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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还暖     锦素春辞txt下载     锦素春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姑孰

    小毛驴约莫是没吃饱的缘故,腿细无力,驮着锦行,还不如走路更快。

    中午歇息,韩延与执素负责捕鱼。锦行三人沿河起了火堆围坐,她无奈地看着那匹小毛驴,歪头托着下巴对慕八道:“小八,你看,这样下去,也不知何时能到城里了。不如,我还是改坐你的马吧。”

    慕八却是饶有兴致、眼含笑意:“无妨,不急。”

    冷宴好歹也算是嫁了人拜了堂的,可这风情仍是半分不解,把弄着树枝:“要不,我去与执素一起,你便和阿延挤一挤吧。”

    慕八眉眼微挑,带着三分戏谑:“哦?”

    锦行对她恨铁不成钢,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算了,我又想了想,骑它也挺好的,慢慢走,还能看看沿途风景不是。”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达姑孰,已近黄昏。

    锦行牵着小毛驴与冷宴走在后头,耳语。

    “姐姐,待会儿我们便跟着他们,他们住哪,我们就住哪。”

    “为何?”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若不盯紧了,谁知道哪天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呢。”

    街上并不喧哗,他们三人离她不过一丈开外,耳力又好,听得一字不差,韩延心下微动,执素默默憋笑,又偷偷瞧了眼慕八。

    慕八眉眼一挑,加快了原本刻意放慢的步伐。

    沿途路过数家客栈,皆是闭门谢客。

    开店不做生意,真是怪了!

    走至一条小巷口的时候,却有一小厮迎了上来,挤眉弄眼:“各位爷,可是住店?”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又是黑心的就不好了,锦行回得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小厮正襟道:“小的敢说,这城中现下除了咱们这,没别的客栈还敢收人了。”

    执素已走进巷子瞧了瞧,深处果然开着门,牌匾上写着“悦来客栈”四字,倒是清静,他出来对慕八微微颔首:“你这客栈,倒是藏得深。”

    小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各位爷,可是一道的?”

    未等慕八开口,锦行已抢着答:“是呀,我们自然是一块的。”

    慕八隐隐有些笑意:“替我们安排五间客房吧。”

    “一间客房一日半两银子。请各位客官先付钱。”

    “这么贵?”执素道。

    小厮大约是已见怪不怪了:“各位爷,小的也说了。这姑孰偌大一个城内,除了咱家,没别家了。”

    这就是说,爱住不住了。韩延乌黑的瞳仁一敛:“坐地起价。”

    只有锦行笑了,伸手对慕八道:“小八,钱袋。”

    慕八斜眼瞧她,不语。韩延上前一步,小声问:“师姐,你的钱呢?”

    锦行摆摆手,大言不惭:“啊,我现在没钱,我方才发现,约莫是在那个客栈被偷了吧。”

    冷宴摸了摸包裹里鼓鼓囊囊的银票,默默翻了个白眼。

    慕八眼里笑意缱绻,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许久,终于将钱袋递到锦行手里。锦行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小厮:“呐。”

    小厮便欢欢喜喜地领他们进了客栈。

    锦行边走边问小厮,“这里摊贩怎的就都闭门谢客了呢?”

    小厮云淡风轻地道:“司马病重,全城戒严。”

    执素问:“那你们又怎么敢开门接客呢?”

    那小厮一脸得意,神秘兮兮地说:“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咱这的老板本姓司马,乃是司马大人的小舅子,官兵也管不得这里。各位客官,咱这店,不问从何来,不问去何方,不问缘由,不问做甚,只要有钱,可是什么人都敢收啊。你看旁边这间,也是昨日才到,不男不女,出手可是阔绰得很。”

    锦行轻笑出声:“好了好了。我们就自己安置吧。你给我们备桌好酒好菜。要钱是吧,本姑娘有,小八,对吧?”

    她晃着手里的钱袋,慕八看她一眼,不语,算是默认了。

    晚饭时分,锦行早早便拉着冷宴下来了。见四下无人,冷宴终于找着机会问:“你明明有钱,为何要装作没有呢?”

    锦行早就饿了,便夹了个包子囫囵啃着:“你知道比花讨厌之人的钱更开心的是花什么人的钱吗?”

    “什么?”

    “心爱之人。当然这个重点不在于花钱,而在于他愿意让你花。”

    冷宴半懵半懂:“其实,我始终有一事不明。那日公堂上,为何要让我假死一回呢?还有那官家表少爷,当真是凶手吗?”

    见她严肃,锦行也正经起来,抹了抹嘴角:“你看,你已与官家少爷拜了堂,倘若你不死,我瞧官夫人的意思,大有可能将你带回去好好折磨,她满腔怒意总要有个发泄口不是。至于那官家表少爷,自然是他,我只是将原就属于他的东西,又还给了他。宴姐姐,你不饿吗?”

    锦行说着,大概觉着就自己吃不太好,夹了一个包子给冷宴,她接过,又放下了:“他们还没来,我们吃,不好吧?”

    锦行笑答:“都是自己人,不要紧的。”

    执素自房内出来,便见着慕八已站在连廊上,倚着阑干好一会儿了,底下锦行和冷宴正在谈笑,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到慕八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公子这是,在听墙角吗?执素扶额。

    执素走近他:“公子,我们何时走?”

    慕八合住折扇,缓缓道:“不急。”

    饭桌上,锦行吃得极快,罢了,便拖着下巴盯着慕八,看的空气也仿似静止了,良久,执素轻咳一声:“敢问姑娘,在看什么?”

    锦行脸不红心不跳,语出惊人:“自然是,秀色可餐了。”

    韩延微微闭了闭眼。

    事主却是面色不改,只是嘴角不可察觉地颤了颤,放下筷子:“嗯,慢慢看。”

    “咳咳……”执素一时噎住了,兀自呛了两声。半晌,回过神来问:“说起来,还不知姑娘一行来此是为的什么?”

    锦行正襟道:“这个嘛,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拜见东晋大司马,桓温。”

    慕八挑眉:“哦?那什么事才重要呢?”

    锦行极认真地说:“终身大事。”

    慕八:“……”

    执素:“……”

    冷宴:“……”

    韩延:“……”

    竟是无言反驳。

第十五章 鬼妻1

    姑孰城东,桓温府外。

    此处占地甚广,墙门巍峨地展开,雕梁画栋,一瞧便是耗费了无数匠人之心血建造而成。

    清晨,城中街道依旧无人,一辆马车低调地驶过,唯有车轮辘辘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停在了桓温府外,跳下来个稚齿婑媠、姿色天成的姑娘,却丝毫没有美人的觉悟,当街伸了个懒腰,道:“真是坐得腰酸背痛。”自然是锦行了。

    “师姐,所以说,才这么点路,咱们为何不走着来呢?”韩延也跟着下了车。

    锦行语重心长道:“你看,这条街上布满了桓温的眼线,咱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我特地找了架沾满泥泞的马车,不这样,怎么显得咱们风尘仆仆、劳苦功高呢。”

    约莫是桓温早就吩咐了,见了玉牌,门外的侍卫便恭敬地放他们入了府,迎面上来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眼里精光一纵即逝,换做了一副慈祥年迈的模样,他做了个手势,“两位随我来吧。”

    桓温的主院位于整个府衙的前院,走了没一会儿,那老管家便停了下来,作揖道:“两位在此等候片刻,我去里面请示老爷。”

    锦行点头称好。

    等候的空隙,锦行与韩延交头接耳,“阿延,我估摸他应当是个不近女色的人。”

    “为何?”

    锦行笑道:“我瞧了,这后方亭台楼阁、连廊绵延,我们方才过来不过片刻,这说明此处近前厅远后院,不然,每次见个姬妾,要走这老远路,还有精力宠幸人家吗?”

    “……”

    “请进吧。”那老管家出来道。韩延正要进去的时候,那管家却拦住了他,“老爷说了,只请姑娘一人。”

    果然,谨慎至此,便是有些事不想让旁人知道,绝对不是病重送药这么简单了。韩延自小就以锦行的安危为己任,自是不肯。锦行微微叹了口气,转头对韩延道:“阿延,你就在此处等我吧。”

    过来的路上了无生趣,窗门紧闭,屋内又是另外一副景象,朝东的窗大开,那是一大片荷塘,分明才是初夏,却结满了莲藕,微风拂过,隐隐散出一阵甘甜的香味,再仔细一看,这塘中之水,竟是赤红血色,倒不显得浓重,波光粼粼间自有一股清透之意。

    正位上端坐着一个男子,看年纪约六十有余,鬓发虚白,仍旧姿貌伟岸,风度不凡,只是这风姿之中,眉头紧锁,又隐隐现出缕颓败之气,他见了锦行,手从脖间的一枚被摸得晶亮泛着淡蓝色光魄的珍珠上放了下来,一双粗犷的眉向上一挑:“子桓怎的派你一个小姑娘过来?”

    道不出的威慑,这便是桓温了。

    此人看起来,竟没有半分病重的模样,莫非,外界所传之言有假。锦行思虑片刻,作了个揖,不卑不亢道:“古有昭君出塞换取和平,今有荀灌娘单骑闯重围。孰不知,女子亦有奇志。”

    桓温为人豪爽,大笑:“哈哈,姑娘所言,如雷贯耳,竟是我拘泥了。听子桓说,姑娘可以帮我这个忙?”

    果然是被缦朱骗了来。锦行轻叹一声,眨了眨眼:“你看,我记性不太好,若是平白答应,结果办不到我殒命事小,总不好让司马空欢喜一场。不如,劳烦大司马再和我说一说,你想要什么?我听一听,看能不能够做到。”

    桓温向来雷厉风行,倒是难得的踯躅了,拿起桌上的杯盏,抿了口茶,道:“听说,姑娘善谶纬之术。”

    锦行磨了磨嘴皮,倒是想说个“非也”,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到嘴边,咽了咽口水,终归吞了回去,她抬眸看向桓温,神色如常,轻巧地笑道:“这个嘛,我倒是可以。只是你要知道,一切有生,如归寂灭,未来瞬息万变,这幻境之中亦真亦假,并不能就此作数了。”

    桓温位高权重,陡然听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和他说起大道理,突觉有趣,也不生气。锦行心里一宽,又道:“主要是啊,这秘术极耗精血,我这几日赶路睡不好吃不下,总需要点时间养精蓄锐不是,否则,万一中途我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司马大人岂不是要被困在幻境之中。三日,三日后的姑孰,我给你看到你想看到的。可是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不然,司马大人想想,要给我什么?”

    这半辈子里,从来无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索要报酬,偏这姑娘还说的理直气壮,偶尔听之,倒让他觉着清新脱俗起来。他缓缓开口:“姑娘想要什么?”

    锦行早就想好了说辞,听他这一问,便巧笑嫣然地说道:“这个嘛,我一个小姑娘,身手差,胆子小,出门在外,路途凶险,免不得受些欺负,钱财虽乃身外之物,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总比没有的好,这兵荒马乱,人工最贵,我也好请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斩一下烂桃花;再者,谶纬幻境诡谲云涌,须得我时时在场,司马大人的私事,我虽不想看,却是不得不看,我若看了,司马大人可会要我与这幻境一同陪葬?自古红颜薄命也是自己个儿不想活了,小女却还眷念这俗世繁华,司马大人功高盖世,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若是可以给我一块通行无碍的令牌,必然能够镇四海、威八方,保全我的小命自然轻而易举。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着,眼梢微微划过桓温,他被气笑了,微皱的眉头也松了开来,半晌,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牌,递给她:“姑娘所言,我明白了。这块玉牌,你且先拿着,至于这银两,事成后自然悉数奉上。可是姑娘,我不是君子,不想要流芳百世,也不怕遗臭万年。”

    听得他言里的威胁,锦行神色如常,笑盈盈地接过玉牌:“司马说笑了,这乱世之中,谁还是君子呢?可我虽是女子,也知道一诺千金,何况,恐怕我们的行踪,早就在司马大人的掌握之中了吧,我一个小姑娘,哪里敢造次呢?司马若是无事,小女便就退下了,否则,我的同伴该担心了。”

    锦行走后,桓温又虚坐半晌,起身走进了屏风之后,那软榻上,竟坐着个妙龄女子,生得并不出众,那张寡淡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她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直直地瞧着前方,桓温近了,她还是这般端坐着,若不是还微弱地喘着气,倒是与死人无二。

    桓温却不恼,抚上她的脸庞,那手背上有一道历经多年的伤疤,愈合得并不算好,竟有些触目惊心,他望着她,锐利的目光柔了下来,良久,笑道:“娇娇,今日还未沐浴熏香,按神君所言,断不能落下了。”

    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桓温大约是习惯了,便轻轻抱起了她:“我这就带你去。”

第十六章 鬼妻2

    是夜,客栈外的小道,锦行正闲散中。

    “丫头,又见面了。”她循声望去,便见一袭红衣,轻巧地立在墙头,衬着那枝即将迈出墙头的红杏,一时倒不知,是花比人娇,还是人比花艳。他跳下来,落在锦行面前,腰间珠玉玎珰作响。

    锦行惊呼:“缦朱,你怎么在这儿?”

    缦朱兀自整了整衣襟,面上涂脂,看起来倒像是二八年华的少年,凤眼向上一挑,眸里却是少年不应有的算计,他啧啧道:“啧,怎么可以直呼师傅名讳呢,真是得了郎君、忘了师傅,用完就丢。”

    锦行有些怒意:“我倒不知,有哪个师傅,会亲手将徒弟推进火坑的?”

    “这么说,我可是伤心了。我与子桓不同,你既有所长,也不该藏着掖着,适时发挥一下,赚他个盆满钵满,岂不妙哉。钱多不压身啊。”缦朱也不生气,他自知理亏,可他向来傲得很、面上绝不愿低声下气。

    锦行冷笑:“你倒是两头生意不耽误。”

    缦朱眨了眨眼:“丫头,这我可就听不懂了。”

    锦行淡淡一笑:“我猜猜,你来此处,定然不是游山玩水,这偌大一个姑孰城,能劳烦你出手的,只有一位,东晋大司马,是吗?”

    缦朱又眯起了他那双本就狭细的凤眼:“丫头,我说过,太聪明,可不是好事呢。”

    锦行忽然话锋一转,正经起来:“事已如此,咱们好歹师徒情分一场,我也不怪你。就请你,赶紧去杀了他。”

    一片安静,偶尔杂几声鸟啼。

    半晌,他踱了两步,停在锦行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道:“杀人嘛,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杀杀不掉的人。不然,你替我将他骗出来?”

    他这样子,倒是惑人。可锦行偏偏不吃这套,轻笑出声:“缦朱,你以为,我这样好骗?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可不干。你若不杀,我就去举报你。”

    缦朱盯着她的眸,良久,移开了目光,笃定地道:“丫头,你不敢,我若被抓,你师傅也活不了,乃至你整个巫觋宗上上下下,都活不了。”

    不知何时,院内响起了一阵悠长的琴音,像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般,他俩专注于对峙,竟是分毫不察,此刻方才注意到,他便极快地结束了谈话,不等锦行回话,转身跳上墙头,便见得慕八正坐在院中石桌前,莹白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管七弦琴,缦朱唇角有了一丝弧度:“是你啊。”

    慕八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亦未抬眸,淡淡道:“她不敢,我敢。”

    缦朱一怔,随即漫不经心地答:“那便试试。”他也不停留,在墙头轻轻一点,又上了屋檐,纵使红衣招摇,远了,也被夜色藏匿得无影无踪。

    锦行比了比墙头,不高不低,她起了兴致,也想翻个墙头,挣扎一番,总算艰难地上了去,月光姣姣,洒在慕八的身上,像是渡了一层浅霜,更添几缕风华,锦行看愣了一瞬,半晌,才回神,手指倒是不忘紧紧扣着墙头:“小八,不如,就劳烦你,抱我下来吧。”

    他抬眸瞧着她,止住了琴弦,语气里尽是未曾有过的无奈:“既下不来,偏要爬这墙。”

    锦行看着他的眼睛,莞尔:“因为,我想快点见到你呀。小八,我腿软……”

    他轻叹一声,起身站在墙下,伸出手,锦行也不拘泥,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她的手很小,却有一股暖意透过掌心渗入了他的经脉之中,他心头一热,可面色平淡:“下来。”

    锦行本就不多的紧张也一扫而空,她闭上眼,向下一纵,药香入鼻,她只腾空一刹,须臾,便稳稳地落在了草上。她睁开眼,抬头踮脚凑近了慕八:“其实,我是故意的。”

    她温热的气息缠绕在耳畔,他竟恍了神,滞了片刻,他敛了敛眸,不紧不慢地回:“我知道。”

    锦行常年不改颜色的脸颊难得蒙上了一丝绯红,跑开了,跳到石凳上,拨弄了两下琴弦,岔开了话题:“小八,你这琴,可是新买的?”

    他在琴前坐下,面对着锦行,嘴角挂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今日,偶然救了一位姑娘。这琴,乃她所赠。”

    赠琴,赠情,直观又直接。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须得从苗头掐断。院里那株即将出墙的红杏,岂非也在暗示要她当心被爬了墙角,锦行托着下巴,假装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道:“小八,君子不夺人所好。可我实在喜欢这琴,不如,你转赠于我,如何?”

    他眸里笑意更盛,却是没有就这个事情说下去,只缓缓问道:“今日,如何?”

    锦行正满心扑在这七弦琴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偷偷瞄他一眼,不由地小心翼翼起来:“说起这个,小八,三日后,你能否陪我一同去?”

    未几,他淡淡道:“好。”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轻而易举,锦行原准备好的说辞也是白付,可她还不忘将琴挪到自己近前,见他不阻,她笑盈盈地道:“你不问一问去哪就答应我,万一有危险,万一再也回不来了呢?莫非,你觉得我很厉害,所以对我有信心?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的。”

    一番沉寂后,他起身走入了连廊,缓缓道:“你想多了,我是对自己有信心。”

    “……”

    锦行抱着七弦琴,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却见到一位碧玉年华的姑娘,华裙曳地,广袖翩翩,正坐在梳妆镜前,可那镜中,竟是半点映像也无,见锦行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起身,道:“姑娘,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第十七章 鬼妻3

    这位姑娘,并非尘世之人。

    锦行在门口滞了一瞬,静静关上了门,将琴极不客气地扔在桌上,坐在桌前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看向她,托着下巴,笑道:“你且说说,是为的什么?又是为何寻上了我?”

    锦行半点不惧,她倒是拘束起来,那张平淡、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困惑,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在桓温跟前,已有二十一个年头了。可是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晓得为何会在他身边。我只记得,我过了那奈河桥,桥边有个年轻姑娘,给了我一碗汤药,我喝了这汤药,便失去了意识。我再醒来,已在司马府中,他看不见我,我心里觉得,也不愿意见他。今日姑娘来府中,我便跟了出来。姑娘可否帮我看一看,我究竟是谁?”

    锦行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回得却是轻巧:“啊,这样……我若不看,你当如何?”

    她面上凄婉动人,膝盖倒是半分不软,约莫是早想好了说辞,流利地道:“日日夜夜,我便守在此处,求得姑娘垂怜。”

    锦行自小心愿便是做个铁石心肠,可到底不是。她浅叹一声:“既然如此,公主又何苦放低姿态,看与不看,原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姑娘若是天天来我这报道,阴盛阳衰,我这寿命,怕是要打个折扣。”

    她眉头微皱,眼中惊诧:“公主?”

    锦行笑盈盈地道:“姑娘这一身锦衣华服、环佩玎珰,可不正是公主份例的尊贵嘛?当然,对或不对,我总归会知道的。只是姑娘本就是一缕游魂,已无精血,那便要委屈姑娘,到我的玉里来,我们早早看了,也好早早歇息不是。”

    这姑娘一副凄楚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跳进锦行的玉谶之中,却是果决异常,不带半分犹疑。她跳进去,就迫不及待地以自身灵力驱动了玉谶,锦行原还想同她说,因着她是一缕魂魄,玉谶虽能感知前尘,她却是看不见的,只能由她讲给她听,可话未出口,便失去了意识。最后一刻,她听见门轻轻开了,有人抱住她瘫软下来的身子,锦行想,得了一份钱,却要看两个人的命数,这个世道,赚钱果然不易。

    穿过一段墟荒,迷雾之后,便是这位姑娘谶纬之境。

    所及之处,建康城内,离宫不远的晋王府中,一众奴仆急匆匆拥着一个老婆子往里院赶,冬日的阳光透过渐渐散去的白云射进了锦行的眼里,她想拿起袖子遮挡,却被牵绊住轻易不能抬起来,锦行顺势看去,便见到慕八站在她身边,正紧紧牵着她的手,眼里好似有一丝惶惑闪过。

    冬日风凉,锦行结实地打了几个寒颤,道:“小八,你怎么进来了?”

    慕八没有回答,反问:“建康?”

    锦行搓了搓掌心,呼出的白霜却在接触到空气的时候消失得虚无缥缈:“不知你可否听说过,谶纬秘术?我们现在,就在幻境之中。”

    他挑眉:“哦?苏姑娘,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锦行睁着明媚的杏眼,煞有其事地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绝没有了。”

    这时候,突然又匆匆忙忙来了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与他俩擦肩而过,没有半分迟疑地过去了。慕八沉声问道:“他们,看不见我们?”

    锦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们虽看不见我们,可我们却是真实存在的。经我琢磨,我们与他们,是在两个不同的空间,有时候,这种结界边缘,会变得稀薄,就极容易受伤,倘若我们于此受伤,现实世界的我们可能就会沉睡不醒。”

    说及此处,她顿了一顿,灿然笑道:“所以小八,我不放开你,你也不准放开我,不对,就算我一时情急放开了你,你也不准放开我。”

    他看着正好的日头,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嗯。”

    “哇!”

    陡然一声婴儿啼声,屋外晋王世子司马绍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锦行远远望去,司马绍正非常不娴熟地抱着他的第一个婴孩,欢喜地取名字。

    司马兴男。

    虽是个女儿,可从取的名字中,还是能看出来所给予的兴旺男丁的厚望。她的母妃却觉得这个名字过分英气,私底下给她取了小名,娇娇。

    翌年三月,晋王荣登帝位,是为晋元帝。司马绍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大约又过了四年,晋元帝还没坐热皇帝宝座,便撒手人寰。司马绍作为不可撼动的太子及长子,自然是唯一的皇帝候选人。

    这时,司马兴男的母亲,庾文君,已经又养育了两个儿子,司马衍和司马岳,真正是儿女双全的贵人,再过几个月,就要行册封礼,荣升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穆皇后。

    可惜高兴不过三年有余,晋明帝司马绍终于也在政务繁忙之中驾崩了。长子司马衍即皇帝位,尊嫡母庾文君为皇太后,司马衍此时不过五岁虚龄,太后垂帘听政,实际权柄却在她的兄长、中书令庾亮之手。

    庾亮外戚专权,久而久之,越发猖狂起来,对孤儿寡母毫不客气,更别提身为女子的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太后常年专注于与自己的兄长斡旋,早就忽视了这个长女的存在,往往只在宫宴之上才能打一照面,彼此并不亲近。

    只有司马绍的同胞姐姐,安平公主对这个自幼丧父、又不得母亲宠爱的侄女十分怜惜,总算给予给她不少久违的母爱。

    与旁的公孙小姐不同,当她们还在攀比谁的父亲更有权力、谁的母亲更得父亲宠爱的时候,司马兴男的一手青蛇软鞭已使得刚柔并济、出神入化,宫中等闲侍卫皆不是她的对手。

    可锦行觉得,输给她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她舞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她是个公主。

    咸和二年,东晋爆发了动乱,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建康都城终于失守,苏峻率一众乌合自宣阳门而入,她的舅舅庾亮秉着自身难保何卫江山的道理,奔逃寻阳、苟延残喘。晋成帝此时正与太后被宫中仅有的官兵护在太极前殿,勉强能够自保,已忘记尚在太初宫中的公主王子。

    太初宫中,春风和暖,粉白色的桃花层层叠叠张扬地长在枝头,司马兴男正在无人的园里乐得自在,花瓣落满了唯有她一人的棋盘,她也不恼,执着子微微思忖,她是黑子,亦是白子。

    那道厚厚的宫墙,不过抵挡了片刻,便被攻破了,宫人四下逃散,只顾自己保命,哪里还记得要通知她这个公主。

    终于,有一个伺候她多年的宫女踉踉跄跄扑倒在她脚下:“公主,快逃!”说完这句话,她便满身是血地倒下了。

    前方战事,司马兴男也有所耳闻,可却没有想到,竟会至此地步。她放下执在手中的黑子,拖去曳地的外裳,跑得极快。

    这个时候,司马兴男不过十二虚龄,连葵水也还未来。可她毕竟是一国公主,从小在权力斗争中耳濡目染长大,第一时间,她想到的是自己年幼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司马岳。

    她拼了命跑到太后殿中,便听到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心里就是一悬,可她没有停顿,循声而去,果然见到司马岳正被一人轻松地抓在手心,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要砍去。

    她握紧手中的软鞭,甩了过去,这根软鞭,端头藏钩,这一下,便卷住了那人的喉咙,钩尖锋利,立刻在他脖颈上挖下了一块血肉,鲜血喷涌而出,那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捂着自己的伤口倒了下去。

    司马兴男抱住司马岳,本想逃出这是非之地,却见一大堆的叛众向此处而来。她将司马岳放进衣柜后的暗室,堪堪能藏下他一人,这是她年少时捉迷藏的最佳地点。她轻叹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毅然合上了暗室的门。

    叛兵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她,因为她压根没想躲藏。他们过来的时候,她正踩在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背上,堪堪够高、端坐在正位上,满头钗环为她寡淡、不施脂粉的面容增添了几缕雍容,慢慢喝着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叛兵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上前。半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上前去,轻佻地道:“小娘子,怕是还未经人事吧?不然,哥哥让你明白明白?”

    忽然寒光一凛,他那只快要触及她的手,自手腕处断了开来,手掌落在地上,指尖还颤了颤。

    那人错愕地握住自己截断的手臂,鲜血淋漓。

    她收起那把沾血的匕首,挑眉:“苏峻入宫乃是勤王,本宫是先帝亲封的南康长公主,你们若敢动我,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他定饶不过你们!”

第十八章 鬼妻4

    她是在赌,拿自己的清白、性命为赌。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苏峻到底不是曹操,没有惊世才华,亦无不臣之心。一路杀到建康,不过是凭着一时意气,自始至终都未曾想过要拥兵自立为帝。

    自然不敢伤她。

    她与太后、以及一众士家女眷,被软禁在太后殿中,总算也好吃好喝伺候着,她们哭哭啼啼两日,约莫是终日无所事事,导致精力过剩,开始攀比起在这兵荒马乱之中谁还能保持更美好的姿态来。

    这日,司马兴男正偷偷将藏于柜中的司马岳放出来遛风,便听到王氏的两位小姐吵得不可开交,见太后也不发话,众人乐得做个旁观人看好戏,竟无一人阻拦,她暗暗叹了口气,又让司马岳躲进了暗室,快步冲了过去,毫不迟疑,一鞭子毁了二人本就姿色平平的脸蛋,彻底断绝了她俩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众人惊愕地看向她,她柳眉之中隐隐透露出一股英气,喝道:“国之将亡,色何存焉!”

    这个时候,庾太后终于抬起头来,注意到了自己的嫡长女。

    若是个男子,便就好了。

    锦行觉得,本来嘛,凑几桌麻将,消磨一下时光、聊以慰藉,待到东晋大军杀回,全面解放,还能赢点银钱,岂不快哉。

    咸和四年,这场叛乱,终于以苏峻身死、祖约奔逃为结果而告终。

    可惜,庾太后却是看不见了,她在被软禁的第一个年头,就郁郁而终,陪她走过最后一程的,只有她并不甚在意的南康长公主。

    京邑灰烬,民物凋残,修养了好些年,建康终于才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司马兴男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很想要出宫去看一看,此时晋成帝尚未娶妻立后,她身为长公主,长姐如母,是东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出了宫。

    她一路南下,想去看望远在封地的姑姑、安平公主,游玩至宣城郡时,听闻泾县县令前几日过世,此刻正在吊丧。

    司马兴男起了兴致,想凑个热闹,便去店里置办了一套丧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丧庐之中。

    丧庐本就是临时搭建,空间并不富裕,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推搡间便要跌倒,身旁却有人扶住了她,她抬眸看去,这人身高八尺,头上带一顶斗笠,瞧不清容貌,可他所抱被中寒光一凛,分明是夹了兵器。

    他将她扶稳,未多言语,就轻巧地穿过人群快步上前,随着衣袂翻飞,白衣之下隐隐透出一抹黑来。

    她稍一停顿,便也跟了上去。

    此时,泾县县令江播已在灵柩前停尸三日,明日就要大殓入棺,灵堂前悬挂的长明灯就快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忽然期期艾艾地颤了一颤,暗了些许,江播的两个儿子正忙着哭丧,可脸上神色倒是害怕多于悲恸,哭了半天眼眶里也没有几滴眼泪,只有小儿子江云握着一把包着白布的剪刀,还是唇红齿白一儿郎,娇嫩的脸上满是泪痕,踮起脚剪断了碳化的烛心。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陡然抛了手上被褥,露出一杆长约四尺半的冷艳锯来,刀光一闪,杀意凛冽,那张纯白的被子不过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下来的时候已是铺天盖地的血红。

    他干脆利落地收刀,重重立在地上。

    江播的两个儿子应声而倒,袖中藏着的剑掉在地上,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一路向外滚去,正好停在司马兴男面前。

    这人也不迟疑,举刀又要斩杀江云。

    丧庐众人哪里敢上前阻拦,极有默契地向门口退去。唯有司马兴男反其道而行,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软鞭如灵蛇般缠绕住了他的刀柄,她用了十足的力,总算阻绝了他的行动,江云大约是被吓住了,一动不敢动,连哭也忘记了。

    他转过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硬朗的五官算不得多英俊,可那双眉眼,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射进了她的眸中,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当然,眼下并非春意荡漾的好时机,她只怔了片刻,道:“他只是个孩子!”

    他冷笑:“今日若心软放了他,来日岂非留下祸患?”

    他说着,也不怜香惜玉,不过略一使力,司马兴男便被重重甩到了柱上,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随着他手起刀落,江播图谋操劳一生,终于导致了无人送终的结果。

    司马兴男醒来的时候,江家丧庐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她半躺在不远处一颗合欢树下,合欢花飘飘然然地随着微风打了个转,慢悠悠地坠落下来,落在他的刀上,沉浸在血污之中。他已脱去用来伪装的白衣,着一身暗金黑裳,双膝跪着,提着一只青绿色的酒壶,清酒倾洒在地上,他铿锵有力道:“父亲,元子已为您报了仇。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她不由自主,便伸手去摘他肩上的合欢,见她醒了,他未有言语,便转身离去。

    司马兴男难得的扭捏起来,终于还是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在下,龙亢、桓温。”

    锦行看着,滞了许久,一瓣娇嫩的合欢缓缓飘下来,落在了慕八肩上,他拾起来,低声沉吟:“原是能够碰到的。”

    锦行突然拍了拍大腿,笑道:“啊,小八,我想通了。司马兴男,大约是有自虐倾向的。”

    慕八:“……”

    咸和七年,阳春三月,司马兴男行了及笄之礼,顺理成章便要寻个驸马将自己嫁了。

    一时之间,多少名门公子济济一堂,争先恐后地想要求娶公主,以图能够最快速地晋升到权力中心。

    司马兴男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她果断向晋成帝求了旨,一番软磨硬泡后,司马衍拗不过唯一的姐姐,风风火火下了圣旨。

    三日之后,比武招亲。

    谁赢了她,她便嫁给谁。

    开始,也有不少适龄公子,兴许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捧个人场,络绎不绝地上台比武。但是很快,司马兴男就让他们知道,自信过了头,轻则受伤卧床养病,重则毙命断绝子孙。

    比武招亲进行到第十日,围观百姓人头攒动,却无一人上场。

    申时三刻,百姓正准备拍拍手打道回府吃飧,终于有一人握着把冷艳锯风尘仆仆地上了台,他脚步虽大、走得却极慢,似乎是百般不情愿,可司马兴男没有注意到,只是一门心思等着他近前。

    他看着司马兴男,兴许是她的容貌过于清淡,并未认出她来。那日,合欢树下,她已倾心相许,问他,姓甚名谁,他说,桓温。

    她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却没有记得她,又作揖道:“在下,龙亢、桓温。”

    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扔了手中的青蛇软鞭,拍拍手:“我输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困惑,显然没有想到胜得这样轻而易举。

第十九章 鬼妻5

    于是,南康长公主轰轰烈烈、死伤无数的比武招亲就这样在轻描淡写中落下了帷幕。

    锦行不禁感慨,实在是白费了一群大好男儿,严重导致大量适婚女子在应该结婚的时候无良人可嫁,等到新茬冒尖之时她们却成了大龄剩女、只能捡个条件差的草草嫁了。

    建康四月,春光大好,十里红妆,马车从城头排到了城尾,真正是公主出嫁的仪仗。

    公主府邸,司马兴男端坐在洞房红榻之上,床单下铺满了桂圆花生,坐得并不安稳,可她却满心欢喜,等着驸马宴客归来。

    一直等到半夜,宾客早已散去许久,桓温才踏着摇晃的步伐推门进来,满身酒气,似乎是饮了不少,醉意朦胧地坐在桌前,并不动作。司马兴男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无人揭她的盖头,顾不得许多,兀自摘去了红帕。

    她一贯清雅素净,今日画了极好看的妆容,倒让人看的愉悦喜庆。可桓温却冷眼看着她,她以为他只是醉了,便要起身去扶他睡下,手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眸中满是嫌恶:“公主殿下,可称心如意了?”

    这样明显的不喜,她自然觉察到了,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来,道:“你不想娶我?那日,你为何要来?”

    桓温借着三分醉意,冷笑:“公主殿下权势滔天,我岂敢不来?我若不来,娇儿怕是要被送去充了……来与不来,又岂是我说了算的?”

    她到底是公主,从无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她张了张嘴,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轻笑出声:“是啊,我是皇家最尊贵的公主,掌生杀大权,我若想让谁死,她必然活不到明日。怎么,驸马想要试试?”

    洞房之夜,便在双方剑拔弩张下结束,唯有那盏花烛,陪着独坐在床榻上的司马兴男,燃了一整夜,直至五更鸡鸣,终于颤颤巍巍地熄灭了,到底没有长明。

    后来她知道,原来桓温有个青梅竹马、私定终身的红颜知己,废王司马宗的小女儿、司马娇娇,按辈分说起来,算是她的姨奶奶,咸和元年,司马宗谋逆当场殒命,他的家族被剥夺司马国姓,贬为马氏,发配晋安。她的姑母安平公主,以马娇娇清白相逼,桓温被迫迎娶了她。

    可这样得来的婚礼,他不喜欢,就当她乐意吗?

    他们俩,就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勉强安稳度过了三年。

    二人基本眼不见为净,三年来,彼此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偶尔于练武场上打个照面,她见到他,一刻也不愿多待,偏偏每每她在场上练得畅快淋漓、意犹未尽之时,他便匆匆来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总是不放过她。

    时日久了,她看着自小的玩伴安宁郡主已有了一儿一女,开始也想要个孩子,可成婚三年,不要说同寝而眠,连基本的肢体接触都没有,这个愿望,慢慢的在她心中滋养开来,直到根深蒂固地扎根,可她有公主的骄傲,断断不能够先低头示软。

    咸康元年,桓温出任琅琊太守,接到诏书,便迫不及待地要带一众老小奔赴不远的徐州琅琊郡,嫁鸡随鸡,司马兴男也理所当然地同行,离开了她自小长大的建康城。

    沿途风光大好,陌上花开,花香怡人,连带着司马兴男的心情久违地好起来。

    桓温走得很快,不过两日光景,司马兴男就一路颠簸到了琅琊城门。她掀开马车的帘布,就瞧见城门前也有一颗合欢树,合欢花落了一地,树下站着一位红衣女子,花容月貌,叫人移不开眼来,像是万分企盼地等着什么人。

    桓温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司马兴男终究没有见到,只看见他翻身落马,快步迎了上去,那女子踏着那三寸金莲,婀娜地前来,司马兴男三步就能走完的路,她愣是走了十步,走到近前,她好似是被一颗极小的石子绊了一绊,不近不远,眼见着便要跌入桓温的怀中。

    司马兴男却未如她意,她那根软鞭,闪着冷光,吐着信子就要咬住马娇娇画着精致妆容的脸蛋,她断没能够想到,深闺中的公主竟是个身强体健的,约莫是怕毁了容有损在他心中美好的形象,自发停住了自己下坠的身体,一时间是掩饰不住得花容失色,桓温却挡住了那鞭子,鞭前的银钩在他手背上挖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司马兴男一怔,不过迟疑了一瞬,便极快地收了鞭,跳下马车,挑眉:“大庭广众,青天白日,请驸马自重。”

    说来怪得很,以后两年,桓温兢兢业业、公务繁忙,偶尔忙里偷闲,他既不去司马兴男的主院,也不去马娇娇住的西厢,只独自歇在书房旁置办的小屋中。

    这日夜里,马娇娇却来了他的书房,带了莲子银耳汤,不久,熄了灯,等到天明,也未见她出来。

    嬷嬷同司马兴男说,让她也学一学马娇娇的温柔小意,争取生下个嫡长子。可她的矫揉造作,司马兴男不愿学,也学不来。

    第二日,司马兴男又听嬷嬷绘声绘色地和她说桓温和西厢那位不知什么缘由吵得很凶,她听罢,并无喜悦,他们吵或不吵,于她并无两样。嬷嬷瞧她冷淡的模样,恨铁不成钢,说了一阵,自觉无趣,便退下了。

    司马兴男洗漱一番,正要上床睡觉,桓温却破天荒地造访了,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扑在她身上,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她那颗已竖起坚硬牢笼的心就此破防,软了下来。

    她一愣,差点以为他是在叫她,可转念一想,他应不晓得她的小名,大约,是将她当作了马娇娇。

    这样婉约的名字,原是她不配。

    一滴泪在她眼眶中打了个转,势不可挡地滑了下来,终究归于无声。

    自这夜后,他们再无见面,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

    约莫又过了月余,一日,琅琊郡最好的秦大夫突然造访了,急匆匆去了西厢。

    她以为兴许是那位病了,并不在意,可他忽然来了,在门口踯躅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半晌,方才道:“娇儿、她已有孕在身。”

    司马兴男的心又凉了半截,却把玩着桌上的白玉茶杯,轻描淡写地回:“那便纳了吧。”

    驸马娶妾,是大晋开国以来从来没有的事,举朝哗然,顶着四方压力,马娇娇的婚礼,办得十分潦草,大婚翌日,司马兴男坐在主位,马娇娇跪在她脚下,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盏茶,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对一旁的桓温道:“恭喜驸马,得偿夙愿。”

    这盏茶,她终归没有喝下去。

    桓温眉眼微颤,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过了些时日,琅琊郡令广邀各府大人、千金夫人游船,司马兴男接了帖,不好拂了人家脸面,只好带着马娇娇一同去了。

    男女有别,桓温被安排在另一艘船舫上,与一众公子王孙谈史论道。

    司马兴男向来风光霁月、不喜与这些小姐夫人说些妯娌是非,便兀自寻了一处僻静,逗弄着不知是谁带来的小白狗。

    这时候,马娇娇弱柳扶风地走了过来,柳腰纤纤一握,兴许是时日尚短,还未显怀,司马兴男不想见她,她偏要自己个儿凑上来,笑道:“姐姐,怎的独自在此?”

    司马兴男挑眉:“放肆,我乃南康长公主,姐姐也是你一个罪臣之女可以叫的!”

    马娇娇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唇角微微翘起:“公主殿下好大的架子,不知,待会儿还能不能摆得起来!”她说完,便是纵身一跳,落入了沂河之中。

    马娇娇身边的侍女开始大声呼喊起来,这喊声凄厉,不要说同船的女流,对船的男子正在高谈阔论,也被引到了船头。

    司马兴男显然是没有想到,可她面对叛兵也丝毫不改颜色、从容面对,这样的后宅斗争手段更是心知肚明,她起身,毫不留念地果决地跳了下去。

    沂河水流湍急,司马兴男水性虽好,也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抓住了马娇娇,此处离岸不远,便要带着她往岸边游,可这马娇娇,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拼命抓住司马兴男的手,将她向下拖,她一时挣脱不了,呛了好几口水。

    迷糊之间,她见到桓温游了过来,却绕过了她,抱住了不远的马娇娇。

    明明,她离他更近的。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沉沉地昏了过去。

    锦行表示不解,其实,以司马兴男的身手,可以顺水推舟很轻松地就将那个侍女一起丢下去,来个死无对证,让马娇娇跟着她拙劣的手段一起付之东流、一命呜呼。

    慕八若有所思:“兴许,她还有所希冀呢。”

    可惜,她这样渺茫的微小的希冀,终于葬送了肚中难得的骨血。

    她被捞上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与之相反的,是她淡黄色罗裙上大片大片晕染开来的鲜血。

    马娇娇的眉眼中透着藏不住的得意,哪里像是刚掉了孩子的模样,可是很快,她就乐不起来了,桓温在围观众人怜悯的目光中抱起了司马兴男,低声唤了一句:“娇娇。”

    她终究没有听见。

    司马兴男醒过来的时候,桓温没有离开、守在榻边,她仿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双一贯明亮的眸子蒙上了尘埃,黯淡了下来,不哭也不闹,看着桓温笑道:“驸马,可称心如意了?”

    桓温的手便就停在了半空中,良久,并无言语,转身离去,他的脸色极不好看,背过身的时候,那双从未湿润过的眼眶,随着他的闭合,缓缓流下了一滴泪来,落在他的前襟上,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很好。”

第二十章 鬼妻6

    永和二年,冬,桓温上疏朝廷,意欲伐蜀。

    这个时候,东晋皇帝又换了两波,司马兴男的两个同胞弟弟还没切实享受过皇帝的红利,就都英年早逝、撒手人寰,也实在难为了后宫的低等嫔妃,连争宠上位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被拉去给皇帝陪葬。

    如今,帝位之上的司马聃,还是个连乳牙都没换的四岁稚儿。

    而桓温已任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长江上游兵权尽数握于其手,未等朝廷批复,他便决定亲率一万精兵轻军速进,直逼成都。

    三日后,就正式启程。

    嬷嬷和司马兴男说,她该趁此时机,好好整治一下府中姬妾。

    她微微垂眸,淡淡一笑。

    没想到第二日,她的姑母安平公主却来了,安平公主丧夫多年,养了几个面首,整日寄情于山水,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她刚好游至江陵,想起这个多年不见的心肝宝贝侄女,风风火火便来了。

    此时,司马兴男正在院中摆弄着花草,那根软鞭,已蒙上了灰尘,她见到安平公主,差点以为是在做梦,手里的剪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悲鸣。

    安平公主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半怜半斥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司马兴男那憋了好几年的泪,终于如决堤的潮水般,一时三刻,全都涌了出来。

    安平公主拉着她的手,同她讲了一夜的话。

    “南康丫头,你可还爱他?”

    “大约,还爱吧。”

    “南康丫头,你可恨他?”

    “大约,也恨吧。”

    “爱一个人,那便要不计前嫌;恨一个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你这丫头,分不清爱恨,倒是苦了自己,不如,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大约是听进去了。还是姑姑的话最管用。

    翌日清晨,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黯淡了许久、蒙上了尘埃的眸子又亮了起来,她重新拾起了那根陪伴她十数载的软鞭,打包好行李,扮作男装,以外出巡游为由,光明正大出了府门,化名马兴,很轻松地混入了军队之中。

    行军前一日,桓温照例巡视三军,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缓缓移开了视线。

    大约,是没能够认出她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喜悦,也有些愁绪。

    锦行饶有兴致地将自己的长发三两下束成了个发冠,眨着眼问:“小八,若是我女扮男装,你可认得出来?”

    慕八无奈地看着她,淡淡道:“你真的以为,他不知道?”

    随军月余,她立了军功,升级成了将军近卫,日日在桓温帐前侍奉,他虽然并不同她多言,但对她很好,无论去哪里,总是带着她,还单独配了营帐,算是对她的嘉奖。

    过荆江之时,船只捕获了一只鲛人,她听说,那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的生物,大约是随着海水倒灌、在江中迷了路。她有些好奇,夜里,来了笼外,这鲛人,不知是不是年岁大了,长着一头皑皑白发,在月光下发着淡淡银光,好似并不会讲话,只是默默看着司马兴男,眸里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忧伤。

    司马兴男约莫是想到了自己,瞬间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头脑一热,便将她放了。鲛人在船沿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那眼中竟留下了一滴泪,那泪落在地上,化作了一颗滚圆的浅蓝色的鲛珠,这鲛珠顺着略微倾斜的甲板一路滚远了,司马兴男便要去捡,总算要追上的时候,面前却陡然停了一双长靴,一只手捡起了那颗鲛珠,那手背上,有一道有些时日的疤痕,她咽了咽口水,抬头便见到桓温正看着她。

    她想,大约是要受到什么处罚。

    可他却淡淡一笑,将那颗鲛珠赏给了她,转身离去了。

    她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在甲板上又站了许久,才回了船舱。

    桓温兵贵神速,三战三胜,不过耗费三月便兵至成都城外十里陌,成都城内人心惶惶。

    成汉之主李势,素来荒淫无道,不理朝政。此刻,正在温柔乡中缠绵悱恻,忽闻战报,惊坐梦中,终于颤颤巍巍接见了许久不见的朝中大臣,蜀地易守难攻,还是一致决定做殊死抵抗。

    刀剑无眼,暗箭伤人,锦行很富远见地拉着慕八躲在不远处的瞭望塔上,倒是个极好的观景之地。

    此时,两军恰恰好在成都城外笮桥相遇,那孤零零的连接两座山头的一条用竹索编织而成的悬空吊桥,若是不慎摔落,便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两军先锋部队于两个山头遥遥相望,虽各为其主,但当下意见空前统一,保守起见谁也不敢贸然冲在前方。

    可惜两军惺惺相惜、岁月静好不过须臾,后方大部队风风火火赶到了,“咚咚咚”,行军鼓响起,前锋士兵两两对视,随着前将一声号令,虽面露为难之色,到底不是做将军的材料,打着嘀咕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一时情况惨烈,笮桥之上,横尸百余,多被践踏,悬崖之下,尸骸遍野,血肉模糊。

    很快,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倒说不好是哪一边死得更多些。

    近取不成,成汉将领即刻令军挽弓射箭,兴许做将军的思路大抵相同,锦行于瞭望塔上探出头去,便见到成千上万只羽箭在空中交汇,势不可挡地射入两军阵营,劈里啪啦又死了一众无关紧要的小兵,甚至有几支准头不行的箭穿过重重箭网,朝瞭望塔这边袭来,锦行慌忙将头缩了回来,蹲了下去,将自己完美得躲藏起来,又看一旁慕八正淡定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八,保险起见,你要不要也躲一躲?”

    慕八负手而立:“不需要。”

    如他所料,那几支羽箭,到底无法百步穿杨,在半路上,便打了个颤、可怜巴巴地落了下去。

    锦行“哦”了一声,再次偷偷伸出了半截脑袋,睁着一双明媚的杏眸俯瞰前方战事。

    仗着笮桥天险,汉军寥寥数千人,一时竟难分胜负。

    桓温骑着白马,身披深红色披风,姿貌伟岸,很自然地,就成了中心靶子,他临危不乱,挥舞着那把冷艳锯,箭纷纷如雨点般扎落在他周围,这时,却又有一支没跟上大部队的羽箭,向他袭来,若是中了,大约不死也废,他那把冷艳锯,极重,放下再抬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桓温身边的司马兴男,毫不犹疑地朝他扑了过来,以自己娇小的身躯,为他挡住了这一支长箭。

    头上的盔甲掉落,乌发散了开来,她倒在他怀中,鲜血倾注而出,桓温脸上惊诧、悲痛相互交织,紧紧抱着她:“我以为,你恨我?巴不得我死了。”

    司马兴男总算还有一丝意识,唇角留下一抹血丝,却笑道:“你若死了,我还能够恨谁!”

    他们总是习惯用最冷酷的话,伤害最爱的彼此。

    幸而,说完这句话,她恰到好处地昏了过去。

    桓温大呼:“娇娇!”便欲退兵,可这鼓吏兴许是脑子一热,想要证明一下自身作用,抢在鸣钲之前匆匆忙忙敲了鼓。

    鼓声阵阵,东晋大军大举进攻,势如破竹,迅速冲过了笮桥,成汉士兵已是人心惶惶,不过一时三刻,就招架无力,溃不成军。

    桓温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还是顾全大局,怀抱公主、驱马直入成都。

    兵至城下,此时,李势已趁夜逃走,远遁九十里。城墙之上,却站着位白衣美人,乃是李势的掌上明珠,李嫣,她或许是想尽一尽公主之责,或许是想青史留名,又或许只是想吸引一下桓温的注意力,从城墙一纵而下,不早不晚,刚好落在桓温的白马之上。

    终究没能够在国破之日,以身殉国。

    约莫是受了震荡,司马兴男又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便瞧见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沾染了她止不住的血,黏连斑驳,并不能够如所期许般的顺滑,这位娇俏的美人正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大约是没有想到这军营之中竟然有个女子。

    司马兴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又晕了过去。

    她这一睡,足足睡了月余。

    伺候的大夫流水般换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有不怕死的医者断言,公主将不会再醒过来,于是遂了其愿,白绫赐死,也算保全体面。

    司马兴男醒过来的时候,已在回江陵的马车之中,她靠在桓温肩上,发丝缠绕,掌心轻扣,她从未离他这样近,他也从未这样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她想,大约这好日子,就要来了。

第二十一章 鬼妻7

    可是这好日子,着实是短了一些。

    回到江陵府中不过安生了数十日,马娇娇便慢悠悠挪着她那三寸金莲,来了司马兴男的主院。

    司马兴男正在喂桓温刚送她的两只小白兔吃草,正好是一公一母,她想,要将它们养得白白胖胖,生一窝小兔子,给她未来的孩儿玩。

    马娇娇大约是秉承自己不好别人也别想岁月静好的宗旨,轻笑了两声:“姐姐真是好兴致,可惜,被人爬了墙角也不自知呢。可怜,真是可怜。”

    司马兴男听不得她这阴阳怪气,也懒得与她废话,放下手中的小兔子,挑眉看着她:“怎么,你怕是想要受一受我这鞭子?”

    马娇娇虽被逼了回去,到底还是翻出了些许浪花。

    司马兴男上了心,桓温虽有意瞒着她,可还是经过多方打听,晓得了从成汉归来的时候,他在外置办了间屋子,纳了成汉的公主李嫣为妾室,金屋藏娇。

    她带着嬷嬷,风风火火赶到了这小院之中,院子并不大,布置得也不富丽,大抵是没有费太多心思,可她没有注意到。隔着亭台水榭,司马兴男望见了那个女子,一头乌黑的秀发随着微风轻轻飘扬,她的手正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看着,像是有三个月的模样。

    那时候,她应当正在昏迷。

    他同她说,这一生,下一生,都不会负她。

    她竟然,信了。

    司马兴男那颗刚暖了不到两月的心,好似被泼了冰,瞬时便凉透了。

    她不知是如何出去的,只记得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嬷嬷才急匆匆地赶过来,问她,如何,可教训了这不要脸的女人。

    她闭了闭眼,几乎是强忍住了将要溢出眼眶的泪,默默说了四个字,我见犹怜。

    却不知,究竟是在怜谁。

    桓温匆匆赶来的时候,她关着门,不愿见他。

    他不走,站在院中,老天竟不合时宜地下起了雨,她听着檐廊滴淌的雨声,靠在窗边,透过半掩的窗偷偷看着他。

    他在屋外站了一宿,她便在屋内看了一宿。

    她想,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了,可他没有好好珍惜。她是一国公主,绝不能这般卑微地装作若无其事。

    丑时三刻,鸡鸣朝盈,司马兴男终于缓缓打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桓温,笑道:“倒要恭喜驸马,又得美人入怀。”

    桓温眼中闪过一丝窘迫:“娇娇,那是……”

    司马兴男看着他,眼里是说不出的冰冷及厌恶,半分解释也不想听,便打断了:“您的娇娇,在沉香小榭等着您呢。驸马若是无事,我这便歇下了。”她说完,就立刻转身回了房,像是害怕自己多留半会便会心软一般。

    他看着她甩袖离去,默默捏紧了拳,复又松开了:“很好。”

    言不由衷又过了几年,马娇娇本是一副病西施模样,大约是无人争斗、心宽体胖,竟丰腴起来,也养育了两子一女,还有那别院中的亡国公主,听说,九死一生总算生养了一个男孩,虽有些痴傻,但好歹有个寄托。只有身为正室的司马兴男,英姿矫健,可膝下依旧无子无女,只有那两只小白兔,倒生了一窝又一窝。

    锦行蹲下来看着毛茸茸的小白兔:“小八,守身如玉,大概从来都是女子的事。”

    慕八站在她面前:“我不是他。”

    锦行抬头看着他,有些欢喜,粲然笑道:“嗯,我知道。你自然,是最好的。”

    此时,经平蜀一役,成汉大军已尽归桓温旗下,他治下八州,可自行招募军卒、调配资源,皇帝尚稚,朝中更无人能够制约他。

    永和七年,冬,北方大乱,桓温拜表辄行,欲率五万大军大肆北伐。

    十日之内,便要启程。

    这夜,司马兴男正在挑灯夜读,看得兴致勃勃,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箭,射进了纱窗,落在地上。

    这箭尾,绑着一卷信。

    她眉心一跳,将它剥了开来,在灯下细细读了起来。

    这字迹,她认得,是她的小叔叔擅长的小楷。信并不冗长,可她却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看了许久。

    锦行凑上去瞧了一眼,寥寥数言,一眼,便读完了。

    桓温北伐为虚,实则谋逆。

    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司马兴男感到,她那几欲凋零的姻缘啊,顷刻之间,就要轰然倒塌、唯余断壁残垣。

    桓温启程的时候,是深夜,连绵下了好几日雨,司马兴男不知从何时起,爱听风雨伤寒之声,这一夜,也不例外,她侧躺在床榻上,听着泠泠雨落、涛涛风起,门忽然轻轻开了,桓温小心翼翼地进了来,在床头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抚上她清瘦的脸颊,柔声道:“娇娇,等我回来。”

    他说的很轻,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却听得清楚,待到他走了,她仍是一动不动,只是那软枕上,寒意晕染开来。

    是她无声的泪。

    桓温秉持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的道理,顺流而下,不过数日,便至武昌。

    武昌郡中,郡守贺明,寒窗苦读数十载堪堪中了进士,家中尚富,便拿了些银钱疏通,终于混了个富庶之地的地方官当当,也算光耀门楣。

    此地并非要地,常年安稳,极少战事。贺明正在含饴逗孙,忽然兵临城下,喉中的饴糖惊得咕咚一下便咽了下去,卡在半路,差点就要闷死,幸而一旁的儿子眼疾手快将其拍出,总算没能够免受战争纷扰、不战而亡。

    他缓过气来,立刻下令紧闭城门,又书信一封上报朝廷,以期拖延时间,等到援军相助。

    锦行从街贩处顺了一把折扇,摇曳着,道:“小八,你说说,这桓温为何至今也没有谋反成功呢?”

    慕八轻叹一声:“你大约,是忘了一个人。”

    锦行停了动作,一惊:“司马兴男。”

    数日间,桓温也不攻城,只派一人日日喊话,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贺明也不是没想过开门投降、保全性命,可他转念一想,他若如此容易叛降,很容易两面不是人,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到头来都不一定讨得到好来,便硬着头皮、挣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

    可在城中忐忑等待了数日,度日如年,始终未等到援军,这日夜里,却来了一位女子。

    这女子趁着夜色,翻了不到三丈的城墙,潜入了他的府邸。

    她着一身素净白衣,带着一顶斗笠,瞧不清容貌,不似寻常女子般扭捏,爽利地说:“我有一法,可解大人之困。”

    贺明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也不能更糟糕的心态,听其所言,翌日清晨,她便在城外不远的护城河边设宴款待桓温。

    高耸的山峰笼罩着终年不化的雾气,女子斜倚在胡床上,望着远处的、只勾勒出淡淡虚影的山出神,好像能够透过那如絮的浓雾,瞧见山顶上皑皑白雪,照着正好的日头,慢慢汇成了细流,淌落下来。

    慕八颇有感慨:“她怕是,要死了。”

    锦行“啊”了一声,表示不解,若是谋反成功,从公主升级成皇后,从数人之下变为一人之下,似乎也很是不错;若是谋反失败,那就写封和离书,仍旧做她的公主,同她的姑母一样,养几个面首,寄情于山水,自由自在。

    慕八无奈地瞟她一眼:“可她,终究是一国的公主。”

    桓温来了,他翻身落马,见是个女子,怔了一怔,那颗向来稳若泰山的心忽然抖了一抖,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女子见他来了,素手摘去了斗笠,露出张清雅淡静的脸来。

    除了司马兴男,再无他人。

    桓温竟怯了,半晌,才落了座,小心翼翼地开口:“娇娇,你此来,是为的什么?”

    司马兴男淡淡一笑:“那么阿温,你此来,又是为的什么?”

    桓温眉眼微颤,没有言语。

    司马兴男大约尚有一丝希冀,又问道:“此行,非去不可吗?”

    桓温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铿锵有力地回:“这天下,能者居之,我非要不可。”

    虽然早知道结局,却还是想要努力一下。

    司马兴男自嘲地笑了,忽然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看来,终究是我想多了,我大概,本就是不重要的吧。”

    桓温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兀自说道:“阿温,宣城泾县,见你的第一面,我便喜欢上了你,可你大约,是不记得了。平蜀一役,我以为你终于也喜欢上了我,可是我这样的喜欢啊,终究是错付了。我恨你,是因为我爱着你,你不记得我、不在意我,终归,是不欢喜我。说到底,大抵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都不要紧了,我今日前来,是来与君告别。”

    她又满饮一杯,微微笑道:“冬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辞,三愿如同渠中鹬,死生不相见。”

    她说得极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还未说完,嘴角便溢出了一道血丝,身子无可抵挡地坠了下去,桓温显然没能够想到,愣了一瞬,才匆忙抱住她。

    这时,天上竟缓缓飘下了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不一会儿,就化了。她贴在他耳边,轻轻道:“这样好的雪,再也看不见了……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要紧了。原来那日,我自己摘了红帕头,已是不吉利。阿温,我死后,就将我埋在此山上,我不愿,再见你……”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终于,落了手,再也说不出来了。

    只有脖间挂着的那颗淡蓝色的鲛珠,掉了出来,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万里河山,大好男儿,竟要一个女子牺牲性命得以保全皇位稳固。

    锦行倚在树下,嗤笑:“这窝囊的皇权,不要也罢。”

    慕八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浅笑道:“胜负都好,她皆不可活。”

    要么以身殉国。

    要么以身殉情。

    总之,都不可活。

    他眸中透着凄凄凉意,锦行鼻子陡然一酸,不置可否:“小八,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她暗暗以念驱动了玉谶,那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护城河上起了一层薄雾,她拉住慕八的袖子,纵入了那雾中。

    锦行自谶纬中醒来,安躺在一方软塌之上,她迅速从床上坐起:“小八,你怎么先醒了?”

    慕八坐在床头静静看她,握着她的手,未曾松开,半晌,淡淡道:“兴许,我腿长。”

    锦行:“……”

第二十二章 鬼妻8

    这日夜里,锦行备下了一副棋局,安静坐在一侧,等着司马兴男出来,要同她对弈一番。

    慕八在另一侧坐下了,那清癯白净的手指捏住了一枚黑子,便要落下,锦行托着下巴:“小八,我不同你下。”

    那黑子哑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他问道:“为何?”

    锦行眨眨眼:“我不下已知道结果的棋,因为,我一定会输给你。”

    他有些疑惑,看着她:“为何?”

    锦行灿然一笑,那眉眼也弯若弦月:“因为……你猜。”

    他怔了一瞬,忽然明白了,眸中隐约泛着淡淡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可锦行在棋局旁等了一宿,也没等到司马兴男,后半夜,终于抵挡不住沉沉睡去了,清晨,她缓缓醒过来,知道,司马兴男已经离开了。

    锦行想,大约鬼魂,都喜欢不告而来、不辞而别,否则怎么证明他们同活人的区别。

    等了三日,司马兴男都没有回来,原本倒也无伤大雅,可这样,锦行就失去了说动她在司马府上害人作乱、导致桓温自顾不暇自无暇顾及他们的机会。

    当然,此计不通,锦行便开发了几条逃跑的路线,虽颇有建树,可叹时日太短,并没有实质成效。

    第一日,她一路向东,拿着玉牌大摇大摆出了城门,正有些欣喜,可没走一里路,树上忽然跳下了一群侍卫,倒是恭敬地作揖:“请姑娘回。”她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说:“啊,我就是随处逛逛,熟悉熟悉。”

    第二日,入夜,她又求了慕八,带她上了屋顶,心惊胆战终于至了城门,城墙上却是灯火通明,每隔一米便有一守城官兵,慕八含着笑意问她:“可还要去?”锦行斟酌了一番,觉得若是过去,大抵不死也伤,摇头道:“小八,此法不通。”

    第三日,她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及在幻境中见过的布防图,甚至找到了一条地道,顺着地道,她走了近十里路,黑灯瞎火,前方忽然照进了一丝光亮,她大喜过望,匆匆跑过去,可没想到,有一堵石墙阻绝了去路,约莫是时日久、塌方了。

    她折腾了一番,灰头土脸地从地道入口爬了出来,已是午时三刻,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陡然被挡住了,她抬头望去,便见到慕八站在面前,伸出了手:“他们来了。”

    她愣了一瞬,明白过来,才刚把手放在他手心中,就被轻巧地拉了出来,他带她上了瓦,穿过几条巷,很快就落在了客栈院中,锦行难得踯躅了须臾,他好似是不在意般、转身入了连廊,却缓缓道:“我会跟着。”

    锦行心头涌上一股喜意,在原地愣了片刻,赶紧回房梳洗一番下来,两个侍卫早已等在楼下,她轻叹一声,不情不愿跟着他们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不停地向东边驶去了,过司马府门不入,半晌,竟出了城,上了城外不远的白纻山,她掀开布帘,山顶浮云缭绕,空翠青葱中隐隐露出屋檐一角,走到半山腰,歇了下来,便要徒步上山巅。

    终于气喘吁吁到了兴国禅寺门前,已出了一身薄汗,锦行摸了摸胸口,望着山下渺小的姑孰城,不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寮房内,桓温已等候多时了,喝了一盏又一盏茶,他向来沉稳,此刻竟有些迫切。

    侍卫遵令守在寺庙门口,并不入内,自有一清隽的小僧人领着锦行进了寮房。

    桓温见了锦行,居然略略有些忐忑不安,她却不紧张,眼神从桓温的脸上收回,停留在了他脖间那颗晶莹的鲛珠上,饶有深意地笑道:“司马可曾听说,这佛门清净地,孤魂野鬼,不得入。”

    他不知在想什么,那拿着茶杯的手好似颤了颤,良久,才道:“姑娘可是准备妥当了?”

    锦行落落大方,递上一把匕首:“自然、自然,否则,我如何敢来见司马大人呢?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开始吧,劳烦司马将血滴入这茶盏中。”

    桓温接过匕首,毫不迟疑地划破了手掌,血慢慢顺着伤口流入了茶盏,锦行上前拿过这玉杯,混着茶水,有些腥咸,她并不在意,一饮而尽,抹了抹唇角残留的血迹:“那我暂且就退下了,让司马大人好好休息,待你睡着,我再回来,带你入幻境,届时,就能见到你想见到的一切。”

    桓温有些诧异:“就这样?”

    锦行恭敬地作揖:“是的,司马大人,就这样。”

    锦行蹲在门外,望着院中那颗参天劲松发呆,起初,房内总有些辗转反侧、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没了声响,又等了半刻,锦行才轻轻推门而入,房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那人恬淡地立在桌旁,素手拿起茶壶,浇灭了焚着的香炉,他背对着她,可不用看,就知道是她,他轻声道:“从那客栈中顺了些,没想到,倒是用上了。”

    不知是不是受这熏香的干扰,她恍惚了一下,才笑道:“小八,你果然来了?”

    慕八没有看她,好似有些疲惫,坐了下来:“是的,我来了。那便,速战速决吧。”

    屏风后,榻上,桓温睡意正浓,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有些轻鼾,锦行便要伸手牵住他的手,却听到慕八轻轻拿杯盖刮着茶盏中的浮沫,淡淡道:“男女有别。”

    她一愣,手悬在了半空,半晌,才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不牵着他的手,怎么带他进去?”

    他喝了口茶,解下了髻上的青色绸带:“办法,总是有的。”

    锦行半分不恼,眼中含着三分笑意,接过这绸带,绑住了她同桓温的手腕,以念力驱动了玉谶,不消片刻,玉谶发出洁白的华光,锦行便睡了过去。

    约莫就是同一时间,一枚长钉刺破了纱窗,化作银芒,不偏不倚,就要直取桓温心脏,若是中了,必然当场丧命。

    慕八好似是已有预见,自袖中射出了一枚飞刀,截住了它,这长钉不过停顿了半刻,被飞刀切绊、微微一转,这足有两寸之长的梅花钉,竟全部没入了桓温的头颅,只露出尾后那五瓣花来,恰巧封住了伤口,居然连半滴血也未渗出,桓温大抵是感受到了痛楚,眉头又蹙了起来,闭着的眼睛微微睁了一睁,复合上了。

    慕八砌着茶:“今日,他只能伤,不能死。”

    缦朱从纱窗外纵入房内,今日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着了一套深蓝色的劲装,长年散着的长发也束了起来,未涂脂抹粉的脸竟更添了几分苍白,他看着安坐在桌前的慕八,啧啧道:“又是你。答应你的事,我可不曾食言。”

    “对,你只是添油加醋了。罢了。”

    慕八稍顿住,淡淡一笑:“今日,不只是我。下来吧。”

    便有一人倏地从瓦上跳了下来,棱角分明的脸算不得有多出彩,可妙就妙在他那双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微微下垂,叫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他对着缦朱恭敬地鞠躬:“师傅,徒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可这次,师姐醒来前,你断不能杀了桓温。”

    缦朱盯着他,眉眼间杀意越发厚重起来,良久,怒斥:“放肆,什么时候,师傅要做什么,还要经过你这逆徒同意了?”他陡然顿了顿,又阴恻恻地说:“阿延,师傅教过你,得不到,就毁了。是不是?”

    幻境之中,锦行正看得兴致勃勃,身边的桓温却忽明忽暗起来,轮廓越来越淡,转瞬光阴,消失不见了。

    她怔了一怔,那幻境忽然变幻着,像是一时三刻,就要涌进她的脑海中……

    锦行自床榻边上醒来,就见到韩延膝盖一软,跪在缦朱身前,磕在地上,骨节间发出一声重鸣,他紧紧抱住缦朱的腿:“师傅,不要!”

    缦朱手心那枚长钉抖了抖,恰好从她垂在耳畔的珠玉间锵然飞了过去,穿透床帏,牢牢钉在石墙上。

    锦行委实惊了一惊,随即割断了手上的绸带,跳起来,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阿延,原来,你就是他的徒弟。所以,你的心上人,是小八?所以,小八一来,你就不给我洗衣服了?”

    韩延:“……”

    缦朱:“……”

    慕八被气笑了,那拿着茶盏的手也微微颤了颤,片刻后又平稳下来,他静静看着缦朱,挑眉:“太原王氏?还是,陈郡谢氏?”

    缦朱眉眼稍动,未有言语。

    可他没有轻易放过其眸中闪过的半分促狭,放下了杯盏,浅笑道:“看来,是谢安。”他顿了顿,笑意更盛:“既然如此,做笔交易吧。十日,你给我十日的时间,十日之后,他若不死,我替你杀了他。”

    缦朱把弄着坠着的珠串,好似不在意般:“既为交易,你要给我什么呢?”

    慕八解下腰间的玉佩,并不留念地丢给他:“这个,够吗?”

    缦朱向来爱财惜宝,这璧玉触之温热,侧视色碧,正看色白,他眉目中的杀意瞬间敛去了,夹了三分喜意,惊叹:“这是……和氏璧?”

    锦行快步走到桌旁,轻声道:“小八,这生意,好像不值当。”

    他看着她,浅浅一笑:“值得。”

    缦朱妥帖地收了玉佩,唇角扬起了一抹弧度:“啊呀,我倒有些喜欢你的聪明了呢。这交易,我做了。”他说着,倏地一掌打晕了跪在他面前的韩延,韩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极快,便倒在了冰冷的地上,他却不在意,啧啧笑道:“我的徒弟,我替你们解决了,不用谢我。”

    说完,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俩一眼,兀自跳窗走了。

    锦行笑盈盈地对慕八说:“小八,你们也该走了。”

    唯她不能走,她若走了,一个都走不成。

    慕八自然明白,他没有半分犹疑地扶起韩延,看着锦行:“十日,十日后,我来接你。”

    锦行摘下了头上的钗环,将发丝弄乱,笑道:“嗯,十日,说定了。”

第二十三章 鬼妻9

    起初两日,锦行被关在后院厢房内,饶有兴致地听着前院吵嚷不歇,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往往纸上谈兵,却无人敢真正下手医治,这争辩声鼎沸、竟将迷迷糊糊的桓温从不知是噩梦还是美梦中拉回了现实。

    显然人快要死了,就会有些疯狂。他淡淡对身旁的亲信道:“杀了。”

    于是,到了第三日,司马府上静悄悄的,锦行只能默默听着枝头的莺啼发呆,百无聊赖,闲得发慌。

    忽然,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前,她眉心微跳,便听到有人道:“请姑娘去。”

    倒算恭敬。

    锦行迟疑了一下,轻咳两声:“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我似乎染了风寒,若是这样去了,传染给司马大人岂不雪上加霜?不如,再过两日,待我好了……”

    门外的人未等她说完,又道:“请姑娘去。”

    恭敬中添了几分威胁之意。

    锦行咬咬牙,见好就收,整了整衣襟,推开了门,半推半就、无可奈何地去了桓温主院。

    她进去的时候,陡然刀影一闪,银锋凛冽,桓温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握起床头那把冷艳锯,毫不犹疑地砍下了榻前站着的那人的头颅。

    那人轰然倒地,头颅落在地上,仿佛发出了一声闷哼。

    一时鲜血喷涌,有一滴不偏不倚溅入了锦行眸中,带着那人的记忆,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此人被抓了来,只同桓温说了三句话。

    他说:“在下,颍川,姬商。”

    他说:“要救司马性命,需得取钉,可这钉取了,司马就算不终日痴傻、很大可能也会忘了前程。”

    他说:“司马这鲛珠倒是生得极好,不如,就把这给我作为报酬?”

    说完三句话,立刻人头落。

    锦行顿住了,看了一眼停在脚边的这人的首级,那是一张难辨雌雄、算得上年轻貌美的脸,薄薄的面皮竟还透着丰盛的红润,闭着的眼眸好似还颤了颤,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冶之气。

    桓温大约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这刀下去,随即颓败地瘫软下来,倒在床榻上,那双锐利的如鹰隼般的眼睛,不聚焦地盯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

    她从善如流地停在了原地,算了算距离,桓温就算又发了狂,一时半刻,也伤不到她。她不矜不盈地作揖:“小女偶感风寒,离得远些,免得传给司马。不知,司马大人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兴许是狂风暴雨之后总有片刻宁静,桓温转头看向她:“娇娇,还有劳姑娘了。”

    锦行眨眨眼:“司马大人在说谁,我不懂呢。”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中有些不合时宜的笑意:“姑娘知道的。每隔三日,便要沐浴熏香。”

    锦行咽了咽口水,故作不在意般轻巧地拍拍手:“好吧,司马大人有所求,我自当听从。”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地上鲜血淋漓的尸首,道:“只是我自小有个习惯,爱收集美貌之人的皮囊,便于今后易容使用,不知司马大人可否将此人的首级赐给我,他刚死不久,勉强也能剥下张完整的面皮来。”

    桓温有些诧异,大抵没想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叫人生怖的话来,可看她轻描淡写,神色如常,仿佛是习惯了的模样,倒也不得不信,良久,他闭上了眼:“好。”

    她便拖了外衫,妥帖地裹住了这颗头颅,半分不惧地将它捡了起来抱在怀中。

    锦行退出门外,那老管家就迎了上来,将她领去了偏房,老管家停在门口:“姑娘进去吧,东西,都已备齐了,老奴,就在门口候着。”

    这屋中,香气沁人,飘飘洋洋弥漫在角角落落,刚入其内,锦行怀中的头颅竟微微晃动了一下,打出个响亮的喷嚏来。

    锦行却见怪不怪地将它放在桌上,轻声笑道:“先生可真是不善伪装呢。”

    那包裹的衣物抖落下来,这头颅居然睁开了双眼,似笑非笑:“丫头,你倒真是巧言令色。”

    锦行弯腰看着他:“真是承蒙先生夸奖。先生,可是颍川独山上的姬商?”

    他微微垂眸,好似是思考了一下,回:“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锦行眨了眨眼,唇角翘起:“啊,我想想,你若不是,我便点堆火,将你烧得一干二净。”

    “姑娘在同谁说话?”

    锦行忙拿起衣物重新包住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转过身,阳光透过纱窗,穿过这人清秀的面庞,照进她的眼中,她微微怔了怔,片刻便回了神,莞尔一笑:“你可是想起来了,南康长公主?”

    她说着,又熟门熟路地走到屏风后,将软榻上安坐的女子扶了起来,这女子倒是柔顺,由着锦行褪去了华服、钗环,乖乖进了备好的桶内,锦行便好似是很娴熟地将桶内的水一点一点从这女子的头顶浇下去,水慢慢流淌着,正是那荷塘之中赤血嫣红的清水。

    司马兴男眉眼微颤地看着,并无言语。

    锦行完成任务,就靠在木桶边上,瞧着司马兴男:“你看,桓温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他快死了,还不忘记你这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呢,不然,公主殿下去同他见一面,吹吹枕边风,他或许心情好了,便将我放了。”

    司马兴男闭了闭眼,良久,那干涸的眼眶竟有些湿润:“爱别生离苦。姑娘可曾爱过一个人,可曾恨过一个人?”

    锦行收了笑意,长叹:“南康长公主,就这般念念不忘么?”

    司马兴男忽然伸手想要摸一摸浴桶中自己年轻的脸庞,可手悬在半空中,蓦地停下了,反正,无论如何,也是摸不着的。半晌,她缓缓道:“不能忘,不想忘,忘不了。”

    她说得极慢,仿佛在说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

    锦行嫣然笑道:“你既不肯见他,不如,我同你讲一讲,桓温的幻境?”

    “不必了,我不想知道。”这一次,她却回得决绝。

    锦行拿起一旁的亚麻丝布轻轻替女子擦拭着湿发,微微挑眉:“罢了罢了,你不想知道,那便不说吧。可是公主殿下,看在我还替你宽衣沐浴一番的份上,你好歹,替我做些事吧。”

    司马兴男迟疑了一瞬,缓缓道:“姑娘要我做什么?”

    锦行笑盈盈地说:“做个鬼嘛,自然该去吓一吓人了。”

    司马兴男愣了愣,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可是,我不会。”

    锦行着实有些无奈,半嗔道:“你做个鬼,怎的也这般无用。”她微微一顿,磨了磨嘴皮,轻叹一声,又耐下心来教她:“你看,你就像方才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简单的。这惧,自在人心。人选嘛,我也替你选好了,沉香小榭,司马娇娇,我同公主殿下一样,也很讨厌她呢。”

    司马兴男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平淡的脸上现出一抹久违的笑意:“好。”

    妥善送走了司马兴男的魂魄,又妥善替司马兴男的躯壳穿戴整齐,锦行一把揭下了蒙在头颅上的衣物,那脑袋咧嘴一笑:“丫头,你倒真是个妙人。”

    锦行有些累了,懒得同他废话,提着他的脑袋悬在那燃着的香炉上空,他又打了几个喷嚏,被这香熏得眼睛直流眼泪,这泪落下来,竟也化作了一颗颗并不滚圆的珍珠,掉进了香炉里,锦行注意到了,却假装并没有看见,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颍川独山上的姬商?”

    若是松了手,大约就真要烧得灰飞烟灭。他活了几辈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断不能这样莫名其妙死得魂飞魄散,只好吞了吞口水:“是是是,正是在下。”

    锦行眉开眼笑,又将他妥帖地放回了桌上:“这样,那先生,你同我说说,你这头以下的部位,要怎样才能长出来呢?”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面色不改:“这个嘛,你将我埋在土里,九天九夜,我自然就活过来了。”

    锦行“哦”了一声,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帮一帮你吧。可是,先生,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得帮我一个忙呢?”

    对视半晌,姬商看着她泛笑的眉眼,不情不愿道:“自然。”

第二十四章 鬼妻10

    不出两日,本就岌岌可危的姑孰司马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司马府上唯一的妾室,二十年前不知何故恢复了司马国姓的司马娇娇,被鬼缠绕,实实在在地疯了。

    她拖着丰腴的身子,衣不蔽体地从沉香小榭中惊慌失措跑出来,倒还不忘替自己已然明日黄花的脸蛋铺上厚厚的脂粉,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眼角的沟壑,反而添了几分凌厉。

    桓温已经多年没有来过她的院子了,也不许她出自己的院子,守了半辈子活寡,心中郁闷,爱耍小性子,对院里的下人总是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当下半疯半醒间,侍女拖不住她,也懒得拖她,加上桓温病重、守卫全被调往了外头,她就很顺利地出了院子,一路朝前院跑去。

    她一路上,拢共只有两个人同她说话。

    起先,半路上,碰到了桓温的小儿子,桓玄,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迎了上去,司马娇娇看着他那几乎能与司马兴男重合的眉眼,颤颤巍巍问:“你娘是谁?”

    桓玄脆生生地回:“阿爹说,我娘叫司马娇娇。”

    她“啊”的尖叫一声,惊恐地跑开了。

    此刻,锦行得了桓温准许,正在院中带司马兴男活动四肢,说是带她锻炼身体,实际上,是司马兴男坐在石凳上,锦行在一旁拿着杆子打枇杷吃,司马娇娇忽然见到锦行,瞧她美貌,大概以为是桓温的新宠,也可能只是妒忌她年轻的容貌,道:“你是何人?”

    锦行闻声望去,愣了愣,起了逗弄的意味,朝她招了招手:“这位夫人,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司马娇娇在原地滞了片刻,果真走近了。

    锦行微微扬起唇角,指了指一旁静静坐着的司马兴男:“你看看,这是何人?”

    司马娇娇抬眸一看,那清秀熟悉的脸庞,竟同印象里的一模一样,一双乌黑的瞳仁瞬间睁大了,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呜咽,哑然,后退两步,逃走了。

    待到已不太尽心的侍卫找到她的时候,她缩在一口枯井旁,身上满是污秽,不停的颤抖,口中只会念着:“她回来了……”

    终究,从半疯被逼到了全疯。

    桓温在病榻上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知在想什么,静了半晌,挥挥手:“便赐三尺白绫吧。”

    那侍卫头子得了令,满头大汗地退下了。

    半晌,他又让老管家带来了锦行,看着她款款而来,停在稍远处,装作低眉顺眼的模样,他瞧不出喜怒:“姑娘,同我的妾室无冤无仇吧?”

    锦行笑不露齿:“我从未到过东晋,想来,夫人也从未出过东晋。自然,是从不相识。”

    桓温那双越来越混浊的眸子盯着她:“姑娘真是好本事,竟敢在我府中放肆。”

    锦行并不慌乱,不骄不躁道:“终究,放不放肆,我这小命,本就握在司马手中,司马大人还留着我,自然是还有些用处。”她微微一顿,对上了桓温的眼眸:“我听说,夏末秋初,沉香小榭中的夹竹桃,开得甚是好看呢。我这也算,助司马大人一臂之力了不是。”

    司马娇娇虽死,总算以一己之力证明,这鬼魂之乱,至多疯癫,这人心之狠,却能致死,不过,她死后十里白幡,倒也是全了体面、死得其所。

    可惜不过消停了半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丫头家丁也见了鬼。

    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些,爱说是非,人云亦云,这事,很快就传进了仍缠绵病榻的桓温耳中。

    桓温招了招手,同老管家耳语几句,老管家就风风火火在衙门口贴了告示,若有人能抓了这鬼,司马便奉上半副身家。

    可大约是这司马府的名声坏透了,等了两日,竟无人揭榜。

    毕竟,钱财同性命相比,轻若鸿毛。

    这日,老管家过来禀报。

    桓温摸着脖间的鲛珠,轻轻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竟叫侍卫把锦行抓来了。

    司马府闹鬼,愁云惨淡、自顾不暇,锦行刚睡了两日安稳觉,没想到又要来应付垂垂危矣、容易头脑发热的桓温。

    锦行恭敬地作揖:“不知,司马今日召我,所为何事?”

    桓温睁开了闭了许久的眼睛:“姑娘既能通灵,可能为我捉了这鬼?”

    大约,是要在死前将她物尽其用吧。

    锦行默默叹了口气,嫣然笑道:“我自然,是会些术法的,可是,捉了这鬼,司马该当如何呢?”

    桓温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后方,良久,道:“将她带到我面前来。”

    锦行眨了眨眼,睫毛开合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不出半分情绪:“这么说,司马并不想除了她,只想见一见她,是吗?”

    桓温额上的伤忽然又痛了起来,他微微皱眉:“对。”

    锦行走近了两步,不疾不徐道:“可是,我为司马大人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好处不说,大约,也是非死不可吧。司马大人可听过,三国时期,曹操同刘备在长坂坡打仗,刘备输了,抛妻弃女,逃过长坂桥后,便将这桥拆了,使得曹军无法追击,可这桥,既挡住了追兵,也隔绝了他的妻女。于世人,司马大人是名士,可此刻于我,却与过河拆桥的刘备,是相同的。”

    桓温浓眉微微挑起:“姑娘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锦行淡淡一笑:“我自来,是比寻常人大胆一些的。”

    桓温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很好。”

    锦行正在回味他这个很好的意思,可他大概是累了,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

    锦行携令自威,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在府中四处闲逛了一日,假意查验鬼魂所在,实则踏山涉水,赏花摘果,竟然没有一丝临死前的慌乱。

    侍卫隐在暗处跟着,不由翻了个白眼。

    倒不知这姑娘,是大智若愚,还是败絮其中。

    这日夜里,一抹黑衣轻巧地躲过严密围绕在司马府外的守卫,跳进了足有两丈高的墙门,落在了司马府东侧一角。

    司马府内,两处守卫最紧。

    桓温的主院,围得水泄不通。

    另一处,自然是锦行所住的小院。

    这人好似很熟门熟路地就到了锦行的院中,那院中,一颗青葱的参天松树像是拔地而起般,显得同另外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锦行正趴在桌上,盘算着时日。

    十日之约,就快到了。

    门忽然轻轻开了,这人极快地闪了进来,又合上了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好像有些疲惫,眼眶下泛着淡淡的红色,锦行怔了怔,带着些娇嗔:“小八,你来了。”

    他带着些倦意:“去了趟建康。还好,赶回来了。”他忽然顿了顿,微微翘起唇角:“他是时候,该死了。”

    锦行看着他,极好看地笑了:“好。”

    翌日,夜凉如水,锦行在院中施了术法,备下一席酒宴,倚在那颗松树上,静静等着司马兴男前来。

    魂魄一入,不得出。

    戌时三刻,司马兴男如约而至。

    看着她,锦行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利用了她。锦行从树干上支起了身:“公主殿下,今日想要见你的人,不是我。”

    司马兴男愣了愣,清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促狭,便要离开,可过了半晌,仍在这院中,一动不动。

    她到底也做了二十年的鬼,明白过来,略带恼怒地看着锦行。

    锦行淡淡笑道:“公主殿下,他快要死了,有些话,终究该说清楚,有些结,也没必要记一辈子,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同他说一说话吗?”

    她说着,慢慢向院外走去。

    经过院外水榭之时,同桓温碰了面,他强撑着孱弱的身子,后面明明跟了一群侍卫,他却倔强的自己摇摇晃晃地走着,今日好似是收拾了一番,减了几许颓败之气,那双混浊已久的双眼,居然清明起来。

    他走到院外,又正了正衣襟,才慢慢走进去,她站在院中,背对着他,他看着她,话到嘴边,却哑了,嘴角微颤,半晌,只道:“娇娇……”

    司马兴男僵了僵,眼中却是决绝,打断了他,抛下一句:“我说过的,死生不见。”

    便进了屋,一阵疾风,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了。

    桓温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一夜,司马兴男躲在屋内,桓温站在屋外,站久了,累了,倦了,便坐了下来,始终没有离去。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清晨,术法已消,锦行沿着水榭上长长的漫着水雾的石桥走回院中的时候,空无一人,桌上的那壶酒,分毫未动。

    失败。

    她长长叹了口气,将这酒浇在了墙角。

    墙角的野草沾染了酒水,不过一瞬,就枯萎耷拉下来。

第二十五章 鬼妻11

    迂回怀柔战术不成,锦行便打算单刀直入,兵以血刃。

    可她在桓温榻前说了一日违心的体己话,余光瞟着他床头那把冷艳锯,默默咽了咽口水,以她的身手,很容易在杀了他之前就被他了结、一命呜呼阿弥陀佛。

    贸然行动,绝非良策。

    黄昏已过,她正垂头丧气地要回房。

    桓温却忽然叫住了她:“姑娘,可能再让我看一看,她?”

    锦行停住了跨出的脚步,须臾,回眸笑道:“司马大人说笑了,公主殿下不好端端地在房里坐着吗?”

    桓温额上的伤口已有些溃烂、蔓延开来,他缓缓道:“那是她,却也不是她。”

    锦行又走了回来,好似很恭敬地跪在榻前,唇角微微扬起:“不如,我让司马大人再看一看当年的她?”

    今夜月色大好,照在郁郁葱葱的枝头,兴许是受了惊,鹊儿竟不合时宜地啼了起来,伴着起起伏伏的蝉鸣,桓温不知为何,有些欢喜,也有些忐忑。

    他换上了当年那件暗金黑裳,这么多年,他居然还将它收在衣柜最底处,完好无缺。

    可惜,物是人非。

    锦行轻叹一声,带他入了幻境。

    十里红妆,司马兴男坐在喜轿中,从太初宫一路抬到宫外的公主府。

    她静静坐在硌手的榻上,藏在红帕下的脸,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意。

    锦行靠在柱上,剥着一颗滚落的桂圆:“司马大人,当年,她这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呢。”

    桓温就站在司马兴男跟前,默默看着她。

    锦行狡黠地一笑:“司马大人,若是想再同她讲一讲话,再能够握住她的手,我倒是有一法可行,就看你,下不下得了手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姑娘请说。”

    锦行拍拍手:“这是你的幻境,你若是将这里的自己杀了,自然就可以取而代之。可是倘若如此,司马大人,你这尘世中的躯壳,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你可愿意?”

    半晌,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说得很重:“好。”

    夜深人静,桓温进了洞房,已是年轻时候的模样,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却不由自主地带着逸致。

    他摘去了司马兴男的盖头,她没有饮酒,脸上却蒙上了一层绯红。

    她看着他,心底满是喜悦,缓缓道:“夫君,我已无父无母,可是都不要紧,我现在,有你了。”

    他慢慢抚上她雅致的脸庞:“娇娇。”

    她一愣,握住他的手,粲然笑了。

    合夜鸡鸣,桓温殁了。

    恰好十日,不多不少。

    清晨,老管家端着药进来,屋内灯火已灭,透过并不算丰盈的阳光,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榻上的桓温,手垂在床边,身子已泛着淡青色,冷透了。

    “哐当!”

    他手中的药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十数瓣。

    遵着桓温早已留下的遗言,将他的遗体藏于冰室之中,秘不发丧,直至他的同胞弟弟桓冲赶回。

    锦行却被带到秘牢,软禁了起来。

    牢中阴冷,她蜷缩在牢中西南角,静静看着昏黄的烛火,盼着小八来接她,这一刻,她算不得多开心,可一想到他来,她又默默地笑了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兴男忽然来了。

    锦行等得无所事事,正愁找不到人聊一聊,既然找不到活人,找个鬼,也是可以的,也好让这时日过得快一些。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司马兴男:“多亏公主,倒还挂念我呢。我这算不得好的身子骨,也真是快被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折腾坏了。”

    司马兴男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是怎么死的?”

    锦行淡淡笑道:“他,死得很安详。最后一刻,他同你在一起。终归,他最后,想要看见的是你,公主殿下。”

    司马兴男眉眼微微颤动,敛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锦行忽然站了起来,走近了:“公主可曾听说,这魂魄啊,一旦离了躯壳,就会附在前生最珍视的物品之上。那颗鲛珠,是他送给你的,不是吗?”她微微一顿,拍了拍手上的薄灰:“公主殿下,你曾问我,可曾爱过一个人。我现在告诉你,我爱着一个人,所以,我半点也不想死,你若还念着我为你们舟车劳作一场,就请你去客栈为我带一句话。告诉他,桓温已死,我在秘牢等他。”

    司马兴男走后,约莫过了两个时辰。

    老管家却来了,手中握着一卷大红锦帛,极恭敬地鞠躬:“请姑娘签了它,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自能离开此地。”

    锦行眉心一跳,接了这锦缎,烛火昏暗,她却看得清楚,那是一纸婚书。

    她粗略读完,蓦然收了起来,盯着老管家:“我若不愿,该当如何呢?”

    老管家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那日,桓温同他说,此女临危不惧、宠辱不惊,可堪大任,在他死后,要她入主司马府,执掌中馈,待他的少子桓玄弱冠,方可还她自由。老管家有些不信,也有些不忍,到底,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此时,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敛了眸,招了招手,身后的侍卫便端着一壶酒,停在了老管家身侧。老管家作揖:“倘若姑娘不愿,那就喝了吧。”

    锦行眯起了眼,看不出在想什么,久了,忽然作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娇滴滴地说:“啊,这样,终身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当慎重。不如,你给我一日时间,我好好想一想,否则,半路上反悔了,大家的面子都挂不住不是?”

    老管家迟疑了一瞬,大抵觉得强扭的瓜不甜,道:“好,明日午时,老奴再来。”

    可事实证明,人一旦心软,就容易错失良机。

    这日酉时,城外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持着圣旨、不由分说地就要入内,守城将领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个心思活络的,桓温病重,他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同副将一合计,便放了行。

    官兵长驱直入,一路至了司马府。

    今日早些时候,姑孰城内便传出了司马已死的消息,捕风捉影,空穴不来风,司马府内早就人心惶惶。

    只有老管家颤颤巍巍出来拦人:“大胆,司马府前,岂容放肆。”

    可那领头的官僚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淡淡瞟他一眼:“此乃圣旨,谋刺吏部尚书的余孽就藏身于此,尔等不让,便是意图谋反。”

    他说着,就要入内。

    老管家仍妄图垂死挣扎,可呼天叩地半晌,侍卫两两相望,一致决定示好,皆垂着头,腰间的剑连鞘都未出。

    官兵顺利入府,好似早已知晓府内地形,径直朝秘牢去了。

    锦行正在牢中慢慢踱着步,忽然见到一队官兵鱼贯而入,来不及诧异,就被蒙了黑盖头,打晕带走了。

    她缓缓睁开眼,是一方熟悉的淡粉色的帷帐,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副还未动过的棋盘,那人站在开着的窗前,看着隔了几条街的司马府,她揉了揉眼睛:“小八。”

    他转过头,眸中泛着笑意:“总算、接到你了,苏姑娘。”

第二十六章 鬼妻12

    锦行跳下床,倒了杯茶水,温热、刚好入口,她被关了日余,自然有些口干,一饮而尽,抹了抹唇角的茶渍:“小八,以阿延的个性,定然是沉不住气的。这几日,你是怎么叫他不擅闯府衙、打草惊蛇的。”

    他淡淡道:“睡了,就不必起来了。”

    锦行一愣,明白过来,轻笑出声:“小八,你好狠的心啊。”

    他挑眉:“哦?”

    锦行眨了眨圆圆的杏眼:“不过嘛,巧了,我的心,也算不得好看。”

    他看着窗外:“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还在姑孰城中。他们尚且还没回味过来,这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锦行走到近前,那窗外灯火通明处,正是司马府,她唇角微微扬起:“那自然,要让他们没工夫回味了。”

    他同她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釜底抽薪。”

    翌日,清晨,姑孰城内大街小巷,贴满了告全城书,甚至贴到了桓温府外。

    今三人论道。

    一曰:司马新薨,君欲以武削其兵权,其僚不从君意,是为不忠。

    二曰:非也、非也。其众若弃械投诚,便是不义。

    另曰:自古忠义难全,不可兼得,自当舍生而取之。

    百姓中多半不识字,便拿到说书先生那求他念了出来。

    这书寥寥四句话、写得浅显易懂,经说书先生一番妙语连珠,百姓意犹未尽,却牢牢记住了两个字,舍生。

    舍生,而死。

    他们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慌神。

    这时,又有人匿于人群,高呼着要去司马府确认司马是否犹在人世。

    百姓本就将信将疑,耳根子一软,不知何人迈出了第一步,便陆陆续续地跟着走了。

    一时半刻,司马府前人头攒动,吵闹着要见司马。

    这风雨飘零的司马府啊,已没有一个能够当家做主的人,百姓本着法不责众的道理,聚在司马府前整整一日,黄昏时分,夕阳斜照在辉煌一时的司马府前阶上,老管家佝偻着身子慢慢出来了,勉强硬着头皮应下了。

    百姓一哄而散,当下拍拍手打算回家收拾收拾,携老带小,暂时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们自然,要混在百姓之中,离开姑孰城。

    是夜,锦行也没闲着,求了慕八,说要再造访一趟司马府,挖一样宝贝。

    慕八不置可否:“什么?”

    锦行嫣然一笑,卖关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他的命,造她的浮屠。

    他挑眉:“重要吗?”

    她点头:“很重要。”

    这便换了黑衣,他带她一路到了司马府,她住了十日的院子。

    她从房内取出了一把沾满了泥泞的小锄,指着院中那颗很难不注意到的松树:“小八,就是这了。”

    他看着她,半晌,接过了这小锄。

    “姑娘怎么又来了?”

    锦行转身一看,又是司马兴男。

    她站在院门外静静望着他俩,锦行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啊,这个嘛,我也算住了段时日,自然有些怀念,还落了些东西要取回。”

    司马兴男走近了些:“姑娘真是神通广大,一夜间就让姑孰城人心涣散,司马府自顾不暇。”

    锦行微微笑道:“我自然,要为自己多考虑些。”

    司马兴男倒不打算纠缠:“罢了,姑娘不必费心了,我可保你……”她顿了顿,看了眼慕八,又道:“你们,平安出城。”

    锦行不卑不亢:“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

    司马兴男走后,慕八忽然停了动作,那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眯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很重要的宝贝?”

    锦行走近一瞧,那坑中,竟是个不男不女的婴孩,胳膊上有个嫣红的胎记。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婴孩突然张口说话:“我自然,是个很重要的宝贝了。”

    锦行翻了个白眼,抓住他的一只脚:“你不是说,埋在土里,你就长出来了?你骗我?”

    那婴孩挥舞着肉嘟嘟的手:“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只是,尚且需要些时日长大罢了。”

    锦行恶狠狠地盯着他:“滚。你等得起,我等不起!”

    那婴孩指了指慕八,挑了挑基本没长出来的眉毛:“你就是要我救的人?”

    慕八眸中闪过一丝困惑:“敢问阁下何人?”

    婴孩有些得意地抱着手:“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颍川,姬商。”

    他忽然懂了,眼中泛起了几分笑意。

    这两日,姑孰城行人匆匆、城门紧簇,司马府门口罗雀,突然平地起惊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过了二十年行尸走肉生涯的司马兴男的躯壳,竟恢复了自主意识,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径直去了冰室,一路上吓跑了好几个路过的丫头。

    等到老管家匆匆赶来的时候,她握着那根压箱底的青蛇软鞭,正与门口的年轻侍卫僵持不下,她见到老管家,挑眉:“好久不见。”

    老管家伺候了桓温大半辈子,自然识得,当下热泪盈眶:“公主,司马等了二十载,您总算醒了。”

    她进了冰室,慢慢摸上桓温冰冷的面庞,不知在想什么,久了,她缓缓道:“入殓吧。”

    很快,桓温的死讯传得人尽皆知,坏事传千里,不久,就传到了远在建康的吏部尚书、谢安耳中。

    谢安假装遇刺受伤,在房里躲了几日,听闻此讯,颇有感慨地长叹一声,忽然想起那日夜里,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单枪匹马闯进了他的书房,刀光一闪,少年袖中的匕首方出鞘,就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他一惊,握在手中的书差点掉落,到底是稳住了。

    这少年凑近他耳旁,淡淡说了一句:“做个交易吧,外祖。”

    那本已稳住的书终于滑落了,轻轻坠在地上。

    思及此处,谢安又喝了两盏茶,换了套朝服,进宫面圣去了。

    三日后,锦行一行收拾一番,便要出发前往颍川。

    她一手抱着那七弦琴,一手提着姬商,正要出门,迎面却上来个娇媚的姑娘,慢悠悠挪着三寸金莲,见到锦行,眼中闪过一丝妒意,视线又落在了她怀中的琴上:“这琴?”

    锦行立时就反应过来,淡淡一笑:“这位司马姑娘?这琴,是我夫君给我的。怎么,原是你的?”

    那姑娘很有些诧异:“夫君?你同他,已成婚?”

    锦行故作出一副不好意思小家碧玉的模样,拎着姬商晃了一晃:“是啊,你看,我们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姬商默默翻了个白眼,假模假样地哭了一下。

    那姑娘眯起眼看了他们半瞬,板起了脸:“我不信,你看起来,都未及笄。”

    锦行轻叹一声:“唉,没办法,一开始,我也是抵死不从的,可我夫君他,就好我这口。”

    “你们谈的,很开心?”

    锦行抬眸一看,见慕八从外头款款而来,不禁有些心虚、咽了咽口水。

    这姑娘指着半大的姬商:“这是,你们的孩子?”

    慕八看了锦行一眼,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垂着眸有些不敢看他,他有些无奈,良久,眸中含着笑意:“她向来,顽劣一些,让姑娘见笑了。”

    那司马姑娘真是传承了司马娇娇的好本事,这眼泪说来就来,锦行却眉开眼笑,突然将琴塞进她的怀中:“这琴,自该物归原主才是。”

    她跺了跺脚,羞恼地转头跑了,可不知是自身条件限制,还是心之所向,锦行目送她半晌,她三步一回头、还在这客栈之中,总算要跨出客栈门口的时候,与迎面而来的执素撞上了,她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执素忙扶稳了她,却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珍珠耳环:“那日司马姑娘的耳环不慎落在我衣襟之中,总算有机会归还了。”

    锦行一愣,心下了然,看着身边的慕八,笑盈盈地道:“救她的,从来都不是你。”

    他摇着折扇,没有言语,慢慢走开了。

第二十七章 鬼妻13

    启程的时候,正是桓温出殡之时。

    全城缟素,百官送葬。

    只是这眉眼中,要么是惶恐,要么是得意,更谈不上哀痛。

    锦行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中,微微掀帘,看着他们浩浩荡荡地朝东边去了。

    谢安也从建康赶过来了,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他一眼,便见到了马车帘中只露出一角的慕八,他也瞧见了他,朝他淡淡颔了颔首,这时,又注意到了慕八身旁想使劲探出头来的锦行,谢安一愣。

    锦行瞧见了,竟也冲他笑了一笑。

    谢安眼底起了笑意,慢慢移开了视线。

    锦行看了许久,拉了拉慕八的袖子:“小八,桓温这兵权,看来是保不住了。桓冲,居然还没来。”

    慕八摇着折扇:“桓温算尽人心,却忘了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

    锦行又张望了一阵,轻叹一声:“司马兴男,居然也未来。看来,她大约,还是放不下。”

    慕八淡淡一笑:“不,她来了。”

    那抬棺的正好经过马车边,一人小声抱怨:“今日这棺怎的这般重。”

    他身边的人道:“大概,这司马大人的陪葬品,贵不可言吧。”

    那领头的转过头:“不要命了?休得议论。”

    锦行“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良久,颇有感慨:“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可是小八,你如何知晓?”

    慕八看了看一旁睡得人仰马翻的姬商:“昨夜,去了一趟司马府。”

    他昨夜,欲盗虎符,正要离开,却见到司马兴男换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他稍一犹疑,跟了上去。

    司马兴男在那棺前站了许久,忽然进了棺,老管家颤抖着将一杯酒递了上来,她几乎没有停顿,一饮而尽,她倚在桓温已经有些腐败的尸体旁,轻声道:“终究,还是一起了。”

    一时半刻,她闭上了眼,又死了一次。

    老管家泣不成声,命人钉上了棺盖。

    思及此处,慕八收了折扇,问:“你那日,在桓温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锦行好似思忖了下,缓缓道:“一开始……”

    一开始,他确实没能够认出她来。

    毕竟,那一日,她着一袭白衣,黑发轻轻挽着,未带钗环,脸上也几乎没有敷粉,寡淡得很难让人记得住她来。

    她比武招亲,他也听说了,只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利用自己的婚姻,来博得升官进爵的机会。可是过了两日,安平公主竟找上了他,若他不去,便要马娇娇入青楼、卖身陪笑。

    安平公主走的时候,说,她的小名,也是娇娇。

    其实,他对马娇娇,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只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男人总是很难抗拒娇滴滴送上门的女人,这一来二去,也确实有了些情谊。

    他并不喜欢被逼迫,可还是去了,大约,是为了全一全同马娇娇相识相知一场的情谊,更多的,是想要看一看,这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南康长公主,究竟是长什么模样的。

    可没有想到,比武台上,她见了他,忽然就扔了手中的软鞭,认输了。

    那条软鞭,他竟有些似曾相识。

    婚后,她总是去练武场上同人切磋,有一日,他凑巧也来了,她见了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地离开了。

    他看着她手中软鞭挥舞如灵蛇,终于,想起来了。

    起初,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挑在她酣畅淋漓之时前来,可慢慢地,他心底便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的爱意。

    可他们都太傲了,看着彼此,迎面而来,擦肩而过,谁都不愿意先开口示弱。

    后来,马娇娇再也过不下去这清贫的日子,来找他了。

    他顾念旧情、勉为其难地将她安置在西厢房,他们三个,在一个府中,做着各自的事,过着各自的生活,倒也算得上安稳。

    有一日夜里,他正在批复公文,马娇娇却来了,端着银耳莲子汤,说是替他清心降火。他为了赶紧打发她,便囫囵吞枣地喝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全身发热,她娇媚地贴了上来。这一晚,他不省人事。

    第二日早,他醒来的时候,便见到马娇娇玉体横陈。他这是,被算计了,他有些愠怒,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马兴男。

    他喝了许多酒,事实上,并没有醉,但不知为何借着酒意来了司马兴男房中,不由还是有些忐忑。

    这一晚,他同司马兴男圆了房,他切切实实知道是她,这迟来五年的洞房啊,月色昏暗,他却看见司马兴男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

    他不知她为何落泪,可他觉得,他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她的。

    没想到,过了月余,司马兴男没什么动静,马娇娇居然怀孕了。

    司马兴男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淡道:“那便纳了吧。”

    好似是不在意的模样,他强忍着羞恼,头脑一热、纳了马娇娇为妾室。

    后来,泛舟沂河。他正心不在焉地同一众王子公孙谈古论今、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

    突然传来丫头凄厉的呼声。他眉心一跳,立时便冲了出去,就瞧见司马兴男纵身一跃,落入了沂河之中。

    沂河水流湍急,水汽茫茫,很难分得清是谁。可他看得清楚,司马兴男头上,簪的那根步摇,她带了许多年。

    他几乎没有想到马娇娇身怀有孕,只是一门心思地救起了司马兴男。

    可上了岸,他才发现,他救的,自始至终不是她。

    那根步摇,不知何时竟到了马娇娇的头上。

    马娇娇小产了,他本该难过的,可他却没有在意,等到司马兴男被救上来的时候,那淡黄色的裙摆不知是被河水还是被止不住的鲜血,湿透了。

    刹那,他的心咯噔一下。

    他守在司马兴男床边一天一夜,她醒过来,那双清亮的双眸啊,竟好像蒙上了尘埃,黯淡下来,她将新婚之夜他同她说的话还给了他:“驸马,可称心如意了?”

    她恨他。

    他突然真切地感到,天上那明媚的太阳也暗了下来。他转身离去,嘴上却口是心非地道:“很好。”

    永和二年,他发兵伐蜀。

    行军前一天,他巡视三军,她自以为易容得极好,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微微一愣,眼中泛起了难以察觉的笑意来。

    行军月余,她立了军功,他便顺理成章将她提到了身边伺候,还为她单独配了营帐。

    她常常透过昏黄的烛火,看着他伏案,他觉察到目光,偶尔抬眸,她便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便没能够见到,他薄薄的唇角微微起了笑意。

    她自小爱热闹,爱同人切磋,也爱看人比武,这时候,他便出了帐,远远望着,他总是能透过层叠的人群,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所在。

    笮桥交战,箭锋凶险,她却想也未想,为他挡去了,那只长箭射穿了她的左肩,再差一寸,就要刺入心脏,她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抱着她,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害怕。

    她沉沉睡了过去,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无人能将她救醒。

    成汉公主李嫣却来了,说有一昧奇药,兴许能唤醒她来,他眉眼一挑,问她要什么。

    那李嫣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微微一笑,说:“我要将军娶我,将我的孩子视为己出、养大成人。自然,将军若娶了我,这成汉俘军,将尽归将军旗下。”

    桓温略一思忖,道:“好。”

    他将李嫣安置于别院,瞒着她,他们也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了短短两个月。

    可她终究是知道了,他不是不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

    终究,他以为,她敌不过他的王权,他的霸业。

    又过了几年,他拥兵自重、意欲谋反。

    此时,他已流芳百世,大约无处宣泄,接下来,就要遗臭万年。

    可他大概是忘了,司马兴男,乃是一国的公主。

    她以死相逼,死在雾气飘渺的雪山前,死在他滚烫的胸怀中。

    当夜,却收到总领朝政的司马昱的加急文书,他好似是料到了司马兴男的死讯,说有一人可令她死而复生,条件是他永远臣服于司马家。

    他同意了。

    等了足足一月,清晨,忽然来了一个衣袂飘飘的仙人,看着藏在冰室之中的司马兴男,那双妖娆的凤眼一挑:“她就是要我救的人?”

    桓温点头:“阁下,可以救她吗?”

    他却不急不慢地扇着羽扇:“我出手,自然是可以的。可是,我要你死后的魂魄,作为交换,你可愿意?”

    桓温闭了闭眼:“好。”

    不出一个时辰,她果然直起了身子,睁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人摸出一颗红色的珠子:“她这身子,每隔三日,须得焚香沐浴。你将它置于湖中,用这湖水浇灌她的躯壳,将这湖中的藕碾磨成粉做成熏香,以此熏香焚烧,她自可永生不老不死。可是嘛,她这魂魄,好似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中。”

    他说完,顷刻间,就不见了。

    守着她的身子,也是好的。

    后来,废王司马宗谋逆之事平反,马娇娇也重新恢复了司马国姓。此事,为司马昱主导,桓温因此起了疑心,经过一番历经多年时间的调查,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桓温当时意欲谋反,明明将司马兴男的院子看管得极好,生怕露了半点风声给她。司马兴男基本不出府,司马昱找不到恰当时机知会她,于是找上了马娇娇,以让她恢复县主身份为诱令她传信于司马兴男。

    他正在擦拭刀刃,暗卫心惊胆战地回报与他,他用力握住了刀刃,一刹那,血涌如注,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在司马娇娇的院子中种植了许多夹竹桃,久而久之,司马娇娇便总是畏寒,还有些痴傻,身上的伤口也难以愈合,他留着她,慢慢折磨她。

    他扶植司马昱登基为帝,要让他从最高处一瞬跌到最底处。司马昱在那龙椅上忐忑不安,不过半年有余,司马昱被亲生女儿下了毒,缠绵病榻,他临死前的时候,桓温去见了他,说了一句话,司马昱活活气死在床上。

    这司马王权负了司马兴男,他就要替她负了这司马天下。

    他爱着她,生前,叶公好龙,却要在死后,相依相偎。

    她爱着他,生前,长揖不拜,却要在死后,刻骨铭心。

    爱得力不从心,恨得玉石俱焚。

    “小八,你说这姑孰城街上为何无花呢?”

    “这心中有花,城中,自然就无花了。”

第二十八章 姬商

    到达颍川,已是六月末,正值芒种,田地之中插秧种稻此起彼伏。

    药庐建在渺无人烟的独山半山腰,并不算大,也算不得富丽。

    锦行刚掀开帘子,便有一只修长的手递了过来,正是慕八,她会心一笑,握住了他的手,跳下了马车。执素牵着马匹去了马厩,她瞧了一眼,有些疑惑:“小八,你的灵雎呢?”

    他淡淡道:“死了。”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快快快,快带我去看看我的宝贝。”原是那马车中的姬商久无人招呼,麻溜地自己个儿滚下了车,吵嚷着道。

    锦行起了玩心,拎着他前去一看,是一斛晶莹剔透的鲛珠,大大小小数十颗,这鲛珠虽然名贵,可终究是身外之物,锦行不置可否:“就这个?”

    姬商饶有深意地看一眼她:“你这丫头,自然是不懂的。这可是我花了几辈子收集而来的,鲛珠,乃是鲛人的眼泪所化,带着鲛人毕生的记忆。”

    锦行摆摆手:“好吧好吧,倒还不知,先生活了几辈子了?”

    姬商稚嫩的唇角微微上扬,在这婴孩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大概,有千年了吧。”

    锦行“哦”了一句,将他放在了桌椅上,狡黠地一笑:“千年前,天下之主,好似也是姓姬呢。”

    姬商忙挥舞着肉嘟嘟的手:“丫头,你想得太多了。”

    慕容冲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这自然,是该想多些才好。”

    锦行同他对视一眼,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虽说这想多了,很容易命丧黄泉;可这想少了,就会稀里糊涂地去死。两相权宜,还是死得清楚些好,先生说,是吗?”

    “你们是何人,竟不请自入?”那姑娘款款近前,步步生莲,入骨的媚态。

    她先瞧着锦行,略有几分诧异,又看了一眼背对着她长身玉立的慕八,转盼间还不忘抛个媚眼给他,停在了他的身旁,姬商扑腾着从椅上坐了起来,唤道:“刁玉。”

    刁玉这才注意到姬商的存在,蓦然膝盖一软,就要往慕八怀中瘫倒下去:“你怎么又如此了?”

    他却侧身躲开了,握着折扇轻轻抑住了她坠过来的身子:“姑娘自重。”

    刁玉回正了婀娜丰腴的身子:“你这男人,好没意思。”

    锦行忽而挤到了他俩中间,还没等众人反应,就亲热地挽住了刁玉的手肘:“刁玉姐姐,早就听姬先生说过你。你陪伴他多年,自然是最清楚情况的。他此番重新长大成人,需要耗费多少时日呢?”

    刁玉看了锦行很久,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对姬商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微微一笑:“这位妹妹,你长得好看,我就同你说说。他这呀,尚且需要一年半载。这些年里,他不珍惜生命,我又当爹又当娘,也当了十数回了,你看我这葱葱玉指,都粗了。”

    锦行憋着笑:“那就有劳姐姐,替我们安排几间屋子。我们怕是要在此地,住个一年半载了。”

    姬商忙挥了挥手:“其实,你们出去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也是可以的。”

    锦行眯起了杏眸,好似果真在仔细思忖,半晌,缓缓道:“那自然,是不可以的。我们不在这里呆着、保护你,你若是又被抓去了,砍了头,岂不是又要多等个一年半载吗?”

    药庐空置的房间并不多,他们五人住下,便就满了。

    独山人迹罕至,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刁玉大手一挥,欢喜地要去城中最好的酒楼订桌宴席高兴高兴,姬商心疼银子,想拦,可惜人微言轻,并没有人顾及他的意思。

    刁玉摇身一变,消失不见了。

    锦行在原地愣了片刻,将姬商抱在手中啃咬的苹果拿开:“刁玉,是什么?”

    姬商漫不经心地答:“她大约,是只狐狸精吧。”

    他说着,就要伸手抢那颗苹果,锦行拿远了些:“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这精怪也甘愿为先生驱使么?”

    姬商经不住夸,有些得意:“那是因为,几百年前,刘骜快死的时候,我曾去过一趟未央宫,在那枯井边上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她,她说无处可去,我只好收留了她。”

    “又在说我什么浑话。”

    锦行正“哦”了一声,刁玉便回来了,叉腰挑眉看着姬商:“几百年前,老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不是你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老娘那时候刚来人间不久,算不得聪明,也就信了,否则,会跟着你在这儿过苦日子吗?”

    “哼。”姬商气鼓鼓地板起了脸,两手交叉在胸前。可他这婴孩的模样,却着实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翌日,辰时,久旱逢甘露,一时半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锦行搬了两把椅子,拉着慕八坐下了,在廊下看雨。

    静了半晌,唯有淅沥沥的雨声,锦行忽然侧过头:“小八,我们也算共经患难。尚且不知,公子芳名?”

    他静静看了她很久,才道:“慕容冲,大盈若冲的冲。”

    锦行伸出了白净的手:“慕容公子,小女苏锦行,锦衣夜行的锦行。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他眼中泛起了笑意,握住了她的手:“好久不见,苏锦行。”

    她脸颊难得的蒙上了一丝绯色,眼波一转,从袖中摸出根笛子:“小八,如此良辰美景,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不成调的曲子从那管竹笛中唱了出来,音符同音符之间,大抵是谁也不认得谁。

    乐声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她深深吸了口气:“气不够用了,我得歇一歇。”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倒是第一次听说,一首曲子,还能歇一歇再奏的。

    他挑起了好看的眉毛:“这是,十面埋伏?”

    她娇嗔道:“自然不是了。我吹完下半阙,你再听一听。”

    约莫一刻钟,这首勉强能算得上音乐的曲谱终于画上了一个勇气可嘉的句号。

    他眉眼微微颤了颤:“这是,梅花三弄?”

    她撇了撇嘴:“这个是凤求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凤求凰啊。这是我的心意,你看出来了吗?”

    他着实是气笑了:“嗯,我看出来了,你天马行空的本事,极好。”

    锦行:“……”

    在独山上住了些时日,姬商的生长速度,却委实是慢了一些,勉强跌跌撞撞能走些平路。

    这天日上三竿,锦行跑了进来,眸中透着光:“我想到一个办法,把你种到泥里,给你施施肥,你是不是会长得快些。”

    姬商正洗了把脸,瞥了她一眼:“我日夜睡不好安稳觉,自然要长不大些。”

    锦行眼珠子一转:“不然,你多吃点。这营养丰盛,自然要能长快些。”

    姬商翻了个白眼,可这些时日,锦行已同刁玉处得亲如姐妹,药庐之中,竟都成了她的人,他这副小人的模样,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只好硬生生从每顿半碗饭,变成了两碗饭,每日撑得不能动弹。

    可惜事实证明,不恰当的营养过剩,只能长肉,不能长个。

    终于艰难地长到二十岁,姬商倍感欣慰,满心欢喜,自己到底还是受优良基因的传承,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锦行问道:“你怎么就确定你快要二十岁了呢?”

    姬商得意地撸起了袖子,那手腕上有个淡淡的胎记:“看到这个了吗?这个消失了,我就整整二十岁了。弱冠后,就能选择性别,潇洒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以我多年经验,应当是十日,十日后,我稳定了,就替你医治。”

    锦行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是个守宫砂呢。”

    慕容冲摇着折扇,忽然收了,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所以先生,是鲛人?”

    姬商咽了咽口水:“谁说的,我是人,妥妥的人。”

    锦行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你是人。可是,就不想要做个女子吗?”

    他轻轻叹道:“这百年前啊,也做了回姑娘。结果,感情用事,被一臭男人骗了色不说,还偷了我的至宝、太岁。”

    慕容冲挑眉:“太岁?”

    姬商微微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太岁,食一片、复一片,食之便可长生不老。倘若是它还在,解你这毒,也不用费我一番功夫了。”

    慕容冲看着他:“哦,看来先生,便是吃了这,才长生不死了?”

    姬商心虚地瞟他一眼,蓦地感到他这点秘密,就快要见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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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素春辞介绍:
天界有九重天,重重变化,天界之上,还有三重世界。
地府十八层地狱,层层不同,地狱之下,还有一层炼狱。
天界之上,菩提树下,道祖拈花一笑,九尾青狐诞下一女,名曰千锦。
千锦正欲度过五万岁生辰,遭蒙所迫,半缕神识遗落人世。
天地之间,芸芸众生,苍茫大地,凡人皆苦。史册详记三千余卷,寥寥四千万字,写不下爱别离苦,渡不了万万孤魂。
五胡乱华,西晋东迁。谶纬既出,碧落黄泉,落尽千愁。
河东有座冷山,山上住着个热心肠的姑娘、山下来了位永远捂不暖的公子。
江南还有方桃花宫,宫内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公主,痴痴等着她的驸马,娶她回家。
……
神魄归位。
有一只凤凰驻足昆仑桃林。狐狸还在做梦。
那狐狸醒了,凤凰却不见了。不过,百转千回,终能寻到彼此。
1v1锦素春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素春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素春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