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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还暖     锦素春辞txt下载     锦素春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昏迷

    又过了几日,姬商却未自己这弱冠之礼犯了愁。

    他本着不花钱怎么证明自己有钱的道理,欲大肆操办,最好能邀十里乡亲前来迎贺。

    可锦行看都没看他,把弄着桌上的茶杯:“劳民伤财,你都办过十数次了,就免了吧。”

    众人默认不语。

    他自然不放弃,决定各个击破。

    刁玉掌管他药庐中的银钱,乃是重要关卡。他低眉顺眼地跑到刁玉跟前:“刁玉,这银钱,也是我历经艰险赚来的,我应当、可以有用一用的权力吧?”

    “没见老娘在忙吗?”

    刁玉正在宰鸡,看了他一眼,手起刀落,那鸡顿时就没了声响,姬商看着与身体分离的头,圆溜溜的小眼睛还睁着,像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他打了个寒颤,默默转身离开了。

    院中,杏花树下,韩延正在练剑,那剑光凛冽,银蛇飞舞,姬商顿住了,瞧了半晌,感到也是无望。

    他路过书房,冷宴正独自在勤勤恳恳地学字,他想练字有益平心静气,可他费尽口舌说了良久,没想到冷宴委实是根啃不动的硬骨头,半句话没搭。

    执素正在喂马,倒是耐心地听他表达完了意见,道:“我听公子的。”

    姬商硬着头皮找到慕容冲,锦行在一旁独自下着棋,他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闻言,他睁开了好看的桃花眼,淡淡道:“哦,那不如,让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一下,你是什么。”

    锦行落下一子,伸了个懒腰:“啊,我最近,兴许是水土不服,脸上总觉得有些干燥。听说,这鲛珠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先生有那么多,银子也多的没处使,让几颗给我,也是可以的吧。”

    姬商眉眼微颤,终于撞了南墙回了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日,清晨,他仍睡着,便有人掀开他的袖子看了看那个胎记,果然一干二净,于是就被拉了起来,束了发,戴了冠。这冠礼,也就算潦草得完结了,他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竟头脑一热,化作了一个女子。

    他看了看胸前四两肉,四躯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成了个娇滴滴的女儿家。

    可他还来不及错愕,锦行嫣然一笑,凑到他面前:“姬商、姑娘,现在,你可以替小八解毒了吧?”

    他气恼地跳起来:“都怪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还没睡醒,做了个女子!”

    锦行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若想变个男人,我也可以帮你。再杀你一次,你再重新长一回,就好了。可是,你得先把小八的毒解了,不然嘛……”

    “好好好!”姬商好汉不吃眼前亏,兴许也是苦中作乐,娇娆一笑:“不过嘛,他这毒,已侵入心脉。要救他,不仅要将血中毒素清除,还得换颗人心,这着实是有些困难啊。”

    执素首当其冲:“换我的。”

    慕容冲看不出喜色:“不可。”

    韩延不知为何,竟也自告奋勇。

    锦行想,他果然喜欢他。她刚要阻拦,慕容冲眉眼微动:“不可。”

    静了半晌,锦行淡淡对姬商道:“不然,把你的心换给他,如何?反正,你也死不了。”

    一时半刻,众人面面相觑,居然无人出言反对。

    姬商气急败坏:“不行,我不要做个无心之人。”

    刁玉从门外款款走进来,轻巧地道:“取颗心嘛,我还是可以的。”

    锦行笑道:“那就多谢,刁玉姐姐了。”

    姬商整了整发冠:“慢着,这心也不是什么人的都可以,最好,是你慕容家的心。”

    刁玉媚眼如丝:“好。”便消失不见了。

    众人也就打算散了,姬商忽而道:“慢着……”

    锦行翻了个白眼:“先生,哦,姑娘,还想说什么?”

    姬商被戳了痛处,有些恼怒:“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换心容易,可要醒过来,就说不好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慕容冲微微一笑:“好。”

    锦行看着慕容冲:“啊,小八,你若醒不过来,我总是会找人给你陪葬的。”

    姬商:“……”

    刁玉是个办事利索的,这日戌时,便将一颗还热乎的心取来了,血淋淋地尚在跳动,她看了眼睡在榻上的慕容冲,又看着守在榻前的姬商:“这人,落了水,才刚咽气。”

    姬商接过,倒没有废话,这便动作了起来。

    锦行蹲在屋外,一步也不敢离开。

    韩延却也一动不动,站在锦行身旁,颇有些落寞。锦行蹲得无聊,抬头对他道:“阿延,你不要担心。小八会没事的。”

    韩延低头看着她,小声嗫喏:“我担心的,是你。”

    四更鸡鸣,天蒙蒙亮了些,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锦行眼中,“吱呀”,门忽然开了,姬商缓缓走出来:“答应你的事,我办好了。可是,他什么时候醒,会不会醒,就与我无干了。”

    她在他的床前坐了三天三夜,果然没有什么动静。

    这三日,没有他,她感到,比之前的半年还要长。

    她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每天绘声绘色地给安睡的他讲有趣的故事,盼望着哪一天他睁开眼,说她太吵了,把他吵醒了。

    过了些时日,故事讲完了。

    姬商来为他拆线了,锦行不走,非要在一旁看着,那道蜿蜒在左胸上的伤疤,着实难看了些,锦行一动不动地盯着姬商手上的小剪子:“小八长得好看,这疤痕嘛,委实是配不上他。”

    姬商背对着她,默默翻了个白眼,那手微微停顿了片刻,还是落了下去,到底有些如履薄冰起来。她战战兢兢拆完线,便欲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锦行拦住了她:“姑娘想必,有些令伤疤愈合如新的神丹妙药吧。”

    她咽了咽口水,偷偷瞟锦行一眼:“这有是有,可向来是给金贵人家的姑娘抹脸上的,这一小瓶,就要百两、黄金,他这疤痕,藏在内里,好似是不值得呢。”

    锦行笑道:“这自然是,值得的。再说了,姬商大姑娘,保全了性命,这丹药用完了还能再做不是?”

    这药,倒果然是个好东西。锦行一日不落地替他涂抹,不出月余,这伤痂落了下来,只余一条淡淡的红痕。

    这时,她托韩延做的轮椅也做好了,虽然算不上精细,可好歹能正常使用,她就带着他漫山遍野地闲逛。

    这一日,她正同他嗮着太阳,兴许是微风拂过,他的睫毛竟颤了一颤,她差点以为他要醒了,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睁开他的眼眸,锦行轻轻叹了口气。

    刁玉却来了,说:“有一个人,兴许可以把他救醒。”

    锦行有些欣喜:“谁?”

    刁玉好似忧伤起来:“这人,是我的叔叔。他如今,应当是在建康。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可他愿不愿意救,就看你了。”

    未几,锦行眉开眼笑:“好。”

    到建康的时候,已入夜。

    刁玉将她带到建康一条巷口,让她沿着这巷子走到尽头,若是运气好、便能找到他,她说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很怕见他的模样。

    锦行不出半刻,便走完了短短的巷子,什么也没有。她翻了个白眼,正要离开,那墙面上竟出现了一头小门,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这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现下夏意正浓,桃花本是畏寒惧暖的东西,可这片桃花,却开得异常艳丽,摇曳生姿,没有半分凋谢的模样。

    着实是,妖气四伏。

    锦行踯躅须臾,终究还是走了进去,沿着小径走完,便出现了一座宅院,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丫头,你可不该来这里呢。”

    循声望去,宅院门前的屋檐上,居然躺着一男子,他斜靠在屋脊建造的雕龙上,一双未着丝缕的玉足垂落,手中提着的青花瓷瓶慢悠悠地倾倒,其中的绿酒落入他的咽喉间。

    锦行轻轻一笑:“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吗?”

    那男子精致的眉毛一挑:“那是因为,来这的,都不是人。”

    他微微侧头看向了她,她终于瞧清了他的模样,一惊,面色却不改:“是你。”

    他竟轻轻怔了一怔,半晌,向下一坠,灵巧地落在她面前:“啊呀,丫头,没想到,又见面了。”

第三十一章 小倌

    不管是陪着说话也好,还是陪着睡觉也罢,大抵丧夫的年轻太后都得选些小倌,要么满足心理需要,要么满足生理需求。

    可这太后生性冷酷,兴许只是为了证明皇后和太后的本质区别,自前燕先帝死后,每一年,都要劳民伤财地选出十数个年轻貌美的儿郎,献进太后的宫中,竖着走进去,横着抬出来。

    选到今年第九年,大抵只剩下些歪瓜裂枣还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锦行扮作一少年,竟也算得上独一份的丰神俊逸,顺理成章地入了选。

    来到这太后宫中,太后坐在那屏风后,淡淡喝着酒。

    那首领太监上前来,捻着嗓子:“你自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尔等想好了,一个一个仔细着回答。”

    众人惶恐不安,硬着头皮回答。

    轮到锦行的时候,锦行嘴角噙着笑:“我自来处来,自然,是要到娘娘的身边去。”

    太后忽而放下了酒盏:“就你吧。其余人等,鸩杀。”

    众人大惊,还来不及磕头求饶,就被侍卫拖了下去,不多时,便没了声响。

    她招了招手,锦行心领神会地近了前,恭敬地跪在她面前。

    太后垂着眸:“你会什么?”

    头上簪着的步摇随着她动作微微摆动,更衬得眉目风流,那点朱的唇稍稍一张,又闭上了,看不出喜怒。

    锦行略略思忖,随即道:“这琴,我是不会的。这舞,我也跳不好。尚且能写些字,画几幅画,估计也入不得娘娘的慧眼。”她微微一顿,轻轻一笑:“但是,我能让娘娘开心。”

    太后这时才细细打量了一番她来,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赤,顾盼生辉,明眸皓齿,竟是个世间难得的美人。太后挑眉:“你一个女子,竟敢来御前戏弄!”

    锦行不慌不忙道:“哪里能骗过太后娘娘法眼。我此来,自能解娘娘之惑,燕国之困。”

    太后转了转桌上的酒盏:“哦?你且说说看。”

    锦行正襟,作揖:“算算时日,慕容将军大约已奔至前秦。不出一月,秦王便要大军压境,此番,秦将灭燕。”

    太后那纤纤玉手竟捏碎了玉盏:“大胆!”

    锦行却临危不惧,面色不改:“我总是要大胆一些,否则如何敢来见太后娘娘。小女自小习秘术,善谶纬。娘娘若是不信,自然能轻易将我杀了,可是,就可怜了天下无辜百姓啊,娘娘出身百姓,定然能够体会战乱之害、百姓之苦。”

    太后微微蹙起了细眉,良久,方才拭了拭手上被玉盏割破的伤口:“如你所言,该当如何呢?”

    锦行笑盈盈地道:“其一,割让虎牢,弃车保帅,令秦王无起兵名目;其二,于交境处增加兵力,尤是壶关及晋阳两地;其三,修书前凉君主,若娘娘信任小女,我可为娘娘代劳此信。娘娘以为,可否?”

    太后当机立断:“可。”

    她略略使了个眼色,那首领太监便心惊胆战地拟旨去了。

    锦行写完信笺,递给太后,太后粗粗一看,只有六个字,狡兔死走狗烹,倒是言简意赅,她稍作思忖,就取来印鉴,落了章。

    不出半月,远在西北部的前凉君王张天锡虽沉迷酒色,不恤百姓,但到底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战战兢兢读完了信笺,尽管只有短短六个字,却富有极大的想象空间。

    前燕若亡,下一步,秦必灭凉。

    他总算关心了一回政事,随即下令,河西军队整装待发。

    苻坚本欲攻燕,忽而前燕使者到访,将虎牢之地双手奉上,又收到消息,前凉大军蠢蠢欲动。

    招来王猛觐见,他频频摇着头:“须得,静待良机。”

    苻坚终于心中一凛,打消了此念头。

    锦行成了太后身边的红倌,依旧做个儿郎打扮,勉强算和慕容冲说过两句话。

    “苏大人,你不陪在太后身边,来寻我作甚?”

    “大司马,其实我进宫,是想找你。若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

    慕容冲眸中更冷了,看着就叫人生寒,他淡淡一笑:“若我说我会杀了你,你信吗?”

    过了几日,慕容冲因公出宫了一趟,回来以后,身边多了一个侍卫,形影不离。

    锦行远远地那么瞧上一眼,差点喜极而泣,那是执素,一丝一毫,都未不同。

    太后常差人给慕容冲送汤水,锦行便总是自告奋勇来送。只是往往送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始终没有机会同慕容冲多说两句话。

    一来二去,倒同执素熟络起来,偶尔聊上两句。

    “执素,你是怎么让他相信你的,你教教我?”

    “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

    “执素,你可有欢喜的人?”

    “我此生,应当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如此这般过了数年,这日夜里,一白胡子老神仙入了她的梦。

    梦中梦。

    锦行看着老神仙并不沧桑的眼睛:“这位老神仙,我们可曾见过?”

    老神仙没有看她:“施主与我相见,自是有缘,可有心事未了,说来我听一听。”

    锦行抓着老神仙的袖子问:“老神仙,我喜欢一个人。那人睡了好久,我进了他的梦。我以为,我解了他的执念,他就会从梦中醒来。”

    老神仙抚着胡子:“那,并不是他的执念。”

    锦行急忙道:“那他的执念是什么?”

    老神仙高深莫测地一笑:“此事,须得你自己挖掘。”

    锦行默默翻了个白眼:“可是,我连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老神仙大概是端不住了:“姑娘入了梦,怎么连最拿手的好戏都忘了。”

    接下来每日鸡鸣晨起,锦行便要去慕容冲上朝的必经之路,装作偶遇的模样,可他似乎是有些厌恶她,只瞧了她一眼,便淡淡移开了视线。她却不气馁,又在原地兜兜转转,等到辰时,他款款走回来,再次擦肩而过,并无言语。

    时日久了,这宫中流言不胫而走,说得并不好听。

    太后将她召来,眉目温和:“不然,本宫收你做义女可好?”

    锦行毫不掩饰:“娘娘,不如,让我做你的媳妇?”

    太后喜爱她,拿她没有办法,竟也默许了。

    于是,她终于又做回了个姑娘,依旧日日去那长长的空荡荡的连廊中等他,这一回,他好似是看了她两眼,终究还是淡淡移开了视线,眼底却泛起了笑意。

    华清池终年温热,水雾不散。

    慕容冲不知从何时起的习惯,每日下朝后便要至华清池中沐浴。

    这天,下朝晚了些,那条一眼望到尽头的连廊里却没有见到锦行的身影,他有些疑惑,竟也有些怅然若失。

    但沐浴的习惯,还是不能改的。

    他宽衣,进了水雾缭绕的池水中。

    他正靠在池边,闭目养神,这常年死气沉沉的池水竟起了几缕涟漪,蓦然间,居然从里头跳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头秀丽的长发垂落在腰间,轻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倒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来,她未施粉黛,可面若桃花,慕容冲也说不好是什么心情,喝道:“苏锦行!”

    她却直直地看着他,半分羞涩也无:“大司马,原是知道我的名字啊。”

    慕容冲挑眉:“你来做什么?”

    锦行笑盈盈地道:“我自然,是想来和你说说话的。旁的时候,大司马总是众星拱月,我没办法靠近你,只好,出此下策了。”

    慕容冲着实是气笑了:“你可知,我现在就能赐你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将你杀了?”

    锦行靠近了些,静静看着他,突然凑近了,在他的唇上轻轻点了点,他僵住了,耳畔飞红,一动不动盯着锦行,锦行却不娇不羞道:“我确实,是图谋不轨。我想做大司马的寝边人呢。”

第三十二章 清霜

    锦行做个姑娘,除了每日里要去勾搭下还未弱冠脸皮薄的慕容冲,也还是需要尽一尽自己的本职工作的。

    在太后跟前侍奉,太后嗜酒如命,偶尔喝醉了,就爱同锦行讲故事。

    这故事说来说去,醉眼惺忪,颠来倒去,并不清楚。

    可有一回,太后喝醉了,又像是没有醉,这一日,她一连讲了三个故事。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盏:“锦行,你可知道,我原是慕容垂的一个暗卫?”

    锦行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可是娘娘,大概总是要说给我听的。”

    她思忖了一番,缓缓道:“元玺元年……”

    元玺元年,那个时候,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慕容霸。

    他灭亡宇文部,又败后赵夺取幽州,已是举国闻名的英雄。

    我也很仰慕他,便投入他的门下,做了个暗卫。

    他没有在意我是个女子,擦着手中的红缨枪:“你自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

    我看着他:“我自来处来,自然,是要到将军的身边去。”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道:“清霜。”

    这个时候,他已纳了段氏嫡庶两位姑娘为妻妾,软玉温香满怀,柔情蜜意,自然瞧不上我这双沾满了血腥、洗也洗不掉的手。

    当时,段氏庶妾段月的肚子很争气,又怀胎三月。

    同年,段月的同胞哥哥段勤聚众自称为帝,我随慕容霸一同前往绎幕镇压,围困绎幕十日后,段勤在城外十里陌设了一席酒宴,决定投降,恐防有诈,我隐在暗处,随他去了。

    这场酒宴,果然是鸿门宴。

    吃到一半的时候,段勤提议由自己的同母弟弟段聪为大家舞剑助兴。

    我书读得不多,但也听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故事。

    当然,他没有成功。我抽出腰间的软剑,在段聪的剑还未出鞘的时候,就抹了他的脖子,慕容霸大概早就料到了,身边的姬妾一哄而散,他仍旧稳若泰山的喝着那盏酒。

    我跟了他两年,为他杀了许多人,兴许是因为我取了段王妃哥哥的命,段氏几位王妃都不喜欢我,也在慕容霸垂枕边吹了许多枕头风。

    这年除夕,我准备了好久,针线并不是我的拿手之物,刺破了十个手指,总算为他织了一条还算拿得出去的腰带,他接过,却只看了一眼,便命身旁的侍奉拿走了。他问我:“清霜,你可愿意为我做这天下最快、最好的剑?”

    我没有多想:“当然。”

    我进了宫,被安置在慕容儁身边,做了个宫女,静待时机。

    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接到指令,我居然有些希冀,慕容儁对我很好,还耐心地教我写字,有一天,他让我陪他下棋,我忐忑不安地落了子,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说这手太光洁了,一点也不像做粗活的姑娘。

    这双手,在两个月前,还布满了厚厚的茧,沾满了血污。

    我有些害怕他发现了什么。可他只是淡淡笑着,放开了我的手,没有追问。

    又过了两个月,慕容霸到底是没能够翻出祖训的制约,慕容儁登基为帝了。

    后来,慕容儁校场巡查军队训练情况,我也跟去了。

    他坐在看台上,饶有闲情逸致地慢慢喝着茶,好似是运筹帷幄的模样。

    有一个姑娘端着一盘炙羊肉上前来侍奉,她长了一副令人无法忽视的美貌,近到前来,她先是跪在台前,熟练地割着羊腿上的肉,我看了她一眼,忽而寒光一闪,她那把小刀极快就要刺入慕容儁的胸膛。

    我不知为何,竟挡在了他的身前,那柄小刀,一下子没入了我的左肩。

    慕容霸正骑马而来,我知道是他,只有他。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我用最后的意识,对他摇了摇头。

    我看着他摔落马下,周遭的侍卫从暗处涌上来护在慕容儁身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说完这个故事,太后娘娘闭了闭双眸,好似是不想让人瞧见她眼中并不算充盈的泪来。

    锦行托着下巴:“太后娘娘这个故事,少头少尾,叫人听着不明所以。”

    半晌,太后拉住锦行的手,握在掌心:“你看你到底是孩子心性,总是着急了些。我还有第二个故事。”她顿了顿,又道:“从前有个姑娘……”

    从前有个姑娘,她自小没有父亲,母亲原是个会稽郡中花楼里的清倌,同父亲恩爱了一场,可父亲终究还是抛下了她,回家娶了一房官宦之家的小姐为妻。

    母亲清高孤傲,花楼中的其他姑娘都不喜欢她,此时珠胎暗结,便被赶了出去。

    母亲怀着肚子,回了家乡。家乡在遥远的北方,母亲在路上,便生下了她,母亲为她取了名,清霜,却没有姓。

    独中宵而增思、负清霜而夜鸣。

    母亲说,那是父亲很喜爱的一首诗。

    这姑娘长到五岁的时候,她母亲的国家,高句丽被前燕亡了。

    丸都城中烧伤抢掠,民物凋零。

    她的母亲因有几分姿色,被贩子卖去了不知何处,从此没了踪影。

    这小姑娘已经有三日没有进食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家中走了出来,慕容霸正驾马直入丸都,差点就要成为他的马下亡魂。

    慕容霸勒住了缰绳,挑眉:“小姑娘,你不怕吗?”

    他已经是少年英雄了,那张器宇轩昂的脸让她不敢直视。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娘说了,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他哈哈大笑,这姑娘尚且年幼,并不懂,但是这笑,她想,总要比怒好。

    他赏了她几个馒头。

    这一年,她卖掉了她母亲收藏的父亲题写的诗,兰亭诗,那左下角,有个小小的印章,她不识字,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字,很多年后,有人教她读书习字,她这时才知道,这个字,念谢。

    为了生计,她开始在花楼中当差,花楼老鸨识人无数,从她尚且稚嫩的脸上看出了将来的花颜月貌,便准许了她做些跑腿工作。

    有一日,花楼里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她当时只有十岁,低着头站在末位,那客人却看上了她来,点名要她侍奉。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进了房,手却紧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

    这一晚,她第一次杀了人,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涓涓鲜血流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

    忽然从窗外跳进一个男子,说是男子,其实她也辨认了许久,这男子涂脂抹粉,着一身红衣,看着她啧啧道:“我的任务,倒被你这丫头片子抢了呢。”

    男子还说:“我尚且缺个徒弟,不如,你跟着我。吃香喝辣,总要比你在这里好得多。”

    这男子有种惑人的魅力,她头脑一热,竟应允了。

    他为她做了一柄软剑,交在她手中:“兵欲利其器,必先得其名。”

    她给这柄软剑,取作寒霜。

    这男子将她安置在一所宅院之中,并不常来,扔给她一些剑谱,让她自己照着练习,这徒弟也就这样收了。

    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接到了第一个刺杀任务。

    那日夜里,她扮作了青楼中的普通姬妾,跪在一旁为客人倒酒喝。

    那人姗姗来迟。

    竟然,是他。

    那几个平平淡淡的白馒头,她记了十年。

    这第一次刺杀,便就算失败了。

    师傅那日心情却很是不错,饶有兴致地问她,为何?

    她低着头:“他曾经,救过我。”

    师傅啧啧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罢了,我收的徒弟,总是不太争气。只是做杀手的,进来容易,想出去,只能躺着。”

    师傅砍断了她的手脚筋,又命人接上了,也许是运气还不错,也可能是那医者技术高超,她在药庐里养了一整年,这副手脚,竟又能重新舞起剑来,只是这风雨伤寒时,总是隐隐作痛。

    这药庐拢共只有两个人,一个难辨雌雄的大夫,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姑娘。那大夫好似是恨着师傅,连带着也不喜欢她,可是不知为何,还是替她医治。那姑娘却待她很好,同她说:“人这辈子,匆匆数十年,自然,该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一年后,她回到了前燕。

    锦行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子:“那么太后娘娘,这一辈子,可做了真心想做的事吗?”

    太后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我这一生,也还是过得很值得的,是吗?”

    锦行笑盈盈地回:“谁说不是呢,太后娘娘。”

    太后又喝了一盏酒,在那幽幽跳动的烛火中回忆起了往事。

    那年,我在慕容儁的怀中昏迷。

    醒来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抵是因着我舍生救驾,慕容儁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将我纳入了他为数不多的后宫,我出身不好,他便令可足浑大人收了我做女儿,也算有了姓氏,便顺理成章地做了他的夫人。

    第二件,慕容霸不知为何改了名,作了慕容垂,不久,又被从信都召还京都。

    慕容儁的后宫并不热闹,从前的王妃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太子慕容晔、还有慕容暐,在生慕容暐的时候便血崩而死了,他也就空悬了后位。

    那后宫之中,竟只有一个段氏的嫔妃,好似是伺候了他许多年,生了个儿子,不过也只混了个婕妤,我曾经当宫女的时候,她也瞧过我两眼,忽而空降成了夫人,要比她高出一级来,她自是不服。

    可她胆子小,我吓唬吓唬,也就怕了,不再敢来找事。

    不久,慕容儁将他的两个嫡子养在了我的膝下,我其实算不得喜爱孩子,只是不好拒绝。倒是那个段婕妤,我看,是很想要这两个孩子的。

    养了两年,我也就和他们有了感情。没想到好景不长,太子忽然发了疹子,太医束手无策,小孩子体弱,竟就这样去了。

    慕容儁是个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居然在我面前落下了一滴眼泪。

    接下来,我大约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

    好像,有点想他。

    我想,他不来找我,我就不能去找他吗?

    我对镜梳妆打扮了一番,有些欣喜有些忐忑地去了他的书房。

    他正在伏案,见到我,有点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给他施了个不算太好的礼:“我想,和君上,有个孩子。”

    他手中的奏章滑了下来,落在桌子上,他眼中惊愕之色愈加浓了:“我以为,你不想……”

    我忽然笑了,是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同君上,我没有什么不想,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这一日,我和他,终于圆了房。

    光寿元年,冬,我怀孕了。慕容儁将我立为了皇后,这个时候,后宫总算又添了两位妃嫔,勉强能凑一桌麻将。

    二月二,龙抬头。

    我们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那慕容垂的王妃段晴,上前来为我斟了一杯酒,我不好拂人家的面子,便就喝了。

    可没想到,那竟是杯毒酒。

    这毒细水长流,时隔数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刚出生,就没了气息。他浑身乌青,太医看了,说是中了蛊毒。

    追本溯源,查了整整一个月,就查到了段王妃处。

    慕容儁大怒,将她入了诏狱。

    我自然也不可能放过她,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我去诏狱里见了她,问她:“为何?”

    她有些癫狂:“就是,见不得你好。”

    我有些疑惑,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如此恨我。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我杀了他的哥哥。

    慕容儁问我,想要如何处置她。

    我眼睛有些干涸:“挫骨扬灰。”

    慕容儁好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后来,处死段晴前,为了以示仁慈,允准了慕容垂最后看她一眼。

    他们不知在狱中说了什么,段晴竟然一头撞死在狱中。但是,挫骨扬灰还是不可避免的,我亲手将她的骨灰洒在了江中。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要有个孩子的。宫里的太医束手无策,为了给君上一个惊喜,我就偷偷找到了从前师傅为我找的住在颍川山上的那医者,这么多年,那医者好似也没什么变化,他为我诊了脉,说:“你这蛊毒,已种了许多年,种的很深。那盏酒,不过是引,将你体内的毒,诱了出来。”

    我一惊:“那这毒,可能解?”

    那医者正了正衣襟:“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要将它拔出来,可是很疼的呢。”

    那蛊虫在我体内游荡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无处躲藏、被拔了出来。

    那医者看着蛊虫在盅里扭动,默默道:“原来,是这。”

    我想问,但没能够问出口,就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他已经走了,慢慢也就忘了这事。

    后来我左思右想,只有可能是他。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他既然丧偶,我便塞给他一个王妃。我将我那有点痴傻的挂名妹妹,可足浑英,赐给了他做正妃。

    休养了几个月后,我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有一次出宫踏青,我见到那杏树上结了一颗极怪的果子,它忽然掉了下来,就落在我的怀中,我觉得新奇,便吃了。

    没过几日,我就怀上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的那天,锡羡垂光,景星庆云,雀鸟绕梁三日。

    君上赐名,冲。我就给他取了小字,凤皇。

    安稳过了些时日,那尚且没有子嗣的段昭仪不知为何,被赐死了。

    这以后,我忽然也被看管了起来。当然,这些宫中的侍卫是看不住我的,我趁着他们交接松懈之际,跑了出来,来到了他的书房,想要问他为何。竟没什么侍卫,我透过虚掩的窗,瞧见他正拿着一副画像发呆,我这个位置,看的是很清楚的。

    那画像上是个美人,左下角,是个小小的萍。

    这萍,我知道,是他的元妃的小名。

    我从前没见过她的画像,这时看起来,倒很像一个人,我。

    我忽而明白了,慕容垂为何要我来他的身边,他又为何对我这样好。

    我没有忍住,推门进去:“原来,臣妾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吗?”

    他没有看我,淡淡道:“将皇后娘娘带回去吧。”

    那些隐在暗处的侍卫一时三刻出了来,将我请了回去。

    可是我大概是天性有些冷漠,倒是想要大哭一场,竟然也哭不出来。

    我想,其实没有关系,我终究,得到了一人之下的名位,还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这样过了没多久,慕容儁居然驾崩了,他最后,也没有见我一面。

    我扶暐儿登基,他年纪尚小,我也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锦行喝了几盏茶,这故事细枝末节、也算听得明明白白。她轻轻叹了一声:“太后娘娘,有时候,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悬机,都藏在内里呢。”

第三十三章 你

    建熙十六年,宫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桩,太后娘娘竟带着太医去了先帝陵寝,开了棺,先帝已成了一具骸骨,太医颤颤巍巍地查验了先帝的遗骸,汗流浃背道:“陛下,确实中了毒。”

    第二桩,其后不久,那三十出头的太后娘娘,薨逝了,死前懿旨,要与先帝同葬。

    太后一死,锦行也就没了靠山。

    那济北王慕容泓早就垂涎她的美貌,欲纳她为妃,因着锦行身份特殊,太后娘娘宠爱她,临死了还册封她做了郡主。虽然是一个没有靠山的郡主,但总归,慕容泓也不能擅自强抢郡主,便在朝堂上求旨娶她。

    可他还没有说完,慕容冲就上前一步,打断了他:“怎么,王兄竟对我的女人有兴趣?”

    慕容泓不可置信:“你的女人?”

    慕容冲负手而立,那腰间的寒霜剑隐隐发出冷光,他挑眉道:“怎么,王兄不信?需要本王证明一下么?”

    朝臣哗然,面面相觑,皆战战兢兢地站着,又心潮澎湃地听着。

    “咳咳。”坐在皇位上的慕容暐赶紧轻咳两声,打了个圆场:“此乃家事,朝后再议。”

    那慕容泓却不依不饶:“皇家之事,皆为国事。不如,将郡主召来,问一问她的意思,王弟以为如何?”

    慕容冲淡淡一笑:“那自然,是极好的。”

    朝臣正要不情不愿地离场,这样一听,又都正了正衣冠,整整齐齐地立着了。

    锦行被莫名其妙召进了大殿,见那官员自成两派,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款款上前,端正地行了礼,慕容暐和颜悦色,委婉地道:“郡主已经二十了吧,尚未婚配,不知这婚事……”

    这些年里,慕容暐每日来与太后请安,他们俩每日打个照面,也已经很熟悉了。锦行一听,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衿不盈:“我这婚事,自然由太后由君上做主。太后新薨,我也是很应该替她守一守丧的。”

    慕容暐满意地笑了笑,也就打算将这事如此摘过去了。慕容泓却忽而开口:“王弟方才说,郡主,是他的人?”

    锦行轻轻叹了口气。这慕容泓不知是真蠢,抑或身在局中不知所以,非要在这大庭广众打破砂锅问到底,总而言之,还是很合百官心意的。

    在朝臣的注视下,锦行浅笑出声:“谁说,不是呢?”

    “……”

    慕容暐缓过气:“两位王弟都已到了婚配年纪。孤今日就一并赐婚,皇甫将军,慕舆根的小女儿你管教了几年,如今年方十六了吧?”

    皇甫真忙回:“刚满十六。”

    慕容暐故作思忖了一下:“那便赐予济北王为妃。至于大司马,既然同郡主情投意合,孤就将她许给你,待母后丧期过了,三年后,大婚吧。”

    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此时,慕容冲已出宫建府,又没了太后,锦行在宫中百无聊赖逗弄了十天花草,便去求了慕容暐,在慕容冲的王府隔壁买了间宅院,这两间宅院中间,只有两堵厚厚的围墙之隔,太高了,她着实是爬不上去的,就算爬上去,也下不来。

    锦行坐在这墙下整整一日,终于拍拍手起来了,命人找来了工匠,竟欲在这两堵围墙上开一个小洞,那工匠诚惶诚恐地照做了。

    她就开始了颠倒昼夜的生活。

    白日里,在房间里睡觉。

    夜色笼罩,她就细细打扮一番,钻那小洞,进了慕容冲的王府。

    这小洞的位置恰到好处,隐在丛生的杂草后,又在王府的西北角,寻常时候,是无人的。

    慕容冲每日夜里,都会在廊下亭中抚琴。

    锦行就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看着,痴痴听着,这琴声悠扬婉转,似乎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哪首曲子了。

    他一曲作罢,便起身回房歇息了。

    锦行这一天的大事也就完成了,又钻回了自己的宅子中。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这夜,锦行一只腿刚跨出洞,忽而有人不疾不徐道:“没想到郡主,夜夜来我这儿,倒是很习惯。”

    锦行一怔,抬眸看去,他有些笑意地看着她,她有点心虚,但故作理直气壮的模样:“我终究,是要习惯这里的。提前熟悉一下有利于往后王府管理嘛。”

    于是,她令人将这洞做成了一扇门,开始光明正大地来往于郡主府及王府。

    他也默许了。

    如此这般过了一年,塞北边境有倭寇来犯,慕容冲便要亲自率兵镇守。

    临行前一夜,正是八月十五,锦行在他书房喝了两盏茶,假装睡着了,趴在桌上,他看着那轮圆月,默默念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锦行忽而跳了起来:“小八,我等不了了。我都要等成老姑娘了,不如你告诉我,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容冲眼中泛起了笑意,默默看着她,不语。

    他不说,她就一个个问。

    “燕京长城塞?”

    “嗯。”

    “长安阿房宫?”

    “嗯。”

    “荆州襄阳城?”

    “嗯。”

    “漠北戈壁滩?”

    “嗯。”

    锦行看着他的眼睛:“完了,你要的太多,等我帮你得到,我真的就老了。不然,你告诉我,有什么是你最想要的?”

    慕容冲喝了一盏茶,看着她,淡淡道:“你。”

    她微微愣了愣,不知在想什么,走了出去。

    这一晚,慕容冲回到房中,点了灯,锦行竟侧躺在他的床榻上,手撑着头,笑着看他,发丝散落下来,挡住了轻薄衣衫下曼妙的身躯,若有似无,若无似有。

    他眉眼微颤:“你这是在,做什么?”

    锦行微微一笑:“自然是,归榻以待君了。”

    他走到床前看了她一瞬,忽而扯开了被褥将她盖上了。可到底有些发热,便又倒了一杯茶,来不及细品就进了喉咙,居然,是酒。

    她从厚厚的被褥中钻了出来,跳下床,抱住了他,轻轻靠在他耳边摩挲:“我换了,是春酒。”她微微顿了顿,带了些娇嗔:“小八,我们有朝一日总是要这样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等了你七年了,想等你醒过来,想让你爱上我。我等不下去了。”

    他听不太懂,倒也不太在意,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喝了多少?”

    她放开了他,比划着:“大概,这样一壶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后悔?”

    这时候她又清醒起来:“不。”

    他靠近了她,轻叹一声:“我好像,也等不了两年了。”

    房内的烛火闪了一闪,便就灭了。

    ……

    锦行自床榻上醒过来,枕在慕容冲的肩上,小白狐狸不安分地在他们身上滚来滚去。

    “郡主想必,在我的梦中玩得很愉快?”

    慕容冲眼中泛起了笑意,看着她,那额间朱砂痣隐隐笼着淡淡银光。

    他看着她,她总是有些心虚的,挣扎着坐起来,摆摆手:“小八,你看我被你看得都害羞了。”

    他带着些玩味:“哦?”

    锦行忽然想起了朗清最后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凑近了他:“小八,原来你的执念,是我。”

    这时,执素却不合时宜地推开了门,怔怔看了他们俩一瞬,端着的药碗差点翻了,他慌忙拿稳,赶紧退了出去,边退边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是我想的那样。”

    锦行倒没有半点娇羞的模样:“就是你想的那样。”

    慕容冲:“……”

    “哐当。”

    执素手中的药碗终于还是摔落在了地上,就像不远处庭院中站着的韩延的心。

    四分五裂。

第三十四章 刘卫辰

    “阿延,这剑舞得,可有些心不在焉呢。”

    韩延手中的剑一滞,随着一瓣杏花缓缓飘下,那站在墙头的人也纵了下来,伸出指尖捻住了剑身,稍稍一转,杏花刚落在剑身上,那柄剑便脱离了韩延的手,紧紧握在了那人的两指缝中。

    韩延有些不敢看他:“师傅。”

    缦朱扔了那剑:“这些年里,我收的徒弟,真是个顶个的没用。”

    “那自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缦朱抬眸看去,忽而一盆水朝他扑来,若是被淋了,是很有损形象的,他闪身一躲,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姬商站在廊下,端着个脸盆:“啊,不好意思,看岔了。”

    缦朱微微一愣:“你怎么,又成了个姑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姬商一脸气恼:“那就要问问你的女徒弟了。我的命也真是苦,一百年前碰到你这个混蛋,一百年后又碰到她这样诡计多端的姑娘,罢了罢了,你将我的太岁还给我,我就原谅你。”

    缦朱玩着腰间的珠串:“那太岁啊,我将它烧了。这样好用的宝贝,我怎么舍得轻易被别人吃了。”

    姬商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只小白狐狸倏地窜了出来,许是渴了,凑到那地上姬商的洗脸水上嗅了一嗅,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跑开了,锦行追了过来,瞧了眼姬商同缦朱剑拔弩张的模样,恍然大悟:“缦朱,原来你就是一百年前骗财骗色的混蛋啊。”

    缦朱轻咳两声:“别乱给我扣帽子。骗财的,确实是我,可那骗色的,是你的师傅。”

    慕容冲推开了房门,不疾不徐跨了出来,那小狐狸兜兜转转,停在了他的脚边,好似是有些怕他,不再动了,他俯身捡起了它,交在了锦行怀中,看着缦朱:“你今日前来,不是来叙旧的吧?”

    缦朱阴恻恻地笑道:“啊,这事,倒同你,也息息相关呢。”他微微顿住,眼中笑意更盛:“苏锦行,再不回长安,你怕是,要嫁人了。”

    月前,那依附于前秦的铁弗部首领刘卫辰来长安觐见苻坚,阳平公苻融只有一个独子苻宽,自小骄纵任性,倒是与这刘卫辰臭味相投,也算是忘年之交。这苻宽贪恋美色,曾在朝宴上见过锦行一面,自此念念不忘,凭着醉酒后仅剩的记忆以及一些添油加醋,居然也将她画了下来,日日挂在床头浮想翩翩。

    阳平公也为这不争气的儿子求娶过两次,都被王猛以年纪尚小为由婉拒了。

    这刘卫辰来秦,拜谒了苻坚后,自然要去阳平公府找他多年不见的至交好友喝酒聊天。这日,经过他的房间,透过虚掩的窗,就瞧见了这美人画像,鉴于朋友妻不客气的道理,反正也只是他梦中的妻,第二日,刘卫辰于朝堂上请婚于锦行。

    王猛心中一凛,但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苻宽就不顾体面地冲了出来,破口大骂,好不容易被阳平公拉了回去。

    这多年的酒肉朋友,便就算没了。倒也不可惜,也幸好是闹了这一出,这事情当时就这样摘了过去。

    其后,刘卫辰贼心不死,又向苻坚求娶,苻坚道:“这事,也要问过丞相的意思。”

    刘卫辰求见王猛,王猛自然称病不见,拖延时间,早已书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巫觋宗。

    稍作收拾,锦行便启程返回长安。

    半月过隙,长安城中人稠物穰、凤引九雏,丞相府内愁云惨雾、如坐针毡。

    这日,刘卫辰又来求见,自然是大门紧闭,官家遵着礼数出来禀告一番、意思意思,便进去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终归是要在门口站半个时辰的。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忽然停在了丞相府门前,驾车的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随即跳下来两个姑娘,皆是香培玉琢的美人,尤其是起头的姑娘,媚眼含羞、丹唇逐笑,刘卫辰瞧了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她好似还朝他笑了笑,近前来:“你就是铁弗部的单于?你想娶我?”

    刘卫辰这时才意识到,她就是苏锦行,那画像上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竟只能表现出万分之一的姿容。他忙点头:“是我。”

    锦行“哦”了一声,挑眉道:“我听说,刘单于已有正妻,拓跋王的女儿,你若想娶我,便将拓跋公主的人头送给我,如何?从前,你尚且亲手将亲哥哥的独子杀了,取而代之,想来只是个娘子,对你,也没有什么困难吧?”

    此时,王猛坐在内堂,一连喝了好几盏茶。

    早些时日,王永也从扶风赶了回来,他踱着步:“阿爹,绝不能把妹妹嫁到匈奴那苦寒之地。”

    王皮向来没个正形,竟也有好些时日没去逛花楼了。他握着一柄大刀,从院外走进来:“不然,我去同他打一场,打死了事,断不能让他娶了妹妹。”

    王猛气得拍了桌子:“孽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阿爹。”

    锦行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倒是分毫不见担忧之色:“大哥哥好,二哥哥,许久不见,过得可悠哉?三哥和阿娘呢?”

    这妹妹有近一年的时间没见了,王永差点喜极而泣:“三弟他守着娘。这事,瞒着阿娘。你别说漏了嘴。”

    王皮对外向来凶神恶煞,可对这个妹妹,还是十分挂心的,他笑了笑:“尚未娶亲,那自然是很好的。”

    王猛几乎又要发怒。

    锦行跳到他身前,跪在地上:“女儿赶回来过年了。”

    他看着锦行乖巧的模样,这气也就来得快去的也快了:“我不是让你别回来吗?”

    王皮忽而瞧见了跟在后面的韩延和冷宴,他一贯对美貌的姑娘没什么把持力,从前也调戏过锦行几回,只是都被她噎了回去,知道她不好惹,慢慢就打消了念头。立刻就凑到冷宴前面,稍弯着腰:“敢问这位妹妹芳名?”

    冷宴只淡淡瞟他一眼,面无表情:“冷宴。”

    王皮不安分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锦行眼明手快地起来,踢了他一脚,揽住了冷宴的胳膊,将她和韩延带到王猛面前:“阿爹,这是我的两位朋友。不放心我,便跟着我一同来看看。”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女儿,已经见过那刘卫辰了。阿爹放心,我断不可能嫁给他,事在人为,我自有办法。这些日子,阿爹大可以上朝开府,短期内、他绝不会再提此事。”

    如她所料,大约二十余日,刘卫辰再没有提及此事。

    过了两日,刘卫辰又来了,果然递上了他那发妻拓跋公主的项上人头,如花似月、死不瞑目,听说,拓跋公主有孕在身,还有一月就快要生产,他却等不及了,竟命人剖腹取子,拓跋公主的命,也就这样没了。

    锦行不慌不忙地看了眼人头:“既然如此,我也需要些时日考虑一下。十日,单于还是等得起的吧。”

    是夜,锦行倚在阑干上,照着微微颤动的月影,剪剪轻风拂过,带来一缕清香,她看着墙头,盼着有一人跳进来。连廊外却忽然不疾不徐走进来一抹墨色身影,月色并不敞亮,他走到近前,锦行才看清楚:“小八,你从哪里来的?”

    慕容冲有些不同往日的疲惫,眼里却泛着笑意:“我自然,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他微微一顿:“锦行,你们丞相府的看守,实在有些松懈了。”

    锦行:“……”

    慕容冲缴了她手中的酒壶:“去了趟盛乐,见了拓跋王。他恐怕,要等不及了。”

    锦行笑着:“我知道。他最近,同那废帝的小女儿苻苓郡主走得很近。我猜,不出三日,苻苓郡主必来找我。小八,你说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慕容冲看着她半分慌乱也无的眼睛,淡淡道:“将计就计。”

第三十五章 苻苓

    正值十五元宵佳节,华灯初上,玉壶光转,街上鱼龙舞动。

    两抹俏丽的身影忽而停了下来。

    苻苓郡主拉着锦行的袖子,好似是很惊慌的模样:“姐姐的玉牌掉了,若是丢了……”

    锦行饶有深意地看着她:“若是丢了,姐姐怎的?”她顿了顿,见苻苓眉眼微颤,又微微一笑:“好吧,姐姐莫慌,我替你找一找。”

    她俩各怀鬼胎,便都装模作样地找了起来。

    经过一条深巷时,锦行望了一望:“姐姐方才,是不是进去过,兴许,掉在了里边。”

    苻苓到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有些心虚:“好像,是吧。”

    锦行长长“哦”了一声,也就从善如流地走了进去。

    果然跳下来两个暗卫,不费气力地将她打晕了。

    两个暗卫面面相觑,好像,太容易了一些。

    锦行醒来的时候,手脚被困住了,躺在一方软榻上,只透进些许月光,黑漆漆的,只有两边好似不时有浅浪拍打着的声响。忽然有人提着一盏幽暗的绢灯缓缓走了进来,燃了烛台,不算大的房间终于亮堂了起来。

    来人正是苻苓,她有些得意:“锦行妹妹,他要亥时才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叙叙旧。”

    废帝苻生十七年前为苻坚诛杀,死时他的姬妾腹中已怀有孩子,运气不错生下来是个女儿,苻坚以示仁慈,赐名苻苓,养在无子无女的长公主膝下,做了个郡主。她自小娇惯,锦行幼时曾入宗室学堂,总是云淡风轻就压她一头,俩人并不对付。

    锦行坐正了些,靠在床帏上,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郡主意欲何为?”

    苻苓缓缓靠近了她:“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很久了。我同那单于做了交易,我替他得到你,他就替我得到那人。我要得到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

    锦行蓦然轻笑出声:“呵,郡主真是打的如意算盘呢。”她的手极快,话音未落,手中的小刀已架在了苻苓的脖颈上:“没有人和你说,算计别人,要搜一搜身么?”

    苻苓脸色一变,挑眉:“这船上,可都是我的人。”

    锦行微微笑道:“是吗?”

    “吱呀。”

    便有人推门进来了,这人不紧不慢地进来,坐在了桌前:“郡主大概是不知道,没能十拿九稳前,话太多,就容易错失时机。锦行,放开吧,郡主这么爱说话,我们就陪郡主,好好说会儿话,毕竟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锦行松开了刀刃,苻苓却有些不敢看他。

    锦行一怔,眨了眨眼:“哦,原来郡主,想要得到的人,是小八。”她解开了绑在脚上的麻绳,拍了拍手,倏地坐进了慕容冲的怀中,他一僵,有些无可奈何,倒没有躲开,她便笑盈盈地道:“那我们,也算所见略同。只是,你晚了。不过,虽然郡主这样对我,我还是很仁至义尽的,为你选了一个不错的夫婿。”

    亥时不到一刻,刘卫辰果然来了。

    船舱中幽暗,他摸出怀中的火折子正要点灯,那床榻上隐隐有个女子曼妙的身躯微微动了动,柔声道:“莫点灯,我怕。”

    这声音娇媚,他浑身一紧,便摸黑上了塌,胡乱解了衣裳。

    正在颠鸾倒凤之际,却有人忽而打晕了这二人,捡起一旁的被褥盖住了他们,才点了灯。

    锦行从床后走了出来:“小八,你看我这个黄花闺女,真是听得心惊胆战。”

    他看了眼她半分红晕也无的脸蛋,着实是气笑了。

    翌日,遵善寺,寺院的钟声还未响起,太后娘娘就坐着轿子来了。

    先王死后,苟太后同她的姑表哥李威共同辅佐,一来二去也就有了感情,做了对没有名分的夫妻,这事,苻坚默许了。今年年初,李威缠绵病榻,遍寻名医不治,太后便日日来寺庙烧头香,寄人力于鬼神。

    今日,竟好像来得比往常更早一些。

    两个小僧慌忙起来,为她开了大殿殿门,这素来空无一物的殿中,居然放着一张床帏,床榻上二人携云握雨、肢体缠绕,睡得不省人事。

    太后身边的嬷嬷上前一看,竟是苻苓郡主同远来拜谒的单于,当下禀报了太后。

    太后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浑骂:“作孽,作孽啊!”

    锦行同慕容冲就坐在不远处的屋脊上,看着乱成一团的众人。锦行伸了个懒腰:“小八,我这媒婆,做的也是很不错的。”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只是我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呢。”

    慕容冲怔了一怔:“不怕?”

    锦行看着他,说得很认真:“同你并肩作战,人间大幸。”

    慕容冲浅浅一笑:“好。”

    苻坚原想将这事压下来,可不知怎的,这事一夕间就传开了,被写成了话本,经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一说,好似是亲眼所见一般。

    那刘卫辰同苻苓,不情不愿地成了亲,倒是连迁怒于锦行的机会也没有,就赶紧带着新妻回了远在北方的朔方。

    因为,拓跋王以公主被杀为名目,起兵攻打铁弗部了。

    此事过后,韩延不知为何提了辞呈,锦行不好强留,也就随他回巫觋宗去了。

    这好端端的一个年,就这样闹哄哄地过去了。

    没想到安稳了几个月,这益州的张育忽然自称蜀王,联合了几方势力,起兵造反,欲攻打成都。原倒也不足为惧,可那东晋不知为何竟也派兵进攻离成都不远的垫江,大有汇合之意。

    益州是苻坚必得之地,他自然派兵镇压,但总归有些忧心忡忡。

    节骨眼上,慕容冲竟然来觐见了苻坚,一年不见,他好像比印象里的更加灈朗轩逸了。苻坚不知为何,在朝堂中召见了他,苻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卿此来,所为何事?”

    他不疾不徐地走进殿中,只是淡淡向他做了个揖:“臣大概,也应当成亲了。”

    苻坚看不出喜怒:“你想要,谁?”

    他眼里有了些苻坚从未见过的笑意:“丞相的养女,苏锦行。”

    苻坚摩挲了一下龙椅的扶手:“刘卫辰的事,是你的手笔?”

    慕容冲唇角微微翘起了:“自然,是我。”

    “很好。”

    苻坚顿了顿,又道:“你这样大的胆子,何必需要孤下旨?”

    慕容冲微微颔首:“臣的婚事,自然要天王下旨,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苻坚抑住了没来由的愤怒:“你可知,娶王丞相的女儿,不是这么简单的。”

    慕容冲静静看了他一瞬:“臣自然知道,可是,终归没有益州之地重要吧。”

    “放肆!”苻坚重重拍了下扶手,将身边的太监吓得冷汗直冒。

    慕容冲垂下的眸中笑意更盛:“说到底,忤逆陛下之事,也已容我放肆多回了。”

    苻坚骨节捏得声声作响:“你觉得孤不敢动你?”

    慕容冲抬起眼睛:“陛下敢,但是不会。再说了,臣一个毒入骨髓之人,还会担忧性命吗?臣这便回去了,静候陛下佳音。”

    没等苻坚应允,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六章 赐婚

    是夜,照例,锦行还是在阑干上等着慕容冲。

    照例,他总是缓缓摇着折扇,飘然的衣摆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轻轻浮动,待她回过神,他已站在她的面前,浅浅笑着看住她。

    今日,也不例外。

    可他刚来,便道:“有人来了。”

    眼中笑意却未减分毫,锦行一愣,拉着他就要进房:“那你进去躲躲。”

    他一动不动:“不必了,总归,是要见的。”

    不多时,那人已走进了院中,微微一滞,虽然已猜到了,但不免还是有些惊愕:“你们……”

    戛然而止。

    两两对视,静了半晌,锦行笑了笑:“阿爹,你想的没错。”

    慕容冲淡淡道:“锦行,你回房。丞相同我,想来还有些话要说。”

    丞相府,书房内,几上摆放着一副残局,二人分坐在棋盘两侧。

    王猛思忖良久,落下一颗白子:“慕容公子倒是不客气,大概是拿我这丞相府当自家宅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慕容冲眼波轻轻一转:“丞相多见几次,也就习惯了。说起来,我尚未谢过丞相,若不是丞相,我应当,还被关在那秘牢中不见天日。”

    话音未落,那黑子就稳稳落在了棋盘上。

    “今日,天王召见了我。你想娶我的女儿?”

    王猛盯住了他的眼睛,只见他眸中幽深,唇角却微微勾起:“是的。”

    王猛暗暗叹了一声:“益州之事,是你从中斡旋?”

    慕容冲修长的手指微微转了转一旁的茶盏:“同丞相说话,自不必掩藏。张育的宠妾,是我的人。张育此人,不足为惧。”

    他竟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王猛一怔:“这枚棋子,你怕是安插了许久。如今一动,值得吗?”

    他淡淡一笑:“张育不足挂齿。锦行,我志在必得。”

    王猛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天王很生气。”

    慕容冲极好看地笑了:“他生气,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被关在秘牢之中的时候不怕他,而今更不会在意。说到底,他也不会和他以为的将死之人过不去,相反,还要极尽荣宠,遮掩他从前的勾当。”

    王猛又一愣:“你不怕我……”

    慕容冲唇角微勾:“我同丞相,快要是一家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顿了顿,捻住一枚黑子没有半分犹疑地放下了,半晌,抿了一口茶:“丞相,你输了。”

    王猛定睛一看,那黑子无中生有,初看漏洞百出,实则环环相扣、暗藏玄机,自己的白子果然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

    他这副摆了许久的残局,也就在这两盏茶的功夫,被云淡风轻地破了。

    三日后,益州战事吃紧,苻坚终于亲自下了旨,赐婚于二人。

    旨意下达不过两日,这天清晨,摆摊的小贩才刚刚支弄起摊子,就有一行攀红挂绿、打扮喜庆的队伍浩浩荡荡过去了,停在了丞相府门口。

    为首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嬷嬷。

    王猛上朝去还未回来,苏和忙命人将他们迎了进去,只是这队伍,一直排到了十里长街外柏树前,无论如何是挤不进去的。

    嬷嬷陪伴了慕容冲的母后数十载,笑呵呵地递上了一卷大红镶金的锦帛:“这是聘礼清单,夫人请看。”

    这锦帛好似还熏了淡淡檀香,苏和并不赞成这门亲事,迟疑了一瞬,王皮倒是手明眼快地接过:“阿娘,我替你看看。”说着,解了捆着的红绳,却是越展越长,最后竟从院头铺到了院尾。

    那嬷嬷缓缓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

    便有二人端着一个极大的笼子上前来,笼中一对鸿雁微微展了展强健的翅膀,交颈接耳,其后跟着的二人,捧着两块毛色洪亮的鹿皮。

    嬷嬷又道:“玄熏束帛,加以谷圭。”

    又有二人分别抱着两块黑中带红,红黄双色交融的锦布,及两柄触手温热的玉如意,苏和忙命人接过了,拉过那嬷嬷,小声问道:“虽是天王赐婚,可好似是还未合过八字?”

    嬷嬷轻轻笑道:“夫人放心,小主子做事向来稳妥。早已合过了,是极好的。这对鸿雁,便是吉兆。夫人听仔细了,这下面,才是聘礼的单子。”她没等苏和回话,就又唱道:“黄金、两万斤,各色聘饼、十担,汗血宝马、一百匹,金凤泥带,龙纹玉梳各两对,点翠翡翠钗、衔珠玛瑙钗各两对,累丝琥珀步摇、拉丝琥珀步摇各两对,鎏金玉钗、洒金银簪各两对,珍珠绢花、水晶绢花各两对……”

    嬷嬷微微顿了顿,接过一旁递上来的茶盏润了润嗓,又道:“休宁松萝十罐、日铸雪芽十罐、涌溪火青十罐、恩施玉露十罐,庐山云雾十罐、高桥银峰十罐,千岛玉叶十罐……”

    ……

    这一念,马不停蹄,足足念了一个多时辰。

    王猛下了朝匆匆赶来,正好听到嬷嬷念完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调。

    他进了大门口,只见到自己这并不算小的丞相府,塞满了各色物什,不争气的儿子王皮正对着黝黑发亮的马匹爱不释手,小女儿王怡吵嚷着要吃桌上琳琅满目的糖果。

    还有自己的发妻苏和,明明昨日夜里还在撺掇他想想办法如何退婚,现下竟一改常态,同那嬷嬷说着体己话,笑得合不拢嘴。

    着实是恨铁不成钢,王猛轻咳两声:“不知这请期……”

    嬷嬷笑呵呵地从怀中摸出本红笺:“这日子,少主也已合过了。十日后,便是大吉之日。”

    王猛一滞:“十日,好似快了些吧。”

    “阿爹,这日子,是我亲自合的。十日,正好。”

    锦行款款从内堂走出来,不衿不盈道。

    王猛:“……”

    夜深,王猛在书房内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像是在等什么人,忽而有人缓缓进了敞开的房门:“让丞相久等了。你看,丞相大人,这不很快就要成自己的家了么?”

    王猛有些愠怒,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滚烫的水溅在他手上,倒像是没有察觉:“慕容公子,应当是如意了吧。”

    慕容冲微微一笑,递上了一卷白布:“那自然,是极好的。今日来,是有一件聘礼还未送来,须得我亲自交在丞相手中。”

    王猛稍作迟疑,打开一看,竟是那益州张育的兵防图。

第三十七章 梦

    “锦行,锦行!”

    王皮大呼小叫冲到锦行院中,一把推开她的房门。

    锦行正无可奈何地被苏和拉着绣扇面,苏和的理由很简单,嫁衣眼看是没机会绣了,那城中最好的绣娘日夜不休地绣件嫁衣也需得一月的光景,只好捡个现成的,但总是要应应景绣点什么成亲的时候拿着的。

    这时见了王皮,从未觉得这个哥哥这般讨人喜欢过。锦行眼波一转,王皮也是很机灵的,随口就扯了个谎:“阿娘,妹夫送来的聘礼被人偷了。”

    “什么!”苏和慌乱之下,不疑有他,匆忙查看去了。

    锦行总算扔下了手中的针线:“二哥,找我何事?”

    王皮笑嘻嘻地凑近她:“妹妹,是不是好些日子没见到妹夫了。不然,我带你去见一见他?”

    锦行静静看了他半晌,王皮有些发虚,她却忽然笑了:“那就去见一见吧。”

    醉仙楼居于长安城西北一隅,白日里是渺无人烟的,可一到了晚上便是觥筹交错。

    王皮是此地的常客,还没踏进门口,就来了两个娇媚的姑娘将他们迎了进去,熟门熟路去了他常坐的雅间。

    不一会儿,慕容冲果然来了,他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坐在他们的对阁,锦行透过半掩的窗,就见他点了画眉姑娘的牌。

    王皮唯恐天下不乱,嘿嘿笑道:“妹夫每日来,都要点画眉姑娘唱一曲,坐个把时辰,才走。”

    锦行却看不出喜怒,突然盯住他:“那不知哥哥,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王皮心虚地抿了一口酒:“这个嘛,就是偶遇,偶遇罢了。”

    锦行挑眉:“是吗?”

    王皮更虚了,不敢看她,良久,到底是招了:“主要是,我想试试看妹夫的身手能不能保护妹妹你。就派人盯着他的府邸,想要找机会同他切磋切磋。”

    锦行微微一笑:“那我是不能让你们切磋的。虽然你多半,连他的衣服都碰不到。”

    王皮:“……”

    锦行喝了一杯清酒,起身推开了房门:“明日,我们再来。我倒要看看,画眉姑娘,是哪一步棋。”

    一连来了三日,慕容冲一日不歇地点画眉姑娘。

    这一日,他坐在对阁的雅间,没有照例点画眉姑娘,手指慢慢敲着杯盏,像是饶有兴致地等着什么人。

    果然,一身高七尺半,浓眉髯须的男子推门进了去。

    王皮定睛一看:“这是,苟皇后的娘家人,苟苌。”

    锦行道:“你看,这鱼儿,不就上钩了吗?”

    苟苌合上门:“慕容公子要见我,所为何事?”

    慕容冲淡淡一笑:“我有个故事,想要说给苟大人听。”

    苟苌愣了愣:“慕容公子想讲故事,讲给其他人……”

    慕容冲忽而打断了他:“这个故事,苟大人会想听的。”他微微一顿,抿了口酒:“这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呢。大概是十七年前,还是废帝的时候,广平郡王谋逆,坐罪赐死,留下了一对儿女,侍卫各自护着这对兄妹逃走,哥哥运气好被苟皇后救了,养在娘家,妹妹就没那么幸运了,半路上同侍卫走散,一路辗转流落到了青楼。若是被旁人知道,该当如何呢?”

    苟苌眉眼微颤,半晌,将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你想要什么?”

    慕容冲又为他斟了一杯酒:“苟大人快言快语。到了关键时刻,我想让苟大人帮我一个忙,等到了那时,我自会告诉你。”

    诚然,他们说了什么,锦行是听不见的,约莫一炷香的光景,那苟苌便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下楼,全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不久,慕容冲也缓缓打开门出来了。锦行忙缩了缩脖子,生怕被他瞧见了。

    “吱呀。”

    忽而有人推开了他们的房门,那人岩岩独立,迈了进来。

    锦行一怔,敛了敛眸,给王皮使了个眼色,王皮立即反应过来,忙上前攀住了慕容冲的肩膀:“妹夫,真巧。”

    慕容冲倒没有躲开,睨了他一眼:“这些时日,可真是有劳二哥挂心了。”

    王皮调笑道:“妹夫喜欢我妹妹,已经很久了吧。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把个关。”

    慕容冲眼中泛起了浅笑:“大概,没有二哥喜欢灵犀姑娘久。”

    又被他四两拨千斤的扯了开去,王皮不气馁:“其实,我喜欢灵犀姑娘,同妹夫是一样的。”他微微一顿,没脸没皮道:“男人喜欢女人,无非都是想和她,共寝。”

    慕容冲挑眉:“哦?”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锦行,锦行忙跳起来:“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想同他共寝。”

    王皮:“……”

    慕容冲满意地一笑,拿扇子轻挑开了王皮的手:“二哥再不去,同灵犀姑娘共寝的机会,怕是要拱手他人了。”

    那下头人声鼎沸,可不正是在争抢灵犀姑娘的初夜花落谁家么。

    王皮愣了片刻,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锦行轻笑出声:“我猜猜,这醉仙楼好似是四年前平地而起,这楼,是你家的?”

    慕容冲悠悠摇着扇:“五日后,也是你的。”

    锦行眨了眨眼:“小八,我们快成婚了。你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同我说,比如,你在前秦宫中的三年。或者,我拿我的故事同你交换?”

    慕容冲看了她很久:“不必了,我讲给你听。”

    建熙十一年,前燕政权腐败,在摇摇欲坠中被前秦所亡。

    他是前燕先帝的少子,随母兄姊妹一同徙至长安,面见前秦天王苻坚。

    他虽青葱,容色却已摄人。

    苻坚显耀半生,自认见过美人万千,绝非贪恋美色之人,早就听闻慕容家不论男女,皆是尤物,他坐在龙椅上,召见了他们,终究还是从一众佳人之中,注意到了尚稚的慕容冲来,他母后护住了他,只隐隐露出半张脸,苻坚却是惊鸿一瞥。

    不知是因为他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因为他眼中泠泠的冷意。

    为结秦晋之好,苻坚纳了他的姐姐清河公主慕容清为妃。

    十日之后,册封大典。

    他作为送嫁,一同入了宫。

    可没想到,这一入宫,就是三年,日子并不好过。

    起初,苻坚尚且耐着心等待。

    时日久了,这君王本就稀少的耐心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将他关在秘牢中,刺透了他的琵琶骨。

    一开始,苻坚每一日,都会来秘牢之中,问他一句:“可想清楚了?”

    他淡淡道:“否。”

    换来一顿毒打,血迹渐渐干了,涸了,他便昏了过去。

    这样持续了数月,他身上已没有一块好肉,大抵是怕彻底伤了他的皮相,他这不知是福是祸的好皮相。苻坚改变策略,每日都硬生生将那毒药塞进他的口中,如此还不够,竟还将那毒药喂给了他的姐姐,清河公主。

    可就算这般,他仍是死不松口。

    苻坚实在没有办法了,久而久之,便也松懈了,他总算得了些喘息的机会,能好好睡一个好觉。

    夜里,却时常入梦。

    那梦中,有座山,那山上,种着五色玉树,在月光下灼灼发光。

    那梦中,栽满了桃花,结满了蟠桃,娇嫩欲滴地挂在枝头。

    那梦中,有个黄衣仙子,这黄衣艳丽,穿在她身上却不觉得俗气。

    那梦中,还有一个穿紫衣的小姑娘,总是静不下来,笑嘻嘻地跑来跑去玩耍。

    这小姑娘问他,姓甚名谁,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看着她,不语。

    她却不恼,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裁了她的衣裳,为他包扎。这包扎的手法,着实不敢恭维,只是胡乱地缠了几个圈圈,打了个乱七八糟的结。

    这小姑娘,还常常喜欢摘些红艳艳的果子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哥哥,你要不要吃?这个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很甜。”

    他无奈地笑了,戏谑道:“好狠毒的小姑娘,你我无冤无仇,怎的要害我?”

    她正拿着一颗果子要往嘴里塞,闻言一怔,赶紧抛了手中的果子。

    这小姑娘,爱听故事,总是缠着他要他讲故事。

    他被烦得没有办法,就随意编了一个吓唬她:“有个山大王,爱吃人肉,尤其,爱吃姑娘家的人肉,香喷喷,细嫩嫩,这山大王,总是下山去寻姑娘吃……”

    她却道:“那这山大王,说不定是在找他的姻缘呢。不喜欢,就吃了,喜欢的,就扛回山。”

    他着实气笑了,他随口一绉,倒也能被她曲解成这样。

    这小姑娘有一次不知从哪里看了个话本,看到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解救公主。就说,有一天也要骑着白马把他救出来,把他从那个砍人的妖怪那里救出来。

    他笑了,笑得极好看:“那我,可就等着了。”

    梦中的陪伴,是他那些年里唯一的光亮。

    可是忽而有一日,来了一个冰洁玉清的男子,将那黄衣仙子带走了。

    慕容冲淡淡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入梦。大约又过了很久,丞相上书,我终于被放了出来。这个小姑娘,就是你,苏锦行。”

    锦行托着下巴:“这么说起来,你四年前,就喜欢我?”

    慕容冲唇角微微扬起:“久别重逢,苏锦行。”

    锦行静静看着他:“别难会易,慕容冲。”

第三十八章 大婚

    五日之后,大婚当日,锣鼓喧天,声势浩大。

    身在未央宫中的天王苻坚不知是不是为了以示仁爱,竟赐下了半副銮驾,半副凤仪,跟着迎亲的队伍一同来了。

    锦行坐在房中,穿着昨日夜里就换上的嫁衣,欢喜地听着敲锣打鼓声越来越近。

    这嫁衣,是他亲自送来的。

    洋洋洒洒摆满了整个茶几还不够,又占了书册的位置,堆砌在书桌上半分空也不落。

    锦行拉着苏和,冷宴研究了整整两日,也没有研究出穿着的先后次序。

    锦行当下拍拍手,决定顺其自然,反正里头是看不出的,外衫穿对了就行。

    苏和一贯觉得这个女儿是有大智慧的,兴许也是累了,便就此作罢。

    大婚前夜,他却来了。按照惯例,大婚前夜,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锦行正沐了浴,披着极轻薄的衣衫,发上水滴慢慢淌了下来,沾湿了衣襟,若隐若现。

    慕容冲一愣,移开了目光:“嫁衣,会穿吗?”

    锦行却笑盈盈地上前来:“小八,你真是料事如神。这嫁衣,我大概是穿不好了。不然,你替我穿了,我就这样睡到天亮。”

    他头脑难得的一热,竟应下了。这嫁衣繁琐,从里到外近十层,皆以轻纱为制,他坐怀不乱,也花了半个时辰才替她穿戴整齐。

    难为的,倒是自己。

    他静了一静,才想起今日要说的事,沉声道:“母后病重,明日不会来了。”

    锦行微怔,不在意般笑了一笑:“虽是在梦中,我同太后到底也算相知一场。再说了,我可不是会在意小节的人呢。”

    她稍稍一顿,在他面前跳着转了个圈:“你看,好不好看?”

    他凑近了她:“很好看,苏锦行。”

    “那我可等你明日来接我了。”

    锦行凑到他的耳边缓缓道:“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锦行正默默念着这句话,苏和已为她梳好了髻,那顶凤冠就要落下。

    说起来这凤冠,也是他同嫁衣一道送来的。

    四日前,他来了拜帖,想要正式拜见一下丞相及丞相夫人。

    苏和接了拜帖,就与王猛商议,要编排场戏,不能让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娶了锦行去。

    可他向来有种令人无法苛待的美貌,一颦一笑间,苏和便将原先想好的都抛诸脑后了,又瞧见其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嫁衣同凤冠,当下眉开眼笑拉着慕容冲进内堂喝茶去了。

    刚回扶风没两个月又匆匆赶回长安的王永思路清晰:“慢着,这些,你准备了多久?”

    他淡淡一笑:“三个月前,同聘礼一起备下的。”

    王永很快又发现了问题:“慢着,这嫁衣的尺寸,你如何得知?难道?”

    “难道什么难道,就不能是妹妹告诉他的?”

    王皮忽然一把攀过慕容冲肩膀:“妹夫,听说情场得意,武场就容易失意。不如,你同我比划比划?”

    慕容冲挑眉:“哦?”

    三局过后,王皮看着手中还未出鞘的剑,终于知道,情场失意,武场更难得志。

    苏和看罢,更觉得这个女婿百里挑一,世无其二。

    辰时三刻,丞相府门口聚满了围观百姓,很快,迎亲队伍停了下来,慕容冲翻身落马,着一身镶金白裳,眉心朱砂如锦,更衬得眉目风流、天外谪仙,那銮驾、那凤仪再夺目,也无法令人忽视他的风华。

    不多时,新娘子就出来了。

    那头顶的凤冠由七七四十九支步摇制成,凤鸟衔珠、长缨坠玉,莲步轻移间摇曳生姿,皑白的嫁衣上乍看寡淡,可仔细一瞧,那衣襟、袖摆处都镶着金丝珠玉,还用暗金的丝线绣上了栩栩如生的凤凰,衣袂飘飘、好似就要翱翔九天一般。

    若是说全身上下最不起眼的,大约就是她握着的那柄团扇,勉强看得出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只是那扇后隐隐露出的姿容,很快就让围观百姓忽视了这潦草的扇面。

    冷宴搀着她,缓缓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慕容冲伸出了手,极好看地笑了:“苏锦行,拉你下水了。”

    锦行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喜不自胜。”

    他的手总是冰凉,今日,竟好像也有了些温度。

    其后不久,有个不长眼的官员在朝堂上弹劾这婚礼不合祖制,跃过了嫁公主的仪式,几乎能够比肩娶皇后的阵仗。

    王猛心中一凛,却见苻坚把玩着手串,好似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听说爱卿前些时日刚纳的妾室,入了族谱?”

    那官员眉心微跳,不敢再说。

    苻坚摆了摆手,身边的太监总管立刻唱道:“无事退朝。”

    仪仗队伍自长安出,一路向东,锣鼓阵阵,绵延十程,十日之后,终到了平阳。

    是夜,二更天,月色透过缥缈的淡云朦朦胧胧地洒在檐下,慕容冲才轻轻推开门回了房,他下意识地朝床榻上看了一眼,原以为她已经睡了,可没想到忽而有人纵上来双手攀住了他的脖颈:“小八,你怎么才回来?”

    他走了整整一年,虽安插了人手代为处理城中之事,但总归,还是得花些功夫。他看着她醉眼惺忪:“处理些事情,耽误了。你喝了多少酒?”

    锦行转过头指了指桌上那壶合卺酒,又转过头靠近他:“就那么一小壶。”她顿了顿,倏地痴痴笑了起来:“小八,我有一首诗,要念给你听。”

    没等他搭话,她就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千。众夫希所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

    诗未念完,他陡然一僵,将她提了起来,放在榻上拿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你从哪里学来的?”

    她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了头:“我自然,是在书里看来的。”锦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举得老高:“还有这个,我也要与你钻研一下。”

    他握住不停在他眼前晃动的她的手,夺过这册子一看,剑眉一挑:“哦?”

    “你没来的时候,我闲来无事,看了些。这里头说,男欲求女,女欲求男,情意合同,具有悦心。男女欢好,人之常情,相感而相应。”

    她两颊有些绯红,微醉的杏眸却亮晶晶的,他稍稍松了松禁锢住被子的力道:“你醉了。”

    她倏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凑近了看他:“小八,难道,你是正人君子吗?”他微微一怔,又被她抱了个正着,她靠在他耳垂边:“小八,我感了,你应吗?”

    他眉心微动,扬手一挥,那烛火颤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熄了。

    趁着皎白的月光,他解开了她的衣衫,轻轻应了一句:“嗯。”

    ……

    黑暗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锦行,给我生个孩子吧。”

第三十章 朗清

    他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

    是她,也不是她。

    锦行一点也不认生:“哥哥,你是刁玉的叔叔吗?”

    他摇着手中的羽扇:“原是那小丫头让你来找我的。”

    锦行忽然作出娇羞的模样:“哥哥,你这样看一个大姑娘,是很不礼貌的。”她微微停顿,又爽朗地一笑:“我让你看了,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只是嘛,我也不想与尔携老,不然,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怎么样?”

    他唇角慢慢扬起:“丫头,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呢。你说说看,要我做什么?”

    锦行从容地看着他:“是这样,我喜欢一个公子。可是他昏迷不醒,我没有办法,哥哥神通广大,连死了的人都能救醒,想来,这样的小事,应当是举手之劳吧。”

    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你喜欢,一个公子?很喜欢吗?”

    锦行点头:“很喜欢。”

    他凑近了些,透过她的清澈的眼眸,不知看到了什么,半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居然,是他。”他直起了身,好似是在思考,不久,那双妩媚的凤眼里泛起了笑意:“你既见过司马兴男,想来,应当知道我要什么吧?”

    锦行稍稍后退了一步,抬眸道:“这事,我没法替他做主。不然,你把他救醒,再问问他,看他肯不肯。”

    他暗笑:“丫头,你想诓我?”

    这时,那紧闭的大门倏地开了,从里头屁滚尿流跑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鬼,他摔在地上,正要挣扎着爬起来,那门中突然飞出根散着淡淡绿光的缰绳,一把套住了这中年男鬼。

    缰绳的那一头,是个娇俏的姑娘,眉眼间却是狠厉:“沧海玉阁,魂魄一入,永不得出。”

    这中年男鬼好不容易扑腾起来,又可怜巴巴地坠在地上。锦行噗嗤一笑:“这位姑娘,就可怜可怜已死之人吧。”

    这姑娘见了锦行,竟有些害怕:“神姬、殿下。”

    他瞧着那姑娘,神色也缓和了些:“沧海,莫慌,不是她。”

    锦行戏谑道:“说不准,我就是她呢。”

    沧海手中的缰绳一松,那魂魄撒腿就跑,她也顾不得,躲在他身后,只探出个脑袋来,瑟瑟发抖地看着锦行,带着些哭腔:“朗清,是她,是神姬。”

    那鬼跑了不远,他一张手,便被收进了袖中。朗清无奈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乖,不是她。”

    锦行“啊”了一声,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原来,你叫朗清。”她又凑近了些,看着沧海的眼睛:“你这么怕我,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吗?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这恩恩怨怨,终归是要了一了呢。”

    沧海三魂七魄刚刚复位不久,尚且不稳,经不得吓,这一吓,那眼泪打着转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过须臾,竟晕在了朗清的怀中。

    锦行巧笑嫣兮:“啊,原来阁下喜欢这样的。”

    朗清有些气恼:“反正,绝不是你这样的。”

    锦行拍拍手:“那正巧了。怎么样,朗清,你帮我救他,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们。否则,我再多来几回,恐怕这沧海姑娘就活不了了。”

    朗清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却没有使力:“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锦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瞬,不慌不忙地开口:“你不会。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可似乎,你对我有所亏欠?”

    静默半晌,他果然松了手,眼睛却落在了她衣襟间抖露出来的那块玉上:“丫头,你这玉谶,可是好东西呢。这桓温的魂魄,原是我的,也被你骗了去。不然,你把它给我,我就考虑一下救他。”

    苏和说,这玉谶是她生来贴身之物,兴许,能替她找到她的父母。可这虚无缥缈的爹娘,与摸得着看得见的小八,孰轻孰重,锦行想,立见分晓。

    她踯躅须臾,斩钉截铁:“好。”

    便要取下这陪伴她十数年的玉谶。

    那本晴朗的夜空突然乌云翻涌,一时半刻,汇聚成了密密层层一团,忽而雷声大作,朗清暗道不好,刚推开锦行和沧海,惊雷便源源不断地劈了下来,一道接着一道,一道胜似一道,他一连接了八道,已是精疲力尽,面色苍白、嘴角溢血。

    这最凶险的第九道天雷,眼见就要劈在他的身上,若是中了,大抵半条命便去了。锦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若废了,谁来救小八。迫在眉睫之际,忽然一抹白衣挡在了朗清面前,为他受了这最后一道天雷。

    竟是刁玉。

    刁玉坠在朗清怀中,只轻轻道了一句:“师傅。”

    就化作了一只小白狐狸。

    这天雷大概也是形式主义,无论结果如何,劈完九道,乌云瞬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归于平静,好似方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梦魇。

    朗清有些愕然地看着小白狐狸,眉眼微微颤了一颤,终究也只是迟疑了片刻,就将它交在了锦行怀中:“丫头,这雷,是你招来的。看来,我不能够帮你了,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要他醒来,其实不难,入他的梦,将他带出美梦,即可。可是,你一旦进去,倘若他不愿醒来,你也将永远沉醉于梦中。你可愿意?”

    锦行几乎没有思考:“当然。”

    他抱起一旁的沧海:“那你,便去吧。”

    说着,他扬手一挥:“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就送你一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

    锦行张开眼,街上张灯结彩,周遭百姓人头攒动,半大的孩儿不时追赶着嬉闹。茶楼中的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透过鼎沸人声,隐约可以听到,说的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小弟弟慕容冲年仅十二已做了显耀的大司马,倒是雷厉风行,颇有其母风范。

    此处,乃是邺城。

    王猛曾镇守邺城年余,锦行也在此地待过些时日,她愣了半晌,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便上了茶馆,那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之处,锦行忽然抛给他一锭银子,不骄不躁道:“先生,你回答我三个问题,这银子,便归了你。”

    说书先生噎了一噎,自然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忙笑呵呵地道:“自然可以,姑娘请问。”

    听书的百姓也有些好奇,锦行想了想:“今年,是哪一年?”

    说书先生一怔,这着实是有些过分简单了,围观的百姓哄笑,替他做了回答:“建熙十年。”

    锦行也不恼,又问:“那么敢问,这大司马慕容冲,现在何处?”

    说书先生收了折扇,轻轻点了点桌面:“这自然,是在宫里。”

    锦行微微一笑:“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敢问先生,要如何安然无恙地进宫呢?”

    这个问题,竟是将说书先生难住了。倒是看客中有人调笑道:“你若是个儿郎,倒可以去试试做那太后的小倌儿,哈哈哈。”

    锦行却像是很认真的模样:“那就多谢先生指点了。”

第三十九章 报仇

    建元十一年,长安城,苻坚下令,全城缟素。

    那兢兢业业、跟随了苻坚数十载的王丞相半月前忽然咳血,群医束手无策,用着汤药吊命,勉强支撑了半个月,竟撒手人寰。丞相夫人坚贞,居然喝下一杯毒酒,殉夫而死。

    锦行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百无聊赖地在练曲,这首曲子,是慕容冲临走前教她的,说好等他回来就吹给他听。月前,他的母后崩逝,苻坚令以燕后礼葬之,他亲自送她回邺城与燕帝合葬。

    王皮忽然大呼小叫冲了进来:“妹妹,快跟我回长安。阿爹,要不行了。”

    她正要吹奏出的音符哑在了笛中,发出了一声呜咽。

    终究,还是没能够见到最后一面。

    半月过隙,醉仙楼向来宾客满座,可这一夜,又像是在举办什么胜事,格外喧哗。

    席宝自仕途不得志后,也算青楼的常客,借酒消愁。

    这些日子,办成了件大事,心情倒很好。

    大概是心情一好,运气也好起来。

    醉仙楼中新来了个头牌,虽躲在屏风之后,可雾里看花若隐若现更令人浮想联翩。醉仙楼的掌柜宣布今日要玩些新花样,不看银子看运气,每个人手中发了个号码牌,头牌姑娘抽到谁,今夜就归谁。

    没想到,头牌姑娘的纤手在塞满号码的罐子里一抽,娇滴滴地道:“五十三。”

    席宝一看,正是自己。

    他还来不及回味,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那掌柜领到了头牌姑娘的房中,不由心中有些窃窃自喜。

    那姑娘带着面纱,可就那双如星杏眸,睫毛微微一眨,也让他全身发紧。

    她笑盈盈地迎上前:“席大人,坐吧。”

    她为他斟了一杯酒,他还是有些戒心的,并没有立刻喝。她倒很聪明,大概看出了他的戒备,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没有丝毫犹豫的喝了下去。

    他便也喝了。

    她微微笑道:“席大人心情好似很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不如说来我听一听。”

    他一怔,有些心虚,没有答话。

    她却不在意:“最近丞相新丧,长安城总是不大太平呢。”

    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他忽而觉得丹田中血气翻涌,嘴角不可抑地留下了血丝。

    那杯酒。

    那姑娘拍拍手:“席大人,我叫苏锦行。我来,是要亲手杀了你。”

    这时,忽而有人从窗中跳了进来,一袭黑衣,只稍稍看了席宝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了锦行身上,乌黑的眸子现出一抹惊愕,手中的剑微微有些颤抖:“师姐。”

    来的不是时候啊。

    这人一来,倒激发了席宝几近涣散的求生欲望,锦行稍稍一怔,就被席宝挟在了身前,他的右手紧紧扣在她的脖颈上,恶狠狠道:“给我解药,不然,就杀了她。”

    韩延眉心一跳:“你敢!”

    席宝想,就算死,也要拉一个陪葬。手上的力又重了一点:“我敢不敢,你试试看。”

    锦行却笑了起来:“呵,席大人,你可是忘了,这毒,乃是我所下,何况,这酒,我也喝了。你拿一个将死之人做饵,岂不是徒劳?”

    席宝被她一诓,倒果然迟疑了一瞬,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许。

    锦行得以喘息,又要添一把火。

    她眼波一转,向韩延使了个眼色,他会错意,竟陡然将剑掷了出去:“你放了她,我做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锦行默默翻了个白眼,低下了头,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今日,断不可能让你走。”

    话音未落,她极快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柄长剑,竟刺入了自己的左肋,这剑贯穿了她的左肋,没入了席宝的左胸,他还来不及诧异,就见她将剑拔了出去,瘫软下去。

    这剑,落在地上,鲜血淋漓。

    再差一寸便是他的心脉。

    他正有些窃喜,还来不及重新将锦行挟在胸前,一股疾风袭来,还没瞧清,一柄柳叶小刀破门而入,洞穿了他的心脏,不偏不倚。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来人虽有些疲倦,可一副倾国之貌并没有因此打了折扣。

    “慕容冲。”

    席宝说着,终于栽倒在地上,咽了气。

    韩延怔在原地。

    慕容冲看了一眼韩延:“今日,是谁让你来杀他?”

    他说着,像是心中已有答案,没有等韩延回应,就抱起锦行出了门,她尚且还有些意识,那伤口明明很深,那血,却不再留了,凝结在表面。

    她靠在他耳边:“你教我的这招,到底是用上了。”

    慕容冲眉眼微颤:“这一招,是让你危急时刻再用。你倒好,怎么不等我?”

    她浅浅一笑:“等不及了。用得不好,多用几次,就娴熟了。”

    他着实是气笑了:“你还想用几次?”

    她轻轻道:“有你在,我就没有机会用了。”

    这样说着,就进了醉仙楼外停的马车,马车中的姑娘见有人掀开了帘,仍在闭目养神:“你让我等在这里干嘛,事情办完了,我也该回去了。我离开颍川都有一个多月了,刁玉会想我的。”

    自然是姬商。

    慕容冲将锦行安放在马车榻上,姬商这才睁开眼瞧见了半梦半醒的锦行,也是一惊,赶紧替她把了脉。

    釜沸。

    又查验了伤口。

    愈合。

    姬商看了锦行一眼,还有意识,她握住慕容冲的手,写下了一个字。

    慕容冲怔了怔,道:“如何救?”

    姬商抬起眼睛:“这伤口已合。她虽服了解药,尚有余毒未清,倒也无碍。只她已有孕三月,这孩子。”

    她说及此处,顿了一顿,摇了摇头。

    保得住,但是,不能留、留不得。

    慕容冲面色不改:“无妨,保她即可。”

    姬商总想着何时何处将他俩一军,嘴角噙着笑意:“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完了,要我出手医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慕容冲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你若不救,我便杀了你。你长出来一次,我就杀你一次。”

    姬商有些气急败坏,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忙道:“好好好,我救,还不行吗?只是此地不行,需得回颍川。路上我吊着她。”

    马车的帘子又陡然被人掀开了,韩延也上了车,慕容冲看了他一瞬:“带上冷宴,你陪她们同去。”

    姬商眼波一转:“你不去吗?”

    慕容冲替锦行拢了拢额间碎发:“你们先去,锦行还落了一个人,我替她解决。”

    他微微一顿,对韩延道:“你记住,姬商姑娘若有何异动,以死相胁。”

    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姬商,她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

    十日后,一抹玄色身影光明正大入了离丞相府只隔了一条街的宅院中,宅院的主人正在书房念书,便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这人站在门口,缓缓跨了进来,眼眶有些发红,眉心的朱砂痣隐隐透出一股冷意,并不粗犷的斜眉一挑:“等了阁下九日,阁下却不上钩。只好,擅闯贵府了。”

    他手中长剑滴血,衣襟上也沾染了赤红,宅院主人心下一凛:“久仰大名,慕容公子。”

    慕容冲唇角微微勾起:“该叫你付公子好,还是晋公世子呢?”

    他顿了顿,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坐下:“数年前,晋公作乱,全家被丞相斩杀,苻世子是唯一的活口吧。席宝此人贪财好色,又在政事上同丞相结了梁子,苻世子鼓动其毒害丞相自然易如反掌,事成之后,再买凶杀人,死无对证,苻世子蛰伏多年,唱了好一出大戏。”

    苻世子一惊:“你如何得知?”

    他淡淡一笑:“黄泉之下,苻世子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挥,袖中飞出了一把小刃,顷刻之间就刺入了苻世子的心脏。

    多日后,这宅院中隐约透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又见它紧闭大门数日不开,过往百姓起了疑心,报了官府,官兵破门而入,里边死状凄惨,尸体横七竖八,妻侍婴孩,竟无一人生还。

    慕容垂时任京兆尹,查验了现场,却像是早就知道了,面色不改,好似做样子般查了十数日,并无蛛丝马迹,也就遮掩了过去,成了一桩悬案。

第一章 玉魂1

    【碧落黄泉,落尽千愁。】

    锦行在药庐住的第十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的伤已大好,只需按时服药,可以自由来去了。当然可能更开心的是姬商。

    坏消息是,韩延不告而别,只留下了一封书信。那就意味着他们的伙食质量要大幅度下降。

    这些时日,锦行却变着法地躲慕容冲。

    可他总是能一击即准地找到她,然后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苦药,看她喝下去。

    他说:“强身健体。”

    姬商除了给锦行煎药,也没闲着,整日在捣鼓些药剂,说是要能让人忘记前尘,琢磨了一个多月,总算是配出来了,拿山下县衙的死囚试了药,很成功令其忘了所犯之罪,莫名其妙被斩了头。于是取了名字,百日醉。

    姬商又翘首期盼了几日,慕容冲和锦行却没有任何动身的准备。

    这日锦行服了药睡下了,姬商找着机会开了口:“这药也做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慕容冲淡淡道:“不急,等一个人。”

    你不急我急。姬商敢怒不敢言,笑了一笑:“苏锦行可不知道她的身子一旦怀孕,非死即伤吧?”

    慕容冲抬起了眼睛:“姬商姑娘,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这日,独山下来了一对夫妻,领了好些官兵,浩浩荡荡朝着山上来了。

    这对夫妻坐在马车中,中间隔着两个空,那女子一颦一笑雍容华贵,对这男子却有些谄媚,那男子眉眼间皆是疏离,好似并不想搭理她。

    马车停在了药庐门口,药庐的大门却紧紧闭着。

    领头的官兵上前扣门,高声喊道:“公主请见先生,为驸马医治。”

    不一会儿,门缓缓开了,出来了一个美貌女子,泛绿的眼眸中含着淡淡冷意:“先生不在,明日再来吧。”

    说完,这美貌女子便进去,不再理会了。

    锦行病已大好,笑盈盈地看着姬商:“姬商、姑娘可真会摆谱呢。”

    姬商缓缓喝着盏茶:“古有刘备三顾茅庐而不见,他们有求于我,我自然是要吊一吊他们的胃口。”

    如此三日,那驸马倒是沉静如水,可公主是沉不住气了,就要命人破门而入,紧闭的门忽然大开,那美貌女子出来不卑不亢道:“进来吧。”

    驸马好似是有腿疾,下马车的时候并不利索,公主想要搀扶,他却毫不犹疑地抽出了被她扯住的袖子,眉头微蹙,一步一步、极慢地走进了药庐。

    公主有些愠怒,但终究还是跟了进去。

    内堂之中,端坐着个难辨雌雄的姑娘,说是姑娘,星眉朗目间却透着几分英气,举手投足皆像是男子,可那凹凸有致的身躯,无疑又是个女子。这姑娘拿着杯盖慢慢撇着浮沫,有意无意瞟着驸马的腿:“公主同驸马来见我,可是为了治这腿?”

    “你就是姬商先生?怎么是个姑娘?”公主回得很快。

    “公主!”驸马摆袖斥道,又对姬商颔首:“请先生见谅。”

    姬商最恨被提及性别,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颤:“我自然,是大人大量的。”她稍稍一顿,眼中泛起了抹得意的笑意,面上却一本正经道:“要我治驸马的腿疾,也很简单。公主殿下,我有一颗七色堇的种子,它哪一天开了花,我就哪一天为驸马医治。”

    公主骄纵惯了,挑眉:“你就不怕,我踏平你这独山药庐?”

    姬商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半晌,娇娆一笑:“公主殿下,我也不是平白无故让你种这七色堇的。公主殿下可听说,七色堇中有花神,谁令其开花,就能允诺她的一个心愿?”

    公主看了一眼驸马,有些欣喜:“真的吗?”

    姬商很慎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驸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他们走后,锦行从后堂走了出来:“姬商姑娘的谎话可真是信手拈来呢。”

    姬商憋着笑:“彼此、彼此。”

    这公主同驸马,也就打算在药庐里住下来,公主是先帝司马昱的女儿,虽然他做皇帝只做了几个月,好歹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到底是个公主,自然得有些特权,大至择夫婿,小到选寝卧。

    她看上的,就不能轻易让出去。

    可这药庐中最好的一间房,除了姬商主卧,便是锦行的住所。

    锦行正剥了橘子,一瓣一瓣塞进嘴里:“小八,你此次,不只去了邺城吧?”

    慕容冲眉宇间有些冷意:“当年为母后医治之人,正是姬商。母后中的蛊,乃是同心蛊,中蛊之人并无异样,可与之交合,毒性日积月累,无法根除。”

    锦行将最后一瓣扔进了喉咙,跳到慕容冲怀里:“小八,你说说,这慕容垂,究竟喜不喜欢你的母后呢?”

    “吱呀。”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公主身边的侍女推开了,两两对视,皆是一愣。半晌,公主嗤笑:“光天化日,真是有伤风化。”

    锦行倒是很坦然地仍旧坐在慕容冲腿上:“公主大概不会知道,这是闺房情趣。”

    公主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驸马,气得说不出话来。

    锦行站了起来立在桌前,轻笑出声:“说起来,我们同公主也是很有缘分的,一年多前,公主的驸马还姓桓的时候,我见过大司马一面,还替他送了终呢。”

    公主眉眼有些颤抖,那侍女喝道:“大胆,妄议一国公主,杀头的死罪。”

    慕容冲挑眉:“哦?”

    锦行淡淡一笑:“公主不是吩咐官兵,驻扎在半里外坡前了么。我的夫君剑术是极好的,公主殿下的命令怕是还没出口,也就永远出不了口了。”她微微一顿,又看向驸马:“公主死了,驸马就自由了。王子敬王大人兴许也会感谢我吧。”

    公主是个绣花枕头,也不知在怕些什么,折腾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捡了剩下的两间。

    司马道福住一间,王子敬住另一间。

    起初几天,那颗七色堇的种子,司马道福也是很悉心照料的,每天为它浇水、嗮太阳,可不过五日,便没了耐心,将它扔到了一旁。

    住的时日久了,姬商发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公主娇生惯养,每日还得花时间花精力伺候她,但是自己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七色堇眼看是没戏了,他赶紧找了借口,说心疾发了需要闭关休养,本着菩萨心肠总要将当下的客人诊治好才行。

    这时才真正瞧见了王子敬的腿伤,原本应当只是极小的一处,寻常大夫也是能够医护的,可不知为何并未就医,日头久了,竟蜿蜿蜒蜒蔓延开来,扩散至了下半肢的全部,没有一处好肉。

    姬商看罢,不由一惊,微微摇了摇头:“驸马这伤,若要根治,须得将腐肉全部割除,驸马可能忍受?”

    王子敬闭了闭眼,半晌,作揖道:“请先生医治。”

    这腐肉已烂到了里头,王子敬服了汤药,迷迷糊糊,也就任由姬商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除了腐肉,有好几处竟是深可见骨,多半还是疼的,他的拳头攥的很紧,竟缓缓从掌心留下了一道血丝。

    整整一个时辰,姬商才长长呼了一口气,起了身,那床单已被鲜血浸透了。

    一抹黑影避开了半里外的官兵,灵敏地跳进了药庐的院中。

    慕容冲手中的杯盏一滞:“有人来了,不过,应当是驸马的故人。”

    锦行忙稍稍开了些窗,透过窗缝望去,那抹黑影果然闪身进了半掩的房门之中。

    姬商正在为王子敬上生肌妙药,忽而寒光一闪,她回过头,一柄长剑剑锋就指在她鼻尖前一寸,姬商连忙向后躲了一躲:“这位姑娘,我们无冤无仇,可不能殃及池鱼。”

    这姑娘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眉眼,她那秀致的眉微微挑起:“那你便让开,我自然不会伤你。”

    姬商一动不动:“这个嘛,我也不能让你伤了驸马万一。他在这里死了,不仅有损我英名,还有碍我的性命。”

    “砰。”

    房门陡然被重重推开了,司马道福站在门口:“大胆,什么人!”

    这姑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隐在面纱后的唇角微微勾起:“和驸马过得可还好,公主?”

    这双眼睛总觉得有些陌生,可那眸中的恨意,司马道福是很熟悉的。她一怔,有些花容失色:“是你?你没有死。”

    “简简。”

    昏迷中的王子敬朦朦胧胧念了一句,这姑娘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半晌,抬眸看着司马道福:“公主这样爱慕驸马,想来,为了他死,也是无憾吧。”

    话音未落,还没瞧清动作,一枚长钉便直直射向司马道福。

    “慕容冲。”

    姬商暗道不好,慌忙喊道。

    几乎是同时,一柄小刃极快地擦过司马道福的耳畔,截住了长钉,长钉颤颤巍巍掉了下去,这小刃却只是稍稍转了方向,竟穿透了那姑娘的左胸。

    慕容冲站在廊下,挑眉:“你这长钉,是出自谁手?”

    那姑娘没有答话,飞身上了瓦。

    官兵总算姗姗来迟,一时三刻涌进了院中,却只看见了那姑娘离去的背影。

第二章 玉魂2

    官兵漫山遍野找了一整夜,也没有发现这姑娘的踪迹。

    清晨,锦行照例带还未变成人形的刁玉放风,狐狸红红的小鼻子极快地颤动了一下,忽然转向跑去了药庐西北隅,几乎是无人来的。

    角落中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左胸的伤口鲜血已经凝结,那个血窟窿却有些触目惊心,锦行轻叹一声:“你倒是还算聪明,知道藏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便将她捡了回去。

    他们将这姑娘安置在药阁,因为公主不想沾染到丹药的气味,决计是不来的。

    姬商也就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一个腿伤难愈的公子,常常握着腰间半块白玉发呆,一个神志不清的姑娘,掌心印着一方半圆的图样。

    当然,锦行也没有空着,闲来无事,她就想看一看这姑娘的幻境,可看了半天,只有一座长桥,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都是一方浓浓的迷雾,只好作罢。

    幸而这个姑娘身体底子不错,不过三日,就睁开了她掩不住忧伤的眼睛。

    姬商欢喜地功成身退,马不停蹄地照顾驸马去了,以期能够尽快将其中之一烫手山芋送走。

    这姑娘刚醒,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枯竭的嘴唇。

    锦行递给她一杯茶盏:“不知姑娘姓名?”

    她微微颤抖着接过了瓷杯,不知在想什么,并不言语。

    锦行挑了挑眉:“我救了你,姑娘理应礼尚往来,怎的连姓名都不愿告知。”

    她又默了半晌,抬起了眼睛:“桃叶,我叫桃叶。”

    锦行笑了笑:“那不知桃叶姑娘,同这驸马和公主,究竟有何仇何怨?”

    桃叶藏在被褥中的手暗暗攥紧了:“我的夫君死了,是他们,杀了我的夫君。”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得以讲出了这句话。

    锦行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

    “桃叶姑娘想报仇吗?”

    “想,很想。”

    “那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若我觉得好,就给你支一报仇的招,如何?”

    “我若不愿,姑娘要如何?”

    “你若不愿,我便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儿。反正你出去,多半也是个死。”

    “我似乎,没的选择呢。”

    锦行托着下巴,极好看地笑了:“那么我就,洗耳恭听了,桃叶姑娘。”

    药阁中绕着淡淡药香,她眼中带着淡淡哀愁。

    “升平五年,我同夫君大婚了……”

    升平五年,我外出求医,病愈归家后不久,我夫君家中来提亲了。

    我一直很喜欢我的夫君,自然是很欢喜的。

    我是家中的独女,爹娘大张旗鼓为我购置嫁妆,我说我不在乎这些虚礼,可爹娘说这夫君家门楣要比我们家高,不能叫他们轻看我。

    大婚的那一晚,他揭开了我的盖头,静静看了我很久,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笑了笑,将我拉到了桌前:“你不必这么紧张。”

    我这时才想起来要说的话,小声道:“夫君,我将我好好的、好好的放在你这里,你可不能弃了我。”

    他同我喝了合卺酒,握住了我的手:“我自收下,永不弃你。”

    婚后,他待我是极好的。

    我这身子,好似是从前被败坏了,不太利索,想舞一会儿剑不多时就累了。

    他带我一同外出游玩,走到半路上,我就累了,他这样高风霁月的人,竟然背起了我,百姓路过了都指指点点,我趴在他背上,有些难为情:“你把我放下来吧。”

    他却淡淡一笑,将我抱得更紧了。

    有一次夜里,家里来了一群盗贼,他挡在我身前:“没事,我护着你。”

    我笑了,他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的,可不像我,原本是以杀人为生的。这几个盗贼罢了,就算我现在身子不好,也不是我的对手,可他好像是不想让我出手。

    反正家里最值钱的玩意儿就是字画,被偷了,再写就是了。

    有一回,他得了一块美玉,说是一块,其实可以分成两块,他亲自将它雕上了花样,一块给我,一块自己留着。他说:“见玉如见人。”

    我记住了,就将它日日配在腰间,有一次去别人家做客,是冬日,房内燃着炭盆,我经过的时候那家夫人养的一只猫撞了我一下,那块玉佩不知怎么就掉进了盆里,我想也没想,就伸手进那烤着碳的火盆,捡起了那块玉佩,玉佩滚烫在我掌心印上了图案,我的手被烧伤了,不过这点疼,我还是能忍的。

    他知道了这事,颇有些心疼。我笑着说:“这下可不是永远刻在了我的手上吗?”

    这天晚上,他同我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我这肚子都没有起色。我想了想,就去了一趟颍川。

    好几年没来,倒是岁岁年年人相同。

    后来,我果然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作玉润,长得很像他。

    好景不长,宁康元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我夫君得罪了公主,我的玉润发了天花。

    那一夜,我家中着起了大火,我的夫君和玉润,便在那场大火中没有了。

    此后不久,公主却很欢喜地做了新嫁娘,嫁给了她爱慕的驸马。

    有谁记得,那场大火,烧了一日一夜。

    那场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寸一寸,烧得体无完肤。

    桃叶微微一顿,道:“姑娘说,这个仇,我如何忘?”

    锦行看着她:“桃叶姑娘,故事编的不错。可你忘了一点,你如今的年纪,我瞧桃叶姑娘,方才十六七岁吧。”

    桃叶一怔,有些心虚:“姑娘说让我讲个故事,我既讲了,也算没有食言。”

    锦行笑了:“可我也说了,须得我觉得好。桃叶姑娘这个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头没尾,避重就轻。”

    桃叶无可奈何:“好吧,那就再讲一个。”

第三章 玉魂3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不大会哭……”

    我小时候,是被师傅放在巫觋宗上,当个男孩养大的。

    师傅是个杀手,我就也顺理成章做了个杀手。

    我说不好杀人是个什么感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我将人杀了,都会给他们挖个坑埋起来。

    师傅说:“啧啧,终归是个小姑娘,感情用事。这人死便死了,埋不埋都一样。”

    我说:“杀人非我所愿,至少,要做一件我心甘情愿的事。”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夫君。时人尚玄,他年满十六,来巫觋宗求学三载。

    我夫君长得很好看,眼中虽然带着淡淡的疏离,可那张美如冠玉的脸却总能叫我想起良辰美景来。

    我除了执行师傅交给我的任务外,其余时间都是同他们一道的,每次杀人回来,我都会先换一套平时穿的衣服,将那剑上的血拭干净了,然后跳进院子里,我自以为掩饰得不错,他们多半是看不出来的。

    但有一夜,我熟门熟路地跳上院子里的杏树,落在落满杏花的树底下,忽而前面站了一双白靴,我抬眸一看,正是我夫君,他静静看了我一瞬,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绢帕递给我,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接过了。

    后来回到房中,我才看见我的左颊上还沾着一滴鲜血。

    我跟了他几天,他倒是没什么异样。每天晨起练字,午后练字,半夜练字,反正是一有空就练字,并不同别的师兄弟一块玩耍。

    但我不知为何,却很喜欢看他练字,那一笔一划,横竖转折,都像是幅盛景般好看。

    他在窗前练字练一个早晨,我常常就藏在树上看一个早晨。

    有一天,他没有练字,在读书,读到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忽然顿了一顿,看着窗外道:“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我随手抓了一只旁边的野猫,有点不好意思地跳了下来,落在他的窗前,笑了一笑:“我正在抓猫呢。”

    他淡淡一笑:“好的,你在抓猫。”

    我问道:“我方才恰好听你念到这句诗,好似是颇有感触。莫非,有人也心悦你?”

    他放下了书卷:“近在咫尺。”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刚好经过一个师弟,这事便就传开了,说大师兄喜欢师弟。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被师傅知道了。

    师傅高瞻远瞩,说:“你杀了他,一了百了。免于为情所困。”

    我第一次拒绝师傅:“师傅若是要我杀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

    师傅眯起了眼:“你很喜欢他?”

    我抬起头:“是的。”

    大概过了两年,宗主让我带着师弟下山去采买一些物资。回程的时候,遇到了几个盗贼,巫觋宗周围被师傅布了阵法,外人无法入内,这些盗贼大约在此徘徊许久了,在半山腰树林中拦住了我们。

    这些寻常盗贼,怎么会是我的对手。我手起刀落,便将他们结果了。

    可没想到,那树林中还藏着一个,我轻敌了,没有留意,那箭已近到眼前,他忽然挡在了我面前,那箭扎入了他的左胸,幸好这人力道一般,不算太重。

    我接住他,来不及查看他的伤处,赶紧飞了一枚长钉过去将暗处那人射杀了。

    回到宗门,我将他抬到床榻上。

    我平时刀尖舔血,也受过不少伤,勉强会些医术,便替他拔箭止血。

    可是他却昏迷了整整十日,时而发热,时而发寒。

    他发热,我就去冰库取了冰来,将他放进冰桶之中降温;他发寒,我就抱了十几床棉被来捂着,若还是不行,我就自己也进了被中抱住他。

    十日十夜后,他终于醒了。

    我却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他在床榻边看着我。

    他对我说了什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后来,他收了一封家书,便匆匆赶了回去,他走的时候同我说:“等我。”

    我等了半年,都没等到他。

    再后来,我回到了爹娘身边,但怕他们看出些什么,并不亲近。

    不久,我夫君跟着他娘一道来我家中拜访。我躲在屏风后看他,想着要如何和他相认,可没过几日,他爹娘就上门来提亲了。

    我又喜又忧,他要娶的人是我,却又不是我。

    可是我想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桃叶看着锦行:“姑娘觉得,这个故事可还满意?”

    锦行轻轻叹了一声:“唉,桃叶姑娘还是没有讲实话呢,我却不是这样好糊弄的。不过,时日尚多,今日,我累了,想来桃叶姑娘编故事也累了吧。”

    锦行离开药阁后,径直去见了王子敬,他正躺在床榻上养伤,静静看着书。

    锦行敲了敲门,缓缓走了进去:“王大人,我此来,倒有一事想问。”

    王子敬一怔:“姑娘请问。”

    锦行作了个揖:“大人可知,这前些夜里,欲杀大人的女子,是何人?”

    王子敬微微蹙起了眉头:“我此生从未得罪任何人,唯一对不起的人,也已在不久之前丧生了。若是她,我心甘情愿死。”

    锦行笑了笑:“王大人说的,可是您的原配,郗道茂郗姑娘?”

    王子敬看着她,觉得她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淡淡道:“简简,她叫简简。”

    是夜,缦朱却来见了锦行,说了两句话。

    缦朱蹲在墙头:“丫头,我这不争气的徒弟,就请你挂心了。”

    锦行抬起头,笑了笑:“她果然是你的徒弟,只是没想到,师傅倒也有真心爱护的人啊。师傅也知道我,向来心狠手辣,绝不会因为同情就出手帮人,我不欠人家,也不喜欢人家欠我,那便请师傅来日为我做一件事吧。”

    “你这丫头,好,我答应你。”缦朱说着,转过身,纵了下去。

第四章 玉魂4

    翌日,锦行又来药阁见了桃叶。

    “桃叶姑娘,不如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身份,我大概已经清楚了。该叫你什么好呢?王夫人,还是郗姑娘。”

    “姑娘如何得知?”

    “去年,公主逼婚驸马,要王子敬同郗道茂和离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呢。”

    桃叶默了很久,终于抬起眼眸:“简简,我叫简简,郗道茂是我的妹妹。”

    锦行轻笑出声:“哦,姑娘可终于愿意同我说实话了啊。”

    桃叶长长叹了一叹:“姑娘聪明得厉害。骗不了骗不了。”

    建元元年,郗夫人怀胎十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我是姐姐,道茂是妹妹。可我生下来,就不会哭,也没有气息,郗大人怕郗夫人伤心,就瞒着她要下人将我埋了。

    那下人懒得上山掩埋,就随意找了个犄角旮旯将我扔了。大约是被震了震,我这时才哭了出来,师傅刚巧路过,将我带了回去。

    师傅住在巫觋宗上,所以我自小也在巫觋宗长大。师傅给我取名,简简。希望我做个有福气的姑娘。

    其实我应该有两个师傅,他们大概是一对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秉性却截然不同,约莫关系也不太好,我从没见过他们同时出现,他们一个教我习文,一个教我习武。为了区分,我就叫习武的师傅,习文的宗主。

    我同他们说的时候,师傅对我这个称呼是很满意的,宗主却只是淡淡笑着不语。

    师傅是个杀手,他说我将来也是要继承他的衣钵,做个天下最好的杀手,当然比他还是差一点。

    我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过上了刀尖舔血的营生。

    升平二年,宗主放出了一波弟子,又收了好些徒弟。上至弱冠,下至垂髫。

    宗门中不以年长,按入门先后排位,所以我也算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其中有两个师弟,我是很记得的。

    一个,就是名冠东晋的王子敬,也就是我的夫君。

    另一个,是前燕辅政大臣的少子,慕容珂,才八岁,身体不太好,可是个小机灵鬼,总是能逗我开心。

    子敬初见我的时候,唤了一句:“郗表姐?”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郗家的女儿,有些疑惑道:“我叫简简,不姓郗。”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愈发地喜欢子敬,却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我。

    直到那日我昏倒醒来,他同我说:“简简,你喜欢我,人尽皆知,可我喜欢你,你可知道?”

    他没有嫌弃我是个杀手,后来,他收了一封家书,匆匆赶了回去。

    我在山上等了半年,都没等到他。

    师傅看出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了,说:“罢了,原以为收了个能跟我一辈子的徒弟。你去吧,只是要退出我师门,不是那么容易的,得接我五枚长钉,你可愿意?”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师傅赐了我五枚长钉,钉在我的脏腑之上。

    其实师傅不是坏人,他对我还是不错的,我晓得,有一枚应该钉在心脏上,若是钉了,必然丧命。他将我送到了颍川。

    那医者不情不愿地看了我的身子,替我把了脉,摇了摇头。

    师傅说:“你可不是医术高超呢嘛。”

    那医者翻了个白眼:“我是医术高超,但不是神仙。只能续命,不能复生。”他微微一顿,看向我:“喂,丫头,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想苟延残喘地活十年,还是如烟火般灿烂一瞬,然后烟消云散?”

    我想了想:“第二个,我可以活多久。”

    他说:“至多,半年。”

    我闭了闭眼:“那就半年吧。”

    我想,这半年,我可以去他身边,也可以做很多事。

    过了没几日,颍川上又来了一个姑娘,是被她的爹娘送过来的。

    听说这姑娘有个情郎,前两年打仗死了,这姑娘也就得了相思病,不想活了。我有点好奇,这相思病是个什么东西,就去看看,这姑娘躺在榻上,这榻上却没什么痕迹,她就像只是纸片般轻薄,她的脸颊凹瘦,那双眉眼却如旧,我发现她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意识到了些什么,舔了舔嘴唇。

    这姑娘已没了生存意志,不出十日,她竟咽气了。

    我这时才敢握住了她的手,她尚且温热的手,唤了一句:“妹妹。”

    忽然出现了一个仙人,带着些桃花的香甜:“你是还想活着,可这身子却支撑不下去了。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将你的魂魄送到这姑娘身体中,你就用这姑娘的身体活下去,但是,我要你死后的阴魂作为报酬。”

    我头脑一热,也就应了。除了子敬,我也想看一看我的爹娘。

    于是,我就成了我的妹妹,郗道茂。

    我在颍川上又休养了半个月,爹娘将我接了回去。

    不久,子敬随姑姑来拜访我家,我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他,他还是一样的风神俊逸,眼中是淡淡的疏离,他朝屏风这边望了一眼,大约是没见到我,就慢慢移开了视线。

    再后来,他们家给我们家下了婚书,他要明媒正娶我为妻。

    婚后,我们过得也是很愉快的。

    可是好景不长,宁康元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司马桓温死了,大约也是知道几个成年的儿子不成器,就欲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他的弟弟。可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自然不服,密谋杀了叔叔取而代之,当然以失败告终了,反获罪被叔叔徙至长沙。二儿子有个妻子,乃是当朝的公主殿下,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便以此为借口同他和离了。

    我的夫君少负盛名,众星捧月。这公主也很爱慕他,和离后不久,居然去求了太后,尚且年幼的皇帝下了一道旨,要我的夫君同我和离,娶司马道福为妻。

    当个公主,倒真是很不错的。

    起初,我的夫君以艾炙足,以有伤在身不敢娶皇室公主为由,婉拒了这道旨意。

    我还来不及照顾他,隔了没几日,我的玉润忽然发了天花,高烧不止,寻常大夫没有敢看的,我就抱着她,去颍川求医,刚出城门,竟遇见了一群盗匪。

    这群盗匪武艺高强,我竟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一日,我被盗匪头子强暴了。

    那一日,玉润就躺在不远处,渐渐没了气息。

    我拖着残败的身子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月色照在堂前,他坐在暗处,前头站着个俏丽的华贵女子,她有些得意,扔给我一封和离书,那左下角,写了极好看的三个字。

    我从未觉得这样绝望过,那封和离书上的字渐渐模糊了起来。

    可这字,我化成灰也是认得的,除了他,没有人能写得出来。

    我想哭,可眼睛已经哭肿了,我想喊,可嗓子也喊哑了。我踉跄着跪在他面前,颤抖着问:“你不是说,结发相亲,恩爱不疑。这现在,又是怎么了?”

    他好似不太在意,仍旧隐在暗处,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是淡淡道:“脏。”

    我的心像是狠狠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下,紧紧握住了拳头:“你现在,是要弃了我?”

    他慢慢挪开了我握着的那只手。

    不知为何,我竟然笑了:“那恳请驸马,让我收拾些东西吧。”

    我说完,没等他回话,就抱着已经冰冷的玉润,进了后院。

    我回到房中,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替玉润也换了一套,将烛台推倒了,烛火一下子就蹿到了帷帐上,不多时,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苗烧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将我烧得体无完肤,我抱着玉润,哼起了她爱听的曲子。

    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也就没了意识。

    像是飘飘渺渺在空中浮了许久,我忽然感觉沉了下去,睁开眼,迷迷糊糊像是一间柴房,有人道:“啊呀,我也是挺不错的,花了好多时间才给你找了这具清白身子呢。”

    竟是那个仙人。

    我有些疑惑:“你为何三番两次帮我?”

    他摇着羽扇:“丫头,我可不是平白无故帮你的。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我可是很守承诺的。”

    他说完,就不见了。

    柴房的门陡然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大汉,将我带了出去。

    我也就知道了我现在叫桃叶,自小在青楼里长大,长到十五岁及笄,她虽长得不算好看,但老鸨秉着不用白不用的道理,要她接客,她自是不肯,受了一番毒打,遍体鳞伤被关在柴房中许多天了。

    我假装顺从,在青楼里养了几天伤,桃叶的身体底子倒是很不错的,不过十日,就行动自如了。这青楼,哪里关得住我,我偷了些细软,就逃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不觉又回了巫觋宗。

    已是物是人非。

    宗门在办丧事,说是大师兄死了。我上前一瞧,这不是珂儿吗。听他们说是不慎失足摔进了水中,可我仔细看了一看,他的心,没有啦。

    师傅却一如往昔,我告诉他,我是简简。

    他看了我很久,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笑道:“姑娘来找我,想要怎的?”

    我跪了下来:“师傅,我想跟着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眉毛微微挑起:“那么你就,去将王子敬的人头带来给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去了建康。

    正好碰上公主同驸马大婚,我站在茶馆二楼,看着公主凤冠霞帔,百姓言笑晏晏,还有谁记得,几个月前,驸马有个结发妻子,在大火中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掌心的疤痕渐渐疼痛起来。这笔账,不能这样就完了。

    锦行喝了几盏茶,她的故事脉络总算渐渐明朗起来。

    她说驸马同公主杀了她的丈夫,那是她心中的丈夫。

    真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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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素春辞介绍:
天界有九重天,重重变化,天界之上,还有三重世界。
地府十八层地狱,层层不同,地狱之下,还有一层炼狱。
天界之上,菩提树下,道祖拈花一笑,九尾青狐诞下一女,名曰千锦。
千锦正欲度过五万岁生辰,遭蒙所迫,半缕神识遗落人世。
天地之间,芸芸众生,苍茫大地,凡人皆苦。史册详记三千余卷,寥寥四千万字,写不下爱别离苦,渡不了万万孤魂。
五胡乱华,西晋东迁。谶纬既出,碧落黄泉,落尽千愁。
河东有座冷山,山上住着个热心肠的姑娘、山下来了位永远捂不暖的公子。
江南还有方桃花宫,宫内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公主,痴痴等着她的驸马,娶她回家。
……
神魄归位。
有一只凤凰驻足昆仑桃林。狐狸还在做梦。
那狐狸醒了,凤凰却不见了。不过,百转千回,终能寻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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