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近走
“小八,我得了两壶好酒,想同你一道品鉴品鉴。”
是夜,慕容冲才刚推开房门,便见锦行坐在几案前,那桌上放着两只玉壶,锦行笑了笑:“这酒有雌雄之分。我这壶唤晴烟,那一壶曰流霞。”
慕容冲静静看了她一瞬,微微挑眉:“哦?”
他稍顿,坐了下来,瞧了一眼酒壶:“空腹饮酒伤脾胃,不如夫人让人送碟点心来?”
锦行眉开眼笑:“我可早就准备好了。”
她说着,果然从身后拿出一叠精致的糕点来。
转过去转回来不过一刹,他已极快地将两壶酒换了一换,连位置都没有丝毫偏差。
锦行捻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中,看着慕容冲缓缓喝了酒,咽了下去。他看着她:“夫人不喝吗?”
怕他起疑,她胡乱嚼了两口软糕,慌忙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夜凉如水,照人欢醉。
锦行接连喝了好几杯,脸颊飞红,醉眼惺忪,娇憨地坐进了慕容冲的怀里,他有些无奈地抱住她:“夫人可真会胡诌。从没听过酒还分男女。”
锦行娇嗔:“我说有就有。”
慕容冲看着她:“好,夫人向来是无中生有的个中好手。今夜,你意欲何为?”
锦行笑了两下,又带了些哭腔:“我要走了,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慢着,你是谁?”
她说着,凑近了看他,忽而吻住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僵:“你当是谁?”
她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把他抱得更紧了:“慕容冲。夫君。”
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为什么要走?”
锦行陡然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因为,不想你受人桎梏,不想让你有后顾之忧。”
半晌,慕容冲替她拨开了散落的额发:“这样,也好。”
锦行抓住了他的手,痴痴地笑了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从没有,酒醉过。”
他一怔:“那时候,你在装醉?你怎知道,我会来?”
锦行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只是半梦半醒间,你来了,我怎能不从善如流呢。酒后,试人心,百试百灵。你诓我去颍川寻你,我骗你一纸婚书,我们可是,彼此彼此,不分高下了。”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夫人现在,醉了么?”
她挪了挪身子,很乖巧地缩在被褥中:“没醉。”
慕容冲无可奈何地笑了:“看来,是真醉了。”
他微微一顿,又道:“那么,夫人安心睡吧,为夫便从善如流、圆夫人所想。”
翌日清晨,清净的街道上有一辆马车慢慢驶过,一路向南出了城。
慕容冲站在城楼上,目送着它远去。
执素已从会稽赶回:“需要派人保护夫人吗?”
慕容冲淡淡道:“不必。无人知其行踪,她才能最安全。”
锦行坐在马车中,手中是那一纸婚书。
四更鸡鸣醒来,房中无人,榻边却放着这婚书,不知何时工工整整添了一句话。
半道缘君,一生相许。情深、岁期。
马车路过城外不远一处驿站,停了下来。
歇息片刻,又启程一路南下,中途几乎没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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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城中一处许久无人的小院突然有了主人,是两位普普通通的姑娘。
一个姓冷,一个姓温。
冷姑娘每日卯时三刻起榻,温姑娘睡到辰时才起身。
冷姑娘乐善好施、爱游街逛茶楼,温姑娘天性凉薄、轻易不出门。
不过,大太阳、阴雨天,她们一贯是不出门的。
就坐在那小院的连廊下,望天。
这一日,久违的大雨倾注而下,温姑娘问冷姑娘。
“我们为何回来?”
“越近的地方,反而更安全。而且,我想看看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根本见不到他。”
“和他呼吸同一片土地的空气,也不错呀。”
“他已经离开了。”
“你天天在家里闭门不出,怎么知道的?”
温姑娘隐隐翻了个白眼:“昨日,你喝醉了,自己说的。”
“……”
“啪嗒。”
墙角处忽然跌落了一只大鸟,冷姑娘眼神不错,望了一眼,原是个人。
这人受了伤,挣扎着爬起来,两两对望,温姑娘一时忘了现下已易容,不由低低唤了一句:“阿延。”
韩延一怔,紧紧握住了染血的剑:“你认识我?”
冷姑娘也是一惊,却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位仁兄,你听错了。她在叫我,我叫阿颜。”
韩延眸中寒光一闪:“不想死,就闭嘴。”
他说着,没等她们回答。就闪身进了里屋。
几乎是同时,墙头极快地跳上一抹红衣,挑眉看着她们:“喂,你们,可见到一受了伤的年轻男子?”
正是缦朱。
冷姑娘怔了怔,故作出一副崇拜的模样:“这位哥哥,身手好俊呢。”
缦朱唇角不可控地扬了扬:“算你丫头有眼光,快说。”
“慢着。”
冷姑娘正了正衣襟:“我也不能随便出卖人家。敢问哥哥,是为何要找他?”
缦朱阴恻恻地道:“我做师傅的,清理自家门户呢。”
冷姑娘不紧不慢地指了指北边:“哦,是这样啊。刚才有个人落了下来,说要藏一藏。我说那可不行,我们两个姑娘家,嫁没嫁人都不太合适,把我们的名声藏坏了可真就嫁不出去了。这人觉得我说的也有理,便往那边去了。”
缦朱眯起眼看了她一瞬:“你这丫头,可别诓人。”
冷姑娘一本正经道:“我可从不讹人。阿爹说,胡乱讹人是要下地狱的。”
缦朱嗤笑:“你这丫头倒不错,就是长得普通了些。”
他说完,便朝着北边走了。
装作无事人一般又在院子里坐了半晌,冷姑娘才拉着温姑娘进屋一看,韩延已晕倒在桌前。
她俩将他抬到了床榻上,解了他的衣衫查看伤口,右肋上扎着一枚梅花钉。
“锦行。”
他忽然抓住了冷姑娘的手,喃喃自语着。
冷姑娘也是一惊,才发现他是在说梦话,可惜她们却不善医术,这钉扎得巧妙,轻易取了,反倒可能适得其反。
他这身上,竟也满是陈年旧伤。
冷姑娘令温姑娘请来了大夫,大夫看了这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是直摇头。
冷姑娘轻轻叹了口气:“那就不拔吧。请先生为他止了血,开服药,暂保无虞。”
原本还以为他要昏迷好些时日,没想到这日夜里,月亮才刚上梢头,韩延就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原先清澈乌黑的眸子不知何时蒙上了厚厚的冷意。
冷姑娘看着他:“你走吧,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韩延握紧了剑:“你不怕我?”
冷姑娘倒看不出半分慌乱:“我救了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这样吧,我从前认识一个神医,他兴许能医你这伤,他现在在建康,姬商。你去找一找她。”
韩延看着她的眸子,总觉得似曾相识。
锦行。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过了好些年刀尖舔血、遍体鳞伤的日子,这点伤,倒也不算难熬。
他走了,但又没有真的走。
他趴在她们的屋顶,看了整整三日,中途离开了一趟,又折回了,不知在等什么。
第二十一章 窦冲
卯时三刻,冷姑娘正在梳洗,尚且没来得及易容。
忽然静悄悄冲进来一伙人,寻常百姓的衣物,那露出的一截腿上却裹着行缠。
兵卒。
领头的见了她,好似是认得的模样:“苏姑娘,不想让周遭百姓陪葬的话,就乖乖闭嘴。”
她一怔,他们便要上来将她绑了。
“慢着。你们敢过来,我现在就死在你们面前。”
她陡然拔下了发上银簪,抵在脖颈上,又倏地话锋一转:“苻熙,还是窦冲?”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言语,可眼底的狭促却是无法掩饰的。
她看着他们,嘴角隐隐浮起了一抹笑意。
窦冲。
她微微一笑,银簪又紧了几分:“这样吧,女子重容貌,你们给我半刻钟梳妆一下。否则,我若死了,你们也交不了差不是。”
那领头的看了她许久,她倒没有半分惧意,果真像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时间竟也没有办法,半晌,他摆了摆手:“别耍花招。”
她不衿不盈道:“你们看着我,我能耍什么花招呢。”
那领头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见她不慌不忙地焚上了香,又走到妆台前,将匣中的珠钗一股脑倒了出来,饶有兴致地往头上笔划着,好似是思春少女要去见情郎一般。领头的翻了个白眼,也就没有看得那样仔细了。
约莫半刻钟,她起身拍了拍手:“走吧。”
好一个反客为主。
领头的气笑了,命人将她架走了,她倒乖,一声不吭、半分挣扎也无。
温姑娘向来睡得晚些,这伙人像是摸清楚了她们的作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她竟半分没有察觉,照例沿着连廊走到院中修剪花草,冷姑娘房中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她曾经说过,这香一点,便是有难。
温姑娘眉心一跳,进屋瞧了一瞧,妆台上珠钗散乱,那原先放珠钗的匣中除了一锭银钱,空空如也。她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飞奔出门,驾马出了城门,一路向南去了。
平阳南下,便是蒲阪。
苻熙镇守蒲阪,窦冲领兵支援,正驻扎在蒲阪城外。
黄昏,夕阳斜嗮,蒲阪城外十里,军营之中。
慕容冲正在伏案思忖如何应敌,忽而有将士匆匆而来:“禀报将军,营外有一女子求见。”
他心中一凛,又听这将士道:“这姑娘说,锦行有难。”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案卷:“带她过来。”
这姑娘风风火火便进来了,正是那易了容的温姑娘。慕容冲看了她一眼:“冷宴,细说。”
她一愣,细细思忖了半晌,将情状事无巨细描述了个清楚。
空匣藏银。
慕容冲敛眸,暗暗想了一想,召来执素,令他去窦冲军营查验情况。
执素趁着夜色,一个时辰的光景,便回了:“确在。”
慕容冲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只是那握着案卷的手隐隐颤了一颤,紧了三分。半晌,他抬起眼睛:“执素,你带上冷宴。挑一万精兵,赴华阴,济北王处。”
执素心领神会,退出了营帐。
副将庞图站在一旁,有些惶恐不安,他早已图谋叛降,于军中拉帮结派、蛊惑人心。
“庞图。”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慕容冲看向了他:“你领兵一万,夜袭窦冲。即刻出发。”
兵贵神速。
这厢,锦行被带到窦冲营帐之中,看管了起来。
不多时,窦冲便来了,他掀开帘帐,命人将她松了绑:“苏姑娘,请见谅。”
锦行冷笑:“这声见谅,不如请窦将军去同我黄泉下的父亲说。”
窦冲微微颔首:“丞相于我有知遇之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伤了姑娘。”
“罢了。”
锦行整了整衣襟,眼波一转:“不知将军,如何得知我藏身之处?似乎,挑的时候也恰到好处呢。敢问,何人告与?”
窦冲负着手,没有看她:“姑娘不必再问。窦某不会说。”
锦行轻笑出声:“看来,果然是有这人了。”
窦冲一怔:“姑娘在引我?”
锦行眨了眨眼:“窦将军可不是上钩了吗?”
“将军。”
忽而门外有人急匆匆掀开了帐帘,颤颤巍巍道:“叛军夜袭了。”
窦冲慌忙出了营帐,这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灯火通明,声势浩大,仿佛就怕人不知道似的。但来不及细想,他命人将锦行看守起来,赶紧下令被甲执兵,上阵抗敌。
锦行就静静蹲在火堆前烤火,听着帐外鼓声喧天,几乎可以想象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的模样来。
少顷,帐外隐约人影一闪,寒光凛过,刀刃方要出鞘的摩擦声哑在半道上,鲜血星星点点洒在帘帐之上,轻不可闻的两记闷哼过,双双栽倒在地。
一只清癯白净的手掀开了帐帘,锦行怔怔看着他,这人虽微微垂着头,可略一抬眼,眉目间的清朗萧肃便显露无疑,他浅浅一笑:“夫人莫不是傻了。”
锦行扔了手中的半截柴火,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走吧。此地不是好时机。”
她乖巧地松开他:“嗯。”
军营之中,只留下了些许散兵,看守粮草。
他带着她,有惊无险地过了栅栏,上了不远处停的马,锦行望了一眼战场:“他们呢?”
慕容冲也瞧了一瞬,淡淡道:“这些人,早有异心。”
这战场笼罩在夜色中,算不得看得多清楚,好似这鲜血,也成了埃,虚无缥缈。
锦行轻轻叹了口气:“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倒是我,竟是作茧自缚,到底还是成了累赘,牺牲了这么多人。”
慕容冲握住了她拉着缰绳的手:“夫人的命,至关重要。”他稍顿,靠近了她耳边:“还是把你留在身边,最好。”
锦行笑了起来:“好吧,那我可就赖着不走了。我们去哪?”
慕容冲沉声:“华阴。”
锦行从他怀中转过头:“那是,慕容泓?”
慕容冲点头:“嗯。”
锦行眼波一转:“你就不怕,他又看上我?虽然是梦里,但是梦里的喜欢,也是喜欢。”
慕容冲:“……”
第二十二章 姬妾
“小八,这慕容泓的姬妾,可真多啊。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我快认不清了。”
锦行总算从慕容泓的夫人堆里脱了身,偷摸着跑回了宴席上慕容冲身旁。
慕容冲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美则美矣,未尽善焉。”
锦行眉开眼笑:“是是是,比不上夫君万一。你可知道,她们都偷偷看你呢。”
他唇角微微勾起:“朝秦暮楚,也是绝配。”
锦行看着他:“那可比不上我们,天造地设。”
她陡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他昨日,又抢回一个民女。我方才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呢。还有这高美人,被抢过来的时候也拼死抵抗了一阵,现下怀了孩子,心也就没了。这李美人是最烦的了,整天争风吃醋,也没见得有何成效。这些美人,还都是慕容垂攻打邺城后,他怕受到牵连自北地逃到华阴后新纳的呢,原先的那些,就留在了北地,根本不管她们死活。”
她喝了一口酒,瞧了一眼厅堂中正在起舞的姬妾:“不过要我说啊,这最惨的还是他的慕王妃,还是花一样的年纪,每日昧着真心、忙着给他拔丁抽楔,应付这些心思各异的美人。”
慕容冲有些无奈:“看来夫人,摸得很清楚啊。”
锦行笑盈盈地道:“住在人家家里,总要摸摸底细了不是。不过夫君最应该操心的是,他看上了我。”
“大司马。”
慕容泓忽然在主位上看向慕容冲,眼神却有意无意瞟着锦行:“大司马以为,我这舞姬如何?”
慕容冲像是随意看了一眼,很快就敛了敛眸:“王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慕容泓转着桌上的酒盏:“那不如,我将她赐给你,如何?”
慕容冲握住了锦行微微颤动的手,淡淡一笑:“那就多谢王兄了。”
这美姬被带回了院落,安置在西厢房之中。
每日入夜,慕容冲总是自锦行房中而出,不疾不徐地沿着连廊向西厢走去。他进了西厢,很快便熄了灯,静悄悄的,待到第二日清晨,美姬尚且睡着,他就衣冠楚楚推门出来了,又回了锦行的房里。
这美姬倒还算乖巧,平素都躲在房里不出来,竟也有些翘首期盼那风流倜傥的男子推门而入,虽然她总是记不大清夜里的情状,但每日早晨醒来凌乱的床单、散落的衣物,四肢也有些酸疼,就足够令人想入非非了。
一连数日,朝夕不改。
这一日,却有些与众不同。
这美姬不知为何去逛园子了,海棠园很大,是此邸原先主人留下来的,战乱,原先的主人携家带口逃到安稳地方过日子,这园子也就留了下来,慕容泓觉得甚为不错,主要是能够安置他成群的姬妾,便占为己有了。
美姬逛了一逛,差点迷了路,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才刚合上门。
“去哪里了?”
慕容冲已坐在她房中,手轻轻敲着桌面。
美姬一怔,手中的酒壶差点要滑落,还是稳住了。
她倒忽然有些希望这酒壶真的落下,但是她不敢。
她稳了稳心神,将酒壶放在了桌上:“这酒,丫鬟们在海棠树下取酒酿,我问她们讨要了些。”
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容冲看着这壶酒,眼里有些笑意:“哦?”
美姬替他斟了一杯:“司马尝尝?”
慕容冲转了转酒盏,慢慢推给了这美姬:“这酒,不如你替我品一品,看加了什么?”
美姬慌忙跪下,眼波流转间流泪的本事倒是极好,她抓住慕容冲的衣摆:“妾一片丹心,司马若不信,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姑娘这心,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
锦行忽而从厚厚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正了正衣襟:“原本,看你可怜,倒不想为难你。可冲你这一声妾,我就听得不太舒服了。我的眼里,一贯容不得沙子。小八,你说说看,如何处置她好呢?”
慕容冲笑意缱绻看着她:“随夫人所欲。”
美姬看着慕容冲,他望锦行的眼神,尽是她不懂的安静和无奈。她心底升起的唯一一丝希望,一瞬便消散了。
锦行靠近美姬:“我想想,是骨醉好,还是虿盆呢?”
美姬吓得脸色苍白,还是紧紧抓着慕容冲的衣襟:“司马,求司马饶了我,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锦行蹲了下来,一根一根将她的指头掰了开来:“姑娘就莫要自作多情了。你来时什么模样,如今也原封不动。你再不招,我便就没有耐心了。”
静了半晌,美姬抬起了眼睛:“我说,我说了,夫人可能饶我一命?”
锦行拍了拍手,坐了下来:“你且说说,饶不饶,我听了办。”
美姬忙道:“家中贫穷,我只好做了名舞姬,起初不肯交易皮肉,被打了几顿,关了几日,也就妥协了。后来王爷看上了我,将我纳入了王府,宠幸了我两天后就将我抛诸脑后了。忽然有一天,他想起了我,让我来司马身边,伺机而动。他抓了我的爹娘,若是我不肯,便要杀了我的爹娘。”
“倒也是个可怜人呢。”
锦行说着,握住了慕容冲的手:“小八,你说我们,怎么做好呢?”
慕容冲淡淡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是夜,锦行坐在海棠园中,慕容泓必经之路。
慕容泓今日心情甚好,方才派去监视慕容冲院子的侍卫回禀说慕容冲已喝下那壶酒。思及此处,他不由沾沾自喜,他的出身不如慕容冲,不是正宫皇后所出,才智容貌也一向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可是没想到,连所娶的夫人都比不上人家万一。他素来贪恋女色,识美无数,却也没见到过锦行这样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人。
他沿着海棠园小径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便见到了对月独酌的锦行,那火红色的花瓣落在她发上,竟当真是那浅谈春山、海棠醉日般的盛景。
他按捺不住,摘去了锦行发上的海棠花瓣。
锦行像是此时才发现他,有些惊诧:“王兄。”
慕容泓低头看着她:“苏王妃怎么独自在此、黯然神伤?”
锦行淡淡一笑,将空盏斟满了:“王兄不如陪我喝一杯?”
美色当前,慕容泓不疑有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好酒。”
锦行轻笑出声:“这酒,是从那王爷赏的美姬处得来,王爷也觉得不错吗?”
慕容泓一惊:“什么!”
慌乱之下,他已觉眼前模糊。
锦行转了转酒壶:“王爷不觉得,这酒壶很眼熟吗?”
“夫人忘了,王兄的眼中,只有美人。”
慕容泓朦胧间见到有人不疾不徐地从海棠花中分花拂柳而出,摇着折扇。
他轰然栽倒在落满海棠、火红似血的地上。
慕容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榻之上。
他转了转眼珠子,瞧见锦行和慕容冲坐在桌前,他想起来,却是动弹不得,双手双脚都像不是他的东西,他想说话,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
锦行趴在桌上,见他醒了,抬起了头:“王爷,可还好?”
慕容冲挑了挑剑眉:“原来王兄的酒,是这个作用。”
锦行笑盈盈地道:“眼能观,耳能听,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经络却都不能移动。王爷好狠的心呢,所以,我们只好还给王爷了。”
慕容泓又努力了良久,只唤出个:“来……”
慕容冲淡淡一笑:“王兄不必费劲了。这海棠园,已悉数都是我的人。还有兄长的心腹,高盖高大人。原本,兄长愿意做个闲散王爷,我也可以成全你,可惜。”
慕容泓气急,但张着嘴愣是说不上话,锦行忽然递上一杯茶水,不由分说地倒进了他的嘴中,凉透的水顺势淌进了喉腔中。
锦行唇角微微上扬:“说起来,我们也是很不错的。王兄向来欢喜床笫之事,临死前,我们也给王兄准备了美人呢。”
她稍稍一顿,抬高了音量:“你进来吧。”
那美姬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锦行递给她一盏茶,看她喝了下去:“你再替我做完这件事,我不仅饶了你,放了你父母,还会给你银钱,安身立命。”
美姬一怔:“敢问夫人,何事?”
锦行靠近了些,笑意更盛:“一夜,二十次。”
慕容冲:“……”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慕容泓:“王爷说,我是不是很不错。对了,刚才那杯茶,我下了烈性春药。”
什、么。
慕容泓喉咙一梗,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竟觉浑身滚烫。
锦行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美姬,拉着慕容冲:“小八,我们走吧。就不打扰王兄美梦了。”
海棠园中,他们并肩穿过又长又深的小径,锦行眼波一转:“小八,我听姬商说,那个汉成帝刘骜,实则乃是纵欲过度、精气亏损而亡。你说会不会明日一早,这慕容泓也死在美人榻上,也就不必脏了我们的手,两全其美。”
慕容冲忽然将她抵在了细长的树干上:“夫人想知道,不如试试。”
手却挡在她和树干之间,隔绝了难耐的粗糙。
锦行缩在他怀中,眨了眨眼:“那就算了,夫君还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吧。”
慕容冲:“……”
第二十三章 海棠园
起初,慕容泓房内春风帐暖、喘促莺低。
到了后半夜,忽而静悄悄的没了动静。
第二日一早,侍卫奉了令查看,两具尸体,衣不蔽体,鲜血浇淋,原是那美姬受不了了,一刀结果了无法动弹只能干瞪眼的慕容泓,又一刀抹了自己那细嫩的脖子。
侍卫回禀,慕容冲轻叹一声:“以王爷礼制厚葬。”
锦行偷偷憋着笑:“顺便,把那美姬同他一道合葬,不好让王兄去下面孤单。”
侍卫瞧了眼慕容冲,慕容冲有些无奈:“就按王妃的意思办吧。”
侍卫得令,赶忙退下了。
这慕容泓一死,慕容泓的王妃慕俞死了丈夫,算不上多伤心,她对他本就不充盈的感情,早就被时光一点点消磨干净了,便很识趣地独自在小院子里过日子。
但有一事,锦行也犯了难。
他成群、还不安分的姬妾。
尤以李美人为盛,终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海棠园的小径上,想要勾搭慕容冲。
这日,总算碰上了。
慕容冲淡淡一笑:“如此贪欢,便将她扔去军营吧。”
李美人大惊失色,梨花带雨,还是不可抗拒地被拖了下去。
“苏锦行。”
慕容冲忽而道。
“在在在。”
锦行果然从海棠树间跑了出来,吐了吐舌头:“我刚好路过,差点错过一场好戏呢。”
慕容冲看着她:“夫人倒是心宽。”
锦行粲然一笑:“我可相信夫君……的眼光呢。”
慕容冲戏谑道:“哦?我看那新抢来的民女还不错,好似、是叫晴芳。”
锦行将手缚在胸前,哼了一声:“你试试看。”
慕容冲靠近了她:“有劳夫人,处理一下吧。莺莺燕燕,烦。”
其后,锦行将这些姬妾召集了起来,竟也满当当站满了一个厅堂。锦行坐在主位上,看着她们:“今日把各位叫过来,是有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要处理。本来按照夫君的意思呢,是将你们一刀切,全杀了。”
这些姬妾看惯了脸色,面面相觑,赶忙跪了下来。
锦行满意地笑了笑:“但是我心善,于心不忍,不然,就还是把你们发配原籍,种田的种田,跳舞的跳舞,当然,若是有不想的,也可以去替济北王守守陵。若是还不愿意,那李美人的下场你们大约听说了吧,倒是可以尽一尽姐妹情,同她一块儿。”
她顿了顿,又道:“你们说,可好?”
她们赶紧磕头:“多谢王妃。”
送走了成群的姬妾,海棠园便就空了下来。
冷清清的。
这一天,高盖的府邸,倒是热热闹闹。
他新封了尚书,却不懂得宠辱不惊的道理,广邀宾客、大摆筵席。
慕容冲不好推脱,带着锦行一道去了。
进门不久,锦行便说要四处逛逛,拉着冷宴去了后院,小姐夫人的处所。
几位小姐正围在亭子里说笑。
“这王爷美则美矣,心却是狠极啊。”
“但是我听说,王爷对他的夫人,可是很好的。”
“配得上我的,也只有像王爷那样的人。王爷笑起来的模样,很温柔的。”
“什么什么。你见过王爷吗?”
“那是自然,我爹可是王爷亲封的尚书,我不仅见过,他还冲我笑了一笑呢。”
“咳咳。”
一记轻咳。
几位小姐循声望去,便见到一位娉婷绰约的美人款款走了过来,连身边跟着的丫鬟都是说不出的好看。这美人站在了亭外,看着她们:“不巧,打扰了各位小姐做黄粱美梦呢。”
几位小姐脸皮薄,立时就红了,齐齐看向了高盖的女儿高莹。高莹众星拱月,摆着架子:“你是哪家的姬妾,竟敢偷摸听墙角。”
这美人轻笑出声:“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听呢。只是各位说得太专心,没发现。”
她稍稍一顿,挑了挑眉:“再说了,我的床榻,岂容高姑娘酣睡啊。”
高莹一怔,有些不解又有些气恼:“你什么意思?”
美人唇角微微扬起:“高姑娘胆子倒大,可是,不太聪明呢。”
“论聪明,谁又能及得上夫人呢。”
慕容冲在高盖的陪同下踩着光滑的卵石路不疾不徐走了过来,几位小姐一瞧,少女怀春、脸又是一红,便见到那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慕容冲的手,粲然一笑:“就比夫君差了一点点。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不来,可不就看不到夫人舌战群雄了?”
高莹总算恍然大悟:“王妃?”
锦行笑着:“自然,是我。”
高莹上前一步:“王妃可听过为妻者,不应善妒,当以为君广纳姬妾、绵延子嗣。”
“莹儿。”高盖惶恐,喝道。
慕容冲眯起了眼:“哦?”
锦行握了握他的手,极好看地笑了:“高姑娘在教我做事呢。我一贯从谏如流,可是这事,怕是没的商量,我素来、不以善妒为耻。何况,你问问,就算我容得下你,他又容不容得下你?”
慕容冲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高盖:“高尚书,管好你的女儿。本王可不想发生君臣离心之事。”
他轻轻一顿,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不过,高姑娘若是在府上呆腻了,本王也可以让你换个地方住住,高尚书,可有异议?”
这意思,不言而喻。
高莹膝盖一软,瘫在地上。
这慕容冲与慕容泓截然不同,虽总是笑意缱绻,温温柔柔的模样,但实则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高盖擦了擦额上虚汗,忙回:“臣定然,好好管教。”
其他几位小姐也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锦行微微一笑:“几位小姐,该干嘛干嘛。我同夫君,这便走了,不妨碍几位肖想了,否则,也太过严苛了一些,连庄周梦蝶的机会都不给你们。”
字字诛心。
闻言,几位小姐更惶恐了。
原来,比王爷更不好惹的,是王妃。
第二十四章 画中仙1
“王爷。”
慕容冲正在厅堂议事,丫鬟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见几位大人面露异色,忙低下头回禀:“王妃晕了。”
慕容冲一怔,未有交代,便起身去了。
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锦行已睡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只是那眼珠子在不停地转动着。慕容冲替她盖好被褥,转头看了一眼丫鬟:“怎么回事?细说。”
丫鬟酝酿了一下台词,小心翼翼地回:“启禀王爷,今晨王妃叫我们一道看看这美人图,王妃看了一阵,上去摸了摸,便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其余,奴婢真的不知。”
慕容冲走到墙上挂着的美人图前,仔细看了一看。
这美人图,乃是前几日姚苌送他儿子姚蒿来此为质,一道奉上的,说这图上美人栩栩如生、世间难得,他随手放在了书桌上,从未展开。
如今一瞧,这纸,轻如蝉翼,竟是活生生从人身上剥下来的人皮。
妖气冲天。
他摒去了丫鬟,从小匣子中取出了一柱香,缓缓点燃了,异香缠绕。
“啊呀,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不一会儿,紧闭的房内忽然出现了一个男子,调笑着道。
闻言,慕容冲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睛:“锦行,被困在了画中。”
这男子总算正了形,赤着脚看了一眼画,又走到床榻前看着锦行:“啊呀,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省心。”
他稍一顿,唇角微微扬起:“你可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想起我了。当初,我为了你下这凡间,任劳任怨……”
他陡然又话锋一转:“素华,你其实,记得吧?”
慕容冲淡淡一笑:“朗清,这就与你无关了。今日召你,是为了锦行。”
朗清摇着羽扇:“啊呀,怎么能用召这个字,该用请才是呢。这画中世界,我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慕容冲没有丝毫犹疑:“如何去?”
朗清微怔:“啊呀,你一向可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呢。怎么下个凡,人都傻了。”
慕容冲挑眉:“你那小妖,七魄不稳吧?”
朗清有些气恼,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么想去,我就送你去。不过,出不出得来,就不关我事了。这画中美人,原是个公主。你若去,便做个驸马吧。”
他说着,眼中泛起了笑意,挥了挥羽扇:“记住,她已经,不是苏锦行了。”
长公主刘楚,自十五岁出嫁后,便与驸马异院自处、分房而睡。
她每日清晨起榻,只有一件事,念经。
在绕着淡淡熏香的房内,念完一本又一本。
驸马一贯睡得晚,起来了,便坐在长公主的院子里,听着木鱼的敲打声。
一下一下、一促一促。
今日,却有些与众不同。
老实说,是从昨日午后开始不同的。
昨日午后,那王御史家的混账儿子王准又来公主府上打秋风。王准投了个好胎,他爹王御史担了朝中二十几个官职,不是丞相,胜似丞相,权倾朝野。公主和驸马都是胆子小的老实人,常常被这王准欺负到头上也半句不吭。
驸马的懦弱,是像他的亲爹,他的娘亲,也是公主,接连嫁了三个丈夫,一生叱咤风云,死到临头却犯了难,不知该同谁合葬。
公主的柔弱,却不知是像了谁,皇帝威武,母妃刚烈,大约是物极必反。
这日,王准射鸟射到了公主家。碰上公主,竟要公主头顶苹果做靶,说公主有我佛护佑,必不会受伤。
公主念经念傻了,竟照做了。
那箭射了过来,虽然软绵绵的,但箭芒锋利,也不是不可能伤人。
那箭射到跟头,忽然有人挡在了她的面前,那箭只没入了这人肩膀半分,可还是鲜血淋漓。
竟是那胆小怕事的驸马。
驸马没有犹疑地拔出了那箭,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朝她笑了一笑:“夫人莫不是傻了?”
公主一惊,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王准也被吓了一跳,驸马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跟前,嘴角有一抹笑意:“你若再来,这箭便会落在你的,心上。”
旁的奴婢仆役都有些目瞪口呆,既是因为这箭落在了驸马肩上,也不是因为这箭落在了驸马肩上。
这一晚,驸马来了公主的院子里,登堂入室。
公主有些惊慌:“驸马怎么来了?”
但又像是没那么惊慌。丫鬟觉得,不仅是驸马变了,连公主都不一样了。由不得细想,她们便退了出去,公主和驸马若能琴瑟和鸣,她们也乐见其成。
驸马微微一笑:“既是夫妻,怎可异床而息?”
公主看着他:“我为君,你为臣,臣怎可压君?”
驸马忽然抱起了公主,将她压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不就压了吗?”
他忽然瞧见了公主脖颈上露出的那枚玉谶,有些惊诧:“这个?”
竟也进来了。
公主使劲想将手从他手下挣脱出来,挣了半天,也是徒劳,气急败坏道:“这是我的贴身之物。驸马难道想用强的?”
驸马唇角轻挑:“公主说笑了,夫妻之间,何来用强?”
他放开了她,翻身下床,正了正衣襟:“公主,我不太有耐心。三天,三天后,强的还是软的,就由不得你了。”
第二十五章 画中仙2
这几日,坊间都在传,长公主刘楚和驸马王元,像是齐齐中了邪,变了个人。
一大早起来,也不念经。
去那驸马房门口蹲着放鞭炮,劈里啪啦,不仅把府里的人震醒了,还吵得左邻右舍睡不好安稳觉。
可驸马缓缓推开门出来,已是衣冠楚楚,淡淡道:“夫人玩得可开心?”
公主将手缚在胸前:“你要叫我公主。”
驸马挑了挑好看的剑眉:“哦,夫人。”
公主也挑了挑秀致的眉毛:“驸马,难道就是所谓的,斯文败类?”
驸马没有喜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公主既然这样说,那今晚,就共寝吧。”
公主:“……”
共寝第一日,长公主喝了些酒。
“怕吗?”
“我堂堂长公主,天不怕地不怕。”
她忽然一使力,反将驸马压在了床榻之上,有些得意:“压回来了。”
驸马气笑了,公主忽然轻轻吻住了他,唇齿交融间,公主含含糊糊道:“早就想试试这个姿势,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惜说得并不清楚。
共寝第二日,长公主说要逛街。
走到一半,嚷嚷着走不动了,凑在驸马耳边说了一句话。
“昨晚累得精疲力尽,驸马背我。”
驸马无可奈何,将她扛了起来,她扑腾了半天,也没什么实质作用。
共寝第三日,长公主说要吃东门老宋家的糕点。
“驸马去帮我买吧。”
“自己去。”
公主气鼓鼓地饿了一日,黄昏的时候,驸马却提着一盒糕点来了。
公主一怔,眉开眼笑。
这消息传到了皇帝耳里,倒是高兴极了。
他一高兴,就决定要去围场踏青狩猎,自然要带上他的心头肉长公主。
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妯娌长妯娌短,公主陡然站起来说女子不能不如男,也要去围猎。
她摒去了左右,带着把弓箭,独自一人在树林中逛了逛,捡了些红通通的果子。
逛了会儿,索性把弓箭一扔,拿着几颗小石子打鸟玩。
倒真是好有出息。
一匹算不得强壮的狼饿了好几日,早就盯上了这手无缚鸡之力送上门的姑娘。它隐在暗处徘徊了许久,终于找准机会,扑了上去。
这狼快到近前,公主还未有察觉地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一把推开了她,他却来不及避开,结结实实受了这下,锋利的狼爪在他胸口挖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竟是驸马。
驸马像是不知疼痛般,微微一笑,抽出了长剑,一剑结果了这匹狼。
公主摔在地上,磕破了手掌,倒也顾不得,爬起来抱住了驸马:“你傻了吗?熊可不比狼厉害多了。”
驸马一僵,喝了一句:“苏锦行。”
公主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偷偷摸摸瞟他一眼。
慕容冲剑眉微挑:“很好玩吗?”
锦行理直气壮:“我就是为生活增添一点乐趣罢了。”
慕容冲看着她:“回去再说。”
“你们怎么不照着演?”
那厢树丛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素衣女子,看着他们道。
“倒是满足不了长公主的特殊癖好,每每将人困在这画中,演一成不变的戏,看的滋滋有味。长公主说说看,这些年,有多少人困在此间没醒过来了?”慕容冲说着,握住了锦行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
锦行望了他一眼,心领神会。
素衣女子稍稍一怔,摆了摆手:“罢了,你们既醒,走便是了。”
慕容冲淡淡一笑:“长公主怕是想的太简单了。你看我们岂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素衣女子有些气恼:“你们且走你们的,管我做甚?”
话音未落,却见锦行紧紧闭着眼,脖颈间的玉谶发着淡淡荧光,在半空中悬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
素衣女子暗道不好,就朝锦行袭来,慕容冲挡在了锦行面前,素衣女子还未近身,他眉间的那点朱砂痣忽然放出了万丈华光,将她团团围住。
素衣女子挣脱不得,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慕容冲没有回答,轻轻笑了笑:“长公主生前一心向道与人为善,死后却执迷于此害人无数。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道吗?”
素衣女子嗤笑:“笑话,你们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管得宽不宽的,我一贯随心所欲。”
锦行说着,倏地睁开了眼,那眸中光华,像是她,又像不是她。她唇角微勾,喝道:“收。”
一时半刻,画中万物、千千阴魂,皆涌入了这玉中,素衣女子也不过抵挡了须臾,就无可自拔地被吸进了玉谶之中。
那玉一瞬华光大作,良久,才归于平静。
长公主刘楚,自十五岁嫁给驸马王元,三载之后,仍旧是个黄花闺女。
一心向道。
驸马王元,窝囊了半辈子,只在一件事上坚持己见,就是求娶长公主刘楚。
奈何长公主铁石心肠,同府不同院。
成婚三载,讲过的话只是每日问候。
“公主,早上好。”
“驸马好。”
“公主,早些安歇。”
“驸马也是。”
爱而不说,情深不得。
围场狩猎,驸马为救长公主死在饿狼爪下。
长公主竟开始怀念那每日问候,这时才发现心中早已生起的浅晦爱意。
爱意郁结,相思病重。
长公主找到一阴僧,活生生从身上剥下了一张皮。
以皮为纸,骨血作画,魂魄藏于此画之中。
为保魂魄永世不灭,以他人魂魄为饵。
要等到轮回转世的驸马。
终归,没有等到。
一旦失去,就是永远。
……
梦中的黄衣仙子又来了。
“丫头,神魄已复,碎玉,跟我走。”
“走去哪里?”
“自是你该回的地方。”
“我可不走。我走了,夫君怎么办?”
“你这不听话的臭丫头。”
仙子从来不多逗留,像是有什么人要来抓她,这便走了。
那画,又被送回了姚苌手中,一同归还的,还有那姚蒿的五根手指以及一句话。
这几日,海棠园更静了。
王爷多在前堂议事,累了就歇在书房,足有三日没有见王妃。
王妃终于憋不住了,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去了书房。
慕容冲没有看她,嘴角却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锦行将汤碗一放,硬生生钻进了慕容冲拿着书卷的臂膀之中:“我错了。”
慕容冲还是没有看她:“错在哪?”
锦行抱着他的脖子:“我不该明明想起来了还装没有想起来。”
慕容冲淡淡道:“还有呢。”
锦行忽然啄了啄他薄薄的唇:“我不该,压了你。”
慕容冲着实气笑了,又听她话锋一转:“但是小八,你怎知道我这玉可以……”
后半句话在他激烈的舌齿碰撞间就此阵亡。
良久,青丝散落,衣襟凌乱,他看着她:“该要动了。”
她微微一怔,笑了笑:“我也去。”
第二十六章 进攻
势如破竹。
不过三日光景,已攻下郑西城池。
军队浩浩荡荡入城,屯于城中太守府邸,休养生息。
“小八,你可知,他们都说我是那祸国妖姬,妲己转世。”
锦行靠在慕容冲的腿上,抬起头道。
慕容冲低头看了她一眼:“哦?”
少顷,又淡淡缓缓地道:“你不是妲己,我更不是纣王。”
锦行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其实你想想看,也有可能,我和她都姓苏。”
慕容冲:“……”
“宿勤崇禀见王爷。”
房外有人高声喊道。
慕容冲摸了摸锦行的头:“夫人,起来吧。”
锦行娇嗔:“我可不平白无故担了祸国妖姬的骂名,要做,就做实了。”
慕容冲拿她没办法,便这样叫了他进来。
他刚一进来打了个眼,也在原地愣了半晌,慕容冲倒是淡定:“什么事?”
宿勤崇忙回过神:“秦王派苻晖领五万大军向郑西来了,已在城外二十里。”
锦行骨碌碌转了转眼珠子,从慕容冲身上起了来,坐直了身子:“我有一计。”
慕容冲看着她:“夫人请说。”
锦行满意地笑了:“苻晖这个人,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他和他父王可不一样,素来胆小怕事。不如,主动出击,扬尘击鼓,他必惧之,到时士气溃败,自是池中之物。”
宿勤崇作揖:“我军刚攻下郑西,尚未修整,此刻迎战,恐士军疲惫。”
锦行挑了挑细眉:“来不及修整的,不只是你。再说,不是让你真打,吓唬吓唬,也就成了。”
慕容冲轻轻敲了敲桌面,抬起眼睛:“就按王妃的意思办。”
黄昏时分,天色有些昏暗。
前秦将士正在城外山坡上安营扎寨。
此地易守难攻,苻晖正在苦思攻城之策,忽而有将士来禀,说那前燕大军出城朝这来了。
苻晖赶紧出了营帐,在山坡高处一望,远处尘土飞扬,鼓声阵阵,敌军侵袭而来。
铺天盖地。
苻晖咬了咬牙,慌忙出兵抵御。
可敌军声势浩大,将士之间早已人心惶惶,加上将军一副垂头丧气模样,一时三刻便自行溃散,四处奔窜,多有践踏。
苻晖也是个没骨气的,见状不好,单骑出逃,逃远了才敢看一眼,那尘土飞扬处,竟是一队寻常妇孺,乘牛马充数,举竿子为旗,扬土为尘,呐喊助威,吓唬人呢。
苻晖不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笑,心中愈加惶恐。
燕军几乎不损一兵一卒,俘了上万秦军,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此战以后,燕军一鼓作气,继续向骊山进发。
于灞上又与前秦大军交锋。
起初,这燕军好似有些力不从心,交战不久,便鸣锣朝西逃窜。
大将军苻琳血气方刚,不顾前将姜宇阻拦,令乘胜追击。
秦军追至山沟处,忽然被燕军前后夹击,团团围住。
慕容冲配着半张面具,挡住了眉眼间的风华,站在不算高的山头搭弓射箭,一箭洞穿了苻琳的胸口,苻琳从马上坠落,摔在溪涧之中,鲜血晕染开来。
擒贼擒王,将军身亡,将士面面相觑,皆束手就擒。
戍守骊山的高阳公苻方听闻此信,悲骸交加,赶紧令军准备抗敌。
可惜,来不及了。
酉时三刻,天逐渐暗沉下来,山下却火光冲天。
原是那燕军,派了一队精锐,将整个山头都点燃了。
火势顺着风向,一路向上窜,撕破了无际的夜幕,直往山头的秦军而来。
无处可逃,哀嚎遍野。
一夜过后,骊山之上满是焦尸枯骨,灰烬漫天。
三战三胜,燕军占据了阿房城。
阿房城尚未建完,虽占地千亩,未成的楼台星罗棋布,隐约能瞧出建成后的气势磅礴。
将士便在此处原地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锦行拉着慕容冲在阿房城绕了一大圈,躺倒在草丛枯叶之中:“小八,一起看日落。”
“脏。”
慕容冲看着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无可奈何地也躺在了她身旁。
锦行看着他:“你说,这始皇帝为何要劳民伤财盖这宫殿呢?还是在他快死不久的时候。”
静了半晌,他嘴角微微颤动了下:“夫人觉得,是为何?”
锦行粲然一笑:“我看过卷宗。说是因为他觉得咸阳皇宫太小,以长久计。但是,我觉得,这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是因为他病入膏肓头脑发热,二是因为天下太平吃饱了没事干。”
慕容冲嘴角又有些颤动,半晌,才道:“夫人见解很独到。”
锦行满意地转了个身,将头支在他肩上:“小八,你的将士可真是没事做,他们现在又在传,我是那妇好转世了。”
她稍稍一顿,眨了眨眼:“我可不比妇好要漂亮多了。”
慕容冲淡淡一笑:“是,夫人不仅沉鱼落雁,还足智多谋,无人可及。”
“那还要多谢夫君给我这个卖弄的机会。”
锦行眉开眼笑,正了正色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小八,你有什么心愿未完?”
慕容冲静静看着她:“亡秦,救兄出长安,还有,许夫人一世长宁。”
锦行托着下巴:“我的心愿很简单,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啊,还有一个……”
锦行说着,忽然靠近他耳边:“我们生个孩子吧。”
慕容冲一怔,轻轻叹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十七章 韩延
是夜,阿房城外来了一人,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要求见慕容冲。
慕容冲宽衣正宽到一半,便又穿了回去,整整齐齐。
来人带着一顶斗笠,一身黑色劲装上染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将那个血淋淋的包裹丢到慕容冲桌上:“此乃秦将姜宇的人头,特来奉上。”
灞上一战,苻琳中箭身亡,前将军姜宇逃走了。
慕容冲看了他一瞬,淡淡一笑:“别来无恙,韩延。”
来人一怔,摘下了斗笠,果然是韩延,只是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些烟尘。
慕容冲不疾不徐道:“你来此,想要什么?”
韩延作了个揖:“我想跟着王爷。”
慕容冲清癯的手指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半晌,抬起眼睛,嘴角有一抹笑意:“那件好事,是你办的吧?”
韩延心下一凛,正要开口,便见慕容冲凛冽的眉目忽然软了下来:“进来吧。”
这厢帘帐就被掀开了,锦行款款走了进来,满心满眼好似都只有慕容冲,并没有注意到他来。
韩延抬起头:“锦行。”
锦行这才瞧了他一眼,惊诧过后,笑了一笑,又正色道:“阿延,你要叫我师姐。你的伤好了吗?”
韩延看着她:“已大好。”
锦行眯起眼看了他一阵,半晌,眼波微微流转:“哦,这样……”
她同慕容冲对视一眼:“既然如此,你跟着我们,建功立业,也好。”
慕容冲摆了摆手,执素会意,便领着韩延一道出去了。
静了半晌,锦行看向慕容冲:“不知夫君,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的?”
慕容冲淡淡道:“窦冲。”
他稍一顿,又道:“夫人怎么想?”
锦行坐到了他身旁,托着下巴,看不出情绪:“试探、利用。当然了,若是能拉他回来,也是好的,到底,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小八,你觉得他目的为何?”
慕容冲侧头:“你觉得呢?”
锦行喝了一盏茶,缓缓道:“我觉得,他可能喜欢你,喜欢到不顾多年同窗之情,想要置我于死地。”
慕容冲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夫人真的觉得他喜欢的是我?”
锦行跳起来,双手缚在胸前:“不是你,难不成是我。你看,那年你来了,他就避嫌不给我洗衣服,你走的那天,他又给我一坛酒将我灌醉,我们水到渠成花好月圆,他伤成这样,还将我的行踪透露给窦冲,害我被抓被关。”
慕容冲无奈地将她拉入了怀中:“好吧,夫人说是谁,就是谁。”
夜深,却又来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准确的说,已经不是人。
她死得不久,尚未能修得实影,只好入了锦行的梦。
那梦中,是一方桃林,锦行躺在桃花树下,闭着眼啃果子。
“苏姑娘的梦境好漂亮。”
锦行睁开眼一看,微微一怔,又笑了一笑:“近来,一贯都做这样的梦。”
她顿了顿,支起了身子:“桃叶姑娘,怎么又死了?”
桃叶有些不好意思:“苏姑娘聪慧,一看就透。”
“可别恭维我呢。”
锦行将啃干净的果核一扔:“你已将那魂魄卖与旁人,怎的还能来此处找我?”
桃叶眉心微跳:“我自是……逃了出来。”
锦行轻声笑道:“桃叶姑娘做了鬼,也不太会诓人呢。谁叫你来寻得我?”
半晌,桃叶小声说:“那仙人,仙人说可怜我,多给我一个月,有何心愿未了,便让我了了。”
锦行挑了挑柳眉:“你来找我,要了什么心愿,总不是来同我叙旧吧?”
桃叶抬起了眼睛:“我想看姑娘有没有法子,能将他关于我的记忆消除了。他一生光风霁月,冰洁渊清,却为我蒙上了灰尘,他心存愧疚,郁郁寡欢,这样下去,就要死了。”
锦行长长哦了一声:“梦里可长的很,既已死了,你且说说,而今可知我为何要你跟着公主?”
桃叶又垂下了眸子:“姑娘自是,要助我报仇。”
锦行嗤笑:“桃叶姑娘,未免高估了自己。你若做个小人,这天下怕皆是小人了。我自是看你心中执念,缘分未尽,要你待在他们身边,用心去看,用心去听,却不知,你同他的福分,这样子浅,好不容易又凑成一对,没想到这么快,就散了。”
她稍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当初既应了你,自然会履诺。可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忘记。他若不愿,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桃叶忙道:“姑娘足智多谋,定有办法。”
锦行静静看了她许久:“好吧好吧,且容我想想。”
其实,难得倒不是如何令那王子敬乖乖睡着,她一贯会诓人。
只是这诓人,也视乎于何人。
有一个人,她倒诓不太住。
翌日起榻,她早早收拾好了行囊,明目张胆放在桌上,等着他主动来问。
慕容冲近来晨起有闲散的习惯,回来的时候总是出了一身薄汗,衣襟上还有些尘土。
他刚回营帐,便瞧见了桌上的行囊,又看了乖乖坐着的锦行一眼:“夫人要去哪?”
锦行眨了眨眼:“我几年前应了别人一桩事情,此刻人家要我允诺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也不好食言。”
慕容冲盯了她很久,唇角微微勾起:“说得有理,那便去吧。”
倒是锦行急了,跳起来拉住了他:“你不问问我去哪里,做何事,有没有危险吗?”
慕容冲握住了她的手:“我相信夫人有自保能力,也不会将自己置入险境。”
锦行笑了一笑:“那是自然。不过,你难道不会想我吗?”
“自然,会的。所以夫人可不要忘乎所以,记得,陌上花开缓缓归。”
慕容冲说着,正了正色:“接下来,我这边危机重重,你离开了,也是好的。”
锦行一怔:“你要做什么?”
慕容冲淡淡一笑:“救皇兄,出长安。”
第二十八章 玉魂6
太元十年,尚且还是冰天雪地,可这王家老宅却热热闹闹。
原来,是那先后克死了两任发妻一位姬妾的王子敬府上闹了鬼。
公主死后,他便从公主府上搬了出来,搬去了从前的旧宅。
建康城中议论纷纷,说这鬼,定然是他的妻妾中的一位,死后不得安生。
此后,来了两个公子。
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长得普普通通,并不引人注目。
“执素,小八非要你跟着我。你待会儿,可不要说漏嘴,我现在是苏公子。”
“好的,夫人,不,公子。”
他们径直去了王家老宅,直抒胸臆,说,能捉鬼。
王子敬果然接见了他们,明明只有四十岁龄,竟是头发虚白,早已没了几年前的风华。他重重咳了两声:“你们捉了鬼,把她带过来。本官想要见一见那鬼。”
锦行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笑着:“拿钱办事,大人说如何,自然就如何。”
他们俩在王府住了下来,游园一样逛了两日光景,这老宅中,有间屋子,已烧得面目全非,却不去修补,任由它焦着。
偶尔会出现个淡淡虚影,吓仆役一跳。
桃叶只在夜深梦中才能同锦行说上几句话。
“你看,我教你这吓人的法子不错吧。我们现在,可不就顺理成章登堂入室了嘛。”
“姑娘向来机敏。不知,什么时候能消除他的记忆?”
“桃叶姑娘可真心急呢。我们总归要做做样子不是。”
“我待不了太久,仙人要来抓我。”
“那就明日。”
翌日,这两位公子又来见了王子敬。
锦行慢慢喝了一盏茶:“王大人,这鬼刚死不久,尚且没修出个实体。你若想见,只能在梦中。”
王子敬没有半分犹豫:“梦中就梦中罢。”
他心匪石,这事倒是水到渠成。
便就心甘情愿地睡了过去,任锦行摆布了。
……
王献之,字子敬。
爹娘恩爱,没纳姬妾,膝下七子一女皆由发妻郗璿所出。
父亲王羲之,一手好字名扬天下。
王子敬少负盛名,气度不凡,如高岭之雪,皎皎絜兮。
王家和郗家本为姻亲,更欲亲上加亲,思来想去,便想将年纪相仿的郗道茂同王献之配一配,共结连理。
郗道茂爱慕父亲郗昙的副将楚西,一来二去,暗通款曲,自是不愿。她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写了一封信给王献之,后来,王家以王献之要外出求学为由,心照不宣地了结了这桩亲事。
时人尚玄,王子敬也颇有兴趣,便拜入了巫觋宗门下。
他见到了简简,她虽扮成个男子模样,但他还是一眼识雌雄。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郗表姐?”
她莫名其妙的模样却不是装出来的,她说,她叫简简。
他有些疑心,总是不由自主格外关注她。
她一个人,就把一个宗门的所有事都做好了,事无巨细。
她每日清晨,会特地跑过来同他问一句好。每日夜里,还会来同他道一句,安。
鸽子受伤了,她还会细心地替它包扎。
她时不时,总是换一身装束,独自一人出宗门,过几日,又轻悄悄地纵入院中,又换了寻常打扮。
这一晚,他睡不着,正在院中闲散,她便落了下来。
他站在她面前,她抬起了头,他便见到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凝结了的血迹。
他怎会猜不到。
她喜欢躲在树上看他,她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她身上的香味却出卖了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是念给她听的。
他心悦她,她知不知道。
后来,他们几个师兄弟一道去山下采买,回来的时候遇到山贼,暗箭冲着简简而去,他没来由的头脑一热,竟替她挨了这一箭。
其实,这箭射的不准,不过伤及她的肩膀,可他这一挡,却中了他的要害。
关心则乱。
他昏迷之中,朦朦胧胧感到她一直都在,她不避嫌地抱着他、照顾他,守着他。
他醒来后,她便晕了过去。
他将她抱到了榻上,像她守着他一样守着。
她身体底子好,很快就睁开了眼。
他同她说:“你喜欢我,人尽皆知,可是我喜欢你,你可知道?”
简简一怔:“你不嫌弃我吗?我杀人不眨眼……”
他打断了她:“简简,你很好。”
她虽是个杀手,但其实,她很善良。
后来,家里来了信,父亲病重,他急匆匆赶了回去,走之前,要她等他。
可父亲这一病,来势汹汹,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整整半年。
等他赶回去的时候,简简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叮嘱慕容珂,若是简简回来,立刻通知他。
过了些时日,他随母亲去郗家做客,郗道茂躲在屏风后偷看。
只是淡淡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那分明,是简简的眼睛。
回府后,他向爹娘重提了当年的亲事。爹娘起初并不同意,当年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掩着藏着,但也颇感没有面子,现下若再提亲,委实是拉不下这个脸。
可是他说,非卿不娶。
他被罚跪祠堂,三天三夜不饮不食后,爹娘年事已高,终于低了头。
这样,他同简简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婚后,他们安安稳稳过了几个年头,虽然平淡,但是相濡以沫,也是羡煞旁人。
他们唯一的女儿玉润五岁那年,桓温薨逝。
司马道福一贯不喜欢桓济这个夫婿,但却害怕桓温,如今桓温一死,她也算解脱,便光明正大同桓济和离了。
这事,王子敬也听说了,一笑置之,却没想到,这火,竟烧到了自家后院。
司马道福不知为何爱慕他,他几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若非要说,也只有那一次,去拜见桓温,在府上碰到了司马道福,顺手替她拾起了帕子还她。言而总之,司马道福跪求太后,哭哭啼啼,太后没有办法,令尚且年幼的司马曜下了一道圣旨,轻描淡写地就要王子敬同郗道茂和离,娶公主为妻。
王子敬情急之下以艾炙腿,拒接了圣旨。
可没想到,这事平息了几天。玉润居然莫名其妙染了天花,简简抱着玉润出府求医。
简简走后不久,司马道福来了,她递上了一张和离书,她说:“她的清白你保不了,若是不想连她的命都保不住,就签了吧。”
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受迫签下这纸休书。
但是,暂时,先保住她的命,也是好的,往后,来日方长。
可是他不知道,没了他,她就活不了了。
那场大火,烧了一日一夜。
第二十九章 玉魂7
这火起得突然,待到人发现的时候,早已是熊熊火海。
王子敬发了疯地要冲进去,被那门口落下来的梁砸了一砸,只瞧见简简几乎已面目全非的尸体,便就晕了过去。
这梦中,朗清却来了,缓缓摇着羽扇。
朗清问他,愿不愿意用他生生世世的魂魄,换她再活一世。
他没有犹豫,说愿意。
他醒了,看着烧成一团的两具焦尸,自嘲地笑了笑,只当是个痴梦。
他像是行尸走肉般娶了公主,浑浑噩噩过了半年。
那腿上的伤也不去医治,他恨自己,便要用这种法子惩罚自己。
郗璿来了,骂醒了他。
他赶赴颍川治腿,他从前听简简说过,颍川独山上的大夫医术很好,长得也很好。
没想到,那梦竟是真的。
那桃叶手中的一方玉痕,可不是同简简一模一样。
这玉痕刻骨铭心,一同跟在了她的掌心。
他又惊又喜,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原本想,若是一别两宽,也好。
可桃叶却不知为何要跟在公主身边。他特地问了她三个问题。
她对答如流。似乎是还爱,又似乎是只有恨。
临行前一夜,苏锦行还告诉了他一个公主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是锦行在桓温的幻境中看来的,公主嫁给桓济之时,已珠胎暗结,桓温以这个孩子为质,令公主给司马昱下了毒。
这孩子生下来后,便被桓温送走了,养在秘院之中,由桓温身边的老嬷嬷抚养。
王子敬半信半疑,回去后,暗中调查了一番,倒果然是真的。
回府后,王子敬倒一反常态,也会去公主的院子里坐坐,但并不愿意多看公主两眼,多同公主讲两句话,好似只是换了一处习字,但总是不经意地看一眼院中摆弄花草的桃叶。
自然,夜里,还是独自一人歇在书房的榻上。
公主常常命人去给他送汤水,桃叶相貌普通,说话爽利,便总是令她去送,他们也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读书读到这句话,放下了书,看着她问:“你可懂这意思?”
“略通一二,大人。”
“可有心悦的公子?”
“不,大人。”
她从不叫他驸马,只是唤一句,大人。
日子久了,他见到她蒙着淡淡哀愁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她一贯,都是心胸坦荡宽广之人。
这一日,她又送来了汤水,他令她为他研墨。
“从前弃了你的夫家,可恨他?”
“忘了,大人。”
“若是他再来寻你,你可愿意?”
“愿意,大人。”
“简简。”他轻轻唤了一声。
她有些诧异,但静了半晌,她极好看地笑了。
安稳很久的建康城,忽然传出了一个丑闻。
说是那余姚公主司马道福未出阁前,就同宫中的侍卫有染,暗通款曲,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
皇家自然不能让此等丑闻人尽皆知,可他们越掩饰,百姓便越相信。
皇权,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至此,这司马道福的名声也就败坏了,别的大家小姐更不愿意同她来往。
此事,自然是王子敬所为。
司马道福忧患之下,躲在府中,生了病。
王子敬又命人在她的汤药之中下了毒,此毒性慢,日积月累,可致人痴傻。
便将她软禁在了房中,众人躲她不及,更无一人来看。
司马道福身边的侍女,心肠歹毒,他知当初那伙盗贼的主意必然不是公主自己想出来的。他令人加倍偿还到了这侍女身上,将她扔去了青楼,折磨了她三天三夜后,将她又扔到了冰天雪地间,曝尸荒野、风餐露宿。
当然,明面上也不能过不去,王子敬纳了桃叶为妾。
虽是妾,却是合过庚帖,写了婚书,上了族谱,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府中的妾。
日子过得安康顺遂。
桃叶怀孕了。
生产的时候,桃叶血崩。弥留之际,桃叶说,要将这个孩子作公主的孩子,以嫡女的身份长大。
差点以为她活不下去,他也做好了共同赴死的准备。
只是这孩子,却不知该如何办了。
这时,慕容冲带着姬商来了,将濒死的桃叶救了回来。
“驸马打算怎么处理公主?”
“报丧。”
“既然都是丧,不如,就借我用一用?”
公主产女而死。
司马道福下葬的棺木,是具空棺。一国公主,竟无一人来吊唁。
桃叶虽被救了回来,身子却败坏了。
姬商当时便说,只能续命。她又问了桃叶当年问的那个问题,是要苟延残喘活几十载,还是如烟火一样灿烂而转瞬即逝。
桃叶也一如当初,选择了后者。
桃叶又活了四年。
可他陷入了长长、长长的绝望。
桃叶死前,他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说,一生顺遂,别无所求,唯愿君安,承欢膝下。
可是,没有她,让他如何安,如何欢。
……
锦行抹去了王子敬记忆中,关于简简,关于桃叶的所有一切。
巳时三刻,王子敬却殁了。
没什么留下的,只留下了半块白玉,几幅字画,和一个半大的女儿。
他不知道,没了他,她就活不了了。
她不知道,忘了她,他也活不了了。
锦行还未出屋门,朗清便忽然出现了:“丫头,没想到来收个魂,也能碰上你,可真巧。”
锦行抬起头:“朗清,是凑巧吗?不是你让桃叶来寻我的吗?你意欲何为?”
朗清缓缓摇着羽扇:“这自是,我可怜她。”
锦行轻笑出声:“你还会可怜人?罢了,只是我倒有点好奇了。你要那么多阴魂,派何用处?”
朗清调笑道:“这事,可就不要问我了。我只是应承了人家。”
锦行静静看了他一瞬:“罢了,你收了他俩的魂,不如就将他们放到一处吧。”
朗清轻叹一声:“啊呀,丫头,你可没看过他二人的姻缘簿吧。命如纸薄,有缘无分,这么多年的夫妻,乃是他二人硬生生凑在了一起,死而复生,生而又死,已经是托了几辈子的福气。何苦死后再做纠缠?”
锦行嗤笑:“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呢?”
朗清挑了挑眉:“那我可不认,若说铁石心肠,有谁比得上你夫君?”
“滚。”
没想到锦行说完,朗清还真就滚得无影无踪了。
她还想问他,何以要那桃叶来寻她。
出了王家老宅,执素问:“夫人,我们可是即刻回程了?”
锦行轻轻笑了笑:“都来了建康城,怎么能不去看看姬商先生呢。”
第三十章 师傅
“锦行。”
姬商院中杏花树下坐了一个少年,正在读书,他见了锦行,微微笑道。
锦行一怔:“师傅?”
少年放下了手中的书:“是我。”
锦行快步上前,静静看了他很久:“师傅而今,怎么这般模样了?”
“那就要问问你的师弟了。”
姬商从厨房里出来,颇有些气恼:“我发现你们宗门,大约都喜欢擅闯人家家门。还有你那个师弟,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竟然做出弑师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幸好他不晓得太岁之事,将你师傅杀了,便离开了,留给我一个烂摊子。”
她说着,递给少年一碗汤药,语气倒软了几分:“呐,把这药喝了。”
少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药饮尽了。
这少年,便是教了锦行数个年头,货真价实的师傅,子桓。
锦行欲言又止,子桓看着她:“这事前因后果我并不清楚,你若想问,就等到夜里,让缦朱同你说。”
姬商插了一句嘴。
“说起来,苏锦行,可别怪我没告诉你,韩延他走了以后,我药阁中少了几味毒和一只蛊。”
“什么蛊?”
“同心蛊。”
度过一个漫长的午后,入夜,子桓睡了过去,锦行守在床头。
一直等到后半夜,锦行支撑不住打了个盹。
“苏锦行。”
少年又睁开了眼,从床上跳了起来,戏谑道:“啧啧,我自己收的徒弟,竟还是你这丫头好。输给子桓了。”
锦行着实是气笑了:“就有劳师傅同我说说,阿延的事了。”
缦朱轻轻叹了一声:“阿延,已经不是当初的阿延了啊。也是我自己养出来的白眼狼。”
“去年,接到一个活,要杀了一个富甲。原本,应该是阿延去的,他却生了病,我便去了,没想到,却是个鸿门宴。他同那富甲串通好了,将我卖了,他也来了,说要亲手杀了我。我倒不知,是有多对不住他了。自然,他没有成功,我将一屋子人全杀了,他中了我一枚长钉,逃走了。”
“我收拾残局,没有第一时间追上他。但是我这钉,尖上带钩,寻常大夫是取不出来的。我想了想,他大概会来找姬商。姬商换了地方,但是她与你师傅素有书信来往,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果然,与阿延狭路相逢。”
“打斗之中,我中了他的暗器。他杀了我,砍下了我的头,便走了。”
锦行睫毛微微颤了颤,半晌,抬起眼睛:“师傅其实,是故意被他杀了。想救他吧。”
缦朱怔了怔:“丫头,这我可就听不懂了。我杀人无数,还怕少个徒弟!”
锦行淡淡一笑:“师傅,从你不远千里来给我报信说那刘卫辰要求娶我的时候,还有你暗地里要我帮桃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阿延的功夫,我一清二楚,他杀不了你,甚至,连你的身子都近不了。”
缦朱喝了盏茶:“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恨我,也恨你。”
锦行拢了拢落下来的碎发:“我知道,他恨我抢了小八。”
缦朱默默翻了个白眼,轻轻咳了一声:“他恨你,是因为你不爱他。乐极生悲,爱极成恨。丫头,你一贯眼明心清,却不知道,他爱的,想得到的,一直是你吗?”
“哐当。”
锦行正捧在手中的杯盏摔落在了地上,茶水顺着裂开的杯盏缓缓在地上蔓延开来。
小八。
“执素,你去备两匹快马,即刻启程,回阿房。”
执素就守在门外,闻言,便就去了。
锦行复又看着缦朱:“不知师傅养好了,会去何处?”
缦朱稍稍一愣:“这自然,还是会回巫觋宗了。子桓爱她,但更放心不下宗门。”
锦行淡淡一笑:“好,往后,大概还会来找师傅。”
十日后,路过南阳郡,锦行同执素在茶馆稍作歇息。
他们已有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就算他们不歇,马儿也要歇。
那茶馆说书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眼下,锦行却没有什么心情听。
只是她不在意,那语句,倒自己往她耳朵里跑,往她脑子里钻。
说书先生缓缓道:“大家可知,几天前,长安城门那一战,前燕大败……”
“我就说嘛,天王怎会让一黄口小儿亡国。”
“那倒是一雪前耻。”
……
锦行带着斗笠:“敢问先生,如何个大败?”
说书先生抚着胡须:“燕军首领,大司马慕容冲,惊马坠崖,他的尸体被秦王寻到,血肉模糊,抽筋剥皮,挂在长安城门口,已经两天两夜了。”
她手中的杯盏微微颤动了一下:“既是血肉模糊,怎能肯定就是大司马?”
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身高、年纪都相仿,所穿盔甲、所配面具也皆是司马的打扮,关键听说那慕容冲在战时就受了近前一剑,这才骑马奔逃,崖下那尸体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血窟窿。倒是那秦王好似不太相信,正在奉命追查。”
锦行放下杯盏,起了身:“那剩余燕军现在如何?”
说书先生一怔:“燕军退守阿房城,秦王怕有诈,按兵不动。”
锦行忽然丢了一锭银子给说书先生:“鄙人还有一个问题,近来,长安城内可有怪事发生?”
说书先生收起了银子,略略思忖了一下:“不曾听闻,不曾不曾。”
第三十一章 假死
长安城门前,果然悬着一具血淋淋的人。
若说是个人,也早已瞧不出什么人样,依稀还有两条腿,两只胳膊,一颗头颅罢了。
这日清晨,尚且紧闭的城门前来了一个女子,骑着一匹白马。
她大哭,大有孟姜女哭倒长城之势。
她大骂,颇具陈琳骂曹的文采。
守城将领吵得烦,真想一箭杀了她,可又不敢,妇孺罢了,而且到底,是王丞相的女儿,若是杀了,却有碍天王名声,怕他怪罪。
也就忍了。
没想到这事传到了苻坚耳中,苻坚竟然出宫上了城墙,看了她很久,缓缓开了口。
“苏锦行,顾念你是丞相的女儿,你去吧。”
“陛下,若还顾念旧情,就请将我夫君的尸身还我。”
“你怎确定这是他?”
“笑话,我夫君的尸体,就算化作白骨,我也识得。莫非,是陛下不愿意相信他死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若非我夫君,陛下自当放人,不好平白让他受这风吹雨打之苦;这人若是我夫君,陛下更应放人,难道,陛下想昭告天下,仍旧梦寐不忘吗?”
句句断肠。
苻坚眉眼微颤,竟果然下令将这人的尸首放了下来,归还了锦行。
却令人暗暗跟在锦行身后。
那人跟着锦行,便见到锦行牵着驮尸首的白马,径直去了山林,亲手挖了一个坑,哭了好一阵,将这尸体好好放了进去,像是在放什么极珍重的东西一般,然后亲手填上了这坑,竖上了一块木牌,拿出匕首刻上了,慕容冲之墓,五个大字。
尔后,她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色小瓷瓶,没有半分犹豫地喝了下去。
很快,她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墓旁。
这人倒很尽责,隐在暗处从巳时等到申时,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反应。他上前查看,锦行没了呼吸,果真是死了。
他进宫面圣,回禀了苻坚。
至此,苻坚终于死了心。倒不知,是希望那个人就是他,还是那个人不是他。
过了两日,长安城中巡逻侍卫果然松了下来。
慕容暐已在侯府被软禁了几近一年,他早有赴死之决心,早在半年前,苻坚令他书信于华阴劝降,他便在信中藏了头,“慷慨就义,何用悲为”。
苻坚对外宣称已将他斩杀,实际上,却将他禁在府中。
他也知苻坚不会贸然杀他,要留着他,以待关键之时,自然,他也不会如苻坚所愿。
他每日一如往昔,日出读书,日落歇息,冠上玉簪间却一直藏着毒。
这毒,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是夜,这侯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肩上还背着一具尸体,慕容暐一惊:“何人?”
这人丢给他一件黑衣:“别废话,跟我走。”
凤皇。
慕容冲说着,将那尸体扔在床榻上,在房内浇了酒,放下一把大火,带着慕容暐上了屋脊,情急之下,府外的守卫一时半刻全部冲了进来救火。
他便极轻巧地带着慕容暐,躲过街上不密集的巡逻,进了不远的醉仙楼中。
醉仙楼中,早已通了一条密道。
慕容暐怔了怔:“这密道,挖了多久?”
慕容冲淡淡看了他一眼:“半年多。”
不给他半分思考的时间,便将他推了下去,这密道一直通到长安城外十里林中,再走一截,就有一个空无一人的村落,战乱,征丁的征丁,举迁的举迁。
慕容冲进了村庄,不一会儿牵着一匹马出来了,那马上还背着一袋子行囊,慕容暐接过缰绳,今夜惊魂未定,眼下万籁俱静,他竟有些想哭:“八弟……”
他不是慕容冲的同胞哥哥,慕容冲又一贯冷淡,却不知道,也是将他们放在了心上。
慕容冲着实是气笑了,这个哥哥,总是有些伤春悲秋。他看着慕容暐:“兄长素来不爱皇位,唯愿寄情山水间,如今心愿达成,怎的还扭扭捏捏像个姑娘?”
“小八,兄长这是喜极而泣呢。”
这人离得尚远,隐在夜色中,可慕容冲一听,就知道是锦行。
慕容暐一怔,倒总算还有些警觉。锦行便已款款走近了,笑了一笑:“兄长,是我,你最聪明最好看的妹妹。”
慕容暐松了下来,笑了笑:“锦行呀。”
慕容冲有些无奈,看着跟在身后的执素:“执素,既然来了,就陪皇兄一起去。顺道再去建康帮我接一个人。”
他稍稍一顿,又对慕容暐道:“兄长若无处可去,便南下会稽,清姐也在那里。今夜不是说话良机,就此别过,勿忘珍重。”
目送策马远去的身影逐渐没入了黑漆漆的夜中。
锦行嘟起了嘴:“小八,我可不想理你了。”
慕容冲微微一愣:“怎么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这事,你居然同执素说,却不告诉我。还让执素跟着我去东晋,那你这里可就没有帮手了。”
慕容冲静静看着她:“锦行,爱之深,则以为计深远。”
她忽然抱住了他:“好吧,那我就不理你,一息之间。”
他肩膀上实实在在中了韩延一剑,被她这一抱,隐隐有些痛意,僵了一僵。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抬起了头:“小八,你果真受伤了?”
他淡淡道:“小伤。”
锦行稍一思忖:“阿延?”
那日,他可以避开韩延这一剑,但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顺理成章一些,他侧了一侧,令这剑刺进了他的左肩。
慕容冲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嗯。”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把他留在身边?”
慕容冲握住了她的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且这样,你才最安全。”
她鼻子微微一酸:“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他轻轻一笑:“因为,怕你伤心。”
锦行又将头埋进了他怀中,小心翼翼避开了那伤处。
“小八,我想再拉阿延一把。”
“好,我记住了。”
“那你打算怎么应付他?”
“按兵不动,见招拆招。”
锦行娇嗔:“你看,若不是我在那城墙前哭闹,唱了一出大戏。苻坚可没那么快放松警惕呢。”
他有些无奈:“是,还要多谢夫人。”
“可是锦行,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因为,我也会担心。”
锦行得意地一笑:“我知道他不会杀我。”
他在她耳边道:“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第三十二章 赌注
大司马完好无损回到阿房城的消息顷刻间便传开了。
军心一震,士气大涨。
燕军长驱直入,攻陷了长安外城。
全军大喜中,倒有一人,颇有些不安。
韩延。可慕容冲与锦行待他一如往昔,像是不知情的模样,他又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多年浸淫在鲜血之中,午夜回魂惊梦,早已不是当初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
离心离德,亦能不露声色。
长安内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事已至此,外城被俘庶民却是大义凛然。
竟欲放火烧营。
可惜终归是靡靡之众,痴人说梦罢了,火势顺着风转,烧到了自己身上,倒果然哭声震天,死伤无数。
围困长安数日后,苻坚在宫中又惊又怒,终于坐不住了,上了城墙,要慕容冲见驾。
锦行自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一道去了。
苻坚高喊:“慕容冲,你竟还敢来见我?”
慕容冲抬起头:“陛下要见,我自当从善如流。”
苻坚嗤笑:“死而复生,你可当真是策无遗算啊。”
慕容冲淡淡一笑:“君不亡,我又怎能死呢?”
锦行轻笑出声:“陛下,我唱的戏好看吗?”
苻坚气极:“好好好,你可真是继承了丞相的衣钵。”
他稍一顿,又对慕容冲道:“孤此生做了三件错事,第一件,心慈手软当初未将尔等燕人屠戮干净,第二件,一时恻隐将你放出宫去,第三件,顾念旧情令你同苏锦行成婚。”
慕容冲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陛下倒真是说得冠冕堂皇。”
锦行同慕容冲对视一眼,笑了一笑:“是该要谢谢陛下做的错事呢。我这人,向来知恩报恩,眼下兵戎交接,自然要拜别陛下。”
她说着,果然在城墙下拜了三拜。
“一拜,亡国。”
“二拜,丧名。”
“三拜,毕命。”
“你……你们……”
苻坚几近气绝。
回了营帐,锦行捧腹大笑,边笑边道:“小八,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可是,我看见堂堂君王被我气得说不出话,差点要从城墙上跌下来,就觉得好笑。”
慕容冲瞧了一眼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角泛泪的锦行,无可奈何地将她提了起来,放在榻上,斜眉轻轻一挑:“夫人这几日,就乖乖待在帐中。不出三日,他必出兵。”
第二日,苻坚果然出兵,令猛将杨定率骑兵出城主动进攻。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
慕容冲却没有上阵,坐在帐中喝茶。
锦行偷偷看他一眼:“小八,你其实不用在这里监视我。虽然我也不想你冲锋陷阵,但是你不去的话,有碍士气。”
慕容冲放下了杯盏:“夫人,要不要打个赌?”
锦行起了兴致:“什么赌?”
慕容冲淡淡一笑:“不出一个时辰,秦军必败。”
锦行眨了眨眼:“赌就赌,既是赌,赌注为何?”
慕容冲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泛起了笑意,缓缓道:“一夜、二十次?”
锦行:“……”
静了半晌,锦行眼波一转:“不如,我抄一篇佛经,这佛经我从前抄过,大约,就需要一个时辰的光景。若我抄完,未有捷报,你就输了。”
慕容冲看着她:“就如夫人所言。”
这佛经,锦行早已铭记于心,自是笔走游龙,行云流水,不敢有半分松懈。
倒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这佛经快要大功告成。
“报!”
帐外有人高喊。
锦行握着笔的手一滞,停在了半空中。
这人进来,掩不住的喜意,拜道:“禀王爷,我军大获全胜。还捕获了秦将杨定。”
慕容冲屏退此人,拿折扇轻轻点了点桌面:“夫人,你输了。”
锦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忙不迭将那密密麻麻的纸张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脸不红气不喘:“我写完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瞧了一眼,暗暗一笑:“少了一撇,也是未完。而且,夫人这字,写得可真是好呢。”
他稍顿了顿,松了手:“嗯,为夫看出来了,夫人心乱如麻。”
锦行气急败坏:“你诓我。你说,你使了什么计,怎知那秦军会败?”
慕容冲道:“陷马坑。”
他深知城墙之言,苻坚气极,头脑发热,加之有人近前进言,必倾尽一切主动进攻。
杨定月前,不知何处听来连环马阵法,以此法胜了两局。乃是他诱军深入之计。
数日前,他便令人挖了陷马坑。
杨定骁勇善战,但血气方刚,不疑有他,狂奔追敌,这连环马虽好,可惜一损俱损,齐齐跌入那坑中。
全军覆没。
是夜,锦行躲在僻静无人处看星星。
“夫人,该回去了。”
慕容冲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微微笑着。
锦行哼了一声,不肯回去。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提了起来,半推半就回了营帐。
她倒好,一落了地,就先发制人、以柔克刚地抱住了他:“小八,我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女子同小人,可不是君子呢。”
他一怔,有些想笑,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夫人不是,为夫却是。金口一开,怎能不履行?”
他陡然抱紧了她:“不过,夫人若是怕,那就换一个。”
锦行捂在他怀中,含糊着说:“换什么?”
慕容冲噙着笑意:“那就换夫人,永不忘此生。”
第三十三章 登基
秦军大败,苻坚惧之。
大抵还希冀留得性命东山再起,苻坚令太子苻宏留守长安,自己个儿带着宠妃张夫人,及一众部将,自长安城北门出,逃亡五将山。
接到此信,锦行问:“他逃了,你可要追?”
慕容冲淡淡道:“不必,自有人追。”
锦行有了兴致,托着下巴:“谁?”
慕容冲看着她乌黑的瞳仁:“姚苌。”
当时,随画和五根手指一起送还的那句话是,君之诡怪,孤收下了,有朝他日,必报于君。
姚苌向来怪力乱神,崇信神鬼之说,连连做了数日噩梦,大骇。忙不顾颜面,书信求饶,怒斥己身,句句恳切。
他一笑置之,回信,自有用君之时。
此刻,便是还报之时。
苻坚刚至五将山,姚苌便派手下吴忠将其团团围住,将其带到新平,缢杀于佛寺之中,没有鸣钟三万,没有朝夕哭临,陪他一同去了的,只有一位妆发凌乱跪地求饶的张夫人。
太子苻宏坚守长安城数日,闻得父王崩逝,惊心悲魄,也是个没骨气的,索性抛下全城百姓,朝中官员,带上母宗亲信,领骑兵寥寥数千,投奔东晋而去了。
至此,燕军直捣黄龙,占据了长安都城。
慕容冲于长安称帝,史号西燕,年号更始。
朝臣各有封赏,开衙建府。
韩延封左将军。
锦行即位为后,百废待兴。
第一桩,宫中所剩不多的苻坚妃嫔,分两批,无所出的军营,有所出的白绫。
第二桩,宫中旧人,一律放出宫廷,不再纳用。
第三桩,皇后不居椒房殿,搬去那紫宸殿同陛下同住。
第四桩,皇后临朝听政。
皆由皇后拟旨,陛下亲肯。
这前三桩,心狠手辣也好,逾规逾矩也罢,朝臣皆能忍,反正眼不见为净。
可这第四桩,日日朝堂相见,简直无法置若罔闻。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旨意颁下当日,便有人举谏,正是谏官胡迪。
“陛下不可。”
“什么时候孤做事,还要你过问了?”
“陛下就算要处死臣,臣也要说。陛下龙体康健,皇后怎可干政?”
“孤自不会杀你,只是,圣口已开,圣旨已下,卿等耳闻目睹。莫非,你要孤做言而无信之人?还是,你要举朝官员陪你做耳聋眼瞎嘴闭之人?”
言外之意,众人大惊,忙将胡迪拉了下来。
慕容冲淡淡一笑:“既无事,退朝吧。”
翌日早朝,皇后果真来了。
那龙椅下首,已设了椅位,可皇后却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坐在了,皇帝身边。
挨得紧紧的。
皇后同皇帝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众卿无事,我却不是可以听见当作没听见的人。倒有些事,要与众卿话话家常。”
“胡卿家。”
“臣在。”
“我从来以德服人,从不伤及体肤,你放心大胆地说说,这皇后临朝,有何不妥?”
“古来皇后干政,素使外戚专权。”
“哦,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放眼朝堂,哪里有我的亲戚?其次,你所谓干政,怕是听岔了,我不过,是来听听罢了。说起来,只是我无聊了,闲得发慌,很容易生病的,我若一病,皇上担忧,也跟着病,连锁反应,岂是你担待得起的。”
“再者,我一闲,就爱点鸳鸯谱,这天下才定,尚且不安稳,宗室无女,只有圣上亲封的一个冷宴郡主,我也是舍不得的,众位卿家如此忧心国事,想必家中子女亦可牺牲,不如,就让儿子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闺女封个公主和亲换河清海晏去。”
“……”
“众卿,既无言,可服?”
“臣,心服口服。”
皇帝和皇后一丘之貉,面上不敢不服。
背地里却闷头谋大事,打算在朝堂上将皇后一军。
过了没几日,便有人提出来,皇帝后宫无人,当纳妃嫔,绵延子嗣。
慕容冲淡淡、缓缓地笑了笑:“孤的后宫,如今无人,往后也不会有人。”
锦行却握了握他的手,轻声一笑:“我向来大度,选一选妃嫔,倒也无妨。反正闲来无事,众卿家自可将女儿送进宫来,住在何处,我也想好了。”
她眼波微微一转:“就一块儿住那陈皇后居过的长门宫去,修身养性。”
百官偷偷瞟一眼高处的皇后,唇角噙着笑意,可那眸中冷芒,绝不是在说假话。
朝臣不语。
锦行又道:“我向来从谏如流,自要遂众卿心愿。我不偏颇,皆有此份,一家一个,三日后,送进宫中。”
百官面面相觑,额头不禁冒出了冷汗。
画虎不成,反类犬。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至北的长门宫,竟成了长安宫中最热闹的地方。
未有金屋贮,已遭长门弃。
“小八,这宫中的月亮,好似要冷一些。”
是夜,锦行倚在窗前,转头看了看正在批阅奏折的慕容冲。
慕容冲笑了:“夫人,做皇后感觉如何?”
锦行蹲在他面前:“算来算去,没意思。总得提防别人。”
慕容冲摸了摸她的头:“夫人不喜欢,那便不做了。”
她将头搁在他腿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可是,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天下吗?”
慕容冲看着她:“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天下。何况,夫人不欢喜,要他何用?”
他稍稍一顿:“锦行,我的心愿,只差你了。许你一生长宁。”
锦行轻笑出声:“不是一生,该是生生。”
慕容冲微微一笑:“不,我这一生,即是永生。”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白日,皇后突然造访了左将军韩延。
“阿延,中秋团圆,不如你我师姐弟去郊外踏青?”
“皇上不去吗?”
“他自有自己的事,我们俩,也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郊外闲散,路遇一条毒蛇,一只猛虎,和一群刺客。
那条毒蛇,游到皇后脚边。
韩延的剑没有出鞘,皇后眼疾手快拿银簪刺入了蛇头。
那只猛虎,径直扑向瘦弱的皇后。
韩延的剑没有出鞘,幸而忽然扑出一个壮汉,同猛虎纠缠到一起。
那群刺客,举着剑就要砍向皇后。
韩延的剑没有出鞘,长箭射来,箭无虚发,刺客倒了一地。侍卫姗姗来迟。
这夜中秋夜宴,皇后独自款待了左将军。她灌醉了韩延,问了三个问题。
第三十四章 重阳
九月初八,碧云天,黄叶地,夜渐长。
那梦中的仙子来得越发频繁,回回都说要带她走。
这次穿了件青衣。
“仙子,你怎么不穿黄衣了?”
“废话,我还能永远都穿一件衣服不成。臭丫头,走。”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感情用事,记住,你至多,还有九个月。九个月后,想走也走不了。”
仙子话愈发少了。
翌日,九月初九,照例,长安宫前殿开了盛宴,款待群臣。
奇就奇了,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韩将军,同高尚书的女儿高莹,一道来敬酒了。
高莹一杯白玉盏敬给皇后娘娘,韩延一杯青玉盏敬给皇帝陛下。
皇帝皇后向来谨慎,便命执素将这酒端下去验毒。
自是无毒。真要毒死个人,也不会选大庭广众。
不多时,执素端上来的时候,已是四杯酒。
白玉盏给皇后,青玉盏给陛下,没有半分错漏。
锦行笑了笑:“两位也喝一杯吧,同乐。”
高莹和韩延微微迟疑了一下,接过了近前的酒盏。
四只空酒盏。
不一会儿,皇帝便好似是醉了,由人扶着去了偏殿歇息。
皇后还在席间,并没有打算走照顾陛下的模样,还饶有兴致地拉着高莹话家常,天南地北,乱说一通。
高莹好不容易抽身回座,没注意到韩延也不见了。便同高盖告了退,说醉了,去宴外吹吹冷风醒神。
她却偷偷去了近旁的偏殿,一路上倒是很顺利,一个宫人也没见着。
连这偏殿门口都未有人看守。
她到底稚嫩,眉眼中掩不住的喜意,推门进了去。
殿中乌漆漆,伸手不见五指,黑,真黑。
高莹摸了半天,不慎撞倒了屏风,却忽然有人抱住了他,喃喃着:“锦行……”
高莹一怔,柔声道:“是我。”
情投意合,花好月圆。
皇帝离席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又不疾不徐回了座,同皇后相视一笑。
亥时一刻,大家预备打道回府。高尚书却找不到掌上明珠了。
皇后道:“尚书不要急,方才宫人见高姑娘往偏殿去了。”
高盖看了眼皇帝皇后,眉心一跳。
皇后又道:“我一贯操心,这宫中就是我家中,来我家中做客,走丢了可不行,我合该亲自去找找。若是各位卿家无事,也可一块儿转转,当作饭后闲散?”
朝臣已敏锐地闻出了一丝阴谋的意味。
于是,百官跟在皇上皇后后边,一道去了偏殿。
宫人点了烛火。
冷冰冰的地上花娇蝶迷,香玉透汗。
高莹这时才眼神迷离地看了一眼身上的男子,惊叫一声,推开了他。
韩延却好似神志不清般还要贴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高盖一张老脸着实挂不住,愤而离去。
皇后命人又关上了门,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方才在席间,我就见他俩眉目传情。眼下虽是不堪入目,我也该成其好事,今夜,就当做二人的洞房花烛吧。明日就赐婚。”
百官默默翻了个白眼,违心道:“娘娘宽宏。”
皇后握住了皇上的手:“既然如此,酒也喝了,戏也看了。众卿便回去吧。”
百官知趣告退。
只是见这皇上和皇后,像是无心天下,只是亡了前秦、顺便做来玩儿似的。
不由又摇了摇头。
他二人并肩缓缓走回了未央宫,摒去了宫人,秉烛夜谈话风雨。
“小八,你怎知他今日会出手?”
“韩延向来有一个弱点,心急。他在我这儿碰了几次壁,早就不耐烦了,又听说他近来同高莹交往甚密。两杯酒都无毒,一杯下了春药,一杯,是同心蛊。”
“到底还是姬商医术高明,眨眼功夫就看出来了。这么说起来,阿延今夜,同高莹欢好,已中了毒。”
“自食其果。”
慕容冲稍稍一顿,静静看着她:“锦行,韩延,我怕是要动了。留着,终归是个祸害。”
锦行淡淡一笑:“罢了,我的耐心也很有限。那日,我给了他三次机会,他都没有抓住。那夜,我问了他三个问题。”
“阿延,你喜吗?”
“否。”
“那悲吗?”
“否。”
“你的心还在吗?”
“否。”
“小八,你说,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救?”
静了半晌,锦行陡然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要同你坦白。”
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锦行偷偷看他一眼:“那药,我停了。”
他极快地抬起了眼睛,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愕。
锦行又道:“所以,我怀孕了。”
惊愕之色掺夹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他倏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却又怕她疼,不敢使力:“那就趁早,堕了。”
锦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心。”
他轻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手:“锦行,你说,让我怎么办好?”
锦行喘了口气:“这孩子,我一定要生。”
慕容冲敛眸:“就算死,也要生?”
锦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散了,再聚就是。”
“锦行。”他低吟。
锦行自少时从未生病,旁人只道她身子骨硬朗,却不知,她原是只魅。
一只由散落神识几经波折凝聚而成的精魅。
“何时知道的?”
“姬商有将病者编成册的习惯,我瞧见了。”
苏锦行,魅也,脉象釜沸,伤口自愈,虽落胎,命悬一线,实乃万中大幸,一旦产子,精散灵破。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想要个孩子呀。成婚那夜,你说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嗤笑,祸从口出这个词,竟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锦行稍稍一顿,又道:“小八,仙子说要带我走,她越发的没有耐心了。我若走了,总要为你留下些什么。那仙子对我很好,她不会让我散了,再说,就算没有她,你也不会让我散了不是。”
慕容冲看着她,笑了:“好,我自当,保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