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月往事
世人评论起前几百年前,天地也为之一变的那场混战,总不免想起那个身份尊崇常年久居昆仑的帝姬,如今已是他们的天后。
而那场混战,说来也不大混,只寥寥数位高手过招。总的来说,可以用八个字概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具体如何,早已沉寂在司命的玄天镜之中,这一段历史,众仙皆不能够知晓,因为司命是这样点评的,本神君不予置评。
其实大家都明白,不是不予,是不敢。
司命是出了名的大胆,独独怕那昆仑的千锦帝姬。他这样一句话正面拒绝,大家便晓得此事事关重大,牵扯甚广,打破沙锅问到底极有可能得罪天后,要知道,得罪天帝也不能得罪天后,不是因天后刁蛮任性,只是得罪了天后便一举得罪了天上最最能打的几位,何况,天后是个睚眦必报的。
奈何真相着实诱人,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便更加叫人神往。
可众仙不管如何旁敲侧击,翻阅记载,终归无法窥清此战全貌。史中也不过略有着墨,只拿八个字精辟概括,“阴兵既出,巧定乾坤。”
众仙眼见这大好时光飞逝,该娶亲的不娶亲,娶了亲的不去讨小老婆,该侍夫的也无心春宵,更别提捉奸在床,反倒日日寡淡清谈,在此处徘徊而不触真相,着实浪费,着实无趣。两厢权宜下,遂一致决定将讨论重心移去那数位高手的爱恨纠葛之上,也好聊以慰藉。
可叹史中从不浓墨重彩,只寡淡几笔有记,昆仑千锦帝姬无故昏迷,多时不见踪影,只道红颜已逝,一朝再现,风起天阑,搅乱一池春水。
此事时隔已久,虽只隐隐浮出轮廓,众仙仍旧本着一副七窍玲珑心肠、及天生不容小觑的八卦精神,循着端倪,连猜带蒙,依稀剥离出几段旷越古今冠古绝伦的夙世姻缘。
而至于这桩事因果究竟,红颜去所,如何如何,大约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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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字数有限,再碎碎念罗里吧嗦一下。大家高兴就看,没空就算。
第一次发文,心情很忐忑。
首先,请大家放心大胆观看。在下绝对不弃坑,因为我已经全部写完了,哈哈哈哈哈哈
此文男强女强,绝对的1V1,男二就是浮云
有甜有虐,男女主负责甜,高甜,一众配角负责虐,小虐
然后,本书没有小白花。全员灰色地带智商在线。
本书大概只有三种话,有意思的,有很多意思的,还有意思很深的。所以,这可能是一本有点烧脑的逗逼爽文,还可能是一本高甜版的悬疑权谋戏。
Holdallholes。
全书26万字左右。
第一卷是引子。第二卷入正文。一共四卷结束。
前几卷是凡间的故事,年代是五胡十六国时期。
最后一卷是天界的故事,整本书完,假如算到朝代的话,基本是在唐朝末期的样子。
文风应该算比较逗逼,节奏应该算比较迅速。
最后的最后,谢谢谢谢,大家。
第二章 千锦
千锦抱着两坛子陈酿,喝得满心欢喜的时候,覃川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师叔祖,您的夫君他……他私奔了……”
千锦却是还没听完,便醉了过去。
一时间,昆仑的帝姬殿下被未婚夫抛弃,酒醉不醒的消息便不禁而走。
待她醒来的时候,院子里乌泱泱挤满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道祖虽不在,众仙也要来表达一下各自的关切之意,总好有个交代,一时倒叫她全然摸不着头脑。
可千锦不愧是少阴怀胎数十年才生下来的宝贝疙瘩,继承了夺人心魄的美貌,又深得其真传,便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放在面前,也断不能坏了形象。
虚掩的门轻轻一碰,门前的人儿已没了影,半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端的已是一副清冷艳绝的打扮,她轻咳一声,众人便识相地噤了声。
千锦淡淡开口:“覃川何在?”
“在在在,小仙在这。”
一个身着绿色罗裙的小姑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伶俐得一笑,千锦眼波一转,覃川便心领神地上前来,偷偷耳语了两句,将事情描述了个大概。
朗清乃是她八字极合、相看两厌的夫婿。
月前,他跟前的小妖沧海香消命陨、魂飞魄散,这小妖是他捡回来的,自小就喜爱,自小就娇惯,可不知,竟是动了真情,光明正大去盗了那九重天中的宝器,结魂灯。
结魂灯虽好,却需以血肉为介。自然,他还没找到这合适的介,就被抓去关了那玲珑塔,倒是这结魂灯,便自此失了下落。
此事一出,她那未婚夫婿另有所爱之事昭然若揭。
她的面子,就完啦。
千锦心下暗骂,面色不改:“有劳众位挂心了,却是请回吧。”
说着,又侧头对覃川话了几句,回了房。
覃川笑嘻嘻下来迎了众人,娇俏地道:“师叔祖说了,众位也是舟车劳顿,跟着小仙去院里喝口茶,品一品我们昆仑的仙桃再回吧。”
仙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众仙自是乐意。
覃川送完仙友,便要来瞧一瞧千锦,怕她头脑发热、做些什么害人害己之事,可是,她进房的时候,只见那千锦趴在床上,乐呵呵地吃着点心。
那九条青色的长尾轻快地在空中飘舞着。
覃川扶额,可真是白瞎了她一番担心。
她却不知,千锦心中自有谋算。数万年的交情,这人,必是要救的。
只是不急,徐徐图之为好。
不过这脸面,却是要赶紧挣回来的。她自个儿躲在房中,作神伤闭门谢客之状,托了知心好友清灵,写了一封又臭又长的信,去了青丘山上,怒斥白狐帝君梵空,上不通天意,下不教子女,梵空帝君颇为惶恐,备下了三十城的赔礼,浩浩荡荡送来了昆仑。
她觉得,这面子算是回来了,这夫婿,倒是不要最好。
半月过隙,正值春末初夏,满山桃花已谢,枝头蟠桃低垂。
昆仑帝姬五万岁寿诞,宴请四方,品桃饮酒。收到拜帖,九重宫中众人哪里敢不赴宴,皆整装待发。
是夜,残月高悬,一抹黑影跃过桃林,朝着东边去了。桃花酿初饮香甜,后劲十足,一壶下肚,众仙已是醉得分不清南北,更分辨不出昆仑殿中端坐的千锦,只是她分出的一尾幻化而作。
真正的千锦,夜衣裹身,早已偷偷前往空桑境内,玲珑宝刹矗立,直插云霄。
玲珑塔前,千锦引开守卫,从怀中取出白拂,这乃是一万年前自菩提那边顺出的宝器,扫万物,定乾坤。她倾注了八分法力,暗自留下两分,轻巧地一挥,须臾间,华光大作,玲珑塔身裂出道细缝,数道身影自缝内而出,也不多做停留,散去了四方,唯独一尾落地化成了一位翩翩少年。
他衣袂染血,斜眉入鬓,一双瑞凤眼媚极不妖,站定,睨了千锦一眼,唇角微微勾起,调笑道:“啊呀,小丫头,真是你呀。怎么,你舍不得我了。”
这混账,千锦懒得理他,抹去唇角的血丝,又凝神施法将缝隙修补好。方才道:“今后,你我的婚事便就此作罢,且逍遥自在去吧。”
谁知话音刚落,林中暗动,刹那,一张缚丝网已牢牢禁住了她,她运气想要挣脱,奈何缚网之人法力远在她之上,只吐出一口血来。
罢了罢了。
朗清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羽扇,这扇倒与他是绝配,更衬得他眉目风流,只是这一说话就破了温润公子的模样:“丫头,你这身法,可真是给你阿爹长脸呢。”
千锦脱口而出:“滚!”
“你既出了来,我要的东西呢。”
循声而去,便见男子自林中分花拂柳而来,赤发轻巧地绾在脑后,眉间一点朱砂,轻颦回眸间本该含情,却隐隐透出些冷意,捉摸不透间倒是越发颠倒众生。
素华大仙官。
朗清依旧面不改色地摇着羽扇,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颗丹珠,夜色亦藏不住其华光溢彩,他笑道:“啊呀,玲珑塔内魑魅魍魉,横行霸道,为了这个宝贝,我可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呢。”
素华冷冷地瞟一眼他:“既然你心有余,我倒是不介意,再送你去里面住段时日。”
“啊呀,你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咱们好歹站在一条船上,怎能枉顾情分呢。”
素华眉眼微微挑起:“哦?你我聚之以利,何来情分一说?”
千锦找准机会,连忙插话:“这位……仙友,你看咱们好歹同为美人,惺惺相惜。再说了,美人的身体都不太好,受不住你这缚丝网,难得相逢一场,自是有缘,就别为难了吧。”
素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朗清笑道:“丫头,你倒是和谁都有缘。”
“是啊,就是和你没有半点缘分。”
她不客气地回,转眼又低眉顺眼起来,道:“这位哥哥,倘若你放了我,我一定安分守己,就此默默离去。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及此处,陡然被噤了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素华淡淡一笑,眼里有了半分兴致:“美人嘛,身体不好,就少说点话,休养生息。”
他又一挑眉,看向朗清:“那么你呢?是要我来抢吗?我若抢了,你要的东西,便也归了我。”
看热闹不怕事大,千锦被噤声,原有些气恼,可随即又饶有兴趣地等着瞧他俩谁先动手,她好趁乱浑水摸鱼。
却是没有如她意。
朗清微一敛眸,遮住了一闪而过的促狭,再次抬首的时候,他调笑道:“啊呀,你这人,可真是没意思的紧呢,给你便是。”
话音未落,那丹珠,便绕过了她,收进了素华的袖笼之中。
千锦估摸,之所以这样顺利,乃是朗清打不过他,审时度势,只能顺着台阶下,否则以这厮插科打诨的能力,不耗费一番是不成的。
素华倒是说话算话,毫不留念地将结魂灯丢给朗清,又眯眼瞧了千锦一瞬,转身淡淡道:“你待如何,与我无关。缚丝网,半个时辰便解。”
可不知究竟在与谁说,很快便隐入了夜色中。
朗清却不急着走,摇曳着羽扇,一双桃花凤眼,蓦然扫过千锦:“丫头,你既来了,便再借我样东西可好。”
千锦一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今日自己竟做了那微渺的蝉啊。
噤声术已解。
她嗤笑:“朗清,你等了那么久,等的,其实是我。你们,一同在算计我?”
朗清笑意缱绻,缓缓走了过来:“所以说丫头,你还是不够聪明啊。”
千锦看着他:“这计,不是你想的吧?”
朗清轻叹一声:“该说你什么好,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傻的时候又不傻。”
他已到近前。
千锦可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暗暗将余下两分神力汇聚于一处,挣开了束缚,朝他挥动了白拂,却被他的羽扇轻轻一挡,拂去了。
她压住口中腥甜,嘴角却还是留下了一滴血丝。
朗清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眼中竟有一丝不忍划过。
这廉价的不忍啊,她有些想笑。
他像是哄孩子一般:“丫头,莫要用力了,放心,死不了,顶多,昏一昏,你爹娘神通广大,自有办法救你。”
他伸出了手,她忽觉心上一痛,立刻明白过来,原是要取她的内丹。
以丹塑身,引魄结魂,确是能叫那小妖复生。她有两颗内丹,一颗,是自己生出来的,一颗,是少时有人送她的。那人的模样,她不记得了。
千锦笑了,笑得极好看:“呵,我竟不知,还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事。很好,朗清,你曾救我一命,今我亦报了。从今往后,我们俩,便两清了。”
第一章 初序
【待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清楚地知晓,流年成烬。】
时年九月,秋风瑟瑟。
锦行于颍川缓缓醒来,方晓得自己还留恋尘世,这遭没能走完黄泉路。
姬商对此表现得十分淡定,甚至眉梢间还有一丝喜悦,但锦行晓得淡定只是表面,开心不过假象。实际上他恨不得她死得透透的,这样便没人抓住他的把柄了,可是倘若他不救她,他的人头立刻落地,虽然大抵也死不了,可那断头的痛楚、然后要等待自己的身子长出来的漫长的过程,他自认是无法忍受的,两相权宜,自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五日后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锦行正漫山遍野提着灯笼寻狐狸,男子远远驾马而来,尽管夜色深沉,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八,她的小八。
他翻身落马,透过昏暗的灯火怔怔瞧着锦行,眉眼微颤,莹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庞,冰凉彻骨,一时相对无言。
锦行张了张嘴,一下子钻进他的怀中,将头深深地埋着,良久,抬起头:“小八,你怎么这么冷?”见他微微挑眉,她又一本正经地说:“莫非小八你上辈子是神人,就如逍遥游中所写,肌肤若冰雪?”
他着实是气笑了,半晌,缓缓开口:“可能,是吧。”
锦行:“……”
突觉眉心一湿,本就阴暗的灯火被雨点打灭,慕八已眼明手快地捞她上马,驶向姬商的药斋。
半路上遇见了韩延,他独自一人撑着伞在雨里四处张望着,锦行叫住他,他的脸隐在黑暗中委实瞧不清神色,只觉握着伞柄的手颤得厉害,凝神望着他俩.
半晌,他将伞塞进锦行的手中,轻声回:“闲逛……”
尔后转身似乎有些落寞得、默默地隐在夜色里。
锦行回头看了眼慕八:“我觉得,他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慕八有些无奈:“你噤声吧。”
说着,又驾马疾驰去了。
锦行最后望了一眼韩延的身影,暗暗心想,其实雨中散步确实很有意境,细究前人诗词便知,几乎每个诗人都有雨中闲散的经历,只是他们这样写一通,自己安享晚年与世长辞,很容易误导读者,以为只要叫雨淋一淋就好称之有品位,更有甚者觉得,不喜欢淋雨的诗人不是好诗人,于是此风愈演愈烈,她有时候觉得,很多诗人被病痛折磨,一是因为他们太多愁善感太感春悲秋,二也是由于他们着实淋多了雨刻意追求意境。
就好像她如今这般,身子未好全,又适逢淋雨,半夜忽然滚烫起来,慕八去拖起仍在睡梦中的姬商,扔到床头,冷宴一直睡得不安稳,约莫听见响动醒来熬药,而韩延似乎一整夜都在山林里,早晨还穿着昨日湿透的衣裳缓缓从药斋外向里走。
锦行的烧来势汹汹,一烧便烧了三日,他们就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冷宴负责熬药,慕八负责降体温,姬商负责不睡觉随时随刻听候差遣,而韩延就负责随时随处监督姬商。
忽然叫她觉得自己颇有公主的气质,君王一病,可乱一壁江山,公主一病,可乱君王之心,搞不好还能乱数颗,那就乱了天下。
而事实上,她两年前确实活得很像个公主。
倘若要说一说整桩故事,尽管短不了,可还是得长话短说。这一切,都得追溯到两年前,那个时候,她还过得很公主。
第二章 锦行
甘露二年,冬,一月,长安地处关中地带,少雨雪,这一晚却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是十几年间都从未有过的,一个时辰的光景便铺满了整个街道,阻绝了沿街的小贩,四更的鸡鸣却还是如约而至。
王猛从梦中惊醒,起身披上大氅,推开了房门,房门外小厮正守着,颔首道:“老爷,宫中已传来消息。雪天车马不易,免了这几日的上朝。”
他拢了拢衣襟,抬眼瞧着依旧昏暗的天色,缓缓开口:“这样大的雪……既已起了,便出去看看吧。”
尚书府大门开在闹市中的一条小巷内,闹中取静,乃当今天王苻坚所赐,是极好的地段。王猛在门檐下站定,满目皆是银装,似没有半分小下来的意思,想到年少时暴雪天里,牛马冻死,人相食之的景象,他暗暗叹了口气。良久,他转身道:“回吧。”
“哇!”
却有一声婴儿啼声叫住了他的脚步,寻声而去,只见西面的墙角竟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全身赤裸着,只脖上一枚刻满图谶的玉牌,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连块裹身的都没有,王猛不禁皱眉。可这娃娃竟似不知严寒一般,不哭不闹,笑嘻嘻的看着他。
真是奇了。
他忙脱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她包住抱在怀里。是个小姑娘。
待到府内众人梳洗完毕,一齐聚到厅堂的时候,便见王猛正抱着个婴孩打着转。十岁的王永很是激动,甩掉嬷嬷的手,跑到王猛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襟,昂着头:“阿爹,让我看看。”
王猛的夫人苏和早就听侍女说老爷今晨捡到了个女婴。她眯起眼,抱着三岁的王休,柔声道:“让我也看看。”说着将王休给了身边的嬷嬷,上前来,接过女婴,这一瞧,她便爱不释手了,真真是漂亮的不得了。
夫妻俩膝下三子,肚中怀的约摸又是个男孩,正缺个女儿,遂合计一番,欢喜地将她养了下来,随王夫人姓苏,唤作锦行,对外便宣称是她娘家已故兄长的女儿。
这一年的大雪,与王猛担忧得相反,却是瑞雪兆丰年,百姓安居乐业。他更连升五历,官拜至司隶校尉,掌管京师,权倾内外。
锦行少聪慧,五岁善诗赋,八岁拜赫赫有名的大巫、真为弟子,习秘术,十四岁时已出落成惊鸿绝艳的美人。
许是在山上待久了的缘故,她身为美人,没有半分骄矜,偶尔回家的日子里,依旧时常扮作男子混迹于街市,饮酒品茶,吟诗作对,谈经论古。世人只知丞相府有位苏公子,不知苏小姐。这却急坏了已是丞相夫人的苏和,为她找个婆家成了她的心头大事,每每与王猛说起枕边话,都是长吁短叹。
时日久了,耳濡目染,王猛也隐隐担忧起来。
某一日,他闲来无事,唤来锦行,旁敲侧击,语重心长。他平时高风霁月,善言辞,这一番话却说得磕磕巴巴。
锦行瞧得好笑,只道:“天下乱矣,焉可安于室。”
王猛语塞,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女儿,终究不是寻常人。
得了他的默许,锦行便愈加我行我素了。
第三章 公子
正值三月,山间春风徐徐,微微拂过锦行的脖颈,带着刺骨的凉意,她不禁瑟缩了一下,抗寒能力真是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成反向下降了啊。白鸽或许也是被冷到了,蓦得撞上了半开的窗,刚巧落在她面前,师傅来了消息,约莫半个月便回了。
巫咸山位于河东境内,她的师祖巫咸在此创立了巫觋宗。
此山是座冷山,山间五月堪比人间二月冰雪天,听说那是因为山下镇压了万万阴魂,宗门最高的楼阁上,有一盏灯,长明不息,一旦熄灭,山裂魂出,祸乱人间。
大抵是为了不叫这阴盛阳衰过了头,宗门历代只收男子。可锦行觉得,可能是师祖怕收了貌美的女弟子把持不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倒不如干脆从根本上杜绝这种可能。言而总之,锦行便成了几百年间,巫觋宗唯一一个女子。
那年,师傅来丞相家中做客。
锦行还是个小人,夜里,却在那庭院中作画,画了好几日。
这日快要大功告成。
“丫头,你在画谁?”
一袭红衣蹲在墙头,看着她道。
白日里,师傅总是素净白衣,待人有礼,这红衣狷狂,倒不似他了。
锦行眼波一转:“我在画我呢。”
师傅嗤笑:“笑话,你如今几岁,怎知大了模样?”
锦行轻轻哼了一声:“梦中有个黄衣仙子,仙子说,我按心中所想画下来,日日挂在床头,日思夜想,大了便就长成这样。”
师傅有些兴致:“姑且信你,那仙子还说什么了?”
锦行思忖了一番:“没什么了,仙子还说,要替我寻个举世无双的夫婿。我说算了,我可不一定喜欢他。”
师傅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是有趣。你脖子上的玉,借我瞧瞧。”
话音刚落,那天上忽然一时三刻间起了惊雷。师傅看了一看天,小声嘀咕了一句,便飞走了。
说来也怪,这惊雷,一瞬又消散了。
第二日,师傅又换了一袭白衣,同王猛说,要收她做徒弟。
自古物以稀为贵,这便让她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尽管她十分思念家中的父母兄长,还有娘亲生了不久的小妹妹,可是长安的生活哪里有这里自由,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里是个极不错的地方,还有许多的师兄弟任她搓圆捏扁。
虽然社会十分动荡,可由于师傅自始至终都是保持中立,虽游走于帝王间,今日你倒了,明日我败了,但师傅照样形不改色安然做着他该做的事,拿钱、收徒,巫觋宗在十几年间也迅速扩张。
这使他们虽在山间,殿室却越来越辉煌,按师傅的想法,赚了钱不用等于白搭,但她觉得,请点奴仆照拂一下岂不更加实际,在冬天里洗衣服实在是要了她的命。可是师傅说,那怎么体现他们和王子公孙的不同呢。锦行捂心壮志盎然道:“凭心。”
反正,师傅最终还是没有接纳她的意见。这就使得一众师兄弟皆帮她洗了好几年的衣服,打了好几年的洗澡水。
其中就属韩延最为勤快,他比她小上半岁,其实是无甚修习秘术的天赋,之所以收了,是师傅说今后他们也要德智体劳全面发展,不能够一个个都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病秧子。而韩延经脉宽厚,方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于是也入了他们巫门。
说是拜师学武,实际上也就是一边看师傅四方搜罗来的武功秘籍,一边自己思考学习,毕竟师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锦行觉得兴许师傅是想找个人日后可以保护他。凭借着刻苦努力,韩延总算也摸出些门道,算不上精通,以一敌五应当还是没有问题的。
锦行,果然长成了画中的模样,一分一毫,都未不同。
那梦中,还多了个遍体鳞伤也难掩通身风华的哥哥,时移世易,那哥哥的模样已然在她脑中慢慢模糊起来,只是隐隐记得,极美。
师傅回来的时候,已是四月天,连绵下了好几场雨,打乱了娇嫩的花瓣,落了一地。还带回了一个公子。
他站在雨中,握着一柄普通的油纸伞,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到了近前,才看清他的模样,身着玄青色交襟长袍,腰间挂着枚白玉玉佩,披一件深紫色大氅,带着半张银质面具,可从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依稀还是能瞧出他的眉眼如画。
竟是、似曾相识。
可还没等她回味出个所以然来,师傅大手一挥,说他叫慕八,今后便是他们的师弟了。
锦行如临大敌,不知是因为他眼中隐隐的冷意,还是师傅对他不由言表得喜爱。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对方相貌家世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如何应对呢,但是假如你当面问他,鉴于他带着面具、取了个一听就知道假的名字,他一定不会和你说真话。靠人不如靠己,锦行还是决定自己探查真相,这天夜里,她便偷偷潜进了他的房间。
锦行自认为是个做事十分保险的人,尤其在不知对方深浅的情况下,她事先让韩延在房内下了安神香,才趁着月色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他的床头。他正侧头睡着,似乎并不安稳,额头沁出了偌大的汗珠,半张面具在月光下蒙着淡淡霜华,锦行方要触到他的面具,他竟动了,蓦地,她只觉脖颈一凉,一把匕首已架在了她的脖上:“哦,我竟不知,姑娘还有夜游的习惯?”
锦行瞬时颤了颤,盯着他眼里的杀意,恰到好处地晕了。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她从冷冰冰的地上迷迷糊糊地起来,作出一副刚醒的模样,慕八已收起了匕首,正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锦行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道:“哥哥,我又梦游了吗?”
迎着月色,他眸中有了一丝笑意,良久,开口:“嗯……”
第四章 小八
翌日一早,天尚且蒙蒙亮。锦行便收拾妥帖蹲在了慕八房门口。
不多时,他就打开了房门,缓缓出来了。
她仰头道:“哥哥,往后我就叫你小八,显得亲切。”说完又觉得还是要假装问一下对方的意见,于是又笑了笑:“你说好吗?”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好。”
“不好吗?”
“不好。”
“好嘛好嘛。”
“不好。”
……
交战十数次后,他大约是烦了,终于点了点头,打发了锦行。
锦行便开始每日清晨蹲在他房门口等他。
“小八,我新学的花钿,好看吗?”
“谁画谁傻。”
“小八,我新学了一个招式,你看如何?”
“花拳绣腿。”
“小八,我新写了个话本,你要不要看?”
“大可不必。”
……
可是,尽管她每日等他起床,等他吃饭,本着执着不放弃的精神,她就差没有自告奋勇替他打洗澡水了,他依旧是冷冷的,丝毫没有动容。
锦行又经过一番思量,或许是他俩生活得过于安逸,不经历一点磨难,她怎么能和他迅速升华出战友的感情呢。可是哪里有从天而降的磨难呢,她总不能雇几个杀手来杀他,然后她刚好出现救了他吧,且不说他身手如何,万一殃及自己的性命怎么办。
作为一个惜命如金的人,锦行只能对此作罢,还是细水长流吧。
一个月后,山间的雪有了一丝融化,慕八严丝不动的冷意终于也添了几分不能够轻易察觉的温柔,可韩延却首先罢工了。这意味着,今后,锦行得自己洗衣服自己打洗澡水了。
又过了几日,早饭时,她甚至被大师兄告知昨夜刮了大风应当掉下来许多树枝,需要她自行去捡一些柴火。她看了看正埋头喝粥的韩延,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小八,咬咬牙,自食其力一回。
巫觋宗坐落在山顶,周围布了阵法,除巫觋宗门人外,其余活人一律不得入内。
锦行哼着不成调的歌,轻巧地穿过了阵法,沿着被踩出来的路,踏着信步穿过小溪沟,约莫半个时辰,便零星立着几颗树,她停在底下,抬头望了望孤独的枝头,伸手够了够,摘不到,她撇了撇嘴,果断放弃了,决定再往前走一走。
林间幽深得可怕,锦行还是第一次自己一人进来,打算随意捡些树枝交差,不多做停留。可是天却像是和她作对一般,方才捡了一半,竟细细下起了小雨,她无奈地跺了跺脚,抛下箩筐,朝深处跑去。
然后,她就与一只看起来睡眼惺忪的棕熊面面相觑了。约莫是刚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迟钝地与锦行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是不是倒了八辈子霉。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锦行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逃生方法。思来想去,这时候她除了装死或者爬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旁边的乔木长得对她极其不友好,毫无攀搭的地方,她委实爬不上去。这样一来,只能装死碰碰运气了。
她也顾不得脏,便闭上眼瘫倒在地上,顺道还将落叶使劲往身上摞了摞,盖住自己。世人常说熊瞎子、熊瞎子,指不准在理呢,她想。可这样想着,仍是将头上的银簪摘下来藏在袖中,那银簪被特殊打磨,锋利异常,还在尖上萃了毒,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不知,杀伤力如何,能否制住它。
不远处微微的一声叹息,轻得几不可闻,有人踏过枝叶、咔嚓作响,刀剑灵巧地划过皮肉,瞬时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哀嚎一声,复又静了下来。而后,枯叶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淡淡的药香,锦行只听到男子温润的嗓音。
“起来。”
她睁开眼,慕八依在树干上,静静看着她。
锦行一时噎住了,良久无言。
待回过神,她从地上跳起来,早已惹得满身泥泞,锦行并不拘泥,干脆脱了外衫,随手扔了,眼不见为净。这时才瞧见三米开外棕熊的尸体,自上而下剑痕血迹斑斑,深可见骨,叫人看得直作呕,竟是一招毙命。
锦行指着它的尸体,睁大了杏眼,说得结结巴巴:“小八,这…这可是你杀的?”
他带了三分讥诮:“你说呢。”
锦行咽了咽口水,摸着胸口想,幸好,幸好没有请杀手,否则岂不是白白增加了几缕冤魂。
这会儿功夫,雨逐渐大起来了,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衣上、脸上,她便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小八,我们去前面那个山洞避避雨吧。”
“脏。”
慕八瞧了一眼锦行袖摆染上的淤泥,却没有甩开,十分顺从地跟着进了洞。
寻了干净的一处坐下,又静了下来,只雨点淅淅沥沥滴落的声音。锦行打小是个话多又自来熟的人,就连街边碰上个乞丐,都可以寒暄几句,其实她此时满肚子话想说、想问,但望着他的眸子,很不争气地没说出来。半晌,从怀中摸出几颗红艳艳的果子,递给他:“喏,小八,你饿不饿?这是我方才捡的。”
慕八睨了她一眼,委实默了许久,挑眉道:“这有毒。”
“……”
回去的时候,已过黄昏,锦行艰难地背着竹篓,扯着慕八的袖子,跟在身后。鉴于他半冷不热的态度,给她一个袖子扯扯,她已觉十分与众不同了,哪里还敢提竹篓由谁背的事。事实上她也试图旁敲侧击过,毕竟从前师兄师弟都是将她当公主养着的,可无论她如何暗示、明示,这一位都是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她便只好作罢。
韩延此刻已在宗门门前张望了许久,初始只见慕八过来,衣襟虽然湿了,可依旧仙姿特秀,顺着衣袖隐隐透出只手,然后便瞧见锦行在后面磕磕巴巴地跟着,只着中衣。他腿长、走得很快,锦行跟不上,便小声嘟囔着,“你走慢点。”原以为他不会理她,却不想脚步确实慢了下来。
她便眉开眼笑了。
韩延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第五章 闭关
酉时一刻,夕食。
巫真清了清嗓子:“明日起,为师要闭关了,没事别找为师。”
锦行眨了眨眼:“那师傅,若然有事呢?”
巫真淡淡道:“有事更别找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珂儿,你主持大局便是。”
大师兄点头:“是,弟子一定安排妥帖。”
众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师傅三天两头地闭关,将自己关在后院小屋,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滴米不进,据说,是想要参透天人合一、长生不老的境界。
是夜,月色被连绵的云掩去,并不充盈,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入了藏书阁中。
黑衣径直去了里头长桌前,桌上琳琅满目放着上百瓶丹药,他捡起了最不起眼的那个黑秋秋的小陶瓶,晃了一晃,清脆的撞击声,却只有一颗。他眉眼微微颤了颤,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丹药交给了白衣。
“执素,给清姐。”
“这药放得,这般光明正大吗?”白衣一滞。
“执素,藏起一粒丹最好的办法,是将它藏在一堆丹药之中。”
“公子,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出路,别废话。”
蜿蜒的竹林小径,还有一人身着红衣,捧着盏昏暗的烛火,缓缓朝主院走过来,此时已在院外。
而锦行,颇有些辗转难眠,正蹲在杏花树下拿着小锄掘酒酿,掘了没几下,那酒坛就露了出来,她一喜,便要将其取出来。却见一抹身影停在了藏书阁前,红衣广袖,长发未束,任由其散着,直垂到腰间,虽瞧不清容貌,可这背影倒是很熟悉。
这颗杏花树,藏住了小小的她。那人没有注意到,轻巧地闪进了半开的门中。
藏书阁内灯火闪了一闪,复又灭了。
半晌,未有人出来,锦行垫着脚尖,轻手轻脚地摸进了藏书阁。
此处虽叫藏书阁,可实际上,收藏了许多宝贝,还藏着至宝渡厄丹,听闻,那是师祖所炼,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也亏的是他们住在深山高岭,几百年间被偷得好歹还剩下一颗,宝贝的不得了。她虽不太在意,可若丢了,巫觋宗上下又得哭天抢地、鸡飞狗跳好些时日,着实是烦得很。
锦行趁着微弱的月光,便要去查验那渡厄丹所在。
“嗡。”
循声望去,原本贴着墙面的书架忽而缓缓动了,隐隐透出些金碧辉煌,满室华光。
锦行眉心微跳,退无可退,又觉得自己是主人家,哪里有捉贼的躲贼人的道理,便理直气壮地站着不动了。
身后却蓦然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捂住,冰凉入骨,她挣脱不开,张嘴攀咬上去,唇上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那人吃痛,但并未松开,挟她藏在了书柜后边,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摩挲,他低沉道:“别动。”
这一瞬,她仿似瞧见了什么,模糊不清,残碎的意识。一位少年,被穿透了琵琶骨,鲜血淋漓,乌发低垂遮住了他的面容,可那双眸子,清冷孤傲。
锦行果真安静了下来,倒不是为他所惑,而是那个红衣男子走了出来。饶是她只懂舞文弄墨,也察觉到这两人内力深厚,若是强强相争,她夹在中间,无论胜负,受伤总是在所难免嘛。
红衣男子看起来心情极好,把玩着一颗夜明珠,身上缀满珠玉、玎珰作响,在门前微微停滞了一下,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推门出去了。
总算送走一尊大佛,身后之人却没有放开的意思。锦行遂向后踩去,被他轻易地避开了,趁此时机,她屈腰从钳制中绕了出来,抬腿踢去,却被那人轻松地握住了脚踝。
僵持之中,她灵机一动,取下髻上的银簪,极快地朝他的喉咙刺去,可分毫间,便被他捏住了簪子,动弹不得。月光恰到好处地从乌云桎梏中倾轧而出,照进纸糊的窗,洒满了那人左脸上戴着的半块银质面具,右半张脸仍隐在暗处,或明或暗间,他挑眉笑道:“好厉害的姑娘,倒是我小瞧了你。”
无了簪子的牵制,乌发一刹便散了开来,迎着柔和的月色,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她惊呼:“小八,怎么是你?”
慕八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自然,是我。”
第六章 缦朱
蓦然有股疾风袭来,一枚长钉穿透了窗,直朝她射来,速度之快,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力量之狠,穿透了排排书架,也没有衰减的意味,眼见便要没入她的眉心。慕八却闪身挡在了她面前,从腰间抽出一柄细长的软剑,复直如弦,截住了那枚长钉。
钉子折了角度,渗入一旁的柱中,尾后一朵五瓣梅花栩栩如生。
“吱呀。”
门忽而开了。
“啧啧,竟接得住我的梅花钉。”
一记男子调笑的声音。
月光丝丝缕缕随着半开的门洒了进来,亮堂处,一抹红衣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竟同师傅一般无二,只是他描眉画眼,傅粉施朱,瞧着他二人,阴恻恻地笑道:“啧,子桓教的好徒弟,怎的在此幽会呢。”
锦行缓过神,将散着的长发三两下挽了起来,拍了拍手:“我们小辈,哪里敢向前辈学习,尽干这黑灯瞎火、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呵,丫头好毒的嘴,当真是空长了一副美貌。”
那人眸中幽深,脸上却是笑意更盛,一番话说得婉转矫揉、阴风阵阵。
锦行却是半分不惧,学着他阴阳怪气:“啊,前辈这样夸,我可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那人眯起眼看着她,眼中有些闲散的笑意。
“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
慕八忽而打破了这种难耐的寂静,将剑收了起来,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世人皆以为缦朱乃是女子,今日一见,果然使得一手妙极的梅花钉。”
那男子眉眼微微颤了一颤,半晌,轻笑出声:“你倒眼尖。”
缦朱此人,行踪神秘,杀人无数,世人皆以除之而后快,奈何寻人不得,败兴而去。
锦行一怔,余光所及处、白光一闪。
有人。可是这人,如何进得来宗门。
她不由握住了慕八的袖摆,他侧头瞧了她一眼,忽而在她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字。
放。
“啧啧,你们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呢。”
缦朱说着,笑意更盛。
锦行静静看了慕八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了,笑盈盈地道:“我们师姐弟之间,总有些悄悄话要说不是。说起来,前辈躲在我们这深山巫门之中,多久了?”
缦朱恶狠狠道:“是住,不是躲。”
锦行却不慌不忙:“哦,我从小啊,就很仰慕前辈,听说前辈弹无虚发、杀人不眨眼,只是奈何没有机会遇到。我同前辈相识一场,自是有缘,不然,前辈收我做徒弟,如何?”
缦朱眸中泛起了些笑意:“你这丫头,倒是很合我的心意的。只是,我一次,只收一个徒弟。”他微微一顿,饶有深意地看着她:“眼下,已有了个笨徒弟,虽然不太争气,喜欢上一个美人,见色忘师,男大不中留。”
“那这个美人,必然是倾国倾城了?”
“这个美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锦行愣了愣,半晌,恍然大悟:“莫非是……小八。莫非,你的徒弟随你,是个断袖?”
慕八:“……”
“咳咳。”缦朱一口气没提上来,轻咳两声,这才回:“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喜欢男人了?”
锦行拢了拢碎发,一本正经道:“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听故事。曾经听过一个虚凰假凤的故事,你这打扮,可不正是同那唱戏的小旦一般模样。若是让我猜猜,师傅一贯不近女色,却让你于此出入无碍,还不知会我们,大概总归是见不得人,你们又长得几乎相同,莫非,你同我师傅,还是那同胞兄弟?”
缦朱喝道:“苏锦行!”
锦行抿嘴一笑:“前辈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故事编的不错?”
缦朱:“……”
慕八委实也是气笑了,半晌,不疾不徐道:“前辈,便是巫觋宗的现任宗主吧。”
锦行又是一怔,却见缦朱眯起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慕八:“呵,你怎知道?”
慕八微微一笑:“前辈快言快语,我自然不能隐瞒。早就有所怀疑,原本,我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可今日一见,倒是确定了。”
锦行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们,是同一个人。”
慕八看了她一眼,眸中泛起了笑意:“嗯。”
听闻世上有这样的人,得了离魂之症,身体里好似有两个人,共用一具身体,形迹却全不相同。
缦朱阴恻恻地道:“你在试探我?”
慕八微微颔了颔首:“前辈聪慧。”
“你不仅眼尖,心也明,只是……”
缦朱一顿,清了清嗓子:“太聪明,可不是好事。”
话音未落,便见缦朱扬手一挥,还没瞧清他动作,又有三枚梅花钉自袖中飞出,径直朝他们飞来,无了遮挡,比之方才,愈快愈猛,全朝着慕八而去,眨眼的功夫,那几枚长钉已在跟前,锦行暗暗攥紧了拳头,可慕八仍是面色不改,只见他手腕轻旋,剑身好似笼了一层冰霜,寒意流淌间那几枚长钉陡然转了弯,射入青瓷花瓶,青瓷“啪嗒”一声裂了开来,碎落一地。
“你这把寒霜剑,倒是使得极好。清霜是你的什么人,竟将剑给了你?”
缦朱看了一眼慕八手中的软剑,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的珠串,缓缓说道。
慕八本不该用气,这一使力,只觉丹田血气翻腾,涌到喉头,他又不在意地咽了下去,可嘴角还是流下了一抹血痕,便轻描淡写地擦去了:“这事,就不劳前辈挂心了。”
锦行一动不动看了慕八半晌,又转向缦朱,隐隐有些怒意:“大名鼎鼎的第一刺客,怕不是太久没杀人,竟然也失了手。只是可惜了这个花瓶,也值好几百两银子呢,这个钱,你是不是要赔我。”
她语带嘲弄,极不客气地摊了摊手,俨然是要不到钱誓不罢休的模样。
缦朱瞧着她,也不生气:“丫头,你倒是很在意嘛。”
锦行面上一红,却故作轻巧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美人间惺惺相惜之情。”
“……”
良久,缦朱总算是想起来还有些正事未说,又看向慕八:“说起来,你今日,来这里是为的什么?”见他不语,他又自顾自地说:“那我猜一猜,渡厄丹,是吗?”
慕八眼里隐约有些笑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缦朱故作思忖了一下:“你把渡厄丹留下,我就考虑考虑,放你们离开。”
慕八挑眉:“哦?”
一时不察,那里头的白衣男子已入了月门屏风后,便要开窗。
“师傅!”
锦行忽然大叫一声,见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我想师傅了,叫一叫。”
缦朱果然被她吸引住了,分毫未察觉到里堂的窗户开了,他无奈地道:“别叫了,你师傅不会出来。”
慕八已平了丹息,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清霜是我的什么人,告诉你,又如何呢?”
缦朱漫不经心地回:“或许,我会念在清霜的面子上,放了你呢?”
锦行心里憋着笑:“你看,这么大的秘密,你走近点听。否则万一有爬墙角的,岂不是被听了去。”
缦朱嘴角抽了抽,想要回嘴,但奈何嘴上功夫比不得拳脚,竟是无从辩驳,果然又往前踱了几步,还要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吧。”
慕八微微压低了声音:“不需要了……”
“执素,走!”
趁着缦朱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喝道。
一抹白色身影趁此时机,飞快地跳窗而出,缦朱一枚长钉射去,也只堪堪擦过衣摆落了空。执素轻功了得,待锦行反应过来,已然上了屋檐,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他说了那么多,绕了一大圈子,其实,是为了告诉那个人,自己的身份?
她说了那么多,啼笑皆非,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助那人脱身?
缦朱懊恼,脸色瞬时沉了下来:“你是故意的。”
“大约,是吧。”
慕八一顿,极好看地笑了:“渡厄丹,我拿走了。想来,前辈亦不希望自己的行踪被传出去吧?”
缦朱缓缓眯了眼睛,看了他很久,眉头微蹙,又慢慢松开了,看了看锦行:“你们倒是配合无间。丫头,你和他们,不是一道的吧。”
锦行原本已松了口气,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抱住慕八的胳膊:“谁说不是,我是他的…相好。”
缦朱是一点都不信,轻佻地道:“那你们打什么?”
她娇嗔:“你看,打情骂俏嘛,你不会不知道吧?小八,你说是吧?”
慕八笑意更盛,罕见的、十分配合地颔首:“嗯。”
第七章 “醉酒”
“扣扣。”
忽而有人轻敲了一阵门,是一美貌的公子,他一袭素净黑衣亦挡不住通身风华,腰上坠着的白玉玉佩竟好似发着浅浅碧光,微微转盼间眸若寒星,眉间一点朱砂红痣像是能掐出血来,倘若说倾国倾城,应当就是这样的。
“噼里啪啦。”门中传来一阵桌椅翻倒的撞击声。
他心中一凛,推开了门,便见到锦行像是醉得很,分不清南北,一路跌跌撞撞,几经周折,磕磕绊绊绕过恼人的屏风,正要撞上洗澡的木桶。
他轻轻叹了一声,快步过去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轻巧地提了起来,转了个身对着他,她醉眼迷离,痴痴看了他很久,好似是看不清还凑近了一些。
一股酒味。
他展开手中折扇微微挡住了鼻子,带着半分戏谑:“竟是个酒鬼。”
她娇嗔道:“不是酒鬼。这酒,是阿延给我的,我可是千杯不倒,这次就喝了那么一点点。”
他斜眉轻挑:“哦,千杯不倒。”
她又抬起眼睛看他,迷迷糊糊唤:“姐姐。”
他咬牙切齿道:“姐姐?”
锦行离地太久,失了重心,两只手向前胡乱挥舞,结结实实地在他身上摸了好几把,摸到喉结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哥哥。”
她却不避嫌,毫无征兆地圈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温热的气息缠绕在耳旁,他蓦然僵了一僵,良久,又叹道:“果然是醉了。”
他说着,将她丢进了木桶之中,那力道看似不客气,可压着一些,水花只是稍稍一溅,他轻轻拿折扇一挡,便折了回去,衣上未染分毫。
锦行呛了几口水,跳出了水面,水早已凉透了,倒叫她醉意醒了几分。她趴在木桶边上喘息片刻,眯起眼看了这男子半晌,眼中多了半分不可察觉的笑意,她拢了拢黏在腮畔湿漉漉的乌发,好似有些恼怒:“什么人!”
他脸上挂着淡淡玩味的笑意,反问:“你说是谁?”
锦行知趣地躲在水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莫非,是青楼里的红倌,头牌,是了,你这么好看,定然是头牌。为了清白,逃出来,路过此处,听闻巫觋宗大名,便想要拜师学艺。可是师傅现在没空搭理你,他忙着自己的事呢。”
他铁青着张脸,半晌,挑眉:“你对青楼,倒是十分熟稔嘛。”
她却还未作答,身子又软了下来,忽然无可抵挡地就要向水里坠去,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大发慈悲地将她提出了水面,她却忽然抱住他的袖子,将满脸的水迹蹭在他的衣袖上,他哭笑不得,便听到锦行道:“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她的眸中映着一个小小的他,他竟怔了一怔,见她似乎在等自己的回应,道:“哦?”
勉强算是个交流。
锦行也不在意,还是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期期艾艾:“我喜欢上一个人,却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连他的模样也没见过;我喜欢上一个人,为他撒谎诓了大师兄,也没同师傅说真话。”
他走近了些:“小姑娘,何以诓人?”
锦行偷偷笑了笑:“哥哥你傻了,因为我喜欢他啊。喜欢一个人,不应该一门心思对他好吗?”
他不由默了半晌,又抬起了眼睛:“你怎么骗的?说来听听。”
锦行静静看着他道:“因为他不知道,大师兄自小身体不好,每日晨起,有两件事。第一件,闻鸡起舞,虽然舞得并不好,勉强也能求个心理安慰强身健体。第二件,至藏书阁,擦拭古书经典,查验藏于一众瓶瓶罐罐之中的渡厄丹所在。”
“大师兄时时勤勉,我知道渡厄丹被盗之事翌日就会东窗事发。我就等在藏书阁院中,等着大师兄发现,于是便顺理成章地陪着他视察了藏书阁的情况,大师兄在那钉着梅花钉的紫檀柱前停了下来,看了一看说,这正是一朵残菊半点梅,春风一度入我门。”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师兄真是好文采。巡视一周后,大师兄拉着我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又说,据我推测,是有两拨人,机缘巧合碰到了,这人手脚干净,看不出旁的线索,锦行,你向来明慧,怎么看?”
“我知道他一定会问我,早就夜观天象,想好了说辞,便故作思虑,良久才道,大师兄说的是,这里头,是看不出什么来了,倒是可以从外部环境下手。果然连绵下了好几日雨,一切的痕迹全洗刷了个干净,大师兄哭天抢地了几日,只好作罢,闭门思考如何向师傅交代去了。”
“隔了一日,师傅像是料到了,来找了我,那是真的师傅,他问我可知道什么,我说我夜里睡得安稳,梦见那黄衣仙子又来教我,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哥哥你说,我为他骗了师傅,却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我?”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一边说还一边笑,说完了,就张着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不知在想什么,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笑意:“他大概、会的。”
锦行却像是没有听见,赌气般道:“他若不喜欢我,哥哥,你这么好看,我就嫁给你。我身后家财万贯,你娶了我,就不需要做这样的营生了,你愿不愿意?”
他实在是气笑了:“哦?你试试。”
锦行折腾着就要从桶里爬出来,被他按住了,手却还挣扎着想抓住些什么,他问道:“你要什么?”
锦行娇嗔地喊:“纸!笔!我要写字。”
他起了玩心,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写出什么来,转身取了纸笔,递给她,不过半晌,便写好了,将密密麻麻的纸大手一挥交给他:“哥哥,你看看,你若是没有婚约在身,就签上你的名字。”
他接过来一看,这字写得弯弯扭扭,勉强能辨得出来,是要同他缔结秦晋之好,可书后苏锦行几个大字,倒是写得清楚,只是这锦字,白中却有两横,是锦行自小的习惯。他轻轻叹了口气,居然也取来了笔墨,在“苏锦行”旁,签下了三个字。
他妥帖收了婚书,便见锦行又开始扒衣服,但是衣服湿哒哒地挂在身上,她醉着,怎么也解不开,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你做什么?”
锦行盯着他的眼,理所当然地说:“脱衣服啊,不脱衣服怎么洗澡呢。姐姐,你要不要也洗洗?”
又变成姐姐了。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扇柄,指节莹白,眉眼微颤,有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夜色蓦然被一记烟火照亮,他望了望窗外,转身便走,门快要合上的时候,他一字一句道:“你,慢、慢、洗。”
月上梢头,韩延此时正守在宗门口,苍白的月色倾泻下来,那影子拖得又细又长,隐约颤动了下,添了几分萧瑟。
慕八果然缓缓走了出来,墨衣夜行,亦灼灼其华。
韩延没来由的有些气恼,他俩打一照面,并无言语。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里等什么,确认什么。
待慕八快隐入夜色之时,韩延才用力喊道:“后会无期。”
慕八微微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韩延自没看见,只听见他不紧不慢道:“相逢自有时……”
他声量不高,但仍是一字不差地落在了韩延耳里,总觉得还有后半句,可等了许久,人都走远了,愣是没说出来。
慕八约莫又走了半截,远处马蹄翻扬而来,为首的一匹毛色乌黑并无人驱使,嘶吼一声,在慕八面前停下,他伸出手摸了摸,马儿便安静下来。后面的马上跳下来一人,着一身素灰色,对他颔了颔首,“公子,公主已服了药。一切安好。”
慕八并无多言,只翻身上马,道:“走,先回平阳,再去颍川。”
第八章 相思
这日午后,大师兄一直缠着锦行下棋。
锦行被缠得没法,看了他一眼:“那就一局,一局定胜负。”
大师兄下棋,那嘴一贯是停不下来的,按他的话说,那是一心二用的最高境界。
他极快落下一子:“锦行,你也知道,山间疾苦无趣,很需要话本聊以慰藉。你什么时候再写个新话本来读读?”
锦行无奈地笑道:“我生病了,没力气也没心情写。你可以下山去买些来。”
大师兄叹了一声:“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骨不太好,况且,假如我派阿延下山,凭他的手脚,这下山上山都起码得一日一夜呢。那他不在,师傅也不在,你要这些师弟饿肚子吗?是,我们勉强煮些稀饭也过得去,但是稀饭哪里吃得饱?我想了想,这饿着脑子,也不能饿着肚子。所以这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不对,你可从来不生病的,我看你今日面色红润有光泽,生的什么病?”
锦行落下一子:“相思病。”
自十二岁起,锦行便有一重任,写话本。话本上的故事,源于锦行窥探而来、世人最深的执念。
梦中的仙子说:“我们有缘,我很欢喜你。可赐你一个法力,你想要什么?”
锦行想了一想:“我没什么想要的,倒想看看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仙子摸了摸鼻子:“你这丫头,奇就奇了。要这玩意儿何用?罢了罢了,你既想要,我从不食言。”
仙子顿了顿,果然施了术法在她身上:“以玉为介,以血启封,可探世人记忆观过去,可入墟荒之境启未来。此法,曰谶纬。至于其他妙用,你自己推敲去吧。”
师傅知道了,却不太欢喜。
师傅说:“这世间有两种人一般都容易死于非命,长得特别好看的,和脑子特别好使的。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异类,异于常人、高于常人,常人惧之、常人恨之。你倒好,占全了,所以锦行,你首先,得学会伪装。”
锦行年岁尚小,半懂半懵,师傅敲了敲她的脑袋:“扮猪吃老虎,懂吗?”
她眨了眨眼,点点头。
多年来,学的青出于蓝胜于蓝。
“相思病?”
大师兄一拍桌子,又挤眉弄眼道:“这可是个妙病,你思的何人?”
锦行眼波一转,没有作答,眼疾手快又落下了一子:“大师兄,你输了。”
大师兄一怔,看了一眼棋盘:“再来,再来。”
锦行却一动不动:“大师兄,一局。”
大师兄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一局就一局。锦行,说起来,你有没有发现,小师弟不见了?”
锦行默默翻了个白眼,随口一绉:“小八他,去找那渡厄丹的下落了。”
大师兄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他说着,又偷偷笑了笑:“我觉得,小师弟虽然戴着面具,应当是个美人,他在的时候阿延罢工,没饭吃,走了以后你罢工,没书看,自古只有美人才有这样大的影响力。锦行,你说是不是?”
锦行撇了撇嘴:“嗯,大师兄好见解。”
“师姐。”
韩延已在院落外徘徊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来,瞧了瞧锦行,又瞧见了她对侧的大师兄,不由挠了挠头:“大师兄也在,那我过会儿再来吧。”
锦行蹙了蹙眉:“阿延,你想说什么就说,男子汉别这么犹豫不决。”
大师兄看了看韩延,微微一笑:“罢了,我棋也下了,话也说了。这便走了。”
锦行看着大师兄离开的背影:“阿延,说吧。”
韩延抬起眼睛:“我昨夜读了两个故事,闻者伤心。想着同师姐探讨探讨。”
他语言平仄,辞藻枯槁,两个故事讲得没头没尾。
一个,是那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杜丽娘。
另一个,是那初读落泪,再读浅笑,三读无味的千古梁祝泣传。
锦行摆弄着杯盏:“倒是怪事,你何时起爱读这话本了?”
韩延反问:“师姐,你可懂?”
锦行看着他,淡淡一笑:“懂就懂了,若放自己身上,却是无用。懂与不懂,有何异处?”
世间情爱,皆是虚妄。
韩延一怔,锦行却跳了起来:“我倒忽然想起有个去处,阿延你自己看着办。”
她穿过幽静竹林,可小屋中空无一人,没有缦朱的踪迹。
角落里放着师傅的谶花,开得如火如荼,这谶花曾断言她此生将死于己手,尸骨无存。她一笑了之,死便死了,好死坏死,横竖都是死。
是夜,她提着绢灯回了房,和衣闭着眼缩在丝被之中。
“丫头,今日有人来过我这竹林,是你吧?”
缦朱大约是秉持着杀手不走寻常路的宗旨,不敲门、未言语,便自作主张从半开的窗外跳了进来,轻巧地落在地上。
锦行倏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瞬:“不知您老找我所谓何事啊?”
缦朱将手缚在胸前:“自然,是来解你相思之苦。”
锦行披了外氅,在桌前坐了下来:“我只有喜欢和欢喜,却从不知相思苦呢。”
“那我可走了。”缦朱作势便要走。
锦行微微笑了:“师傅来,事情还没说,怎么会走呢?”
缦朱回过头:“丫头,那我们就明眼人说明话。我告诉你他的行踪,你替我做件事,如何?其实说起来,也不是我的事,是你师傅的事。”
锦行把玩着茶盏:“你说来听听。”
缦朱挑了挑不粗不细的眉毛:“其实说起来,也是顺路的事。前两日,接了一封信,得请你师傅去一趟。现在这个情况,我有事要出去,你师傅不方便出来,我看子桓众弟子中,还是你这丫头最机灵,就是功夫差了点,不过也不是大事。”
锦行抬起眼睛:“什么活?”
缦朱把玩着腰间的珠串:“姑孰桓温来了信,病重,想请你师傅带着渡厄丹去一趟,赏金千两。嗯,我知道,丹药已无,那就随便带一颗,糊弄过去,你师傅已掐指算过,他的命活不长了,你也知道,将死之人,脑子都不好使。哈哈。”
桓温是东晋大司马,权倾朝野,哪里是这样好骗的。就算他本人已经病入膏肓头脑不清,可还有许多入幕之宾,都不希望他死,替他把关。不是由于他们感情多深,而是倘若他死了,没了衣食父母,这些人也不好过。
“那我可真不知道呢。”
锦行说着,眯起了眼盯着缦朱,那珠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玉莲花,她又笑了一笑:“你这朵莲花,倒是很好的模样。”
缦朱一怔,竟有些心虚:“你看你这丫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理应为你师傅分忧呢。”
锦行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那小八呢。”
缦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啊,看来,你是不知道,他中毒了。看模样,应当是有两三年了,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的。我活了那么多年,这点东西自然一瞧便知。他这身子看似与寻常人一般,实际已是枯木朽株,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嘛,他倒与清霜一样,是个狠人啊。”
“怎的?”
“他吧,将自己的经脉封了起来,暂保一时无虞,只是毒气淤积,夜夜都要受那锥心刺骨之痛。啧,那痛,可不是常人能忍的呢。”
“那渡厄丹呢,也不能够救他吗?”
“本来,应当是可以的。只是都这么多年了,约莫这药效……不复从前了吧,哈哈。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没有服用。所以……”
他又强调了一遍:“所以,他应当是去颍川找姓姬的了,倘若连姓姬那老不死的也救不了他,便不会再有人能救了。哦,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前几天夜里,我饿得慌,这里也没什么油水,我四处逛了一逛,正好看见一只白鸽,就把它给烤了,哈哈。鸽子的腿上有封信,写得鲜卑文字,刚好我认识,不看白不看,我就略微读了一读。我这样博学多才,真是想不知道也很难呢。你看这信,我还藏着呢。”
话音未落,他果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皱皱的信来,锦行接过一看,倒真是小八的字迹,锦行善于模仿字迹,可他的一笔一划却是极难仿刻,形似无神罢了。
她便又读了信笺内容,从前随父亲在邺城待过一段时间,因而也识得这鲜卑文,信写得言简意赅,极快就读完了,锦行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师傅倒是深谋远虑,竟将这信贴身收藏,莫非……师傅觉得这字写得太好,爱不释手?”
缦朱:“……”
静了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个碧蓝色小瓷瓶,还有巫觋宗的玉牌,放在桌上,说:“东西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姑孰离颍川,只有一天的路程,去完姑孰,第二日你就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了,是不是很好?”
锦行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可真是谢谢师傅了。”
缦朱走的时候,又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啊,丫头,你既唤我一声师傅,我再教你一个窍门。猪怕人赶,郎怕女缠。哈哈哈。”
第九章 血嫁衣1
夜幕笼罩下,攀红挂绿的官家府上,客人已经离散,新娘子却从偏门跑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小刀,赤着一双脚,脚腕戴着一串铃铛,一串哑了的铃铛。
新房的窗纱床帏上,满是红色,她那还未洞房的夫君身上,满是红色。
很快,官家府上才冷清下来,便又闹了起来,哭哭啼啼,大喊大嚷。
说谋杀亲夫了,新娘把新郎杀了。
这新娘子生得不错,高鼻深目,泛绿的眼眸透着泠泠冷意,头上戴着蓝田玉,身上穿着火红的嫁衣。她跑到一处,躲了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天渐渐亮了起来,她见那不远处停泊的船只上下来了一男一女。
“师姐,按这速度,应当明日就能到姑孰城。”
“嗯,那我岂不是欣喜若狂了呢。”
“敢问师姐,何喜?”那男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大约是忘记同你说,我们此行,去完姑孰,还要去颍川。其实,桓温就是附带的,首要目的,是要找到小八。”
她见他们走远了,便偷偷上了船,躲进了船舱,想要借水遁走。
那船舱幽暗,闷热异常。
她抹了抹脸上的薄汗,舱门忽然被移开了,那女子缓缓走了进来,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便要明烛。她极快地上前将刀刃抵在了女子的咽喉处,那女子委实惊了一惊,失手打翻了烛台,她压低了声音,靠在女子耳边:“我不喜欢杀人,姑娘这一张俏脸也不想被毁吧?”
这女子,自然便是锦行。
刀刃染血,这血气,便夹杂了死者死前最后的记忆,在一片血光之中,于锦行眼前铺陈开来。
一位坐着轮椅的小少爷掀开胡女的红盖头:“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胡女抬起眼睛:“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我只是……”
小少爷之前喝了许多酒,如今酒劲一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厉声道:“你只是什么,既已拜了堂,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丈夫,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是你的丈夫。”
他一面说着,一面脱胡女的衣服,胡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抵在小少爷胸前,狠狠道:“你放开我,否则,否则我就杀了你。”
她此时已香肩**,小少爷面露异色,却没有停下,依旧吻着她。他们一共说了四句话,俩人本不相识,能够在四句话内就决定杀掉对方委实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胡女握着那把小刀,刺入了小少爷的胸膛,小少爷错愕地摸着胸前缓缓流淌出来的血,瞧着渐渐跑远的他的新娘的身影。
可这一刀,却是扎得不是地方,往心脏左侧偏了那么一寸,轻巧得根本要不了命,她跑了,小少爷还有气力挣扎着靠在床檐上喘息。
透过半掩的窗,锦行清楚地见到院外有黑影晃动……
方才上岸,听到一个奇闻,有一位胡人姑娘在洞房花烛夜杀了自己的丈夫。锦行觉得,没有哪个姑娘会忍心在新婚之夜害死自己的夫君,这不科学,不是说这个姑娘有多爱她的夫君,而是这件事的后果只有两种,一是所有人都咬定是你做的,报官斩立决,二是你成功摆脱嫌疑,可就意味着今后得守一辈子活寡,但凡红杏出墙,就可能面临浸猪笼的境地。
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成不成功又自另当别论,这说明,她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疯子。
“姑娘是不相信?我既已杀了人,担了杀名,就不怕再杀一个。”
胡女说着,手中的小刀又向锦行的脖颈逼近了两分。
置之死地而后生。
锦行不慌不忙地睨了眼被打翻的烛台,还隐隐有些星火,她悄无声息地将它踢至落在地上的床帏边,又不衿不盈地笑了笑:“这位、小红姑娘,我们一无冤二无仇,萍水相逢何必为难。何况,你若把我杀了,我的同伴武艺高强,你岂非更不容易脱身,这人啊,得生得其名、死得其所,你若让我活着,我可以保证一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清清白白,虽然我是女子,但是自古巾帼不让须眉,再说眼下,你也只能相信我了不是?”
胡女敛了敛眸:“姑娘话可真多。”
眼见那渺渺星火抖动了一下,燃了床帏丝帐,锦行嘴角浮起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不疾不徐道:“我一贯爱说话。只是如今,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不然,等我们俩说敞快了,这火势就大得咱们都控制不了,烧了整艘船我赔钱事小,倘若我们命丧于此,一船数命,岂不是有违初衷、得不偿失?姑娘既然逃到此处,必然是不想死的,你说呢?”
胡女手微微一颤,那把小刀松了一松,却没有要移开的意思,她挑了挑细致的眉毛:“你去端了那盆水来灭火。”
锦行翻了个白眼,随即作出一副怕极的模样,紧紧捂着心口:“自古美人心脏都不太好,我被这一吓,心口又犯疼了,别看我一动不动像是视死如归的样子,那是因为我腿脚被吓得迈不开,这水,怕是也端不稳。保险起见,最好么,就劳你大驾自行去灭一灭火。”
“是吗?”
胡女手中的小刀又紧了半分,像是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她杀了,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锦行的心悬了起来。胡女凑近了她:“你可别耍手段。”
锦行微微一笑,仍旧捂着心口:“你看,我一个弱女子,能耍什么手段呢?”
胡女又看了她一瞬,忽然将抵着的小刀放开了。
她端起了水,快步扑灭了尚且可以掌控的火势,不由也呼了一口气。
果然是个傻子。
几乎是同时,一支锋利的银簪切在了她的喉咙处,锦行笑道:“你看,这不就是太阿倒持吗?”
胡女脸上现出一丝窘迫,半晌,一字一顿:“你,趁人之危。”
锦行唇角微微扬起:“我这是,从善如流。”
她顿了顿,复又继续:“我方才被你胁了这么久,自然没有不胁回来的理。可是我会帮你,自然,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帮,总是要有点好处的。”
“莫名其妙,我如何能够相信你?”
“啊,我想想,你确实没有理由相信我,可是你没有办法不相信我。我帮你,是因为我心善,我若不帮你,你又待如何呢?”
“那我只好……”
胡女垂着眸,手中的小刀握得牢牢的,忽而抬起了眼睛,跟着眼睛抬起来的,还有那把染血的刀刃,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她那把小刀一旦落下,她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蛋就要被毁,千钧一发之际,窗缝间射进一枚长钉,打中了她的手腕,那锋利的刀刃总算堪堪滑过胡女的鼻尖,摔在地上。
“师姐,没事吧?”韩延推门进来。
锦行看着地上的小刀:“我自然,是没事的。”
这姑娘,倒真是个傻子,还是个刚烈的傻子,毁个容嘛,兴许可以躲避官府的追捕,可是终归,治标不治本。
锦行轻叹一声,收了银簪:“你这人,当真是无趣。罢了,我不逗你了,免得你又想出个什么茬来,伤己伤人。”
她说着,微微一顿,捡起了地上的灯烛,重新燃了火,这船舱中总算明堂起来,锦行看着胡女:“我会帮你,绝不是开玩笑的。我们都是姑娘,自来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做个交易如何?我救你,你往后就跟在我的身边报答我,如何?”
胡女愣了愣,看着锦行眼中的笑意,她的眼睛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半晌,胡女点头:“好。”
锦行兀自倒了茶,对韩延道:“阿延,那你便替我去趟官家府中吧。”
第十章 血嫁衣2
穿街过巷,锦行一行三人十分顺当地便到了县衙门口,竟无一人看守。
锦行侧头对胡女笑道:“小红,你这新鲜出炉的在逃人犯,招摇过市,一路都到了县衙,也无人抓捕,我看啊,这罪名,挂着与不挂也无甚区别不是?只是,我们也不能平白让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嘛。”
胡女淡淡道:“全凭姑娘做主。”仿似此事与她不相干一般。
这表面功夫,该做还是得做。锦行指了指门前的大鼓,对韩延道:“阿延,你且去敲一敲,记得,有多响就打多响。”
“咚咚……”这县衙的大鼓约莫是空置许久,随着鼓声,居然抖落了一层灰下来。
半晌,总算从里头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差役来,腰间配的刀也挂反了,锦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有些恼火,恶狠狠地说:“何事击鼓?”
锦行笑嘻嘻地指着胡女道:“这位大哥,你看看,这位姑娘是谁?”
差役睁着惺忪睡眼看了一阵,愣是没看出来,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是谁。你们几个小鬼,莫要来打扰衙门清净了。”
锦行已是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情,喝道:“大胆,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不收人犯、不审罪案的县衙。若是如此,那我们便就此走了,今后追究知情不报的罪责也由你全担着。”她容貌本就盛极,来时又好好打扮了一番,这一下,果真将差役喝住了。
见她一脸严肃,年纪虽然不大瞧着却是盛气逼人,那差役最后一点睡意终于被震得烟消云散了,慌忙将锦行一行请进了公堂。
又等了半宿,一个身穿盘领袍头戴乌纱帽、人虽有些干瘪但勉强也算得上精神的老头,随着一众差役出了来,自然便是当地的吴县令了。
“噹!”吴县令极有派头地敲了敲惊堂木,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锦行不卑不亢地略鞠了个躬,脆生生地道:“县官老爷明鉴,小女子此来,自然是有冤要伸。您看看,我身边的这位姑娘是谁?”
吴县令眯着半花的眼看了半天,只见着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倒是一旁的年轻师爷眼尖,凑到县令耳旁小声提醒:“官家的案犯。”
吴县令恍然大悟,又敲了惊堂木,道:“大胆人犯,还不跪下。”又看了眼锦行二人,摆了摆手说:“闲杂人等,退下吧。”
胡女看向锦行,锦行也不恼,对她道:“小红,公堂之上县官老爷为大,你且跪一跪吧。”说着,她又向县令作了个揖,端的是极恭敬的模样开口:“县官老爷,我方才说了,我们是来伸冤的。伸的是这位姑娘的冤,而小女子苏锦行,既是她的讼师,自然也要在这公堂之上说道说道,您说是吧?”
吴县令活到六十出头,也当了三十年的县官,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上公堂、要替他人伸冤。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当是小孩家的玩笑话,笑道:“既为讼师,那你的书狀呢。”
锦行朝韩延使了个眼色,韩延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摊开,递到县令的案桌上,吴县令接过,起初只是胡乱瞄了两眼,却见她笔墨工整、秀气中略带一丝挺劲的小楷,洋洋洒洒,不逾百字,干净利落地将此案描述了个清楚。他不由有些钦佩,也不敢小觑了她,道:“你本是女子,应当跪着回话。本官念你年岁尚小,便站着说吧。”
“多谢大人。既是审案,烦请大人再传原告、死者上堂。”
“咚!”吴县令又重重拍了惊堂木,抚了抚白须道:“传!”
官家的府邸离县衙极近,如今已经几近败落,听到县老爷传案,也不敢耽搁,一个年轻男子便搀着官夫人风风火火赶来了,见到堂内安放的官家小少爷的遗体,官夫人就是泣不成声,她高龄生子,约莫胎里不足,官家小少爷生下来腿脚便多有不便,惹人心疼,遂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他。哭了一阵,官夫人又见到跪着的胡女,满腔的悲伤就化作恨意,差点就要不顾形象冲过来拳打脚踢,终究是被身边的年轻男子拦下了。
“呵,夫人要记恨别人,也该先弄清楚该记谁的过该恨何人才是。再说了,公堂之上,岂容吵闹!”锦行向来护短,这番话声量不高语气却是极重,官夫人乃官家独苗,夫婿官老爷也是入赘的,自小受尽父母宠爱,丈夫敬爱,从未被人如此呵斥过,锦行这一喝倒是将她唬住了,刚要哭出的声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锦行满意地颔首,问道:“县令老爷,您说是吧?”
吴县令最受不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悲,可他还未言语,竟让这个丫头唱戏台般震了下去,偏又让他找不得一点错漏。
“咚咚咚!”
他恼怒地连拍了三声惊堂木,复而清了清嗓子,对官夫人道:“本官念你年事已高,又适逢丧子,就开恩坐在一旁听审吧。”
说着,他又朝锦行摆摆手,道:“既然人证物证都到齐了,你便开始吧。”
锦行作揖:“县令老爷,烦请让小女子先瞧一瞧死者。”
掀开盖着的白布,小少爷年轻没有血色的脸上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诧异、恐惧,官夫人又在一旁小声抽泣起来,锦行毫不避讳地在他身上摸了几把,微微垂眸隐去了笑意,站起身对令吏道:“请问先生,死者身中几刀?”
“回禀大人,死者年二十,身中五刀。”
“哦?那敢问先生,这五刀,是否由两种不同伤器所致?倘若我没看错的话,这其中最浅的伤口乃宽约半寸的寻常小刀,而其他四刀、应该由宽约一寸有余的匕首所致,对吗?”
见锦行思路清晰,谈吐不凡,令吏也不敢小瞧了她,向县令鞠了个躬道:“确实。”
锦行又朝韩延使了个眼色,韩延心了,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呈了上去,吴县令抖开来一看,赫然是一把染了血的小刀。令吏接过包着小刀的帕子,认真在伤口处比了一比,分毫不差,朝吴县令点了点头。
锦行适时地对胡女道:“你且看看,是否持此刀行凶?共刺几刀?”
胡女瞧了瞧锦行,缓缓道:“回大人,小女确实持此刀、刺了死者一刀。”
吴县令盯了锦行一瞬,见她自矜不语,仿似是在等着自己问,虽然很不情愿,可还是说道:“那么,这又说明什么呢?”
锦行狡黠地笑道:“大人谦虚,定然是怕在场的其他人不明白吧。承蒙大人厚爱,我便仔细说道说道。本案有四大疑点,首先,被告,也就是这位姑娘,既持此刀行凶,为何又中途改换其他凶器,此乃疑点之一;其次,好,就算她突然脑子一热另外找了凶器,那那把凶器呢,倘若说是扔了,那为何又不将此刀一并弃了,等着被呈作证物吗?此乃疑点之二;第三,大人可以看一下这位姑娘身着的嫁衣,官夫人,此乃昨夜喜宴所穿吗?”
官夫人突然被点了名,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分配合地点头应道:“是。”那身边的年轻男子却是揉捏了下自己的鼻子,敛眸掩去了一闪而过的促狭,锦行眼尖,并未放过一二,当下便是了然于心。
“既然是,请大人仔细看一下被告的嫁衣,上面的血迹,全部集中于胸部以下,并且多为滴落状及流注状,面积极小,这说明,当时死者与被告贴的极近,并且,死者在上,被告在下,是何种情况,就不用小女仔细描述了吧?”锦行作的是好一副黄花闺女扭捏矜持的模样,虽知道是装的,可韩延还是看停了一瞬,这样的锦行,他是没有见过的。
只她脸变得极快,随即又严肃道:“这便是疑点之三,后面四刀,分明是从高处向下刺下,而被告身上,只有第一刀的血迹,难不成被告还能够有时间有能力将其他的血迹都洗干净只留下这一摊血迹吗?这第四嘛……”
吴县令越听越觉得果然是大有猫腻,他为官三十五载,并未有所纰漏,断不能在快要告老归休的时候判一桩冤案,有损清名,他忙道:“如你所言,这疑点四又是何啊?”
“这第四嘛,还得再看一下这尸体上的伤口,大人请看,这第一刀自下而上自右向左刺入,乃是右手握刀,而以后几刀,自上而下自左向右刺入,应当是惯用左手。小女愚钝,敢问大人,以上疑点有四,是否可以说明,这五刀,是由两位不同的人所致?”
吴县令虽已年迈,但并不糊涂,抚了抚打理得极干净的胡须道:“的确。”
第十一章 血嫁衣3
“大人再看尸体,这第一刀与第二刀,皮肉皆有翻出,而后三刀,伤口平整,这说明第一刀不足以致命,第二刀,才是死者真正毙命之因。既然如此,倘若被告并未杀死死者,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官夫人,你乃是死者的生身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你说说看,是否有人与死者结此冤仇,还要能够在这洞房花烛夜混入死者院内,犯案后又能够成功逃离?”
官夫人少时官家还是鼎盛之时,官场之事耳濡目染,到底不是寻常女流之辈,仔细思忖了许久,摇头道:“天鸿向来闲居府内,不喜外出亦不喜与人结交,并无此等冤仇。天绝,你自小与天鸿一同长大,你想想看,有没有?”她说着,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
官天绝蹙眉凝神想了想道:“并无。”
锦行落落大方,问道:“官夫人,这位公子是?”
听锦行方才一番分析,官夫人已是满心钦佩,少时,她也曾遥想自己能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只是可惜,终究是败给了现实。她便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我娘家表哥的孩子,表哥表嫂去得早,便接过来养在我膝下,如今,是官府的管家。”
“哦,是这样……”锦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韩延看得想笑,分明早就知道了还偏要在堂上费这口舌,她又继续道:“我若是没看错,这位官公子,便是使得左手吧!”
“玉佩配于腰间右侧,这位官公子,你若是正大光明,可否让我看下你的双手,也好洗清你的嫌疑不是?阿延,男女授受不亲,你且去替我看一看,可以吧?官少爷。”
官天绝倒是下意识的想躲,可毕竟是文弱书生,哪里敌得过韩延的拳脚,看罢,韩延沉声道:“回禀大人,官公子右手指尖光滑,左手却有一层薄茧,必定惯用左手。”
“你!”官夫人抬头盯着官天绝,眸里寒光乍现,一时间倒说不好是惊诧还是愤怒。
官天绝急道:“表姨,万不能听这位姑娘巧舌如簧,罪名加身。天下之大,又不止我一人惯用左手,这说明不了什么。”
“啊,说的倒也是呢。大人,当务之急,是该先寻到凶器才对,大人英明,昨夜必然已命官差搜过官府内外了吧。既然官公子光明磊落,那让官差搜一下官公子的房间,应当是可以的吧?”锦行接的极快,丝毫不给任何人可以插嘴的机会。
官天绝胸有成竹,挑眉道:“自然可以。”
吴县令隐隐也觉得不对,眼下,倒像是由这丫头掌握全局审起案来,偏又句句都在征求他的意见,句句都不离他去,寻不着半分错来。他被气笑了,硬生生憋了回去,挥了挥手,叫了两个差役就去了官府。
约莫等了两刻钟,两名差役便回来复命,果然带回来一件血衣和一把染了血的匕首,呈上去道:“回禀大人,小的确在官管家的房内搜出了这两样物品。”
“不可能,我明明……”官天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见大家都看向他,眼中分明是怀疑,又颇觉不妥,陡然敛了声,道:“敢问差役大人,此物藏于何处?”
“房梁之上。”
“那便是了,大人,姨母,我一届书生,身长不过六尺,拳脚功夫半分不会,房梁高约十尺,我如何能将此物放于梁上呢?”
锦行却是笑了,灿若桃花,倒是让这管家衙门也增色不少,她轻笑出声,又恰到好处地收住了,明眸皓齿,缓缓道:“公子这便是说笑了,古书曰:梁上君子。重点在于后面二字,时年饥荒,百姓穷苦,多沦为盗贼,此中便不乏年轻的文弱书生,他们既可以,公子怎可说便不行了呢!”
真是诡辩!却是字字无法辩驳,官天绝一时噎住了。
锦行挑眉,话锋一转:“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官公子,这血衣、这凶器确实从你房内寻出,倘若你不承认,大人,可否让官夫人看一看,这血衣,是否为官公子的随身衣物?”
官夫人战战兢兢地接过衣物,只翻开衣领内侧,极工整地纹着一个小字、“绝”,她眉眼微颤,泪再次决了堤,她倏地起身,一巴掌重重打在官天绝脸上,恨道:“我自小待你不薄,为何……”
锦行半屈了身子,道:“请大人体谅官夫人的心情,公堂上失态情有可原。”
真是什么话都被她说了,吴县令懒得理她,“咚”,又敲了一记惊堂木,威严道:“大胆嫌犯,还不跪下、老实交代。”
官天绝牢牢受了这一巴掌,也知无可辩驳无路可走,却是直直挺着躯干,不愿跪下。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眼看吴县令就要差人将他擒住,锦行道:“大人,可否让小女子再说两句?强扭的瓜不甜,也需得让案犯自行认罪才是啊。”
静了一阵,吴县令从鼻腔里闷了一声:“嗯。”
得了准许,锦行笑道:“官公子倒是很有骨气。只是今日无论你交不交代,也免不了牢狱之灾不是。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便猜一猜,官府虽然已步入末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此举,可是为了官府的掌家之权?官家小少爷身体不好,你身为管家原就握有实权,可倘若他娶妻生子,待这孩子大了,这掌家之权自然落在他身上,你操劳半辈子便打了水漂。你昨夜行凶,应当是临时起意,否则你必然不会穿寻常衣物,或许,你瞧见新娘子神色慌张跑出了院子,你一不做二不休,将罪名嫁祸到新娘子身上,好一个死无对证!对吗,官公子?”
她微一停顿,走到官天绝身旁,压低了声量道:“官公子是不是很纳闷这物证怎会到你的房内。”见他一脸惊愕地盯住她,嘴角噙着笑意,挑眉说:“怎么,只许你借刀杀人,我就不能栽赃嫁祸吗?”
他终于踉跄两步,知道大势已去,颓然地瘫软下来,半晌,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两字,“是我。”
锦行趁热打铁,道:“大人,官公子既已认罪,小女请问,被告、也就是这位姑娘又该如何呢?”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未等吴县令言语,官夫人便接了话,她满腔怒意无处可发,她的鸿儿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
“咚!”吴县令又是一记惊堂木,两个女人一台戏,今日这堂案子,他倒像是多余的,尤其是这位官夫人,竟妄图左右他的意见。怎么也得挣回点脸面来,吴县令喝道:“大胆,本官断案,由不得旁人置喙!”
锦行笑答:“自然自然,全凭大人做主。”
吴县令向来吃软不吃硬,见她低眉顺眼,盛气立马减了一半,略一思忖,道:“案犯官天绝,暂时收押,秋后处斩。至于犯妇官氏,本官念你只是一时冲动误伤死者,笞二十,以示惩戒,去衣受刑毕竟羞辱,便免了吧。”
笞二十,倒是个不轻也不重的刑罚,正中锦行下怀,官夫人嘴皮子动了动显然是想有所言语,锦行忙道:“谢大人仁德。”
胡女跪在一旁听了全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浅显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虽是不解,但她对锦行深信不疑,也顺势磕头道:“多谢大人开恩。”
差役收了好处,看似用了十分的气力,这藤条落在胡女身上,软绵绵的,可她记得锦行行刑前和她说的话,要她使劲地喊,她自然听从,服了药,喊得撕心裂肺,喊得官夫人只觉得这颗心总悬在半空中难受得紧。
笞了约莫十五下,忽然没了声响,差役急匆匆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回…禀大人,断…断…断气了!”
“啪!”未等吴县令反应,官夫人一拍桌子,道:“不可能。不过十五。”
“阿弥陀佛……”锦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拿帕子拭了拭半点泪花也无的眼眶,说:“大人,您也知道,自古美人身体都不太好,笞十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此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只叹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实在是红颜薄命。倘若官夫人不信,令吏大人不如去查看一番,这人,究竟是死透了没。”
令吏仔细检查了一番,回来作揖道:“回禀大人,确是死了。”
锦行满意地一笑:“官夫人,这位姑娘既已与官少爷拜了堂成了亲,生是你官家的人,死是你官家的鬼,自然该葬在你家坟地,与官少爷同穴而眠,只是不管怎么说,官少爷也是因她而死,不知,到了阴曹地府,官少爷想不想见到她了……”
官夫人昨夜丧子,今日又历经被自己最信任的侄子背叛蒙骗,不过是想拿胡女出口自己心中愤懑之气,若是真将她抬了回去葬于祖坟,又觉得晦气,忙道:“未上我官家族谱,便算不得我官家人。大人,既然案子审完了,民妇就告退了。”
待官夫人离开,吴县令看向锦行,一双眼睛倒是亮得与布满皱纹的面孔显得格格不入,道:“官氏的遗体,姑娘可要吗?”
锦行笑盈盈地回:“大人可真是说笑了。我们姐弟二人不过途经此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已替她洗刷了冤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二人这便要赶路去了,只是与这位姑娘好歹萍水相逢一场,还烦请大人,死者为大,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第十二章 血嫁衣4
是夜,乱葬岗。
寂静无息,连微风拂过草尖的声响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远处却点起两盏光亮,还缓缓移动着,赶路的书生适逢途经此处,听说乱葬岗中多是冤魂,原就心惊胆战,突然见到星火,心虚地以为乃是鬼火,鬼火近处,必有游荡的魂魄,便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哈哈哈!”女子娇俏的笑声响起,笑了一阵,她陡然停了下来,提着灯笼照在自己的脸上,对身边的男子道:“看来呀,我们压根不需要偷偷摸摸,这夜里,乱葬岗只有无家可归的魂魄啊!可是阿延你说说,哪里有那么好看的女鬼呢!”
这二人,自然是锦行和韩延了。
韩延转头看着锦行,面上一红,幸而在这黑夜中也看不清楚,他问道:“师姐,你不怕吗?”
锦行收了笑意,轻巧地回:“我怕鬼做甚?鬼蜮易除,人心难测啊。”
韩延怔了怔,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问:“师姐,你怎知,那血衣仍在那官家小少爷的房内呢?”
锦行高深莫测地笑道:“因为,弩下逃箭、绝处方可逢生呀。阿延,我们快点吧,否则小红闷得太久,若真透不过气憋死了,岂非白费我一番口舌?”
坟地原隐在一片乱草后,前日夜里下了极大的一场雨,杂草被打得颠四倒五,这乱坟便十分坦诚地暴露在他二人眼前,地上白骨累累,锦行毫不在意,提着灯笼在地上照了半天,指着一处对韩延道:“阿延,是这了,只有这是新坟。哦,你小心点,他们必然埋得极浅,你这一下用力过猛,万一伤其性命倒还好,大不了就当是我白费口舌人家命该如此,断断不能一锄子把人家姑娘俏生生的脸蛋给毁了,人家若是要你负责我可不管。”
果然如锦行所言,不过锄了四耙,草席的一角便露了出来,刨开周围松软的泥,掀开裹身的草席,便见到一身嫁衣的胡女,气息全无,倘若不是依旧红润的脸庞,倒是和死人半点无异。
锦行从怀中摸出一青色小瓷瓶,给胡女喂了下去,又对韩延笑道:“阿延,幸好出来的时候带的家伙什儿多,你看这下,派上用场了吧。”
不出一刻,胡女手指微动,吸了极大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便见锦行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伸出手:“小红,你醒啦。”
胡女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将手放进了锦行的掌心之中,暖意涌上心头,她一贯冰冷的眸中总算有了由衷的笑意,让她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二八年华本应有的灿烂:“可是,我不叫小红。”
锦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啊,我还未问你,你叫什么?”
胡女抬起头:“爹娘没有给我取名字。从前有个高人给我相看,说我的命极好、极长,说我有仙缘,让爹娘不必给我取名,说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自会得名。爹娘半信半疑,平时就叫我小名,叫小鸟。”
锦行皱了皱眉:“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小名,不好听,不好听。”
胡女不甚在意道:“听母亲说,她吃了一颗鸟蛋,忽然腹痛不止,大夫说,她怀了身孕,便有了我。”
锦行觉得愈发有趣:“你如今几岁?”
胡女看着她:“刚满十六。”
锦行微微一笑:“倒是正好。那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无名无姓总归是不行的。”
胡女点了点头。
锦行想了想,眼波一转:“冷冬开芳宴。不如,你就叫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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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疾风顺行,不消多少人力,就驶出大半的路程,按现下的速度,估计夜里便能到姑孰。
甲板上,锦行正闲散在躺椅中舒舒服服地捧着一根笛子吹了老半天,却是咿咿呀呀半点音律也无,冷宴坐在一旁,倒是听得饶有兴致,锦行也不尴尬,依旧旁若无人断断续续地吹着。
“师姐,你这是,在吹十面埋伏?”
韩延这两日不知为何有些戚迹,总是一人躲在船舱里,大约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终于被锦行的笛声逼了出来。
笛声戛然而止,船上的船夫总算也松了口气,锦行转头看向韩延,嗔怪道:“你看你,这都听不出。我明明吹得是凤求凰,他们说,乐曲最能表达情感,我先练一练,等遇到了小八就吹给他听。宴姐姐,你说是吧?”
冷宴俨然已经是锦行的拥趸,想也未想,点头称是。
韩延眼里更添了几分落寞,缓缓道:“那你慢慢练。”
“哐当。”
船突然剧烈晃动着停了下来,一众船夫一时东倒西歪。
韩延自小习武,站得稳,忙率先去船头查看。锦行爱凑热闹,也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原是有一颗粗壮而长迈的树倒了下来,横在水流之上,挡住了去路。集众船夫之力,也未能将其移开分毫。
天色渐晚,岸边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锦行眼神好,一瞧便知是家规模不小的客栈。又问了船家,此地已在姑孰城郊外不远,便与韩延合计,决定今夜在此落脚,弃船改走陆路。
锦行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十分爽快地给了船家,那人眉开眼笑地接过,乐呵呵地吩咐船夫将行李搬到不远处的客栈里去了。
冷宴看着她,不解:“多了。”
锦行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高深莫测地笑道:“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千金难买心情好,主要是啊,花讨厌之人的钱,特别开心。”
胡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不远处骑马疾驰来两位公子,在靠近树干断裂处停下,为首的绿衣公子瞧见了甲板上的锦行,又盯着树干看了一瞬,切面整齐干脆,他微微叹了口气,沉吟道:“执素,今日便在此歇息吧。”
客栈外的马厩里,歇了三匹马,锦行三人走近,突然一声马嘶,正是领头的那匹,毛色黝黑发亮,神骏非凡,这一比,便将另外两匹比了下去,更别说另外那只小毛驴,直躲到角落里大气不出。
韩延感叹道:“好马!”
锦行想了想:“兴许,这是匹母马,另两匹是公马,舍不得面子,钓不到老婆。”
韩延被气笑了,指着小毛驴:“那它呢?”
锦行满不在乎地睨了那头小毛驴一眼:“它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呗,反正怎么也轮不到它。”
韩延:“……”
这一来二去,谈笑间,全被客栈里现下唯一的两位客人听了去。他们坐在雅间,有屏风挡住了锦行的视线,虽同桌而坐,也能看出主仆之分。为首的那位正饶有闲心地在烹茶,听罢,修长的手指微顿,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锦行安置好房间,便下来吃饭。方好与这两位撞了面,为首的公子着一身墨绿色衣裳,腰间隐隐寒光一闪,他手持一把折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夹了三分笑意,顾盼间灼灼生姿。
锦行盯着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一动不动。她不下,他也不上,便堵在楼梯中间,空气仿似静止般,他俩不觉得尴尬,倒看得小二急忙忙跑过来道:“二位客人,互相让让,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她好似恍然大悟般:“我记得你。”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却听得她又说:“头牌姐姐,哦,不对,哥哥。”
笑意便僵在了嘴边。
身后的小二,瞬间觉着一股冷意侵袭而来,小二嘴角颤了颤,赶紧将锦行迎了下来,还不由自主地瞟着她脖颈间露出的肌肤,锦行眯起眼看了他一阵,像是随口一问:“你这客栈,怎么有股血腥味呢?”
小二一惊,忙收了眼神:“大概是今日早些时候宰了一头牛。”
锦行“哦”了一声:“这柱梁上,还有些刀痕呢,莫非……”小二眉心一跳,她却忽然笑道:“莫非,曾经有武林高手,在此比武?”
小二咽了咽口水:“姑娘一猜就准。”
锦行拢了拢碎发:“那我倒是错过了,好可惜呢。”
席间,锦行沾水,在桌上写下了六个字,毋食,勿动,静待。
冷宴一愣,她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倒还认得。
第十三章 月黑杀人夜
“叩叩叩!”
刚回房不久,锦行正舒服地趴在软塌上吃着糕点,便传来一阵敲门声,她长长叹了口气,囫囵将糕点吞了下去,抹了抹嘴角,十分不情愿地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小二,尖嘴猴腮,看着便觉过分精明,他倒是献宝般地捧着小盒,神秘兮兮道:“姑娘,咱们这儿夜里瘴气重,这熏香我帮你点了,可去瘴气。”
“是吗?”锦行看着他,一动不动,半晌,她淡淡一笑:“那就点一点吧。”
这熏香味浓,稍息,房内便氤氲着甜甜的香气,不多时,房中烛火颤了颤,就熄了。
“吱呀。”
房门陡然被轻轻推开了,一抹身影小心翼翼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又合上了门,他点了灯,房内也就亮堂起来,照出了他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正是小二,他来到床前,迫不及待就想解榻上美人的衣襟。
“你不觉得,太容易了一些吗?”
那明明在昏睡的美人忽而睁开了眼,这人回过神,美人袖中的匕首已架在了他的喉咙上,可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匕首架得并不太紧。
小二身手不算太好,但轻轻一夺,倒也抢了过来。
美人好似有些惊慌:“你别过来。”
他正得意,又要逼近锦行,忽觉额间一痛,有什么黏稠的液体从额顶淌了下来,顺着睫毛流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摸,凑到眼前一看,竟是鲜血,一柄柳叶小刃刺穿了他的头颅,没入了床帏之中,他一惊,来不及反应,便就这样摔在了地上。
锦行收了袖中银簪,若有万一,这银簪便会刺入小二的胸膛,当然,这万一,最好没有。她对着虚掩的房门道:“小八,你说说看,是什么时候来的?”
果然有人推开门不疾不徐走了出来:“那么苏姑娘,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锦行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同我签了婚书的人,我自然化成灰也要记得了。”
他挑眉:“你方才,在诓我?”
“谁说,不是呢?”
她说着,倏地跳下床,还顺带踩了没死绝的小二一脚,抱住了他:“小八,我想你,想你想得心肝脾肺都痛了。不对……”她又从他怀中抬起了头:“你痛不痛?”
他着实是气笑了,半晌,低头:“大概,比不上苏姑娘痛。”
锦行:“……”
静了良久,他忽然拎住了她的后领,将她提到了床榻边上坐下:“穿鞋。”
锦行抬了抬赤着的脚:“小八,姑娘家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看的。我让你看了,你是不是得以身相许?”
他有些无奈地替她穿上了鞋袜,带着些玩味:“哦?你若死了,就无须负责了。”
锦行极快地道:“这人死了,也是可以办冥婚的嘛。”
他愣了一愣,微微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死,你也不会。”他顿了顿,走到烛台前,熄灭了烛火。
黑暗中,他道:“噤声。还有两个人,瓮中捉鳖。”
不多时,果然脚步声近了。
厨子满脸横肉:“二哥也不知在干嘛,这么久了还不下来?”
掌柜娇媚的丹凤眼一挑,戏谑道:“黑灯瞎火,你说二弟在干嘛?”
厨子嘿嘿一笑,一把推开了门,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床榻,蒙着厚厚的被褥,他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了被子:“二哥,牡丹花下……”
掌柜正点了烛火,寒光一闪,那厨子同女掌柜的双眼已被剑刃所伤,他们捂住了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死。”
有人在暗处轻笑出声。
“老子的眼睛,哪个天杀的混蛋。”
那厨子胡乱挥着大刀,边喊道。却结结实实伤到了身旁的掌柜,掌柜尖声道:“哎哟,三弟,你别砍了。眼都瞎了,你想让老娘脸也毁了吗?”
一阵刀光剑影后,二人的喉管、脚筋和手筋也被挑断了,哀嚎还未出声,便闷在了喉腔中,唯有厨子手中的大刀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厚重的哀鸣。
锦行从暗处走了出来,笑盈盈地道:“没关系,马上,你们就要死了,倒也算是,死有余辜了不是。你们说说看,这勾当干了多少回了,哦,我倒忘了,你们也说不出来了。”
“竟是个黑店。”
这时,执素领着韩延、冷宴也过来了,韩延走在最前头,见到房内惨况,不禁皱眉道,又看向锦行:“师姐,你没事吧?”
锦行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坐下,看着淡淡擦拭剑身血痕的慕八:“有小八在,我能有什么事?”
韩延僵住了,便见慕八微微一笑:“我看苏姑娘没有任何人,也是可以活得很好的。”
锦行跳到慕八面前:“小八,你不在的日子里,君以色授,我以魂与,可是瘦了好多呢。”
“咳咳……”执素默默翻了个白眼,轻咳两声:“公子,这几人,如何处理?”
慕八看着她,眼中有些笑意:“既如此爱慕皮相,便将他们剥了。”
说罢,他淡淡走了出去。
锦行咽了咽口水,倒毫不犹疑地追了上去。
那二人打了个寒颤,就被执素拖远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锦行蹲在床前,看着慕八打坐静息,他眉心微蹙,额头有些薄汗,她忽然伸出只手臂放在他嘴前:“小八,你若是痛,我可以借你只胳膊咬咬。”
他睁开眼,有些无可奈何:“习惯了。”
锦行一动不动看着他:“为何不说?”
他淡淡笑了笑:“何以要说,不过是亲者痛,仇者乐罢了。”
锦行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周遭慢慢静了下来,天已是蒙蒙亮。
锦行一宿没睡,精神倒是极好的,她伸了个懒腰,就见慕八翻身上马。
锦行指了指马厩:“小八,你看我们五个人,你们一人一匹,还剩下一匹马,我们三个人,也不好分配。好歹共过患难,不如,我坐你的马吧,让阿延和宴姐姐共乘一匹。”
执素见状,谦让地说:“姑娘若不嫌弃,便骑在下的马吧。执素步行即可。”
锦行忙摇手:“啊,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哪里敢自己骑马。”
慕八瞟一眼她,眉眼夹着零星笑意,又指了指马厩,缓缓开口:“既然如此,你就骑它吧。很适合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锦行顺势望去,入眼便是那只瘦弱娇小的小毛驴。
她回头望了望那颗梨花树上拴着的三个血淋淋的人皮风筝,煞是好看地随风飘着,打了个寒颤,很不情愿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