抢来的货物如果不想烂在手里,要么原价折半卖给沿海奸商,要么卖给郑芝龙,若能将货物运到台湾荷兰人或澳门葡萄牙人那里,则可获得原价数倍的利润。奈何郑芝龙牢牢把持着台湾航路,众人无法与荷兰人直接交易,只能通过郑芝龙这个中间人,其中大部分利润都被后者吞了。此番澳门之行郑芝龙又独自前往,众人只有眼馋的份。

    黄辰不喜欢这种被人扼住脖子的感觉,仿佛所有努力都是在为郑芝龙做嫁衣。

    不可否认海盗联盟的成立使很多人从中受益,包括黄辰,可到头来只成就了郑芝龙一人,他由一个盘踞台湾蛮荒之地的海盗头子一跃成为大明海上之王,不管势力、名气还是财富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黄辰缓慢前进,一路思寻,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脑海内猛然蹦出一个想法,仔细推敲了一番,觉得这是不与郑芝龙起冲突的前提下,最有可能打破对方垄断的方法。当然,倘若他的实力太过弱小,郑芝龙不介意假人之手,比如周三老除掉他这个祸害,所以他现在需要的是默默积蓄力量,当他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就可以付诸行动了。

    “真希望这一天尽快到来。”想到这里,黄辰内心振奋,脚步都不由轻了几分,后面的彦次郎、彦四郎兄弟相视一眼,悄然加快跟随的步伐。

    来到操场外围,望见场内千许人排成军阵,喊杀演武,颇具气势,黄辰不住点头,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的部下,平日海盗本就很少操练,更不会正午顶着日头操练,这种事也就黄辰干得出来。为此海盗联盟内部热议许久,纷纷暗笑他入错行了,他不该当海盗,该当将军才是,甚至为他取了一个“总兵”的绰号。

    黄辰站在树下遮阳乘凉,赵弘毅、庄默、张刑等头领很快赶了过来,黄辰说道:“新人情况怎么样?看起来还不错。”海盗个个都是多面手,水路皆可,黄辰却将水陆分离,不久前才组建一支人数过千的陆营,近日又建起一支五百人的队伍,黄辰问的正是后者的情况。

    “只是勉强可以立住阵势,徒有其表罢了。”赵弘毅摇摇头道。首支陆营之所以快速形成战斗力是因为黄辰旧部超过半数,稍加整顿即可一战,新队伍虽有老人充当骨干,可底层皆为俘兵乃至青壮,短期内很难指望他们派上用场,非要狠狠操练一番不可。

    “慢慢来,不用急。”黄辰笑着说道。对于赵弘毅的练兵才能,他是十分肯定的。

    视线回到操场,观察片刻,黄辰眉头微微皱起,问赵弘毅道:“兵器是不是太杂了?”他离开台湾时部下仅千人出头,如今麾下陆兵一千五百人,水兵也有一千四百余,总兵力接近三千。一个多月时间人数翻了几个跟头,武器需求很大,向商人购买只能解决一部分,现在很多人都在使用战场缴获的明军兵器,诸如刀剑、叉钯、钩镰枪、斩马刀之类的,让习惯了长枪火铳的黄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陆营情况勉强还过得去,水兵简直不忍直视。

    “各有妙用吧。”赵弘毅说得含蓄,却也听得出与黄辰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在他看来,多兵种发展至今仍然大量存在必然有着它的道理,并非像黄辰想象的那样不堪,只要训练到家一样可以发挥出强大的战斗力。

    黄辰下意识挑了挑眉,赵弘毅的话只会作为参考意见,而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坚持认为多兵种不符合时代潮流。

    武器问题暂时尚可应付,真正令黄辰感到头疼的是粮食问题。海盗大舰载一两百人,小船十几人,平均下来每船在四五十之间,正常来说以黄辰的船只数养个一千三四百人便足够施用,可他的兵力却远远超过这个数额,和周三老相当,仅次于郑芝龙、李魁奇,加上裹挟的数百奴役、妇女,三千多张嘴每天吃掉的粮食高达三四千斤。光靠抢劫已经渐渐难以满足这种庞大的需求,黄辰近来不得不开始考虑向榖商买粮填补缺口,而今福建大旱方有缓解的迹象,米价一直居高不下,上万两真金白银或许不抵半岁之用。

    其实粮食问题很好解决,只需裁掉一些人就行了,不过与其这么做,黄辰宁愿选择头疼。

    在操场呆了半个多时辰,黄辰返回住处,房中此时只剩下小和尚张云龙一人,据他说张若仲带着账本清点财货去了。

    “呵,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黄辰大感意外,以张若仲懒散寡淡的性子,他以为对方必然对差事应付了之,黄辰甚至为此想好了敲打他的对策,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半点敷衍,反而尽心任事。

    两日之后,张若仲再一次出现在黄辰面前,递来一册全新账本。黄辰不禁面露惊疑,两天时间就清点完物资,并重新造册?开什么玩笑!就算不眠不休也办不到吧,十分怀疑对方是不是照着原来的账本抄了一遍交差。当黄辰翻开账本,面上疑色渐去,只剩下惊,且不提文字华美与旧账判若云泥,仅仅粗略查看,他便发现不下十处备注,这些皆是旧账记载有误的地方,张若仲予以更正。黄辰一时间感慨万千,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外专心二字。”张若仲答道。

    “专心?”黄辰苦笑,真的只要专心就可以了?

    张若仲道:“黄首领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在下先行告退。”

    黄辰见他一脸疲惫,想来这两天也没怎么好好休息,点了点头。张若仲离开后,黄辰再次翻开账本,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暗喜捡到宝了。

    黄昏时分,郑芝龙率领船队归来,随后立刻召集诸首领议事。据其称广州府方面已调集上百艘战船,并正式邀请澳门弗朗机人共同出兵,后者正在仔细考虑,同意的几率极高。

    海盗联军入侵广东以来,陆战偶遇小挫,海上则无往而不利,几乎没遇到多少抵抗,可谓先天立于不败之地,诸首领日子过得十分舒坦,骤闻大战临近,各个颜色大变,心里纷纷猜测郑芝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郑芝龙的意思是目前潮、惠二府已变得无利可图,再想有所进展势必要与广东官兵狠狠打上一仗,不如见好就收,毕竟己方的目标是福建,如今福建兵船已然一分为二,正是回归闽地的最佳时机。

    诸首领心知肚明此番回归,即是决战!有人应和,有人沉默,惟独不见反对意见。如果说郑芝龙通过铜山、南澳诸战坐稳了盟主宝座,入侵广东一役则为他建立起无上威严,像上次提议进军中左从而遭到所有人围攻的场面几乎不会再现。

第九十七章 回马枪

    四月十九日贼船三百余只南而上直入铜山。由前江与兵舟攻敌,铳声震天,是夜了见焚舟火光。又据漳州府海防同知黄运昌报称,剧贼郑芝龙等驾船从南而北,时南路陈副总水标、秦游击亲督舟师驾出东门屿外抵敌,自午至申攻打数百合,贼驾双桅大船被我舟师掷火礶烧毁,顷之贼船据占上风,我师抵敌不过,各船被其焚烧,总哨队兵杀伤未知的数。

    ——分巡漳南道管分守道副使朱大典奏报。

    总兵俞咨皋行调水标及中北标船得九十余只,悉索敝赋裹粮砺刃,固望灭此朝食,而四月十九日之战以败闻矣。此日贼乘上风,从南澳飘突以至。我师侦探不早,虽勉力索战,而石尤所阻,舟戗不前。贼顺风用火攻,而援师之数十艘付一炬者半矣。

    ——巡海道右参政兼佥事周应期飞报贼船事。

    夕阳缓缓沉入海中,明月悄悄攀上中天,天色已暮,海波渐平,而铜山湾内激荡了一个下午的海战亦进入收尾阶段,这是铜山今年以来爆发的第二场海战,两战结果惊人的相似——海盗一方获得压倒性胜利,官兵一方遭到毁灭性打击。

    数日前在盟主郑芝龙的主导下众盗达成东归的决议,看似万众一心,实则不乏心有抵触者,毕竟要他们尽弃广东刚刚打下的地盘,返回福建去和实力强大的闽军厮杀,内心岂能没有杂念?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舰队返航时,驻扎于南澳岛的潮漳副总兵沉志亮不但未派战船拦截,甚至未通报后方的福建友军,海盗联军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铜山海域,闽军无备,仓促应战,因而短短半天时间便见出了分晓。

    若首场海战只是令福建官府感到肉痛,此战则足以使之痛入骨髓。官军以南路副总兵陈希范、游击将军秦文灿为首,下辖战舰百余艘、兵丁四五千,实力不可谓不强盛,按常理来说,海盗联盟想要一口吃掉它几乎不可能。不过事实却是官兵一战大败,副将秦文灿带领残存三十六船逃往中左,至于主将陈希范,见形势不妙,一早便弃军登岸避难。

    主将畏战如此,但也有不怕死的硬骨头,如左翼把总洪应斗,他为掩护残军撤退,率兵船与海盗方殊死周旋,最终被十倍于己的敌船团团围住,突围无望,惟降、死而已。洪应斗不是无名之辈,相反,他是福建总兵俞咨皋麾下数一数二的虎将,跟随后者平红夷、灭海盗,建功无数,名着闽海。

    人才难得,兼且郑芝龙内心另有打算,等到大局一定,立刻派人前去招降。未想洪应斗性情极端刚烈,二话不说,直接斩杀劝降之人,继而疏散余众,焚船自尽。

    大火熊熊,烧得船板“噼啪”作响,映红了半边天,期间不断有人冲出火船,嚎叫着坠落入海。四周船头密密麻麻站满了观望之人,都被洪应斗的绝然之举慑住,呆然伫立,鸦雀无声。黄辰亦是其中一员,一直以来官军兵将都给他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若人人皆如洪应斗这般,海盗联军就算再多一倍的兵力也难以撼动福建分毫。可话又说回来,亏得像洪应斗这样的人不多,否则哪有他的出头之日,如今他麾下大船三十有二,加上十余艘附舟脚船(舢板),大小船近五十只,海盗联盟内实力比他强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当火船大幅倾斜,没入海底,足以决定福建未来的战役宣告结束,诸盗挥舞兵器,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经此一役,福建官府需要关心的已经不是清剿海盗,而是提防被海盗清剿。不难想象,巡抚朱一冯、总兵俞咨皋等人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怕是都要寝食难安了。

    官兵逃脱不过数十船,中左亦不过百余船,相加不满二百,海盗联盟则有大小船只三百余艘,双方实力对比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郑芝龙岂会放过这等良机,稍作休整即率领船队乘胜追击,直捣中左,不给俞咨皋半点喘息之机。

    海盗舰队于夜色笼罩的茫茫大海中行进,船舱内,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使得气氛颇有几分阴郁。黄辰身着单衣,坐在窗旁,一边纳凉,一边看书,待感到双眼酸胀疲乏,合上书,抬头瞥视了一眼张若仲、张云龙二人。平日舱中也很安静,只是今日似有所不同,静得使人心生压抑之感,他对此早有察觉,亦知原由,说到底他俩虽陷身海上,心却向着朝廷,福建局势发展至今已然明朗,二人都不免对未来感到忧虑。

    黄辰开口道:“若此行顺利,将是闽海最后一战,接下来就轮到双方谈判了。”这不光是他的想法,同时也是郑芝龙等人的想法,在他们看来,福建大势已定。郑芝龙想取许心素而代之,底层或许不晓得,但在诸首领间不是秘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只是反对之人目前有利可图,不便与郑芝龙摊牌,索性暂时装聋作哑,故作不知,闷声发大财。

    张云龙得知海盗有意招安,面色略缓,张若仲则轻轻蹙眉,他觉得黄辰等人表现得过于乐观,低估了福建官府的底蕴,事情未必顺利。这仅是他个人的猜测,不便说也不想说,转而问起他最关切的问题:“事若成,黄首领有何打算?是随郑首领归顺朝廷,还是率众返回浙江?”他希望黄辰选前者,如此他才有脱身的机会,他可不想一辈子混迹海上。

    “……”黄辰近来亦不断思考这个问题,二者各有利弊,难以抉择,反正不急于一时,先走一步看一步,现阶段他只有一个较为明确的目标——除掉周三老、林七老。双方仇深似海,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并且对周三老辖下沙埕、大陈山二地,黄辰是志在必得。

    见黄辰不答,张若仲暗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福州。

    一邸规恢宏丽的建筑群耸立于嵩山之麓,这便是福建巡抚部院了。此处曾是宋尚书王祖道宅,入明为驸马都尉王恭公署。。巡抚衙门嘉靖四十四年毁于大火,后屡经修建,尤其万历三十二年,福建官吏为逢迎巡抚徐学聚,径拓西北民居百余间,修得好生奢华,甲于江南诸署。

    穿过头门、仪门,以及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厢房,便会看到一栋封闭的四合大院,主屋即为大堂。此刻福建巡抚朱一冯安坐上位,他年约五六旬间,身材清瘦,面容刻板,往那一坐,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朱一冯背靠座椅,将手中的奏报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脸色愈加难看,下面文武官员各个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连呼吸都止了。

    “砰”地一声,朱一冯手掌狠狠一拍桌案,打碎了房间的死寂:“荒唐!荒唐!”

    “抚台(军门)息怒——”文武官员面带惶恐,竞相伏跪地上。

    百余艘战船大半没于铜山,中左危在旦夕,形势恶劣至此,朱一冯岂能息怒?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气,越思越急,低声喝道:“陈希范一败涂地,一技莫施,该死!沉志亮败军不振,知情不报,该死!俞咨皋行间已久,无识人之明,又无平贼之策,真是、真是……。”话到这里,朱一冯说不下去了,俞咨皋到底名门宿将,享有盛名,他不好过分指摘。

    前任福建巡抚朱钦相去年十月被朝廷罢免,以他代替其位,只是当时朱一冯正于山东任右布政使一职,福建、山东,一天南一海北,相距何止五六千里,这一赴任就走了四个多月、小半年,今年三月十八方入福建地境,四月初一抵达省城福州。郑芝龙二月二十二率众跨海而来,袭占铜山、劫掠漳南和朱一冯关系不大,因为那时他尚未到任,之后漳浦、中左官兵两度挫败郑芝龙发生在三月末,其亦无功劳,可谓无功无过,轻装就职,紧接着郑芝龙转战广东,福建海氛稍平。

    没想到朱一冯巡抚椅子还没坐热乎,郑芝龙又杀回福建。铜山之战败得太惨了,作为福建巡抚,他难辞其咎,倘若中左再失,不用朝廷降罪,他自己就会找根绳子上吊。

    福州武官十有八九随俞咨皋赶赴中左,此间多为文臣,听朱一冯语中埋怨俞咨皋,神色不一,喜闻乐见。他们暗中不满俞咨皋久矣,大明历来以文统武,其他地方纵然一省总兵见到三五品文官亦要战战兢兢,俞咨皋却仗着出身、资历、名望,不把他们当回事儿。更可恨的是这老贼勾结许心素、杨六、杨七等人,走私通夷,从来不知打点,一毛不拔。

    埋怨归埋怨,中左还是要救,朱一冯问都司洪先春道:“洪都阃,福州尚余多少战船?”

    “回禀军门,前俞总镇带走百余船,目下尚余五十有奇。”洪先春抱拳回道。都司全称都指挥使司,明初曾是一省之三司,主管省内军事,不过随着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守备、把总的军事体系的建立,都司地位每况愈下,日益边缘化,而今地位还不如游击将军,如非俞咨皋带走了大部分武臣,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出面。

    朱一冯道:“洪都阃,你即刻点齐所有余船,往援中左。”

    洪先春闻言面露苦笑,他当然渴望军功,问题是朱一冯此举不是让他去建功,而是让他去送死。福州虽有五十余船,却是俞咨皋之前挑剩下的,其中三分之一只能守港,无法出洋,其余也尽是些载重五六百石的小船,千石以上仅六艘,两千石船干脆没有。说实话,这点实力,莫说救援中左,恐怕连中左尚未看到就会被海盗杀个一干二净。

    朱一冯前些年曾在福建任参政,其时红夷南来,侵犯闽沿海,他一度督师剿夷,颇有功绩,并非不通海事之人,这也是朝廷派他巡抚福建的原因。听了洪先春的解释,朱一冯亦知难以起行,咬牙发库银征募渔船、鱼卫,待凑满百船,再援中左。洪先春大声领命。

第九十八章 林习山

    四月十九日海盗联军出其不意偷袭铜山,击溃南路副总兵陈希范与水标游击秦文灿,继而追逐败军突入中左,福建总兵俞咨皋久历波涛,临危不乱,使秦文灿收合残余,金富廉将泉南兵,互为犄角,共御大敌。或许是俞咨皋第一时间将败军主将陈希范捉拿入狱使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大受震动,不敢再有所懈怠,不得不硬起头皮与海盗死战,加之天公作美,风雨突至,海盗舰队久战不下,被迫退出浯屿外洋。

    然而两日之后,也就是今天,雨过天晴,南风大起,海盗联军再度气势汹汹的杀来,此次官兵没有再创造奇迹,从日出苦战至日昳,巨大的伤亡令全军上下濒临崩溃的边缘,已有两三成兵船私自逃离战场,此时莫说俞咨皋,纵然其父俞大猷复生亦难挽败局。

    战场密集的炮火声不住向四周扩散,使人心惊肉跳的巨大回声于中左诸岛间久久回荡。烈屿岛乡兵队长林习山无暇关注北方的战事,他率领着二百余名穿戴竹甲笠的乡兵、青壮大步流星疾行于乡间小路,滚滚浓烟从远方村落升起,让他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添几分阴霾。

    烈屿岛一共有三个村子,一在沿海,另外两个位于岛屿中部,林习山接到沿海的警报马上带人急援,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心中不无疑惑,海盗主力正与官兵激战海上,侵岛人数必然有限,沿海村子再不济也有数百壮丁可用,怎么这么快就被海寇打进门来?

    “乡亲正饱受海寇蹂躏,事况紧急,大伙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等一定要把海寇赶下海去。”林习山一路当先,健步如飞,同时扯着嗓子催促。身后诸人大多面带忧色,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对手可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连数万官兵都被他们杀破了胆子,他们怎么可能是其敌手。不过对于林习山的命令,众人半点不打折扣,纷纷加快脚步,显然林习山这位乡兵队长平日威望甚高。

    大明沿海岛屿众多,时时受到海上寇盗威胁,官兵无力兼顾,因而岛中民众为求自保,编立乡兵,每十人为一甲,立甲长一人,若干甲为一保,立保长一人,数保为一队,立队长一人,而队之上还有编制,只是以烈屿岛的土地、人口,设一队乡兵已是极限。

    能当上乡兵队长的,能力、威望乃至品性缺一不可,一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可林习山出生于明神宗万历丙午,今年才二十二岁,并已担任队长一年有余,相较之下年轻得过分。

    林习山这般年龄便当上乡兵队长自然事出有因,其家族始祖茂才公元末即迁居烈屿,经过数百年繁衍,林氏发展成烈屿首屈一指的大族,尤其到了林习山曾祖辈,出了金波公,明世宗嘉靖十三年中进士后,从此仕途通达,历任沔阳、太平知府、河南府尹长史进阶太子少保忠顺大夫。一座荒岛居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林氏若自认烈屿第二,谁家敢称第一?

    出身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身能力,林习山年纪虽轻,然臂力绝伦,通晓兵法,心怀壮志,同辈之人无不唯其马首是瞻,他任乡兵队长没有不服气的。一年多来,林习山亦不负众望,以法治兵,把乡卫调教得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带领乡民数败来犯海寇。

    过去面对海寇林习山总是显得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官兵闻讯一定会赶来相救,而今官兵自身难保,一切只能靠自己,他的心不可避免的动摇了。大局的败坏则更令他感到忧虑万分,海寇一旦入主中左,即便此次成功击走敌人,日后烈屿怕也难逃对方魔掌。林习山暗自一叹,旋即驱散杂念,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渡过眼前这道难关。

    队伍一路长驱直入,奔至村北,林习山通过众多逃难的乡民口中了解了大概,海寇正如他之前所猜测的那样人数并不多,仅一两百人,却极为厉害,而且火器精良,更兼贼人不恃私勇,往往三五成群,协同作战,行止之间颇有章法,不同于一般匪类,乡兵非其对手,只坚持不到两刻钟便溃散了。

    “莫非是郑芝龙、李魁奇的人马?”林习山略一沉吟,当即不再耽搁,直奔村口,遥望海盗于村内四处为祸,双目登时猩红一片,不顾奔走劳累,率领麾下儿郎径直冲进村子。

    林习山等人来得突然,进击又十分迅捷,一连击斩十余人对方才堪堪反应过来。初时林习山对对手不以为然,认为乡民夸大其词,敌人不过如此,然而他很快便转变了想法,他带来的人马加上沿途收拢,人数已达三百,而对方仓促间仅聚集起四五十人,双方相差六七倍,林习山本以为一冲可破,不想敌人火器犀利,阵型严密,被击退的反倒是他们。

    眼见越来越多的海盗察觉状况,向这边奔来,林习山把钢牙一咬,驱使众人发起新一轮进攻,同时其左执团牌,右握钢刀,带领十数名族中子弟杂于人群间。等到临近敌人,林习山一跃而出,一支长枪忽然搠来,直刺他的面部,林习山用团牌荡开枪锋,举刀便斩,其自幼臂力过人,刀锋从敌人左肩切入一直延伸到右胯,几乎将对方劈成两半。

    林习山斩倒一人,无视对手凄厉的哀嚎,脚步不停,一头撞进敌群,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左右林氏子弟亦呼喝连连,奋勇杀贼。众乡卫大受鼓舞,尾随林习山等人和海寇展开激烈厮杀,经过一番苦战,终是击溃敌人。

    林习山右手紧紧捏着滴血钢刀,由于用力过猛,以致青筋鼓起,宽厚结实的胸膛如拉风箱一般剧烈起伏,其双目环视四周,眉头紧锁。初战告捷,他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区区五六十海寇,以数倍人数付出近百伤亡的惨痛代价才将之击溃,是击溃而非全歼,这样的战果有什么值得喜悦的?敌人既有着海寇的凶悍作风又带着明显的军旅风格,战力之强远远超过了林习山的预计,此等之敌不用多,只要百人,败的就一定是他们。

    理智告诉他,敌人实力太强,不宜正面交锋,不如退入岛屿深处,借助地利与之周旋,而感情告诉他不能退,不能舍弃乡民,他们平日省吃俭用出钱养兵,为的不就是现在么!

    正当林习山陷入左右为难,无法做出决断时,其目光忽地一定,随即脸色大变,远处上百海盗徐徐而来,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行于最前方的赫然是数门炮车。乡兵由地方供养,因此装备十分简陋,莫说价值十数两、数十两银子的火炮,七钱银子的三眼铳都是属于稀罕东西,平均每十人才能分到一门。

    双方火器差距太大了,硬碰硬与送死无异,林习山不再迟疑,掉头便走,乡卫和他想法一样,虽然想救乡民,奈何有心无力,惟有掩面而走。

    这群火器精良,进退有法的海寇正是黄辰部下,由船主黄芳统领,后者以前是一目老帐下大将,一目老死后归入黄辰旗下,别看他的名字略显柔软,好似女性,实则本人长得五大三粗,颇有勇力,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黄芳此刻面色铁青,异常难看,攻占此村也不过伤亡十数人而已,可就在刚才,伤亡突然暴增,很可能已经突破五十大关,其中大部分战死。入闽至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严重的伤亡,这叫他如何向顶头上司赵弘毅、大首领黄辰交代?他心中恨极林习山等人,待发现对方转身逃跑,更是气得当场暴跳如雷,想都没想,立刻舍了炮车,轻装展开追杀。

    双方一逃一追,皆不惜体力,于林野间快速掠过,由于林习山队伍里有不少乡民,脚程有限,为了不被海寇追上,不得不借由地利优势和对方兜圈子,慢慢拉开距离。原本他的计划是将海寇引到岛屿深处,依托村寨打一场防御战,不过对方手中有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村寨若是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他看到前方一座郁郁葱葱的土山,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招来族弟林完,耳语一番,林完听罢面上不禁浮现惊色,却没说什么,带着数十人步入山中。林习山率领余众继续前行,只是行速慢了不少,渐渐被黄芳追了上来。

    转眼间双方已相距不足一里,林习山沿着山脚行至东北方一处拐角,命乡民入内,乡卫在外,就地防守,静待对手入瓮。让他松口气的是,时值天色将黑,对方并未察觉到队伍人数的变化。不久林习山眉头又皱了起来,对方火炮虽未跟来,却有十几支鸟铳,他的手下只有十几支三眼铳、十几张弓,人比人气死人,仅仅几轮对射他的远程兵就被海寇轻易打垮。所幸对方吝惜铅药,一见他们队伍生乱,立马操着刀枪杀过来。

    “杀!”

    “杀!”

    如丛的长枪,凄厉的惨叫,伴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双方展开舍生忘死的搏杀。这次林习山没有站在第一线,并非他怕死不敢战,小毛贼杀得再多也没用,他的目标是黄芳,只有杀了他,己方才有获胜的希望,现在还不到他出手的时候,他在等……

    “杀!”

    林习山族弟林完及数十乡卫在山中绕了大半圈,终于出现在战场西侧山腰,继而沿坡而下,借助冲势,一举撕开海寇侧翼。队伍遭到夹击,不仅后面陷入一片混乱,前方攻势也跟着缓了下来,黄芳完全被林习山的这一手打懵了,他是一名海盗,只是一名海盗,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有限,着实不知是该继续冲杀还是返身逐敌?

    林习山一直在暗处盯着黄芳,心知出手的时机到了,举弓、搭箭,扯动弓弦,泛着幽光的箭尖紧紧锁定黄芳,“嘣”的一声响,长箭瞬间穿过层层人群,飞向目标。黄芳回过神时,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敞露长满黑毛的胸膛被一箭贯穿,箭尾颤动不止,他的身子被带着踉跄倒退,感受着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忍不住惨叫出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看到黄芳中箭,左右亲信大吃一惊,骇得浑身颤抖,第一时间将他扶起,不等他们撤离前线,林习山已是疾逾闪电般扑来,抡刀斩向黄芳,试图将他留下。

    黄芳平日恩养健儿从不吝啬钱财,关键时刻身旁五名亲信无一人避让,纷纷挺刀迎战。以一敌五,以林习山的武艺也没把握战而胜之,不过他不是孤军作战,几名族中兄弟尾随而至,为他挡下了大部分威胁,林习山先以刀格开一刃,又以牌砸飞一人,旋而再度出刀。

    黄芳伤势实在太过眼中,身体难以移动,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只能双目圆瞪,仿佛要把这个杀掉自己的人牢牢记在心中。

    “噗”

    黄芳好大头颅霎时飞离双肩,带着一蓬鲜血掉落地上,浸红了芳草。

    林习山飞快拾起黄芳首级,高高举起,大喝贼首伏诛。海寇闻言先是一楞,随后一哄而散,有些人则干脆跪地投降,这些人大多都是不久前黄辰从漳州铜山、诏安、漳浦诸地虏来的官兵、乡卫、青壮等,心中对黄辰归属感不强,比起漂浮海上,他们更渴望回家。

    战后林习山清点手下人数,发现又去了三分之一,尚能站立不倒者仅百人。没有人为胜利欢呼,看着尸体横陈、血流成河的战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林习山打起精神,招来几名俘虏审问,以便掌握敌人详细,听完之后,他心底再无一丝侥幸。虽说尚是首次听闻黄辰之名,可这并不妨碍林习山对他生出敬畏之心,倘若降人所言不虚,这位年仅十八岁,来自浙江大陈山的青年豪杰就太恐怖了,以黄芳之勇,兵力之精,竟然只是其麾下数十名船主之一,船主之上更有赵、阮、陈、庄四员可独当一面的大将。林习山只觉得满嘴苦涩,不用四将亲至,随便再来一两位船主他都抵挡不住。

第九十九章 招揽

    不知何时,海外恐怖的炮火声渐渐变得稀落起来,俞咨皋背着夕阳,立于山顶,双肩之上仿佛压了一座山,曾经高大威武的身躯如今竟只能佝偻着,其一脸木然,无甚表情,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之意弥漫。想他自幼得父亲俞大猷悉心传授兵法韬略,及后跃马扬帆数十载,虽偶遇小挫,却从未大败,不想晚年英雄迟暮,一世盛名毁于一旦。

    其实早在五天前铜山战败的消息传来,俞咨皋就预料到了今天,不单是百余艘战船折损大半,还因为爱将洪应斗、宋九龙同时战死。严格来说副总兵陈希范、游击将军秦文灿、金富廉等人皆非他的嫡系,洪、宋才是,二人随他甚久,骁勇善战,尤其前者,乃天启壬戌武进士,习骑射、晓兵法,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是以当陈希范逃回中左,为跳身战败之责,反诬洪应斗过错,这才使得俞咨皋勃然大怒,将他捉拿入狱。

    有能力的人都战死了,无能之人为将,焉能不败?更可恨的是许心素不改商贾心性,惜命不肯出死力,战至中途便逃了,并且为求日后自保,还拉上杨六、杨七兄弟,带走了数十条战船,使得战局直转急下。

    “商贾不可信!古人诚不我欺!”俞咨皋心中恨恨地道。

    诸将见俞咨皋怔怔出神,全无动静,彼此交换一个眼色,一将被强推了出来,硬起头皮道:“镇台,海寇转眼便会杀至,镇台千金之躯,不宜在外涉险,还是速速归城为宜……”

    另一将亦道:“海寇得志猖狂,必攻中左,此刻中左人心惶惶,非元戎不足以镇住局面,还望元戎以大局为重。”

    俞咨皋闻言回神儿,暗暗一叹,说道:“走吧,下山、回城。”

    中左之战的落幕标志着福建官府海上力量土崩瓦解,福建想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一年时间甚至更久。换句话说,一两年内,闽海将是海盗的天下,他们迫不及待的宣示着自己的权威,西至漳州海澄,东至浯州(金门),南至浯屿外洋,北至泉州刘五店,偌大海上,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黄辰原本准备和郑芝龙到厦门城转一圈,看看能否捞到一些便宜,只是他刚刚登上中左港口就被赵弘毅截住去路,听完后者的禀告,黄辰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委实叫人难以相信。

    “你说什么?”

    赵弘毅拧着眉毛重复道:“黄芳死了,死在了烈屿岛,其麾下阵亡、降者超过百人。”

    “烈屿岛?”黄辰怔了半天,气急反笑道:“你是说黄芳和他的手下败在了一群乡兵手里?这像话吗!?”黄芳固然不及阮进、庄默、彦次郎、彦四郎等人骁勇,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不然过去也不会得到一目老看重,黄辰旗下武艺比他高的不超过一双手。而且他资历颇高,不同于一般船主,麾下有很多大陈山老人,战力处于水准以上,无论如何也不该输给乡兵才是,这也太荒唐了!

    赵弘毅面色凝重地道:“不光如此,为了让他顺利夺下烈屿,我之前还特别从陆营拨了五十人给他。”

    听赵弘毅这话,黄辰反倒平静下来,沉吟一声道:“莫非烈屿之上有高人?”

    赵弘毅把他得来的情报如数告知,黄辰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为本家黄芳报仇,而是招揽林习山,他现在正经历着严重的人才荒,太需要像林习山这样的人才了。至于报仇,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些作甚?也是黄芳和他不亲,如果死的是杨东、张刑等亲近嫡系,恐怕他早有亲自带人杀过去了。不过黄芳毕竟是赵弘毅的直属船主,必须要考虑他的意见,黄辰试探着问赵弘毅:“你打算怎么做?”

    赵弘毅和黄辰相识日久,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朴实的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我亲自去一趟,将林习山擒拿交给大首领处置。”

    黄辰仰头望了一眼暗淡的星空,说道:“今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明天再去吧。”

    赵弘毅摇摇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现在烈屿还未被他人窥视,明天就不好说了,到时万一与同盟起了龌龊,平白坏了事情。”

    黄辰被他说服,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赵弘毅说走就走,不一刻便回到旗舰,驾着五艘大海船往南而去。

    海寇目前大部分集中在中左(厦门)、浯州(金门)两座大岛,夹于二者中间的烈屿岛反倒很少有人关注。然而这丝毫不能缓解林习山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不安来源于村外黑暗的海上一道幽幽光亮,那是大海船后桅上用以照明的灯笼散发出来的,此船乃黄芳座舰,它留在此处不走显然是为了监视他们,不出意外,最迟明日就会有海寇援军抵达。

    林习山虽然感到不安,却并不后悔,事实上当他率乡卫击杀第一个海寇时,就已经注定无路可退。他只盼望黄辰真像降人所说,是位和郑芝龙一样的“德贼”,从不滥杀无辜。当然大将阵亡,儿郎多死,黄辰必然大为震怒,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以一死保全烈屿。

    突兀,一片漆黑的海上除了那道始终存在的幽光,附近隐隐约约又浮现几盏灯火。

    海寇援军来了!

    比林习山预想来得更快。

    不久之后,五艘大海船连同黄芳坐船齐齐向村港压过来,口澳内众乡卫个个面色如土,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有如筛糠。不怪他们表现不济,这几条大海船最少也能装下四五百人,足以把烈屿杀得鸡犬不留。

    林习山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颜色如常,下命乡兵全部退入村寨,紧闭大门,他本人则一动不动,似打算独自留在澳内与海寇周旋。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几名族中兄弟,怎么赶都赶不走,乡卫中不乏热血之辈,亦不肯挪动脚步,只言愿与队长同生共死。林习山强不过他们,只得听之任之。

    澳内发生的事情皆被赵弘毅看在眼里,如此一来倒也省去了手脚,若对方真不知进退,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炮火打击。

    赵弘毅并未下船,他倒不是怕岸上有埋伏,谚语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黑灯瞎火,视线不清,谁知道有没有人藏在暗处心怀恶意,以他谨慎的性格自然不愿冒险。

    发觉对面放下一只小脚船,向岸边划来,林习山立时明了对方的打算,不顾周围之人劝阻,执意坐上船。海寇没有立刻冲上岸杀人就代表着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去一趟又有何妨?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吱嘎”“吱嘎”划桨声中,脚船掉头而返,林习山站在船头,仰望着前方一艘足有十丈长短的大舰,其左右密密麻麻陈列的火炮令他微微感到吃惊,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心中对黄辰的实力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林习山登上大舰甲板,瞳孔猛地一缩,只见甲板两侧立有数排甲士,其等身披紫花布甲,左举火把,右执长枪,双脚生根一般伫立原地,宛如雕像。比起海盗船,倒更像是将军座舰。林习山视线很快投向前方,尽头处一人端坐大椅之上,面容平凡无奇,左右各有数名鸟铳、长刀相护。如果他所料不差,此人十有八九便是赵弘毅,黄辰麾下众将之首。

    赵弘毅同时也在端详林习山,他身量不高,四肢粗壮,可知是气力过人之辈,一张国字脸黑里透红,鼻翼两侧八字纹略显深刻,一双丹凤眼极有神采。

    被仔仔细细搜过身后,林习山在两边数十甲士的逼视下从容走到赵弘毅面前,抱拳道:“在下林习山,敢问可是赵弘毅赵首领?”

    赵弘毅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开口道:“就是你杀了黄芳,没我上百儿郎?”

    林习山慷慨说道:“为护家乡,迫不得已。林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烈屿乡卫、百姓无罪,还望赵首领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赵弘毅道:“此举有何意义?就算我今日放过烈屿,明日也会有其他海寇前来。”

    林习山苦笑道:“林某只是想在临死前为家乡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赵弘毅沉吟一声,说道:“我有一法,既可让你免死,也可保住烈屿,不知你愿意听么。”

    林习山顿时一愣,旋即诚恳地道:“还望赵首领不吝赐教。”

    “入伙。”赵弘毅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林习山登时面色大变,几次欲言又止,依照他的性子就算死也不愿为贼,可他发现他拒绝不了赵弘毅,一岛生死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几有窒息之感。

    赵弘毅继续道:“我知你出自大族,心存顾忌,怕辱没了先人,不过以你的眼界应该不难看出,郑首领和我们大首领迟早要接受朝廷招安,到时你便可以脱去贼名,披上官身。”

    林习山默然。

    赵弘毅等了片刻又道:“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一早给我答复。”

    林习山摇头道:“不用考虑了,我愿入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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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不算字数)

    继阮进、张云龙(释道宗)、张若仲之后,黄辰麾下迎来第四位历史人物。林习山,烈屿东林人,南明忠定伯。初为闽之哨官、把总,在郑芝龙平定刘香、红夷等战中都有出色发挥。后郑芝龙降清,林习山转而依附郑成功,鞍前马后,功绩累累,最终战死于北伐南京之役。

第一百章 惊怒

    招降了林习山,赵弘毅见天色已晚,决定留宿烈屿,小心起见,他依旧没有上岸,在船上睡了一宿。

    次日一早,林习山归还先前所获火炮、火铳、刀兵以及数十名俘虏。俘虏中的负伤者且不提,那些主动投降之人不禁欲哭无泪,本以为此番脱身不久后就能够回家了,不曾想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难道他们真的要一辈子当海盗不成?同时心中不免惴惴,生怕赵弘毅秋后算账,所幸后者并无见怪,还好言好语宽慰了他们一番,令他们颇感无地自容。

    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赵弘毅留下三条海船,向外宣示此地已为黄辰地盘,而后载着林习山返回中左。

    同为年轻人,林习山不可避免对黄辰心生好奇,这位比他尚小四岁却已纵横闽浙的青年豪杰到底有何等惊天手段,竟使赵弘毅、黄芳等辈甘为犬马?黄芳的身手固然高明,但赵弘毅的本事才叫惊人,林习山可是亲自领教了他调教出来的兵,若非他使了一计,又击杀魁首黄芳,致使对方群龙无首,丧失战意,不然绝难取得胜利。另外据说黄辰和闽浙大豪杰周三老素有仇怨,以后者之势大也奈何他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做大。

    过去林习山从未闻黄辰之名,他所知道的都是从俘虏口中听来,而赵弘毅在黄辰发迹前就与他相识,可以说亲眼见证了对方的崛起,通过赵弘毅的介绍,他总算对黄辰有了一个比较详细的了解。林习山冠绝一岛,心气素来极高,然而当他听了黄辰的经历,设身处地想想,换做自己能有黄辰今日的成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黄辰的崛起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黄辰早早带人进入中左内地,林习山到来时没遇到他,反遇上了一场大麻烦……

    当初郑芝龙起兵的理由是杨六、杨七兄弟原为他的党伙,二人领他银钱、受他器械,及去岁二人受抚却将他撇开,此事皆由俞咨皋、许心素从中作梗,因此他在中左诸地四处张贴告示,解释事情始末,并扬言“必得杨禄、杨策、许心素而后去。”而其所到地方,但令报水,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更给钱米帮助,大肆收买人心,为日后招安乃至独霸海疆打基础。

    黄辰不像郑芝龙富得流油,他手下三千多张嘴每天等着他吃饭,粮食自己都不够用,哪有富裕送人?不过他同样不愿多造杀戮,报水得过且过,实在拿不出来也不怪罪。

    黄辰、郑芝龙这样的人在海盗中只能算异类,大部分海盗恨不得刮地三尺,从银钱到畜产、家禽、粮食全部抢光,甚至有人连衣物针线都不放过,且稍有不顺便露刃杀人,放火烧屋,令中左百姓叫苦不迭,心里把躲在厦门城内的俞咨皋骂了个狗血淋头。

    黄辰骑着一匹棕色土马当先出村,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他胯下之马古称州屿马,主要分布于漳、泉二府及海外诸岛,形态娇小似驴,只能拉货载人,无法用之打仗,黄辰搜集数十匹分给手下,以为代步之用,有时也会充任斥候,只是这马跑不快,效果一般。

    还未行出一里远,背后追来一人,其奉赵弘毅之命而来,言称洪举不久前纠集三名船主,带人围住林习山房屋,欲为黄芳报仇雪恨。目下阮进、陈四皆在外面,庄默暗纵洪举生事,赵弘毅几乎快要压不住情绪激愤的洪举,一旦双方爆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黄辰听罢又惊又怒,一时哑然。

    一旁杨东大叫:“反了、反了……!这老东西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刑沉声道:“洪举这么做,将大首领置于何地?不杀此獠,大首领威信必会受损。”

    “先回去再说。”黄辰面色铁青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弟兄的血。

    原中左兵营,某武将住地门前,炎炎烈日下赵弘毅及数十手下同洪举所率上百儿郎对峙,外围另有数百人马,隐隐将洪举等人包围。赵弘毅直视洪举,扬声道:“大首领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最后再劝你一次,立刻解散众人,到时大首领归来我会为你解释一二……”

    “求什么情?我用你求情?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我也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让不让开?”洪举年近五旬,偏偏气性火爆,更甚于年轻人。他和黄芳同为一目老旧部,由于两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他又膝下无子,一直视黄芳为子侄。今日一归来便听闻黄芳被人杀了,而凶手就在此间,洪举当即暴怒,在庄默的默许下紧急联络几位平常交好的船主,接着便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赵弘毅不理洪举威胁,斜睨远处人群中的庄默,皱眉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袖手旁观?”洪举乃是庄默的副手,后者此时置身事外,显然是想看他的热闹。两人去年因赵妻一事开始交恶,平日间虽多有接触,却从无片言只语。

    庄默一张麻脸皮笑肉不笑道:“适才你又不是没看见,洪老哥根本不跟我劝,我有什么办法?”

    洪举向庄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以刀指着赵弘毅,大喝道:“废话少说!赵弘毅,你到底让是不让?莫要逼我动手!”

    赵弘毅左右之人大为紧张,纷纷端起鸟铳戒备。

    洪举不屑道:“几杆破烧火棍,吓唬得了谁?老子随大爷、二爷纵横闽海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

    赵弘毅早已非过去那个逆来顺受的班工,何况就算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冷冷说道:“我敬重你是海上前辈,才对你一忍再忍,仅凭你举刀相胁,我便可以杀你十次。”

    “杀啊,你杀、你杀……不杀的是龟孙子!”洪举扬刀乱舞,不住叫嚣。

    赵弘毅目中厉色一闪而过,缓缓抬起手臂,只待落下,洪举肌肉松弛的胸膛立时就会变成马蜂窝。

    “大首领回来了、大首领回来了……。”

    黄辰快马加鞭,终于在关键时刻赶回,倘若再晚一刻,他就将亲眼看到兄弟相残的闹剧。平日里黄辰积威甚深,两边人马闻他归来,皆是一惊,竞相收起兵器,惟有洪举不为所动,仍旧提着刀对赵弘毅虎视眈眈。

    在杨东、张刑、彦氏兄弟等人拥簇下黄辰骑马赶到,其面色阴沉,目光锐利如刀,视线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黄辰冲着赵弘毅点了点头,质问洪举道:“你带着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想造反么。”

    “造反不敢,我只是想替黄芳讨个公道!”洪举愤然道:“黄芳为大首领事业战死,大首领不思替他报仇,反欲招揽杀他之人,此举实在叫兄弟们感到寒心!是不是日后我等被人杀了,大首领也浑不在意?”

    黄辰强忍怒意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洪举逼问道。

    “混账!”杨东忍不住出言呵斥,他可不像赵弘毅懂得“尊老”,张口便骂:“你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这也是你能问的?不知尊卑的狗东西!”

    “你说我是什么……!”洪举双眉倒竖:“杨东小儿,你找死!”

    “便说你是狗东西又怎地!想倚老卖老去找别人,在小爷这行不通。”杨东恶狠狠道:“再和小爷啰嗦,小爷一枪崩了你!”

    “塞你母!”洪举抡刀扑向杨东,后者亦不甘示弱,从身旁之人手中劈手夺来一杆鸟铳,便要射杀洪举。

    “放肆!给我拿下。”黄辰震怒,其话音一落,彦氏兄弟同时电射而出,腰间四尺长刀蓦然出鞘,彦次郎纵身跳斩,一刀削断洪举兵刃,彦四郎则以刀柄尾端猛击其额,将他砸翻在地,死死压在身下。

    “我不服、我不服……!”洪举血流满面,拼命挣扎。

    杨东一脸幸灾乐祸,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踹他两脚,不虞黄辰又道:“把杨东也拿下。”

    “大首领……”杨东心里好生委屈,他可是在拼命维护黄辰的威严,何错之有?

    张刑怔了一下,擒住杨东后颈,另一只手抓着其右腕向后一掰。

    杨东忍不住嚷嚷道:“轻点、轻点……哎呦!黑猢狲,你这是公报私仇。”

    张刑恨他嘴贱,手上又添几分力气,杨东立时吃痛讨饶。

    黄辰心情极糟,不耐烦的挥手道:“带走。把他二人分别关押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跟随洪举而来替他摇旗呐喊的三名船主此时早已惊慌无措,黄辰冷冽的目光一扫过来,三人不由暗道一声苦也,后悔不该脑袋发热搀和进来,齐齐跪倒地上,听候黄辰发落。黄辰冷哼一声,说道:“念在你们是为了义气,又非主谋,过往也曾立下功绩,此次我便不深究了。不过——既然犯了过错,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不然何以服众?我将你等降为管事,原管事暂代船主之位。如此判罚,你们可服气?”

    “服。”三位船主闻言松了一口气,管事是船主的副手,船上的二当家,非亲信不能胜任,是以他们手中的权力不会失去,失去的仅是船主的名分而已,日后立些功劳便可恢复名分。

    斥退三人,黄辰视线转向庄默,看似平静,然而越是这样才越可怕,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庄默冷汗迭出,难以承受巨大的压力,抢先开口道:“大首领,我资历尚浅,又是初任队首,未立权威,我劝过洪举,奈何他不肯听我劝……”

    “连手下都管束不了,你还当什么队首!?”黄辰猛然爆发,不可否认庄默才干出众,但在做人上实在叫人不喜,如果不狠狠敲打一番,日后还不得翻天?黄辰扭头对张刑道:“张刑,即日起,由你接任队首。”

    莫说庄默、张刑两位当事人,周围之人也是难以置信,队首统帅数艘战船,数百儿郎,仅位居黄辰之下,若是杨东担任,众人不会感到意外,可张刑……他太年轻了,今年才十七。

    张刑惊喜交加,故作镇定道:“我年幼才浅,怕有负大首领信任。”

    黄辰不以为然道:“我三弟胡寅和你同龄,却已是一寨之首,我去年和你现在一般大时业已有了一番不小成就,年纪不是理由,重要的是能力,只要你有能力,我就敢破格提拔你。”

    张刑不是矫情之人,叩谢应命。

    黄辰一回来便施以霹雳手段,或抓或惩或贬,往日高高在上的队首、船主在他面前连一丝的抵抗之力都没有,众人心中由是更加敬畏,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黄辰轻飘飘一句“散了。”顿时作鸟兽散。

    望着庄默渐行渐远,黄辰私谓赵弘毅:“赵大哥,派人盯着庄默。”

    赵弘毅默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引着黄辰入府,同时派人去唤林习山,之后才离开。

    林习山走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服装有异的俊朗青年,正拧着眉毛沉思,此人当是黄辰无疑,其身后两侧各立一员倭人武士,目光充满侵略性,有如野兽一般望着他。

    “林某见过黄首领。”林习山抱拳见礼。

    “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不用客气。”黄辰挤出笑脸,指着桌案另一边的椅子道:“坐。”

    林习山没有去坐那张椅子,而是谨慎的坐在了黄辰下手。

    对此黄辰不置可否,说道:“适才外间发生了一场闹剧,都怪黄某御下无方,叫林兄弟看笑话了。林兄弟且安心,我已将闹事之人法办,以后绝不会再出现此类状况。”

    林习山缓缓摇头道:“此事全因林某而起,在下心中很是内疚。”

    黄辰说道:“你若真觉得内疚便拿出本事来,向我证明我的选择没错。”

    “承蒙不弃,愿效死力。”林习山起身抱拳道。

    黄辰点点头,又和林习山聊了一会,发觉他言谈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显然是有文化底蕴,这一点,连赵弘毅都不如他,更勿提阮进、庄默、陈四等人,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当得上文武双全四字,想到这样出色的人才为己所用,被洪举、庄默等人破坏的心情变得舒畅了一些。

第一百零一章 新座舰

    黄辰对林习山十分满意,却没有马上拨给他海船,首先他寸功未立,其次事情虽被黄辰强行压下来,但黄芳平日为人粗放慷慨,交下了不少朋友,想必这些人内心对林习山多有不满乃至仇恨,待他过于亲厚只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不利于融入团体。

    当然黄辰也没打算亏待他,让他上张刑的船从三四把手做起,相信有后者在上面照看,林习山当会轻松不少,而他的能力亦可帮助张刑尽快打开局面,坐稳队首之位。

    林习山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婉言拒绝黄辰休息一日的建议,告辞后立刻去找张刑。

    随着林习山的离开,屋子重新安静下来,黄辰注意力又转回到洪举身上,端着茶碗,陷入沉思。庄默和那三个船主都已受到应有惩罚,可是该如何处理洪举,他至今未拿定主意。杀他是肯定不会杀的,洪举行事固然过激,却情有可原,且未造成伤亡,黄辰愿意原谅他一次,问题是洪举心怀怨恨,愿不愿意原谅他?心里一旦起了芥蒂,势必再难共事。

    “也许,给他一笔钱,放他离去?”黄辰默默想道。洪举快五十了,即将步入晚年,与其继续做个整日刀头舐血,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死掉的海盗,不如做个富家翁安度晚年。黄辰心中有了决定。

    午后阮进、陈四同时回报月港之战已进入最后收尾阶段,请求多派人手抢夺战果。黄辰当即决定尽起兵船,亲自前往,尚未出中左,便能听到西方络绎不绝的炮火声,这声响从昨夜开始几乎就没停止过。

    海澄月港乃是大明惟一合法出海口,四月末正值南风初起,正是前往日本贸易的时节,大明严禁商人通倭,商船主明面上俱是申请鸡笼、琉球船引,反正船一出港,想去哪里皆由自己说了算,此中猫腻官方亦知,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日本是大明最重要的贸易对象,没有之一,每年这个时候,月港都会变得格外热闹,此时湾里聚集的大海船超过五十艘,加上其他一些船只,足近百艘,此外昨天傍晚官兵战败,残军退往月港,与之合流,实力不容小觑,海盗联军昨夜便对其发动猛烈攻势,一直打到现在才见分晓。

    黄辰动作快,其他人也不慢,短短一两个时辰,中左港内的船只几为之一空。

    途中,不时能看到海盗追逐官、商之船,黄辰不为所动,直奔月港。抵达时发觉官兵或死或逃或降,已然全军覆没,唯剩下十数艘商船还在做困兽犹斗,往往对阵两三艘海盗船不落下风。

    黄辰丝毫不感意外,商人素来是要钱不要命的禀性,而海商尤甚,他们驾船出海,和外番贸易,动辄没于风暴,客死异乡,还要时刻同海盗、蛮夷斗智斗勇,可以说整日游走在死亡线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他们束手就擒,乖乖奉上船货比杀了他们还难。

    再则,大明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私人商船之坚远胜于军中战船,原因其实很简单,不外一个“钱”字。官府造船,以木料中的最下等松杉为主,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用旧木料烂钉以次充好,可能一场中等的风台就会令船身解体。商人却是从不吝啬钱财,怎么坚固怎么造,除松杉外,又采用樟、楠、格、铁力等良木,更有用南洋柚木造船者,动辄耗费三四千金,比之大明的脸面‘册封琉球过洋封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海商比官兵坚持得更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海商再顽强亦有极限,何况他们鏖战七八个时辰,早已疲惫万分,即便没有黄辰等生力军的到来,他们也难逃败亡的结局。

    以望远镜观察战场的黄辰蓦然眼前一亮,他的注意力不在大将陈四,在他的对手——一艘长度绝不小于十二丈的大福船。他早就想更换座舰了,时至今日,以他的势力继续乘坐十丈鸟船不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可是大船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最快也要秋冬之际。

    “看来我不用等那么久了。”黄辰嘴角不自觉的划出一道弧度,头也不回道:“杨东,叫舵手向陈四靠拢。”

    “是,大首领。”

    听到回应的是郭大眼,黄辰这才想起杨东被他关了起来,并未随他出海。

    黄辰摇了摇头,这个昔日常常欺辱‘他’的村寨少年一霸如今比任何人都要忠心,虽然目不识丁,却颇有能力,黄辰身边还真缺少不了他。奈何这厮性子骄矜自负,简直是属疯狗的,张刑、庄默、阮进、张云龙……,没谁是他不敢咬的。私下有人骂他‘狗腿’,杨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差把“我有大首领撑腰,你等能奈我何”写在脸上。黄辰知他本性难移,此番敲打最多只能让他消停十天半月,过后又会故态复萌。

    “杀、杀,给我杀……!”陈四面色涨红,青筋根根外露,舞刀连连咆哮,可惜麾下儿郎不争气,不久再度败退回来。

    “第四次了!”陈四既愤怒又无奈,他早知一条十二丈的大福船肯定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当初盯上它的时候,发现上面只有几门铜炮,心中生了几分轻视之心,不想立即被犁沉一条六丈苍船,死伤十数人,随后几个时辰里又被撞沉一条八丈鸟船。好不容易将它困住,无数儿郎冲上甲板,以为胜券在握之际,舱内突然钻出三十来个倭人,大枪、长刀、倭铳俱全,兼且人人悍不畏死,牢牢钉在甲板,力保福船不失。

    陈四咬牙切齿道:“狗倭奴!别落到我手里,不然定叫你们后悔来到人世间!——给我再攻!”

    小头目悄然靠近,小心翼翼道:“四爷,望斗来报,大首领到了,正向这边赶来。”

    陈四闻言色变,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夺得大福船,和它相比,沉没的两艘战船根本不值一提,把它献给黄辰,到时后者一个高兴,日后或许会多分给他一些资源。人、船、器诸资源有限,黄辰的亲卫船队历来获得最多,然后是赵弘毅、阮进并驾齐驱,不分薄厚,陈四如其名只能屈居第四位,仅仅高于昔日的刘斌、而今的庄默。他自认如果有赵、阮二人那么多的资源,早就拿下对手了。

    陈四心急如焚,为了赶在黄辰到来前解决战斗,亲自冲到船头督战,并把船上一直未曾参战的头目全部派出,这次他下了死命令,谁敢再退一步,杀无赦!

    有时一句杀无赦抵得上千言万语,一时间海盗攻势之猛远远超过了前面四次。倭人是大福船上的绝对主力,几番厮杀后已经死伤大半,面对孤注一掷的陈四人马,他们只抵抗片刻便保护着商船主退入船舱,以狭窄的过道抵消人数上的劣势,负隅顽抗。

    看到甲板上的敌人被扫荡一空,陈四稍稍松一口气,迫不及待登上大福船,一边手下作战,一边等候黄辰船队。

    在大陈山,十丈大船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亦是衡量一名海盗的标准,首领级人物无不以拥有十丈大船为荣。同样,十二丈大船又是另外一个标准——霸主级,黄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看向林七老、周三老座舰时眼中的炽烈。十二丈大船和十丈大船,单纯从数字上看相差不大,可就像十二丈大船和十五丈大船,只有亲眼所见,互相比较,才会有一个直观的感受。

    黄辰的座舰属于鸟船型,头锐体宽,船身低矮,在首尾高昂,威武壮观的大福船面前,宛如一个柔弱的孩子和一个强壮的青年,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二者对比越明显,黄辰越高兴,因为大福船即将属于他,他当然希望自己的新座舰越威风越好。

    “大首领……。”

    黄辰双脚踩上大福船的甲板,朝两边致敬的众人微微颔首,同时打量四周,船面建筑由于受到战斗波及多有损毁,不过他并未在意,商船和战船有一定差别,事后肯定要重新改造一番,只要不伤到船的根本,其他无所谓。

    陈四说道:“大首领,战斗尚未结束,你怎么就过来了,万一……,我怎担得起。”

    黄辰摆手笑道:“我的根脚你又不是不知,没那么金贵。——这船不错。”

    “为了对付它,我旗下已经折了两条船。”陈四心下微微忐忑道。

    黄辰闻言顿时收敛笑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听完陈四的解释,训道:“下次注意,别再大意了。”

    见黄辰仅是不痛不痒说了一句,陈四放下心来,忽然舱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胜了?”

    “胜了!”

    陈四喜出望外,暂别黄辰进入船舱,不久押着一个身宽体胖、披头散发的中年人回来,满面通红,如同醉酒,距离几步远便忍不住激动地喊道:“大首领,这是一艘即将起航的货船,十几个货仓都堆满了的货物!”

    黄辰怔了一下,随即大喜,此船载重至少两千石开外,这得是多大一笔财富?

    陈四又指着身旁瑟瑟发抖的胖子道:“船主已死,他是船上的财副。”财副即船上理财之人。他身高不矮,即使弯着腰,垂着头亦高出陈四一截,与黄辰差不多,约一米七五、七六的样子,在这个时代属于高人一列,偏偏胖得像球一样,怕没有三百斤也有二百四五。因为他一直不曾抬起头,加之此刻蓬头垢面,看不清具体样貌。

    不待黄辰开口发问,胖财副“噗通”跪到地上,叩头道:“小人郑球,拜见大首领。”

    黄辰不禁哑然失笑,他这名字倒和外形相匹配,其父母当真有先见之明。事实上黄辰知道这个球和皮球没什么关系,古代球和瑾、瑜一样,象征着美玉,由此可知他出身文化家庭,想来科举不利,才转而从商,漳、泉二府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如周三老亲信叶富。

    “莫要害怕,和我说说,船上都有什么东西?”

    黄辰展露一抹自认和蔼的笑容,可惜对方不领情,哪怕回答问题时脸孔亦紧贴甲板。了解后,黄辰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两千六七百担货物,白糖占了大半,日本收购白糖的价格是六两一担,若能运至长崎,可获上万两白银,问题是黄辰没办法去日本,福建白糖价格不到二两,折价卖给沿海奸商,多说换回千余两。欣慰的是,刨去白糖、杂货,船上还载有相当数量的生丝、绢织物、药材等贵重物品,折银约四五千两。

    与此同时,各处战斗相继结束。昨日中左、今日月港两战,黄辰旗下损失数船,但缴获更多,一加一减,旗下再添七船,不算附舟脚船,计有海船三十九艘。而黄辰也有了新的座舰——一艘长十二丈有余,阔二丈七八尺,吃水一丈,载重两千八百石的大福船。

    取得胜利后,海盗稍加休整,大致化作三股,其中郑芝龙胞弟郑芝虎率舰队沿着海岸向东而去,剑指家乡泉州。李魁奇等人则在此战中获得极大利益,心满意足,掉头返回中左。最后也是人船最多的,代表人物周三老,他们贪图海澄金银宝货堆积如山,准备登陆强攻城镇。

    泉州是郑芝龙的禁脔,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劫掠漳州府,却无法对泉州这么做,一来泉州到底是他的家乡,尚念几分乡谊,二来泉州商贾很多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母族黄氏、妻族颜氏,三来日后招安还需泉州仕绅美言一二,事先就警告诸盗不得行劫泉地,不得掠杀泉民。

    没便宜,黄辰自然不会去泉州,至于进攻海澄,更是愚蠢,海澄一带不仅有漳州府本地官兵,还有来自汀州、延平二府的援军,在海上他们奈何你不得,上岸岂不是自投罗网?当他得知此战所获六艘商船有三艘载满货物,价值逾万两白银,不由感慨海商富裕,他入闽两个月有奇,累死累活,积累下来的钱财也就万余两而已,不怪周三老等人看着海澄红眼,欲行险一搏。黄辰不贪,有着逾万两的收成,他已经很满足了。

第一百零二章 借夷剿贼

    月港之战黄辰俘获六艘商船,其中三艘载满货物,价值逾万两白银,兼且旗下众人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休息过,特别是阮进、陈四等,一直在外作战,十分疲惫,因此黄辰不作他想,下令回归中左。

    “置酒席、论功劳、分银子……”

    欢呼声霎时从各船响起,连成一片,经久不绝。

    货物清点工作需要回到中左才能正式开始,然而数千担、数十万斤货物数目巨大,种类杂多,未免到时手忙脚乱,亦是为防下面贪污,现在便要将其统计分类入册。黄辰使人唤来各商船上的理财之人,和张若仲一道做账,他则在旁监督。

    “咚咚咚……”

    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传入黄辰耳中,既不会大到突兀,也不会小到听不见,力度拿捏得极有分寸。黄辰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看到一个胖子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模样,扬声说道:“进来吧。”

    郑球推开门,捻手捻脚走进来,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化不去的紧张之色。进来之前他便在心里不停告诫自己,眼睛千万不要乱看,然而匆匆一瞥,眼神顿时变得有些直愣愣。方才他被陈四押到黄辰面前时吓得六神无主,根本不敢抬头,只是觉得黄辰说话的声音格外年轻,推测其年龄应该不大,没想到其本人比他想象的更加年轻,至多也就比他的儿子大个两三岁。

    随即郑球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行为有可能会触怒对方,赶忙补救道:“还请大首领恕我无礼。大首领容貌丰伟,器宇轩昂,可谓人中龙凤,把小人都看呆了。”

    黄辰忍俊不住,他自不会听信郑球的鬼话,类似这样的眼神从他两年前以十六之龄成为船主的一刻起,就一直伴随着他,时至今日依然存在,且可以预料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失,这是年龄带给他的,说不上好坏。

    不过黄辰对郑球的马屁并不反感,笑着打趣他道:“看你现在说话这么利索,看来心情平复了。”之前询问完船货详细,郑球害怕遭到他灭口,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饶命,直令黄辰哭笑不得,见他蓬头垢面,涕泗横流,只好让他下去整理一下仪表。说完,黄辰认真打量郑球,他面如满月,浓眉大眼,唇上两撇八字胡又黑又浓,在胖子中倒也算相貌堂堂了。

    郑球讪笑道:“不怪小人表现不济,海寇哪个不是贪婪残暴,嗜杀如命,像大首领这般英明神武,宽厚仁慈的终究是少数。小人有幸遇到大首领,若落入他人之手,必然性命难保。”

    黄辰忍不住再次笑开,如此露骨的吹捧,他以前还真没听过,毕竟整日和他打交道的多是只知动手,不知动口的粗人。手指向张若仲,为郑球介绍:“他叫张若仲,字声玉,是我船上的管库,你以后就跟着他做事。”

    张若仲今年才满十六,连胡子都还没长,先前几名原商船财副得知日后受其管理,皆暗感不忿,一介小儿,何德何能位居他们之上?暗怪黄辰只知任人唯亲,而不懂知人善用。郑球与他们全然不同,眼中没有半分轻视,郑重向张若仲行礼,口称:“见过小张先生,在下郑球,日后还请多多指教。如小张先生不嫌弃,唤我老郑便是,有什么吩咐只管道来。”

    张若仲反应平淡,只冲他微微颔首便又重新忙碌起来,郑球亦不感尴尬,自若的走了过去,很快融入其中。

    黄辰看在眼中,心说他倒是个妙人。

    刚刚回到中左港口,黄辰立刻听闻俞咨皋趁着他们大批外出之际,意欲突围,不曾想郑芝龙就在岛上,双方一番激战,俞咨皋突围计划失败,被迫退回厦门诚。黄辰暗笑俞咨皋天真,郑芝龙还指望着他和福建官府谈判招安,事情尚无眉目,岂会让他这个人质跑掉。

    黄辰了解前后,正准备离开口澳,但他迈出的右脚很快又收了回来,面带玩味的望着远处一群行人,为首者身材消瘦,俊容疤面,气质阴鸷,宛如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不是李俊稷又是谁?

    一目老、胡二老的死十有八九出自他的谋划,王丰武的死想必他亦难逃干系,因为那时他已在周三老幕中。而且这厮一直对他心怀恶意,屡屡唆使周三老除掉他,至于黄辰为何知晓,周三老、林七老等人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相信自己的身边同样不乏吃里扒外的。谁都希望自己的势力铁板一块,可惜那只是奢望,真这么认为离死也就不远了。

    如果抛开一切偏见,黄辰不得不承认李俊稷是一个奇才,他当初为林七老谋士,使得能力平庸的林七老一跃成为大陈山霸主,后来见林七老势衰转投周三老,后者待其亲厚不让旧人。真正让黄辰惊讶的是,李俊稷入闽以来身份发生了巨变,他不甘再隐居幕后,借由周三老势力快速发展期,缺乏可用之才,果断跳到前台,如今他旗下已有数条大船。

    “也许他的威胁更在周三老、林七老之上?”黄辰心中暗暗思量道。不过他却没有把威胁扼杀于摇篮中的想法,盖因李俊稷不配做他的对手,甚至他的对手不是任何人,而是一段历史!一个时代!

    李俊稷察觉到黄辰的视线,脸色更添几分阴沉,前者早已今非昔比,再非过去周寨之中那个任他拿捏的少年,或许黄辰会顾忌盟约,不敢杀他,但对他折辱,乃至找个借口废他手脚却半点不难。李俊稷心思电转,脚步不停,黄辰专门停下等他,故意避开恐怕不行,目下惟有放低姿态,随机应变,不给对方发难的借口。

    李俊稷踱至黄辰面前,双手一抱,打招呼道:“黄首领也是刚刚回来么。”他背后的几名手下明显没有他这份过人胆识,在黄辰面前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黄辰点点头,问道:“周三不是正在打海澄么,怎么李兄没和他一起行动。”

    李俊稷微微一怔,回道:“我追逐商船南下,并未再返战场。——大首领正在打海澄?”

    “海澄金银财宝多不胜数,若非我与周三龌龊,肯定会搀和一脚。”黄辰似笑非笑道:“李兄现在出发,说不定还能赶上。”

    “……”李俊稷默然,他之所以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全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家乡,报毁容之仇、夺妻之恨,对钱财兴趣不大。何况月港是大明朝惟一合法出海口,防卫非同小可,周三老只怕又会重蹈广东揭阳、潮阳城下之覆辙,损兵折将,狼狈而逃。李俊稷绝不想苦心经营起来的力量白白消耗在不必要的行动中。

    李俊稷不作回应,黄辰又说道:“莫非你不动心?”

    李俊稷故作遗憾道:“财宝谁不动心,只是我几战下来损失颇大,有心无力罢了。”

    “那真是可惜了。”随后黄辰拉着李俊稷东一句西一句闲谈,突然发问:“李兄,近来我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李俊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据说李兄对我意见很大,屡屡向周三进言杀我……”黄辰说话间,数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齐齐落到李俊稷身上,彦氏兄弟更是拔刀出鞘,虎视眈眈。

    “断无此事。”李俊稷连忙解释:“黄首领莫要听信谣言,我与黄首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岂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我当然愿意相信李兄,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眼见李俊稷又急欲解释,摆摆手笑道:“也许真的是传言不可信吧。正像李兄所说,你我无冤无仇,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别做敌人。”黄辰虽在笑,李俊稷却感到心头阵阵发凉。

    手掌重重一拍李俊稷孱弱的肩头,黄辰说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李兄切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从大陈山走出来的人,同在异乡打拼,何必那么生分,有时间多到我那走动走动。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言讫,黄辰带着大票人马优哉游哉离去。

    直至黄辰从视线内消失,李俊稷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黄辰听到的显然不是什么流言蜚语,而是确凿情报。让他疑惑的是,黄辰并无追究之念,轻易就放过他了,一副不曾放在心上的样子。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着实难以理解黄辰的行为。

    晚间,黄辰杀牛宰猪,大摆筵席,庆祝胜利,立下功劳的阮进、陈四二人固然风光,张刑也不逊色,借着所有人都在,黄辰正式公布由他代替庄默出任队首。

    众人无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都是由衷祝贺,频频向张刑劝酒。张刑年才十七,酒量还没练出来,面对众人围攻,不出半个时辰便被灌得面红耳赤,苦不堪言。与众星捧月的张刑相比,庄默身边就稍显冷清了,人情冷暖,素来如此,实在怪不得他人势利。

    庄默觉得周围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嘲笑之意,低头一碗接一碗喝着闷酒,待有了六七分醉意,越发感到不痛快,心头邪火猛烧,恨恨想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一身的本领,及麾下二百台湾土蛮弓手,还怕没有出头之日?黄辰若是不肯放我走,就休怪我不念情谊,勾通周三老,里应外合……”

    “老庄,怎么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我来陪你喝几碗。”

    一把爽朗的声音响起,立时将庄默吓得醉意全消,想到自己刚才冒出来的荒唐想法,背后不仅渗出丝丝冷汗。

    阮进发觉庄默神色惊慌,问道:“老庄你这是怎么了?”庄默是北方人,人品又欠佳,黄辰麾下众头目极少有人和他交好,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那便是阮进了。两人皆为本领高强之辈,私下偶尔切磋武艺,交流心得,兴致来了也会喝上一些酒,勉强算得上朋友。

    阮进双目向来锐利如鹰,庄默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一边为他斟酒,一边强装镇定:“没、没什么,在想些事情,阮兄弟快坐。”

    阮进入座后道:“可是心中不痛快?”

    庄默此刻犹如惊弓之鸟,生怕被对方看破心思,色变道:“阮兄弟莫要胡乱说话。”

    “换了我我也不痛快,有什么不能说的?”阮进蹙起剑眉,不知对方为何反应这么大,又道:“不过这件事确实是你做错在先。”

    庄默解释道:“洪举是海上老前辈,我资历不足……”

    阮进斜睨他一眼,抢话道:“行了,这些借口三岁孩童都未必肯信,骗得了谁?听兄弟我的,一会儿找个机会向大首领诚恳认错,以大首领的心胸气度,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庄默皱眉不语。

    “难道你看不出来……?此番入主中左,我等实力大增,想来不用多久大首领便会再立一二队首。你的能力不弱于人,又曾当过队首,届时大首领势必会首先考虑到你。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阮进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看也不看庄默,起身离去。

    庄默呆愣良久,抬头朝黄辰望去,恰好与他视线撞上,庄默暗暗一咬牙,心中有了决定,持着酒碗走向黄辰。

    …………

    福州,嵩山之麓,福建巡抚部院。

    “四月二十四日,贼兵复至中左,我舟格斗不胜,士卒死伤几何,船隻焚烧几何,尚无实数。数日之间,贼寇遍及内地,约有三百余船,形迹猖獗,横行无忌。俞总镇闭门不出。郑贼登岸对居民历数俞负约之罪,遍张伪示,声言报仇等语。中左城贼眈眈视之,其意全在俞总镇。以是,总镇急欲回泉(州)郡,发足四、五次,被贼窘逼,不能脱身。今城中绝无余粮,久而必溃。许心素与杨禄、杨策等,俱在(漳州府龙溪县)充龙地方同室而居,招兵五百余名,扃户自卫。俞总镇提之不出……。”

    朱一冯刚刚接到中左兵船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气得他顺手打碎了陪伴身边无数年的茶杯,经过几天时间缓冲,他渐渐恢复冷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看着首份较为详细的前线奏报,里面惟一提到的好消息是,中左(厦门城)尚在己方手里。战败主要是俞咨皋的责任,只要中左不失,朱一冯便高枕无忧。可是俞咨皋不愿留在中左,几次试图突围,陷他于不利,朱一冯不由感到十分恼恨。

    底下察言观色,揣明其意,立刻有人出言道:“俞总镇建旄海上,连战连败,纵然百口又何以自解?事到如今,不知守城自救,反畏贼威,欲弃城而逃,其妄为名将。”

    诸文臣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有那正派之人愤然道:“俞总兵腹中止有一许心素。而心素腹中止有一杨贼。郑贼兴兵,皆由此来。中左一战,许心素、杨贼引船而去,致使我兵大败,岂非俞总镇之过?昔日一力庇护,今日命令不动,实是咎由自取。依我之见,当命漳州急速捉拿许、杨二人,治其临阵脱逃之罪。”

    结果响应者不及半,许心素平日可比俞咨皋会做人多了,逢年过节从来不曾相忘,必备“礼物”,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即便不帮忙,也不会趁机落井下石。而且许心素若能顺利逃过一劫,定然感念他们的好,到时少不了一笔额外好处。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有厌恶许心素的,有暗暗帮助的,自然也有为其摇旗呐喊的。“许心素历来与红夷交往深厚,倘若逼之过急,则有转而从红夷之患。”

    主张法办许心素之人怒道:“有过不罚,纲纪何在?”

    “可令他戴罪立功。”

    “哼!俞总镇尚且提之不出,许心素岂会听命我等?”

    “临阵对敌非许心素所长,俞总镇强令他攻杀海寇,可谓本末倒置。许心素所长在于红夷,现今海盗猖獗,中左竟为虎狼之穴,使我等无一计一策可以退敌,不如让他联络红夷,许以重利,助我剿杀郑贼。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胜谁败,对我皆有利处,更可为我等争取宝贵时间恢复元气。”

    朱一冯听者有意,心中微微一动,都司洪先春招募渔船鱼卫并不顺利,首先府库实在乏银,其次渔船多为数百石小船,不便冲犁,必须二千外石者。洪先春遍访诸澳,只找到数艘,船主一听去和海盗作战,觉得是肉包子打狗,二话不说拒绝,不管出多少钱也不赁。

    “洪先春暂时指望不上,中左之围又不能不解,或许可以借助红夷……”朱一冯默默想道。早在数年前任参政时他就与红夷打过交道,对其强悍之处知之甚详,不用府库一分一文,空口白牙许些好处就能使红夷卖命,朱一冯岂能不动心。惟一让他顾虑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然而那也是以后该担心的事情,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

第一百零三章 奥伦治

    海盗联盟自四月二十四日击败中左官兵,其后足迹遍布中左、海澄、浯洲、烈屿、大嶝、澳头、刘五店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致十室九窜,百姓流离失所,怎一个惨字了得。短短三天,海盗留给沿海百姓的是用三年,乃至三十年都难以抚平的伤痛。

    郑芝龙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及时叫停。

    四月二十七日,将一位和他有交情的武官及其麾下三艘兵船放归泉州,初步向福建官府释放善意。不过他未曾提及招安,此事他不方面出面,最好由对方主动提出来,他现在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继续耗下去,首先坐不住的一定是福建官府。

    四月二十八日,郑芝龙再度释放善意,通知各地商贩、渔民,报水即可出海做活,见商、渔出海无事,躲入城中避难的乡民亦三三两两结伴还家,至五月初,漳、泉沿海紧张气氛大为缓解。

    沿海渐渐恢复平静并不代表海盗们无所可做,四五月西南季风吹动,不仅是大明赴日本的时节,同时也是去年末下南洋的大明商船归航的日子。

    毫无疑问中日贸易的利润是最丰厚的,可惜日本毕竟只是一个岛国,每年吃下的货物几乎一成不变,更具体来说,一旦赴日商船超过百艘,日本便会消化不了,货物价格必然大幅下跌,何况还有澳门弗朗机人、台湾红毛与之竞争,进一步压缩了利润。南洋贸易利润不及日本,可胜在地域广阔,国家众多,辛苦些多跑几个国家,也能赚个盆满钵满,是以每年下南洋的大明商船一般为赴日本的两倍。

    更重要的是,大明是货物输出国,白银进口国,从南洋回来的商船已经完成交易,船上财货价值通常在万两以上,并以真金白银居多,胡椒、香料、象牙、木材、锡铜等物亦是大明迫切需要的东西,无须担心脱手问题。劫得一艘(下)洋船,对海盗实力的提升不言而喻,因此海盗船大批南下,游弋外洋,搜索猎物。

    黄辰为了方便船只出入大洋,也是怕厦门城内的俞咨皋狗急跳墙,拼死一战,退出中左,转而入住烈屿。他麾下有林习山这位烈屿乡兵队长,本地人不说夹道欢迎,至少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像中左、浯洲等地,屡屡发生海盗失踪及房屋失火事件,固然未造成太大损失,却叫人不胜其烦。

    五月初五,端午节。

    黄辰短衣长裤,一身干练,立身于以卵石墙裙围起的院落当中,迎着初阳,拉开架势打起一套拳法来,只见其起落间,有鹞子穿林之巧,狸猫扑鼠之妙,倒翻五擂之猛,手、步、腰三盘圆活运转,一招一式皆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显然已经修炼到了极深的火候。

    如今黄辰麾下大船数十,战士数千,只要轻轻挥一挥手,无数人愿意为他舍身一战,可他并未沉迷于权力当中,如非夜宿海上,无论晚间睡得有多晚,第二日清晨必定早早爬起,一丝不苟,精磨武艺,风雨无阻。他近乎于偏执的坚持,在于缺乏安全感,不管是以前曾有过被人拐卖经历的‘他’,还是现在灵魂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他。在他的思维里,与其把自身的安危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使自己变得没有破绽。

    行云流水般打完这套刚猛无铸的拳法,黄辰缓缓吐气收功。

    “大首领,你歇一会,先擦擦汗,喝口水。”郭大眼拿着面巾、水杯走过来说道。

    黄辰没有伸手去接,看着郭大眼,又看看不远处的彦氏兄弟,平日这些事都是他们兄弟在做,郭大眼越俎代庖,想必是为杨东求情来了。黄辰猜得没错,杨东性子素来跳脱,喜动不喜静,被他关押十日之久,整个人都萎靡了,终于忍不住托郭大眼前来说情。

    黄辰视线再次转回郭大眼身上,若无其事的取来面巾拭汗。

    郭大眼干巴巴笑道:“大首领,你是知道的,我嘴笨,不会说,杨大哥有错不假,但请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他一次。今日正值端午,大首领不若图个喜庆,把他放出来和兄弟们一起饮酒过节。”见黄辰依旧不置一词,郭大眼无奈又道:“杨大哥是真的知道错了。大首领关着他又有何用?不如让他驾船出海,行劫(下)洋船,戴罪立功。”

    “大首领,你……”郭大眼还要再说,黄辰不耐地挥手道:“行了,别在这呱噪了,影响我练武心情。——你去把杨东、洪举叫来见我。”

    郭大眼怔了一下,喜道:“多谢大首领……”

    “快滚。”黄辰呵斥道。

    “这就滚、这就滚……。”郭大眼乐呵呵离去。所谓打是亲,骂是爱,黄辰正是不拿他当外人才这般对他,若以礼相待反而说明不亲近。

    郭大眼走后,黄辰一边擦汗一边喃喃自语:“到端午了么。”不知不觉他离家已有三个多月,也不晓得阿妈、哑妹怎么样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村寨正同林七老打生打死,可他还是抽出时间陪阿妈、哑妹过节,一家人开开心心吃粽子,饮雄黄酒,置新衣裳、新首饰……。今年缺少了自己,家里应该会少了很多笑声吧。依照目前的形势,他短期内很难回去。

    等到体力恢复过来,黄辰业已不再乡愁,取过一柄竹刀,与同样持着竹刀的彦四郎对冲劈杀,只是过程不甚流畅,站在一旁的彦次郎不时叫停双方,纠正黄辰招式错误之处。

    黄辰好友王永就精于倭刀术,不过这个精是相对明人而言,他师从浙江一位武师,而那武师又学自某位流落海外的日本浪人,水平可想而知,远逊于武士家庭出身、曾得名师指点的彦氏兄弟。黄辰前世学过日本柔道,对日本技击之术并无反感,而且倭刀术确实有可取之处,特别是步法,奇诈诡秘,与人对敌时出其不意施展出来,可收到奇效。

    和往常一样,两人再次以平局收尾,黄辰心知是彦四郎有意相让,两人不计手段,生死搏杀,胜负或许不好说,然而仅限于倭刀术,黄辰就算再练几年也未必是他对手。

    仲夏之月的福建沿海闷热潮湿,即便是清晨也感受不到多少凉快之意,经过一早上的剧烈运动,黄辰汗如雨下,浃胸透背,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一样,他一刻也不愿耽搁,急急返回室内洗澡。

    待他一身清爽的从浴室出来,杨东、洪举二人已在外等候有一会儿了,前者一看到他,立刻站起口呼大首领,洪举虽也起身,却未说话,心中明显还带着怨气。杨东眼珠子一竖,便要破口大骂,瞥见黄辰向他投来警告的眼神,顿时偃旗息鼓。

    黄辰暗暗一叹,看来他和洪举的缘分是真的尽了。随后狠狠训了杨东一顿,将他撵走,留下洪举,两人一时无言以对,房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良久,黄辰缓缓开口道:“出了这档子事儿,想来你未必愿意再在我手下任事。你看这样如何,而今正好起南风,你乘船回大陈山吧。你在海上拼搏了大半辈子,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退下来,大陈山环境相对安宁,而且我三弟胡寅年幼独掌一寨,力有不逮,你正好可以用经验帮到他。——他是胡二爷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洪举面色变幻,足足沉默了十几息才开口道:“多谢大首领的好意,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老了,自认还能再干上几年。”

    黄辰面无表情道:“那你的意思是?”

    洪举道:“我有一位台湾旧友目下在郑芝龙郑大当家麾下讨生活,我想去投奔他。”

    黄辰知道他二十几岁就跟随一目老、胡二老闯荡海上,而一目老、胡二老落户大陈山还是近年之事,之前一直盘踞台湾,洪举有几位朋友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他的选择。黄辰继续劝道:“我还是希望你回大陈山安度晚年。”

    “我无亲无故,安度什么晚年?生于海上,死于海上,就是我的归宿。”洪举口齿间已隐隐透出一丝怒意。

    黄辰一脸平静的看着洪举,后者毫不相让。半晌黄辰道:“好。我派船送你去中左。”

    “大首领,我回去收拾行装,告辞。”洪举两手抱拳道。潜台词自然是叫黄辰尽快安排。

    望着洪举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黄辰轻轻摇了摇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做的他都做了,可洪举依然不愿放弃心中仇怨。他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弟兄的血,但不代表他是优柔寡断之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毫不犹豫对洪举宣判了死刑。

    “大首领,要不要我去把他……。”彦次郎以手做刀,比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黄辰否决道:“不能在岛上杀他,只能在海上。”赵弘毅、阮进皆非良选,何况他们目前不在烈屿,用杨东则过于明显,庄默也不妥当……。黄辰想到了张刑,后者小小年纪心性冷酷,手段狠辣,又对他无比忠心,是最适合的人选。对彦次郎道:“你去将张刑唤来。”

    彦次郎称是,不一刻带着张刑回来,黄辰说道:“你派船送洪举去中左。”

    来之前彦次郎就已全盘告知,张刑毫无意外,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大首领放心。”

    张刑走后,黄辰以手支额,双目微阖,好似睡着了一样。从不敢杀人,到杀人,再到杀自己人,他正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同时也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

    …………

    台湾海域。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如同绸缎般平滑的海面随着风儿上下起伏,在日光的照耀下,海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宛如一颗颗珍贵的水晶。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以九艘福船、鸟船、苍船组成的船队由西北向着东南行进。

    这支船队隶属于郑芝龙,里面载满了其在闽粤掠夺来的货物,运抵大员足可换回两万两以上白银,也只有他才能在当前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商船队。

    事实上郑芝龙近来所得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多,这些货物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除了台湾荷兰人,他的生意伙伴还有澳门葡萄牙人、长崎日本人。

    荷兰国土狭小,地理位置则极为优越,位于大西洋沿岸,又处于北海、波罗的海至地中海的商业要道,使得荷兰人拥有卓越的航海技术以及发达的海上贸易。随着东方航线的开辟,商业步伐遍及整个欧洲海洋的荷兰人于本世纪初成立东印度公司,受到荷兰国家议会的鼎力支持,身兼国家职能,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位于台湾大员的奥伦治城。

    这座尚未完成第一期工程的城堡,兴建于1624年,先后动用了数十名毕业于莱顿大学、弗兰尼克大学、乌特勒支大学以及各私立学校教出的工程师、测量师、制图师、建筑师等专业人才。

    在学校时,这些专家接受的训练是按照一套制式化的模式来建造城堡与市镇。这套模式是荷兰人多年在沿海省份创造及重画土地,以及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作战时建造碉堡和军营得来的经验。

    当初这些专家的设想是,花费十年时间、三十万荷兰盾(约八万五千两白银)将奥伦治打造成远东永不凋零的堡垒。不过这个数字只是理论值,真正建成需要花费的时间和金钱至少会溢出30%—50%。到时候或许它就不叫奥伦治城了,因为据说巴达维亚方面觉得奥伦治这个名字与它的规模、地位不符,打算改名“热兰遮”,参考来自荷兰省泽兰省名。

    奥伦治虽然距离建成还任重而道远,但如今也已初具规模,以土堆砌的墙垣,四个角落的棱堡,附近的汉人集市以及中央地带的荷兰人市区。顺着以石块铺就,笔直宽敞的荷兰人市区大道可直接到达大员长官公署,一栋尖顶型建筑。

    此刻大员长官德韦特正在公署内的会议办公室亲切招待许心素的堂弟许心旭,当他听到报告称郑芝龙带着载满货物的船队抵达港口,一时间不由愣住。

第一百零四章 德韦特

    德韦特全名杰哈德.F.德.韦特(Gerard.F.de.With),简称德韦特,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身高约一米七出头,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褐色的双眸,以及漂亮的胡须。大翻领、蝴蝶结、填充物、吊袜带、蕾丝、长统靴,任何一处荷兰男性时下最流行的元素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踪影,必须得说,他是一个时髦的人,一个紧跟潮流的人。

    可惜远东地区能够欣赏他着装品味的人着实不多,和他打交道的明国人、日本人通常都表现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没办法,野蛮人就是野蛮人!

    德韦特在远东地区已经呆了足足五个年头,换句话说,他是第一批走进远东的荷兰人。其时巴达维亚为了与中华帝国贸易,派遣荷、英联军16艘战舰,1024名士兵进攻澳门,企图代替葡萄牙人的位置,遭到挫败后转而入据澎湖,进而又与大明水军爆发激烈冲突。

    当时德韦特仅是船上一名毫不起眼的下席商务员,月薪只有可怜巴巴的40荷兰盾(约十三两白银),虽然比士兵8-10荷兰盾要多得多。

    次年,即1623年,德韦特被大员第一任长官宋克派往厦门与中国官员谈判,晋升为商务员。两年后(1625年)成为上席商务员,大员次官,同年宋克不幸遇到海难,德韦特出任大员长官及城堡司令官至今。

    不过近来从巴达维亚过来的商船带来消息,称巴达维亚方面认为他对台湾的日本商人采取的强硬政策令公司利益受到极大伤害,决定近期派遣公司评议会委员彼得.纳茨(PieterNuyts)代替他成为大员新的长官。

    “这帮该下地狱的政客!”德韦特心里不止一次这样大骂,他的政策就是来自巴达维亚,出事了便让他背黑锅,无耻之尤。所幸他当大员长官的这几年,月薪达到200荷兰盾,加上商船分成和一些见不得光的灰色收入,足够他返回荷兰过上贵族般的幸福生活。

    可是德韦特现在暂时走不了,就算新任大员长官彼得.纳茨到来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许心素欠他钱,就这么简单。许心素拖欠公司的49624荷兰盾.18斯多佛(20斯多佛=1荷兰盾),里面有他的一份。对于荷兰人来说,金钱和上帝一样重要。

    德韦特即将归国,根本不在乎中华帝国福建省最高长官和水军司令做出了什么承诺,那和他无关,他只在乎自己的钱。若想让许心素还钱,一是用武力赶走盘踞在福建沿海的尼古拉.一官(nicholas.iquan),即郑芝龙,尼古拉是他的教名,一官是他的外号。他以前曾在公司担任翻译,德韦特和他有些交情,然而这点交情在与上帝等同的金钱面前不堪一击。二是充当双方的调停人,哪怕只是暂时性的停战条约,等到许心素把钱还了,他就拍拍屁股走人,管他二人以后打生打死。

    就在德韦特考虑对郑芝龙动手还是动口之际,听说后者到访,顿时愣住了。

    许心旭心里暗暗着急,面上却不露声色,他是许心素的堂弟,许心素对其信任更在胞弟许心兰之上,委托以台湾大小事,岂能没有一点城府。

    德韦特很快反应过来,通过翻译说道:“simhiok(许心旭),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以及福建最高长官、水军司令的要求,战争未必会解决问题,但一定会带来死亡,每一名荷兰人都是宝贵的财富,除了国家利益,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去死。你知道,iquan(郑芝龙)和Simsou(许心素)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会我会尽力劝说iquan,让他不要与Simsou为难。”

    许心旭暗自冷笑,郑芝龙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会听你的?这样也好,德韦特只有在郑芝龙那吃了亏,才会彻底倒向他们这边。起身说道:“朋友?朋友在郑一官眼里一文不值,家兄和他有十年的交情,郑一官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韦特先生一片好心,不知对方领不领情。唉!我与郑一官不便相见,就先告辞了,希望再次见面,韦特先生可以带来好消息。”

    德韦特点头道:“这也是我的愿望。”说完送许心旭出门,然后便站在公署门口静待郑芝龙的到来。

    据大员的明国人说,目前郑芝龙旗下拥有四百艘戎克船(中国帆船),60000至70000人,船只数通过许心旭得到了认证,但他的兵力并没有那么夸张,仅20000至30000人。即使如此,数量依然庞大得吓人,要知道整个荷兰人口才两百万左右。不过德韦特并不惧怕对方,只需给他10艘战舰,1000名荷兰人,他就能轻易打垮郑芝龙的戎克船队。

    不久之后,郑芝龙的身影映入德韦特褐色的瞳孔,他不再是曾经低调的公司翻译,而是中华帝国海上之王。他身着赤红色的袍子,上面印有长着角和爪,类似蛇一样的动物,德韦特知道它是整个中华帝国崇拜的神兽,象征着无上的权力和财富,由于它是虚构之物,欧洲没有一个词语能与之对应,有人以“蛇”代替,或把它描述为“像蛇一样的大虫”,或翻译成“龙”。他的护卫身材高大强壮,目光充满警惕,确保他不受半点侵害。

    两人尚未接近,郑芝龙远远便用荷兰语说道:“韦特先生,好久不见了,你站在这里是专门在等我么。”

    “当然。”德韦特随后开起玩笑道:“Iquan,我要告诉你,你的荷兰语退步了很多。”

    “语言之道,熟方能生巧,我却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对象,难免有所生疏。”郑芝龙笑着回道。他是一个语言天才,大明官话、闽南话、葡萄牙语、日语、荷兰语样样精通。

    德韦特故意装作没听懂,邀郑芝龙进入公署,其实他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对方是在隐晦的埋怨大员亲近许心素,而疏远他。可这也怪不了他们,远东地区只有一种人才配成为荷兰人的朋友,那便是为公司创造利益的人,郑芝龙过去没有这个资格,许心素有。

    去往会议办公室的路上,德韦特半抱怨半指责道:“Iquan,由于你在福建沿海的行动,今年来大员的商船比往年减少了一大半,使得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郑芝龙不慌不忙道:“所以我这次带着船队来了。放心,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更多珍贵的货物,就怕到时你们吃不下。”

    东印度公司是荷兰在亚洲的意志体现,德韦特不满郑芝龙看轻公司,一脸严肃道:“Iquan,我需要提醒你,公司拥有的财富遍及整个亚洲,是你绝对无法想象的。”

    郑芝龙无意同对方纠缠,解释道:“我并无轻视贵公司的意思。”

    德韦特这才缓和颜色,点了点头,带着郑芝龙走进办公室,合上房门,隔绝了所有人,说道:“Iquan,我的朋友,我要回国了,也许是秋天,也许是冬天,就在今年内。”

    “啊?你还会不会再回来?”郑芝龙不由有些意外。

    再回来?别开玩笑了!德韦特立刻摇头。需知风险永远和利益成正比,他现今生活的既体面且富裕,可当初和他一起来到亚洲的人,至少有一半人回归了主的怀抱。德韦特庆幸自己经受住了海难、战争、疾病等等生死考验,接下来是该到享受人生的时候了。

    “那真是可惜,你是我为数不多的荷兰朋友。”郑芝龙继而问道:“你知道新的大员长官是谁么?”

    德韦特语气不太友好道:“彼得.纳茨,一个去年才来到亚洲,对亚洲一无所知的人。”

    郑芝龙又问道:“他的为人如何?”

    “大脑里填充着傲慢、自负和对亚洲人的偏见,你以后再也不会像面对我这样轻松了。”

    德韦特明显对纳茨有意见,郑芝龙只信其三四分。

    不久两人将注意力放到此次交易上,这才是重点,结果郑芝龙满意收购价格,德韦特亦获得不少好处,损失的仅仅是公司的一点点利润,就一点点……。

    两人谈妥后,德韦特邀请郑芝龙共进午餐,望着餐桌上的面包、奶酪、鸡肉、熏肉、水果、蔬菜汤……。郑芝龙实在生不起食欲,内心对荷兰人的饮食文化大加鄙夷,心道居住在大员的汉人成千上万,就不能请几位好厨子?惟有被德韦特赞誉为世界上最好的酒——法国葡萄酒尚可入口,但同样比不上中国的陈年佳酿。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烈,德韦特趁机对郑芝龙道:“Iquan,我要对你提出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和Simsou(许心素)握手言和,重归于好?他拖欠着公司一大笔钱以及答应为我们运送300担生丝,你封锁福建港口,不让他出海,令我很为难。”

    郑芝龙轻轻抿一口酒,笑道:“许心素派人向你求援了。”

    德韦特并不否认,继续说道:“你是我的朋友,但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并且我即将卸任大员长官职务,如果情况始终没有得到改善,以纳茨的傲慢必然会对你发动战争。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你肯定也不想。”

    “这是……威胁?”郑芝龙面不改色道。

    德韦特摇头道:“不。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提醒你,不要无视公司的利益与意愿,你或许非常强大,打败了中国福建水军,称霸海上,但与公司掌握的力量相比,你依然微不足道。”

    “……”郑芝龙气极反笑,他十几岁到澳门讨生活,之后又往返于长崎、吕宋航线,最后扎根台湾,十几年来先后接触到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素知西人夜郎自大,然而他还是被德韦特的狂妄之语气笑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有多强大他不清楚,他只清楚一点,在大明海上,对方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他现在有这个实力。

    郑芝龙城府极深,仿佛听进去了德韦特的警告,不仅保证不再为难许心素,还保证不会拦截前往大员的商船。

    德韦特不疑有他,毕竟在他想来,和公司作对是一件极不理智的事情,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待货物全部卸上岸,白银搬上船,郑芝龙不愿久留此地,立刻向德韦特告辞。德韦特将他送走,迫不及待找来许心旭,笑道:“simhiok(许心旭),好消息,Iquan已经答应我了,Simsou(许心素)不必再担心安全问题,你回去后让他尽快将欠款和生丝送来大员。”

    哪怕通过翻译之口,许心旭亦能感到德韦特的得意,心下冷笑,真信了他的说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面上佯装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若真像韦特先生所言,异日家兄来到大员,必将重重报答韦特先生的恩情。”

    听到报答一词,德韦特忍不住大笑,几年来的相处让他对许心素的财富印象深刻,而且他一向出手大方,此番只动了动嘴皮子,便有一笔可观收入,他都有些不想离开了。当然,这只是玩笑,当不得真,他冒险来到亚洲就是为了能够在荷兰体面的生活。

    其后的日子里德韦特一直期盼着许心素的到来,可惜莫说许心素,商船都寥寥无几,根据商船上明国人的讲述,郑芝龙回到中左确实有通告各港商人可以去大员贸易,然而往往商船载满货物一入海中立刻就被海盗截杀,能逃脱者十不及一。

    德韦特听罢目瞪口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郑芝龙耍了,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如非大员缺乏兵船,他肯定现在就去找对方算账。现今他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派遣两艘船北上浯屿,打探情况,并和郑芝龙交涉,看看事情有无转机,而他则静待新任长官纳茨及船队的到来。

第一百零五章 谈判

    德韦特发觉郑芝龙撕毁约定,派两艘船停靠浯屿,同郑芝龙交涉时已是六月初。郑芝龙见荷兰人船只两艘,兵不过百,心中大为轻视,随便找个理由便将荷兰人的使者打发走了,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另外一件事牵扯。

    五月中下旬左右,福建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郑芝龙家乡泉州府方面已经有了主张招抚海寇的声音传出,然而比起受到郑芝龙大力保护的泉州,漳州府被海盗祸害得极惨,兼且有许心素暗中推波助澜,一力主张剿杀海寇,就算借助台湾红夷之力,亦在所不惜。

    初时漳、泉二府之人还算比较克制,不过自从进入六月份,也不知是否因天气炎热所致,两边渐渐生出了火气,于福建巡抚部院内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并且愈演愈烈。

    下面意见不一,上面同样出现了严重分歧。

    巡抚朱一冯之前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确实有意求助台湾红夷对付海寇,但如今事情发生了转折,海盗如果诚心归附,自然比求夷强出千百倍。虽说求夷是为了国家着想,可外人却未必能够理解他的一番苦心,稍有不慎便会毁了一世名节,遭到天下之人群起围攻。相反,若成功招抚海盗,不担风险,还可功过相抵,坐稳福建巡抚之位。

    总兵俞咨皋连战连败,全军覆没,损失之人、船、器不能胜数,纵然招降海寇,功劳也是以福建巡抚朱一冯为主,他分到的功劳并不足以弥补其过,事后朝廷肯定要追究其战败之责,轻者免官,重者处死。换句话说,俞咨皋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别无选择,只有打败海寇方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所以他力挺漳州府方面,主张借夷去贼。

    不过俞咨皋虽然态度异常强硬,奈何他威名已丧,又被海盗团团围困在中左厦门城内,地位亦远远不如朱一冯,根本争不过后者。

    六月下,朱一冯强行压下漳州人的反对声音,派出使者赴中左与郑芝龙展开初步接触。

    黄辰右脚踏进大堂的一刹那,数十道视线同时向扫来,或佩服、或羡慕、或嫉妒、或忌惮,独独不见轻视之色。四个月来,众位海盗首领可以说是亲眼看着黄辰从一介后起之秀一点一点成长为联盟内一手之数的海上大豪,这时候再对他抱有轻视,不是瞎子就是白痴。即便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周三老,亦将眼中的杀机深深隐藏起来,现在的黄辰有资格让他这么做。

    黄辰身子迈入门,抱拳四下一礼,打过招呼,寻到位置正要入座,一位二十余岁,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的青年迎面向他行来,一脸意气风发道:“黄兄弟,咱们可有段日子没见面了。”

    黄辰淡淡笑道:“是有些时日了。”自打搬到烈屿,他就很少再来中左了。

    有资格进入这间大堂的无不是一方首脑,除去黄辰这个年仅十八的异数,大多都在三四十岁左右,二十几岁的青年颇为少见,此人即闽海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刘香。

    而刘香之所以表现的这般得瑟皆因刘三老死了,其前些时候攻劫内地,意外被乡兵三眼铳流弹击中胸口,当场咽气,可怜一代效法嘉靖九都大盗张维组建“二十四将”的海上大豪,就这么背运的死了。漳州府不知是把他错认为周三老抑或故意吹嘘战功,言称总督三老(刘三老)乃海寇中郑芝龙、李魁奇以下第三有名头目,上奏福建巡抚衙门请功。

    刘三老死后,其麾下二十四将纷纷自立,以刘香势力最大,他拉拢近半人马,依旧打着“二十四将”的旗号,如今拥有大小船三十条,儿郎千许,也算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势力,整个人自然显得意气风发。

    “听说前几天黄兄弟手下又截获一艘归航(下)洋船,连同上个月那艘,合计应该不下三四万两银子吧?”刘香坐到黄辰身旁,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我的运气比黄兄弟你差远了,几乎天天出海,却一条(下)洋船也没劫到。塞他母!”

    黄辰失笑摆手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多,一二万两倒有。”

    刘香感到不满道:“我又不分你的银子,有多少便是多少,遮遮掩掩,真没意思。”他性子素来直接,为此结交下很多朋友,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黄辰微微耸肩,除去手下分成和红利,到他手的就两万两出头,他说一二万两有什么错?这年头讲实话没人信,非得狠狠吹上一通,人家才会把话当真。

    “不谈这个。”刘香一摆手,说起郑芝龙召集众人来此的目的:“官府派人过来,与我等合计招安,你心里作何打算?”

    黄辰斜瞥刘香一眼,这话问的有点交浅言深了,不露声色道:“我无可无不可,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不愿了。”刘香毫不犹豫道。“而今海上是咱们的天下,凭甚自我作践给朝廷当狗?”

    “盟主怕不这么想。”

    刘香浑不在意:“盟主要做宋江,老子可不想陪他舔官老爷脚丫子,到时一拍两散便是。”

    黄辰知道联盟内部类似刘香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如周三老、李梅宇、陈盛宇、陈衷纪等,就连郑芝龙麾下十八芝恐怕也不见得人人支持招安。对了,现在只剩下十七芝,惟一的外籍成员日本人萨芝马前段日子亦死于乡兵之手。和俞咨皋连番大战损失不大,反而频频在乡兵手下吃亏,接连折了刘三老、萨芝马等人,从侧面说明了海盗确实不擅长陆战。

    黄辰和刘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至郑芝龙和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神情倨傲,穿着朝廷官服的使者走进门。

    堂中数十位首领,有人起身行礼、有人端坐不动,更有人该说话说话、该笑骂笑骂、该喝酒喝酒,完全没有半点顾忌之意,尽显海上男儿之桀骜不驯。

    使者心中不由一凛,傲态尽敛,之前郑芝龙亲往港口迎接,及后谈话也还算恭顺,他便自然而然的将平日对待兵卒的那一套端了出来,而今他猛然意识到,海寇尚未受抚,不能以兵卒视之,如果自己不懂得谨言慎行,极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郑芝龙若无其事走到主位前,手指身旁另一把椅子道:“坐。——来人,上茶。”

    使者故作镇定的落座,正面撞上数十道如狼似虎的狠厉目光,头皮一阵发麻,手心全是汗水。

    郑芝龙为使者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我手下尽是一帮整日击涛搏浪的粗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无、无妨。”

    底下刘香悄然对黄辰道:“你看看这位官老爷的德性,呸!”

    黄辰笑笑没搭话,换成他一个人闯进来,心里也要发憷,何况对方仅是一介文人。

    郑芝龙缓缓说道:“我因何兴兵,想来你已有所耳闻,去岁杨六、杨七受抚时,如非俞咨皋、许心素二獠从中作梗,将我排除在外,今日你我为同僚,又岂会坐在这里?”

    使者不便评论俞、许二人,只得说道:“现在也不晚。”

    郑芝龙饮一口茶,问道:“不知我若受抚,巡抚会赏我一个什么官职?”

    “将授予郑兄把总一职。”

    “把总?”郑芝龙面上似笑非笑。

    使者见郑芝龙好像对把总不太满意,解释道:“昔年袁进、李忠,昨日杨禄、杨策,海上之人受抚福建皆授把总一职,无有例外。”

    郑芝龙不咸不淡地道:“袁进、李忠虽是一时豪杰,却不及我现下一将,杨六、杨七之辈更是不值一提,随手可杀,岂能拿他们与郑某相比?郑某自认做个游击将军绰绰有余。”

    郑芝龙一开口就要游击将军,比把总提高了数级,不过使者仅为传话之人,成与不成在于抚台,言道:“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需要抚台首肯才行。”

    郑芝龙点点头,再度问道:“巡抚又准备给我多少兵额?”

    “三千。”

    使者话一出口,大堂内一片哗然,有些性情暴躁之辈直接跳脚大骂。海盗联盟由于势力众多难以统计具体人数,但肯定超过两万,可能已经达到了三万,即是说福建只准备留下一成。

    黄辰暗暗摇了摇头,郑芝龙、李魁奇、钟彬、周三老,包括他自己,任何一人麾下人马都不止三千之数,看来日后双方有的扯皮了。

    使者见激起众怒,生怕小命不保,急忙解释:“非抚台故意为难众位,实在是福建府库无钱,养不起更多兵马。”

    “把总,三千兵额,你们当在打发叫花子么。”郑芝龙心中早有腹案,说道:“你回去告诉巡抚,游击将军、一万兵额、驻地同安,三个条件全部满足,我才会考虑受抚。”

    三个条件全部满足,那还是受抚么,倒比较像是在福建划地为王。使者猜不准郑芝龙是真这么打算还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手段,点头道:“我会将郑兄的意思如实转达。”说完,使者委婉拒绝郑芝龙的挽留,一刻不停奔赴港口,乘船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 勒索

    游击将军、一万兵额、驻地同安。

    使者从中左归来,带回郑芝龙提出的条件,结果可想而知,福建巡抚部院顿时炸开锅了,倘若应了他的要求,无异于承认他在福建处于超然地位,明为受抚,实为割据,说句难听的话,以后巡抚、总兵,谁能指挥动他?

    漳州人破口大骂郑芝龙海外奸棍,狼子野心!便是极力主张招抚的泉州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暗暗责怪郑芝龙所提条件实在太过荒唐。

    巡抚朱一冯气得面色青紫,大怒拂袖而去。此事断断没有答应的可能,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肯答应,朝廷也不会应允。

    然而生气归生气,谈判还是要继续进行,次日朱一冯将招抚价码从虚职把总提高到实授把总,驻地同安,三千兵额保持不变,命使者再去中左谈判。郑芝龙铁了心要福建满足他所有的要求,见都没见福建使者一面,派胞弟郑芝虎与之虚与委蛇一番后,将他送走。

    六月下至七月中,双方商谈数次,由于分歧太大,谈判始终没有进展。

    郑芝龙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显得不慌不忙,而朱一冯则是越来越急。其时海寇盘踞中左、凌驾福建已达七八十日之久,朝廷害怕南海局势最终演变成东北后金、西南奢安那样的大乱,数下责问福建,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朱一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心知自己若不能尽快解决问题,必将被朝廷罢免职位。

    因此,朱一冯态度有所松缓,告知郑芝龙他的要求过于苛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双方可以慢慢谈,前提是,他需要向福建证明受抚的诚意——退出中左。

    郑芝龙考虑数日,最终同意了对方的要求,率联盟数百艘战船退出中左,撤往西南的铜山,只留下几十条船维持海上治安,另外也有监视福建的意思。

    他不怕对方耍花样,他知道福建都司洪先春受朱一冯之命,整合福州兵船,招揽渔卫,已聚集起一支由八十艘船组成的舰队,亦知漳州人素有勾引荷兰人除他之心,可那又如何?他有联盟做后盾,即便二者联起手来也不是他的敌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此番退出中左不光是为了向福建显示受抚诚意,他有着自己的思量。对于招安一事,联盟内部对他有了很大的意见,之所以没散伙,是因为他们认为跟着自己有利可图,然而随着归航的南洋商船被掠一空,沿海商、渔的报水钱日渐难以满足他们的胃口。联盟是他赖以同福建周旋的本钱,绝不希望看到它陷入分崩离析,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有了再入广东劫掠的打算,既可拴住众人离散之心,亦是对福建的一种敦促。

    海盗联盟舰队回到铜山休整数日,浩浩荡荡杀向西方,南澳岛首当其冲,其港内船仅三十余,兵只九百,潮漳副总兵沉志亮先前已被罢免,继任者初来乍到,毫无威信,不出半日便被海盗攻上岛,副总兵只身而逃。

    此后以南澳为立足点,海盗很快又扩散向潮州府各地,广东再起烽火。

    广东水兵实力弱小,海盗没将他们放在眼里,陆兵虽然强大,但反应迟缓,海盗乘船往往一瞬百里,且行踪诡秘,飘忽不定,从不与陆兵厮杀,只朝百姓下手。

    老百姓最容易对付,回报也丰厚,可是黄辰却对无止境的劫掠感到了厌烦,以前弱小的时候,为了不被周三老吞并杀害,他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令自己尽快强大起来。如今他坐拥海船四十余艘,连同附舟脚船大小船只近百,兵力亦达四千六七百,单纯比数字可能仅为周三老七、八成实力,但真打起来他已经有十足把握击败对方,若将战场从海上换成陆地,凭着赵弘毅调教的新旧陆营两千人马,碾压三个周三老都绰绰有余。

    并且,他的积蓄也达到了惊人的四五万两(白银)的程度,单靠抢劫老百姓,抢一个月也未必及得上他财产的十分之一,然而他可以不在乎那点小钱,却不能阻挡手下人的财路,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向郑芝龙求了使者的身份,和郑芝鹏、钟彬等人一道回中左。

    南澳。

    身量中等,其貌不扬的钟彬走上黄辰旗舰甲板,一边打量四周,一边笑眯眯道:“我一直就想和黄兄弟结交一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此行我们多多亲近。”

    钟彬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黄辰可不敢把他的话当真,微笑回道:“钟大哥有意亲近兄弟,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钟彬望着尾端高大如楼的福船,感慨着道:“黄兄弟这条十二丈大福船真个威风。我钟六一度霸占南澳,自问在海上亦算一号人物,海上打拼十几年,座舰也仅是一条十二丈大鸟船,远不及你的这艘福船威风。”

    一旁郑芝鹏点头表示赞同,他年不满三旬,皮肤黝黑粗糙,手臂粗壮有力,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风尘之色,一看便知是惯海之辈。其原名郑香,和郑芝龙同高祖父,两人尚未出五服,从小随郑芝龙跑海上,后来改名郑芝鹏,为十八芝之一,与其弟郑芝莞(原名郑鸣郊)深得郑芝龙信任,待遇不在郑芝虎之下,视如同胞兄弟。

    黄辰摇了摇头道:“威风有什么用。”

    “你的船可不只是威风。”钟彬扫视甲板上一尊尊长短不一的铜炮,大有深意道。

    黄辰笑笑不再多言,引二人走入船舱,顺着昏暗的过道来到一间明亮的书房。以前他的船小,寝室与客厅不分家,平日间手下进进出出,时常留下脏渍,令性子有些洁癖的他感到十分不便,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想要更换座舰的原因之一。

    钟彬坐下后指着一座颇有规模的书柜笑道:“海上都说黄六老“盗而有道,舟中书籍褒然,手不释卷。”我只当笑话来听,而今看来传言竟是不假,黄兄弟有今日成就绝非侥幸,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黄辰嘴角微微抽搐,他已经不记得是谁给他起的“黄六老”绰号,他不喜欢这个名头,可黄六老之名却如同附骨之疽随着他从浙江一路传到闽、广,说黄辰可能没人知晓,提黄六老则如雷贯耳。异日黄辰真做出黄巢之举,不知会不会有一个老海盗逢人就吹嘘当今最初这个名号是他起的。

    郑芝鹏谓钟彬道:“大兄选择黄兄弟,便是见他读书识字,能言善道,此行我俩以黄兄弟为主如何?”郑芝龙选黄辰的另一个原因自然是他倾向招安,虽然其从未明言,可郑芝龙不信一个“好读书,善养名”的人甘愿在海上做一寇盗。

    黄辰可不想做这个出头鸟,不待钟彬回应,急忙说道:“不可。我年龄既轻,资历又浅,初来闽地,名声不显,岂能为主,平白让对方耻笑我方无人。我们三人钟大哥年纪最大,名声亦响,还是以钟大哥为首。”

    郑芝鹏亦无不可。

    钟彬微微一怔,笑道:“这样也好,遇事你我三人多多商量。”

    随后话题引到招安上,郑芝鹏恨恨道:“俞咨皋这厮不长记性,刚刚放了他,便故意作难我方,欲坏我等招安大事。要我说当初就该强攻厦门城,砍了这厮的脑袋。”

    钟彬笑道:“此次我等三人联手赴中左,看他俞咨皋还敢耍什么花样。”

    郑芝鹏道:“大兄说了,若俞咨皋再敢从中作梗,他便领着大军回返,手刃这厮。”

    当三人驾船风尘仆仆赶到中左,他们不知,许心素几乎和他们一同到达,若非事先有备,带着斗笠,又及时躲藏起来,险些在澳内撞上,黄辰三人去见岛上留守者,而许心素则径直前往俞咨皋帅府。

    “你还有脸来见我?”俞咨皋见到许心素的一刻,顿时回忆起惨败之苦、被困之艰,积压满胸的怨气勃然爆发,在许心素惊骇的目光下,“唰”地拔出腰间佩剑,狠狠斩断案角。如非还有借用对方之处,俞咨皋砍的就不是案角而是其项上头颅了。

    许心素亦知他临阵脱逃陷俞咨皋于险境,可当时就算他拼力死战,也不过是为战场多添一亡魂而已。他此刻毫不犹豫跪倒地上,一个劲磕头认错,不是他真的认为自己错了,而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少顷,见俞咨皋重新落座,怒气似有削减,许心素趁机说道:“镇台,郑贼心性歹毒,睚眦必报,若受抚,便再无我等翻身之日。”

    俞咨皋岂会不知郑芝龙受抚之日,就是他被囚之时,冷冷一哼道:“还用你说?”

    许心素继续说道:“我准备修书一封,邀请红毛夷首来中左。”

    “你有多大把握?”

    “七、八成。”许心素发现俞咨皋面露不满,连忙补充道:“如果能得镇台手书一封,当有十成把握。”

    俞咨皋闻言一阵犹豫,引夷击贼,无论是胜是败都会惹一身骚,他不想留下证据。以前他和红夷联络,都是口述通过许心素,从未有把柄落下,是以就算闽地人人皆知他和红夷有染,亦奈何他不得。

    许心素跪在地上静静等待,他知道俞咨皋哪怕再不情愿,最后也一定会屈服。

    俞咨皋谨慎地道:“此事我还要再思量思量。”

    许心素道:“刚才我在澳里看到了钟六等人。”

    俞咨皋闻言面色更加深沉,此事他已得到手下报告,钟六等人十有八九是为他先前刁难郑芝龙使者而来,这表示郑芝龙的耐心不多了。

    许心素虽然不知内中详细,但猜也能猜个大概,因此才特别提及。

    一阵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过后,俞咨皋缓缓开口道:“好,我这便修书一封,由你带去。”说罢拿笔点墨,于白纸上勾画。其父俞大猷喜诗文,好书法,常自言:“欲写心中无限事,不论工拙不论多。”书法虽非大家之流,但由于出身军旅,字态雄浑,别具一格,俞咨皋自幼受父影响,酷爱书法,浸淫近甲子,比军事才能他或许不如俞大猷,比书法则胜过良多。

    待俞咨皋写完,许心素取来一阅,不禁皱起眉头,字是写得漂亮,奈何内容空泛,不是虚假客套之话,便是模棱两可之语,目前朝廷严禁商人去大员贸易,荷兰人真正关心的通商问题一字未提,这样一封信怎么可能让他们卖命?

    “如何?”俞咨皋问道。

    “很难……。”许心素把他的想法隐晦说出。

    俞咨皋说道:“红夷来与不来,尚在两可间,等真来了,我再写一封便是。”

    如果只为引来荷兰人,分量到是足够了。许心素点头道:“我尽快将信送到大员。”

    两人又作一番商议,许心素重新戴上斗笠,由后门悄悄离去,他前脚刚走,黄辰三人就到了。

    钟彬懒得在外面等待通传,一把推开门卫,大摇大摆走进俞咨皋府邸。黄辰低头苦笑,所谓打人不打脸,就算打脸,也要四下无人的时候,这众目睽睽之下打脸是为哪般?后悔不该随钟彬前来,万一此举激怒了俞咨皋,派兵围杀,他们便是插翅也难以逃出俞府。

    所幸俞咨皋并未生气,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生气的迹象,反而颇为热情的招待三人,半点不端他那福建总兵官的架子。

    钟彬亦收起狂态,毕竟对方可是曾将他杀得逃离南澳,亡命台湾的一省总兵,面对集结了整个南海豪杰的海盗联盟,换了谁都要败。郑芝鹏不是善谈之人,黄辰则深谙低调之道,很少开口,尤其是当他看到桌案崭新的缺口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钟彬与俞咨皋在说。

    气氛一直融洽,直到三人起身告辞,钟彬露出标志性的虚伪笑容,说己方正值用兵广东之际,武备匮乏,希望俞咨皋可以赠送大铳百门。

    俞咨皋脸色急剧变幻,咬着牙说百门太多,六七十门或无问题,容他几天时间筹备。

    黄辰惊讶于俞咨皋的痛快,临行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咣当”三人走后,俞咨皋猛然踹翻一椅,气喘吁吁道:“哼!便再容你等猖狂几日!”

    不数日,俞咨皋遣李光、杨尾等,载送千觔大铳计有陆拾门与钟斌、黄辰、郑芝鹏,三人将其私分。

    与此同时,一艘带着俞咨皋亲笔书信的鸟船抵达大员。

第一百零七章 荷兰舰队

    德韦特再次于长官公署会议办公室接见了许心素堂弟许心旭,只是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再是大员长官,前不久公司评议会委员彼得.纳茨带领船队由巴达维亚顺利抵达奥伦治,接替他成为大员历史上第三任长官,并带来公司讨论已久的一项决议,奥伦治城正式改名为热兰遮城。

    彼得.纳茨就像传闻中的一样,大脑里填充着傲慢、自负、无知,令人厌恶,没有任何值得赞美的品质。他一到来,便不顾德韦特本人的感受,迫不及待霸占了长官公署,对公署内雇员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不过他很快又离开了热兰遮城,前往日本。

    据他说,由于德韦特对大员的日本商人强硬征收关税,导致公司与日本关系紧张,他是去日本为德韦特擦屁股。

    德韦特对公司及纳茨的指控感到十分恼火,难道征收关税的决议是我提出的吗?还是说征收到的关税进入了我的口袋?没有,通通没有!日本一直觊觎福尔摩沙(台湾),妄图把它据为己有,这才是日本与公司关系日渐紧张的最根本原因。

    说到强硬,德韦特认为自己相对于狂妄自大的纳茨,简直就像一只绵羊般温柔,他已经可以预料到纳茨必将在日本受到白眼、冷遇乃至驱逐。

    纳茨离开时,命令德韦特以热兰遮城堡司令的身份继续呆在大员,直到他从日本归来。这和德韦特回国的时间并不发生冲突,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想拒绝,他对郑芝龙先前撕毁约定,把他耍的团团转的行为恨之入骨,必须要给对方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这次不为金钱,而是尊严,让这个不守信誉的海盗知道激怒一位高贵的绅士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惟一让他有些困扰的是,纳茨去日本带走了数艘海船,现今大员仅有9艘海船可以用于作战,如果它们全部是荷兰船只,德韦特便不会觉得困扰了,可惜荷兰船仅有5艘,其他4艘是戎克船(中国帆船)。所幸纳茨此次从巴达维亚带来300名刚刚从欧洲来到亚洲,精力旺盛的士兵及水手,加上热兰遮城内的驻兵,人手充沛,实力强大。

    德韦特通过翻译之口听完俞咨皋书信的内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simhiok(许心旭),我听说Iquan(一官)正在广东,而你也了解我们和澳门葡萄牙人一直是敌对关系,直到不久前我还派船封锁澳门,与葡萄牙人交战。虽然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是公司的对手,但他们如果联合起来,会对公司造成一定威胁,这封福建水兵司令的书信……,不足以打动我冒险去广东。”

    许心旭不慌不忙道:“家兄和总镇亦无此意,只是想邀韦特先生赴中左一会。”

    “哦?”德韦特问道:“Simsou(许心素)和水军司令邀请我的意思是?”

    “通商。”许心旭缓缓说道。

    德韦特闻言心里一动,如果中华帝国允许商人与大员自由贸易,对于大员、公司利益将有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提升。以公司最为渴求的生丝为例,每担在海澄的出港价为350荷兰盾(约一百两白银),而许心素卖给大员的价格为500荷兰盾(约一百四十两出头),只要中华帝国肯解除商人与公司的贸易管制,大员收购价格立刻就会降低40%以上,若运至他国……。

    当然,公司一直梦寐以求而无法达成的事情,现在由对方主动提出来,显然是已经对Iquan(一官)无能为力,企图借用公司的力量驱逐Iquan(一官)。

    德韦特本人正想找Iquan(一官)算账呢,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拒绝对方的提议:“simhiok(许心旭),给我几天时间,你清楚此行有很大可能会和Iquan(一官)发生不愉快,我必须做最充分的准备,以确保不会输掉战争。”

    “该应的。”许心旭点点头,随后起身告辞道:“韦特先生准备好了,请派人通知我,我和你一道返回。”

    德韦特送走许心旭,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北上事宜。数日后,他身穿着一身流行但臃肿的华丽服饰登上停泊在大员港内的“维蕾德号(Vrede)”号甲板。

    “维蕾德号(Vrede)”长36米,宽8米,高34米,重达170拉斯特(约合340吨,拉斯特,北欧船只载重单位,1拉斯特=2吨),它是一艘jacht型海船,由于荷兰人把近岸单桅快艇也叫做jacht,是以二者常常搞混,jacht属于三桅帆船,与弗鲁特(fluit)型海船堪称荷兰东印度公司海上两大支柱,占据船只总数的70%—80%。

    和以长途商业运输为主、战斗为辅,重达200—500拉斯特(400—1000吨)的弗鲁特(fluit)型海船不同,jacht通常在40—200拉斯特间(80—400吨),集战斗、巡逻、探险、短途运输于一体,是一种多功能船型。曾受雇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英国著名冒险家亨利•哈德逊(HenryHudson)当年便是驾着一艘jacht型快船“半月号”发现了纽约。当然,它现在还不叫纽约,而是叫新阿姆斯特丹。

    因为此去有战斗的需要,德韦特将维蕾德号(Vrede)上的舰炮增至20门,水手增至90名,并载有80名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士兵。

    除“维蕾德号(Vrede)”外,其他4艘荷兰战船,重250吨、载炮16门的“休斯顿号(Heusden)”、重240吨、载炮16门的“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重150吨、载炮12门的“德汉号(deHaan)”以及重100吨、载炮10门的“斯洛腾号(sloten)”也都是jacht型三桅帆船。

    jacht帆船战斗力并不差,然而比起重量更重,载炮更多的弗鲁特(fluit)型海船还是显得有些弱势。要知道巴达维亚一些重型弗鲁特(fluit)武装商船载炮高达40—50门,固然比不上欧洲以战斗为主要职能的正规战舰,但在亚洲却堪称巨无霸。

    大员并非没有过重达500吨以上,载炮40门以上的重型弗鲁特(fluit)武装商船,事实上不仅有,而且不止一两艘,可惜大员不适合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停泊,大船在这里无法发挥作用。更要命的是,风暴一起,尤其刮北风时,船只都要躲到港口北部的一处悬崖。

    因此首任大员长官宋克认为大员贸易必须依赖吃水11-12荷尺(约八九尺)的便船,要求巴达维亚不要再派弗鲁特(fluit)商船前来,大员更需要吃水浅、移动快又有攻击能力的jacht三桅快船。

    另外“漳州号(chinchew)”等四艘戎克船(中国帆船)配备80名荷兰人,以及24门舰炮。

    德韦特看着由9艘战船组成,水手及士兵700余人,舰炮98门的强大舰队,对自己近来的准备工作感到很是满意。Iquan(一官)的船只也许很多,但都是行动缓慢、脆弱不堪的戎克船,以及只对人而对船毫无威胁的明制土炮,仅有极少量购置大员的舰炮,德韦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Iquan(一官)将会在自己的舰队面前遭到惨败。

    德韦特表现得信心十足,不过许心旭却没有那么乐观,许心素、俞咨皋,包括他,都高估了此刻大员荷兰人的实力,他本以为德韦特此行至少会派出十艘夹板大舰,可到头来仅派出区区五艘,和四条鸟船。就凭这点实力能对付得了郑一官?后者旗下战船足足超过四百艘,就算全部当火船用也能把荷兰人活活烧死。

    德韦特不知许心旭的担忧,手握佩剑,意气风发地下令起航。

    “遵命,司令官阁下。”水手长恭敬地道。

    得到命令,转瞬间,水手们一个个如同猿猴般灵巧的穿行于桅帆间干活,荷兰人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水手,这不是他们自封的,而是受到欧洲各国所公认,与荷兰商人一样出名。欧洲人酸溜溜地说:“挪威是他们的森林,莱茵河两岸是他们的葡萄园,爱尔兰是他们的牧场,普鲁士、波兰是他们的谷仓,印度和阿拉伯是他们的果园。”荷兰人正是依靠着商人和水手,将商业足迹遍布整个欧洲、整个地球。

    jacht三桅帆船顾名思义,拥有三桅,主桅与中桅上下桅悬挂横帆,后桅则不设上桅,只悬挂一面大三角帆,这是jacht帆船的特点,这样的设计使得它航行时适应力得到极大增强,可以面对各种各样的状况。

    荷兰船和大明船差异十分明显,就如同两个国家的人种、语言、文化,是以当德韦特舰队出现在浯屿外洋,立刻被民间、官府和海盗三方同时察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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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龙腾介绍:
天启年间,君临天下二百余载的大明王朝日薄西山,东北,后金势力,蒸蒸日上;西南,奢安之乱,愈演愈烈。东南沿海,同样未得清宁。随着荷兰人入据台湾,为独揽中国海外贸易权,暗里资助海盗,大肆攻击商船,使大明自隆庆开海以来欣欣向荣的对外贸易遭到重挫。旧的框架被破坏,新的秩序尚未形成,适时风起潮涌,豪杰辈出。
天启五月六月,浙海大陈山某海盗窝,一个名叫黄辰的少年“觉醒”,大时代的浪涛中丢进一颗小石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明末龙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龙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龙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