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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横刀伴酒全文阅读

作者:星河无舟     我有横刀伴酒txt下载     我有横刀伴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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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入夜不久,雷雨交加,兀自不停。

    城中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府邸此时正挂满了白幡,大门的两个大白灯笼正在风雨中摇曳。

    正如这座府邸一般。

    正门已经被攻破,无数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雪白的墙面和包了白布的廊柱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

    府里最后残存的铁甲护卫已经退守在正堂台阶,黑衣人重重围困之下,已成死局。

    正堂中一副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材旁,拥着一对母子。

    怀里才满七岁的孩子满目慌乱,先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爹无缘无故地走了,棺材里却没有尸身,仅有一把刀。

    今夜本是头七的日子,然而却已是灭顶之灾。

    “儿不怕,有娘在,咱们不怕。”女子双目通红,悲愤交加。

    一个陌生男人杀透重围,默默地从女子手中接过孩子,纵身飞掠。

    女子手提长剑,一身缟素,转头迎向敌人。

    男人怀里的孩子对着那个背影伸出双手大声哭喊:“娘!”

    一位少年在破屋板床惊坐起。

    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脸上两行清泪,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梦回那个夜晚,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我是谁?我以前在哪?我父母是谁?仇人又是谁?

    盛夏,蝉鸣不止。

    梁州城。

    这座大郑王朝东部的城池今年格外的炎热,这大半个月以来也没下一滴雨,梁州毕竟不是处在水网密布的江南,太久没下雨,旱便真的是旱了。

    毒辣的太阳连日炙烤着大地,滚滚热浪把远处的事物都变成层层虚影,以至于人们都觉得会不会是雨还没下到地面就早已被蒸干。

    但至少有一个人是为此开心的。

    永和巷。

    吴冕正挑着两桶水来到巷角一户人家门前,这里住着的是一对卖烧饼的老夫妻,老人早早就推着小车外出做买卖了,现下家里正没人,估摸着再过半柱香功夫他们就得回来了。

    吴冕放下担子,靠着墙边柳树坐下,玩着兜里那一小把铜钱,笑了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吴冕是不幸的。家逢巨变,迷迷糊糊的印象中是那个陌生男人把他交到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的爷爷手里。

    那老人无子无女,平日里也是缺米少油的惨淡光景,就靠些并不如何熟络的木匠活度日,那十年倒也平安无事,小吴冕也在磕磕碰碰中被拉扯大。

    爷爷前两年也去了,没有别人帮衬,他走的时候,吴冕只能两张草席卷了卷,搓两条麻绳系紧两头,拖出城外,没钱立碑,寻一棵河边不远的小树旁边挖了个坑,草草地埋了。

    随意在树边建坟茔当然不合葬制,不过穷苦人家,哪里来那么多的穷讲究,有人收尸,有个安身之地料想也知足了。

    一夜悲戚,第二天他只能咬牙忍住眼泪去给人干活,因为他只要胆敢松懈一天,那第二天就极有可能挨饿。

    这两年以来,吴冕其中的一项活计便是给不太方便的远邻近里挑水,挑满一缸水,他能得到一文钱,有时候是一些菜根菜梗,要是赶巧碰上张屠户喝了小酒,他可能还能得一小块猪膘,这对于他来说就是过年了。

    今年的夏天热气逼人,吴冕这些日子争取多跑几家,指不定就能多换个几文钱,现在兜里就有八文钱,他心里美滋滋的。

    从巷尾拐过来两男一女,路过吴冕靠坐着的小柳树。

    吴冕抬头一看,两男一女,江湖人的装扮,人手一把长剑。

    女侠面容清丽,体态婀娜,青鞘长剑上挂着一个好看的剑穗,正跟中间一位腰挎长剑,手持折扇的俊逸公子哥聊得火热,笑得花枝乱颤,很是迎合。

    另外一个面相敦厚的少侠正苦着脸,或是焦急,或是正冥思苦想找些话题引起这位女侠的注意,三个人的队伍中,他似乎显得异常的落寞和多余。

    或许每一个芳心暗许他人的师妹身边,都有一个为之默默伤感的师兄吧。

    初次行走江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抵如此。一路行去,若隐若现之间,各有各的情愫思量。

    吴冕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笑:自己能就这么活着不饿肚子,有时候路过茶馆能偷摸蹭蹭听说书,听听那些宗师风流,那些个为气任侠,路见不平的故事,就很好了。

    梁州是两淮道的治所,也是越王的封地,平日里热闹非凡。所以那些仙子女侠,那些潇洒少侠并不少见,吴冕经常走街串巷,也是常看见的。

    其实吴冕心里总是非常羡慕,那个自由自在,意气风发的江湖,但他知道这些并不是他能有资格去想的事情。

    要想不用一辈子给人挑水跑腿朝不保夕,只能寄希望于咬牙坚持,再攒一年的铜钱就基本能够得着到边境投军的路费用度了,只要能活下来,边军里可不愁军功。

    只要他有了功名有了地位有了钱,有些人就一定要倒霉了。

    手里捏着那八文钱,怔怔出神……

    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这八个字,在承平世道似乎年年如此,在乱世里却惶惶终日不敢想,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说的便是这种想法了。

    无论王朝如何更迭,最终到底哪家哪姓坐北朝南听天下,老百姓最质朴的想法,一直都是丰衣足食,岁月静好而已。

    吴冕靠坐在柳树下叼着一棵草根,百无聊赖地慢慢嚼开,吸吮汁液。

    这是他跟前两年死去的那个爷爷出城进山取木料时学的习惯,甘甜中又带着些土腥气的味道经常能让他想起从前。

    记得那个老汉从不让吴冕管他叫爷爷,只说把他喊老了,直接管他叫老李就行,吴冕从小到大也就一直喊他老李头。

    邻居们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道是当过兵的怪木匠不知在哪收养了一个小乞儿。

    以前小吴冕最喜欢的,便是跟着老李头进山去,常看见他叼着棵草根走走停停,哼着听不懂又难听得要命的调子,每次都留着些时间带着吴冕掏掏鸟蛋,下河摸两条小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野兔子野鸡,一老一小回去彻底开了个荤。

    老李头那时候才舍得喝着一小坛粗劣的烧刀子,摇头晃脑地拾掇木匠活,吴冕就坐在院子里看着,日子过得一穷二白,倒也终究没有挨饿。

    当初送他来老李头家那个陌生男人,每年来看他一次,也没带啥吃喝的,空手就来,老李头每次见到这个人都没好脸色,冷哼一声背过身去继续忙活。

    后来长大了些,那个男人每次来的时候便教吴冕一些个生僻的口诀还有静坐时纳气和吐息的法门,让他记住而且每天坚持两个时辰,身体的病根才能好。

    起初吴冕一脸茫然,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何曾有过不舒服了?

    那个男人教完就走,这么多年说过的话也就那天教吴冕的时候最多了。一直对他不待见的老李头看他走后,也叮嘱过吴冕让他别多想,照做就是。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么些年倒也坚持下来了。

    后来老李头走了以后,这两年也没再见他来过,留下的印象倒也深刻,总穿着发白的青色长衫,相貌温醇,个性却极其寡淡冷僻,就像那些书院里头一板一眼的先生。

    就在吴冕怔怔想着往事的时候,那对卖烧饼的老夫妻推着小车咿咿呀呀地回来了。

    看见树下坐着发呆的吴冕,老妇人歉然一笑道:“小吴冕等久了吧,今天是初一,咱们东市买卖多,人也特别多,收摊就耽搁了些许功夫,听说城西集庆街的金门镖局的周总镖头今儿过寿辰,一大早就看见他们的伙计过来采买,闹哄哄的,人可多了。”

    吴冕扬起一个笑脸,起身接过小车推进院里,回头道:“不碍事,我这也是刚刚到。老张婶,这金门镖局可是那中原四大镖之一的那个金门镖局啊?”

    门口歇脚的老张头刚才趁着吴冕接过小车的空当,点燃旱烟深深呷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一脸的如痴如醉。

    他接过老张婶的话头道:“可不就是金门镖局吗?东金门,西常安,北佑隆,南连关,四大镖局在江湖上可是鼎鼎大名哩。”

    老张头的话匣子开得越来越大:“话说咱梁州城的金门镖局,在走镖这一行里,那可是稳稳的坐头把交椅。这二十年来,大镖小镖货镖肉镖从无失手,做买卖久了,外地的江湖人提起咱金门镖局,那都是交口称赞,很多人第一次来咱梁州,还跟老儿打听金门镖局何处呢。”

    老张头眉飞色舞,得意神情溢于言表:“嘿嘿,老儿虽不是江湖人,指路的时候还不是多嚷几声,好叫别个外地的侠客都知道知道咱梁州还有金门镖局这一号!”

    老张头说罢又呷了口烟继续说:“小子你平时挑水累够呛才一户一文钱,今天咋个不去金门镖局打听打听有甚短工活计啊?”

    刚想抽口烟忽然记起一事:“今天周总镖头过寿辰,镖局里可定是数不过来的脑袋了,能比你苦哈哈挑水挣得少?就算没有趁手的活计,就当去开开眼!”

    吴冕听罢边往水缸里头灌第二桶水,边懊恼道:“老张叔说的是啊,我这今天光景稍微好些,老天爷照顾,才堪堪九文钱,那还真不如这会儿就去金门镖局那边碰碰运气呢。”

    老张婶笑吟吟地递给吴冕一枚铜钱道:“可别听这糟老头子胡说八道,小吴冕尽管去看看问问,没有趁手的活计可尽早回来,人多是非多,你刚过束发没几年很多东西都不懂,别一回头出了什么差错惹麻烦。”

    吴冕捏住铜钱,细致地放进衣服兜里,笑道:“放心吧老张婶,我心里有数。”

    说罢便把扁担木桶且留在他们家,出门就往金门镖局方向走去。

第二章:山雨欲来

    梁州是两淮道也是王朝东部最大的城池,一条顺义大街贯通南北,刚好隔开了东西两市,每月的初一都是东市的赶集日,西市则是每月十五,这两天是梁州城最热闹的日子。

    本地商贩在东西两市和顺义大街皆可做营生,外地的行商只能在东西两市聚集,他们就得在初一十五这两天四更以前早早赶到城门口外,城门开启后交了路引还有租子钱才可进城。

    东西市的摊位从无固定,来得越早就越有机会抢到好位置,许多行商赶路风尘仆仆,为了摊位宁愿来早一两晚在城外露宿,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今天东市赶集,每月就这么两天能多见外地的新鲜玩意,本就宽敞热闹的顺义大街更是摩肩接踵,喧闹非凡。

    刚才路过永和巷的两男一女,拐出几条巷弄,此时正来到顺义大街上。

    居中那个俊逸公子看了眼街上永安酒家的大门楹联,手里折扇潇洒一开,转头对身边两位同伴笑道:“晋凡兄,李妹妹,这永安酒家,是梁州三大客栈之一,二位可看出这副门联里面的玄机?”

    赵晋凡抬头看了一眼,顺着左右门联念道:“天涯眷属成双栖,四海黎民丰衣足。谢兄,这对子初看问题不大,的确该是三大客栈的气魄,但我细细一琢磨,又感觉缺了什么,但是到底是缺了什么,这我可一下子说不上来了。师妹,你看出来了吗?”

    三人中性情最是活泼跳脱的李冬渔上前一步,双手环胸,怀中青鞘长剑与一身素洁白衣的曼妙身姿浑然天成,饶是平时喜爱留连烟花之地的谢公子也不禁为之心神一荡。

    只见她歪着脑袋,看着对联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道:“谢公子,师兄,这副对联的确古怪,我可是看出来了,这上下联各缺一字,我推测应是天涯眷属成双栖宿,四海黎民丰衣足食,因为……是因为……”

    李冬渔本想把自己为何填这两个字解释一二,猛然想起心仪的谢公子就在眼前,那个字眼由她提起甚为不妥,顿时双颊通红,不知所措。

    赵晋凡一脸茫然,追问道:“师妹,是何缘故,你怎么不说了?”

    旁边谢镇到底是心思玲珑,扇子轻轻往左手一收,善解人意道:“李妹妹果真是冰雪聪明,门上对联恰是分别缺了宿和食字,这是客栈掌柜含蓄提醒过往路人,缺宿少食请入此门。虽也称不上多精妙工整,却也引得过往文人墨客相顾一笑,也算是梁州一景。咱们正好路过歇歇脚,稍后便在这顺义大街采买寿礼,二位以为如何?”

    赵晋凡双手抱拳,欣然应允道:“谢兄一路结伴行来对在下和师妹多有照顾,刚才听君一番介绍更是醍醐灌顶,在下受教了,但凭谢兄安排。”

    谢镇灿然一笑:“晋凡兄客气了,那咱们先稍作歇息,今晚借着镖局祝寿的好酒,定要和你浮一大白!”

    说罢三人走进客栈。

    永安酒家一共三层,取以回字形建造,中间镂空三层贯通,一楼是茶馆,二楼饮宴,三楼住宿,视野极好,能眺望梁州四处城门楼甚至那条包括越王府和两淮道主要官署在内的端阳大街。

    此刻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在一楼台上一手持酒壶,一手持酒杯,摇头晃脑,看着满场焦急等待的客人喜不自胜,一口烈酒咽下,娓娓道来。

    谢镇领着赵晋凡和李冬渔走向就近台上的桌子,刚准备落座,二楼回廊一位站着听书的年轻剑客便对他们喊道:“谢公子好兴致,可否上楼一叙?”

    谢镇听罢眼珠一转,对赵晋凡二人抱拳致歉,独自上楼。

    赵晋凡见谢镇走远,压低了声音问道:“师妹,其实这跟谢公子才认识几天,就带着他一起去面见周总镖头,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李冬渔撇了撇嘴,听着说书先生妙趣横生地讲述当年武林一桩趣事,心不在焉道:“师兄瞎担心啥呀,刚才你不也正感谢人家谢公子的照顾吗?咱临行前师父可说了,要与人为善,施恩勿念,受恩勿忘。”

    赵晋凡听罢无言以对,或许也是自己多心,当下再无计较。

    永安酒家二楼的大片区域都已被清空,隔间里乌泱泱坐着三十余位剑客,个个一身素色劲装,左胸口均有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领章,手提清一色的制式长剑。

    忽见谢镇走入,纷纷起身抱拳行礼。

    谢镇随意挥了挥手中折扇示意他们坐下,环视一周。

    他神情一改刚才与赵李二人同行时的人畜无害,压低了声音道:“听好了,稍后我进金门镖局,你们在此地守候。我一得手,即有号炮为信,届时全体行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事干漂亮了,人人都有赏,谁敢坏了我的好事,自己摘了领章来谢罪。”

    众人听罢,再次起身抱拳领命。

    谢镇走向窗户站定,一身青衣白袍,腰佩古朴黑鞘长剑,是前朝澄湛炉的名剑三问,此时双手附后凭窗远眺,光从皮囊来看,端的是丰神如玉。

    可偏偏这位佳公子,眼神一改温醇,阴毒狠辣地死死盯住集庆街的方向,像一条吐信的毒蛇,转而又眯起眼睛细细盘算。

    梁州是东部重镇,采铁贩盐之城,商贾云集,城内地价也是寸土寸金。

    很多人辛勤倒腾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在城中主干大街两旁置得宅院,寻常百姓都只能聚居在城东西南三块的偏僻巷弄里。

    像集庆街这种主干街道,往西一直到城门口,往东到纵向的顺义大街,两旁都是大客栈和大商户,很多商贾为了脸上体面,也一股脑地在集庆街附近置办宅院。

    但是像金门镖局这种在集庆街也能占这么大块地方的,也是独一份。

    吴冕七拐八绕地来到集庆街,以前也只听说过方向,从未真正来过。

    可今天一看,来还不如不来呢,街上来往的行人看他就像看乞儿一样,满脸的鄙夷和不屑。

    吴冕经常挨家挨户地给人挑水干杂活,平时走街串巷的,梁州的犄角旮旯也算是大概跑了个遍,今天来到这集庆街,他第一次对梁州感到如此陌生。

    这街道可比永和巷那边的宽敞亮堂多了,屋舍也好看,很高很大,还有好多翘起来的屋角,吴冕看着这边比顺义大街还要气派的花花世界,不禁心驰神摇了好一会才想起今天的正经事。

    来到金门镖局,还没等上门讨活就被一批镖局伙计轰走了,吴冕不敢回嘴,走远了才回头回了一个脏话的嘴形,接着拐进街边的小巷,顺着镖局的墙根去找找后门,碰碰运气或许还有戏。

    金门镖局占地广阔,吴冕刚刚走过了平时驾车走马的偏门,下人仆役进出的小门,绕了老远的一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后厨接菜运柴火的小门。

    只听见从里头传出来厨房开灶炒菜忙得四脚朝天的喧闹声响,那焖烧炸炒变着法子烹制各种肉类的味道勾得吴冕食指大动,好不容易咽了口唾沫。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往里头张望,只见一个衣着管事模样的汉子一手猛摇蒲扇,另一手提着一只精巧酒壶边喝边在后厨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那管事坐下仰头猛地倒了一口酒,把酒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看见后门探进来的吴冕脑袋,揉了揉泛红的酒糟鼻子,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小毛贼,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

    吴冕闻声吓得一愣,又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道:“大…大人,我不是小毛贼,想问问今天府上缺不缺人手,我想讨个活干干。”

    管事靠坐在椅背,一只脚支在椅沿上,又喝了口酒,半晌才问道:“看你这瘦不拉叽的苦命样,你说你能做点啥?”

    吴冕看他肥头大耳,酒糟鼻子,的确像是吃过厨房油水的,说话应该作数,便走进院子,又不敢离这胖管事太近,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我啥都能做!”

    管事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今儿府上办寿宴,啥都不会就赶紧滚出去,毛手毛脚再耽误了寿宴看我不揉碎了你这二两贱骨头,哪儿来回哪儿去!”

    吴冕心知无望,心里叹了口气正无精打采退出院子。

    忽然从里头跑出一个仆役大声喊道:“冯管事,几个水缸又快见底了,赶紧想法子支应些人挑水来!”

    听到这话吴冕暗喜:挑水?老本行啊!一转头,正对上冯管事斜瞥来的目光。

    看着吴冕询问的眼神,冯管事叫人给了吴冕一顶仆役的四方帽子,指着他啧啧道:“算你这小子今天走狗屎运,一缸水五文,不能再多了,想做就去拿挑子,跟着那些挑水的一起去,别让我发现到处乱跑,耽误了寿宴你这条贱命可担待不起!”

    吴冕点头像小鸡啄米,带上四方帽就去拿挑子,寻着挑水的仆役们赶紧跟了上去。

第三章:数不清的脑袋

    大户人家里都有自己挖着的众多水井,不用到外头挑水。

    吴冕走在挑水队伍的最后头,一路上穿廊过栋,经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院子厢房,还有带假山凉亭和池塘的花园。

    吴冕是叹为观止看花了眼,尤其是七拐八绕之后花园刚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看得土包子吴冕挪不动步,眼睛像是定住了一般。

    花园里姹紫嫣红,群鸟攀飞,很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目平日见也没见过的花木遍植满园,凉亭建在假山之上,假山又有工匠堆叠出来的洞口,里面曲径通幽。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祥和且写意。

    阳光此时已经褪去毒辣,柔和地就着花香水声,衬托着这个花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假山下的洞口转出来一位少女,身着一袭鹅黄衣裙,双手附后,踏着轻巧的碎步,手持一把小巧的画扇,嫣然四顾,宛如神仙洞府中走出的画中人。

    吴冕呆立当场,微微看得有些痴了,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那少女也注意到了呆若木鸡的吴冕,这位挑水少年引起了她的兴趣。

    他拥有一双男子少有的明澈桃花眼,高鼻梁,个子修长,布条束发,一身朴素衣裳明显源于生活的困顿,却又格外干净整洁,整个人的气质通透明朗。

    少女走近了在他跟前举起画扇晃了晃他的眼睛,打趣道:“喂,新来的吗?看傻啦?好看吗?”

    吴冕好不容易回过神,只见少女近在眼前,尴尬一笑,喃喃道:“好看,很好看。”

    少女会心一笑,看吴冕一脸的窘态,恶作剧地继续问道:“那是我好看呢,还是园子好看?”

    “园…园子好看。”

    “嗯?”

    “你…你更好看!好看百倍!”

    少女眨了眨眼睛,轻笑出声:“便宜你了,陪我走走,顺便带你逛逛呗。”说罢,轻巧转身离去。

    “我还得给后厨挑水去呢!”

    少女头也没回:“不来拉倒!”

    吴冕天人交战了那么一小会,最终把心一横,顺着少女的幽幽体香跟了上去,扁担水桶什么时候落下的都浑然不知……

    金门镖局的前院今天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前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贺礼,正对着的练武场上已经满满当当摆了几十张大桌,两边的石锁人桩十八般兵器整齐排列,门前负责迎客的小镖头和牵马停车的镖局伙计忙得七窍生烟。

    赵晋凡抓住空当上前投了拜帖,一个精壮汉子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挤出夸张笑脸,脸上那道疤痕都笑出了褶子,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由他领着赵晋凡三人一路经过大门,门厅,练武场,看着热闹喜庆的气氛和人群,赵晋凡还能端着大宗门弟子的镇定压抑心情,李冬渔在三人中间就兴奋地像只喜鹊。

    来到前厅,经过两排对坐着的江湖前辈,看见居中端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的魁梧中年汉子,正是金门镖局总镖头周世兴。

    赵晋凡带领身边二人一起抱拳行礼:“晚辈龙泉剑宗赵晋凡,携师妹李冬渔,奉家师之命,专程前来向周总镖头祝寿,祝周总镖头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周世兴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是欧阳宗主的高徒,果然是一表人才,英雄出少年,一路跋涉辛苦了,此番来到梁州定要多住几日,回去替本座好好谢过欧阳宗主,还有一位是?”

    谢镇上前一步,举着扇子恭敬躬身作揖道:“在下清河谢氏谢镇,见过周总镖头。平日素仰周总镖头威名,此行有幸遇上晋凡兄一起结伴,言谈得知他们要来金门镖局祝寿,才斗胆让他们带为引见,唐突之处,还请周总镖头不要介意。”

    周世兴闻言,朗声笑道:“不打紧。”

    随即起身前去扶起谢镇,谢镇原本低垂恭敬的眼神顿时凶光乍现,抬头握住那把折扇猛地向周世兴面门刺去。

    周世兴毕竟还是见过些场面的江湖巨擘,适才走近谢镇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却又掩饰得极好的杀机。

    见谢镇突然发难,周世兴握住直刺向自己面门的谢镇右手往下一压,瞪大眼睛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谢镇本想趁其不备暴起一击却不中,也不气恼,他默不作声,嘴角阴冷一笑,手腕发力,右手握住折扇瞬间再往前一指,藏于折扇头部的一根细微银针直直飞向周世兴的胸前。

    周世兴猛然瞪大眼睛,饶是他江湖沉浮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如此狠辣阴险的偷袭,两人仅在咫尺之间。

    银针速度飞快,周世兴这次是再难躲避,银针泛着盈盈绿光直插入他的胸部窍穴,巨大的侵袭力让银针在周世兴的胸口刺出一朵血花,穿体而过。

    周世兴强行咽下涌至喉咙的一口鲜血,右手伸出朝着谢镇一掌拍去,谢镇举起左手想要尽力格挡住掌势,好再换取当场绞杀周世兴的空当。

    不料周世兴极速提起一口气拍出的这一掌势大力沉,谢镇虽无明显内伤却也被他一掌拍出前厅,落在练武场的空地上。

    谢镇双臂张开身体后仰,单腿触地止住退势,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根号炮对着天空一拉,一颗光球如同白昼流星,带着同样耀眼的流光在空中刺出夺目的光彩。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一时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镇一脸奸笑,双手附后站定,语气猖狂至极:“我乃刑部奉天清吏司司中谢镇,奉诏清剿武林前朝余孽,你这老叛逆老匹夫,中了我的九转银环针,刚才又强提气机,已经没剩下多少光景了。识相的赶紧告诉我,三个月前分别从你金门镖局送出那肉镖和货镖此刻在何处,留你一条囫囵全尸,否则,此番号炮已出,铜章和巡城骑兵瞬间赶至,定叫你满门血海滔天!”

    场内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听到刑部铜章这条大名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铜章在这些年的江湖,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案子,哪一个不是满门杀绝不留活口,各地官府皆是唯唯诺诺不敢声张,大事化小云淡风轻。

    周世兴此刻颓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沉声道:“朝廷鹰犬真是无耻下作,偷袭投毒无所不能。我金门镖局一直规规矩矩做生意,承蒙各路英豪照顾,货镖肉镖数不胜数你想问什么?”

    谢镇闻言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指着周世兴道:“周总镖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其实你不说也无所谓,我便查不到了?你怎么不想想那趟肉镖和货镖编排得如此隐密,我又如何知晓?”

    话音刚落,大门处传来杂乱的兵器砍杀声,只见一队队身着素色劲装,领口别着一个铜领章的剑客在金门镖局彭总教头的带领下追着十来个镖师伙计杀将进来。

    彭总教头走到谢镇跟前站定,躬身抱拳道:“启禀谢大人,铜章已经悉数赶至,巡城骑兵顷刻之间就能赶至包围。”

    赵晋凡大惊:这总教头不就是刚才接我们进镖局的刀疤脸吗?

    周世兴此时怒急攻心,双眼通红他咬牙切齿道:“彭三多!我周世兴敢问何曾亏待过你?你竟如此害我?”

    彭三多回头直视周世兴道:“大哥,我当初一直是刑部的人,扎根金门镖局已久,果真让我发现镖局暗地里跟前朝余孽纠缠不清,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啊?”

    周世兴闻言突然捂住胸口,嘴里忍不住喷出一口乌黑如浓墨一般的血,指着彭三多的手指微微发颤。

    少女带着吴冕绕了好大一圈那时早就隐匿在周世兴太师椅附近的巨幅屏风后,对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一览无余。

    当时周世兴遇袭时少女就要惊呼出声,被吴冕死死捂住。此时看见周世兴的惨状,少女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尖锐嘶吼:“爹!”

    场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被这一声惊呼吸引。

    彭三多欣喜若狂,对谢镇说:“大人,这便是周世兴唯一的掌上明珠,平时甚是宠溺有加,刚才我派人在她的小院寻她未果,原来躲在这儿,大人,这小丫头若是到手,任周世兴再是铁嘴钢牙,都得乖乖就范。”

    谢镇闻言冷笑道:“其余人等一律格杀,我去擒她。”

    谢镇这一声杀人令下,原本早把练武场控制住的刑部铜章瞬间暴起杀人,头颅与鲜血齐飞,残阳未至,院内已是顿时血沫一片。

    金门镖局练武场从刚才热闹喜庆瞬息转至不可超生的修罗炼狱,不过一息之间。

    练武场上血肉齐飞,惨叫声此起彼伏,谢镇和彭三多对此无动于衷,紧紧盯着少女,领着刑部铜章们朝着前厅缓缓行来。

    在谢镇眼里已是死人的周世兴心如死灰,闻言回头看着女儿,微笑着摇了摇头。

    行走江湖数十载,见惯了种种悲喜离合却始终泰然自若的金门镖局总镖头周世兴,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虚空摸了摸,像是依然如往日一样宠溺地摸着可爱闺女的脑袋。

    还想听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哪怕是埋怨他总是不陪伴的嗔怪,还想看着她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最终把她的手放在将来某一位不知几世修来好福气的臭小子手心。

    此刻,他不管再多想牵着女儿的手也只能默默地举手挥了挥,示意女儿远走高飞,最好再也不要回来,最好再也不要想起他。

    少女紧咬嘴唇渗出猩红鲜血浑然不知,一双秋水长眸里噙不住的眼泪无声落下,却声声滴在父亲周世兴的心尖之上。

    前厅满座刀兵尽起,迎向谢镇等人,千钧一发之际,周世兴经脉逆转,须发俱张,黑色华贵衣衫鼓荡不止。

    汹涌杀机如洪水滔天,生死相向的人群中,他径直冲向谢镇和彭三多,留给少女只有一个字:“走!”

    吴冕惊惧万分,奋力拉扯着伤心欲绝的少女,亡命奔逃之际,回头望了一眼,喃喃道:“老张叔,被你说中了,真是…数不清的脑袋。”

第四章:生死一线

    吴冕拉着少女并不往镖局深处躲藏,而是寻着记忆中后厨小门的方向奋力前冲。

    他一边跑一边心里疯狂计划,仗着对梁州的熟悉,记忆中那些旮旯巷弄城门此时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适才听那个谢镇说过,刑部铜章来了以后,接下来便是巡城的骑兵,所以他必须得拼尽一口气赶在巡城骑兵包围以前就得逃出去。

    往日里吴冕见过不少这种披甲巡城精骑,个个快马弯刀悍勇肃杀,要是在后厨门口被赶来的巡骑堵上,绝无生还的可能。

    身后的少女眼神呆滞,被吴冕拉着跑过过廊的一处台阶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之后手足无措,也不喊疼,只是呆呆地坐着落泪。

    吴冕见状叹息一声,走过去把她背起继续赶路,这与初见她时那副无忧无虑待字闺中的模样天壤之别。

    大悲无声。

    少女在父亲的呵护宠溺下长大,家逢巨变,眼睁睁看着往日里慈爱并被她视为依靠的父亲慷慨赴死,为人儿女却无能为力,常人经受此难大概也是这种反应吧。

    吴冕晃了晃脑袋,制止了自己再去回忆起当年那桩往事,咬紧牙关继续奔着后厨小门跑去。

    到了后厨小院,吴冕先伸头往里张望了一眼,其余挑水的仆役要么是未曾回来,要么已经在后头被赶上的刑部铜章杀了。

    只见内厨仍是吵嚷不堪,院子里却只有酒后靠坐在椅背打盹的肥胖冯管事,后厨小门依旧开着。

    吴冕背着少女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经过,配合他的鼾声挪动脚步,生怕把他吵醒,一个临时招来的短工,光天化日在府宅里头大变活人,现下情况紧急解释不清,若被他发现纠缠住可就谁都逃不了了。

    吴冕快要走出后厨小门的时候,回头瞥见冯管事肥胖油腻的腰间挂着一个鼓鼓的绸缎钱囊,想起刚才来讨活的时候冯管事满是鄙夷的眼神和言语,气不打一处来。

    吴冕此刻又是一番天人交战,这次带着这少女一起逃命,梁州城是万万待不下去了,不搞点盘缠光靠自己积攒的那些铜钱又能逃出去几天?

    吴冕想到这又折回来,屏住呼吸缓缓地解开钱囊与腰带间的束缚,就在吴冕紧皱着眉头将要成功的时候,内厨里面有个仆役大声喊了一声:“冯管事!”

    本来就是一路奔逃到此间,悬着的心就没一刻放下,又折回头小心翼翼偷钱囊,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被仆役喊了这一嗓子,吓得吴冕差点魂都出了窍!

    此时再怎么哆哆嗦嗦都没用了,里头那位叫不应眼前这头肥猪,势必走出来看看,发现自己又偷钱又偷人,偷的还是他们府上的小姐,到时候就万事皆休了。

    事已至此,吴冕把心一沉,握住钱囊的手用力往下那么一扯。

    冯管事被吴冕扯得迷迷糊糊地半睁开胖嘟嘟的猪眼,只见吴冕扬起一个和煦笑脸,背着一位少女落荒而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后面仆役喊道:“进贼啦!抓贼!”

    吴冕一出小门巷弄,尚未见骑兵封堵,心中一喜。

    小巷拢音,仍是能远远听见有马蹄铁甲的铿锵之声已到不远处,心又是一沉,当下心中思量着方向,背着少女拔腿就跑。

    金门镖局离西城门最近,但吴冕压根就没想过往西城门走,板上钉钉要被截住,再怎么慌不择路也不能走西城门。

    现在离城门关闭还有很长时间,但是料想金门镖局涉及前朝余孽,这是类似谋逆的大罪,提前关城门也是板上钉钉,要是城门关闭之前逃不出去,与死何异?

    之前吴冕还想过回自己破房子里收拾几件衣服带上其余的铜钱,想来现在的境况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时间,到底该怎么办?

    吴冕一边拣选着印象中的偏僻小道撒腿狂奔一边心急如焚地不断在心里头推演,似乎无论如何都是必死的局面,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情况极其凶险。

    他当初不是没想过撇下少女夺路而逃,胜算肯定大些,那些朝廷的大官应该也不至于追着他不放。

    只是当时看见周总镖头之爱女心切,甘愿以一死拖延时间换取女儿一线生机,就这一点足够触碰吴冕内心深处,还有厅内众多江湖人士也未必就跟金门镖局有着共患难的必要,愣是一个没走全部抽出兵器抵抗,这份一同赴难可轻生死的江湖情义令吴冕回忆起来很是神往。

    他自己本来就是市井的一个孤儿,生活清苦也一直想攒够了盘缠去投效边军建功立业,现在一瞬间成了朝廷钦犯,刚才一路跑来有一丝后悔过,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可何时没有皱眉事,既然轮不着后悔,便且活着吧。

    在吴冕分神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从墙头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恰是适才偷袭周世兴得手又率队大开杀戒的谢镇。

    吴冕万念俱灰地放下少女在身后,想了想仍是抿起嘴唇伸出左臂拦在少女身前,一步不退。

    面对这个阴险小人,刚才周世兴没有退,厅内的江湖群侠没有退,现在他也一样。

    谢镇见状嗤笑一声道:“呦!想英雄救美啊?这周小姐的确娇艳欲滴,本公子看着都眼热,不想死就给我让开,今天杀人够多了,也不差你这身轻贱骨头。”

    吴冕紧紧盯着谢镇,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谢镇白了他一眼,上前去没好气地想扯开这小子横在少女面前的左手,在捏住吴冕左手的一瞬间,他猛一转头,大惊失色:“你…”

    话还没说出口,吴冕本身垂着的右手突然抓住空当上勾一拳斜斜地直取谢镇左胸肋骨,这一手出拳极快,方寸之间起罡风!

    无论是如何横练外家武功的武夫,腋下和肋骨皆是相对脆弱的部位,而且心脏正在左胸!

    这一手勾拳与谢镇刚才的偷袭有着近乎相同的刁钻狠辣,谢镇本就是偷袭演戏的行家里手,此番阴沟里翻船不曾想这个低贱的仆役居然身怀绝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谢镇作出了仓促的极限反应,他左脚往后撤了一步,让开吴冕的阴险一拳,强提气机,反手拿折扇就势下压,迎向吴冕的拳头。

    谢镇即便再敛起神色积极应对,终究仍是小看了这一拳,连绵不断的寸劲把折扇化为齑粉,后撤的那一步尚未站定,谢镇被轰出三丈以外,砸穿了一户人家的外墙,倒在一块菜圃上,烂菜叶和泥巴糊了一身,而吴冕的拳头指缝之间,也插着一根绿盈盈的银针。

    谢镇喷出一股鲜血,阴鸷的眼神杀气萦绕:“你到底是谁?”

    吴冕看了看拳头,拔出毒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新背起少女撇下一句市井里粗俗不堪的言语:“我是你娘的野男人。”

    说罢,继续拔腿就跑。

    刚才背起少女的时候,吴冕其实心里就有了计较,他知道谢镇挨了这一拳一时半会起不来,顺着谢镇阴毒的眼神,往城东跑去,跑过第五条巷弄,估摸着离得远了,吴冕顿时折向北行。

    如今西城门肯定已经有人堵住,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法子指定行不通,东和南城门貌似此时逃出最安全,可是现在吴冕就是要给谢镇这样的错觉,引诱气急败坏的谢镇命人去追。

    而城里的越王府和满是官署的端阳大街在北城,骑兵不让疾驰喧嚣,谢镇想安排人马也多有不便,此时北城门的布控一定最弱。

    吴冕也顾不上右手上的略微刺痛,眼下有了生的希望,多活一阵便是一阵吧,他把少女往上颠了颠,弓起身子往北城门狂奔而去。

    一路上还是挑那些杳无人迹的小巷弄,躲开了几股巡城骑兵,绕过端阳大街,吴冕气喘吁吁地来到北城门附近的巷弄转角。

    他伸出脑袋朝着城门张望,一切并无异样。

    有可能谢镇早已事先下套,摆着龙门阵就等着吴冕往里闯,目前苦于没有验证怀疑的办法,但刚才逃命慌不择路,再遇上谢镇耽搁了一阵,又改变方向折向城北,已经耗去不少时间,此时再不走,城门要是提前关闭,这下真的得过奈何桥了。

    吴冕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原地踱了几步后他把心一横,去有可能生,不去则妥妥的死路一条,事已至此,那就走一趟!

    吴冕回头在墙上摸了几把泥灰,把少女好看的鹅黄色衣裙弄得灰扑扑的,又往她脸上抹匀,把她原本白皙透亮的小脸蛋儿抹得蜡黄。

    最后卸下她的钗环首饰,紧盯着少女灵气不再的晦暗眼眸说:“周小姐,的确多有得罪了,现下实属无奈,逃命要紧,等下我们得稍微分开一些,出了城我再背你走。”

    之前路上吴冕有时候会跟她说几句话,毫无悬念地石沉大海。

    这时少女破天荒地回了他一句:“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吴冕弯下腰,扶住她纤弱的肩膀摇了摇,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吴冕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也未曾答应过谁要护你周全,可是假如我要走,我早在镖局的时候就可以撇下你了。你的父亲为了换取你现在的一线生机,这是用命给你换来的时间,你就得好好活着,别哭,现在还不是时候,出了城,我还陪你。”

    少女听到他提起父亲,红肿的眼睛又缓缓湿润,泫然欲泣。

    最后还是竭力忍住,看着吴冕她点了点头,转身便朝着城门走去。

    吴冕一路跟随。

    城门士卒原本昏昏欲睡,被少女的婀娜身段吸引了注意力,打起精神顺着身子往脸蛋上一看,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他处。

    吴冕看见士卒的反应,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门洞,少女因之前踩空台阶摔的那一跤,膝盖吃疼,走得极其缓慢艰难,门洞里阴冷晦暗,阴森得像地府,而门洞的尽头,夕阳无限好。

    再有一步就出城,吴冕忽然听到一声声叫喊由远及近:“捉拿叛逆,快关城门!捉拿叛逆,快关城门!”

    吴冕脑子里嗡的一声,顾不得看后头来者究竟是谁,紧走几步拉起少女的手,在士卒开始听见呼喊,城门缓缓关闭的时候,一个闪身出了城。

    城外的小道上,少女伏在吴冕的背上,看向夕阳,左手抬起挡住并不刺眼的阳光,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周玄。”

    “什么?”

    “我说,我叫周玄。”

    “好听,我叫吴冕。”

第五章:星垂平野阔

    吴冕背着周玄绕过了城外的一个村子,漫无目的,只知道离梁州城越远越好。

    此时夜幕降下,两个人的身形完美隐匿在寂静无人的旷野里。

    吴冕看见前头开始进入山林,估摸着即便谢镇再精明,今夜也能安全放心,遂再紧走几步入山林,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了一处背对旷野的坡地,胡乱找了些枯枝碎叶点起一小堆篝火以后,早已累过了头的吴冕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得天地宽广通体舒泰,醒来时天还没亮,估摸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正舒展四肢好好伸个懒腰的吴冕忽然想起一事,转头一看,周玄正坐在篝火对面,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握住一条枯枝拨弄着篝火。

    觉察到吴冕转头看来,她也抬起眼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依旧有些红肿。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突然感到气氛似有些微妙,周玄俏脸一红,重新垂下眼脸看着篝火。

    吴冕尴尬一笑,坐起身右手抓了抓后脑勺,歉然道:“刚才只顾着自己休息,让周小姐自己一人看火,实在是对不住啊,接下来你休息,我帮你看着火。”

    周玄微微点头,继续拨弄着篝火,默不作声。

    吴冕见周玄并不答话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心中略一思量便已了然,他正色道:“周小姐放心,我虽出身市井,却不是那种登徒无赖,不会趁人之危的,你在这好好休息,我到坡后面去坐着。”

    说罢吴冕往篝火添了些柴火,起身便往山坡后面走去。

    来到坡后,吴冕寻了一处干净平整的地面坐下,眼前穿过林子望去,是刚才一路走来的寂静旷野和极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庄,梁州城已经看不见早前驻足回望的巨大轮廓。

    此时皓月当空,天上群星夺目,白日里的炎热暑气一扫而空,山林里凉风习习微风拂面,伴有枝桠树叶的摩挲声还有远处的夏虫依稀鸣叫,除此之外便是万籁俱寂。

    回想起白天城里的血腥厮杀和自己命悬一线的逃亡,不禁深觉恍如隔世。

    吴冕习惯性地叼起一株草根,席地而卧,咀嚼着草根的汁水,现在才有心思细细回忆白天兵荒马乱的仓皇,放松下来的他渐渐陷入沉思。

    当时谢镇进来以前他就已经跟着周玄躲到屏风后头了,看到前厅里在座十几人,跟周家有亲缘关系的寥寥几人,其余大多是一些门派山庄和镖局同行的挚友同道。

    其实在吴冕看来本不至于和金门镖局一荣俱荣唇齿相依的交情,可是在镖局面对生死关头时没有作壁上观而是舍生忘死地和镖局站到了一起,看得他当时是血脉贲张,气血翻涌。

    平日里在挑水路上路过那些茶馆和客栈时,经常装作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歇脚,实则趁机竖起耳朵偷听那些说书先生在说些江湖事,这么多年来这种江湖意气任侠,可轻生死的情景,他其实听过很多了。

    可无论人物情节如何变化,内心深处的激荡澎湃都让他心神摇曳,每当午夜梦回那些个荡气回肠的情景,他都恨不得亲自手提三尺青锋,直面千军万马,任他黑云压城泰山压顶,我自顺大道中证大道,有蛟龙处斩蛟龙!

    重侠义,轻侠名,做侠事,谓之江湖人。

    早对江湖有着年少的梦实则困于温饱的吴冕,当自己近距离亲眼所见那一幕,如何能不让他目驰神遥,跃跃欲试?

    尤其是周世兴为了给爱女周玄换得不确定的哪怕一线生机,依然毫不犹豫用性命去堵住锋刃,那个决绝的背影勾起了他记忆里最深处最沉痛的往事。

    当年的那个雨夜,也是他的母亲手提长剑,一身缟素,一如今日周世兴一般,逆流而上,再没回望一眼,何其相似?

    之前拉起周玄的手带她一同逃出绝境,心里只有拼命救周玄这一个念头,事后如何,什么后果,他当时都没心思细细考量。

    回想起今日的刀光剑影险象环生,此处暂时平稳安逸后,吴冕才觉得有些后怕,可真要问他为什么偏要冒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周玄,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是因为喜欢?吴冕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

    今日遇见她时惊为天人,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却也还不至于仅仅为了喜欢她而置性命于不顾。

    自己小时候成了孤儿,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李头陪伴了十年,生活里头受尽白眼和欺负,内心早就凉薄如水,况且自己真正出身尚且不知,可即便是出身市井,他的命就不是命了?

    哪个少年其实都曾经认为过自己一定生而不凡。

    吴冕曾经也神游万里地想过,但当年发生的惨案至今没有头绪,凶手不知,有仇未报,所以他也惜命。

    但是今日发生之事让他再重新来一遍,他也确定自己依旧会这么选择,依旧会这么冲动。

    当然这个冲动是有代价的,原先挑水杂活攒钱的生活被打破,自己已成钦犯,投效边军更是痴人说梦。

    以后何去何从,吴冕当下一片迷茫,直直望着天上那一轮圆月,微微出神。

    但想起今天偷袭谢镇的那一拳,就真的是无理手,吴冕自己也暗暗称奇。

    原是平日里遇着些泼皮无赖拦路抢铜板,本就不太壮实的吴冕早年经常挨欺负,每过一条巷弄口都战战兢兢。

    只是这几年被欺负得狠了,有几次还手也不知何时来的巨大劲道,打那以后城东那一片小地痞都知道这人打架下手最黑,渐渐地也就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今日金门镖局里头谢镇的阴狠手段他是知道的,当时谢镇上前的时候,他存心就赌了一把这人轻敌,没想到这一拳倒是出奇制胜得离谱,饶是见过自己之前偷袭得手的吴冕当时也是吃了一惊。

    只不过得手归得手,谢镇的身手和自己简直云泥之别,缠斗下去一分胜算也没有,当时那个拔腿就跑,足可显现自己果然是危难之际见英明啊。

    吴冕摸了一把脸,右手掌微微僵硬吃痛,抬起一看,掌心偏上一些黝黑一片,想起今天那谢镇的那一针,心里一凉,神情凝重。

    此时,梁州城。

    更夫清了清嗓子里那口老痰刚想敲更,只见前方一队巡城骑兵举着火把呼啸而来。

    他着急忙慌地躲到一旁,心中纳闷:这是怎么了,一路走过来看见了不下五队骑兵明火执仗地游曳,自己敲更都多少年了从没见过今天这种阵仗。

    走到永安酒家门口更是吃了一惊。

    整座客栈外围全是素衣佩剑的剑客,有巡城骑兵在门前停马等待,楼里跑出一名伍长,翻身上马后默默带着骑队继续出发,街道中气氛凝重肃杀得令人窒息。

    永安酒家所有住店的客人都被驱赶干净,楼里灯火通明,谢镇坐在二楼雅间脸色铁青地盯着梁州全图,早已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谢公子依旧看起来风度翩翩。

    在另一张桌子是被铜章押着的赵晋凡和李冬渔,今天在周世兴被谢镇和彭三多合力击杀后,两人在打斗中被铜章所擒。

    亲眼目睹今日金门镖局血流成河,满门死难,赵晋凡悔恨无极,目眦欲裂地死死盯着谢镇,正是他识人不明,冒冒失失地把谢镇引见到周世兴面前,才导致金门镖局惨遭灭门之祸,他对此难辞其咎。

    当时若不是担心自己死后师妹受辱,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亲手杀了此贼,再以死谢罪。

    李冬渔心如死灰,顾不得擦去双颊的泪水,她呆呆地看着谢镇,这位谢公子依旧清逸出尘,可如今在眼前就像是陌生人一般。

    对比之前的和煦笑脸,此时再看着他全无往日的细致温柔,是令人如坠冰窖的阴冷,不寒而栗。

    谢镇听完了手下的汇报,那臭小子和周家那丫头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真是可恨。

    他眼角余光一瞥,正对上赵李两人的目光,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失魂落魄。

    谢镇不以为然,收回视线他顿了一会道:“今日本官功劳不小,二位辛苦了,既是龙泉剑宗的弟子,也不为难你们,自行离去吧。”

    听到这一句撩拨,赵晋凡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旋即又被身边铜章用力按回椅子。

    他转头对着谢镇恶狠狠地破口大骂:“我赵晋凡当初怎么蒙了心,就信了你这阴险无耻的小人!谢镇,有我活着一天便与你势不两立一天,你给我等着吧,你这条走狗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谢镇不以为意,喝了口酒他缓缓道:“随便你,但凡你能拿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寄望老天爷把我怎么样,本官放你走你还不识好歹,在这里叽叽喳喳,那就只好着人把你俩请出去,带好你们的东西给我滚!”

    两旁站着的铜章会意,将两人拖出二楼架到客栈外头街道上就转身入楼。

    谢镇抿了口酒,不理会外头赵晋凡的咒骂声,微微晃动着杯子眼神阴鸷。

    自己明明布局得很好,细作彭三多先控制住周世兴女儿,自己偷袭得手后再以周女制住周世兴,放出号炮引铜章进门控制全局,为防止打草惊蛇见号炮后一刻巡城骑兵开始执行布控包围,好好的一出瓮中抓鳖。

    有周丫头在手或许能让周世兴开口,要是拿到那货镖和肉镖的位置,这次功劳就拿全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那丫头竟不在房间,拿不住她后面的事情愈发被动了。

    周世兴为了救女是必死之心留不住,周女不在手里,即便周世兴不死,那货镖和肉镖的下落还是得自己去查,再后来去追那丫头也是斩草除根而已,实在没想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

    谢镇想到这里眼神一凛,指尖稍微发力,酒杯砰然炸碎。

    在一旁的彭三多见状,以为谢镇是受了街道上仍在叫骂的赵晋凡的刺激,弯腰恭敬道:“大人,要不在下这就去撕了外面那小子的臭嘴?”

    谢镇重新倒了一杯酒,摇头道:“不必,闹够了自会走的,着人跟着他们,金门镖局的事让他悔得想一头撞死,此间得知周家有女还没死,一定会去寻她。现在周家那丫头已经不重要了,那小子中了我的九转银环针,就算他内力再雄厚,也熬不了多久。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得将他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恨!

第六章:深山老道

    吴冕看着右手中毒黝黑,无可奈何。

    正心凉如水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那个陌生男人来老李头家的时候教他的口诀,嘱咐他天天吐纳调息,当时他说能治自己身体里的病根,这么多年也没见治好了什么病根。

    只是力气越来越大,挑水干杂活倒也轻松许多,或许对这毒也有奇效?

    反正坚持吐纳调息这么多年,当下无事,眼看也快到时辰了,吴冕双腿盘好端坐,双手上下合掌,默念口诀。

    既然谢镇今天没追上,今夜便绝对安全,其他的事情天亮再说。

    等吴冕安静调息结束,天已经开始亮了,这个时节白天都来得很早。

    吴冕摊开右手睁眼一看,整颗心往下一沉,调息以前是手指根往下一点的半掌黝黑,现在确实整张手掌墨黑一片到了手腕,就像是在锅底用力抹了一把。

    吴冕百思不解,起身的时候感觉身体也轻了不少,浑身乏力难受,咬着牙走回昨晚背坡的篝火边。

    周玄冷不丁看见吴冕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她形容才知道自己被针毒所侵,脸上像是浮着一层青气,嘴唇也有些发紫。

    吴冕当下忧心忡忡,中毒的迹象远比自己了解的还要重,这两个时辰调息下来不见丝毫好转怎么还加重了,那陌生男人该不会诓自己的吧?

    正闷闷不乐心情低落的时候,腹中传来阵阵雷鸣。

    吴冕一摸肚子,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一趟消耗下来加上腹中无食,现在更是饿得眼冒金星,随即起身带上周玄,往山里头走去,看看有什么果子之类的,胡乱填饱了肚子再说。

    昨晚到的这处山林,远看只知山体很大,现在白天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算进山,只是在一处小山坳休息了一晚,白天看来林子很密,也不见人烟。

    两人一路往山上行去,路过一些野浆果,吴冕便采摘一些,一半他和周玄分吃,一半存着当接下来的口粮。

    路上还能见着一些蘑菇菌类和野菜,吴冕也选择性地采了些,这些都是早年和老李头进山找木料跟他学的,能大概分辨哪些能吃,哪些有毒。

    这处大山离梁州有挺远的脚程,印象中没有和老李头来过,以前听说过梁州往北有处大山,名叫麒麟山,想必就是这里了。

    只说这山高林密少有人烟,山势一环接一环,还有不少精怪鬼谈,连樵夫都只在外围砍伐,从不进深山冒险,那些游历的士子文人,就更是鲜有来此。

    吴冕可管不了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传说,自己可能都时日无多快变鬼了,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已经到了晌午,山里没有路,很多时候要开道和绕行,并不好走。幸亏麒麟山密林高耸,挡住了毒辣的阳光,山里穿行的两人虽然口渴,却不如何感到如何闷热。

    阳光穿过层层树叶,照得地面斑斑驳驳,偶尔有山风吹动衣衫拂面而来,说不出的清爽干净。

    翻过一道山梁,隐约听到远处有水声,本来还想歇脚的两人皆是心神一振,朝着水声快步走去。

    越往水声行去,水声越大,绕过一处山壁后豁然开朗,前面是一面如斧砍刀切般的弧形绝壁。

    从山顶极高处的云雾中直直俯冲下来一条银龙般的瀑布,不下千尺,声势雄壮,一头扎进绝壁底下的深潭,水溢出又顺着浅滩山石,汇成一道溪流,叮咚作响地往山谷而去。

    吴冕喜出望外,直接趴在溪边大口喝水,溪水清冽甘甜,说不出的纯净,把一路行来的困乏一扫而空。

    解渴以后便躺倒在山石上休息,刚想闭眼,就听到周玄传来一声惊呼。

    周玄原本在水潭那边梳洗,吴冕听到叫声立马翻身跃起,一个箭步来到周玄身边。

    只见她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小脸煞白,伸出纤细左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水潭,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水…水里…有…有…有龙!”

    吴冕一阵讶异,站起身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水潭,稍浅一些的地方清澈见底,再往深处一些,就慢慢变得碧绿昏暗,就在这深浅明暗之间,一处潭底山石沉木上,有一张扁平的大脸。

    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他们看,它的前肢撑在山石上,后半段身子隐匿在深水潭底之中,看不清到底还有多长。

    吴冕乍一看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是一条大鲵,好家伙嘛,这么大一条这得多少斤肉?

    自从老李头走了以后,吴冕就再也没有进过山,平日里的时间全拿去挑水跑腿干杂活了,这几年几乎就没怎么知道肉味。

    一路翻山走将过来采的野浆果跟嚼蜡一样,勉强果腹,此刻这条并不是什么大鲵,在吴冕眼里那结结实实就是一道硬菜,都饿得眼睛发蓝了。

    当下胡乱咽了几口唾沫,吴冕往后撤了几步,等大鲵看不见自己的身影时悄悄沿着水潭绕出一段,算准了大鲵身后的位置跑上一段再高高跃起,头朝下,伸出双手直直刺入水中。

    大鲵一半的身子都在深水之中,吴冕大头朝下入水的刹那被水冻得一激灵,当下不敢分心入水直取大鲵的前肢。

    那大鲵还在呆呆盯着刚才吴冕离去的岸边,哪里想到有个阴险家伙竟跑到后头暴起发难,此时两条前肢被吴冕从后头钳住这才慌了神,扭动着硕大的脑袋就想回头往潭水深处游去。

    吴冕暗道一声不妙,这口水潭被瀑布冲了不知多少个年月了,刚入水就冰冷刺骨,被这畜生带下去不憋死都得冻死,好不容易有顿肉吃此刻怎么可能松手?

    见大鲵转过身想要往深潭遁去,吴冕依旧死死钳住大鲵前肢,双脚从大鲵身上下来插入潭底乱石中。

    大鲵在水中怪力无穷猛地往前一窜,在前肢被制住的情况下竟然带着双脚戳在乱石堆里的吴冕往前犁了一步有余。

    吴冕心知在水里跟它耗得越久就越是不利,快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随即一咬牙一发狠,抽出双腿,借着大鲵前游之力蹬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之上,卯足了力气双腿猛地发力绷直,又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倒拉着大鲵的前肢往上就是一拔。

    这一手势大力沉,把大鲵生生从水里拔了出来,吴冕就势双手一松,这条大鲵顺着惯性被远远地抛出水潭,重重地摔在浅滩上。

    吴冕见状乘胜追击,快步上岸一下骑到了大鲵身上。

    这条大鲵被吴冕倒拔出水的劲道抻得当时就断了前肢,此时摔在浅滩上七荤八素。

    这种动物本来离了水力气就小,当下被吴冕骑得更是动弹不得。

    吴冕见大局已定,煮熟的鸭子这回可再也飞不了了,双手抓起身边一块酒坛子大小的石头高高举起,就要把这条大鲵的头颅砸个稀碎。

    忽然,头顶一阵清风扑面,吴冕抬头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见从那山顶飘渺的云雾中,一位身穿灰白道袍,手持桃木剑的老道士缓缓飘落。

    从吴冕的角度看,分明是顺着奔流而下的瀑布银龙直直飘下。

    老道须发皆白,道袍纤尘不染,左手附后,右手持桃木剑,好一幅仙风道骨的天人下凡,就这么径直飘落在吴冕跟前,面带和煦微笑,左手微微抚须,安静地看着吴冕。

    吴冕悄悄咽了口唾沫,心里一阵嘀咕:我的亲娘啊,麒麟山多精怪所言不虚,先是这条成了精的大鲵,又是下凡了这一位老道仙人,看我还如此古怪,我这还险些杀了这老神仙养的小玩物不成?

    当下直愣愣地看着这老道士,大气都不敢喘。

    旁边的周玄更是,先被以为是潭中老龙的大鲵吓一大跳,后来看大鲵竟被吴冕甩上岸边作势就要杀死,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此时抬头看见这老神仙一样的人物,也是目瞪口呆。

    三人一鲵,鸦雀无声,隆隆水声依旧。

    还是吴冕首先绷不住了,尴尬一笑,心虚地问道:“老…神仙,这趟下凡,有何贵干啊?”

    老道向吴冕打了个稽首,笑意依旧温醇道:“贫道不是神仙,在这麒麟山上结茅修道半甲子了,此老鲵名唤九幽叱水蛟,贫道第一天来此麒麟山瀑布时与它结缘,相互引为道友,贫道曾对他许诺将亲自送它化龙证道,小兄弟可否高抬贵手?”

    吴冕观老道言行不似作伪,放下了石头,却仍将信将疑道:“你说是它就是啊?你道友还在潭里,这条应该不是。”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此道友一直在潭底,明月当空才出来吸**华修炼,今日却在白日出没,遭此大难这也是它自身运数不济,贫道本不该拦你。但贫道与它既有约在先,危难时刻仍该出手相救。小兄弟若能高抬贵手,今日虽损失些许气数,贫道看你却有大机缘。”

    吴冕心里暗暗叫苦:得,这下到了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气数不气数的我不懂,只知道好好的一顿大荤菜可没了。

    当下也不敢拂了老道的面子,就冲这从瀑布顶飘下的功夫,发起火来一千个自己也不够看的。

    这一怂,精气神就泄了,吴冕不情不愿地从大鲵身上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说我有大机缘,什么机缘?”

    老道抚须一笑:“先把你这剧毒拔掉。”

第七章:天大的机缘

    吴冕和周玄两人被老道抓着胳膊青云直上地带到了绝壁顶上的茅屋。

    虽然被人揪着这姿势实在不怎么雅观,但也是着实腾云驾雾了一番,只见老道在绝壁上那么一点就往上窜出一大段距离,看得吴冕大呼过瘾。

    来到这峰山顶,原来是一大片草甸,一条地上河从远处更高的麒麟山主峰汇聚流下,穿过草甸到绝壁往下俯冲。

    老道的茅屋就在河边,左手边还有一间两房的茅屋,老道说有时候他两位师弟过来探望时住的,右手边还有几方菜圃,种着绿油油的几种青菜,现下正是长势喜人的时候。

    这山顶的高度正好,云雾缭绕偶尔穿身而过,阳光照射却又消散,犹如身在仙境,顺着草甸向远处望去,仍有丛林古木参天,再往上正是笼罩在更深云雾中的麒麟山主峰,这个高度能窥见峥嵘。

    吴冕细细打量着此景喃喃自语:“这老神仙可真会选地方。”

    老道在草甸上坐下后伸手示意吴冕坐到他跟前,吴冕把右手伤口给老道看。

    只见老道眉头一皱:“九转银环针,好你个老不死的陈祖平,一把年纪了居然对小辈下这样的毒手。”

    吴冕听老道这么一说,有些迷糊:“仙长,使这东西的却是个叫谢镇的年轻人,他前日带着一批叫做铜章的高手血洗了金门镖局,也是用这针偷袭了周总镖头,这位就是周总镖头的唯一女儿,前日惨案发生时晚辈和她一同逃出,路上又遇上谢镇,晚辈偷袭得手,却也中毒了,一路逃亡进这深山里……”

    老道安静地听吴冕把前日发生的事情完整说了一遍。

    周玄对老道施了个万福,神情黯然。

    老道对周玄微微颔首,迟疑了一会道:“贫道极少下山,这半甲子的江湖见闻全靠那两位八卦多嘴的师弟打听了与我说起的,但魔头陈祖平不收徒弟是他多年的规矩,这九转银环针的确也是他的独门暗器,你刚说的那个谢镇,可知是哪里人氏?”

    吴冕回忆了下答道:“他自己说过,清河谢氏,对了仙长,可知铜章是什么人吗?”

    老道恍然大悟道:“清河谢氏,这就难怪了,这个家族早在前朝立国以前就已经是世间一流的豪阀,一代代皆有祖荫在朝中为官,请得动同是清河郡的陈祖平传授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只见他微微一皱眉继续道:“至于你问的铜章嘛,这衙门叫做铜章提刑,隶属于刑部奉天清吏司,朝廷一共二十道江山,刑部却有二十一清吏司,其他二十清吏司各负责一道刑典,唯独这个奉天清吏司例外,是这几年江湖势力越来越大,朝廷为防止有前朝余孽混入其中而设立的机构,专管江湖秩序和整顿清剿,主要的队伍就是铜章,也有些江湖的高手还会被招为供奉,负责刺杀还有一些行动的压阵。”

    “这么多年来,铜章明里暗里的做了不少栽赃嫁祸的无良事,借着清剿的幌子草菅人命,消灭异己,地方官府和衙门都得配合,江湖上闻风丧胆。”

    老道又转头对周玄说:“周姑娘,贫道听闻你家的惨事,也是心有戚戚,只是逝者已矣,接下来的日子还长,还是要好好保重啊。”

    周玄听了许久,悲从中来,不想在两人面前落泪,只能起身再次施礼,转身往茅屋走去。

    老道说完,让吴冕伸出右手给他仔细把脉。

    他闭眼抚须,缓缓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掐住吴冕的右手脉门,不由得“咦”了一声。

    老道睁开眼睛看着吴冕问道:“少侠莫不是我三清派的弟子?为何有我三清参同契的内功?”

    人生第一次被人称呼少侠的吴冕一愣,而且还是这样一位缥缈出尘的老神仙,让他很是受用,饶是吴冕砧板厚的脸皮也不禁有些脸红。

    吴冕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冲着老道尴尬一笑道:“仙长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少侠,晚辈名叫吴冕,以后直呼名字就可以了。”

    吴冕回忆了下继续答道:“说起这内功,我确实不知道是贵派的内功,只是当初家逢巨变,有个陌生人一路把我救出来,后来就叫我背诵口诀还有调息的法门,说是可以拔除我身体里的病根,我这些年也就坚持下来了。若是仙长不喜,我以后便再也不练。”

    老道闻言摇头一笑,缓缓道:“无妨,本门内功的确不随意外传,能学这内功的尤其得是本门弟子,传你的那人也是好意,你既已习得这参同契,以后便是本门弟子了,你与那位传授之人,可有师徒名分?”

    吴冕仔细回忆了跟那个闷葫芦的一切对话,摇了摇头道:“不曾,他只教给我口诀和调息的方法,其实跟他并没有说过太多别的话,他说过坚持调息,可治病根。仙长,您看我这身体可曾有过什么病根啊?”

    老道松开吴冕的脉门,细细打量着他全身,缓缓摇头道:“依贫道看来,并无任何异样,至于那人为何如此说,贫道不知,不过即便身体全无病根,学之亦能强身健体。这参同契内功浩渺驳杂,艰深晦涩,学之不易,江湖人常说天下内功出三清,可却在三清派的纷繁内功心法里,参同契比之于源法,万法之祖,融会贯通以后,一法通而万法通,正是此理。贫道听你讲述冒死搭救周姑娘一事还有想法,表面看来性情凉薄不羁,观你内里其实宅心仁厚,没有师徒名分倒也无妨,可愿留在三清派学武制艺,日后江湖行走,匡扶侠义?”

    吴冕沉吟半晌,这才慢慢说开来:“仙长有所不知,晚辈背负灭门仇恨,却深陷困顿,以往向往江湖侠义,私下也常常希冀有人指点学好武艺,为不平事而发声,想寻得仇人为家门雪恨,即便不入江湖,也想去投效边军博取功名,为死去的家人复仇,只是如今事过境迁,我也是身负罪名,投军无望了,若得仙长收留传授武艺,晚辈感激不尽。”

    吴冕说罢就要跪下行礼拜师,老道见他此番说话恳切,拦下就要拜倒的吴冕。

    他从腰间扯下一枚玉葫芦递出道:“贫道结茅修道半甲子,方外之人,早已不理江湖俗事也不收弟子了。此玉葫芦是贫道信物,待你伤好痊愈,持信物西去八百里的江北道,上三清山找我师弟张宗舟,他可允你一事。”

    吴冕恭敬致谢接过玉葫芦,低头的时候不免咂舌:三清掌教张宗舟?酒肆里说书先生常说起的那个张宗舟啊,江湖上哪还有第二号?竟是这老神仙的师弟?这份机缘未免也天大了吧。

    老道看见吴冕神情复杂,心里如明镜一般。

    他继续在吴冕身体各处紧要窍穴扣指虚弹,抚须笑道:“周天往复有道,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水满则溢,人的气数气运也是如此,有盈也有缺。适才我那道友遇上你,是它的气数有缺,而你抓住它,是你气数有盈,本也是顺应天道之事,原不该为外力所扰,却因贫道许诺而阻挠,害你白白失了气数,这是贫道过失,破例传你周天功法,以补你所失气数,这才是你此番真正的机缘。”

    没等吴冕内心窃喜,老道左手二指运气,猛地指向吴冕小腹。

    一瞬间全身气血疯狂翻涌,吴冕忍不住吐出一口漆黑如墨的毒血,和当时周世兴吐出的几乎一样,右手细微的针扎伤口处也有黑血缓缓滴出。

    吴冕只觉得全身火烧般燥热难耐,头上渐渐有烟雾升腾,豆大的汗水从头顶沁出,沾湿前襟后背。

    紧接着体内血脉寸寸膨胀扩张,在极窄处似有通窍般的撕裂和噼啪声响,真真感觉到体内气血在疯狂游走,吴冕渐渐失去神志。

    若隐若现间他仿佛看到群山深处有大湖,异常广阔但不算幽深,有一条天上河不知从何处来,瀑布一般的水柱直撞入湖中,湖水却随着山隙之间四处往外奔腾不息。

    但慢慢地群山似有动作,山隙的缺口好像紧密了一些,湖水的水位开始上涨一分。

    当他自发地想去让群山再紧密些好让储水更多些的时候,听到破空传来一阵警示:“贪得无厌,小心过犹不及!”

    这话像是夜空里的一声巨大惊雷,随即看到的这幅群山大湖的图景戛然而止。

    吴冕的意识缓缓恢复清明,睁开眼睛看向老道,发现他也正不动声色看着自己。

    良久,老道才缓缓开口道:“学武一途循序渐进,没有几个天才的境界能够一日千里,你得耐得住寂寞吃得住苦,不然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便是自寻死路了。”

    吴冕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惊魂未定垂首道:“多谢仙长前辈提醒,晚辈铭记在心。”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道:“你的机缘气运相当不俗,不必急于一时,体内九转银环针之毒已被拔去,此毒实在是刁钻,越是自行运功则侵袭越快,你调息以后中毒更深就是此理。还有身体的紧要窍穴在祛毒时贫道也顺便打通,参同契内功虽然玄妙无极,却也一如你刚才所观湖水雄浑万钧,与我要传授的周天功法类似,皆是大开大合的极阳路数,性烈刚猛,研习稍有不慎必受反噬,你要切记。”

    吴冕点头起身,朝老道深深抱拳鞠躬。

    此时冥感五内,察觉自身中毒迹象已经尽数隐去,适才出了一身臭汗也是神清气爽。

    关于自己迷糊间看到的那幅图景,有许多不解,想继续向老神仙询问解惑,一抬头却已不见他的踪影。

第八章:江湖有情

    吴冕去老道的茅屋里外找了几圈都不见人影,这神仙一般的见首不见尾真是尽显高人风范,看得吴冕好生羡慕。

    既然人家避而不见,无可奈何只能回到他和周玄暂住的茅屋。

    只见陈列极其简单朴素,用不着的摆设一概没有,房间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硬板床,都是就地取材打造的,粗糙却耐用,处处透着一股与世无争、远离人间烟火的隐士气息。

    周玄原本在房间里坐着默默抹眼泪,见吴冕从另一个房间走来,赶紧起身相迎。

    吴冕看她两行清泪满脸悲苦的样子,许是刚才说起那天的事情引得她伤心了,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心酸。

    那天初相见,她是多活泼灵气无忧无虑的女孩,现在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无论平时再怎么没心没肺地活着,当最亲最爱的家人骤然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放谁心里都是一辈子的伤痕。

    人死不能复生,吴冕的遭遇与她非常相似,依稀记忆中自己也曾是个开心无邪的孩子,自己亲生爹娘的样子都已经快要记不清了,模糊中那个家最后的片段,是娘亲最后的背影。

    那时还小,不懂得所谓的死代表什么,只是每次半夜恶梦醒,每次经受欺侮委屈时,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打雷闪电无论如何惧怕,再怎么呼喊,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此时两人相对无言,吴冕收敛心神,对她说:“周小姐,无论如何,都是还要物来顺应,节哀顺变,能活下来很不容易,你至少得替你爹好好活下去,该放下的且由它去。我猜我们在这里也不会待太久,你家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待我们下山之日,我送你去?”

    周玄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怯生生道:“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只能……”

    吴冕听着周玄小心翼翼的措辞和紧张发颤的声音,这是从一个无忧的大户小姐跌落成如今卑微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酸。

    他不是没想过带着周玄,但是这茫茫世间,自己没有武功,没有地位,根本不可能庇护得住在意的人。

    此时也是没有办法,此去三清山有八百里,路还长,到时看能否求情让她也留下。

    吴冕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周玄的脑袋,笑着说:“无妨,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以后就跟着我吧,不嫌弃你。”

    说完不等周玄反应,便哈哈一笑走出房间扬长而去。

    俏脸一直红到脖子根的周玄,愣愣地呆立当场。

    吴冕走出茅屋来到河边的草甸,看着远方云卷云舒愣愣出神。

    那老道冷不丁出现在他身侧,也学着他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眺望远方,只不过相比之下,老道更是仙风道骨、高人风范许多。

    吴冕着实被吓了老大一跳,弯下身子右手扒着老道肩膀,左手抚摸着心口。

    他龇牙咧嘴道:“我说前辈,下次回来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啊?”

    老道抚须微微一笑,问道:“你明明可以认真诚恳地对周姑娘细说,为什么偏要这般轻佻散漫的做派?”

    吴冕皱眉反问:“前辈,您这么德高望重,怎么还偷听别人讲话呀?”

    老道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方圆百里,皆在贫道掌握之中。”

    “真的假的啊?这么厉害?”

    “你猜?”

    吴冕无可奈何,遇上一个比自己强不知多少倍的人吹牛,还真不知该不该信,借故择菜准备做晚饭。

    老道渐渐敛起之前的得意神色,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是多情却至情吗?”

    ——————

    昨晚一直在街道对着永安酒家里的谢镇使劲咒骂,天还没亮赵晋凡的嗓子就已经哑了,几次想冲进去来个玉石俱焚,都被师妹李冬渔死死拉住。

    永安酒家外围的铜章都紧紧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把这位意图闯进客栈的疯子当场格杀。

    两人在酒家对面的街道旁边坐下,赵晋凡万念俱灰泪如雨下,当初稀里糊涂地错信了谢镇这贼子,害得金门镖局满门家破人亡,初出江湖时踌躇满志,此刻真是信任崩塌,对整座江湖都是失望。

    还记得临行前师父耳提面命,江湖人应以侠义为先,莫以恶小而为之,此番一想起金门镖局这四个字,赵晋凡就内疚得想要一头撞死,以慰镖局满门在天之灵。

    李冬渔看着以往在宗门天之骄子般骄傲磊落的师兄,如今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凄凉呜咽犹如一条舔舐伤口的老狗,也是心疼得肝肠寸断。

    早知当初多留一个心眼,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李冬渔顾不得擦拭眼泪,帮赵晋凡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衣衫,像是尽力维护着师兄和宗门的尊严。

    等赵晋凡稍稍平复,她才开口说道:“师兄,咱们今日闯下大祸,已是无法挽留,惟今之计,只能是多做补救,也可减轻心里的罪孽啊。”

    赵晋凡苦笑一声问道:“补救,还能怎么补救?我只恨我自己学艺不精,没本事提剑闯进楼去,痛宰了那条畜生!你让我怎么补救?”

    李冬渔说:“适才看情形,谢公子…不,谢镇依然是没有抓到周家小姐,我们为何不在他之前找到,带回宗门好好保护,再向师父请罪,这才是减轻罪孽啊。”

    赵晋凡眼神一振:“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对对对,谢镇至今没抓到周家小姐,可是连他在城里这样的通天手段,指挥巡城骑兵来回寻觅都寻不到,我们就两个人,为之奈何啊?”

    李冬渔沉思片刻道:“我想起今天拉着周小姐逃出去的那位少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赵晋凡转头期待地看向李冬渔,见她仍在仔细回忆,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打断影响了她。

    半晌,李冬渔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今日我们三人从东城门进城时,曾经过一条巷弄,那位少年当时就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树下坐着,师兄,你有没有印象?”

    赵晋凡听罢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李冬渔随即拉着赵晋凡起身,往城东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那少年生得好生俊俏,我当时经过还回头看过他一眼,一定没记错。”

    到了城东老张头家门前,就是李冬渔他们之前遇上吴冕的地方。

    天已经蒙蒙亮了,听见里面有微弱的声响,李冬渔敲了敲门,不多时一位老妇人打开门,李冬渔向她描述了吴冕的大致特征,问清了吴冕的住处,两人又来到吴冕以前所住的破房子门前。

    黄土院墙很低矮,没有院门,里头那座小房子破旧不堪,两人不敢声张,怕吴冕真的和周小姐一起躲在这里,一顿叫喊把巡城骑兵叫来了。

    于是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屋子,一眼望尽,只见家徒四壁得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虽然简陋却很干净整洁。

    李冬渔再次环顾四周道:“看来那少年没有回来过这里,城里本就有宵禁再加上今夜有巡城骑兵来回巡逻查找,这样都没被抓到,极有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

    赵晋凡满是狐疑:“你是说他们从镖局逃出去后就没回来,直接就逃出城去了?那四个城门咱们应该从哪个方向去找?”

    李冬渔沉思了一阵,答道:“从谢镇的布局来看,重点都在东城门还有南城门,师兄你记不记得昨日谢镇一个人从镖局追了出去,却没抓到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后来咱们被带到永安酒家他就一直派人在城东城南搜索,甚至都派骑兵追出了城门外?连骑兵都没追上那只能证明少年和周小姐并不是从这两个方向逃出去的,那就只剩西城门和北城门方向了。如果这少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逃出了镖局以后直接从西城门出了城,北城门离得这么远,是最不可能的选择。”

    赵晋凡豁然开朗道:“还是师妹你脑子好使,那咱们等西城门开了就往西一路去找?不过这区区一个少年,在那种情形下还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吗?”

    李冬渔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照刚才的分析出了西城门一直往西,估算一下那两人能逃出的最远距离咱们找不到,那就直接往北去找,应该就能找到了。”

    赵晋凡迷惑不解:“往北?师妹,你不是说北边是最不可能的方向吗?”

    李冬渔被师兄茫然的表情逗得嫣然一笑:“所以啊,最不可能的方向咱们才最值得去找找,兴许那少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往北城门去的,只不过咱们还是得往西找过一遍才能确定往北找,这么说来,那位少年真的是很厉害呢。”

    赵晋凡紧握拳头,咬紧牙关,眼里都是悲愤的神色,他一字一顿道:“我赵晋凡在此起誓,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北,我竭尽全力都得找到周小姐,送回宗门,保护好周总镖头唯一的血脉,今天镖局里所有人跟着周总镖头慷慨成仁,惟我俩独独苟活,我要是连这件事情都没做到,我赵晋凡再枉为人,这辈子就算是内疚至死都无颜面对昨日九泉下的前辈们。”

    李冬渔闻言也是眼眶湿润,她走上前催促动身,事不宜迟,西城门一开,他们就一直往西追去。

第九章:江湖有酒

    一连几日相处下来,慢慢熟悉以后,吴冕发现这老道平时其实也不太像茕茕孑立的世外高人。

    他喜欢装神弄鬼地来无影去无踪,经常埋怨吴冕炒的青菜不咸不淡,经常故作高深之后等待着吴冕给他戴高帽子,例如一些类似老神仙果然是真神仙、前辈真是武功盖世这样的话。

    短短几天吴冕都快把自己毕生所学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了个遍,这老道还嫌不够受用,抱怨自己抛媚眼给了瞎子看。

    吴冕真是唏嘘啊,敢情这老家伙一开始的高人风范就是装的?熟络了以后便忍不住现出原形了。

    今夜,吴冕好不容易在草甸尽头逮住一只大野鸡,从上次没吃成那条叱水蛟开始,吴冕这几日便觉得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好不容易在深山里住着,不吃野味还有天理?

    平日里装模作样地跟着老神仙吃素打坐,好不容易有口肉吃,可得好好解解馋。

    当下叫上周玄一起,蹑手蹑脚地离开茅屋去厨房顺了点佐料,两人悄悄摸到林子里。

    周玄收拾柴火挖灶生火,吴冕负责杀鸡拔毛处理内脏,掏出内脏以后,往里回填入之前采到的浆果和香菇,鸡身用油盐仔细抹了一遍,再用叶子包裹几层拿绳子捆好,最后用泥整个封住。

    这一切弄好了,周玄那边也差不多了,吴冕把灶里的火炭用树枝夹出,把包好的打野鸡放进灶里,再把刚才的火炭回填,一切准备就绪。

    过一阵子吴冕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又拨开木炭挖出野鸡,刚敲碎外层包裹的泥衣,就闻到扑面而来一阵浓郁肉香,掺杂着树叶的木香,浆果的果香还有吃饱了汁水的香菇的独特香气,就连周玄看着也忍不住使劲咽了口唾沫。

    吴冕掰下一只鸡腿递给周玄,自己刚拿起另一个鸡腿就要啃的时候,听到一阵熟悉的“啧啧啧”从身后传来。

    吴冕顿时如遭雷击,他往后僵硬转头,看见老道正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冕艰难开口:“前…前辈,你看我这……”

    不曾想这老道伸出一只手缓缓抢过吴冕的鸡腿,一口接一口地那叫一个啃得香。

    吴冕见状气得不轻,龇牙咧嘴道:“前辈,您不是方外之人吗?怎么能吃肉呢?”

    谁知那老道只顾着吃也不答话,风卷残云地吃掉一只鸡腿后,随手丢掉骨头道:“谁告诉你道士绝对不能吃肉的啊?贫道这派的非斋日可以吃,还有酒呢。”

    说罢便从身后拎出两坛不知何时拿来的酒,举到吴冕面前问了句:“喝不喝?”

    吴冕简直是目瞪口呆,这跌宕反转得也太离谱了吧。

    转身赶紧坐下,美食美酒当前,岂有不要之理。

    三人吃肉,两人喝酒,就着一轮皎洁明月,顺着窸窣的风声,气氛舒缓正好。

    吴冕敬了老道一口酒,问道:“前辈,你武功修为这么高,在江湖上是不是没什么对手啊?”

    老道听到这话显然很受用,雪白的胡子都感觉往上翘了翘。

    他笑着吃了口肉再喝了口酒,这才回答道:“贫道早已不在江湖多年啦,不过今晚心情好,你小子这鸡做得实在好吃,就说与你听吧。”

    老道摇头晃脑,娓娓道来:“天下武夫分六品,到了四品才算是登堂入室,三品已经是州郡响当当的人物了,二品实力就足以在一道开宗立派,混得次一点的都可以在大人物麾下当门客供奉一类。”

    “而到了一品则是凤毛麟角,咱们和北方的北元人加起来,也只是不出三十个而已。其中一品又有三个境界,依次是驭风,成云和揽星,这都是形容一个武夫对于体内气机的驾驭程度。”

    吴冕不敢多问打断,支起耳朵听得入迷。

    老道应该是今晚心情极好,继续说道:“驭风是一品高手第一境,取自风疾不可及,我自可驭之,意思就是风的速度太快,凡夫俗子根本追不上,可我却能够驾驭它。”

    “成云是第二境,取自风起于青萍之末,动则成云,对比第一境,成云境对气机的掌握已经进入化境。”

    “至于第三境揽星,则是气机运用的集大成者,天下武夫登峰所在,法天象地,与天地同呼吸,身隔千里也可瞬息而至,正所谓星河璀璨无垠,彼可伸手揽之,蔚为大观啊。”

    见老道伸手抚着刚吃完鸡油乎乎的胡子,眼神眺望远方,一脸的神往,吴冕心中暗暗发笑,继续问道:“那一品三境之上呢,还有吗?”

    老道神游万里被吴冕一句问话给拉了回来,笑道:“一品之上?传说中的齐天境界,古往今来除了一人,便再也没人达到此境了。”

    “是谁?”吴冕追问道。

    老道又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双目炯炯有神。

    吴冕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心潮澎湃,那是一个武夫对那位武道一途登峰造极之人的崇拜和敬佩,似乎对强者的景仰,不分年纪。

    只见老道放下酒坛子,轻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与天地同寿,时来天地皆同力,与江海合流,涛涛江海共潮生,谓之齐天,八百年来唯一人,剑圣司马桐光。”

    吴冕被老道的情绪感染,尤其是听老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说完齐天境这几句霸气无匹的话以后,此时也是豪情万丈、慷慨激昂。

    老道状态也差不多,单手拍击着大腿举头望明月,久久不能平复。

    万万没料到吴冕冷不丁问了一句:“前辈,那您现在是什么境界?”

    老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下白了吴冕一眼道:“你可真会灭火。”

    吴冕自讨没趣,缩着脖子尴尬喝酒,周玄见状抿嘴偷偷一笑。

    这几日她除了帮忙学着淘米择菜,给吴冕打下手,平时看累了风景,就远远地坐着看这一老一少练功,前两日是打坐调息,老道还时不时趁着吴冕认真调息的时候打盹。

    这两日约莫是内功心法都已经无处可教,老道就开始传授吴冕招式,老道用起周天功法时刚劲无匹。

    到了吴冕施展时,就像是小孩子蹒跚学步,一点花架子都没有,每当这时老道便会吹胡子瞪眼地抱怨他笨。

    周玄看在眼里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嘴角微微翘起,想起那日他在茅屋里头对自己做的亲昵举动,又不禁俏脸一红,心中暗骂自己不知羞。

    有道是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少女情怀总是诗,只是少年却不知。

    是真不知?

    无论这只大野鸡有多大,三个人也吃不了多久。

    吴冕喝了一口酒转头对老道说:“前辈,早说您能吃肉,咱也不至于三更半夜在这偷偷吃啊,下次你想吃啥,多教我点功法,我都给您手到擒来!”

    老道白了他一眼,也喝了口酒道:“你小子贪得无厌的老毛病又犯了,周天功法能学会就够你用一辈子了,贪多嚼不烂,在江湖里可是要倒大霉的。”

    吴冕躺下身去,枕着双手,看着天空繁星点点。

    忽然他心底有些感慨:“从前做梦都想进江湖,行侠仗义,为所有的不平事去争斗,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义结金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与心仪的女侠一起行走江湖,结为神仙眷侣,想想都觉得痛快得很啊。”

    “向往江湖,却不知早已身在江湖,一直以为江湖很远,原来江湖离自己也这么近,我原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呢。”

    老道伸过酒坛子跟吴冕碰了一个,笑着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贫道也曾如你这般年轻过,也入了江湖,那时候的江湖啊,是别样的风景。”

    那晚,老道喝着酒给吴冕描述了一个鲜活的江湖。

    那时候的江湖,人人喜欢给自己取一个特别特别响亮的绰号,什么穿林虎啊入云龙啊四大公子十大宗门,大家你抬我一尺,我便抬你一丈,这名声也就慢慢地水涨船高,若是有幸遇见或者听闻一些个武林巨擘的事迹,都能拿着说上好久的谈资。

    这是江湖。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一诺千金,可轻生死,为了一个侠字肝胆相照以命相搏。

    这也是江湖。

    为了一本秘籍尔虞我诈,宗门互相倾轧残杀,同门之间反目成仇,血雨腥风。

    这还是江湖。

    江湖百态,正如这世间一般,江湖百态,善恶美丑全都有,真是好一个琉璃世界。

    老道眯起眼道:“吴小子,你才入江湖便已习得三清派的顶尖内功参同契,又有我亲自传授周天功法,日后上了三清山还有我师弟去培养传授,你的机缘气运比起一般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代表你不用在江湖的底层草根摸爬滚打,不必侵染那些龌龊肮脏的勾当,日后一出江湖,不论修为如何,便已是江湖声望最拔尖那一拨人。”

    老道喝了最后一口酒,对吴冕竖起一根手指,说了当夜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他说:“你始终得切记一个侠字,不可自恃武功欺凌弱小,不可自恃宗门作威作福,凡事都应遵循道义,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吴冕在一旁听得入神,一直在印象中在想象中的都是那个瑰丽江湖,从没想过也是和世间一样的百态丛生。

    其实江湖一直是和这个世间重叠,没有界线,因此也从无入江湖出江湖之分,一切还是回归本心,在世间怀有侠情,在江湖但行好事。

    如此而已。

    吴冕豁然开朗,欣欣然再举起酒坛子想灌上最后一口。

    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第十章:下山

    一早起来打坐调息,此时走出茅屋,吴冕神清气爽。

    周天功法的心法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招式上还需要消化贯通。

    以参同契凝聚的雄浑气海为基础,就像那面在群山环绕中的大湖,修炼得山隙越小,储水越多。

    运行周天功法就是相当于山隙只有一个,万钧湖水只从这一处山隙激射而出,说不出的刚猛路子。

    至于招式,其实纷繁复杂,老道说过只要功法修炼得当,招式不是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招式,学武一途本就不应拘泥于招式。

    吴冕听到这话深以为然,当初老道传授招式时也只是借招式拆解如何催动周天功法,没让吴冕一定要模仿。

    不过这老道打出的那几招煞是好看,大开大合舍我其谁的睥睨姿态,也就是老道这种爱让别人戴高帽的人才创造得出来。

    当时吴冕真是手掌拍烂好话说尽了,才逗得这老道兴冲冲又示范了几招。

    好看也实用,不是那种花哨把式,出招就威力惊人。

    老道也睡醒了,走出茅屋伸了个懒腰,扭动得全身骨头噼啪作响。

    若不是早知这老道是个高人,旁人听到这声响都得捏一把汗。

    他瞥见吴冕在模仿自己这两日示范的招式,白了一眼,这小子臭皮囊比自己年轻那会竟然还要好看,有些招式真的不堪入目,但有几招隐约间已见峥嵘,有板有眼。

    周天功法已经传授完,今天是这两人下山的日子,老道努了努嘴,好像还有些舍不得呢。

    用过早饭以后吴冕和周玄一起来辞行,谢谢他这几天来的照顾,还有解毒传授的恩情,又说了不少好话。

    老道心满意足,抚须微笑道:“甚好,此行下山去,往西去三清山,切记贫道昨晚说过的话。还有,周天功法是以战养战的路子,平日有机会多观战养意,你日后若与人放对,记得事后多反思咀嚼,必有裨益。”

    吴冕听罢正色道:“前辈耳提面命,我已经铭记在心了,此番下山,或许不能常上山探望,还望前辈多多保重。”

    老道挺了挺腰杆,笑着抚须点头。

    吴冕和周玄分别向老道施礼后,沿着西边平稳的山脊线,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去。

    隔老远还能看见老道在往这边张望,一直到互相看不见对方。

    吴冕和周玄两人走出麒麟山后一路向西走去,没有沿着驿路,途中两人经过一个小镇,各置办了几套干净衣物。

    吴冕这么多年终于阔了一回,终于穿上了新衣服,本就是俊俏的皮囊,此时一身整洁白衣,说不出的精神俊逸,这还是用当初将要从镖局逃出时从那个后厨管事腰间顺的银子。

    那管家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肥头大耳和酒糟鼻子,嘴巴很毒,看着吴冕时满脸的刻薄嫌弃,估计现在已在阴间了。

    为了掩人耳目,周玄换上了套男装,眨巴着大眼睛,俏皮灵气。

    她一路行来貌似精神好了不少,一直萦绕在脸上的阴霾也逐渐有了隐去的迹象。

    吴冕特地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人一串,然后在路边吃了两碗馄饨,继续赶路。

    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搭理,仿佛世间就只剩他们二人,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两人开始熟络,吴冕也开始渐渐发现,周玄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脆弱,之前就打好腹稿的那些安慰鼓励的话也派不上用场。

    两人的称呼也不再是公子和周小姐,从日常的生活沟通逐渐变成闲话聊天,有时候还打闹一阵。

    路过那些村庄小镇,吃点馄饨阳春面,离开前买几块烧饼烤红薯带着路上吃,有时候碰上冰糖葫芦豆腐脑就买两串、点两份。

    遇到镇上的茶馆有说书先生,两人还有闲暇点上一壶茶,一盘瓜子,一盘花生米,花上十文钱就可以坐上大半天。

    这以前对吴冕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消遣,吴冕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讲述江湖轶事,周玄就坐在对面不时偷偷看他,他有时察觉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

    有些感情酷烈高亢,像沸汤。有些感情安然静好,如清茶。

    路过南盛镇的时候,吴冕花了二两银子给周玄买了支银簪,上面并无任何复杂缀饰,只是雕工尚算精巧,周玄紧紧捏在手里,笑得比花好看。

    晌午过后两人买了几块烧饼走出南盛镇,商量着今晚能不能有好运气抓到什么野味打打牙祭,来一条烤鱼貌似也不错。

    正聊得开心的时候,吴冕发现正对面有两人正往他俩这边张望,定睛一看,脸色剧变,立马上前一步挡在周玄身前。

    这两人便是赵晋凡和李冬渔,之前他们出城往西追了几十里,都不见吴冕他们,便只好折向北一路寻来,一路艰难寻觅,终于在这相遇了。

    赵晋凡他们见到了周玄心就放下了大半,可吴冕和周玄见着他们可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日,正是这两人把阎王一样的谢镇带到周总镖头的面前,此番出现在这里,实在不知安的什么心。

    赵晋凡看见周玄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发红,再看吴冕剑拔弩张的样子,心里已有计较,敢情把自己也当作谢镇那厮的走狗了。

    当下心有微凉,不再上前,对周玄说道:“周小姐不要误会,我们和谢镇不是一路人,是来接你回我们宗门的。”

    不等周玄说话,吴冕死盯着赵晋凡沉声问道:“你说是就是啊?我们明明亲眼看见你们领着谢镇进了前厅,金门镖局满门玉石俱焚怎么如今你俩还活着?还有,那日路过永和巷我明明看见你们三人走在一起关系亲密,这你又如何解释?”

    赵晋凡一时语塞,是啊,这少年问得字字诛心,自己身上的确疑点颇重,当下解释不开。

    李冬渔见师兄无法自辩,上前一步对吴冕说:“少侠,我们身上的确很多疑点,但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是被谢镇利用了,当时在半路上遇到他,他说跟我们同路,后来才慢慢熟识,起初我们真的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包藏祸心,竟然同意了把他引见他给周总镖头,才酿成今日之祸。”

    李冬渔平复了情绪继续说:“周小姐,我师兄和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果我们是坏人,此番就不会解释那么多,而是上来就抓人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酿成大祸的确是我们无心之失,我们对此也是内疚得不行,所以才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你想把你带回宗门好好抚养保护,才能减轻我们罪孽一二啊。”

    周玄听李冬渔一番言辞恳切不似作伪,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吴冕,对二人摇了摇头道:“两位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你们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请回吧。”

    李冬渔这下也愣了,还想解释几句,只见周玄对她点头致意便拉着吴冕一同离去。

    李冬渔还想追上去再好好解释,被赵晋凡扯住袖子。

    李冬渔回头眼眶通红道:“师兄,咱们信错了人闯下大祸,心里已是内疚难当,怎么到了现在,还要被人误会怀疑啊?”

    赵晋凡叹了口气道:“将心比心吧,无妨,反正是保护周小姐,咱们不远不近跟着,相信自然而然会慢慢相信我们的。”

    吴冕见两人在后面跟着,对周玄说:“他们说的话,你怎么看?”

    周玄想了想,答道:“记得爹以前经常跟我说,女子天生心细如发且多疑,遇事不要一开始便以最大恶意揣度人,他们两人风尘仆仆尽是疲态,言辞恳切,应该不像是说谎,姑且就相信他们吧。”

    吴冕努了努嘴,道:“我没问这个啊。”

    周玄玲珑心窍,见吴冕此时表情古怪,心中了然的她不由得轻笑出声:“我不想跟他们走,我想跟你在一起。”

    吴冕眯眼傻笑。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吴冕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回头一看心里一沉。

    只见后头远处有三骑往他们的方向直追过来,为首一骑正是多日不见的谢镇。

    赵晋凡二人也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吴冕指着他们冷笑点头,不等赵晋凡着急解释,那三骑便瞬息赶至,吴冕调整方位与对面双方互为犄角之势,一时间紧张气氛攀至顶点。

    谢镇勒马停住,高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吴冕,咬牙切齿阴测测说道:“臭小子,还真让我找到你了,多日不见,害我好生想念,今天我定要把你活活剥皮抽筋了不可!”

    赵晋凡抽出长剑指着谢镇,双目通红得恨不能吃人,握住剑柄的手因为气急了正在微微颤抖,一时间怒火攻心竟是说不出话来。

    谢镇斜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知道你们会来找人,开始我也就只是试试看,没想到后来还真找得一板一眼,我就跟来了。料想也不会是你这榆木脑袋能想出的主意,还是李姑娘冰雪聪明啊,本公子真是喜欢得紧。”

    李冬渔原本看着谢镇也是满眼怒意,听到这话低头俏脸微微一红,被赵晋凡转头瞪了一眼,不敢作声。

    吴冕一直冷眼旁观,心里正在暗自权衡。

    现在局势敌我不明,看这架势那两人和谢镇可能还真不是一伙的,如今僵持的局面顶不了多久,占尽优势的谢镇一定忍不住率先发难,只是刚才听他所说,貌似矛头只对准了自己。

    是了,周玄现在已经没有了必杀的必要,而那两人也是,不然也早就死了。

    但是即便那两人最终跟自己一条阵线,当下三个对三个,怎么看还是谢镇占优势。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对面两边都是敌人,那今天就已经是死局。

    心中一番盘算不过片刻,吴冕的额头便已浮现一层细密汗珠,紧握拳头的双手指节发白。

第十一章:旷野激战

    离天黑估计还有一个多时辰,周围一马平川,逃是想都不用想,看来今天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谢镇身边两个扈从,其中一个高个子,胸口别着一枚铜章双手环胸怀抱着一把长剑。

    另外一个,吴冕见过,便是镖局那位叛徒,总教头彭三多,使一把短刀。

    只见谢镇提起扇子指着吴冕对赵晋凡二人道:“赵晋凡,我今日无意与你过多纠缠,是取这小子狗命来了,不想死就给我滚,惹本公子不高兴今天谁也别想走!”

    赵晋凡再也忍不住咆哮出声:“谢镇狗贼,你缩头乌龟一般躲在永安酒家也就罢了,今日送到我眼前来,我必取你狗命!”

    吴冕暗自心里发苦,本来还打算让他们二人带着周玄先走,能走一个是一个,现在倒好,谁也别想走了。

    谢镇听这话嗤笑一声,并不理会赵晋凡,径直对吴冕道:“臭小子,识相的就乖乖受死,本公子考虑只剥皮,给你留个囫囵尸首。”

    吴冕面无表情地啐了口唾沫,看着他说:“想打就打,还废什么话?”

    谢镇冷笑,翻身下马,身后两名扈从紧随其后,也呈一个三角阵型径直向吴冕逼近。

    赵晋凡挥剑紧走几步直取谢镇,谢镇头也不回,彭三多会意,拔出腰间短刀拦下赵晋凡。

    那高个子也拉开距离,紧跟着谢镇的步伐随时策应。

    上一次能偷袭得手纯属侥幸,吴冕也知道这次一定没那么走运了,见谢镇已经狞笑着向自己冲来,当下凝息聚气与谢镇对撞而去。

    两人将要接触的时候谢镇猛地抽出腰间名剑三问对准吴冕的心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极快,板上钉钉就是一出剑便要杀人的狠辣意境。

    剑尖对上吴冕直冲而来的身体,就在将要刺入胸膛之际吴冕猛地一转身。

    谢镇出剑扑了个空当下心里暗暗吃惊,吴冕转身躲过剑尖的同时紧接着回手拍出一掌正中谢镇后心,把谢镇击出几个踉跄,饶是谢镇已经不敢小觑吴冕没有定式的无理手也没想到短短数日不见这小子修为便又精进不少。

    吴冕一击得手,往日跟泼皮无赖打架多了深深知道一寸长则一寸强的道理,此时手里没有家伙,就得跟谢镇贴身缠斗。

    当下也不停歇,趁着谢镇踉跄未曾转身之时右脚猛一发力,雄浑的内功此时得以充分发挥,一步便已冲至谢镇身后,借着这前冲之力抬起手肘就要往谢镇后背补上一击。

    适才在一旁策应的高个子在吴冕拍中谢镇后背时便已看得真切,吴冕再次欺身而上举起手肘准备猛击时高个子便已拔剑赶至谢镇身侧递出一剑。

    吴冕皱眉稳住身形急急后撤出一段距离,并未因此一击不成而气恼,蓄势待发地死死盯着谢镇。

    谢镇赶紧转身调整,暗暗心惊这小子刚才来势竟然比自己出剑的去势更快,而且招式无常,看不出是哪派的武功,这个怪胎究竟从哪里来这么深厚的内功。

    吴冕止住身形盯着谢镇一点也不敢放松,自己依仗内力催发出来的极快身法短时间内也能达到不俗的效果,不断的化守为攻让吴冕有信心继续缠斗下去不落下风,耐得住性子说不定还能讨到不少便宜。

    现在面对两把剑围攻的情形下却相当棘手了,一个谢镇已经不好对付,毒辣阴招层出不穷,那个高个子的修为比起谢镇还要只高不低,当下双方僵持着暂时谁也没动。

    吴冕轻笑着嘲讽道:“我说谢公子,这就不行了?想你清河谢氏一等一的豪阀,跟我这市井穷小子刚对上一回合就哭爹喊娘牵狗帮忙,我看你也不过如此了。”

    谢镇被这话一激,阴沉沉的脸上像是要滴出水来,这么多年家族倾力培养的天子骄子,斥巨资聘请文武名师,在朝廷也是费尽心力地替他铺设阶梯,平日里万千宠爱的谢公子何时受过此种肮脏的市井之徒羞辱。

    他当下对高个子吩咐道:“陆百谷,休得插手,从旁策应即可,我今日一定要手刃此贼!”

    吴冕见自己说话奏效,再次静下心来准备继续缠斗。

    那边彭三多和赵晋凡相斗不下也快到尾声了,彭三多刚才斜剌里挥出一刀,赵晋凡拼命躲避却还是被彭三多一刀砍中胳膊,伤口深可见骨。

    彭三多想趁机斜挑一刀把赵的头颅抹下来的时候却被李冬渔一剑逼退,二对一暂时相持不下,但落败可以预见,迟早的事,吴冕要是还不能拿到什么突破口,等下就要落到赤手空拳被三人夹击的死地。

    谢镇略微调整便又提剑迅猛杀至,在他的心里绝不允许被这个低贱的市井狂徒践踏尊严。

    一路攻将过来剑花璀璨,吴冕左躲右闪,防守得相当吃力。

    谢镇或许是性子阴险狠辣的缘故,所使的剑招也是刁钻阴毒,还有旁边的陆百谷时不时递出一剑逼迫吴冕的身位。

    吴冕虽然从小修习参同契内功不弱,又被老道打通窍穴研习周天功法,对气机流动的感知敏锐了许多,这也是和谢镇单独厮杀时往往能料敌先机的原因。

    可当下一心二用面对两个修为都在他之上武夫配合攻击,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吴冕逐渐捉襟见肘。

    陆百谷见谢镇剑尖已近,先行斜斜递出一剑,吴冕瞥眼看见猛地斜跨一步进行躲闪,谢镇抓住机会在吴冕左肩挑出一朵血花。

    终于见血了。

    谢镇长出一口气,真是酣畅淋漓,自己刚才受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补偿。

    这下轮到他气定神闲再次等待机会了。

    吴冕看了眼肩头的伤口并不严重,稍微平复气息,继续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两人激射而去。

    此时来势更快,谢镇信心膨胀,再次对上吴冕之时竟有闲情调侃几句,犹如高手间的捉对切磋,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可是逐渐地被吴冕越贴越近的时候,这怪胎的身形越来越快,手中长剑在两人几乎脸贴脸的厮杀中第一次感觉如此不便。

    谢镇一路后退防守得苦不堪言,感觉哪哪都不自在。

    陆百谷也是因为这两人距离实在太近,自家公子何等的身娇肉贵,若是被自己伤了焉有命在?

    有了这个顾虑,出剑投鼠忌器,就慢了几分,吴冕瞅准时机猛地向前单肘冲击,重重地砸在谢镇的心口上,一击得手趁机猛地发力再砸出一肘。

    谢镇进退维谷之间避之不及,又被重重砸了一记肘击。

    陆百谷沉下身形一腿踹至,吴冕不管不顾,见谢镇身形后仰便伸出左手抓住谢镇领口一把扯回来,速度竟比陆百谷仓促一腿更要快,扭腰送肩铆足了力气对着谢镇心口又是重重一拳。

    谢镇被瞬间击飞,吴冕也被陆百谷一腿踹出。

    半空中的吴冕回头看了眼赵晋凡他们的方向,落地以后顾不得卸去那一踹的力度反而借着瞬间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顷刻掠至彭三多身侧,对着这刀疤脸的恶人腰间肋骨全力一掌推去。

    彭三多本来就对赵晋凡二人占着优势,对瞬息而至的吴冕毫无防备,被吴冕全力一击横飞出去,摔在远处地面陷出一个浅坑。

    吴冕也被这一击的反震力道给硬生生在空中止住身形,落回地面这才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半坐着大口喘息。

    谢镇被吴冕狠狠地两肘一拳击出老远,此时也被打得吐了血,半躺在地上呼吸急促,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像个破风箱一样,顾不得擦拭血迹,双眼死死地瞪着吴冕,一时也是动弹不得。

    吴冕回头看了眼躺在远处生死不知的彭三多,长出了一口气。

    本来只想两肘击伤谢镇再躲过陆百谷一记直踹,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蓄力再来一拳,被踹出后对彭三多的偷袭就是侥幸加上临时起意,这一连串以自己硬扛一腿换得对面两人重伤的举动,富贵险中求。

    不仅是值,而是赚大发了。

    陆百谷看了眼远处的彭三多,又看了眼缓缓站起的吴冕。

    他扶着谢镇坐起身,忧心忡忡道:“公子,那彭三多应该是没了,你如今也不能再战,那名怪力少年似乎仍有余力,现在局势对我们不利,不如先撤了,来日方长,再坚持下去也讨不到便宜了。”

    谢镇不是不知道此时的情况,只是恨透了吴冕,三番两次地被他羞辱,还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刚才只要彭三多能脱身,三人合围,这小子就算是再怪,也是有死无生,居然还能被他扭转乾坤。

    如今局势急转直下,目前是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的情形,此刻多留无益,谢镇不是无脑的莽夫,让陆百谷立即搀扶他上马。

    谢镇掉转马头后回头望了问了吴冕一句:“你到底是谁?”

    吴冕眼神玩味,看着他笑了笑,答道:“那日在巷子里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谢镇回想起那日在巷子里也问过他同样的话,得到那句辱人至极的回答,顿时一阵气短,险些再吐出一口老血来。

    当下无可奈何,谢镇和陆百谷打马原路返回,彭三多的尸体仍在原地躺着,他看都没看径直跨过。

    只是走远以前谢镇突然回望一眼,李冬渔眼神闪烁,慌乱低下头时微微脸红。

第十二章:骊歌

    一直到确认谢镇远离不会复返,吴冕终于坚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周玄见状连忙过来搀扶,吴冕靠坐在她怀里时仍在往外吐着血沫子,牵扯到受伤的脏腑每一次呼吸都疼得直哆嗦。

    见吴冕受伤这么严重,吓得周玄面无人色、手足无措,下意识抱住吴冕微微颤抖的身体止不住地心疼落泪。

    李冬渔搀扶起地上受伤的赵晋凡,两人走近了吴冕想询问伤势。

    见这两个扫把星走近,已是惊弓之鸟的周玄一改往日活泼可爱的个性,冲着两人声嘶力竭地吼出一个字:“滚!”

    赵晋凡听了满脸苦笑,自己对于周姑娘来说,可不就是灾星一样的存在吗?

    李冬渔被吼得无名火起:“你冲谁吼啊?又不是我们故意引谢镇来的。”

    没等周玄抬头针锋相对,吴冕伸手拍了拍周玄道:“周玄,我没多大事。你先松开,扶我起来,我去看看彭三多。”

    周玄抽泣着搀扶着吴冕起身,两人走近了彭三多的尸体。

    周玄看清了尸体忍不住转过头去,吴冕缓缓蹲下身去查看。

    只见彭三多被吴冕全力一击的那半边肋骨齐齐断裂,巨大的力道推着肋骨硬生生地把他的胸膛脏器刺穿,再从他的后背透体而出,再看面目七窍流血,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吴冕深呼吸一口气,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看着彭三多的尸体他沉声道:“周玄,这厮死了,还有一个谢镇,我一定替你报仇。”

    周玄闻言掩面而泣,有句话,她当时在心里说了,却没付之于口。

    “只要你平安就好。”

    高空隐隐似有闷雷,乌云越来越厚,空气也逐渐燥热。见快要下雨了,吴冕起身,在周玄的搀扶下缓缓西行。

    经过赵晋凡二人时停下脚步,吴冕对他们说:“刚才厮杀,见你们都出了死力,便已知道你们跟谢镇不是一伙的了,我们还要继续西行,你们爱跟着就跟着,不然就此分道扬镳吧。”

    赵晋凡对吴冕说:“小兄弟遇险多奇智,英雄出少年,赵某佩服。此番前来还是想把周姑娘带回宗门照顾保护,师父欧阳桓是我们龙泉剑宗的宗主,定能护周姑娘周全。”

    吴冕没有答话,和周玄继续往西而去,赵晋凡两人也随之跟上。

    夏季的雷雨落得大且急,伴着轰隆的雷声瓢泼而下。

    在雨落下以前,吴冕他们进到一处破败道观,很小,只有两进的院落。

    道观大门朽烂倒下,门上匾额风化褪色,依稀可辨出清泉观三个字,柱子的漆面也斑驳皲裂,梁上瓦面还算完整,院落左边是一口深井,右边是一株高大的七叶栗。

    四人绕过院落正中的香炉,进到主室,看见香案后面是个等人高的木心泥塑像,面容已经看不清了,看来已经破败废弃了好久。

    周玄和李冬渔去附近拾了些柴火进来,吴冕在中间点起火堆,四人分两边相对而坐。

    当下无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也不知从何开口。

    一路走到此处已经是黄昏,许是饿了,周玄从行囊拿出两块烧饼,递给吴冕一块,自己双手举着就啃。

    吴冕接过烧饼哑然失笑,心想这小妞看赵晋凡他们再不喜欢,眼下共处一室,也不能这般不客气啊,于是拿着烧饼看向对面两人眼神询问。

    赵晋凡二人表情尴尬。

    吴冕心中了然,从行囊中拿出两个烧饼分给他们。

    赵晋凡接过烧饼后边吃边说:“自打出了梁州城一路向西寻你们无果,生怕与你们错过,又匆匆忙忙折向北来,这一路紧赶慢赶,倒真没吃过几口热乎饭。”

    周玄一边啃着烧饼冷哼一声。

    赵晋凡满脸尴尬,详细说了那日被谢镇押在永安酒家至深夜,又被故意放走后谢镇一路跟随的经过。

    他随后问道:“料想你们已经走出很远才对,怎么不继续北行,而是往西边来啊?”

    吴冕把逃出城的经过和之后的奇遇细节跟赵晋凡说了一遍,两人默契地闭口不提金门镖局和周世兴。

    赵晋凡听后由衷赞道:“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不假。你们一路走来险象横生磕磕碰碰,都可以化险为夷,也是多亏你沉着应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吴冕点点头说:“是啊,只是今天谢镇损兵折将,自己又吃了大亏,相信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罢休的,眼下他受了重伤,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但是此地依然不宜久留,我怕这厮回去以后会再次调集铜章和骑兵卷土重来。”

    赵晋凡听此话也开始紧张:“照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办?”

    吴冕沉思了片刻道:“此地最多只能让我们待到明天,明天以后就要立即动身了,龙泉剑宗是什么方向?”

    赵晋凡答道:“湘中道,据此西南方向。”

    吴冕稍一思索道:“这样,你们先往东南而下,再往西行,绕一圈再回到龙泉剑宗。谢镇只知我们大概往西,你们往东南而去就是安全的。”

    赵晋凡疑惑道:“什么你们我们?咱们四个一起回龙泉剑宗吧,我让师父收你为徒,他老人家一定乐意。再说东南方向安全,我们也希望把周姑娘带回宗门去保护。”

    吴冕摇头拒绝道:“我已经有宗门了,不好再去叨扰。我们得往北走出一段,再折向西,你们……”

    “我跟你们走吧。”

    吴冕回头看着周玄一阵错愕,良久,笑脸和煦道:“好。”

    周玄盯着篝火默不作声。

    赵晋凡想再劝劝吴冕,被李冬渔扯了下衣角,才感觉气氛忽然有些异样,也闭口不言。

    最后还是吴冕开口化解尴尬,与赵晋凡讨论了下修为方面的内容,夜深了大家才睡下。

    雷雨早已褪去,天空恢复清明,清晰可见天空中的璀璨繁星和一轮圆月。

    吴冕独自一人坐在道观的门槛上,嗅着下完雨后新翻出的泥土气息,细细咀嚼刚才的讨论内容。

    赵晋凡刚才说起自己只有四品上的实力,三品是武夫的第一个坎,过了三品才算是登堂入室,与彭三多对战时非常吃力,加上四品下的李冬渔,彭三多依然是优势明显,因此推断此人应该是个三品中的实力。

    推测谢镇也是三品中,他旁边的陆百谷修为更高,估计是三品上的武夫。

    吴冕根据这些对比推测,对于自身目前实力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能与猜测三品中的谢镇单打独斗不落下风,凭借着速度略胜一筹,面对谢镇和陆百谷的夹击之下虽然很吃力却只是受了轻伤,刚才赵晋凡猜测吴冕看样子怎么也应该是个三品上的实力。

    其实吴冕深知自己的实力其实只是来源于积攒的深厚内功,根本算不得数。

    老道曾经说过,武道一途绝不是单纯比拼内力深厚与否就可断定品级高低,就跟一个剑客光有浩瀚剑意而没有剑招,一样算不得高手。

    因此能重伤谢镇,能硬扛陆百谷一脚,能全力一击打死三品中的彭三多,绝不能说自己就有三品上的实力。

    想到这里吴冕不由得一笑,按照自己的理解,此时是三品上的内功,九流以外的招式,如果不是有周天功法用内力提升了速度,早死多时了。

    反正以后要上山学艺,自有高人指点,想那么多也没用。

    今夜清凉如水,偶尔还有雨滴从瓦片上落下,轻敲地面。

    如果说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吴冕此时根本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都不用如何给周玄找理由,单纯是不想死这三个字的理由,就已经比天大了。

    只是才说过的想跟自己在一起,才发生的心疼落泪真情流露,在求生本能面前,可能真的不算什么,自己也只是有那么突如其来的难受罢了。

    现在倒也好,她跟着去龙泉剑宗,有人抚养保护,有对她有愧的师兄赵晋凡,相比跟着自己去三清山这一路前途未卜、凶险频生来得强,自己也就放心了。

    枯枝在火中偶尔的噼啪作响,是道观里头唯一的声音。

    周玄也辗转难眠。

    从镖局家里,再到梁州巷弄,再到今日南盛镇外,谢镇都如附骨之蛆一般衔尾追杀,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害人精一般。

    初害吴冕成钦犯,再害吴冕中剧毒,三害吴冕受重伤,一次比一次严重,再下一次到底会发生什么让她不敢去想。

    为什么她身边在乎的人都会一个个地离去?小时候死在病榻上的娘亲,长大了死在眼前的爹,如今连吴冕也是险象环生,鬼门关都不知道来去几回了。

    为什么?

    既然谢镇是因我而来,那么就随我而去吧,让他追到东南,追到龙泉剑宗。

    一夜无话。

    四人天还没亮就起身赶路,按照昨晚商量的对策,赵晋凡三人趁天没亮就得赶到漕运渡口,上第一趟船走水路由运河直下江南道。

    天空泛起鱼肚白,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还看得见。

    大船起锚准备驶离,吴冕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周玄的脑袋,道:“一路保重。”

    随后转身离去。

    在船家声声催促之际,周玄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泫然欲泣。

    突然,吴冕转身走回周玄面前,捧起那张红扑扑的俏脸,轻轻啃咬了一口。

    这才是真正地离去了。

    大船缓缓南下,周玄看着吴冕的背影缓缓远去,手里捏着他送的那根银簪,泪湿衣襟。

    她想了起娘亲教过她的歌谣:

    秋风已过淮河边,

    冬去春来又暑天,

    煮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公子康年,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第十三章:小胖子

    和周玄他们分别以后,吴冕一路北行。

    天似穹庐,旷野千里,万籁俱寂,不见人烟。

    天已大亮,极远处的群山重叠起伏,芳草接天无穷碧,吴冕独自一人行走在天地之间,顿觉自己像是浩瀚汪洋之中的一粒浮尘,孤独且渺小。

    且以清风伴红尘,又携红尘揽清风。

    吴冕叼着一株草根,回忆起一路走来的曲折经历,心底没来由憋出一阵万丈豪情,忍不住对着旷野大声呼喊,复又侧耳倾听回声飘荡,分离时的阴霾也顿觉烟消云散。

    身后吹来一阵大风,抬手一扬,草根随风乱飞远去,吴冕运气凝神,盯住草根的轨迹,催动内力,身形一掠疾走直追。

    草根在风中凌乱前行,吴冕跟在后面如影随形,速度越来越快,向前跨出一步右脚猛地发力点地,在地上溅起一阵烟尘,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一把攥住草根,吴冕哈哈大笑,继续放回口中叼住。

    “我欲乘风而去,谁能追得上我?”

    胸无点墨的吴冕喊出一句乱七八糟的怪诗,自以为像文豪一样的潇洒风流,老道曾说过一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也不知偷学现用。

    当下心里志得意满,感觉颇有些江湖高手的风范了,迈起轻快迅疾的步伐,继续踏风前行。

    跑累了就停脚歇息,下雨了就寻处躲避,肚子饿就捕鸟抓鱼,吴冕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洒脱自如。

    老道在传他周天功法的时候曾经说过,练武之人神意也很重要,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势字,境界品级是死的,神意足了,以意领气,以气促力,往往能使出超越境界的实力。

    相反,畏畏缩缩,未战先惧,即便境界稳占上风,与人对敌也落了下乘。

    这一点吴冕在那日激战已经得到印证,先声夺人,气势上稳稳高出一头,以攻代守,一往无前,在神意这一块占着优势,就打出了很好的效果。

    吴冕经常想起他被老道打通窍穴那日恍惚中见到的高山大湖的图景,或许这就是江湖所说的气海吧。

    小时候见过人们筑坝蓄水,汛期来临又开闸泄洪,吴冕觉得就跟高山大湖里的蓄水与山隙一样,自己所学的三清参同契就是为气海蓄水,而开闸多大多久,就是周天功法。

    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吴冕突然非常感谢这老道,没有他的传道点拨,自己完全领悟不到这些深刻的道理,只知自己以前出手时势大力沉没轻没重,做不到精准有的放矢,眼下明悟不少,这还真是以战养战的路数。

    走到一条清澈明亮的河边,吴冕饥肠辘辘气喘吁吁,刚才又几次自娱自乐追风而行,消耗挺大,看着河水就阵阵发饿。

    以前跟着老李头进山,上树掏鸟蛋,下河捕游鱼,都是家常便饭。

    吴冕早就深谙此道了,一路行走野外从无一天饿了肚子,此刻看见河水就像见了餐桌一样,脱了外衣就下水扑腾。

    在骄阳似火暑气升腾里走了大半日,又运气狂奔了好几段,早就风尘仆仆汗流浃背了,此时下到河水里一泡,说不出的清凉快意。

    几番浮潜游曳,小鱼看不上,都让吴冕放了,抓到两条大肥鲫鱼,抬手高高抛上岸边。

    河里游累洗净了,吴冕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上到岸边,开始收拾柴火。

    捡了满满一捆,走到河边一个阴凉树下,从行囊里依次拿出小刀、香油和盐巴,叹了口气,可惜没有锅啊,不然就能煮一锅鱼汤尝尝鲜了。

    吴冕拿起小刀刮鳞去鳍掏腮取内脏,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驾轻就熟,又在鱼身上割了几道口子,抹上香油盐巴方便入味,又在火堆两边支起两根小树杈,再拿树枝洗净了穿过鱼身,架在火堆上烤。

    以前老李头收拾烤鱼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这烤鱼不比烤兔子,离火太近很容易干,太干了就影响口感了,所以支起的树杈尽量长些,好控制火候。

    此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吴冕蹲在地上认真地翻烤着鲫鱼,鱼身逐渐滋滋冒烟,时不时还要给它添一点点香油和盐巴,使它不至于太干和没有味道。

    吴冕忽然想起一事,打开行囊翻出一小罐辣椒粉末,拿小勺子舀起两勺分别均匀洒在鱼身上,这一手犹如神来之笔,伴着香油的鱼身此时加上辣椒粉末慢烤,此时烘托出一阵阵炽烈香气浓郁扑鼻,余味悠长。

    鱼身在翻烤下也变得焦黄,身上的道道里翻出的鱼肉鼓胀紧实,正往外冒着油,滴落到火堆里滋滋作响。

    吴冕咽了口口水,见差不多熟透了,便从火堆上拿起来,看着肥美滑腻的鱼肚子一口咬下去,忍着烫吃到嘴里火急火燎地咀嚼,时不时忍不住张嘴呼出热气。

    “人间至味啊,我真不愧是荒野厨神!”吴冕吃完一块鱼肚子长出一口气,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

    正在吴冕眯起眼睛想要继续狼吞虎咽的时候,却听到对面树后传出一阵响声,就像刚才自己饿的时候肚子传出的声音。

    吴冕从鱼香美味中回过神来,猛然警惕,心中一沉:这该死的谢镇动作这么快?死死盯住那个方向喊出一句:“谁?出来!”

    只见对面树后缓缓伸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往这边张望,看着吴冕手里的鲤鱼使劲咽着口水。

    吴冕看到不是谢镇松了一口气,随即急切地把鱼往自己怀里一收,问道:“你想干嘛?”

    那胖子从树后走出,抬手抹了抹嘴角,指了指鱼,嘿嘿笑道:“那鱼…能不能分我几口?”

    吴冕一看是个小胖子,年纪与他相仿,当下稍稍放下戒备,答道:“你想吃自己抓去,我正饿着呢。”

    那小胖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另一条鱼,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这不还有一条吗,给我吃了呗?”

    吴冕怕他忍不住过来抢,抓紧空当又啃了几口鱼,嘴里含糊地说道:“你想吃不会自己下河抓啊?怎么净惦记人家的东西。”

    胖子见吴冕吃得越来越快心里焦急,又抹了抹口水,面露难色道:“我不会水啊,抓不到。”

    见他不答话,又啃了几口鱼肉,胖子耐着性子等着回答。

    吴冕想了会,问道:“给你吃可以,可我有什么好处啊?”

    胖子摸了摸钱囊,空空如也,他想了想,又摸了摸身上,身无长物,无可奈何,摘下了腰间佩刀。

    吴冕不由得一愣:果然江湖险恶,这便是要来明抢了?

    胖子见吴冕的反应,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说你要是分我一条鱼,我把刀借给你玩一个晚上吧。”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玩。”

    胖子听罢焦急得胡言乱语道:“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了,就剩下这把刀了。练武之人,兵器是自己的婆娘,给你玩…呸,给你观赏观赏!”

    吴冕看他说得好笑,看向他手里的刀,心想自己也从来没摸过兵器,平时看那些人提刀挎剑的可羡慕了,好像拿来看看也不错。

    当下假装勉为其难地思考了一会儿,道:“那条鱼更大,只能分你半条,刀让我玩一晚。”

    胖子听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下点头如捣蒜道:“就这么办!”

    小胖子焦急万分地看着吴冕一脸陶醉地吃完那条鱼,又耐着性子看他开始悠悠然收拾另一条,也不敢催促,怕吴冕烦了变卦,只能两手拨弄着手指安静等待。

    吴冕看他着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便主动与他攀谈几句,这小子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

    胖子五大三粗的身材,蹲在地上都像一座小山一样,倒是有个秀气的名字,因此吴冕看他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他名字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

    胖子看又有人嘲笑他的名字,暗骂吴冕缺德。

    是的,这个臃肿的胖子,名叫顾晓月。

    胖子早年在一家大商号里打杂维生,靠着一身的力气攒下些银子,找一个打铁老汉打了一把刀,在腰间一挎便开始行走江湖,到处拜访宗门却没一个肯收。

    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又想回去干起老本行,被原先几个一同在商号里干活的伙计往死里嘲讽,说什么顾大侠怎不去行侠仗义了、顾大侠神功练成了没有啊之类的鬼话,后来一怒之下便没了回头的心思。

    这一路走来看见一个宗门就拜访一个,回回都是吃了闭门羹。

    吴冕打趣地问道:“那你不赶紧把刀卖了换点银子垫肚子另谋出路,还带它干嘛?”

    胖子看着鱼咽了口口水答道:“那不行,既然一心想入江湖行侠仗义,这把刀就是我的尊严,绝对不卖。”

    胖子盯着吴冕看了好久,赞叹道:“我要是有你这细皮嫩肉的好皮囊,说不定那些宗门抢着收呢,果然还是看脸,一点也没瞧着胖爷我这一身练武奇才的铜筋铁骨,真是有眼无珠。”

    吴冕被胖子盯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手把烤好的鱼扯下一半递给胖子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胖子接过鱼狼吞虎咽,嘴里含糊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一路上护着你,管饭就行。”

    吴冕闻言不置可否,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早些年遇到的另一个胖子。

    有一次吴冕被几个拦路的地痞要过路钱,他不肯给,几番拳打脚踢把吴冕打得蜷缩在地上疼得轻轻发抖,死死揣着怀里的铜钱就是一声不吭。

    带头的那个地痞踢翻了那两桶吴冕好不容易才从远处水井挑过来的水,清凉井水洒落一地,地痞正准备一脚踩在吴冕的头上。

    有个大嗓门在后头吼道:“朗朗乾坤,竟有你们这帮混蛋白日抢劫,没有王法了不成?”

    随即一阵打斗声传进耳朵里,吴冕睁大眼睛,没看到胖子大杀四方的场景,倒是揪头发撩阴腿的各种手段打得不可开交。

    见那个替他出头的胖子仗着一身皮糙肉厚还是敌不过人多,吴冕也咬紧牙关冲上前去帮忙,那帮地痞本就是欺软怕硬的德性,见两人不死不休地跟他们打,慢慢也就散了。

    事后吴冕和胖子浑身青紫地坐在墙根气喘吁吁,吴冕朝他咧开一个笑脸,却扯得嘴角伤口生疼。

    胖子笑道:“不用谢,我也就路过,再遇到就放开手脚跟他们干,只要气势足了,谁怕谁!以后我可帮不了你了,得靠你自己。”

    吴冕疑惑地看着他。

    胖子揉着肩膀解释道:“我不是本地人,也就路过帮把手,我得往西北走去边境投军,打北元人,挣下个大大的功名,出人头地!”

    那一场匆匆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没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边军打下了多大的功名。

    小胖子顾晓月一边吃鱼一般看着吴冕神游万里,喊了他几声,继续问道:“行不行?我护着你,你说打谁就打谁。”

    吴冕笑了一声答道:“我管饭。”

第十四章:茶馆论英雄

    吴冕和胖子在河边多待了一日,胖子捡了一大堆柴火等着吴冕给他烤鱼吃,每吃一顿便赞不绝口。

    吴冕不经常跟他搭话,这两天检视自身,发现那天跟谢镇他们打了那一场受的内伤几乎都已经恢复了,暗暗称奇。

    吃鱼的时候胖子问他:“吴冕,你平时打坐神神叨叨的是在干啥呢?你会武功啊?谁教你的武功?要不你让他也教教我呗?我保证一学就会!”

    吴冕皱眉道:“你这么有空说话没空吃鱼就别吃,给我吃。”

    胖子呵呵一笑,眼睛鼻子被堆起的肥肉挤在一起,当下便不再问了,风卷残云似的吃鱼。

    休息了一夜,他俩起身继续西行。

    起初吴冕是因为想起了另一个胖子帮过自己的事情,看这个肥胖的顾晓月挺亲切才把他留在身边,这段时间下来吴冕真是悔不当初,这胖子太能喋喋不休了,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

    这会儿胖子正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起当初在商号里如何出色,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得到掌柜的重用,这些天以来这些生平事迹吴冕都倒背如流了。

    吴冕掐断他的话头问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商号里的伙计们都不喜欢你了吗?”

    胖子呵呵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太能干了嫉妒我呗。”

    吴冕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道:“错,是因为你是个话痨。”

    胖子乖乖闭嘴尴尬一笑。

    不过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铁塔一样的身材,一身横肉,再挎一把刀,乍一看还真挺唬人的。

    从麒麟山上下来以后,吴冕经过城镇时便有留意城中是否张贴着自己的画像,自从那日激战跟谢镇结下死仇后尤其是不敢去大城,净挑小镇村庄,驿路官道也绕着走。

    但这一路以来,经过的镇上都没看到张贴画像,吴冕就确定了谢镇对他只是私仇,那日的确是为他而来的了。

    两人在梧桐镇时路过一个茶馆,见里面有个说书先生正在说书,茶馆里很多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吴冕顿时来了兴趣,带着胖子走进茶馆,点了一壶粗茶,要了两碟瓜子花生米,吴冕交代胖子仔细听,别乱说话扰他。

    梧桐镇因为相距帝都洛阳已经不远,这么点东西就要二十五文,吴冕心疼得龇牙咧嘴。

    茶馆里周围摆着两圈一共三十多张桌子,吴冕他们来得晚了些,就坐在边缘的桌子,幸好这先生中气挺足,不然听着难受。

    只见这说书先生坐在两圈桌子的正中心,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一壶茶,一个茶碗,一块惊堂木。

    先生说到精彩处,抓起惊堂木猛的一拍,满座鸦雀无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就等着先生开口继续往下说。

    只见这先生摇头晃脑,抓起茶壶却不用茶碗,对空就往嘴里倒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默默不语。

    这一手可把茶馆里的客人们憋坏了,催促声此起彼伏,茶馆掌柜在柜台后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心想请这先生真是请得太对了。

    见催促声越来越急,火候已到,说书先生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

    “却说这剑圣司马桐光和卓东海两人旗鼓相当,均是揽星境界登峰造极的存在,一时间谁也敌不过谁,正是江湖上一株并蒂莲花!多少年了,两人相约每十年在元江江心一战,均是平分秋色。”

    说书先生一抚须一挑眉,缓缓说道:“自打那日两人最后一战,便各自引为生死之交,从此北东海,南司马,齐领江湖风骚半甲子。”

    说罢,举目四望,见众位客人依旧安安静静地没什么反应,先生摇头晃脑道:“欲知……”

    这下可炸了锅了,客人们纷纷打断说书先生的言语,对着掌柜的喊道:

    “掌柜的,再来两碟花生米!”

    “掌柜的,我这边再要一碟瓜子!”

    “我这茶赶紧给我满上!”

    掌柜的闻言喜笑颜开,忙不迭得答道:“来啦来啦!”

    说书先生见目的达到,仍是故作为难地沉思了半晌,等掌柜的铜钱基本都到手了,他才又开始摇头晃脑地继续。

    只见他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好景不长,后来北方蛮夷南下叩关,屠城掠夺是无恶不作,中原北疆烽火连城,生灵涂炭得阎王爷都数不过来。”

    随即话锋一转:“不愧是大侠卓东海,怒发冲冠提刀北上,见着蛮夷就是一路砍杀,蛮夷人心惶惶,十大高手奉命南下,围堵卓东海。”

    说书先生说到此处开始神色黯然道:“可叹卓东海身边无人,以一己之力独挡蛮夷十大高手,这一战整整打了十个昼夜,卓东海独力击杀十大高手中九人,最终气机衰竭死而不倒!”

    听到这里,茶馆中的客人们一下子沉默,忽然全场喝彩叫好不断。

    说书先生又喝了口茶道:“那十大高手中仅剩吐浑术柯,带着卓东海的尸身和那把青鸾刀返回蛮夷献与四太子。四太子大喜,将卓东海五马分尸,把头颅悬挂在王旗之上继续南下。”

    突然,说书先生抓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

    他眼神一凛,咬牙切齿道:“那司马桐光听说此事,悲愤交加,一夜入齐天境界!只见他拔剑一路向北,杀穿蛮军阵型,直杀到四太子王旗之下,二十万铁甲竟不能挡!”

    茶馆中又是一片寂静,大伙聚精会神一个字都不愿意听漏。

    说书先生闭眼抚须是字字千钧:“那一日,司马桐光万军丛中手刃四太子和吐浑术柯,取走首级,腰斩王旗,带回卓东海头颅和青鸾刀,扬长而去。此一日后,世间便多了中原武魂卓东海,中原武胆司马桐光!”

    说书先生稍稍平复,最后说道:“何为英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何为英雄?敢为侠义,赴汤蹈火!”

    茶馆众人久久不能平静,也包括听得入神的吴冕。

    胖子顾晓月连喊了他数次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看,说书先生早已离场,客人们也渐渐离去,可刚才令人血脉贲张的故事,依旧在吴冕心里回荡。

    何为英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何为英雄?敢为侠义,赴汤蹈火。

    胖子把剩下的花生米全倒到嘴里,问道:“吴冕,那个司马桐光是谁啊?你怎么听得这样入神啊?”

    吴冕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道:“江湖八百年来,唯有司马桐光一人到达齐天境界,之前就听一个老道说起他,今天又听到他的事迹,这二十五文喝茶钱,值了!”

    胖子撇了撇嘴,嗑了颗瓜子道:“你又不认识,值啥啊?”

    吴冕无奈地闭起眼睛,无言以对。

    城内住不起,两人吃过了馄饨,还是买了几个烧饼,出城找地方露宿。

    一路上胖子还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吴冕今天心情不错,只要不是白痴问题都会答上几句,胖子就问得更起劲了。

    期间这一胖一瘦的两人找了一处阴凉坐下歇脚,胖子掏出一个烧饼三两下卷进肚子里。

    吴冕看着眉头直皱:“小胖,你不是才吃完馄饨吗?怎么又吃上了?”

    胖子嘿嘿一笑:“我都忘记我吃过了,就是馋了想吃东西。对了,咱们一路往西,究竟要到哪里去?”

    “三清山。”

    “去三清山干什么?去学武吗?你看我早说你是江湖人嘛,你想拜师学什么啊?就是学哪门武功?跟谁拜师?能不能把我也顺便带上?”

    “……”

    “吴冕你怎么不说话啊?是饿了吗?”

    “……”

    帝都洛阳。

    与宫城隔着一条护城河的内城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名叫金水大街,朝廷主要的心脏衙门都罗列在这条大街上。

    刑部。

    陆百谷喜形于色,匆匆走进刑部隔壁的一处衙门,匾额上书写六个金漆大字,铜章提刑使司。

    他走进院里一间屋子,对着主子欣喜道:“公子,家主刚刚差人来说,他会向陛下提名保举你迁至奉天清吏司郎中,以后这铜章衙门是你的了!”

    谢镇身穿一身绿色官袍绣着鹭鸶补子,头和脸藏在阳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似乎没有因为这个马上就要换一身绯色官袍绣白鹇补子的消息而开心。

    陆百谷没有注意主子的反应,自顾自感慨道:“这一路绞杀砂丘帮、东来派、紫金山庄、金门镖局,不枉了尸山血海走一遭,可算是没白费。”

    见谢镇还是没反应,陆百谷心里猛地一震,立即躬身低头道:“是属下多嘴了。”

    谢镇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走出,脸色苍白,显然重伤未愈。

    陆百谷心中骇然:那个古怪的臭小子在公子心里可是埋下阴影了,回程就一直没说一句话,这一趟虽然辛苦,可是终究是换来了实质,连这都高兴不起来,实在令人担心。

    在一个豪阀里,门客的地位和每个公子的成就密不可分,公子这回实打实的心境受损,若是让一贯严厉的家主知道,如何是好?

    在陆百谷心思百转的时候,谢镇已经走出屋子,在衙门森严肃杀的门前,眯起眼睛抬头望天。

第十五章:三清掌教

    从那梧桐镇出来,两人再次出发,此时来到帝都洛阳城外。

    胖子抬头仰望着高高矗立的城墙,赞叹不已,护城河、瓮城、箭楼、马脸、床子连弩一应俱全,城楼还耸立着三层跳角飞檐,不愧是天下第一雄城的气魄。

    吴冕本来也想进去见识一下这王朝之都究竟是什么气象,但是担心进城以后会有危险,这毕竟是铜章的老巢,谢镇此时应该就在里面。

    而且钱囊里的盘缠也不太够了,这段时间身边跟了个胖子,这吃喝用度比起之前跟周玄两个人的时候都多得多。

    吴冕也跟着赞叹了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继续往西去。

    胖子一看急了,追上吴冕问道:“好不容易都来到洛阳门口了,怎么不进去看看?”

    吴冕头也不回道:“上次经过梧桐镇就感觉东西死贵死贵的,快没银子了,哪里架得住你这肥猪在洛阳城里一顿吃喝啊,咱们还要赶路去三清山呢,路上当裤子不成?”

    胖子撇了撇嘴,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洛阳城一眼,跟上脚步。

    胖子想起吴冕跟他说过的经历,说起来也奇怪,明明是市井出身的一个贫苦人,平日里的生活习性怎么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比如衣服总要洗干净了再换上,比如身上总是整洁周正不惹纤尘,再比如经常还要补充制作野味的佐料,各种精细的小罐子,他胖子也不是挑食的人,没有佐料那也是狼吞虎咽,吴冕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啊?

    胖子想起以前在商号里看见掌柜的孩子,也是周正爱干净的娇气做派,难不成?

    胖子又紧跟着脚步继续问:“吴冕,你家以前是不是掌柜的?”

    吴冕被他问得一愣,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很小就离开家里了,在没出事以前,我依稀记得,家里很多人老是进进出出,还有很多兵。”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就不仗义了,不愿意说就不说呗,怎么还吹上牛了?”

    吴冕没理他,想起以前在家里玩的时候,的确看见很多将军和官老爷在家里进出,还有很多披甲持矛的护卫,但是印象中爹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只是还能记得娘的模样。

    我到底是谁?当初在我家杀人的那些,又是谁?

    被胖子这么没来由的一问,一直萦绕在吴冕心头的疑问又重新被提了出来,这桩往事已经越来越久远,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自己铭记在心的刻骨仇恨,究竟该找谁去报?

    胖子见吴冕一言不发,自讨没趣,心宽天地广,管他是不是掌柜的儿子,自己有吃的有人陪着,一路上就很好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盘缠越用越少,照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总不会走错,从稻苗茁壮走到风吹麦浪,终于到了江北道。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胖乎乎的手掌不断扇风,气喘吁吁地问道:“吴冕,三清山还有多远啊,这一路上吃红薯我都快吃怕了,刚才一个臭屁都满是红薯味,我猜还没走到我就要饿死了。”

    吴冕哈哈一笑:“应该快了吧,不是也曾掏过鸟蛋抓过鱼么,你怎么都不记点好?”

    胖子白了他一眼幽怨道:“你自己掰指头数数,有几次吃过鱼啊?还有那鸟蛋,你好意思说,那算肉吗?胖爷我都不用嚼,都能顺着我的牙缝往里漏。”

    吴冕也坐下来休息,听着胖子的抱怨阵阵发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透亮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胖子瞥见吴冕温醇的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宗门收人看脸我也就认了,连问个路顺便讨口水喝也看脸还有没有天理啊?”

    吴冕无辜道:“我早说过没有人能拒绝诚心,你还不信,笑得跟个狗头一样,人家村里的小娘看你可不就像淫贼?你说,你是不是也想过占点便宜?”

    胖子一听这话就急了,怒道:“我呸!是谁问那些小娘讨水的时候那手扯着好久都没松开的?还诚心,我看你才是成心占人便宜吧?”

    “那还真没有,都是人家主动的,我才是被占便宜了呢。”

    “你放屁!”

    胖子恨的牙根直痒痒,这小子的确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白净好看的臭皮囊,经过村庄讨水问路时老是被那些妇人双颊绯红死死盯着看,胆大的还敢抓住了手调戏一番。

    反观自己上前去就开始吃了闭门羹,真是人比人得死!

    两人刚才问明了方向又走了大概一旬,终于来到三清山脚下。

    三清山层层山势峰峦叠起,数不尽的一丛丛花岗岩石峰高耸险峻,像一位位清逸出尘的白袍仙官,围着那座主峰微微倾斜,像是齐齐向主峰打着稽首行礼一般。

    主峰分为三座山峰,宛如玉清、上清、太清三位仙尊并列而立,故此得名,远看像是面对弟子释经讲义的三位道家上师,终年仙气缭绕,威严耸立。

    造化钟神秀,真是鬼斧神工。

    两人在山脚下盯了许久,赞叹不已,顺着那一条蜿蜒曲折的石阶,缓缓登山。

    一路上看见有不少香客游人,遇到一个清扫石阶的小道童,吴冕上前客气地问道:“小修士你好,敢问张掌教何在啊?”

    道童对他扬起一个欢喜笑脸,显然是对修士这个称呼很是开怀:“平日里掌教师祖都在玉清峰上给香客写信解签,你们循着这条路上山,最高的就是玉清峰了。”

    吴冕致谢道童,带着胖子继续登山。

    胖子看离得道童远了,问道:“堂堂三清教掌教真人张宗舟,给人写信解签?”

    吴冕也一头雾水,疑惑道:“我也不知,许是那道童乱讲?”

    两人不置可否,继续向上登山。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登山也一样,两个人半路上歇了不知几次,尤其是胖子,到最后一身肥肉像是在石阶蹭上去的。

    来到山顶,满眼开阔,一大片平整的平台中间设有一座巨大的香炉,香火鼎盛,平台尽头是一座宏伟巍峨的大殿,匾额上书三个遒劲金漆大字:玉清殿。

    在山顶两层汉白玉基座上,玉清殿高耸入云,气势雄浑,云雾隐去的时候,殿阁顶部的琉璃瓦熠熠闪光,像是有紫气萦绕升腾,好一派仙家气象。

    平台边上悬着一座凉亭,一个肥胖老头坐在里边正给人写字,等候的队伍排出了亭外。吴冕带上胖子排在队伍末尾,耐心等待。

    轮到他俩的时候吴冕才看清,这胖乎乎的老头居然是个身穿黑白道袍的老真人,连忙行礼问好。

    老道看着他们眉眼带笑,缓缓问道:“两位善信,是写信还是解签啊?”

    吴冕和胖子皱着眉头互换了眼神,看来心里都在嘀咕:这老道莫非真是道童嘴里说的掌教张宗舟?怎么像是市集里专门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那些半仙?

    当下不敢乱喊,吴冕恭敬问道:“请问真人,贵派掌教在哪里,晚辈有事找他。”

    老道哦了一声问道:“你们找贫道何事啊?”

    吴冕和胖子这下真是摸不清头脑了,偌大一个三清教,掌教在这里支摊儿?

    张宗舟看出两人疑惑,笑眯眯道:“道理真义,本来就无区分,既然其他人说得,贫道这个掌教真人布道传教,那更是责无旁贷啊。”

    吴冕看他所言不似作伪,只是这一路走来就想了一路,贵为天下道首的张宗舟,该是怎样不苟言笑仙风道骨的人物,怎么,是个老胖子呢?

    当下没有多想,从怀里掏出那日麒麟山老道给他的青玉葫芦,递给张宗舟。

    张宗舟“咦”了一声,捻着雪白的胡须,接过玉葫芦细细把玩。

    吴冕等了半晌,只见张宗舟把玩着玉葫芦渐渐入了迷,眼里止不住的喜欢,便小声提醒道:“张真人?”

    张宗舟忽然回过神来,尴尬呵呵一笑道:“啊,这的确是贫道那师兄的玉葫芦,他何故把它交给你啊?”

    吴冕把梁州城里的经历和上麒麟山后的经过捡紧要的跟张宗舟说了一遍,张宗舟眯起眼睛捻着胡子,边听边点头,听到惊险之处就皱起眉头,听到有趣的部分便微微一笑。

    见吴冕说完,张宗舟睁开眼睛问道:“既然师兄代贫道应承你一事,此行所求何事啊?”

    吴冕听罢起身正色向张宗舟恭敬抱拳,正色道:“求张真人收我为徒,传我武艺。”

    张宗舟喝了口茶,细细打量着吴冕,从刚才的讲述可见,此子秉性纯良,仁义有方,又能习得本门艰深心法参同契,师兄又传之周天功法,的确是个可堪栽培的好苗子。

    当下笑着点头道:“善!既然是师兄所托,你便拜在贫道门下,做个俗家弟子吧。”

    吴冕神情激动,当下便要行跪拜大礼,被张宗舟拦下:“本门不兴此法,一切从简,有道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虚无大道,自然为性,便是此理。”

    吴冕郑重点了点头道:“师父,弟子无礼,还有一请。”

    张宗舟问道:“何事?”

    吴冕指了指身边的胖子,答道:“师父,这位是弟子好友,名叫顾晓月,也想来本门拜师学艺。”

    张宗舟乍一听胖子的名字忍不住一笑,又觉得不妥,细细地打量了胖子一眼微微小声道:“你这位朋友,可不是练武的好材料啊。”

    声音不大,但是亭子里不过方寸之间,胖子支起耳朵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很是受伤。

    以往拜访宗门连大门都进不去,他可以说人家以貌取人不识货,可说出自己不是好苗子的正是三清掌教张宗舟啊,江湖上传说天下第五的高手,会不识货?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宗舟见胖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心中不忍,自己刚才的确是太直白了些。

    他捻了捻胡须对胖子道:“贫道还没说完,练武的本意不在必须修成无上功法,只要心存善念,一样可以除魔卫道。三清教弟子数百人,资质高的也是凤毛麟角。”

    胖子听此言满脸惊喜,不等他行礼,张宗舟道:“不过贫道还没说完,你没有练武根基,气机全无,须从头学起,贫道让你拜入我另一位徒儿门下,可否愿意啊?”

    胖子喜极而泣,点头如捣蒜,道:“愿意愿意,只要宗门肯收我,谁的门下我都愿意!”

    张宗舟闻言满意点头,此时,亭外走来一位俊朗少年,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只见他对着张宗舟弯腰行礼道:“师父,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陈师叔叫我来寻你。”

    张宗舟闻言一惊:“不好!陈师弟已经先到,晚了可就没有菜了!”

    随即轰然起身,朝着玉清殿方向跑去,不忘回头吩咐一声:“丹青,这两个是新收的弟子,你去安排他们住下,为师有事先行一步!”

    宇文丹青对着那座一路小跑的小山恭敬行礼,转过身来对两人轻声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吴冕和胖子看着张宗舟那个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身影快步远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见宇文丹青已经走远,赶紧快步跟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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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横刀伴酒介绍:
如果江湖无酒,到底失色几分?
若是庙堂无刀,何以自顾己身?
身处庙堂与江湖,我自有横刀伴酒。
江湖之远,何处去不得?
庙堂之高,何处站不得?
八百年来的变迁和不变,狂放与束缚,懵懵懂懂,恍恍惚惚……
天下事,不过一刀的事,
天下情,不过一酒之情。
佛心道胎儒身,得之我幸,
然天地一气,我自要争个长短!我有横刀伴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有横刀伴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有横刀伴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