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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再起时     明末龙腾txt下载     明末龙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伏击

    村寨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名叛变者,赵弘毅押解那人来胡家,一路虽说小心翼翼,却不见得可以瞒住有心人,未免对方探得风声逃之夭夭,赵弘毅立刻带着手下前去捉拿。王丰武叫人将尸体抬出去,扭头问黄辰道:“黄兄弟,你是如何知道咱们寨子出了内鬼?”

    黄辰收回轮燧手枪,不慌不忙回道:“我只是觉得整件事透着蹊跷,怀疑我们内部出了奸细,不然实在无法解释。我心中虽无十足把握,可以我们目前的危险处境,再怎么谨慎对待都不为过,我便让赵弘毅悄悄派人潜伏村北、村东郊外,果然抓到了。”

    王丰武长叹道:“是啊,抓到了,并非什么林七老奸细,而是我们村寨的老兄弟。”

    “……”胡寅面色铁青,怔怔出神,说他是几人叛变的主因没道理,但至少也是原因之一。黄辰、王丰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暗自一叹。王丰武又道:“黄兄弟,你答应了那人放过他的家人,不便再出手,此事我来处理。”

    黄辰不禁皱眉道:“武大哥这是什么话?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我亲口允诺对方,岂能言而无信?武大哥莫要陷我于不义。”

    王丰武听得一愣,没想到黄辰竟把称诺当真了,当即急道:“黄兄弟,你糊涂!需知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胡寅亦回过神来劝道:“辰哥,武叔说得对,你好心放过那家人,那家人也定然不懂感恩,反会时时图谋报仇……”

    “别说了!”黄辰挥手打断胡寅的话,态度极其强硬:“这些我一清二楚,但人无信不立,我说保他一家平安就会说到做到。”

    胡寅还想再劝,却见王丰武冲他轻轻摇头。

    三人话题很快转回布防上,这才是现下头等大事,最终的决定是兵分两路,王丰武带人藏身船舱,而黄辰则率人隐于寨北,分别伏击林七老南北两个方向的人马。林七老本人在海上的几率远远高于山中,所以胡寅毫不犹豫选择了王丰武一方。三人商量好后,行出胡家,分别前黄辰以严肃的口吻对二人道:“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希望那家人出事。”

    王丰武被撞破了心思,气道:“黄兄弟,你平时颇为变通,怎么今日这般执拗!”

    “那家人出事之时,便是我们兄弟分道扬镳之日。言尽于此,如何选择,武大哥、胡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言讫,黄辰不给二人开口机会,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王丰武、胡寅面面相觑,黄辰居然为保那家人不惜与他们决裂,太荒唐了!

    血红夕阳泯没于大海深处,一痕淡月从东方天幕升起,暑热稍散,海风渐凉。大陈岛东南端一座突崖之后,蛰伏着数以十计的大型帆桨战船,随着天色越发昏暗,各船悄然树起了桅灯,一面苍山,一面汪洋,船灯悬空犹若明珠,形成一幅绝美的剪影。

    船队中央一艘长度超过十二丈的参天巨舰上,一袭大红蟒袍的林七老站于船首,一扫近来愁眉苦脸作态,神采飞扬,意气轩昂,也难怪他忍不住洋洋得意,一目老、胡二老这两位把他拉下大陈山霸主宝座并时刻威胁他性命的老贼,被他亲自斩杀于海上。生死大敌,一朝诛灭,血海深仇,一朝得报,林七老恨不得仰天长啸,以发泄心中的快意。

    一目老、胡二老的死并不能令林七老感到满足,胞弟林八老的仇还未报,害其身亡的凶手黄六还未死。更重要的是,他若想再度君临大陈山,与周三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需要大量的资源,船、财、人……只要吞并一目老村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回归的脚步,周三老也不行。

    林七老传令诸船开拔,直扑一目老村寨,扭头冲身旁的李俊稷道:“李先生,你说我等此番前去,会遇到波折么?”

    “此战我方必胜。”李俊稷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则有另一番计较,一目老、胡二老按行程该于一个时辰前回到村寨,一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其村寨派不派船出来寻找都属正常,可他总觉得不妥,对方不该这般不闻不问才对。旋而李俊稷将心思抛到爪哇国,他前不久已暗暗抛弃了林七老,转投周三老旗下,林七老胜也好败也罢,无关紧要,此战只会产生一名赢家,不是对战双方,而是隐身幕后的周三老。

    “哈哈哈……那我就借李先生吉言了。”

    弯月如钩,潮满波平。林七老舰队在俘虏们的指引下悄然接近口澳,远远望去,村寨灯火通明,一派祥和。

    “呜呜呜……呜呜呜……”望楼中响起雄浑的海螺声,瞬间席卷全寨。

    林七老缓缓放下窥筒,冷冷一笑道:“蠢货!现在才发现,晚了。儿郎们,给我杀!”

    “杀啊!”

    “杀啊……”

    林方海盗兴奋得挥舞兵刃,连连嚎叫。自打从大明沿海归来,林七老跌下大陈山霸主之位,衰败一日甚过一日,底下的人自然深受其害,收入急转直下,连普通小毛贼尚且不如,大部分人已有两三个月没去集市逍遥快活了,这种日子纵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大声骂娘。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一座两三千人口的村子供他们烧杀淫掠,为所欲为,纷纷陷入癫狂。

    各船主不吝厚赏承诺,海盗桨手人人干劲十足,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驱动整支舰队飞速冲向岸边诸船。很快第一艘船抵达接舷,随后第二艘、第三艘……

    “嘭嘭嘭嘭……”炮声突然炸响,震耳欲聋。

    林七老闻声勃然大怒,骂道:“塞你老母!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乱放炮,此处舟船皆是老子……”林七老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火炮闪耀的光亮来自对面船只。林七老神情一呆:“怎么回事?敌船有人?”似乎为了回应他内心的疑问,对面诸船火炮一窝蜂奏响,大炮子、散炮子铺天盖地轰进林方舰队,船桅上高高树起的灯火便是最好的靶子,一朵朵巨大火团于一艘艘船面升起。两条距离最近的林方船只成为重点打击目标,一瞬间就被密集的炮火打得满目疮痍,几成废墟,其中一船更是引发一连串爆炸,缓缓倾斜,沉入海中。

    “对方有准备,中计了!”林七老脑子顿时“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李俊稷眼神阴鸷,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先前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妥,现在看来并非是他谨慎过头,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一轮凶猛的炮火之后,海螺声悠扬响起,王丰武、胡寅带领众人由各船各舱源源不断杀出,猛扑甲板敌群,双方于黑暗的环境下展开贴身厮杀,林方海盗惊慌失措,节节败退。

    “别慌、别慌……对方有准备也没用,我们人多势众,怕他个鸟甚……”天色黑暗,招旗无用,逼得林七老只能扯着嗓子大喊,然而战场炮声隆隆、喊杀阵阵,他的声音甚至传不出十步远。林七老正准备叫身旁亲信代他上前线传达指令,目光忽然一顿,继而脸色渐渐惨白。一只只小脚船从大舰之后钻出,朝着己方舰队飞驰而来,总数多达十数只。

    “火船……”李俊稷开战以来首次色变,这是足以威胁到他生命安全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心思

    黄辰奖赏庄默二十两银子,之后并未就此放后者离去,随便找个话头又聊起来。庄默谈不上玲珑心思,却也颇有心机,不然他连遭追杀,绝难活到现在。今日黄辰话明显有些多,是何用意,庄默心中有数,此举正中他的下怀,一目老死了,他肯定要另谋一条新出路,黄辰、王丰武都是不错的投奔对象。至于少当家胡寅?庄默从未考虑过这么个人。他倒不怕投了黄辰后杨东怀恨生事,黄辰年纪轻轻便统帅数艘大海船,驭下手腕必然非同一般,谅杨东也不敢造次。

    当寨门重新合并,俘虏皆被捆绑,黄辰立刻停下话语,留赵弘毅领一队人马处理战后琐事,率大部分人赶往村寨南侧口澳,海战他插不上手,却可以布防岸上,以防林方海盗突入村寨为祸。不过黄辰来到口澳目睹战况后,发现似乎没有布防的必要了。他记得林七老围杀一目老、胡二老时有八九条大船,加上新获二舰合该超过十艘船才对,可如今海面上隶属于林方的船只仅有七艘,且受到己方炮击、跳帮、火船轮番猛攻,即使不懂海战之人也能看出,林七老落败只剩下时间问题。惟一的悬念是,王丰武、胡寅能否杀掉林七老,为一目老、胡二老报仇。

    林七老座舰尾楼顶端。

    李俊稷顺窗手指口澳方向,对林七老道:“大首领,你看,这批人当是敌方把守北路者,陈蛟精和他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行动全部暴露了。对方知己知彼,而我方知己不知彼,大首领,这一仗我们输了,再战下去只会徒增伤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敢说我输了?你敢!”林七老面容极尽扭曲,仿佛恶煞厉鬼附了身。除掉一目老、胡二老后,林七老如释重负,认为自己重回大陈山霸主之位的障碍扫平了,视一目老村寨如待宰羔羊,然而就是这群他眼中的羔羊,在他趾高气扬之际将其狠狠撞翻在地,肆意践踏。

    李俊稷悄然向后退了一步,他可不想被失去理智的林七老杀死。

    李俊稷一退,林七老充满杀气的双眼重新转回战场,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憋得他如同拉风箱一样气喘不停。林七老到底曾是一方霸主级的人物,自有其过人之处,慢慢他眸中血色退去,再度恢复清明,开口哑声道:“我怒极冲昏了头脑,李先生见笑了。”

    李俊稷小心翼翼道:“大首领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可事已至此,忧急亦无用处,不如……”

    “不如返寨?”林七老一脸阴森,牵扯着嘴角冷笑道:“呵呵!让我猜猜,此刻周三老就在我寨中吧?”

    “……”李俊稷瞳孔猛地一缩,一时颇觉凉意。

    林七老幽幽说道:“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晓,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论聪明才智,我远远比不上你,可说到心机伎俩——老子混迹海上与人勾心斗角的时候,你还在背百家姓呢!”林七老随后又娓娓说道:“你这么聪明,该猜到我为何明知你背叛却又不杀你。此战我若获胜,还有和周三老周旋的余地,用得上你的智谋,所以我不会杀你。此战落败,要么归降周三老,要么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我不愿死,所以我更不会杀你。”

    李俊稷面色平静地抱拳道:“林当家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林当家?”林七老气急而笑道,“李先生,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几分。世人皆道读书人书读得多,心眼也多,最信不过,看来不无道理。”

    李俊稷不置可否。

    林七老问道:“李先生,我想知道,我归顺后周三老将会如何待我?”

    李俊稷张口道:“林当家一方豪杰,大首领求贤若渴,定当重用……”

    林七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别和老子玩这些鬼把戏,周三老必已给你交了底,你只说他开出的条件便是。”

    “林当家的船仍由林当家统带,如此条件,林当家可还满意?”

    林七老不作回答,手一指对面火光点点的诸敌船,反问道:“那他们……?”

    “和林当家条件相同。”

    “若只能在我们二者之间选择其一呢?”

    李俊稷缓缓摇了摇头道:“林当家心知肚明,何必相问?”

    林七老冷笑道:“周三老想玩平衡把戏,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俊稷淡淡说道:“这一点不劳林当家操心,大首领心中自有计较。”

    林七老重重哼了一声,回身招来一名亲信,传令撤退。

    “呜呜……呜呜……”象征着撤退的海螺声响彻战场,林方残余船只相继调转船头,脱离战场。胡寅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林七老和他有杀父之仇,他岂能放过对方,可惜目下战场黑暗,加上他缺乏威信,只有寥寥几艘船随他死命围堵林七老舰队。其他船只虽也拦截,但大多战心不坚,击溃林七老他们已经满足了,所谓兔子逼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是人?一旦把林七老逼得无路可逃,他十有八九会拉几个垫背一起死。

    混战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林七老带领五条船突破围锁,钻入漆黑如墨的深海。

    胡寅气得直欲抓狂,准备率船追击,被王丰武好说歹说拦了下来。等到二人及船员们返回口澳,迎接他们的不仅有黄辰等人,还有洋洋洒洒一千多名村寨民众。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此刻大家都已得知一目老、胡二老遇难的消息,村寨险些遭到灭顶之灾,但正因为局势危急,方显胜利来之不易,归来者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见胡寅悒悒不乐,黄辰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劝道:“胡寅,把心放宽些,这次林七老侥幸逃脱,下次他却未必会有这般好的运气。”

    胡寅摇摇头,黄辰毕竟无切身体会,难以理解他此刻满腔的悲痛与沮丧。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折寿三十载也要杀了林七老。稍稍使他欣慰的是,胡二老座舰被他亲手夺了回来。

    黄辰劝说不了胡寅,转视王丰武,其满身血污,更有几道鲜血淋淋的伤口,关切地问道:“武大哥,你身上的伤势如何?”

    “一点小伤,不要紧。”王丰武毫不在意,斜瞥胡寅一眼,轻叹道:“可惜未能杀掉林辛狗贼,为大首领、胡二哥报仇雪恨。”

    黄辰说道:“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两人又聊几句,一直沉默的胡寅突然开口道:“武叔、辰哥,一会你们随我来家一趟,我有重要之事和你们分说。”

    黄辰、王丰武相视一眼,点头称好。

    三人安顿了诸后事,一同前往胡家,胡寅邀黄辰、王丰武进入客厅,随后驱散诸仆,亲自合上房门,转回身一字一句说道:“武叔、辰哥,我打算将大爷的船分给你们。”

    听到此话,以黄辰、王丰武心性亦不由弹离座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目前寨中共有十五艘大船,其中黄辰三艘、王丰武四艘、胡二老四艘,另外四艘船则属于一目老。也就是说,胡寅准备各赠他们两条大船。

    “胡寅,你……”

第五十三章 结拜

    胡寅提出将一目老旗下的船分给王丰武、黄辰,这在后二人看来不可思议,其实他亦是迫不得已,并非心甘情愿,但再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一目老、胡二老死得太早了,早到胡寅还是一只稚嫩的雏鹰,一无实力,二无威信,很难压制旗下桀骜不驯的船主们。从接到一目老、胡二老死讯召开会议,到备战,到海上激战林七老,期间各船主或无意、或故意流露出的对他的不信任,令胡寅深深意识到,他无力接管两位长辈为他留下的遗产。两三年后胡寅或许有这个本事,无奈老天爷不给他时间。

    胡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弃车保帅,弃一目老船只,转而用它来拉拢王丰武、黄辰,保其父胡二老旗下四船。此四船其中一条属于胡寅,另外胡二老座舰也是被他亲手夺回,以胡二老之余威,加上王丰武、黄辰鼎力支持,当可控制住剩余两条船。这就是胡寅的想法。

    “胡寅,你……”

    胡寅抬起他那远超正常比例的右臂止住王丰武,说道:“武叔,现在是什么情况想你也清楚,我虽是村寨的少当家,可年纪太轻,不得人心,做不了一寨之主……”

    王丰武闻言变色道:“谁说你做不了一寨之主?谁敢乱放狗屁,我马上拧断他的脖子!”

    黄辰一旁默不作声,右手拇中食三指反复搓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胡寅摇头道:“并非谁说,而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见王丰武还要再言,胡寅又道:“武叔,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过你就算把我强推上寨主之位,众兄弟表面不说,心中肯定不服,一旦人心离散,大爷和阿爹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就将断送在我的手里。倒不如痛快一些,自己提出来。以后咱们村寨,武叔你就是大当家,辰哥你是二当家,我排第三。”

    王丰武大手猛地一挥,严词拒绝道:“不行!大首领、胡二哥当初收留我这条丧家之犬,恩情犹如再造,二人前脚被人害死,尸骨未寒,我后脚便抢了你的寨主之位,传扬出去大陈山诸人将会如何看待我?定然骂我忘恩负义,欺凌孤嗣,此事我绝不答应。”

    黄辰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咱们村寨此时内失首脑,外有强敌,形势颇为严峻,的确需要一个能力超凡、深得众心的人站出来带领大家走出困局。武大哥,这个人非你莫属。”

    王丰武生气地道:“黄兄弟,怎么你也来添乱。”

    “添乱?”黄辰缓缓摇头道:“武大哥,你别忘了,我们的敌人不单只有林七老,还有隐在幕后的周三老。今夜之战表面上是我们胜了,可赢家却是周三老,其统一大陈山已是大势所趋,无人可挡。届时面对他的威逼,不管我们是战是降皆非胡寅所能应付。”

    王丰武听罢眉头皱成一团。

    胡寅趁机说道:“辰哥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周三老乃是海上有数的枭雄,我与他相斗,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王丰武内心权衡再三,说道:“这个寨主之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的。但你们说的亦有道理,不若这样,我们三人结拜为异性兄弟,别去管他什么寨主当家,我们兄弟只管齐心合力,共度难关。”

    “结拜?”黄辰微微扬了扬眉,这倒确实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古人对结拜格外看重,尤其是他们这些刀头舐血、海上亡命的人更为重视,焚香设案、杀猪宰羊、广邀宾客都是必须的事项。双方一经结为异性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倘若有人背叛金兰之情,定会遭受所有人的鄙视。

    胡寅面露微喜道:“武叔有此意,我自然求之不得。辰哥你意下如何?”

    黄辰点头道:“我也求之不得。”

    王丰武分别按住黄辰和胡寅的肩膀,言道:“好!今日为时已晚,明日一早我们召集全寨,当众结拜。”

    胡寅说道:“大爷旗下的四条舟船便当做我送给二位兄长的礼物。”

    “这船……”王丰武有些犹豫。

    “武叔……武大哥莫要推辞。”胡寅改口道。“俗话说贪多嚼不烂,我当船主不过半年时间,统管阿爹留下的四条大船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岂能再去强求大爷的舟船。”

    王丰武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黄辰也装作勉为其难的应了。一目老十丈座舰至今落在林七老手里,剩下的四船皆在七八丈间。王丰武和黄辰简单沟通一下,前者选择八丈、七丈鸟船各一只,黄辰选了一条八丈切尾双桅船,一条七丈鸟船,两人谁也没吃亏。

    黄辰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则极为欢喜,他如今麾下大船数增至五艘,其中一艘十丈大鸟船、一艘八丈切尾双桅船、一艘八丈鸟船、一艘七丈鸟船、一艘四丈八桨船,稍稍逊色王丰武一筹,却一举超过了胡寅,以他现在的实力,脱离村寨自立门户亦绰绰有余。

    胡寅一阵踌躇,一目老海上为盗多年,颇有一些积蓄,他恰好知晓财物藏在哪里,此事他若不说,日后王丰武、黄辰察觉不免生出些许龌龊。犹豫良久,胡寅终是道出口,言明日结拜之后,一起把它取出分了。

    王丰武对钱财看得极淡,摆手道:“那钱你自己留着便是。”

    胡寅摇头道:“既然是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私吞钱财的道理。”

    随后三人又聊了一会,黄辰、王丰武起身离开。为防林七老去而复返,或周三老乘机偷袭,今夜己方势必难以入眠,王丰武负责守上半夜,黄辰与他约好交班时间,径直返回家中。进了门,见客厅灯火通明,张氏赫然在座,黄辰开口道:“阿妈,你怎么还没睡?”

    “不见你回来,哪里睡得着。”张氏把黄辰招到身边,拉着他的手忧心忡忡道:“寨主和胡爷那么威风的人说死就死了,这海盗真是没命的勾当。金哥,你能不能换个营生?”

    黄辰苦笑道:“在这大陈山,不当海盗还能干什么?”

    张氏眼圈一红道:“你每次出门,阿妈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生怕你有个万一……”

    黄辰轻轻揉着张氏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妈,别担心,我不会当一辈子海盗的。我向你保证,三五年之内,我们母子必会风风光光重返杭州故乡。”

    张氏明知黄辰所言当不得真,却甚为欣慰,又话几句,面上渐渐多出几分困倦之意,黄辰扶她回房休息,张氏说道:“哑妹也还没睡,你去看看她。”

    黄辰点点头,来到哑妹寝室轻轻敲门,门开后露出哑妹纤秾合度的娇躯,雪白精致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如同小鹿儿般清澈、干净的眸子,这是一双有些神奇的眸子,能够使黄辰浮躁的心变得安宁平和,所以每次他遇到不顺或经历血战,总会不自觉的想见哑妹。

    “还没睡,在干什么。”黄辰边说边跨进门,走到桌前拿起一本书,“《论语》?你习字才十几个月,读它不觉得难么?”

    哑妹先摇头再点头,最后眨着小鹿眼想了想又摇头。

    黄辰忍不住挠头,太复杂了,实在猜不出她想表达的意思,出言调侃道:“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半本论语治天下,你读明白它,就可以当大明的宰相了。”

    哑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黄辰笑着说道:“我觉得你行,大明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已是世间最烂了,比烂你绝对不如他们。”

    哑妹立刻又甩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五十四章 威胁

    今天对黄辰来说绝对称得上波澜壮波,跌宕起伏,首先今天是他的“周年忌日”、接着目睹一目老、胡二老惨死海上,从而幸运逃过灭门之祸,并设伏击垮林七老的进犯,最后获得两艘大海船,及与王丰武、胡寅结拜之事……黄辰躺于床榻,合上双眼,相比于疲惫不堪的身体,精神则显得格外亢奋,今日发生之事就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脑海,使他久久难以入眠。

    转辗反侧不知多久,黄辰精疲力尽,迷迷糊糊睡着,然而不出一个时辰他就被人摇醒,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是陈五,缓缓坐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就到丑时中了。”

    黄辰点了点头,他和王丰武约好丑时中交班值守。不过虽说时间有些急,他依然仔细的洗手、洗脸、洗颈、洗头、漱口,动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陈五站在旁边一脸无奈,黄辰为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洁癖,照他现在的速度肯定无法准时准点赶到口澳,王丰武必然要多等片刻,一寨数千号人,恐怕也只有他敢这么做。

    梳洗完毕,黄辰带着陈五离开家前往口澳,抵达时晚了一刻有余。王丰武气度豪迈,不拘小节,并未关注时间早晚,拉着黄辰谈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而后匆匆返家。黄辰昏昏欲睡的守了一个时辰,天地间隐见光亮,他断定不会有敌人前来,找个地方假寐到天色大亮。

    昨天形势万分紧迫,不及筹办一目老、胡二老的丧事,今日一早胡寅张罗起来,全寨男女老少基本都到齐了,把一目老家门前堵得水泄不通。黄辰祭拜二人牌位时暗暗叹一口气,两位海上大豪和身为普通海盗的黄父没什么区别,皆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胡二老还好一些,至少有儿子胡寅为他披麻戴孝,一目老才叫一个凄凉,其三子全部死在了他的前面。

    王丰武亦是心有感触,对黄辰叹道:“我日后结局能像胡二哥一般,就心满意足了。”

    黄辰不奇怪王丰武的悲观,只有海上之人才能理解这里的残酷,胡二老的结局已算不错了。

    祭拜之后,趁着人们尚未散去,三人共同宣布义结金兰,请在场者作为见证。村民们大感意外,却没多想,船员们也没多想,但船主头领们不得不多想,纷纷猜测此举背后意图以及由此引发的变数。

    使人抬来一张案,点燃一把香,宰猪献祭,三人依次跪倒地上,扬声立誓道:“王丰武、黄辰、胡寅,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背信弃义者,天人共戮……”说罢告词,三人又拜了拜香案,而后三人互拜,王丰武为兄,黄辰次之,胡寅为弟,在村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三人自此正式结拜为异性兄弟。

    不等众人上前庆贺,胡寅马上又宣布一目老旗下四艘大船今起转属王丰武、黄辰二位兄长,这个消息堪称石破天惊,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四名当事船主满面惊愕,他们心中视胡寅为黄口孺子,正盘算着将他架空,将船据为己有的念头,不想胡寅竟然把船送给王、黄二人。

    “这、这如何使得?”四位船主面面相觑,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半晌无一人敢于发出反对的声音。人自家兄弟分自家船,他们凭什么反对?不说没事,一说倒糟,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四人乃是一目老的旧部,王黄胡三人若认为他们不听话,定会将他们清洗,换上自己亲信。为了保住现有地位,四人老老实实来到王丰武、黄辰面前大礼拜见,大表忠心。

    归属黄辰的二人一个叫洪举,外号举叔老,年纪颇大,近五旬年纪,毛发、皮肤、衣着,无不给人留下一种很脏的感觉,以黄辰洁癖性格,心里直接给他打了零分。另一人和黄辰本家,姓黄名芳,他名字虽略显柔弱,人却长得五大三粗,是一目老麾下有数的大将。洪举海事丰富,黄芳骁勇善战,两人都有着不错的能力,黄辰暂时不会动他们,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他们能够融入团队,并发挥作用,未尝不可继续担任船主,如若不能……

    随后胡寅示意黄辰、王丰武带领心腹随他走,二人心中有数,各自招来七八名亲信,叫他们拿上锹锄等挖掘工具,一行人出村寨北门进入山中。沿着山路,越走黄辰、王丰武心头疑惑越大,怎么好像是去大坟场?令二人无语的是,胡寅真的把他们带到了大坟场。

    “一目老的钱财藏于坟墓里?”黄辰不由暗赞一目老会选地方,胡寅不说,他打破脑袋也猜不到。

    胡寅领着众人穿过一片墓地,停于一座不起眼的坟包前,指道:“就在这里面,挖吧。”

    众手下闻言立刻挥舞锹锄,卖力刨了小半个时辰,刨出一座木箱,很快木箱接二连三出现,一共四座,其中三座箱子整整齐齐列满白花花的银子,另外一座箱子只装了一小半,主要以黄金宝石为主。三座银箱每箱约一千两银子,合计三千两,那座黄金宝石箱子不好估算,应该不低于两千两银子。

    黄辰忍不住暗暗摇头,他原以为至少该有万两,没想到只有五千两,三人均分,每人不过一千余两,充其量只能算一笔小财。

    胡寅同样大感失望,满脸沮色。

    王丰武心气较二人平和得多,扭头对黄辰道:“二弟,你我各取一座银箱,剩下的留给老三。”

    黄辰点头道:“行,就这么分吧。”

    一行人搬着箱子才踏进村寨的大门,就看到王丰武麾下头号大将刘斌迎面奔来,禀报刚刚一条八桨船突入口澳,上面的人自称周三老使者,要见村寨主事人,此刻人已在胡寅家中。黄辰三人彼此交换眼神,心里皆道一声周三老动作好快!当即撇下众人,直奔胡家。

    周三老的使者年约四旬,穿着蓝绸衣,面上并无海上之人的风霜之色,脸皮白净,鬓发整齐,三绺髭须,坐于客厅悠悠饮着茶,对进来的黄辰三人视作不见,端足了架子。

    胡寅率先说道:“可是你要见主事人?我们兄弟三人来了。”

    那人放下茶碗,轻哼道:“你们架子不小呀,居然让我候了半天。”

    胡寅也不解释,待王丰武、黄辰相继落座,他方坐下问道:“如何称呼?”

    “叶富。”

    叶富实非无名小卒,黄辰三人都听说过此人,他是泉州人,读了好些年的书,无奈屡试不第,眼见功名无望,便上到越洋商船担任财副一职,主管财货。后来周三老劫了商船,他转投周三老,因其肚里有些墨水,不比那些只知打打杀杀的粗胚,深得周三老信任。

    王丰武开口问道:“你找我等有甚么事?”

    叶富不慌不忙道:“你可是王丰武王当家?我们大首领久闻你的大名,有意与你携手共襄大事,不知王当家意下如何?”旋而又补充了一句:“林七老已经归顺我们大首领。”

    “林七老降了?”此事虽在情理之中,但黄辰三人仍暗吃一惊。

    王丰武有意拖延时间道:“事关重大,我需与众兄弟商议,过一些时日再作答复。”

    “商议倒也应该,但何须一些时日,一天足矣。”叶富说道:“我们大首领明日于寨中设宴,希望届时王当家会来,不然……”

    “你敢威胁我?”王丰武沉下脸冷冷道。

    叶富笑眯眯道:“王当家想岔了,这不是威胁,而是不想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免得伤了两家和气。”之后起身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如何决定,王当家你自斟酌,告辞。”

第五十七章 贱人

    王丰武、何三老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周三老适时咳嗽一声,开口道:“何三,王兄弟是新加入的弟兄,你正该好生结交才是,怎可无端寻衅滋事?”

    何三老双目狠狠盯着王丰武,冷笑回道:“大首领,非我无故生事,你也听到了,王兄弟自认大陈山无对,视我等如无物,我若咽下这口气,岂不是更让他小瞧了咱们?”

    周三老不阴不阳道:“那你也不该此刻胡乱发作,武艺何时切磋不行。”

    何三老听出了周三老话中之意,敷衍的抱抱拳,对王丰武道:“待会定向王兄弟讨教。”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战我随时奉陪。”

    王丰武眼高于顶的样子直叫周三老一众手下恨得牙根痒痒,他们并非没见过狂妄之徒,可像王丰武这般狂妄者他们尚是第一次见到。

    周三老紫黑脸膛略显阴沉,显然他同样对王丰武骄狂的态度深感不满,但他并未多说什么,继续为王丰武、黄辰等人引介手下。周三老麾下兵船极多,为方便指挥设中左右三哨,周三老亲自统领中哨,何三老是右先锋统领右哨,左先锋名叫萧其瑞,不过比起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众人更熟悉的是他的绰号——翻浪蛟。其年纪约四旬出头,消瘦脸上挂着个硕大鹰钩鼻,再配上虚伪的假笑,一看便知是强狠诡诈之徒。

    “王兄弟名震大陈山,我神交不知多久了,日后你我多多近亲。”和一上来就咄咄逼人的何三老不同,翻浪蛟面上堆满笑客套,被何三老基本无视的黄辰、胡寅他都不忘亲热招呼,单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他为何能够担任地位更尊的左先锋,隐隐压住何三老一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王丰武不好再冷着脸,牵扯嘴角与翻浪蛟简单聊上几句,屋中之人大觉意外,看来他也不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接下来王丰武让众人深深明白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尺,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无一例外。

    周三老介绍完以翻浪蛟、何三老为首的十几名腹心大将,又来介绍一个较小的团体,他们只区区四五人,对周三老的影响力却远大于翻浪蛟、何三老等人,为首者正是有着“身若桃李心蛇蝎”之称的周夫人。今日周夫人穿着白纱衫,白绸裙,一身素白,将她原就比寻常女子高出一截的身材衬托得越发颀长,其肤如凝雪,笑靥如花,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双黛眉极长,飞插入鬓,予人强势之感。

    黄辰心中不禁生出一缕惊艳,纵然放到现代,她也绝对属于大美女级别了。

    周夫人笑谓王丰武道:“王兄海上英杰,此番来归,必可助我方更上一层楼。”妇人称男子为兄,按说有失礼之处,可她不是寻常女子,村寨中地位仅居周三老之下,因此王丰武不以为意。周夫人又咯咯笑着同黄辰、胡寅说话,若非久闻其名,定要被她外表所迷惑。

    叶富黄辰三人皆已识得,无须多费口舌,三人目光很快定在气质阴冷如同毒蛇的李俊稷身上,胡寅微微眯起眼睛,其本是林七老的狗头军师,今又转头周三老,害死阿爹的诡计是不是他想出的?如是,胡寅不介意杀掉林七老、周三老时一并将他宰了。

    正和王丰武攀谈的李俊稷忽然扭头问胡寅道:“胡小兄弟莫非对我有误会?”

    胡寅心中一慌,不想李俊稷竟如此敏感,自己才露出些许杀机便为他察觉,忙解释道:“李先生说笑了。听说李先生有秀才功名在身,我从小读了一些书,素来敬佩学问高的人,是以忍不住多看了先生几眼,失态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是么。”李俊稷皮笑肉不笑道,也不晓得信没信这套说辞。转而又同黄辰道:“林八老的能力和实力我十分清楚,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将其全歼的?据说撞破林当家海上行动的也是你,并将计就计设伏击退林当家来犯……”

    黄辰脸上微笑慢慢僵住,暗骂道:“你个死蜈蚣脸!贱人!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却居心叵测害我!”不怪黄辰气破了肚皮,自来到周三老村寨,他一直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低调得好似王丰武、胡寅的小跟班,周三老等人果然没怎么注意他,将更多的视线聚集到王丰武、胡寅身上,然而李俊稷一番话直接叫他无所遁形,突显于人前。

    李俊稷缓缓摇了摇头,感慨道:“你今年才十七吧,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出类拔萃的才能,再过几年还了得?大陈山方寸之地恐怕困不住你。”

    “……”黄辰脸色一片青紫,这厮用心太恶毒了。

    周三老闻言愣了愣,看看李俊稷,又转望黄辰,首次认真端详起他,目中隐见流光游动。

    黄辰干巴巴笑道:“李先生莫要捧杀我,我出海刚满一年而已,和诸位前辈相比……”

    李俊稷打断他道:“正因如此,我才说你出类拔萃,异于常人。”

    林七老一旁阴测测道:“黄兄弟适才澳里对我是何等的伶牙俐齿,怎么现在反倒吞吞吐吐起来?”

    周夫人标志性的咯咯笑声响起,双眸横波,言道:“黄小兄弟藏拙的本领真是叫人佩服。”

    “原来如此……”周三老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道。

    一时间四面楚歌,黄辰心里叫苦不迭,暗暗给王丰武递眼色。

    王丰武立时了然,开口说道:“我二弟确实少年老成,远迈同龄,可李先生的夸奖却过了。”

    “是么。”李俊稷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对黄辰失去了兴趣。

    周三老笑着说道:“我相信李先生眼光定然不会看错人,黄辰,未来的海上终究是你和胡寅少年人的天下。”

    “周三老把我和胡寅并列……这是代表我也上了必杀黑名单的意思么?”周三老的话令黄辰手足冰凉,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立刻拔出腰间轮燧手枪崩了面前的李俊稷,这个贱人!

    所幸王丰武通过询问红夷炮成功岔开话题,转移了目标,黄辰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红夷炮不独林七老有,周三老同样有,皆来源于台湾荷兰人,对红夷炮炮只要亲眼见过的人全都赞不绝口,称为无上利器。周三老坦言若是他拥有四十门红夷炮,装备十舰,可横扫浙江,一方面说明了红夷炮的威力,另一方面不无讽刺林七老不自量力。林七老毕竟曾是和周三老齐名的大陈山霸主,仓促不能完全接受身份上的转换,神情大为不悦,不过随着周三老向他射来一束阴冷的目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非过去的自己,急忙垂眉低首,表示恭顺。

    不久饭时到了,周家仆人列桌置椅,院子摆了八张桌,屋中摆了两张桌,黄辰三人和林七老皆被安排到周三老正桌。

    酒菜一经上桌,众人大快朵颐,大碗干酒,王丰武和何三老彼此看不顺眼,偏生又坐到一处,不可避免拼起酒,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各自饮了不下二十大碗,醉得面红耳赤,目光猩红。不知哪句话不对,两人同时暴起踢翻了椅子,激烈争吵起来,直叫众人目瞪口呆,随后两人向周三老抱拳行礼,皆称欲与对方一战,旋即不等周三老应允,转身你一言我一语向着门外行去。

第五十八章 毒计

    目视着王丰武、何三老一路唇枪舌战跨出门去,周三老握着酒碗的手青筋毕现,双眼开阖间似有灼焰喷涌而出,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悦。叶富悄悄看向云淡风轻的周夫人,见她并无开口劝说之意,硬起头皮小心翼翼问周三老道:“大首领,你看……?”

    周三老重重一磕酒碗,说道:“既然二人急于切磋武艺,我们便出去一观吧。他二人皆久负盛名、武艺超绝,此番交手定是一场龙争虎斗,正好可助我等酒兴。”说罢周三老起身向外走,诸人纷纷放下碗筷紧随其后,黄辰胡寅相视一眼,无言的跟了上去。

    王丰武、何三老一出来,院中喧闹的气氛顿时凝结,变得寂静无声,人人伸颈张望,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方才他们还在激烈探讨二人何时会打起来,大多数人认为宴后概率更大一些,只有极少数人猜到二人必无耐性吃上一顿酒。

    何三老脱去上衣,露出虎罴似的雄壮身躯,怒声喝道:“王丰武,今天不把你打得跪地求饶,老子从此以后就跟你姓!”

    王丰武对何三老一身肌肉不屑一顾,冷笑说道:“众目睽睽之下,话别说得太满,小心事后下不来台。”

    “你放心,天塌了老子也不会输!”话音一落,何三老疾逾闪电般飞扑王丰武,一掌拍向其面部。王丰武眉毛微微一扬,毫不相让的回敬他一记铁拳,砰砰两声闷响,两人皆架住对方拳掌,身躯一震,各自向后倒退两步。何三老初次交手未占得丝毫便宜,气得暴吼一声,再度奋身扑击。

    王丰武怒极而笑,从来都是他以摧枯拉朽式的进攻击溃对手,何曾被对手压着打过?他不得不承认何三老是他武艺有成以来碰到过的最棘手的敌人,但也仅仅是感到棘手而已,世间或许有不少人可以压制他王丰武,何三老却不在此列。王丰武心中战意沸腾,不进反退,猛烈撞上何三老,霎时间两人拳掌腿迭出,正面硬撼,时而穿透防御击中对方身体。

    “砰砰砰砰……”

    两人以攻对攻,眨眼的工夫交手超过十招。王丰武彻底癫狂了,心中只觉得好生痛快,拳脚力道不仅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一下重过一下,何三老面对王丰武疯狂猛攻,渐渐落入下风,连续遭到重击,口鼻不住溢出血沫,终于扛不住开始后退。王丰武仰天长笑两声,随即不给何三老喘息之机,几个箭步追上,攻势一经铺开,犹若狂风暴雨一般令人无从招架。

    “胜负已分!大哥赢定了!”胡寅激动得握紧拳头。

    黄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打个形象的比喻,王丰武的攻势就像红夷炮,无坚不摧,想从他手底下全身而退几乎是痴人妄想。

    胡寅低喝道:“此战过后,大陈山再无人敢质疑大哥无敌之名。”

    周三老眼神阴沉,何三老在他手下效力多年,后者武艺究竟有多强他一清二楚,他从未想过何三老会输,然而此刻事情正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并且不可抑制。

    “砰!”王丰武大脚好似撞钟锤一样撞得何三老胸口一陷,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抛飞出一两丈远重重砸落在地,摔得尘土飞扬。

    院中喝彩声戛然而止,针落可闻。

    王丰武昂首而立,渊渟岳峙。就当所有人一致认为他将一如先前展露狂傲本色,狠狠打击失败者和众人一番,他却出人意料的走过去把何三老搀起。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满腹狐疑,这王丰武打的什么鬼主意?

    何三老脸色灰败地道:“我败了!败得无话可说!”

    王丰武笑着摆手道:“胜败那是末节,提它作甚?我自武艺有成以来,今日之战最痛快!”

    何三老说道:“王兄弟此话有不实之处,王兄弟不到二十合便将我击败,武艺高我不止一筹,何来痛快?”接着又自嘲一笑道:“亏我前面还说王兄弟坐井观天,原来我才是那井底之蛙。”

    王丰武大笑道:“不使全力打两百合亦是枉然,使了全力,三五合也觉痛快。”

    何三老摇头道:“王兄弟别往我脸上贴金了……”

    王丰武收起笑容道:“何兄弟眼中我王丰武是这种人?”

    何三老默然片刻,开口说道:“好。就凭此番话,王兄弟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哈哈……”

    王丰武戏剧性上演一出“英雄惜英雄”的戏码,众人无不膛目结舌,连黄辰和胡寅都呆住了。周三老神情愈加阴冷,看向王丰武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忌惮之色,此人不可留!断不可留!必须杀掉!

    王丰武扶着何三老归来,后者满脸惭愧的对周三老道:“大首领,我输了,给你丢脸了。”

    周三老翘起嘴强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放在心上。”又对王丰武道:“王兄弟不愧是大陈山诸人推为第一的好汉,今日一战,果然名副其实。”

    王丰武抱拳道:“大首领夸赞了。”

    周三老轻轻颔首道:“走吧,我们回去继续饮酒。”

    回到酒桌上,诸人明显对王丰武多了一丝敬畏,频频敬酒拉近关系,王丰武与之前表现判若两人,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其豪迈气度博得在座者阵阵喝彩,而这一幕也更加坚定了周三老除掉王丰武的决心。

    酒阑兴尽,王丰武虽然醉得厉害,亦抱警惕之心,再三拒绝周三老挽救,和黄辰、胡寅告辞而去。

    周三老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王丰武逐渐走远的背影,杀机于胸腹间激荡。良久他缓缓收回视线,掉头回返,并差下人将周夫人、叶富、李俊稷几人叫到偏厅议事。

    周三老坐于主位,几口喝下大半碗解酒汤,开口问周夫人道:“弟媳,通过半日观察,王丰武、胡寅、黄辰三人你心中该有数了吧。”

    周夫人咯咯笑道:“王丰武不可留,胡寅不可留,黄辰可留可不留,最好不留。”周夫人声音曼妙动听,可说出的内容却是鲜血淋淋,使人不寒而栗。

    周三老点点头,转问李俊稷道:“李先生你也说说你的看法。”

    李俊稷尚是首次参加周三老核心会议,谨慎地说道:“我的想法和夫人别无二致。”

    周三老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又问道:“那你认为当先杀何人?”

    李俊稷说道:“当先杀王丰武。黄辰、胡寅有才略,却是少年之流,暂时不足为虑,王丰武一去,两人便如砧板鱼肉,任我宰割。”

    叶富出言道:“王丰武新附之人,我等若没个说法就将他杀了,恐落人话柄。”

    李俊稷心道当婊子还立牌坊?为寇盗还讲名誉?不以为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富反驳道:“你有辞,可旁人信么?如无必杀之由,除王丰武一人而阻四方好汉,实为大不智。”

    叶富所言正是周三老心中顾忌之处,每次遇到难解之题,他都会求助周夫人,这次也不例外。周夫人没有叫他失望,说道:“既要除掉王丰武,又不引旁人猜忌,只有一个办法……”

    周三老急问道:“是什么?快快说来。”

    “用毒。”周夫人轻启朱唇道。

    “毒?”周三老闻言不自觉的眯起双眼。

    周夫人点点头详说道:“下次再邀王丰武前来,于他酒中掺些慢性毒药,其数月后发作身亡,届时就算传言纷纷,我们也可推得一干二净。”

    周三老面上渐渐浮出狰狞笑意……

第五十九章 风波

    一目老、胡二老面对林七老连战连捷,把后者从霸主宝座上拽下来狠狠踩在脚底,就在大家以为一目老将取代林七老成为大陈山新一代霸主的时候,林七老不可思议的来了一个惊天大逆转,反袭杀了一目老、胡二老。更不可思议的是林七老乘势进攻群龙无首的一目老村寨,却被以王丰武、黄辰为首的一目老余众打得大败而逃。大陈山诸人尚未完全消化这些消息带给他们的震动,旋而又被更加震撼的传言惊呆了,始终对大陈山局势漠不关心的周三老突然出手,一日间强势逼降林七老、一目老余众,消息一出,大陈震怖!

    大陈山诸寇首竞相派人外出查探,当他们确认事情千真万确后,全都陷入沉思,周三老此次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是偶然?还是必然?众人一致倾向于后者,虽说没有确凿证据,但这一系列事件背后必有周三老的身影,他先前的安静如今看来,太反常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陈山诸寇首暗叹周三老手段高明,可以这么说,大陈山从今以后改姓周了。

    无论是海盗抑或渔民,很多人都不希望大陈山变成周三老一人的天下,说一千道一万终归逃不过一个利字,海盗担心生存空间受到挤压,渔民则担心渔船之税大幅提升。然而他们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周三老成为大陈山之主的事实不会因他们而改变。其实此事并非没有好处,今年海上战事相比过往明显少了许多,周三老也算间接挽救了无数条生命。

    六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七月诸闽渔船杨帆如期而至大陈山。闽渔船历来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大陈山诸盗为了让它们能像浙渔船那样老老实实交税,每年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今年有周三老在上面压着,或许收税会轻松一些?

    事实证明诸盗高估了周三老的威慑力,同时亦低估了闽渔船要财不要命的决心。闽渔船为应对大陈山新的时局,纷纷结成大队自保,而大船队与大船队之间也较往年紧密,常常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海盗们接连碰得头破血流,终于认识到惟有组成联盟才有活路。海面上接连不断出现的海盗联盟大大出乎周三老及麾下一众谋士意料,周三老原有意进一步整合大陈山诸势力,而今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大叹一声天不遂人愿。

    闽渔船抗税者颇众,亦不乏愿意交钱买平安的,这日黄辰村寨便迎来一支规模庞大的闽船队,旗下大小渔船几达七十艘。

    黄辰和王丰武、胡寅闻听来报,亲自赶到口澳迎接,一条壮年汉子带领十数人踩着过船板上岸,王丰武大步上前把住其臂,大笑说道:“何盛兄弟,你信守去岁与大首领的诺言,真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心里话你此番即便不来,我等也不会见怪。”

    何盛眉头一皱,故作不悦道:“王兄弟这是什么话?我何盛之所以为鱼魁,靠的便是信义二字,断断做不出那等食言而肥之事。”如果一目老村寨落魄到难以自保,他肯定不会来了,可其村寨实力并未衰退半分,又归顺了大陈山之主周三老,他哪敢不来。何盛感慨言道:“我初出茅庐时就曾耳闻二位当家的威名,二位当家多年来纵横海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没想到一世英雄,竟遭了歹人暗算。”

    王丰武等人同何盛仅几面之缘,交情都谈不上,单纯利益关系而已,又怎会和他推心置腹,几句话简单带过,随后邀其和麾下进寨。何盛手底下渔夫少说有两千之众,不可能把他们全部放进来,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有舟主头目方有资格入内用饭休息,大部分人可以上岸,不过仅局限于澳内,周围设人严密看守。

    黄辰正准备同王丰武等人一道离开,远远瞥见一个年约二十,容貌刚毅,双目锐利的青年,他立刻决定留在原地,等那人靠近后开口说道:“没记错的话,你是叫阮进。”

    阮进不由一怔,其实他早就认出了黄辰,让他意外的是黄辰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你现在可曾听说我的名号?”黄辰笑意吟吟问道。

    阮进微觉尴尬道:“黄当家说笑了。黄当家少年英雄,是大陈山第一流人物,岂能不闻。”

    黄辰笑说道:“如何,我那时说的没错吧,没听过我的名号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海上就会到处流传哥的传说。”

    这句话给阮进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至今想不明白黄辰小小年纪为何称自己作哥。

    黄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阮进并肩而行道:“你现今在船上担着什么职务,可领船了?”

    阮进摇摇头道:“我来大陈山才第三个年头,至少要再熬两三年方能领船,目下任着小头目,管束十几个人。”

    黄辰璨笑问道:“太无趣了,把锐气都磨没了,有没有兴趣换个活计?”

    阮进看了黄辰一眼,沉默不语。

    黄辰毫不掩饰,单刀直入道:“想你也听出来了,我觉得你很不错,你投奔我麾下,短则半载长则一年,我拿出一条大海船让你统带。”

    阮进怦然心动,但他心里终究对海盗这份营生有些抗拒,深思熟虑后摇头拒绝。

    黄辰暗叫可惜,就此打住聊起其他话题,通过一番交谈他知道了阮进年仅十九,去年突杀郑权时才十八,祖籍福建漳州,后祖父迁居福清。阮进才能不是天生自有,其祖父、父亲两代人皆为渔长,谙水途而工水战,阮进从小耳濡目染,童稚即惯习波。

    说话间二人步入村寨,黄辰邀请阮进来家做客,阮进没多想,痛快的答应了。黄辰极为欣赏阮进,差人将麾下船主头目尽数招来作陪,摆了三四桌酒席,好不隆重。阮进对此非常感动,他自负拥有一身过人本领,可渔舟舟主却视他为鹰犬,平日不假辞色,动辄斥骂,只有到了战时方会想起他的好,对他稍加倚重,和黄辰比起来,不啻云泥之别。

    黄辰把阮进安排在自己的左手边,席间不住夸奖他的好武艺,一众手下听得心中吃味,喝酒都没了兴致,暗暗唆使庄默给阮进一点颜色瞧瞧。将近三个月的海上生活,庄默已不似初来时一登船便上吐下泻,然而还是不免有脚软的毛病。陆地上则全然不同,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村寨之中唯一一位能逼王丰武出全力的人,虽然往往撑不过十招二十招。

    以庄默心智,岂会轻易受众人挑唆,但他见黄辰对阮进推崇备至,内心生出了几分兴趣,便顺应众人心意,向阮进提议切磋。

    阮进本事高心气自然也高,当即应了。

    黄辰含笑驱使手下清理出一块空地,阮进、庄默入场遥遥一礼,旋而二话不说,抵近厮杀,一时间人影游走交错,拳脚漫天飞舞,激烈碰撞的闷响声源源不断响起。发觉二人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众人面上慢慢收起戏谑之色,庄默寨中武艺仅次于王丰武,阮进和他对垒不落下风,如此非凡本领,黄辰再怎么夸奖都不为过,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砰砰!”两道人影乍合倏分,踉跄倒退。

    黄辰在二人定住身形之际果断叫停,再战下去必有人受伤,此战的初衷既然是切磋,点到为止就好。

第六十章 敲打

    俗话说山东大汉,庄默则是山东大汉中的佼佼者,身体粗壮,膀阔腰圆,望之颇为威猛,相比之下,阮进固然也称得上精壮,却明显短小一截,犹如成人和少年之别。不过双方看着优劣分明,实际交起手来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着实让众人大感意外。

    黄辰未免二人打出真火导致意外受伤,果断喊停比斗。

    “阮兄弟拳脚精湛有法度,当是出自名家指点,在下佩服、佩服。”庄默率先抱拳说道。通过一番交手他对阮进的本领有了一定了解,因是切磋之故,他自身留有几分余地,对方亦未使出全力,总体来说双方水平处在同一个档次上,非生死相搏不能决出高下。

    阮进抱拳回敬道:“庄兄弟也不差,拳法之刚猛无俦,实为我平生仅见。”

    两人结伴返回酒桌,黄辰起身谓众手下道:“我夸阮进兄弟你们还不服气,唆使庄默与他切磋,现在如何,可服气了?”

    “心服口服、心服口服……”陈五笑着回道,随即扭头对阮进说道:“阮进兄弟一身的好本事,可惜渔舟上无用武之地,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珠、明珠暗投,对,明珠暗投。”

    阮进闻言脸容笑意潮水般退去,拿起酒碗一口干下。

    黄辰递给陈五一个赞赏的眼神。

    日落时,何盛酒足饭饱,意满而去,阮进终究没有留下来,随何盛一同离去。黄辰立于口澳,目送渔舟披着夕阳的金辉渐行渐远,身边赵弘毅说道:“阮进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没能招揽到他,真是可惜了。”

    黄辰洒然一笑道:“确实有点可惜,不过不要紧,阮进心中对渔舟主颇有怨气,当这股怨气彻底爆发之时,就是他投奔我之日。”

    赵弘毅恍然道:“原来船主心里早有计算。”

    黄辰不置一词,问道:“第二批三十支鸟铳什么时候送到?”一个月前他和王丰武、胡寅分了一目老藏银,王丰武用所得一千两中的八成订购一条十丈大海船,预计年底建好交付。胡寅目前威信未立,只能大撒银子收买人心,暂时顾不上其他。黄辰同样花八百两白银订购一条十丈大鸟船,又花三百二十两买下上百支鸟铳,以全面替换三眼铳。黄辰之所以出手如此阔绰,不仅在于他分到一千两藏银,还有从林八老船上得到四百两现银,货物折卖集市商贩又获六百两,合计超过一千两银子,即使发给手下一些红利,犹剩甚多,无虑用度。

    赵弘毅回道:“应该就在这两天。”

    “太慢了。”黄辰忍不住摇头道。

    赵弘毅说道:“制作一把精工鸟铳动辄以月计,对方送货的速度不算慢了。”

    黄辰想不通制作一把鸟铳为何会这么费事,又摇了摇头,说道:“鸟铳送来后你亲自把关,不是良品一律退回去。”

    “这个我省得。”

    回去的路上,黄辰故意带着赵弘毅与众手下拉开一段距离,忽然问道:“听说庄默最近频频去你家拜访,你们何时交情这么好了?”

    “我亦不知同他何时有了这么好的交情。”赵弘毅眼中浮出一丝阴霾,语气难掩不悦。

    一见“老好人”动怒,黄辰顿时知道他从旁处听来的消息可能是真的,“庄默这厮长着猪脑子么?胆敢窥视赵弘毅的妻子,他以为他是谁?赵弘毅是谁?”黄辰一时哑口无言,两人一旦闹崩,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利益上,他都会毫不犹豫抛弃庄默。

    “他有没有做出失礼的事?”黄辰行出数步,再度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赵弘毅沉声道:“初时还算规矩,近来有所逾越。”

    “我找个时间敲打敲打他,若他就此收敛便罢,若依然如故……”说到这里黄辰面露杀气,斩钉截铁道:“我会亲手处决他!”

    赵弘毅抱拳道:“多谢船主。”

    黄辰暗暗摇头,抛开身份不提,如果是王丰武、胡寅等人定会拒绝他的好意,亲自处理庄默,赵弘毅性格实在软了点。黄辰叹道:“此事应该由你直接告诉我才对,到头来我却是从别处听来。”

    赵弘毅苦笑道:“些许小事岂敢麻烦船主?而且这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委实难以启齿。”

    黄辰恨铁不成钢道:“不说也没什么,可你处理问题太过优柔寡断,男子汉大丈夫,何来那许多顾虑?就算你带领手下人马打断庄默手脚,我顶多表面上申斥你一顿,心里则必站在你这边。”

    “……”赵弘毅无言以对,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想过。当然他没把黄辰的话当真,真发生了,黄辰绝不会像说的这般轻松。

    黄辰眺望一眼天边云霞,谓赵弘毅道:“赵大哥,还记得去年我初得八桨船,招揽你时说过的话么,我说过,绝不会满足于区区八桨小船,到了今年必当再添一两条大船,那时赵大哥心中肯定以为我在说大话吧?如今我麾下战船五艘,健儿数百,亦闯出一番名头,回头再看所谓大话,如何?我还说过,我年纪虽小志向却高,今日我再放一句豪言,周三老活不过两年!大陈山困不住我,浙江、福建同样困不住我!”

    赵弘毅一脸震惊,两年杀掉周三老?浙江、福建都困不住?黄辰小小年纪怎有如此大志向?

    黄辰继续道:“赵大哥,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我心有目的,不会原地踏步,亦不会缓慢行进,而是将一路疾驰,中间有人离开,但也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目前你的地位仅居我之下,才干从来不是你的问题,你欠缺的是魄力,若你不能做出改变,很快便会被人取代。”

    赵弘毅只觉得口干舌燥,意乱如麻。

    黄辰最后拍了拍赵弘毅的肩膀:“赵大哥,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

    翌日黄辰派人将庄默叫到家中来,不明就里的庄默踏进客厅门槛,正待打招呼,猛然看见黄辰身旁的茶桌放着手铳,村寨里谁不知道手铳是黄辰心爱之物,平时藏于衣内,轻易不肯示人,今日这般亮出,是何意义?庄默不傻,马上猜到了因由。

    黄辰面色如常的喝一口茶,指着空座道:“坐。知道我为何找你么。”

    庄默一张麻脸强装镇定道:“船主莫非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黄辰不语,又抿了一口茶,而后突然说道:“你流落到此是因为女人吧。”

    庄默瞳孔猛地一阵收缩,第一反应是黄辰调查了自己的底细,第二反应是黄辰在诈自己,无奈发现时为时已晚。

    黄辰哑然失笑道:“看样子你似乎没吃够教训啊,又想犯病了。”

    “船主……”

    庄默刚开口,黄辰蓦然拿起轮燧手枪,淡金色的枪身,黑洞洞的枪口,杀机毕现!

    “砰!”

    庄默身子立时僵住,等他意识到铅弹并未打在他的身上,而是从头侧飞过,先是一阵狂喜,继而暴怒不已,血红双目死死盯着黄辰,内心不住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想害自己的人全部都要死!然而他身体就像压了一座大山,寸步难进。

    黄辰神情自若的放下枪,淡淡说道:“差点死掉的滋味不好受吧?记住这次教训,再有下回,你会真的死掉。”接着又笑道:“说实话你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庄默浑身颤抖,既怒且惧。

    黄辰挥手下逐客令道:“枪也放了,话也说了,我想你也明白了,没其他事,你可以走了。”

    庄默失魂落魄的从前门离开,王丰武和十数名铳兵、枪兵旋而从后堂进来……

第六十二章 无救

    “哈哈……我的太史慈来了。”黄辰听陈四说阮进带船来投,一跃而起,喜不自禁。

    “太史慈?”王丰武、胡寅忍不住相视一眼,罗贯中一支秃笔写出一本《三国演义》,数百来年传诵不衰,影响深远,时人谈及三国人物,自达官贵人以至贩夫走卒、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无不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太史慈,三国有数的猛将,二人怎能不知详细,黄辰把阮进来投比作太史慈归孙策,那不就是说黄辰将自己视为小霸王孙策么。

    王丰武心中并未嘲笑黄辰自不量力,反而为二弟的大气魄暗加赞赏。

    胡寅心思更复杂一些,他一辈子忘不了五岁那年看相道人给他的“将来必为贵人”的批命,他认为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人上人,也一直在向着这个目标奋进。村寨,乃至整个大陈山,胡寅自信没有同龄人能够及得上他,可去年黄辰突然崛起,事事压他一头,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或许那位长得仙风道骨的道人是一个江湖骗子?不过此念头一经升起便被他镇压下去,不管其所言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成为人上人。

    黄辰对王丰武、胡寅道:“大哥、老三,我去澳里迎接阮进兄弟,先行告退,你们慢慢聊。”说罢黄辰领着陈四匆匆离去。

    房间只剩下二人,胡寅小饮一口酒,看似漫不经心道:“如此一来二哥就有七条船了,和大哥一样多。”

    王丰武武艺高,但不代表他没脑子,如何听不出胡寅的话外之音,笑着说道:“二弟的实力越强,村寨的实力便越强,我巴不得他麾下舟船远远超过我才好,那样我们就有了对抗周三老的本钱。老三,你眼馋了。”

    “……”胡寅确实如王丰武所言嫉妒了,仅仅五个月前,黄辰还只有一条八丈鸟船、一条四丈八桨船,在村寨里他虽然仅位居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之后,排在第四,可放到整个大陈山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之后黄辰杀林八老,夺其十丈大鸟船,再分得一目老一条八丈切尾双桅船、一条七丈鸟船,前些日获一条六丈渔船,今阮进又带船来降,实力一连翻了几个跟头,现今大陈山可以和他比肩或在其之上的海上大寇不足一双手。而胡寅初驾一船,后接收胡二老遗产,总计四船,至今仍是四船,人比人,真真要气死人。

    王丰武又说道:“老三,把心放平些,我相信你日后成就绝不比二弟差。”

    “……”

    当夕阳彻底沉没,天地变成死气沉沉的银灰色,黄辰穿过暮霭抵达口澳,遥见四五十号人聚在岸边,为首者正是阮进。其等背后水面浮着一条八丈长短的海船,对此船黄辰并不陌生,不说天天碰面,十天八天肯定会见一次,因为它上面有个他急切想要得到的人才。

    这船是有主人的,阮进怎么把它带来了?黄辰心中存疑,步伐加快了几分,走到阮进面前问道:“阮进兄弟,这船……?”

    阮进抱拳苦笑道:“黄当家,实不相瞒,我杀了船上长年,如今走投无路,特来投奔。”

    “……”黄辰登时一愣,渔舟上舟主最大,次则长年,长年权力之大远非管事,即副船长能比,打个形象的比喻,舟主是垂拱而治的皇帝,而长年是秉一国之政的权臣,舟主留不留在船上无关紧要,长年则断断缺少不得。阮进杀长年,其行为简直比杀舟主还要恶劣。

    阮进继续说道:“黄当家若是觉得此事不妥,我立刻带人离开。”

    黄辰好不容易才盼到阮进,哪肯放他走,莫说他杀的是长年,即使杀了渔魁何盛,黄辰也要一力保下他。张口说道:“这是什么话?阮兄弟是信任我黄辰方来投奔,我岂能将你拒之门外。不就是杀了长年么,到了这里只管安心,纵然何盛带人追来,亦休想伤你一根寒毛。”黄辰一番话说得极暖人心,而后不待阮进开口,又说道:“想必阮兄弟和众人弟兄还没吃晚饭吧,其他事情容后再说不迟,先祭了大伙的五脏庙。”

    黄辰说起吃饭,阮进才觉察腹中饥饿得厉害,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能第一时间考虑到,阮进自问办不到。过去他常常觉得黄辰是有些本领,但更多的是运气,自己若为盗绝不会比他差,只会更好,现在看来是他把对方想得太简单了。

    路上阮进说到只有二十几人愿追随他,另外半数人不愿为盗,黄辰毫不在意,海上可能什么都缺,惟独不缺人,以他现在的名声,到集市随便招招手就能补齐人手。

    填饱五十号人的肚皮不是一件轻松差事,除了张刑母、胡泰妻,黄辰又找来两位厨娘,并向邻里购些肥鱼、鸡鸭、野菜、酒水,置了简单的宴席。渔夫平日穷兮兮苦哈哈,顿顿稀粥咸鱼,嘴里都快淡出鸟来,饭菜上桌后好一通狼吞虎咽。

    黄辰刚于王丰武家用过饭,食欲寥寥,单单与阮进小酌闲话。饭后黄辰安排了众人住处,拉着阮进一直聊到深夜。

    不得不说何盛反应速度极快,第二天晌午即赶到村寨,欲捉拿阮进法办,黄辰自然不肯答应,言称阮进已是他的麾下,谁也不能动。作为自家兄弟,王丰武、胡寅明着讲道理,实则偏帮黄辰。何盛一见他们的态度立知难以带阮进回去,退而求其次要求阮进赔偿、还船。

    赔偿黄辰没意见,还船?含进嘴里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胡搅蛮缠一番后拿出二百两银子打发何盛。何盛气得鼻孔险些冒烟,一条八丈船至少值四百两银子,黄辰只给出一半的船价,而且里面还包含了长年的赔偿,这黄六实在欺人太甚!

    王丰武也认为黄辰作为有点过分,一再劝说下,黄辰不甘不愿的多加一百两。何盛犹自愤慨,可他终究顾忌周三老凶名,不敢同黄辰翻脸,收了三百两银子甩袖而走。黄辰等人归降周三老,好处未见,亏倒是没少吃,这回总算借其名声赚些便宜。

    王丰武原本打算再休息一两日就出海,然而其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更使人惊骇的是他开始频繁吐血,此刻就算白痴也知道他得的绝不是什么风寒,几位郎中对此均一筹莫展。

    进入十月份,王丰武已然连床也下不来,直被病魔摧残得不成模样,再无横扫大陈山无敌手的威风。黄辰急得五内俱焚,前往集市求助诸商贩,看看他们是否可以请来台州名医,对方任何要求他都答应,只要对方肯来。黄辰价开的高,名医们仍不愿来,他们又不缺病患,坐在家中诊断多安生,没必要为了一点钱财涉险赴海上,万一遇到了不测风云悔之晚矣。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十月末终于有两位台州名医应邀来到大陈山,黄辰得到消息立即请二人为王丰武看病,其中一人没看出什么名堂,另一人则瞧出端倪,直言相告王丰武实非患病,而是中毒。

    “中毒……”黄辰、胡寅相视无言,满面震惊,不用猜谁下的毒,定是周三老此獠无疑,其数月来几次邀请王丰武过去饮酒,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

    名医接下来一句话吓得黄辰、胡寅魂飞魄散:“此人中毒已深,药石无用,多说还能再撑一个月,你们为他准备后事吧。”

第六十三章 七年

    “此人中毒已深,药石无用,多说还能再撑一个月,你们为他准备后事吧。”名医的话就像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众人心房,黄辰、胡寅皆傻在当场,如坠冰窟,王母更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大喊一句“我的儿”直挺挺向后栽倒,黄辰距离最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牢牢抱住。王妻此时完全慌了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哭,哭王丰武,哭王母。

    黄辰一边轻抚王母胸口,为她顺气,一边抬头谓名医道:“我大哥中毒颇久,诸多大夫无一人可瞧出蹊跷,而您一眼便能看出名堂,可谓当世第一等良医,难道以您的医术也无法救我大哥?只要您肯施手救命,我定不吝以千金酬谢,永生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名医手捋长须,长叹一声道:“非我不愿救他性命,此人毒入五脏,纵然张仲景、孙思邈复生亦无能为力。”

    王母刚刚舒缓上来一口气,听到这话立时昏厥过去。

    王丰武沉睡于床上、王母昏倒于怀中、王妻慌乱涕泣、胡寅茫然无措,逼得黄辰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先把王母抱起送回寝室,随后取出酬金送走名医,之后劝慰哭泣不止的王妻,连王丰武一众手下也要他来一一安抚。

    约莫一个多时辰,王丰武悠悠转醒,口中叫渴,黄辰扶起他喂一些水。喝过水王丰武神智稍醒,视线也变得愈加清晰了,见屋中黄辰、胡寅、妻子三人都面带悲苦之色,内心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哑着声音问道:“台州请来的郎中为我瞧过病了?可曾说了什么?”

    “……”三人怎忍相告,一时尽默。

    王丰武剑眉蹙起,又说道:“何必如此婆婆妈妈!二弟,你来说。”

    黄辰一脸沉痛道:“大哥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中毒、中毒……周三老!你敢害我?我要将你这狗贼子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王丰武茅塞顿开,他身体素来强健,怎会突然患上怪病,原来他是被周三老暗暗下了毒手。王丰武气得又吐了一些血,面色越发灰败,气息奄奄问道:“二弟,郎中怎么说,我还有救么?”

    黄辰闻言双目一热,泪水几乎溢出眼眶。穿越的这一年多里,被他完全认可的只有三人,张氏、哑妹,另外一个即为王丰武,张氏和哑妹是妈妈和妹妹,而王丰武则是亦兄亦友,如同大山一般的存在。他还是一文不名时王丰武慷慨赠船、送钱、借人,后一路扶持照顾,他自己都数不清究竟受过王丰武多少恩惠,可以说没有王丰武就没有今日的黄辰。

    王丰武不由一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黄辰流露出如此软弱的模样,心中明了,满腹苦涩,又问道:“二弟,你如实答我,我还能活多久?”

    “大夫说至多一个月。”

    “我阿母呢?怎么没见我阿母?”王丰武乍闻噩耗,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其母。

    “伯母知晓大哥病情后极为悲痛,哭泣不止,我怕她伤到心神,就先送回寝室休息了。”黄辰毫不犹豫撒谎欺骗王丰武,王母晕厥之事万万不能叫他知晓,不然以其侍母至孝的禀性,爬也要爬去看王母。

    王丰武沉默了一下,说道:“二弟你做得对。阿母若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死都不能瞑目。”言讫王丰武再度陷入沉默,他不怕死,从背着母亲、携带妻儿杀出县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随时随地丢掉性命的觉悟,可是他不想死,他死了,母亲怎么办?妻儿怎么办?二位义弟怎么办?仰赖他为生的弟兄们怎么办?世间有着太多太多牵挂让他放心不下。半晌王丰武艰难开口道:“二弟、三弟,你们先回去吧,我交代一些后事。”

    黄辰、胡寅悲不自胜,起身向王丰武拜了拜,转身离去。

    王丰武倚靠床头,将哭哭啼啼的妻子招到身边,说道:“你出自好人家,本可许配良人,偏偏不顾父母大人反对嫁给我这个一事无成的闾里游棍。平日我外出游荡让你担心,归家又常对你打骂,母亲亦屡屡责难,你从无半句怨言,后来更是随我亡命海上……我王丰武前世积了八辈子德,才能娶到你为妻。”说着说着,王丰武流下男儿泪。

    王妻扑入丈夫怀中,嚎啕大哭,涕泗滂沱。

    王丰武吃力地抬起手拍拍妻子肩头,说道,“我死后家里的日子肯定不比从前,或许还会过得份外艰难,老母幼子,全都要交给你一个人照顾,害苦你了。”

    与妻子依偎良久,王丰武召见麾下船主,他已经决定把船只分给黄辰、胡寅,先和他们通通气。王丰武如今还没死,诸船主不管真实想法如何,皆拍着胸脯表示赞同。

    翌日王丰武昏昏沉沉睡至午后,差人把黄辰、胡寅叫到家中,说道:“叫你们来是准备把船分了。”

    “大哥……”

    王丰武摇手说道:“船早晚是你们的,越早接手对你们越有利。”接着又对黄辰道:“二弟,老三命苦,从小没了娘亲,爹又被人杀害,周三老、林七老无不对他虎视眈眈,欲杀之而后快,我这个当兄长的无法再保护他了,你能代我护他周全么。”

    胡寅性格坚毅,懂事以来很少流泪,近两三年只在父亲灵堂哭过一次,这时闻王丰武之言,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黄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仅会保护三弟,两年之内,我必杀周三老为大哥报仇雪恨。”

    “两年……”王丰武扯着嘴角笑道:“我最欣赏的便是二弟的这份志气,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就在下面等周三老那狗贼两年。”

    王丰武将包括十丈福船座舰在内的五艘船分给黄辰,正在建造的十丈鸟船也一并送他,只分给胡寅两艘七丈鸟船。倒不是王丰武厚此薄彼,实在是胡寅年纪、声望皆不足道,给他两艘船刚刚好,再多恐怕就不是他能够驾驭,黄辰只比胡寅大一岁,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黄辰麾下船只一举暴增至十二艘,加上他和王丰武尚未完工的两艘十丈大鸟船,总计高达十四艘,其中超过十丈的大船四艘,实力稳稳进入大陈山前五之列。

    那台州名医十月底断定王丰武生命只剩下一个月,即是说他很难看到十二月的太阳,然而不知是因为他身体底子厚,抑或精神意志强,吊着一口气硬生生闯过生死大限。虽然病情持续加重,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可他依然活着,最后奇迹般的撑到了天启七年。

    新年过后,王丰武心中执念似有所衰减,一连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不出片刻再度晕厥,如此反复数次,正月十八这日,黄辰接到王家人通报,王丰武从昏睡中醒来,并且开口说话,叫黄辰、胡寅去一趟。黄辰闻讯不喜反悲,王丰武十二月中下旬便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今日开口,只能说明他大限已至,回光返照,王丰武比名医预言的多活了一个多月,终于撑不住了。

第六十五章 应邀

    听罢信上的内容,周三老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手指一下一下富有节奏的敲击着椅子扶把。适才叶富念出的一长串名字,周三老基本都认识,甚至有几人还是他的结拜兄弟,比如李魁奇、白毛老等人。若说之中不熟悉的人郑芝龙肯定要算一个,毕竟目下闽海乃漳州人的天下,豪杰大多为漳人,周三老也是,和郑芝龙这个泉州人不大尿得到一个壶里去。

    郑芝龙是福建海面上数一数二的大海盗,实力不在周三老之下,名声、财力更在其上,但周三老一直对他印象不佳。一来海上有传言其名为李旦义子,实则契儿,靠卖屁股上位。二来李旦一病死他就夺其台湾财产,十足的一条白眼狼。

    周三老辛辛苦苦打拼十数载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而郑芝龙凭借李旦生前生后的“帮助”,崛起之路一帆风顺,几乎没经历什么波折便爬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这叫周三老怎能不嫉妒,心里暗嗤他是投机取巧之辈,虚有其表之徒。然而通过短短一封书信,周三老完全收起对郑芝龙的轻视之心,海上豪杰各个称雄一方,桀骜不驯,想把他们聚到一起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偏偏郑芝龙做到了,并且出任盟主,手段堪称通天。

    “盟主、盟主……倒是我看走眼了,郑芝龙气魄、才能、野心、势力样样俱全,不可小觑啊!”周三老内心不禁感慨万千,重新抬起头谓郑芝龙麾下道:“此事我知道了。这位兄弟远来辛苦,先下去用饭休息,待我与手下商议一番再作答复。”

    郑芝龙麾下离开后,周三老又沉默片刻,问道:“你们怎么看。”

    李俊稷是浙人,对福建人事颇为陌生,不好随意开口。叶富几人亦缄口不言,虽然郑芝龙信中只简单提到结盟进攻福建,可内中蕴含的信息极多,他们还要再仔细琢磨琢磨。

    周夫人明眸环顾左右,见无人应答,咯咯笑着说道:“郑芝龙当家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距隆庆开关过去五六十年了,豪杰纷纷蛰伏,闽海颇为清宁,郑芝龙居然试图打破时局,且不管他最终是否能够成功,海上第一人皆非其莫属,野心之大、算计之高,让人膛目结舌。”

    老辣若周三老,明智若李俊稷,闻言相继呆住,更勿提叶富等人。他们还在想些边边角角的时候,周夫人已经看到了最深层次的东西,并三言两语呈现众人面前。

    周三老眉毛都快拧断了,问道:“那我们去是不去?”

    周夫人点头回道:“此时临近渔禁期,清闲得很,去台湾凑凑热闹也好。何况,我等虽据大陈山,实则根基仍在福建,如果不应郑芝龙之邀,怕福建日后再无我等容身之地。最不妙的情况是郑芝龙怀恨在心,借机发难……”说到这里,周夫人摇了摇头。

    周三老面色凝重,周夫人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去不去,而是去多少。

    周夫人又道:“我的意思是大伯多带船只。”

    周三老面带疑惑道:“你想让我和郑芝龙争权?”

    周夫人摇头道:“不是争权,而是夺利。郑芝龙绝非莽撞之辈,他既然花大力气招揽群雄,窥视福建,定然有着周密的考虑,我猜此次郑芝龙胜算颇大,届时在联盟中实力越强,捞到的好处就越多。”周夫人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道:“大伯不是正愁无法除去黄六么。”

    周三老一怔,随即恍然道:“妙啊!黄六、胡寅死在福建,怪不到我的头上,要怪只能怪他们运气差。哈哈哈哈……”

    周三老决心一下,和诸人谈了一些细节,小半时辰后召回郑芝龙麾下,正式答应郑芝龙邀请。群雄会盟之日定在二月初十,距今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周三老计划正月末趁着东北季风末梢率船前往台湾。郑芝龙麾下顺利完成任务,不由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周三老让叶富辛苦一趟再赴黄辰村寨,通知对方自己的决定。黄辰、胡寅旗下计有大船二十艘,前者十四,后者六,周三老强制规定二人至少要带上十五艘大船。

    黄辰打着油伞站在王丰武坟前,阴天、冬雨、寒风,刺骨的冷,可他却忍受着极端恶劣的气候在此呆了一个时辰。胡寅实在不堪折磨,他不好直言相劝,惟有向一旁赵弘毅频打眼色。赵弘毅也被冻得不轻,硬起头皮出言道:“船主,你现在是村寨首脑,一寨数千人皆仰赖你为生,千万要保重好身体,万一你病倒了,叫我等该如何是好?”

    黄辰回头望去,见人人面青唇紫,浑身颤抖,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专注心事以致忘记了时间,点头说道:“我们回去吧。”

    众人闻言无不大喜,终于不用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

    回到村寨,黄辰撇下众人去往王家。王母早年丧夫,靠给人家洗衣服将王丰武抚养成人,其中心酸可想而知,儿子就是她的全部,王丰武死后,她身未死心则死,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王妻端饭劝说,皆被她劈手打翻在地,大骂她是克夫命,克死儿子,王妻有苦难言,每每以泪洗面。黄辰是唯一可以让她吃下饭的人,早中晚必去王家亲自喂饭。

    “咣当!”

    黄辰尚未接近王母寝室便听到瓷器摔碎的响声,紧接着诅咒谩骂骤起,不久王妻掩面奔出。黄辰轻叹一声,说道:“嫂子为何不等我来,自己去送饭。”

    王妻哭得梨花带雨,抽泣着道:“二叔是干大事的人,总不能日日来家里。”

    黄辰摇头道:“最近没什么事做,我先照顾一段时间,久了义母会慢慢好起来。”言讫又简单安慰王妻几句,叫她重新准备一份饭菜,旋即步入屋中,王母发现是他到来,阴沉的脸缓和三分。黄辰好一番甜言蜜语哄劝,总算使她消火,吃下饭聊着聊着便沉沉睡去。

    黄辰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刚到家不及喝一口热茶,得报叶富去而复返。黄辰紧紧蹙起双眉,对方不顾恶劣天气,定是有重要事情,究竟是什么?

    叶富被人引着进来,看到黄辰坐椅子上悠悠喝着热茶,原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分,他是周三老心腹,又负有使命,对方不亲自迎接他已算失礼,何论是坐视他进门。叶富心中冷冷一笑道:“狂妄小儿,不知死活,我看你能跋扈到几时。”

    黄辰邀叶富入座,为他倒一杯茶,问道:“叶先生此次回来作甚,莫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我是奉大首领之命而来。”叶富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满是戏谑之色。

    “洗耳恭听。”黄辰不动声色道。

    “你可曾听说过一官老郑芝龙其人?”

    “这个自然。郑芝龙怎么了,你要说的事和他有关?”黄辰面露微讶道。他不仅今生晓得郑芝龙,前世亦知,他前世是一名《航海》迷,曾于《航海》论坛看到过一个“中国海盗王”的著名帖子,里面中国海盗王动辄数百上千艘帆船,完爆西方海盗王,而郑芝龙正是中国最牛的海盗王,黄辰记得他好像有一千条战船,旗下控制的商船一万艘还是十万艘他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天文数字。他还是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父亲。

    叶富笑眯眯道:“郑芝龙大发英雄帖,会群雄于台湾,谋攻大明福建,大首领已答应邀请,不日将往台湾。当然黄当家也要一起去。”

第六十六章 决定

    “去台湾……”黄辰瞳孔急剧向里收缩,借着喝茶掩去惊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王丰武一死,他便成为了周三老的眼中钉肉中刺,后者迟早会对他下手,黄辰岂愿坐以待毙,他和胡寅战船不过二十艘,海战绝非周三老敌手,所以他决定另辟蹊径,计划陆战除掉周三老。目前他麾下健儿八九百,打算近日再募二三百,配给良器,严加操练,只需给他一年半载时间,他就有十足把握陆上平推了周三老村寨。

    “没错,去台湾。”叶富面上笑容越发灿烂,心道:“你小子这回知道怕了吧?晚了!”

    “去台湾作甚?你们在说什么?”胡寅披着蓑衣跨进门,一脸惊疑。

    “胡当家来得正好。”叶富又向胡寅说一遍此来目的,最后说道:“此次海上诸雄聚首,可谓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倘若错过就太可惜了。”

    “……”胡寅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周三老这一步棋完全把他们逼入了绝路,去是死,不去死得更快。

    黄辰面色平静地问道:“叶先生,大首领准备带多少条船赴约?”

    “这个大首领尚无决定,不过——”叶富笑意吟吟,故意拖长音,“大首领特别让我转告黄当家和胡当家,你二人至少要带上十五条大船随行,记住,是大船,千万莫要拿些小脚船凑数。如果你们愿意带上全部二十条大船更好,多多益善嘛。”令叶富感到失望的是黄辰听罢并未大惊失色,反应略显冷淡,点点头之后便没下文了。叶富心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委实难得,再给你一些时日成长,说不定真会成为大麻烦,可惜了……”

    “日期。”黄辰复问道。

    叶富笑着回道:“大约在月末前后,具体哪一天到时再另行通知黄当家、胡当家。”

    黄辰颔首道:“我知道了。叶先生回去后告诉大首领,我必率船如期会合。”说完起身向叶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没有心思再与叶富虚与委蛇,直接下逐客令撵人。

    叶富笑容顿时僵住,死死盯着黄辰,半晌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黄辰缓缓坐回座位,以手支额,静静思考。期间胡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二哥,我们真要随周三老赴台?”

    黄辰看向胡寅,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们,是我。”

    胡寅大吃一惊,“噌“地一下站起道:“二哥,这如何使得,万万使不得……”

    黄辰抬手阻止胡寅,说道:“村寨现在只剩下你我两名首领,我们都走了,村寨怎么办?是以必须留下一人主持大局。”

    胡寅急道:“二哥你留下,我去。我自小在台湾长大,对那里最熟悉不过。”

    黄辰再度摇头道:“周三老规定我们至少派出十五条大船,非我小觑三弟,你暂时驾驭不了。而且周三老那厮老奸巨猾,诡计多端,恐怕还没到台湾你便被他吃得骨头也剩不下。”

    胡寅紧紧攥住拳头,黄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敢说一定能除掉周三老,但保命还是有些把握的,不用为我忧虑。”

    胡寅面容扭曲,满嘴苦涩道:“大哥为保护我而死,二哥你又为保护我涉险,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三弟没必要为此自责。”黄辰不觉得自己有王丰武那么伟大无私,形势所逼而已。搭在胡寅肩上的手轻轻按了按,说道:“我尽量把周三老拖在福建,你留于大陈山安心发展。你我兄弟再见之日,我希望你已超越我今日取得的成就,变成大陈山数一数二的海上豪杰。”

    胡寅心中清楚这并不容易,但他会坚定的朝着这个目标奋进,不管是为了黄辰,抑或为了他自己。

    黄辰又说道:“我阿妈、哑妹,还有义母、大嫂、侄儿,她们就交给你照顾了。”

    胡寅用力点头道:“二哥你只管放心。”

    接下来二人讨论起船只的问题,黄辰旗下共有十四条大船,尚缺一条,胡寅提议把他的十丈座舰让出来,以增强黄辰的实力。黄辰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一艘十丈大船对他实力提升有限,何况后方未必安然无忧,相比之下胡寅更需要它,只选了一只七丈鸟船。

    送走胡寅,黄辰一个人静静想了一会事情,随后信步踱向张氏寝室,走到拐角处猛然撞见哑妹蹲在墙角无声哽咽,吓了他一大跳,赶忙把她扶起来,问道:“怎么了,摔跤了么?可曾伤到哪里?”

    哑妹睁着雾蒙蒙的小鹿眼凝着他,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黄辰微微一怔,醒悟道:“你都听到了?”

    哑妹连连点头,鼓足勇气扯住他的衣角不放。

    黄辰心头一柔,手轻轻滑过哑妹细嫩的脸颊,为她拭去如泉涌出的泪水,小声道:“阿妈知道了么?”

    哑妹摇摇头,飞快做着睡觉的动作,之后继续拽着他的衣角。

    黄辰暗暗松一口气,他真不知该如何告诉张氏他即将远行,一次格外漫长的远行,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一生一世。能拖一时算一时吧。对哑妹道:“此事你暂且不要告诉阿妈,由我自己和她说。”

    哑妹哭得更凶了,双手合十连连摇晃,“不要走……”

    “我也不想走,可问题是……”黄辰下意识回道,猛地察觉不对,目瞪口呆看着哑妹,“你、你能说话了!”

    “不要走、不要走……”哑妹大哭哀求道。

    黄辰大喜道:“你能说话了,太好了!”

    “不要走……”

    哑妹执拗得厉害,反反复复说不要走,黄辰问了半天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后急得他一把堵住哑妹的嘴,说道:“你先回答我。”

    哑妹眨着堆满泪花的眸子,黄辰手一松开,她又哀求。黄辰哭笑不得,哄骗她说不走,让她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奈何不等他相询,麾下各个船主陆续赶到家里,黄辰只好暂时撇下哑妹,转回前堂。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黄辰一见诸人面色各异,心中立刻明了,开口道:“坐吧。你们想来已经听说了消息,没错,我要去台湾,此次的危险我就不多说了,九死一生!愿者随我走,不愿者留下。”

    阮进毫无惧色,大笑说道:“我是闽人,熟悉风情,定是要相随的。”

    陈四、陈五等人亦相继表达了追随意愿,惟有寥寥几人沉默不言,显得心事重重,包括赵弘毅。

    黄辰谓赵弘毅道:“赵大哥,村寨需要一个人辅佐胡寅,你可以选择留下来。”

    赵弘毅迎上黄辰的目光,蓦然想起去年八月两人的一番对话,黄辰当时对他推心置腹,谈及雄心壮志,并直言他缺乏魄力,若不能做出改变,他的地位很快就会被人取代。这数月来,赵弘毅一直努力改进他性格上的缺陷,效果谈不上大,却也有了一些进步。如今考验他魄力的时候到了,留下,还是追随?赵弘毅几乎咬碎牙齿,良久缓缓说道:“大首领,我愿赴台湾。”

    黄辰似笑非笑道:“很可能会死。”

    赵弘毅斩钉截铁道:“纵死亦无悔。”

第六十七章 出发

    “纵死亦无悔。”赵弘毅铿锵有力地道。留于村寨看似生命无忧,实则周三老一日不死,村寨就一日难称安全,而且如此一来他必将与黄辰分道扬镳。赵弘毅以前在胡二老船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看不到希望、受人耻笑……想想便不由浑身发冷。黄辰是他的伯乐,包容他的缺点而发掘他的优点,把他从一名微不足道的班工提拔为麾下船主之首,赵弘毅不认为自己还有幸碰上另一位赏识他的伯乐。因此经过深思熟虑后,赵弘毅做出一个对他来说极端冒险的决定,随黄辰赴台湾,投身绝境,陷身死地,去搏那一线之生机。

    黄辰嘴角慢慢上扬,而后发出一阵长笑,说道:“赵大哥,日后你定会庆幸今天的决定。”

    赵弘毅露出苦笑,黄辰这股近乎狂妄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怎么看都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并非人人都能像赵弘毅一般孤注一掷,有两人自愿放弃船主身份,选择了留寨,区区一艘船实在不值得他们为此搭上一条小命,他们相信以自己的资历、本领,投到胡寅麾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人各有志,黄辰也不强求,痛快的放行,并说会向胡寅推荐二人。

    随后黄辰目光转向左方并肩而坐的陈四、陈五兄弟,说道:“三弟年纪还轻,威望不著,主持一寨恐有不济,我打算留下一名心腹辅佐他,再说此番入闽生死难料——老四、老五,你们兄弟合计一下,谁跟我走,谁留下。”

    陈四、陈五兄弟相视一眼,陈五率先开口道:“我去。”

    陈四摇了摇头道:“你别和我抢,在家好生奉养阿母。”

    “哥……”

    兄弟两人年龄相仿,陈四难得拿出兄长的架势,板起脸孔道:“长兄如父,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少和我废话。”

    陈五愣了愣,终是没有再作争辩,沉默着坐回椅子。

    见两人有了结果,黄辰对众人说道:“具体起程的日子尚未定下,不过应该就在本月末,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你们回去后通知手下,早作准备。”黄辰想了想又道:“底下之人若有特殊情况不必勉强。这样,我给你们定一个额度,最多放走两成,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黄辰心里记挂着哑妹,事情一谈完便令诸人退去,半刻不停回到内堂,哑妹犹蹲在墙角呜呜哽咽,眼睛又红又肿,小鹿眼变成了小兔眼。黄辰见此状况忍不住挠头,哑妹并不是一个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曲折的人生经历使得她性格极为坚强,两人相识一年半以来仅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提及至亲被害,另一次则是他当面拒婚。逼不得已,黄辰故意虎着脸哼道:“我只是去一趟福建而已,又没怎样,你这般哭法不是咒我死么。”

    哑妹闻言登时傻在当场,黄辰平日哪曾对她说过如此重话,一时忘记了哭泣。

    黄辰心中暗暗感到抱歉,他确实没办法才想出这麽个烂招。走到哑妹身前,拿出手巾为她擦去眼泪,声调清冷地道:“这样就对了,有什么好哭的,平白惹人心烦。我问你,你是不是能讲话了?”

    哑妹神色有些呆滞,下意识点点头。

    发觉哑妹似真被吓到了,黄辰声音立刻柔和下来:“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今天?”

    “不是。”哑妹摇摇头,踌躇一下小声回道:“去年。”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黄辰的意料,说道:“去年?那你为何直到今天才开口……”说到这里黄辰蓦然一怔,又道:“搬新家的时候?”

    哑妹垂着小脑袋轻轻点了点,神情低落。

    黄辰默然,他能猜到不奇怪,搬家时他拒绝了两人婚事,那是哑妹来到他家惟一一次受刺激。半晌说道:“以后不能再叫你哑妹了。你曾写过你姓颜,你有名字么?”

    哑妹摇摇头,一脸沮丧。

    “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黄辰故意调侃道:“叫颜什么好呢,颜颜?简单易记。”

    哑妹反应平淡,无可无不可。

    见她一直不愿多说话,黄辰又吓唬她:“你这病如果总是不开口,还会变回哑巴。”

    哑妹小声道:“我每天晚上都有读书。”

    感情就和我没话说是不是?黄辰继续编造谎言道:“你刚刚恢复,好比咿呀学语的婴孩,自说自话没用,需多多与人交流。”

    哑妹清秀的小脸浮出一抹疑色。

    “你相信我肯定没错……”

    接下来几天黄辰很少外出,整日陪在张氏身旁,张氏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多想,此时刚刚过了年,又正值渔禁,海上无事,黄辰在家时间长一些倒也说得通。时光如水,静静流逝,正月二十五,周三老派人前来村寨通知黄辰,起程之日定了,三天后,即正月二十八出发。

    黄辰情知不能再瞒下去,当日晚上于张氏床榻前如实禀告。此事对张氏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轰在头顶,儿子去福建已经够让她担心,更勿提和周三老同行。张氏虽是妇道人家,亦知周三老是害死王丰武的凶手,双方仇怨不共戴天,这叫她怎能不怕,眼泪霎时如雨而落。

    黄辰两掌牢牢包紧张氏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妈,我曾经和你约定,三五年之后定会带着你风风光光返回杭州故乡。没做到之前,即便是阎王爷也休想把我收走,区区一个周三老又算得了什么,他想杀我,我还想杀他呢。”

    “……”张氏欲言又止,默默拭泪。

    黄辰又说道:“阿妈,我向你保证,我会活着回来、会脱离海盗、会带你返乡……”

    张氏流了整整一夜的泪水,次日清晨强打起精神亲自为黄辰做早餐,自从哑妹来到家里,她很少有机会下厨,儿子远行在即,她这个当母亲的没用,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给儿子做几顿餐饭。张氏厨艺及不上哑妹、张刑母,黄辰却吃得津津有味,饭量明显见涨。

    该来的终究要来,三日一过,黄辰整理行装,张氏、哑妹一旁全哭成了泪人,他亦大感难过,眼圈微红,不过他脸上始终挂着笑,不时安慰二人宽心。出门前,黄辰抵死不愿二人相送,跪倒地上向张氏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义无反顾的离去。

    口澳里人山人海,不分男女老少,整个村寨的人几乎全到齐了,目光所及处,到处是别儿、别夫、别父的动人场面,黄辰心下幽幽一叹,此次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许就是永别,连他也不例外。黄辰收拾心情,踏着过船板登上大鸟船。

    出发的时辰很快到来,几经催促,奈何口澳众多亲人哭天抢地,死死拽着船员不愿松手。黄辰不想当恶人,一等再等,船员们陆续登舟,只有几十人还留在港口,黄辰觉得自己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派人将剩下的人强行带上船。

    “呜呜……呜呜……”一阵阵粗犷的海螺声响起,诸船升帆摇橹,缓缓转向。

    黄辰立在船尾,喃喃自语道:“别了,大陈山。别了,村寨……”忽然他目光一定,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张氏、哑妹赫然在列,流着泪向他挥手道别。黄辰微笑着扬起手挥了挥,心道:“阿妈、哑妹,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的。

第六十八章 沙埕

    黄辰村寨处于大陈岛南端,周三老村寨处于大陈岛北端,而台湾则位于大陈山以南,把前者作为出发之地显然更为方便,可惜方便与否不是重点,重点是周三老乃是大首领,起始点只会设在他那里,而不会考虑其他地方。

    黄辰率领十五艘大船环绕下大陈岛半周,驶入周三老澳内。由于黄辰出发前体谅麾下船员与家人的离别之情,一等再等、一拖再拖,距离周三老规定时间已经迟到了半个多时辰,此举自然惹得周三老及众人大为不满。

    遥望黄辰带领众多手下不紧不慢登岸,林七老暗窥面色阴森的周三老,煽风点火道:“黄六小儿猖狂更胜往昔,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踩到我等的头上来,大首领不能不早作打算。”黄辰让周三老抓了壮丁,林七老岂有避免之理,然而林七老实力远远不及黄辰,旗下大船仅九艘,此次亲率五船随行。想林七老昔日亦为大陈山霸主,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至少一半原因要归咎到黄辰身上,林七老心中对他的恨意更在周三老之上。

    周三老闻言面色又黑三分,斜睨林七老,说道:“林兄弟莫要胡乱猜测,黄兄弟或许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定非有意迟到。”

    林七老嘿嘿干笑两声,闭口不再言语。

    黄辰大步流星的迈到周三老等人面前,抱拳笑道:“各位,抱歉来晚了,恕罪、恕罪……麾下人人畏惧台湾远途,蛮荒瘴气,唯恐身死他乡,怀抱父母妻儿痛哭流涕,棍棒都不能将他们打散,以致错过了时辰。唉!别说他们,就连我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生怕一去不复返。”

    周三老笑着说道:“此乃人之常情,来了就好。”说完举目扫视周围,怎么都找不到胡寅的身影,奇怪问道:“黄兄弟,怎不见胡寅?”

    黄辰从容说道:“三弟近日染了风寒,看症状和大哥的病情倒有几分相似,三弟身体素来不算强健,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便把他留在村寨。况且大首领亦知寨子如今只剩下我和三弟两位头脑,我俩前脚一走,寨子后脚必乱,届时我等心系一家老小,中途被迫返还,岂不是耽误了大首领的大事?”黄辰最后抱抱拳道:“希望大首领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周三老听得一愣,他对黄辰的惟一印象来自去年,那时黄辰低调得仿佛王丰武、胡寅的小跟班,虽然林七老、叶富等人屡称黄辰桀骜不驯、狂妄无礼,他却从未见过,今日他终于见识到了。不单周三老,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在场之人谁不知道王丰武的真正死因,黄辰说胡寅和他症状相似,其用意何在?后面提及村寨可能发生动乱,更是赤裸裸的威胁。黄辰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疯了吗?

    林七老大声暴喝道:“黄六小儿!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大首领?”

    黄辰尚无反应,其身后阮进、陈四等人勃然大怒,纷纷拔刀举枪,虎视林七老,黄辰一抬手止住众手下,冷笑道:“林七,凭你现在的实力也配和我叫嚣?没上没下的东西!今日看在大首领的面上我不和你多做计较,再有下次,我打断你一条狗腿。”

    林七老面色涨红,目眦几裂。按实力来说他确实比不上黄辰,可他毕竟曾是大陈山霸主,周三老心里对他忌惮,亦敬他昔日身份,待遇在众人之上,林七老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站到过大陈山顶点,即使跌落了也与旁人不同。黄辰当众指鼻大骂,等于狠狠扯掉了他的遮羞布。林七老恼羞成怒,正待发作,周三老冷冷开口道:“黄兄弟,林兄弟固然有错在先,但他是你的前辈,你应当多多体谅才是,何必与他针锋相对。另外,你和林兄弟同在我麾下效力,何来上下之分?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

    黄辰哑然失笑道:“大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三老又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黄六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阴测测道:“怎么,黄兄弟好像对我评判不满?”

    黄辰故作惊讶道:“大首领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莫非大首领心中对我有成见?”

    黄辰倒打一耙的行为令周三老气急而笑,说道:“哦?难不成是我想歪了?”

    黄辰微笑说道:“必然是大首领想歪了,我对大首领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大首领若认为此行缺了我三弟就走不成,行,我这便派人回寨将他带来,区区一点小病算什么。”

    周三老杀意再难抑制,几次欲下令格杀黄辰,不过他终究忍了下来,口澳狭窄,双方距离又近,一旦爆发冲突他也休想幸免,或许还会耽搁会盟大事。强杀黄辰是下下之策,除掉其人兼并其船才是上上之策。周三老强笑道:“既然胡寅患病在身,不去也罢。”

    “多谢大首领体恤。”黄辰面上笑容不改,暗自松一口气,他赌对了。

    “时间耽搁太久了,我们祭天妃娘娘吧……”

    祭过妈祖,诸人各自回到座舰,数十艘战船鱼贯行出口澳,深入大海。周三老麾下共有六十余船,沙埕、大陈山两处据点需留人守卫,以防不测,因此只出动一半三十艘战船,而黄辰和林七老的二十条船大大增强了他的实力,舰队总计五十艘大船。

    周三老颇为自得,海面上有能力统帅五十艘战船的豪杰多说十几个人,统帅五十艘战船会盟的就更少了,如此雄厚的本钱足以让他在联盟里和郑芝龙分庭抗礼,余者不值一哂。

    舰队鼓帆南下,引起了大明浙江沿海的高度警惕,尤其台州府南邻温州府,最近几年大陈山海盗屡屡入侵台州,几经挫败后保不准会将矛头转向温州。温处道、温州府命令参将顏国泰、游击乔桓严加戒备,当舰队毫不停留,经由温州外海直趋福建,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

    黄辰负手站在船首,眺望如同蓝绸缎一般平铺开来的大海,上面没有一点瑕疵、没有一丝褶皱,如此壮阔美景,黄辰内心毫无触动,只有无尽的乏味,再绝世的美女,整日任你把玩,也会生出和他现在一样的心情。

    这里的海风比大陈山轻一些,依然彻骨,黄辰站得久了,忍不住打一个喷嚏,问身旁杨东道:“还有多久能到沙埕?”沙埕是周三老的另一处据点,位于福建福宁东北,紧邻浙江温州,处于两省交界,历来是海上不法之徒盘踞的重要场所,闽兵围剿则入浙,浙兵围剿则入闽,官兵退走复归,不出十天半月又会重新热闹起来。前些年周三老杀散兼并几股海盗,自此将沙埕据为己有。

    杨东回道:“还要一两更。”

    黄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所谓的更,是大明海上计算航行距离的方法,一日夜分为十更,以燃香的支数计算时间。将木片投入海中,人从船头走到船尾,如果人和木片同时到,计算的更数才准确,如人先到叫不上更,木片先到叫过更。他对这方面不太懂,应该没有西方的节来得便利。

    约两个时辰后,沙埕遥遥可见。

第六十九章 北港

    沙埕在闽南话中的意思是开阔的沙滩,原本是一处荒凉之所,只有沙滩和小山,人烟寥寥,但这里渔产丰富,又是闽东避风良港,数百年来漳、泉二府渔民不断驾船到此捕鱼、避风及歇脚,逐渐落户安家,形成庞大的村落。漳、泉像这样的移民是非常普遍的现象,阮进祖父即为其中的一员,只是他当时没有选择福宁沙埕,而是选择了福州福清定居。

    沙埕作为闽东有名的良港,港外有山横峙,两山夹江如门,既隔离风涛,又极易控守,港道水深波平,不起风浪,船只航行水面颇为平稳。

    黄辰站在甲板不住遥望左右,心里暗暗感到可惜。周三老不懂得经营之道,坐拥如此风水宝地,何必在乎渔民那点蝇头小利,海寇就是海寇,整日只知道抢劫、报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换成是他,定然将沙埕发展成走私港,赴日本、下南洋,不出几年便能赚回一座银山。

    黄辰一时间思如潮涌,转眼舰队到达港口,沙埕港内水深无礁,久无淤积,且甚为广阔,可容千舟同时停驻。

    周三老座舰打出旗语,示意黄辰随其靠港上岸。黄辰对此冷冷一笑,心道你当我是白痴么?以港口船众拥挤为由,带领旗下船只泊于港中莲花屿。莲花屿,顾名思义,孤浮海面如莲花出水。黄辰之前已向阮进询问清楚,莲花屿是沙埕为数不多可泊大舰的地方,他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周三老见黄辰率船转泊莲花屿,当即怔住,久久回不过神来,启程之前他无杀心,黄辰毫无顾忌上岸,如今他有杀心,黄辰又不肯登岸了,莫非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周三老一脸阴沉的走下船,身上杀意四溢,吓得岸上迎接之人纷纷收起笑脸,敛声屏息。周三老此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无意开口,勉强“嗯”了一声,越过众人径直行往住地。沙埕诸头目皆愣在原地,神情大恐,不晓得他们哪里做错了,惹得周三老心怀不满。

    左先锋翻浪蛟拍拍一人肩膀,说道:“此事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别胡思乱想。”

    那人好奇问道:“左先锋,是谁惹大首领不痛快?”

    翻浪蛟干笑道:“大陈山的黄六,一介毛头小子,你们不认识。”

    那人心中大觉诧异,大首领势力横跨闽浙两地,乃是海上有数的大豪杰,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惹恼大首领?口中说道:“左先锋,用不用我去剁翻了他给大首领出气?”

    翻浪蛟再度干笑道:“你若有本事剁翻了黄六,我左先锋让给你当。”

    “……”

    “咣当”、“咣当”周三老一入住地,接连摔碎数个茶碗犹自不能消气,愤怒咆哮道:“黄六小儿!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喝了你的血!气死我了!我周三老纵横海上十数载,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和老子作对的人全喂了王八,老子会治不了你这黄口小儿?”周三老就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于房中来回踱步,半晌又吼道:“黄六,你以为凭着麾下几条破船就能让老子心生顾忌?笑话!老子宁愿不要船也要杀了你!”

    “……”屋中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周三老性情暴躁,但那是指从前,最近几年己方势力发展可用一帆风顺四字概括,很少有事情能令周三老发火,像这般雷霆大怒更是近年来首次。

    周三老坐回座位,喘着粗气问几人道:“我欲宰了黄六小儿,你们觉得如何?”

    李俊稷扫视左右,率先开口道:“黄辰不肯上岸显然是看破了我等心思。我早说过不可将他视作普通少年,他对我方的威胁更甚于王丰武,王丰武再勇猛充其量不过一匹夫,黄辰则不同,其小小年纪心机深沉,难以揣度。我赞同大首领之意,此子不能再留了,纵然付出一定代价亦在所不惜。沙埕是我等最佳同时也是最后下手的机会,一旦错过了,此子抵达台湾为保身家性命或会转投郑芝龙,届时我等再想杀他就难了。”

    周三老连连颔首。

    叶富内心深恨黄辰,却不认同李俊稷的言论,反驳道:“黄六敢投,郑芝龙敢收么?为了区区一个黄六得罪大首领,这样赔本的买卖以郑芝龙商贾心性绝不会做。何况黄六及麾下家小皆在大陈山,生死操于我等之手,还怕他翻天不成?”

    听了叶富所言,周三老坚定的心又犹豫了,扭头瞥向周夫人。

    周夫人略一沉吟,笑靥如花道:“大伯,我觉得叶先生说得有道理。我方有人质在手,便如同在黄辰脖颈套上绳索,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达台湾总要上岸,到时候我们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杀了,兼并其船,不费吹灰之力,实无必要在此和他打生打死。”

    周三老皱眉沉思。

    李俊稷一脸惊讶的望着周夫人,两人意见极少发生严重分歧,他不相信以周夫人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到黄辰的威胁,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夫人灵灵有神的双眸斜睐李俊稷,嘴角弯起一道美妙的弧度,笑容耐人寻味。

    李俊稷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周三老许久重重一哼,说道:“我便再容黄六小儿多活几日,等他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让他尝尝我的手段。”

    “……”

    周夫人踩着莲步施施离开大堂,推开寝室房门,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入,她虽数月不至,香闺陈设依然整洁如新。周夫人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照铜镜拔出头上一支支金玉簪儿,泼墨似的乌发披落而下,斜飞入鬓的黛眉被发丝半遮半掩着,英气不再,反添几许柔弱。

    周夫人慢慢打开妆盒儿,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刀赫然入目,见到它,周夫人下意识抚了抚左颈与锁骨间,半晌她伸手越过剪刀,取出一把金丝楠木梳子,一下一下轻柔的梳理着长达三尺的乌黑秀发。

    黄辰并不知道大堂发生的事,为防周三老偷袭,一夜未敢合眼,黎明时分方安心躺回床上小睡一两个时辰。

    周三老长期不在沙埕,停留两天处理琐事,第三日才重新起程前往台湾。

    海上航行数日,于二月初五抵达郑芝龙巢穴北港,距会盟之日提前五天,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北港又称魍港,位于台湾西南部,一目老、胡二老昔日的首领袁进、李忠以此地为海上梁山泊,设立水寨,捕鱼耕田,自给自足,十年间横行闽海,官兵不能制。后来袁进、李忠接受朝廷招安,北上登莱抗击后金,台湾一失法度,大铳老、我鹏老等人相继崛起,各自称雄,而笑到最后的却是外来者郑芝龙。

    如今的北港和袁进、李忠时代相比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繁茂十倍不止,与其说成是郑芝龙之功,倒不如说成是荷兰人之功。自荷兰人盘踞台南,漳、泉商人秋冬借着东北季风南下荷兰人处颇为便利,不过归程则比较麻烦,极易被逆风吹往南方,因此必须沿岸北上到达北港,而后由北港折向澎湖,再从澎湖回归漳、泉。作为大明、荷兰双边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北港从中受益良多,迅速由一座小渔村演变为繁华小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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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龙腾介绍:
天启年间,君临天下二百余载的大明王朝日薄西山,东北,后金势力,蒸蒸日上;西南,奢安之乱,愈演愈烈。东南沿海,同样未得清宁。随着荷兰人入据台湾,为独揽中国海外贸易权,暗里资助海盗,大肆攻击商船,使大明自隆庆开海以来欣欣向荣的对外贸易遭到重挫。旧的框架被破坏,新的秩序尚未形成,适时风起潮涌,豪杰辈出。
天启五月六月,浙海大陈山某海盗窝,一个名叫黄辰的少年“觉醒”,大时代的浪涛中丢进一颗小石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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