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探龙山村(下)
胖子才哆哆嗦嗦说出探龙山村四个字,谁料山风更甚,横吹而来,几间破屋前小柴门被吹得吱呀呀地乱响,失修漏风的窗户也有呼呼的怪叫,地上的野草团和落叶也被山风搅动,聚拢又散开。
怪风一停,又听见村里不远处有山溪流动发出的声响,山上虫鸣伴随着一两声夜鸮的叫声,更衬托得此刻万籁俱寂的山村鬼气森森。
兴许是适才风大的缘故,一户人家门前的那张平日老者最爱坐的旧摇椅,犹自诡异地前后慢慢摇动。
正对门的那户,大门敞开,惨白的月光照进内室,一张掉了黑漆的柚木凳子突兀地停在正中。
两人有些头皮发麻,再顺着月光往凳子上方看去,还好,没看见令人惊悚的吊死鬼,只看到一条已经霉变发黑的麻绳。
胖子咽了口口水,忐忑不安道:“吴……吴冕,这村可能不怎么欢迎咱们,不行咱换个村子吧。”
吴冕不置可否,四周静悄悄的,气氛诡异得让人坐立不安,刚刚跟胖子张望了两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有些毛骨悚然,心里其实也怕,可这深山野岭的,也实在没有落脚处了。
山上露重,没有片瓦遮头都不可能在野外露宿,万一落下病根,不是玩笑。
夜深了,绕路再走也不现实,山中无风,雾越来越大,再走山路非常冒险。
可是这村子,的确是太邪门了,此时此刻还真就希望村里一个人没有,但凡冒出来一个,都得吓得他们好久睡不着觉。
吴冕把自己的想法和胖子说了,胖子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吴冕说得有道理,一个村子都如此邪乎,这山上别处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吃人精怪,难说得很。
想法一致,两人只能横下一条心,走一趟试试看,不行再撤出来就是了。
吴冕首先壮起胆子抬脚进村,胖子就在侧后方紧紧挨着,让吴冕好一顿白眼,讥讽了几句,胖子唯唯诺诺地也不敢回嘴,反而更挨近了些。
进村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大抵都是门窗开着,屋内陈设不多,但都杂乱不堪,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一切都是出奇的安静,说也奇怪,村外还能听见的流水声和虫鸣鸟叫声此时都听不见了,这才是真正的落针可闻。
两人走得战战兢兢,心提到了嗓子眼,压抑着越来越厚重的呼吸声,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漏过了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或许就藏着一双怨毒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突然,一个黑影从月光映照不到的空处窜出,上到房顶,倏忽又不见,只听房顶后面瓦片落地。
哐当一声!
这一声放在平时根本不算事,可如今在这儿,不亚于平地起惊雷,犹如响在了两人的心头之上。
胖子全身毛发炸起,发一声喊:“快跑!”
还没等吴冕反应,这胖子就头也不回地撒腿向前跑了出去,吴冕见状怒极,但仍旧瞪大眼睛壮起胆子循声看去,没发现异样,再循着胖子跑去的方向也追了上去。
这一段距离吴冕几个跃步便至,一转头看见胖子正跪倒在山神庙里喃喃自语磕头不止。吴冕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厮跑这来临时烧香了,走过去大大咧咧拍了下胖子肩头,没想到这人啊地惨叫了一声,登时瘫倒在地。
胖子被这一拍吓得魂飞魄散,正想闭眼喊出冤有头债有主,无冤无仇莫找我之类壮胆子的话,哆哆嗦嗦定睛一看,才看清是吴冕,胖子再环顾四周,发现依旧是安静太平以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吴冕笑着摇头坐下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只黑猫,一开始真被它吓一跳,然后又被你吓一跳,你这厮太不靠谱,太让我失望了,有事情光顾着自己逃命,以后要是被人逼供一定不能指望你。”
胖子死要面子回嘴道:“你这个二品实力,噌一下就出去半里外了,我先跑跑肯定不妨事,反正你一定能追上来的呀。”
吴冕苦笑着翻了个白眼,这才抬头查看这座山神庙,古今庙宇,无论大小,都是远比一般的房舍要坚固敞亮,今夜在此留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者说这胖子给吓个半死,看来不到天亮是铁定不肯再走了。
好歹还有尊神像,也能帮他壮壮胆子。
随即起身对胖子说道:“今夜在此留宿吧,你在此地别动,我去拾些柴火来。”
胖子听罢顿时来个鲤鱼打挺,庙里铺设的青石板地面一震,一身的肥肉都在发颤。胖子满脸堆笑道:“去去去,我也去,顺便把那些野味收拾一下,这大半夜了你也饿的。”
吴冕又好气又好笑,说道:“那一起去吧,有个伴也好,回头再吓死你。”
胖子一边喋喋不休地跟着出去,一边求吴冕以后对今晚的事情千万保密,别毁了他日后伟岸英雄的大侠形象。
不多时,柴火野味都收拾好了,吴冕点起火堆,胖子紧跟着摆上木烤架,上面搁了只不久前打到的兔子。
烤至金黄,两人分吃。
胖子风卷残云地把半只兔子塞进肚子里,转身又往烤架放上两条蛇,翻烤得滋滋冒烟。
吴冕一边啃着兔腿,一边思考这村子的诡异,当年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口气添了十几口新坟,全村戴孝,村口房舍的麻绳,都透露着事情的不同寻常。
可是这些线索的共同源头,当初的村民们,现在又在哪里,那些杂乱陈设的背后,他们是逃命了,还是被抓了,不得而知。
不过这些当年背后的真相,虽然扑朔迷离,但在吴冕心里,似乎也没有非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太大必要。
江湖人行侠仗义是不假,可江湖上也最忌讳多管闲事。
这一趟水深水浅尚且不知,这背后的真相如何,吴冕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和实力去管这闲事,粗略掂量了下,十有八九得撞铁板。
最后好事没做成,自己反惹了一身臊,很不值当。侠义仁心是得有,可是行走江湖,不动脑子,不看实力,光凭一身的莽撞和执念,说句难听的,与送死无异。
行侠仗义也是需要本钱的。
可即便有这本钱也得首先能找得到人不是?这黑灯瞎火的,走个山路都深一脚浅一脚的,密林深处还不知会有什么凶险,此刻又上哪找人去?
胖子吃完蛇,满意地咂巴咂巴嘴,见吴冕吃得极慢,正想再吃掉另一条蛇,问了吴冕一句,见他兀自摇头沉思,便也不再打搅。
夜已很深了,两人舟车劳顿,又折腾了许久,此时刚填饱了肚子,瞌睡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篝火在旁,深山夜宿有这么一团火,让人倍感温暖和心安,柴火有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响,伴着夜虫的鸣叫声,两人渐渐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吴冕在迷糊中被胖子推醒,揉眼一看,心里一惊一凉,大半的瞌睡烟消云散。
只见胖子蜷缩在一旁,汗水湿透全身,表情痛苦狰狞,嘴唇被牙齿咬破渗血,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直疼得浑身发抖。
吴冕顾不得错愕,起身赶紧把胖子给扶起来,焦急地询问原因。
胖子脸色苍白如纸,面对询问依然还是疼得无法开口,仅是用力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被甩落。
吴冕心急如焚,见胖子没办法开口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篝火上的烤架,吴冕顺着视线扭头一看,顿时心中了然。
胖子吃了而他没吃的,那就只有蛇了。
可奇怪的是,明明该收拾好的食材,已经在溪边收拾妥当了,不应该存在没洗干净的缘故才对。
吴冕百思不解,再凑近细细查看胖子的脸色,发现刚才面如金纸现在看上去脸上隐约有一层淡淡的青气萦绕,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的瘆人可怖。
胖子起初还以为只是正常的腹泻,没有叫醒吴冕,壮起胆子出门解决了一下,再回来时腹痛如绞更甚,疼得冷汗直流,青筋暴起,蜷在地上直发抖,更开不了口说话,只能艰难地一寸一寸爬过去推醒吴冕,委实苦不堪言。
吴冕看着胖子逐渐发青的脸色,心就凉了半截,这哪里是单纯吃坏了肚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中毒迹象。
常听人说被毒蛇咬到,五步之内必有解毒草。可一路行来都这么久了,哪里还记得在哪抓的蛇?这说法当不当得真都还两说。
最吊诡的是,明明收拾好洗干净的两条蛇,吃了还是会中毒,吴冕感觉这件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简单。
胖子看上去越来越虚弱,一张胖脸惨无人色,吴冕心急如焚,抬头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把心一横:留在这里缺医少药的无异于等死,只能起身走出去碰碰运气,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回头路机会不大,即便调头回官道,不知几时才能去到兖州,胖子难说能撑到那个时候,再者说即便能走到兖州,之前和聚星门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去到人家的地盘,两人行动不便根本不好对付,风险极大。
既然回头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顺着山路继续向前走了,有没有奇迹发生,捡回一条命,就看胖子的造化了。吴冕心事重重,胡乱收拾了包袱,搀扶起胖子,硬着头皮就往村尾方向走去。
天色逐渐明亮,山雾依旧尚未褪尽,山路依旧崎岖难行。
看着身旁的胖子脸上青气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吴冕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前路渺茫,这荒山野岭的,鬼都没一个,更别说人了。
“胖子啊胖子,好不容易拜了师学了艺,刚刚出来行走江湖,还没做成大侠,可别轻易就死在这里了啊。”
吴冕看着胖子,叹了口气,就着晨风狠狠搓了把脸,苦笑着喃喃自语。
第三十二章:孤注一掷
吴冕搀扶着胖子重新启程,前路依旧迷茫未知。
不知哪里有奇迹,也不知如何才能救胖子,更是耗不起等不得,多耽误一刻,胖子的危险也就多一分。
两人又走出很远,这该死的山路越走草越高,吴冕抽出胖子的刀,一手搀着他,一手挥刀砍草开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吴冕渐渐满头大汗,看着身边的胖子脸上青气愈浓,嘴唇开始渐渐发黑。当下心急如焚,前面的景象远比刚才走过的更人迹罕至,越往前走越没谱,吴冕面沉如水,心里头一直郁积着的烦躁和担忧,正一点一点地临近爆发的边缘。
终于,吴冕压抑不住内心的无名火,不再刻意隐匿体内汹涌的气机,发一声喊,满眼郁郁葱葱的野草成了倒霉的出气包,被吴冕使劲斜劈出的一刀连草带着泥齐齐卷起,刀气纵横,在前方直直犁出一条宽过两丈长七八丈的大道来。
不知这一幕要是被师伯看见,会不会气得跳脚大骂。
三清教轻易不外传的参同契,随便流出一两句都足以让整个江湖争得腥风血雨的周天功法,此时被吴冕一刀一刀地用来犁地开路,足够暴殄天物的了。
吴冕可管不了那么多,撒气一般往前一刀接一刀地凌厉挥出,刀芒神华夺目流溢,一身磅礴的气机锋芒毕露。
这一段一段地开路终归也不是办法,再这么耗下去,胖子的小命就在旦夕之间了。
事到如今也管不了什么气机的损耗,吴冕索性收刀入鞘,一把背上胖子,双脚屈膝蓄力,纵身往前一跃,地上被踩出两个土坑,身形拔地而起,一闪而逝,就在这广袤的山林树梢之间纵横疾掠。
吴冕背着胖子,在山林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复又跃起,虽然漫无目的,但光就速度而言,的确比之前是要快多了,坏处就是对体内气机造成巨大消耗,即便是有三清参同契积累起的浩瀚气海,也经不起长时间的这般挥霍。
像两只无头苍蝇一般,两人在山间纵掠了大约一个时辰,吴冕气喘吁吁,体内气机汹涌如沸水,两眼发黑,不得不停在一处向外突出的山石上稍作休息。
吴冕站在巨石之上眺望,暗自摇头嘲讽:终归还只是二品实力,参同契的积累也是相当有限,气海不够深阔,遇上这种危急关头,可不就是在掉链子了吗?
不知道那些一品境界的武夫,是怎样缩地成寸的无上神通呢?
颠了颠后背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虚弱得人事不知了,正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吴冕这时停下来了才能认真听清。
类似什么当了大侠还不够爷们,一定要当个名震江湖的巨侠才过瘾。
“吴冕别怕,看胖爷再杀个七进七出!”
“胖爷武功盖世,跟在爷背后看热闹去,爷罩着你……”
吴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你个小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吹牛,快别死了,捡回来这条小命,哥听你吹三天三夜,再也不拆你台了。”
和胖子相识,也有几年了。一直以来同吃同睡同路,相濡以沫地走过来,吴冕也不是石头做的,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亲人兄弟看待了。
现在看着身后的胖子和平时活蹦乱跳唾沫横飞的时候判若两人,吴冕心里五味杂陈。
心酸,心疼,担忧,焦躁,还有对前方的未知,此时一一涌上心头,却又无计可施,他多么希望自己向前走是真的赌对了,起码就算知道赌错了也没有现在这般煎熬。
对,就是煎熬。
也许那个半仙老道说的对?真的是自己无意中抢夺了身边人的气运了吗?
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没好日子过?
当初就应该请下那道化解灵符,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嘛。
人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一些根本没意义的东西,或者做着一些于事无补的假设。
吴冕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稍微稳了下心神,现在最不能乱阵脚的就是他,否则胖子的命可就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其实在这半山腰裸露的巨石之上,视野极好,风景也是极好的。
远处的山峰重峦叠嶂,岩石多数裸露在植被以外,这种绿中间黄的群山景色其实和三清山很像,更显得山体雄奇挺拔,直插云霄。
常年的云雾缭绕,更让山显得神秘莫测,如果没有那座诡异野村,没有胖子此时的遇险,吴冕都能直接把这里当成真正的仙家道府。
正一筹莫展的吴冕顺着极远处的一座巍峨山峰往下看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林中似乎有一线红衣闪过,倏忽间又不见踪影。
吴冕揉了揉有些湿润发红的双眼,瞪大了想再瞧瞧清楚,可什么都没有了。
在山雾弥漫诡异非凡的林间看见一线红衣,又倏忽不见,这桥段放在任何一本志怪话本里头,都是挺有那味儿的。
可现在的吴冕可顾不上这些,是人是鬼,都得他娘的截住问上一问,比他现在在山里像只无头苍蝇般地乱窜好上一万倍了。
红衣?莫非是在渡口遇到的那位奇怪女子?
吴冕心里闪过一丝轻微恍惚。
不管了,先追上再说。
之前吴冕不管不顾地损耗气机,虽说还没到枯竭干涸的惨淡光景,但也差不远了,这才休息了不到一会儿,尚未恢复。
那一丝红影,落在此时吴冕的眼中,无疑就是一根救命稻草,萎靡的精神瞬间一振,不顾走火入魔的危险强提气机,瞅准了刚才那一线红衣闪过的位置,一路下山纵掠狂奔而去。
偶有拦路的参天大树和巨石,都被吴冕抽刀以周天功法干脆利落地拦腰砍去。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你万般阻拦,我只一路去。
好不容易才碰见的一丝希望,绝不能让它在手中溜走。
耳旁呼呼生风,吴冕胸口憋闷发胀,喉咙发甜,强行咽下涌出的一口鲜血,咬牙奋力向前又窜出一大段距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不久前赌气一般地疯狂挥刀,又不计损耗地纵掠许久,吴冕像个败家子一般肆意挥霍的体内气机,此时已经见底了。
吴冕只觉得头痛欲裂,头皮发麻,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不清,嘴角鼻孔渗出血丝也顾不上擦拭,咬牙狂奔,几次落地跃起之前,脚步虚浮踉跄,险些跌倒。
终于,吴冕从空中落地,来到刚才红影消失的位置,是一片遮天蔽日的丛林,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红影,黑影白影都没有。
颠了颠背后的胖子,回头只见他脸上横生的肥肉之间,青紫阴霾笼罩,嘴唇发黑,气若游丝,此时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吴冕喊了胖子好几声,不见搭话,急得直跺脚,正团团转之间,想起师父在他临行前的叮嘱,咬破嘴唇稳住心神不乱,模糊的双眼干脆闭上,背着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老僧入定一般。
之前所在山石之上,距离此地并不算近,但吴冕很有信心自己拼了老命赶过来用时不到一炷香,那么这一炷香的光景,在那人没发现已经被自己盯上的情况下,能走多远?
闭上双眼,使五感失了一感,其余四感便会愈发敏锐。
吴冕静下心来,强行压制下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把干涸的气机一点一点地“收回”,企图用那一点捕风捉影的神识感知去截取到有用的东西。
这是他在师父教他道门中玄妙的竹篮打水捞月的时候,对疯狂外泄的气机抽丝剥茧,务求对每一丝每一缕的体内气机都如臂使指,才能做到用并不比筛子好多少的竹篮舀起满满一篮子水,竟一滴不漏。
当初就连师父张宗舟都感到惊才绝艳,老心甚慰。此子大善,只冥想尝试一晚,就做到了其他人花三五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得要领的竹篮打水,可谓天资卓绝。
这么多年,大徒弟青河,一个半夜就可参悟,吴冕与他相比只差一线,还有一个,多年以前一次就参悟的怪胎,就是他自己。
吴冕在对气机的把握和驱使,自有一份不俗的独到见解,气机的运转往复,虽然难以清晰洞察,对他来说,却也不是过于无迹可寻。
听觉嗅觉在闭眼后异常敏锐的吴冕抬头轻轻呼吸,枝头缀着的花香,低矮灌木果实上的果香,密林阴暗处潮湿的腐叶味道,还有浓郁雾气中夹杂的土腥气……
吴冕复又侧耳倾听,清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不远处鸟儿扑扇翻飞的声音,虫子正爬出蛰伏了一冬的泥土欢快鸣叫,还有远处似有猿猴之属攀藤跃出……
一丝一缕的微弱变化,随着一分一毫慢慢回收气机,被吴冕的神识截留。
吴冕依旧闭眼没有睁开,只见他喃喃自语,一如常人熟睡梦呓:“退散……”
一时间,在这空明恍惚像世间仅有他一人的寂寥状态中,仿佛花香退散,果香退散,腐叶味退散,土腥气退散……
适才嗅到的一丝一缕气味正在缓慢退散。
轮到风声退散,鸟声虫声退散,一切动作声响皆退散。
一点一滴截留下来的气息被他一一拣选退散,只余下那么一丝幽幽的少女体香被逐渐放大,就在方圆十丈以内。
身边退散了一切声响,吴冕只觉得落针可闻,只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心跳急促而慢慢趋于平稳,胖子时缓时急,飘忽不定。
除此之外,方寸之间还有另外一人,拼命压抑心跳呼吸,仍旧是因为紧张不敢作声而愈发频繁!
终于找到你了!
吴冕闭着眼睛猛然转头“望去”,那人就在八九丈外正北的山坡之上!
密林深处自有喜阴的蕨属丛生,一双眼睛悄悄藏在其中盯着这两人已经有一阵了,一开始就觉得一人背着一人从天而降惊世骇俗,后来又发现站着的那人支支吾吾喃喃自语,本就瘆人的很。
又见吴冕闭着眼睛猛然间转头朝自己方向“看过来”,那人吓一大跳,高喊着“鬼呀”,窜出灌木丛,一闪身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中。
吴冕初一转过头,眼睛还没睁开便听见一声“鬼呀”,在佛门中被看作冥想的状态中也不免心头一震,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在远处起身逃窜,又瞬间消失不见。
吴冕立马紧随其后,一闪身背着胖子径直循着方向追上去。
山高林密,好不容易发现了蛛丝马迹,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这次不再是无头苍蝇了,心中大定了几分的吴冕追得有的放矢,几个瞬间已经离那小女孩稚嫩的身影咫尺之遥,登高一步跃出树杈,就要超过小女孩,从空中落在她的身前。
与此同时,斜刺里射出一枝羽箭射出,趁着吴冕身形下坠尚在空中无法腾挪躲避的瞬间,以无比娴熟老到且刁钻古怪的姿态直刺向吴冕的眉心。
第三十三章:歪门邪道
吴冕在空中感觉前面寒光一闪,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当空一箭直刺他眉心而来,分明也是想趁机要他的命。
此时正在下坠途中,脚不沾地,饶是身具二品实力,依旧没有办法转身躲过,可见其角度刁钻狠辣。
吴冕眯了眯好看的桃花眸子,不躲不闪,羽箭堪堪到达眉心之前,猛地抬手抓住。
这一箭势大力沉,吴冕抓住箭簇落地之时,箭尾犹自嗡嗡颤动不止。
吴冕落地转头望向射箭之人,一身粗布短袍,肩披一张梅花鹿皮,手握一张铁胎大弓,蓬头垢面,古铜一般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竟是一位少年。
少年下意识搭上第二支羽箭,并不拉弓,一个箭步挡在不知所措傻傻站着的小女孩跟前,神情戒备。
从小膂力惊人的他,从来都是打猎的一把好手,一张铁胎弓又快又准,只是这一次拉弓如满月,角度刁钻,来人竟轻描淡写抬手抓住,这让务必一箭功成的少年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忌惮和不解。
对面这人密林纵掠如履平地,面对羽箭竟然如此托大,徒手抓住箭簇不说,还不用卸去力道,飘然落地,真是白日见鬼了。
吴冕只觉得这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有些尴尬,何况背后的胖子形势危急更是等不起,也顾不得计较刚才那一箭,踏出一步,正要说话。
谁知这少年误以为吴冕就要暴起行凶,二话不说背起小女孩就玩命奔逃。
吴冕哭笑不得,隐约有些怒气:好家伙,这一路只碰见两个大活人,见了自己都跟见了鬼似的,若说身后胖子脸色发青像鬼倒合情合理,自己哪里像了?
少年背着小女孩往前奔逃,约莫是时常打猎早已练就,山林之中健步如飞,灵巧如猴,还不忘抽空转身后跃,给紧追不舍的吴冕来几次回马枪。
有一次更是匠心独运的连珠两箭,让不断侧身躲箭却不影响速度的吴冕啧啧称奇。
在翻过一片密林以后,来到一处山壁,嵌着一个低矮洞口,少年闪身一穿而过。
吴冕追到跟前,见洞口隐匿在山岩之后,幽幽然有风透出,那头兴许连接着什么空间,不像是绝路,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行不多时,前方有光,吴冕背着胖子钻出洞口之际,阳光刺眼,下意识抬臂遮挡。
这一抬臂,眼前的景象逐渐看清了,饶是见惯了三清山秀丽巍峨景色的吴冕,也不禁有些目眩神摇。
天地真是世间最心灵手巧的工匠,竟能在四面悬崖之中,修整出这么一片小山坳,只留小洞通幽,不与外界通人烟。
一片错落有致的朴素山房,依山而建,一条碎石小径联通各屋,又有叮咚溪流横穿于此,潺潺流水倒映着其上仅够两人通行的小竹桥和屋舍的炊烟袅袅,妙趣横生。
如果不是屋舍上和篱笆后那些个搭弓拉箭虎视眈眈的猎户,还有小径上同仇敌忾拿着柴刀菜刀斧子各式家伙伺机而动的村人,吴冕差点就误以为自己来到什么隐居避世的世外桃源了。
真是怪事连连,吴冕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自己比不得那些世家子举止斯文温良恭俭让,可也与那些满脸络腮胡子凶相毕露的山贼歹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样貌了吧,怎么一进山,人人跟见了瘟神一样的呢?
就在吴冕微微出神的时候,屋舍上一个拉弓少年不知是年轻气盛还是指力不够,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径直朝吴冕的门面射来。
吴冕回神一拂手,轻松拨开当面一箭,脸上已有愠色。娘的,都喜欢二话不说就先开打是吧?既然非要这样才能好好说话,那就先好好打一场再说。
不顾对面众人惊骇于他这一手拨开羽箭的眼神,吴冕把胖子搁在路边一块大青石旁边,转身面对众人,浑身凛冽气机暴涨,示意对面大可以一起上,我自岿然不动。
谁知众人看见吴冕放下脸色由青转黑的胖子之后,惊惧神色更甚,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几位靠前的村里老人,脸上都各自晦暗不明。
吴冕一步前踏,刚准备能动手就不多废话,对面一位居中的老人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先放下弓箭,随后仍未放松警惕地出声问到:“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吴冕见终于有人肯开口说话,敛去气机,回答道:“在下和这位同伴皆是三清山弟子,此番前去万剑堂参加江湖选拔,途径此地,同伴吃蛇中毒很深,一直在山中找寻解毒之法,若有冒昧,还望各位海涵。”
字斟句酌,吴冕虽然识字不多,但也自认这次说话客气完满,对面要是还不通情理,吴冕不介意让他们认真听一听自己的道理。
众人听到三清山这个无论在江湖庙堂还是平民百姓间都是正派的名字,都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也随即缓和几分。
老人捻了捻雪白的胡须,目光如炬,先看了眼胖子,又看了看吴冕,大概没在他眼里看出有一丝作伪,微微点头,自从看到胖子就开始躁动不已的人群中就走出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凑近了查看。
不多时返身走回老人跟前,神色黯然,点头又摇头,便径直离开了人群。
老人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尘封往事,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毕现,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吴冕见那两个妇人如此作态,那位老人也是面沉如水痛心疾首的样子,不明所以的他心里也满是疑惑和紧张。
那两个离去的妇人去而复返,拿来一把草药和一罐子丹药,来到胖子身边,打开胖子的嘴巴,先把草药碾碎了就水服下,再喂进去几枚丹药。
吴冕蹲下查看胖子,仍旧是昏迷不醒,但气息脉象已经开始稳定,脸色也在微微好转。
这时一直闭口不言的老人似乎经历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悠悠然松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些都是探龙山村的村民,之所以遗弃了旧址,躲进这与世隔绝的山坳之中,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逃难,而是因为一个人。
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夜,一位落魄的年轻道人被仇敌追杀,流落此地,躲藏了数日最终因伤重和饥寒交迫,倒在了山涧附近,被一位老猎户,也就是老人带回了探龙山村。
伤势痊愈后的道人无以为报,便在村边结茅而居,帮村民们干点力所能及的小活,顺道算算命写写书信什么的,偶尔上山采药采风,也是两三日便回。
山村民风淳朴,人人相亲,也不介意多出一张嘴巴吃饭,久而久之也就把他当成一份子看待了。
后来道人算了算日子,拜别山村,村里还多少有些不习惯,但道人始终是山外之人,也不强留,只当作结下的一桩善缘,缘灭则人散。
只是后来再过了几个月,道人又回来了,这次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道人,还有几位妙龄道姑,说自己是无上妙真道的掌教真人,这次回来把探龙山当作本派修炼繁衍的洞天福地。
听到无上妙真道的时候,吴冕眉头一皱,若有所思,似曾相识,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老人说话。
后来年轻道人便提出聘请村民一起前去修建道观,山风淳朴,道人又曾与村里结下过善缘,不比外人,而且酬金不低,当时村里便应承下来。
道观选址在探龙山主峰之后云海之上,终年云雾缭绕,山这边看不见。起初上山帮忙的村民一旬半月回来一次,银钱都是现结,看得村里之前犹豫不去的汉子们直悔青了肠子。
再到后来,上山的汉子们大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可大多神情萎靡,一次比一次憔悴瘦削,跟他们说话也不爱搭理,村里只道是干活劳累,休息好了吃些山参补补也就没事了。
再后来,他们许久都没回来,只是山上道姑重新下村子来,说是道观正在修整的关键时期,问村里可有人再愿意上山帮忙,忙过了这一阵,大伙儿一起下山回家了。
而且只要壮年的汉子,不要老人小孩和女人。
这可让村子剂之前那帮后悔没去成只能暗地里眼红的汉子们炸开了锅,当夜村子里剩下的壮年汉子就全上了山。
从此,也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了。
吴冕听着毛骨悚然,忍不住出声问到:“那旧址村口一排排的坟包,就是村里汉子们的?”
老人说起此事,牵扯到心里最痛苦的记忆,本来就断断续续地边说边抽泣,听吴冕问起这个,更是哽咽着泪流满面。
其实,那些坟包并不是村里汉子们的。
道人后来带着观上全部道人下到山村,彻底撕掉了伪善的面皮,邪笑着说山上的汉子全都已撇下这副老旧皮囊,悟道飞升了,也不理会村民们是否能听懂,二话不说就把妙龄的女子全部掳抢上山,连刚生完孩子的年轻妇人也不例外。
那些挣扎着保护和反抗的村民,那些誓死不从的刚烈女子,那些抱紧或阻拦掳走他们母亲的坏人而遭残忍屠戮的孩子,还有那个全家惨遭不测之后半夜里独自上吊离去的老妇人,他们的尸体由剩下的村民帮着葬在了村头。
很多人已经死了,但剩下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那帮夜叉一般的道人临走前,又把村里剩余还没长大成人的童男童女全都记录过一遍,甚至一两个怀着孕的村妇。
年轻道人临走之前,还回头阴测测说过,让他们好生将养着,等以后长大了,妙真观还会再来。
这与被阎王爷写在了无常簿上有什么两样?
要想不被绝了户,那就只有连夜逃命,连送送亡者的时间都别想有。可是天大地大,一帮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即便逃到官道上,一马平川,一帮子有老有小的又能逃得过这帮索命鬼?
老猎户想起以前曾追着一只山兔进过一个山洞中,洞外连着一片小山坳,可以躲避。
于是当晚全村就尽挂白幡,做出接下来几天都要给亡者做超度法事的样子,实则一到半夜就分批悄悄撤出村子,一直躲到这深山老林里。
这一躲就是好几年。
第三十四章:这颗大好的头颅
老人说完这些惨绝人寰的旧事,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被抽走了全身三魂七魄,颓然坐倒在地,眼神呆滞地目视前方。
当初正是他在那个雪夜把年轻道人救回村子,才会引发后来的惨事,那年轻道人自然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祸害,但他自己,也得算半个了吧?
那场灾祸以后,家家户户皆缟素,白幡尽挂,他家里大儿子二儿子皆死于非命,大儿媳被道观掳走,下落至今不明,约莫也是死了,小儿媳不堪受辱投井自尽,若不是还余下一对孙子孙女,老人也早就带着羞愧难当随他们而去,怎会苟活至今?
这是他无论再做几次挽救村子于万一之中,也无法消弭半分的刻骨悔恨。
这么多年了,村里的邻居们也没有谁多嘴过一句,这更让老人锥心刺骨般的难受,他宁愿天天被千人指万人骂,可惜了,都没有。
吴冕从头到尾仔细听了下来,虽不是山村中人,但也仍是紧抿嘴唇,双拳紧握,恨得咬牙切齿。
村里人群兀自未散,也都是闻者黯然落泪,有泪不轻弹的小伙子,也是双眼通红,这么多年不曾与人言或不敢与人言的憋闷、忿恨,在吴冕这个外人的闯入后,恰似有了个绝佳的宣泄口。
适才被吴冕发现的小女孩和护着她的少年,蹲在被揭开伤疤后肝肠寸断的爷爷身旁,噙住泪水无言相劝。
自从那帮子假道人上了山,探龙山村首当其冲遭了殃,整个探龙山周边的村子也成了十室十空的死地,乌烟瘴气。
后来不知为何,这两年山里的蛇类也开始吃不得了,吃则中毒,村里头去年就有一孩子吃过,和胖子一样的症状,村里想尽了办法配合解毒草药,仍是不见好,虽然性命无虞,可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这穷山恶水,也和废人差不离了。
山上道观作为罪魁祸首自然有解药,但村里不敢声张,也不敢问,只当是又一桩惨事横生罢了。
老人看了眼吴冕,摇了摇头。
吴冕听说这一茬,皱了皱眉,才放下的心随即又悬了起来,脸上的阴霾再次笼罩,看着胖子逐渐平复下来的气色,不禁长叹一口气。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的时候,一声幽幽然的轻笑异常突兀地从吴冕身后昏暗的洞里传出。
这在探龙山村众人心头上不亚于一道炸雷,众人抬头目光悚然地紧紧盯着洞口方向,看清来人以后,个个脸色刷白,如丧考妣。
吴冕见众人的神情变化,也猜到了个大概,在他们口中丧尽天良犹如夜叉索命的恶鬼,就在身后了。
老人误以为吴冕是个同流合污的带路之人,以这两人的身手,今日就是探龙山村真正的末日,打是万万打不过的,乖乖认命受死又不甘心,万念俱灰之下居然双眼凶光流溢,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尚在昏迷的胖子,怒喝道:“给我射死他!”
吴冕还来不及转头看来人,听到老人破罐子破摔玉石俱焚的这一喊,心知不妙,老人话音刚落,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去势极快,朝胖子面门径直射来。
应变不过瞬间,吴冕闪身去救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气机迅猛迸发,举起胖子的刀就是一指。
刹那间刀锋出鞘,刀却没动,刀鞘激射而出,堪堪撞上那饱含着愤怒不甘一往无前的羽箭,这离弦之箭在汹涌气机之下化作齑粉,刀鞘去势不减,直直插进大青石之中,在胖子身前炸起一团碎石粉屑。
吴冕怒发冲冠,犹如天神下凡,面对山村众人,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道:“我看谁敢?”
村民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威压,整齐后退了一步,由一开始的群情激愤瞬间变得噤若寒蝉。
身后那个不知死活的来人仍旧好整以暇,拍手称赞道:“不错不错,少侠好身手,大伙就别错怪他了,本仙师能寻到你们,因为这位少侠之前在山里泄漏气机是不假,可本仙师就奔他一人而来罢了,你们自己跑出去,引了他来,鬼使神差就把本仙师也给引来了呗。”
说罢抬起手,轻轻指了指刚才那位偷跑出山洞的红衣小女孩,舔了舔嘴唇,笑意玩味。
吴冕转身挡在自知闯下大祸泫然欲泣的小女孩跟前,这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一位身着白绸道袍,头戴青云观的年轻道人,手持一把紫檀拂尘,气态不俗。身后跟着两名唇红齿白的年轻道姑,举止妩媚,一位捧着一把古剑,另一位手持精巧香炉,仙气袅袅。
吴冕心情糟糕,看着这三人装神弄鬼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看来是正主来了,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妙真道的掌教?”
道人被这么一问显然极为受用,微微一笑,眯了眯眼道:“小道乃无上妙真道润玉真人,掌教仙师正是小道的师父,小道原先正与身边两位道友相互砥砺问道,见少侠气机勃发,顿生结交之意,少侠稍候,待小道办完这些琐事,再请少侠上山一叙,至于毒物解药,少侠想要多少,尽管拿去。”
两名道姑听见这厮说起砥砺问道一事,俱是羞赧偷笑,被吴冕看在眼里,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以问道之名,行采补之实的歪门邪道罢了。
你这左右护法的仙家排场,白绸做道袍的奢侈做派,也好意思问道?
道人见吴冕横移一步挡他去路,面露不悦,正色道:“小道有心相邀,少侠不知珍惜,无妨,阻拦小道也无妨,等少侠上了山,问了道,自知其中奥妙,可不要身在福中却不惜福!”
吴冕冷笑一声道:“问你娘的道,就你们这帮丧尽天良不知羞耻的腌臢货,也配问道?老天是瞎了眼不成?没把你们一个个打雷劈死?”
有个旖旎道号“润玉”的道人怒不可遏,指着吴冕厉声呵斥:“竖子安敢污蔑本教?本教立派数百年,道法艰深,人才辈出,岂是你可以随意置喙贬低的?”
吴冕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手指轻弹清亮刀锋,挑衅道:“是不是污蔑,我上山把你们打杀一遍,滚下去都见了阎王,他让不让投胎你不就知道了?”
道人狂怒,从小上山养尊处优,都没被师父训斥过半句的他哪里听到过这些粗鄙话语,手持拂尘笔直作刀,作势就要抹下对面这厮的项上人头。
吴冕也不废话,向前一个箭步跨出,一刀当头劈下,震碎了道人手中那柄换了银子都能让全村衣食无忧大半年的紫檀拂尘。
道人被吴冕一刀逼退,面无惧色,朝后头伸手喊道:“瑶光剑来!”
身后道姑听闻,随即拔出鞘中古剑,朝润玉道人方向高高抛出,古剑在空中闪出一抹璀璨流华,道人胸有成竹,踏步而走,动作飘逸潇洒至极,就要伸手接住古剑。
他和这位道姑心灵相通,这套动作早就预演过多遍,每次比武技击故意示弱几分,故意弃掉拂尘转身接剑,以往在山上,屡试不爽。横剑在手,精气神随之一振,说不尽的俊逸风流,就连师父也对此盛赞过。
道人从不怀疑,他日自己出山问剑江湖,一定是这世间第一流的剑道巨子,在山上就已经证明过,他是整个探龙山最有天赋的剑客,虽然是师父年纪最小的弟子,可师兄师姐们都没有他的天赋高。
只是道人有一事不明,为何就在自己要接住剑之时,就有一个快似闪电的身影在空中就把剑夺了去?
这山上竟还有身法比自己更快的高手?不应该啊。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张刚才口出狂言讨厌至极的脸瞬间出现在身前,举起准备接剑的手都还没放下,大惊失色的他想要逃离,却被那人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拿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那被山上女道友都爱怜不已的眼睛和嘴,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恐张大得扭曲变形,这辈子就再也无法闭上了。
两位道姑瞪大如水双眸,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这个凶狠的山外恶獠就这么一抹一拽,清晨还跟她们在山巅云雨缠绵的润玉仙师就这么身首分离得干净利落。
那人那双绝不输于仙师的桃花眸子流淌着轻蔑的怜悯,喃喃自语着井底之蛙,再看他把仙师的无头尸身一脚踹飞出老远,提着那个神情狰狞可怖的人头越来越近。
提着香炉的那个道姑转身想逃,却被吴冕一个闪身追上,一脚踹在后背,撞在岩壁上筋骨尽碎,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剩下那个原本捧剑现在两手空空的道姑眼神呆滞,眼角余光看见道友顷刻间灰飞烟灭,吓得体如筛糠。
这比什么都要难熬,想逃不能逃,怕死却又未死,唯唯诺诺只见那人转身来到自己身边,手里的人头和刀锋上血迹未干,全身上下戾气逼人,道姑脸色惨白,面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她丝毫不怀疑这尊生平仅见的凶神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生生拧下来。
吴冕平淡地跟老人说道:“在我回来以前替我照顾好这胖子,既然寄希望于我去铲平道观,那就好好照顾他,之前有什么还没使出来的好药都要用上,他平安了,你们也就平安了。”
随后吴冕转头,对道姑做了个鬼脸,情理之中不敢有任何反应,这才幽幽然说道:
“带路。”
第三十五章:登山
吴冕把胖子的刀收回刀鞘,左手提着那柄瑶光剑,右手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跟着道姑一步一趋地走出山洞,往山上那个不知所谓的无上妙真观走去。
与其说是跟,还不如说是驱赶着上山。
两人来到山脚下那座隐蔽的山门处,身前的道姑被吴冕一脚踹入泥泞,这位在山上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仙,咬住嘴唇一声都不敢吭。
盯着白玉牌坊上道衍万物四字,吴冕泛起一丝冷笑道:“从出了山洞,到这里为止,你已经动了三次杀机,凡事事不过三,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再敢有一次,必死。”
颓然坐在地上的道姑如丧考妣,身上和脸上溅满的黄泥水也顾不得擦拭,默默点头起身继续带路。
在她看来,自己已经是个死人无异,无论这尊杀神上山之后死或不死,身为带路叛徒的她都不可能活得成,再说在掌教口中天赋如此高的润玉仙师都能在眨眼间身死道消,她一个作为采补鼎炉的女子又能如何?
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好在登山之前就把他杀掉,可非不能,实在是没有可能!
吴冕拾阶登山,若有所思,师父曾说过道门发展繁衍千年,证道飞升者多,误入歧途者更多,披着道袍为非作歹者则数不胜数,渺渺道法,大同小异,修炼也不外乎三类。
道门扣指问长生,飞升证道,位列仙班一直是道教修行的毕生所求,正道修行偏重于内炼自身精元,也分内丹术和外丹术。
外丹术就是各种固元的大大小小的金丹,三清山就有每年重阳日开鼎炼丹的仪式,炼制各种丹药,淬炼、增寿、固本、培元不一而足,每年耗费木炭和珍稀药引无数,其中最闻名天下的小金丹,更是年年进贡大内。
可外丹毕竟只能做辅,仅是那锦上添花的物件,而且还牵扯到与自身气血是否契合的问题,因此道门最被认可的,还是内丹术。
古语有云:服气调咽用内丹。通过呼吸吐纳,餐霞饮露,不违背万物规律,不沾因果,除秽养气,自身比作鼎炉,经络比作通道,把体内精气神炼化成一颗金丹,达到炼形为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的境界。
相较正道,旁门隐晦一些的则钟情于借助天地,水火、雷电、风雨等自然之物,用符箓咒语催动,达到道法自然的希冀,求雨和接引天雷,就属于这一类。
至于最后一类的采补夺元炼魂,则是如假包换的邪派。通过汲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己身,甚至不惜以女子身体作为鼎炉,以房中双修为名行那龌龊之事,这与道家无欲无求只求得道的教义相去甚远,斩三尸中也有色这一关,放任胡作非为,只为寻终南捷径,如何得道?
师父张宗舟说起这一茬也是义正辞严:“我辈修行问道,不管飞升,只不愧心,见了这种江湖败类,替天行道,见一个我杀一个!”
想起那探龙山的老人,当初救下道人是好心,这不假,可跟自己说起山上道观必有解药时,眼神曾在他身上飘忽瞥过,也不假,等他杀人准备上山后,老人眼神里闪过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待狂喜,更是被他敏锐捕捉。
自然是希冀着吴冕能够上山铲平魔教,换得山村以后太平。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老人有,人之常情,吴冕不惜犯险上山,的确有斩妖除魔不愧师命的想法,可归根结底,还是私心。
胖子本可以在山上习武筑基,小有所成了再出门行走江湖,就是他的心中所想,可为了自己才跟着出山,他虽然嘴上从不说,心底却从没忘了胖子这份情义。
不论所求为何,皆是一战而已。
两人继续登山,行至半山腰,就陆陆续续有道人仗剑拦路,吴冕面无表情,提剑一路砍杀殆尽,每次杀人,道姑单薄的肩膀皆是一颤,她心里怕极了后面这尊杀神,更怕他不屑收剑连自己也一并斩了。
蝼蚁尚且偷生,即便明知必死,还是想能活一阵便是一阵。
上到山顶,看见紧闭的道观大门和门前持剑结阵戒备的年轻道人们,吴冕回想起之前开路犁地那一刀刀,灵犀一动,气机层层攀升,横扫一剑,剑气疯狂搅动,犹如一张在他身前展开的卷轴,更像每年八月十八瞿塘江大潮一般,裹挟着地上的石阶石板,一往无前汹涌而去。
一剑搬山!
吴冕之前百无聊赖,拣选自己习武以来拿到手的家当,一样一样,如数家珍,有三清参同契心法作为内功打底子,就像一座百川汇入的湖泊,浑厚扎实,周天功法作为霸道无匹的刚猛路子,在于雄浑内力的迅猛输出,身法灵动迅疾似电,并不很局限于招式,大开大合,气象万千。
其中包括麒麟山钟师伯当初示范,后来被吴冕在水龙吟咀嚼出七分神意的青龙入海,还有初入二品时悟出的青龙出海。
至于道门艰深的竹篮打水捞月,便是师父要求他所悟,为的就是填补周天功法单纯狂暴外斥后内力损耗不能迅速回转自身的缺陷,契合周天运行生生不息的天道,吴冕通过逆行周天功法,循坏往复,被师父赐名小周天。
还有后来和宇文师兄切磋砥砺时,偷学来的摧山掌,再后来师兄亲自教的游龙剑法,吴冕学会了精妙剑招,可更应注重的剑意还未能完全领悟,这段时间一直在闭鞘养意,最深层的原因也是在此。
最近新的一招,是吴冕无意中领悟到的,之前扶着胖子在山路艰难前行时,一刀一刀劈开前路,磅礴的外泄气机把前方连草带泥硬生生犁出一条大道来,独特的气机流转,以恢宏大气的开卷作为攻势,铺天盖地,剑气凛然,既好看又实用。
一剑搬山饱含着一往无前的充沛剑意,门前的防御剑阵被一绞而烂,随着一声巨响,厚重的道观大门应声支离破碎,夹杂着碎石、木屑和残肢碎肉,犹如一阵狂风龙卷平地起,一股脑地卷进道观内。
无上妙真观占地不广,这么多年也从无香火可言,仅是一座三进道观,后山是道人们居住的屋舍,此时在道观主殿太乙殿前的广场上,乌泱泱地站着一片持剑道人。
自从吴冕上山,到山腰大开杀戒,不断有人返身报信给道观这边,道观里的大小真人们不论男女,都在广场内严阵以待,倒要看看是哪个孽障胆大包天,敢来他们妙真观触霉头。
一开始众人还能嬉笑几句,可随着报信的道友们不断返身,众人的神情渐渐凝重,随着道观大门被一剑洞开,众人面面惊惧,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后退了一步,给身后那位在他们眼中就是天下无敌的掌教仙师让出了一条道。
只见观外烟尘大起,看不清来人,倒是先飞进来一物,有人躲闪不及,身躯触之即断,清逸出尘的掌教仙师抬起一手挡住那物,开始寸寸崩断,众人心有余悸,等到看清了此物,才发现,竟是大门上那块悬着的镌刻有无上妙真观五个大字的数百斤大匾。
就在众人不知做何反应的时候,门外那人朗声一句,不异于一声天宪炸雷。
“三清山吴冕,问道妙真观。”
众人面露惧意,回头看见观里定海神针一般的掌教仙师依旧气定神闲,浮动的人心才开始渐渐缓和平复。
是了,有掌教仙师在,任你在江湖上是什么魑魅魍魉,来到这也皆要低头。
掌教仙师踏出一步,眉目含笑道:“贫道青柏真人,乃无上妙真道掌教,道友既是三清山的同道中人,为何无礼问道本观?”
门外不等青柏道人说完,就“呸”了一声,言语讥讽至极道:“净往自己脸上贴金,滚你娘的同道中人,你也配?”
瞬间门外烟尘往两边散去,众人只见一个眉目俊秀不输观上一人的少年持剑径直跨进大门,英气十足,那双罕见熨贴好看的桃花眸子,更是惹得场上几位道姑仙子纷纷眉眼含春。
几位年轻道人见此更是醋意翻腾,紧握手中剑,场上杀机浓烈。
吴冕跨入大门,环视一周,目光紧盯着居中的青柏真人,的确气态不俗,身着紫色道袍,头戴紫金冠,两条长布穗垂于胸前,手提桃木剑。
看着年纪不大,排场却不小,身旁七位持剑道人如七星拱月,身后还跟着七名妙龄捧剑道姑。
不知道的,还不知是天上那位仙人下凡的仪仗,可在吴冕看来,倒是邪气得很。
吴冕摇了摇头啧啧道:“不知所谓,倒是初出江湖,见识少了,脂粉气重于香火气,也敢叫道观?还有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乌烟瘴气,和城里寻花问柳的勾栏有什么区别?听好了,三清山吴冕二问道妙真观!”
说罢把手中一物朝着广场高高抛入。
吴冕登山前,山上曾下过一场雨,广场上水迹未干,众人又见他抛出一物,来不及分辨,纷纷向后躲去,刚才巨匾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触霉头,任由此物抛落在地。
直到那物在水迹上停下,众人凑近看清,又骤然齐齐吓退三步以外,唯恐避之不及。
好不容易因醋意妒忌聚拢起的浓烈杀机,又因此物顿时烟消云散,发自内心的恐惧笼罩在广场上空。
不是他物,正是一颗血迹尚未干涸殆尽的头颅,生前属于山上被众人仰望的天之骄子,掌教悉心栽培的天纵之才,全教上下视如掌上明珠的润玉仙师。
那张灰白失血的脸上,圆睁的双眼已经失去往日的熠熠神采,空洞泛白,因惊惧张开却又来不及闭上的嘴牵扯着整张脸的神情恐怖狰狞,正对着场上妙真观众人。
在广场石板上滚动,脸上蹭了不少污浊水迹,在山上灿烂余晖中似乎泛出诡异的神色,众人甚至有种错觉,润玉仙师活过来了,正在向他们无声示警:
“快逃!”
第三十六章:七星拱月
仪态闲适如天上仙人的妙真掌教青柏,在吴冕上山以前胸有成竹,在大门被拆以后还能古井不波,在挡下巨匾时候再能风轻云淡,在吴冕自报家门出言不逊后还能泰然自若,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硬撑的高人风范。
但在他看清了润玉的人头滚落跟前时,这份在吴冕看来只是强撑脸面的淡定从容终于还是绷不住失态了。
青柏道人面容扭曲,顷刻间泪流满面,他颓然坐倒在地,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捧起润玉道人的头颅,喃喃自语。
旁人听不真切,这道人似哭似笑,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此时一改先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嚎啕大哭,卑微弱势到了极点。
吴冕翻了个白眼,言语讥讽之极:“就只许你悲你痛你死人?探龙山让你祸害得惨绝人寰,可曾想过他们?哦,是了,见你这般伤心,这傻小子润玉,该不会是你在哪里祸害良家给你生的狗儿子吧?”
犹自不过瘾,一肚子邪火不得出的吴冕继续啧啧道:“那就不好意思了,这厮不要脸地要跟我切磋,还一不小心让我给宰了,我心想着草草埋了终归不是个事儿,这不给您老送回来了吗?”
青柏被他言语一激,双眼通红似喷火,气得浑身发抖,伸出一指指向皮笑肉不笑的吴冕,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给我把他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声呐喊,似乎响彻山巅,妙真观众人神情为之一振。
从未见过掌教仙师如此失态疯狂的妙真观众人没来由被激起了一股子血性,同仇敌忾地各自举剑结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吴冕围在中间,誓要把这年轻杀神围剿在乱剑之下。
本来还能侥幸想着是一场大误会的道人们,对于润玉仙师的死,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这也正巧打消了他们的侥幸想法,不把此子挫骨扬灰,任由他大开杀戒,今日山上注定了就要鸡犬不留。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人性。唇亡齿寒,想要不殃及池鱼,死于非命,便要拼命团结一致咬上一口,这更是他娘的人性。
不要跟老子说什么仙师不仙师,掌教不掌教,但要老子死,先问手中剑,这更是比天还大的道理!
飞不飞升,得不得道老子不管,可要老子的命,你这毛头小子,算老几?
吴冕瞥了一眼围得水泄不通得道人们,来得正好,手中瑶光剑气势如虹,任你来千人万人,我自有一剑游龙!
“三清山吴冕三问道妙真观!”
余晖慢慢散去,广场上百剑并起,熠熠生辉。
其中有一剑在人潮中左冲右突,方圆一丈之内,没有活物,那一剑精妙绝伦,所到之处,残肢断臂与哀嚎齐飞。
道人们遇着生平仅见的血腥场面,心里打鼓,场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了不下二十具残缺的尸体,血流成河,近百人的围追堵截,竟从无半剑近身,这小子难道真是天人下凡不成?
青柏真人死死盯着战场,转头朝身旁七人使了个眼色,七人中那位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的道人轻轻点头,率领身边六位一起掠阵。
场上道人们见观里的北斗七子上阵,咬着牙默契地退去,只在阵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发现这尊魔头有颓败迹象,就要一拥而上乱剑砍死。
吴冕又何尝不知,收剑之余轻轻吐纳,大大方方换上一口新气,闭眼静等。
记得师父曾经提过,道门曾有一门失传的艰深剑阵,叫七星拱月,是由七位持剑真人组成,各自阵位暗合天上北斗七星。
对敌剑阵都要在其中找到阵眼,方可一招破去,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可七星剑阵不同,没有阵眼。
也可以说,七个都是阵眼。
千年以降,七星轮转,生生不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当初剑阵的失传,不是因为已经有破解之法,而是一个宗门里凑齐七个剑胎巨子,还要人人初心不改,摒弃私心,同心协力,这在花花肠子弯弯绕的江湖,不能说求之不得,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吧。
七人出剑,剑气如虹,在已然挑灯夜战的广场中,也是光芒四射,亮如白昼。
吴冕虽在寒微中成长,可毕竟还是三清掌教张宗舟的座下弟子,又得参同契机缘和师伯的周天功法馈赠,眼界自然不低,当自身真的在七星剑阵之中,不敢有丝毫先前的漫不经心,咬紧牙关,谨慎应对。
应对之下,暗暗心惊,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七人的身法并不如何诡异,但绝对配合默契,吴冕凭借身法迅疾去进攻任何一个阵位,都会有相邻两个阵位过来补剑救场,即便是以命换命,放任救场的两位不管,也无济于事。
吴冕侧身躲过近身一剑,回手一掌拍在那位道人后背,那人止不住身型,却又被相邻两人伸剑卸去力道,不等吴冕再次欺身进攻,又有另外两名持剑道人交叉攻来,吴冕运起气机旋转荡开两人,又被斜刺里刁钻一剑逼退。
险象环生!
那名道人逼退吴冕,剑尖直指心口兀自不停,吴冕只能一退再退,预感到一丝不妙,右手转身一挥,挥退原本将要刺入后心的一剑,还没得理会处,之前心口前那一剑也在吴冕转身挥退之时瞬间发力,剑尖此时已抵在吴冕心口!
吴冕无奈又一转身躲过,为时已晚,那一剑还是在他胸膛抹出一朵血花。
退至阵外的道人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见血了。
被一剑划伤的吴冕并不理会,抬手夹住剑身,指尖发力,长剑砰然崩断,吴冕跨步肩撞而去,把伤他的那位道人撞出剑阵,那道人抬手一招,青柏真人身后一名道姑拔剑抛出,道人接剑再次入阵。
吴冕皱了皱眉,抖了抖肩继续撞阵。
整整一炷香,双方你来我往,攻守交替了不止百回,吴冕身法越来越快,企图以唯快不破建功,阵外苦等的道人们只看得见那七星阵中的吴冕只剩下一道道残影,身躯早已无迹可寻。
吴冕身在其中,有苦自知,此阵当真印证了师父当初的四字评语:水泼不进。
就在吴冕以为七剑之力将要集聚,仓促间四处出剑格挡时,七人身影闪过四周,还有第八个人突兀至极地闪身攻入阵中,一掌拍在吴冕额头之上。
吴冕被震得向后荡出,在空中还被毒辣一剑刺在肩头,连皮带肉削去一块。
落地时,吴冕身躯后仰,在地上砸出一个等人宽的大坑,坑里的青石板寸寸龟裂。
吴冕拍地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嘴里止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顾不得擦拭,只是大口喘气。
天杀的妙真观,七星剑阵果然威力无匹,先前还觉得不对劲,全名七星拱月,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月,殊不知这个月,另有其人。
还是见识浅陋,江湖经验不足害人啊。
吴冕理了理被一掌拍得稍显紊乱的体内气机,呼吸吐纳,抬头阴沉地看着出掌的青柏道人。
他永远忘不掉那副因为一掌功成,沾沾自喜小人得志就差没有手舞足蹈的可恶嘴脸。
青柏道人全力一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果,脸上泛出诡异的狞笑,心中大定,那点高人风范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再现。
阵中七人纷纷朝他稽首致意,他也各自还礼,脸上红光满面,全无刚才的癫狂伤感。
吴冕抬手擦了擦嘴边血迹,站立起身,摇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相互吹捧,你们这种坐井观天的习性就不能改改吗?”
自以为尘埃落定的青柏道人双眼一颤,死死盯着那早该气机溃散,任由阵外道人们剁成碎肉的吴冕悠悠然站起身嘲讽,脸上阴晴不定。
道人狞笑着说道:“能扛住七星剑阵仅受了些皮外伤,又抵得住贫道半成功力的一掌,可见根骨不错,贫道也是惜才,之前的事情大可一笔勾销,公子就不要不惜命了,不如拜入贫道座下,好好锤炼几年,以后山上山下自有你的风光。”
吴冕听罢哈哈大笑:“你这道人年纪看着不大,可死要面子得很,要打便打,不打了就伸长脖子让小爷砍,无非你死我活,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青柏道人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贫道再三给你机会,你不惜命,那就拿命来吧。”
剑阵七子无需眼神招呼,重新结阵杀来,吴冕提剑高高跃起,向下刺出一剑,一条剑气银龙呼啸着从天而降,身上缠绕着紫色闪电,直指那名高大道人。
游龙剑法天字诀一,见龙下渊。
道人眼神一凛,双脚分开站定,横剑当胸格挡,下一刻就是那条银龙剑气撞在胸前,手中剑身瞬间压弯,撞在道人胸口,道人大口吐血,身型止不住的后撤。
随后两位相邻阵位真人持剑来护,一如高大真人一般,横剑当胸顶在他身后,谁知银龙去势不减,把三人齐齐向后推去。
脚下的石板已被三人后撤的双脚犁出两道深刻伤痕,可惜银龙剑气凝实厚重,七人中已出三人仍是抵挡不住。
阵中剩余四人再分去两人与吴冕纠缠,截断银龙源头,最后两人心意相通,各自来到那三人后背继续出力抵挡,才堪堪稳住阵脚。
吴冕心中冷笑,参同契的浑厚内力,周天功法的霸道发力催发出来的见龙在渊,就这一招小爷就用了三样药引子熔炉其中,就你们这帮光有精妙剑阵而无深厚内力支撑的乌合之众都能轻易挡下,小爷回去就把三清山的牌坊给吃了!
银龙剑气源源不断,那一串五个糖葫芦般的层层加持的道人苦不堪言,个个都受伤不轻,最前面那个高大道人首当其冲,更是面如金纸,离气机溃散已然不远了。
与此同时,他们绝望地发现,自己这边五人的同力抵挡,阵型被吴冕居高临下越来越近地冲击,又开始被那条该死的银龙剑气微微向后推去。
两名道人在空中截杀吴冕,想在千钧一发力挽狂澜,把吴冕拦腰斩断,不料扑了个空。
空中吴冕残影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地面上那串糖葫芦跟前,左手一掌狠狠拍在握剑右手之上,正苦不堪言的五人感觉身边气机一凝,像是江海倒灌入面前这条银龙剑气之中。
不,更像是倒灌入眼前那位狞笑着的所谓三清山吴冕的手中。
一掌摧山!
身前五人齐齐吐血,全身衣衫褴褛,皮肉被狂暴剑气割开,一缕缕鲜血滴出又被吹散,五位道人不愧是心意相通,没有一人后撤,层层相持在一起,抵抗那同样层层堆叠的霸道剑气。
吴冕自从晋升了二品境界,通过参同契对气机流转的捕捉就变得异常敏感,虽然远不能说明察秋毫,可是那一股迅疾不同寻常,却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阵中的气机,已然被吴冕察觉。
你真当小爷我是瞎子不成?
当高大道人看见吴冕嘴角扬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不知是否为时已晚,深觉不妙的他艰难开口示警道:
“师尊当心!”
第三十七章:地发杀机
那一股突然出现的气机,便是青柏道人无疑了,他正是七星拱月中的月,而不是那个单纯闯阵之人。
至于那个拱字,自然就不是好白菜被猪拱了的那个拱,而是拱卫的拱。
原本青柏道人作壁上观,阵中糖葫芦般的五人,就算挡不住那条汹涌银龙,也无非多加两人而已,届时由七个人尽出死力分摊这条银龙,银龙剑气再霸道刚烈,可人力终有尽时,总不可能真的滔滔不绝吧?
七星剑阵运转无穷,只要能扛得下,等到这个孽障的气机枯竭难再续之时,自然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
这是高大道人的打算,七星拱月阵唯一的隐蔽阵眼就是这个月,可唯一的变数也就在这个月。
很多人看不到这个月出来,就已经死了,也有侥幸能看见这个月的,可也没命看见第二次。
吴冕很幸运,他不但有命看见了第二次,还有命想明白了月字的玄机。
或者说,第二次本身就是他阴出来的。
数次的言语相激,已经使青柏道人羞愤难当,可碍于一直以来在观里众人面前的仙人姿态还得继续端着,在心里可是恨透了吴冕,恨不得亲手将他的皮肉一条条撕开才好。
可若不能一击得手,而被吴冕反制,则这位掌教仙师颜面无存。
吴冕与那五位道人僵持不下,青柏道人还能忍住不动,可当吴冕渐渐占据上风之后,最先耐不住性子的,其实也正是他。
吴冕等的就是这一刻,就是这青柏道人误以为他成了强弩之末,自己再次入阵即可必杀的一刻。
七星拱月阵名不虚传,吴冕自知若是仅靠自己蛮冲,遇强则强的剑阵能把自己活活耗死,除魔卫道就只不过是个笑话。
这一刻,青柏道人动了,他也动了。
高大道人的高声示警,使青柏道人的那一掌有了些许凝滞,阵中还余下那两名方才截杀吴冕的道人,也是知晓轻重,双双改变方向折过去营救自己的掌教仙师。
青柏道人那一掌击出,又一次出尽全力,可被高大道人这么一喊,心里头犯了嘀咕,原本一往无前十成十的神意,无形中就要衰减三四成。
只见吴冕的身影消失,下一刻出现在自己身前,青柏道人赶忙收掌,双手交叉格挡,可诡异的是吴冕身形在眼前又一闪而逝,消失了,只是身前多出一个被双脚踩出的深坑。
下一刻,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吴冕的凌厉身形并没有大家意料之中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袭杀青柏,而是身形拔地而起,与空中那两个前来营救的道人一穿而过。
那两人本就是聚精会神,一心想着营救掌教仙师,万没想到冷不丁撞上瞬息而至的吴冕,躲闪不及,双双被剑气拦腰切断,落地成了四块残尸。
这下不仅青柏道人目瞪口呆,就连场上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此子城府深沉,阴险毒辣,先前一幕幕一演再演,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就不是奔着掌教仙师而去的。
高大道人也恍然大悟,随即颓然苦笑,银龙剑气早已消失不见,不再束手束脚的他们却已经没有斗志了。
这孽障狡猾无比,杀一人还不够,偏偏一连杀掉两人,现在加上师尊也凑不齐七星阵了,他们再打下去,有什么意义?
要是捉对厮杀,自己应该撑不过两个回合吧。
只是可惜了这遇强则强精妙无比的七星拱月阵,说破就破了,彻底成了江湖绝唱。
形势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急转直下,方才看着还有机会虐杀了此子,人人跃跃欲试,现在个个唯恐逃之不及。
不等青柏道人回过神来,吴冕欺身一掌拍在他的额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这位占山为王多年的掌教仙师一路拍进了太乙殿里,生死不知。
紧接着再来一记搬山,把场上那七位捧剑道姑也一并扫进殿内,太乙殿被汹涌剑气所侵,寸寸倒塌,远看倒像是一座巨大的坟丘。
高大道人望了望天,接着闭上双眼,身后还未曾分开的四人被剑气透体而过,吴冕路过他之时,稍作停留,想了想,还是反手一剑挑飞了他的脑袋。
观里唯一有些战力的都已死了,剩下就只有一边倒的屠杀。
广场之上既是修罗场,亦是众生相。
有三三两两结阵拼命的,有争先恐后逃命的,还有寻找昏暗角落藏匿的,有抹上道友的鲜血就地平躺装死的,花样百出。
吴冕对这个藏污纳垢的妙真观深恶痛绝,直杀到后半夜,砍到古剑瑶光都卷了刃,才算把道观杀了个干净。
这些人,个个手上都沾着无辜人的血,可自从他们上山起,就被从小调教得只听得见一种声音,他们一辈子活在某个人编织的天地里,变得不知对错,没有廉耻。
不知对他们而言,在山上是否真的快乐过,或许吧,但快乐不快乐,并不影响他们付出代价,他们要是无辜,那么之前被祸害的村民百姓,又算什么呢?
吴冕拿着两瓶方才逼迫山上道人拿出的蛇毒解药,若有所思地走回广场。
忽然,吴冕停下脚步,对那座高大坟茔笑了笑道:“喂,装够了吗?知道你没那么快死,你当缩头乌龟,我正好也需要些时间杀光你的徒子徒孙,现在完事儿了,快出来。”
目光所及,广场上一地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山风呼啸仍是吹不散浓重刺鼻的血腥味,一切寂静无声,就像这里从未有过人烟一样。
吴冕感受着山风吹拂,杀机如同山上浓雾渐起,对于气机流转,敏锐如吴冕竟也捕捉不到那越来越浓郁的杀机会从哪里暴起发难,索性闭上双眼静等。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的声音,广场正中那座三层白玉台基之上,是太乙殿倒塌的残垣断壁,那片形如坟包的废墟没有一丝一毫气机流转的迹象,一般人看来,青柏道人的确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是杀机已如泼墨般浓烈,吴冕没有丝毫掉以轻心,这装神弄鬼的青柏道人,如果说仅靠一个七星拱月阵就为非作歹,自身没有半点修为底子和搏命手段,吴冕说什么也不肯信。
就凭方才剑阵中偷袭拍中吴冕额头那一掌,毫无水分的二品实力,吴冕若不是身具浑厚的参同契内功护体,早就被一掌震碎气机,现在已成剑下之鬼了。
同境界的武夫捉对厮杀,没谁敢也根本没谁会不做任何格挡,任由对方倾力一击,因为没谁敢如此托大。
可青柏道人是凭借剑阵窃得的二品一掌,还是本身具备二品实力,这个吴冕与他接战不多,不能断定。
身处江湖,各种机缘叠起,拥有一两手超越自身境界的保命手段,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再说道门传承千年,各门各派,不论正邪,自有其精妙招式传人,可能连师父也没想到,道门失传已久的七星拱月阵,会在探龙山这个小小道观重现江湖又再次失传。
江湖的许多人和事,大多正如那浩渺繁星,瞬间明灭,却又各自相对于江湖大势,如同水滴入海,不起一点涟漪。
吴冕似乎犯了江湖大忌,厮杀之时居然还敢神游天外,这在江湖经验丰富者看来,无异于卖了个天大的破绽。
吴冕猜测那个伺机而动不爽利的青柏道人,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突然,地发杀机,一张血盆大口破土而出,竟是一条青麟巨蟒,吴冕眼神一凛,身形拔地而起,右手掷出瑶光剑,卡在那头孽畜的满是腥臭的大口之中。
本就卷刃受损的瑶光剑,在那巨蟒的口中支撑不过半刻,就被强大的咬合力崩成两截。
可这半刻时间,对吴冕来说,已经足够。
怪不得一直苦寻那浓重杀机所在而不得,原来一直藏匿在地底下,不是自己故意露了个短,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
吴冕趁着巨蟒被瑶光剑阻截的那半刻,回转身形,一掌青龙入海,麒麟山师伯所授,于水龙吟瀑布锤炼所悟出七八分神意的青龙气机在空中汹涌冲出,龙头与蟒头相击,把才出土一丈的巨蟒轰然拍回地下。
你有青蟒,我有青龙。
一瞬间地动山摇,吴冕看见巨蟒被拍回深坑之中,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他,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远处废墟之中,瓦砾松动炸开,青柏道人面沉如水,一日之间被这么个臭小子连着骗了两次,尤其是第一次破阵,骗得我好苦!
只见他咬牙切齿地在一片残垣断壁中浮空而出,披头散发,道袍大袖飘摇猎猎作响,寻常百姓看来,定是那要毁天灭地的仙人一怒。
吴冕跃上一处屋檐,与他遥遥对视,当下没有一丝小觑,既然逼出了正主,便不再废话胡搅蛮缠。
师父说过,与人捉对厮杀,能动手的时候尽量别废话,生死相向,无非你死我活,高手对敌,差距往往只在毫厘之间。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聊天打屁?
青柏道人一身气机层层勃发,确认二品实力无疑,只是这厮极其爱惜羽毛,不愿在徒子徒孙面前显露出哪怕一丝颓势,江湖地位不高,偏偏架子奇大,在吴冕看来实在是过于打肿脸皮充胖子。
其实若是他从一开始没有那么多束手束脚的羁绊,倾尽全力与自己搏杀,观内道人虽说不可能个个毫发无损,但远不至于被吴冕砍杀殆尽,当然最好是两败俱伤,吴冕短时间内对道观也形成不了威胁。
与人对敌,如果没有了那股子一往无前,大不了以命换命的决然战意,其战力就要大打折扣,心境上就会有程度不明的损伤。
江湖上不乏有一些境界超绝的武夫,越是成名越是怕输脸皮薄,再往后只敢欺负碾压比自己境界低的人,只打有必胜把握的架,长此以往,失了锐气意气,赖以成名的境界也江河日下。
可如今,山上被吴冕杀了个通透,就剩下他们两人真正在捉对厮杀,青柏道人已经无所顾忌,吴冕自然就要打起精神。
第一次跟同是二品实力的武夫生死相搏,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究竟有几成战力,吴冕拭目以待,眼里闪过一阵炙热的狂喜。
第三十八章:九龙
青柏道人环视四周,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屋舍殿宇被拆得七七八八,这么多年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其实自己在几年前早已进入二品境界,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虽不是什么武林巨擘,但作为多年来积威深重的一观之主,探龙山上的土皇帝,岂能容你一个毛头小子胡乱戏耍欺侮?
青柏道人须发皆张,双眼发红圆瞪目露凶光,看起来像一只罗刹恶鬼,伸手一招,一柄桃木剑在瓦砾中铿锵而出,握在手中,浑身凌厉气机陡然一振。
吴冕在屋檐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咦了一声,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
只见青柏刺剑一挑,桃木剑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瞬间绷直,一根硕大的白玉雕龙廊柱应声而起,转身一脚狠狠踏在廊柱一端,廊柱激射而出,直刺向吴冕面门而来。
对手暴起出招,岂有白白挨打之理?
吴冕定气凝神,胸中翻涌出滔天战意,面对迅疾而来的硕大廊柱,抬手一掌摧山,廊柱恰似在空中猛然停顿,不得入身前一丈,但廊柱来势汹汹,压得吴冕往后倒滑一尺。
仅仅一尺,吴冕就止住退势,嘴角冷笑。
摧山掌真正的凶猛掌力在于其后累加的第二掌,吴冕左手又一掌拍出,廊柱寸寸炸开,化作齑粉,空中只见一团白雾。
白雾未散,又是一根廊柱激射而来,吴冕一皱眉,迎着廊柱来势,抬手接着随即往身侧一带,一个转身把那根廊柱在身边转了一圈,抬手一送,廊柱来而复往,向着青柏狠狠递出。
来而不往非礼也!
转瞬之间,第二根廊柱与紧接着射来的第三根廊柱精准相撞,双双在空中断成数截。
吴冕开始迎面闪身突进,第四根廊柱应约而至。
弓身前奔的吴冕心头一怒:好你个青柏道人,打架也如此的不爽利,敢情要把这破道观都拆了,一股脑的全砸在小爷脸上吗?
打人可以,老想打脸,这就有点欺负人了不是?
面对第四根廊柱,吴冕不躲不闪,运起周天功法一掌青龙出海,雄浑的内力在掌心冲出一条凝实如青龙般的暴烈罡风,裹挟着廊柱一起向前,往青柏的面门狠狠砸去。
青柏道人面不改色,挥剑竖劈,白玉廊柱犹如豆腐块一般被剑气整齐划开,一分为二,廊柱已过,青龙便至,青柏抬手一掌拍出,挡在龙头之前。
炙热的青龙罡气与青柏的掌风相激,竟哧哧作响,青柏眉头紧锁,弃剑双掌抵挡,体内气机翻涌,堪堪挡住龙头,身形却止不住倒滑出去几步以外,身处的废墟烟尘四起。
此子好深厚的内功!
青龙消弭,混乱中只见吴冕身形一闪,就要来到青柏身前。
青柏道人向侧面闪身撤出数丈,伸手一招,桃木剑如影随形,握剑在手,一边继续撤出,一边不断挑飞经过的白玉栏杆和青石板,朝不断欺身而进的吴冕疯狂砸出。
吴冕不断挥退或拍碎飞至身前的大小物件,始终如影随形。
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眼下虽无外人观战,可早已在武道称得上登堂入室的吴冕岂会不知,这青柏道人只敢远距离设法对攻,企图用境界作为碾压手段,根本不敢近身对杀!
面对内功尤甚自己一筹的吴冕,被他近了身无异于找死。
随着吴冕身影越来越近,青柏的出招就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仓促狼狈,捉襟见肘。
三丈,两丈,一丈!
就在吴冕一个冲刺将要掠至青柏身前时,那咫尺之遥的平地上,一条青麟巨蟒又一次破土而出,蟒头大如脸盆,张开大嘴就是一口咬去。
吴冕只顾得奋力追赶,冷不丁撞在那张血盆大口前面,出手不及,仓促抬手一掌,顶在巨蟒下颚,不让这孽畜行凶伤人,弯腰滑步躲过,埋头躲过继续向前。
前行数步,前方又惊现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吴冕空中转身一肘,打在巨蟒前突的眼眶之上,瞬间污血溅射,崩了吴冕一身,腥臭无比。
巨蟒吃痛,瞬间没入土中。
方才转身肘击之间,吴冕得以转头望去,才发现刚刚躲过的那一条还在原地转头死盯着自己,并不是身边这条。
吴冕止不住心中疑惑,怪不得这探龙山中蛇类诡异,该是这青柏道人又整了什么幺蛾子。
眼前青柏又抓紧这一丝喘息,围着广场又撤出数丈开外。
吴冕咬牙,周天功法汹涌澎湃如大江,身形一闪再闪,身法竟比之前更快,眼花缭乱。
看你这妖道究竟能有几条蛇?
青柏道人看着吴冕的残影大吃一惊,手指掐诀往桃木剑身一抹,吴冕身前一条条巨蟒破土而出,一时间,广场上群蛇乱舞。
吴冕一次次灵活躲过巨蟒破土冲杀,心中默念: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
两人的距离再一次逼近。
身形落地,第七条巨蟒如期而至,破开脚下青石板,一口咬出,吴冕一跃而起,一掌青龙入海,直直拍在蟒头之上,硕大蟒头被吴冕拍出一个凹陷,刚出来就又被吴冕一掌拍回地下。
青柏道人脚步踉跄,嘴角渗血,吴冕眼看着就要挨近,这道人倒退的身形一闪而逝,又有第八条巨蟒腾空而起,就在吴冕准备绕开蟒身继续追赶之时,却见青柏从蟒身后边一掌推出。
好阴险!好手段!
吴冕身形快似闪电,迎上这阴险一掌,来不及格挡,胸腔如遭撞钟,被青柏全力一击,掌势如滔天洪水,吴冕气机凝滞,口吐鲜血,身形扭曲,被拍出数丈开外。
不等落地,早有先前数条大蟒守株待兔,一条咬住吴冕肩膀,却被吴冕倒退的惯性带飞,被拉着从土中拔出剩余一丈多的蟒身,向后飞去。
吴冕身体就又被另一条巨蟒卷住,蟒身发力,紧紧缠住。
吴冕被勒得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出,形势急转直下,片刻之间如果脱身不得,下一刻便要葬身蛇腹,这八条巨蟒和青柏妖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自己一身的浑厚内力,就得化成他的补品。
青柏道人见一击得手,懒得擦拭嘴边渗血,悠悠然走来,啧啧道:“臭小子,你以为只有你诡计多端,贫道等这一刻也好久了。”
吴冕被巨蟒死死缠住,气机犹如一团乱麻,肩头剧痛,一时挣脱不开,有口难言。
青柏道人沾沾自喜道:“好好在你的三清山名门正派修炼习武不好?偏要来妙真观撒野,也好,虽说你把山上宰杀了一通,毁了贫道多年来准备的进补人丹,不过只要把你一人炼化,待贫道修为大成,跨入一品境界指日可待,他日飞升,定然不忘你今日馈赠。”
吴冕闭上双眼,像是认命等死,咬紧下唇,嘴角渗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滴落。
青柏道人放声狂妄大笑,数条巨蟒盘曲摇曳,张口吐信,像是给这位主人得道庆功。
那条被吴冕肘击砸瞎了一眼的青麟巨蟒,竟像是委屈受伤的孩童一般,趴在道人身前,硕大的脑袋在道人身上蹭过,道袍上留下一大滩血迹。
道人也不擦拭,怜爱地放开那条被吴冕一掌拍出凹陷的巨蟒头颅,低头查看这条巨蟒的伤势,喃喃自语,神情颇为自责。
“若不是你这一通乱砍乱杀,贫道休养生息十年,慢慢吃尽山上近百人丹补品,也未必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哪不好,你为何偏偏要上山送死?”
“贫道早年上山游历,与这几位道友相互约定一起修道,他日化龙,贫道便是这乘龙飞升之人,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可以阻挠的?”
“探龙山啊探龙山,世人皆以为山势形如卧龙,却不知山上有真龙久矣,只待那有缘之人,相约飞升,贫道何其幸哉!”
大势已定,道人心中巨石落地,此时晨曦未见,山上正风清月朗,那股神仙风范又逐渐上身,他轻轻抚摸着蟒头,抬眼看着吴冕,恍然间,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似乎有一丝金光闪过。
青柏道人咦了一声,心中疑惑,站起身准备上前查看,猛然间,吴冕双目一睁,全身金光闪耀,道人和巨蟒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只见周边滚滚气机像漩涡般倒灌入吴冕体内,再在漩涡中心如涟漪荡漾开去,吴冕发出一声呐喊,漩涡气机炸开,缠绕着的蟒身被割裂出一条条深可见骨的沟壑,鲜血四溅,巨蟒吃痛,身躯一松,吴冕身形拔地而起。
参同契犹如蓄水满溢的巨大湖泊,被周天功法四面开闸,体内气机汹涌而出,翻起滔天巨浪,淹没四野。
青柏道人惊骇万分,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伸手掐诀,数条巨蟒结阵,下一刻,地动山摇,第九条巨蟒裂地而出。
如果说先前的巨蟒已经头大如盆,身壮如桶,那这一条横空出世青麟巨蟒就是头大如水缸,身具四爪,挡在青柏道人身前,犹如一条探出山头的巨大青龙,张开大嘴隐约可见龙息,气吞天地。
道人一跃而起,独立蟒头,眼神睥睨,大袖飘摇,看似仙人乘龙,俯瞰天下。
吴冕双眼熠熠生辉,狞笑着伸手缓缓拔出身后苍穹剑,闭鞘养意,不是必死之时,剑不可出,如今已尽得精髓!
游龙剑法天字诀终,飞龙在天!
剑身犹如一泓清亮秋水,吴冕身形闪耀,一人一剑犹如一抹璀璨夺目的光华,广场之上又一次亮如白昼,人即是剑,剑也是人,战意滔天,剑意精纯。
“妖道你既以九龙问苍生,好大的排场!”
“小爷我以真龙打真龙,你当真有命接得下吗?”
第三十九章:天发杀机
吴冕人剑合一,剑势破空,剑意冲霄,九天之上隐约可听龙吟,在这山巅之上,空谷传声,声声重叠呼应,气震山河。
一条银龙剑气紫雷环绕,气冲斗牛,游龙剑与周天功法熔炼一身,早已完全脱胎于剑法天字诀的终章,那一式飞龙在天,已经是剑意鼎盛至极,又叠加着周天功法的青龙合二为一。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一剑流华灿烂。
游龙剑法剑招精妙归精妙,但并不如何难学,难的是剑法中蕴含的丰沛剑意无法一一领会透彻,同样的剑招,未必境界越高就越能发挥出该有的威力。
上乘剑法,尤重剑意,这也是师父当初苦口婆心让他闭鞘养意的根袛所在。
青出于蓝,双龙争珠,相互缠绕争先,无双剑意浩然。
青柏道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九龙结阵,层层叠叠,跃下蟒身,站在九龙阵后,全身气机展露无遗,左手负剑在背,右手鼓胀不止,一掌按在蟒身背后,如有神助,九龙齐鸣!
吴冕生平仅见如此九龙缠绕的大阵严阵以待,剑意一往无前,由方才的双龙齐出,变成双龙缠绕,临近大阵却越变越小。
飞龙在天,不是龙行天下,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剑气亦如此,越近大阵,越是收缩变小。
带着似乎天地也随之而来的压缩,剑气接阵时,只留一线!
这不是平日所见的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那一线剑气,经过九条蟒身,皆是一瞬间穿胸而过,九声惊天动地的哀鸣,响彻山谷,待下一刻天地重归寂静,烟尘消散,青柏道人才终于看清,吴冕仍在大阵之外。
可挡在身前的九条巨蟒,每一条身上都有一个碗口粗细、血肉模糊的大洞,再低头定睛一看,那条起初按在第九蟒身上的右手,连同皮肉和肩头,都被那势如屠龙的一剑削得干干净净!
你有九龙齐鸣,我自有一剑屠龙!
青柏惊惧得面无人色,九蟒与他一荣俱荣,现在深受重创,自是一损俱损,一瞬间,九龙阵破,九条大蟒颓然瘫倒在地。
青柏道人左手弃剑,抱住右肩跪倒在地,疼得全身发抖,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吴冕闪身突进,来到跟前,抬起右手,朝青柏左脸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你这妖道就爱打人脸?我让你装神弄鬼!”
青柏道人被一巴掌扇出去老远,吴冕怒不可遏,一个闪身追上又是一脚踹在青柏后背,还未飞出多远,吴冕五指成钩,一记小周天,道人在半空中又被吸回,被吴冕一拳打在额头,身体后仰,撞进台基之中。
吴冕收剑归鞘,一步一步走向白玉台基正面那个被青柏道人身躯砸出的大洞,转头看了看身后九蟒,仅剩一条身具四爪的青麟巨蟒犹自趴地大口喘息,表情狰狞,眼神怨毒如人,其余八蟒皆是蜷缩在地,奄奄一息。
吴冕朝洞里喊道:“别一有什么挫折就装孙子,这九蟒是你本命物,有一蟒未死你就死不得,山上还有什么毒物,赶快驱使出来,让小爷开开眼界!”
那柄被道人弃在广场上的桃木剑应声而起,飞向洞中,吴冕眼神一凛,跃起截住,双手用力掰成两段。
吴冕丢掉已成废品的桃木剑,啧啧讥讽道:“小爷让你来你还真来,一个拿剑的既然有脸弃剑,我看你就别再用了。”
洞中依旧寂静无声。
吴冕一等再等,见着青柏道人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摇头叹了口气。
这趟第一次和同境界的武夫生死相向,虽然途中略有惊险,也有很大收获,但终究还是没有预料之中的酣畅淋漓,都怪这妖道也太扭扭捏捏的不爽利了。
其实岂是这妖道始终藏头露尾不敢倾力搏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多如此。
那些锋芒毕露恨不得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大多都死了。
那些只有三板斧精妙招式自以为天下无敌的,也死了。
那些不畏权贵,不屑于卖身为虎作伥的,到头来被权贵所杀。
那些只恋女侠情说,不惜为红颜怒发冲冠当牛做马的,为女子而死。
那些为了兄弟义气肝胆相照,却到最后不瞑目地死在兄弟手里。
那些以提振家族和门派地位为己任的,被两者所累,死得不明不白的,大有人在。
滚滚江湖里,好像那些轻生死的,最后都死了,又通常死得无声无息,不起涟漪。
至于吴冕这样的,纯属初生牛犊不畏虎,大多数如他一样的人,以后也会不明不白地死掉。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赖活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想起自身,渐渐的也开始惜命了。
还没有一招半式见人的,好好活着。
已有了一招半式傍身的,还想活着。
想过路见不平的,怕惹一身腥,还不如高高挂起,好好活着。
想过兄弟义气的,自顾尚且不暇,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好好活着吧。
家族、宗门、责任固然重要,可没了这几尺之躯,又为之奈何?好好活着吧。
大抵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面子、责任、情义,没有了命在,何以自处?
命都没了,又何以让自己相信自己走过了江湖?
百年来的江湖,早已暮气沉沉,那个义气任侠、生机勃发的年代,可能已经久到没有人相信曾经有过了。
如今街头拿块板砖拍过人都敢说混江湖,达官权贵更是视江湖如梨园戏院。
吴冕身处的这个江湖,臭气熏天、臭不可闻,这不是他梦中的江湖。
他都想进洞里问问青柏道人,这个江湖,您来过吗?断了右臂又如何,怕得要死的缩头乌龟,您对得起这一身二品的实力吗?
一条青龙入洞,洞口碎屑炸起,一个身影窜出,当空一拳凶猛砸下,吴冕气机攀升,右拳冲出与那人硬碰硬接了一拳。
两人拳头之间,气机如同镜面向四周切开,掀起阵阵涟漪,搅得两人头发衣角飘摇。
青柏道人龇牙咧嘴恨恨道:“断我右臂、毁我心境都无妨,可要取我性命,休想!”
吴冕接了道人全力一拳,却眉开眼笑问道:“哟,你不是爱自称贫道吗?怎么气急败坏啥都忘了?我让你再说一遍?”
青柏道人不做理会,也不做花里胡哨的招式,双方开始拳拳到肉的短兵相接。
吴冕五指成钩,抓住青柏脑袋往下一按,抬腿膝撞,青柏单掌拍下吴冕膝盖,硬扛一拳,回身一脚踹在吴冕胸口。
两人分别后撤数步,止住身形再次前冲对撞,双方又互换了一脚,吴冕后撤三步,青柏后撤五步,双方站定不等歇息再次欺身而进。
如果说吴冕是一往无前的战意,那么青柏道人则是一步一步被激出的血性。
对于自己近战的短板视而不见,拼着自己半辈子的修为不要,破罐子破摔也要把此子绞杀。
越是同境界的高手搏命,到最后就越是简单如同街头斗殴的厮杀,双方你来我往,往往胜负生死就在那半招之内。
双方接近白热化的互换招式,说到底还是考验各自的体魄,吴冕的体魄自不必说,自有超二品实力的内功,周天功法珠玉在前,身法自是迅疾无比。
可在水龙吟日复一日辛勤打熬出的体魄,不是花架子,渐渐占据上风。
青柏道人已是从肘变拳,从拳变掌,近乎锱铢必较那伸长的一点点距离,到最后,仅是指尖还能戳中吴冕的身体,便被吴冕一腿横扫在左肋,止不住身形,斜斜从空中坠落,震碎地面。
吴冕落地缓缓走近,看着青柏道人口吐鲜血,脸色发青,紧紧捂住左肋,方才瞅准了空当的那一腿势大力沉,呼啸生风,想必已经把对方肋骨扫断了。
青柏道人在坑里动弹不得,松开左手查看伤势,见伤处已有肋骨透腹而出,道袍尽染鲜血,抬头死死盯住这个奇怪少年,气机颓败难聚。
吴冕回头看了一眼也是奄奄一息的第九蟒,心中了然,问道:“可有遗言?说不说由你。”
道人沉默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按理说应该天开始亮了才对,可此时乌云密布,层层下坠,隐约可见紫电大作,天色如锅底一般,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雷声隆隆滚滚不绝,似有大异象。
吴冕跟着道人抬头望天,心想着人之将死,还是想看最后一回日出的吧,可惜了天公不作美,这等诡异天色,临死之前看一回,倒也值了。
正当吴冕准备回手一掌摧山送青柏道人一程,回头看见这厮竟然脸上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双眼浮现出诡异光芒,似笑非笑着看着自己。
这诡异天色里的诡异神情,莫不是这妖道真要成精了?
吴冕心中疑惑,顿时广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吴冕环视四周,已不见那九条巨蟒身影,低头一看,道人也消失不见,地上仅余一个大洞。
吴冕暗暗心惊,忽然听见侧面远处有裂土碎石的巨响,循声望去,只见第九蟒破土而出,青柏道人站在蟒头之上,笑容阴测难明,后面跟着八条巨蟒,撞碎了山门往后山而去,瞬间没入山林。
吴冕浑身气机一涨再涨,闪身纵掠追去。
后山原本是山上道门人起居生活的地方,吴冕之前追杀着来过一次,不算很陌生,被九条巨蟒碾压过的路非常明显,吴冕顺着方向奋力追赶。
道人与众蟒看完天色后的诡异举动,必然有鬼,不去探个究竟,以后肯定不得安生。
吴冕身法提升到极致,追出山林,在一处悬崖止住身形,远处有一座巨大坟墓,没有封土,八条巨蟒互相咬尾连接,把一副巨大棺材团团围住,道人赤身裸体,被那条身具四爪的第九蟒紧紧缠住。
道人看见追来的吴冕,嘴角邪魅一笑,目视苍天,喃喃自语。
那第九蟒仰天长啸,竟缓缓生出龙角,鳞片一片接一片地如雨洒落。
一人一蟒,缠绕着坠入棺中,棺材与其余八蟒一起坠入墓穴,一块硕大棺板破土而出,缓缓盖上。
此时天象更甚之前,天地变色,紫电大作,像是灾祸降临人间。妖风阵阵呼啸,冥冥中似有哭号,山林被狂风压得弯曲不止。
吴冕双腿生根也几乎站立不稳,鬼使神差之间,拔出苍穹剑,对着棺材出尽全力挥出一剑搬山。
身前土地被剑气层层翻起,如同一线沙石大潮推向墓穴,剑气漫山遍野,割裂蟒身,棺板层层碎裂,化作木屑翻飞而去。
只听见道人发出一声如受惊妇人般凄厉的惨叫,在这狂风呼啸天黑似墨的四周,格外的瘆人可怖。
天上浓厚的黑云如同裂开了数个口子,数道粗壮紫电从九天之上滚滚而下,如同天降神兵,直直劈落墓穴之中。
强光闪过,吴冕抬臂遮挡,不知过了多久,也忘了数这紫电下凡了多少遍,四周渐渐平息,吴冕睁开双眼,只见天地恢复清明,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
吴冕晃了晃头,耳边还有嗡嗡声,望向墓穴那边,一脸的不可思议。
走近了查看,只见巨大的墓穴之中焦黑一片,还有凌乱火星,烟尘未散,坑内满是一堆堆朽炭般的碎肉,恶臭无比,依稀可辨九条巨蟒缠绕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离不得。
清风抚过,吹散这一层黑灰,慢慢消散在空中,属实是身死道消,灰飞烟灭了。
吴冕皱了皱眉,忽然记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厌恶顿生,一刻不愿再留,回头看了眼气象焕然一新的天色,缓缓转身按原路下山。
这一路走得举步维艰,磕磕绊绊,方才战况激烈没有感知,只当豁出去拼死一战,当浩然战意退去,此时环顾自身,头疼欲裂,才觉得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像钻心的痛。
吴冕吐出一大口鲜血,跪倒在地,大口喘息,体内那一方湖泊已经枯竭,这一日一夜几乎没有停歇,吴冕眼神迷离,差点坚持不下去。
看见这探龙山好似被荡涤一清,吴冕筋疲力尽,很想就此睡去,意识迷糊之间,想起胖子还在村中等着自己,只能咬牙切齿重新站起,强撑着走回村子里去。
第四十章:小朝会
洛阳城外,南郊。
一场瓢泼大雨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在各自有小算盘的人心里,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让本就翘首以盼了半天的队伍显得诚意更足。
倒不是都对那等了小两个时辰仍没影的来人有多恭敬期待,只是能在滂沱大雨中仍能面不改色,多半能在前方迎客亭中的那位心里留下好印象。
官道上密密麻麻站了两拨人,以文武分列两侧,在场不过堪堪百人,却已是大郑王朝最为煊赫权贵的一群人。
若是此时有高手在这帮王朝最顶尖的黄紫公卿中乱杀一通,大郑肯定还是这个大郑,但一定元气大伤。
文臣以首辅中书令沈牧和尚书令谢尧领衔,武将以骠骑大将军、大都督李茂隆牵头,中间隔着宽阔官道,泾渭分明。
相对于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文官集团,武将这边显然气定神闲得多,文官有资格在此排队等候的,无一不是从三品官身以上,武将心中冷笑归冷笑,可也没谁真会笑出声。
不远处的迎客亭外,巍然肃立着五百大内金刀羽林骑兵,清一色金甲枣红马,大雨泼洒在森森铁甲之上,发出阵阵清脆声响,方圆十里,还有一营骑兵在外游曳,充当斥候。
迎客亭中,一身正黄龙袍的中年男人和凤冠霞披的妇人挨坐在一起,皇帝李晟望着亭外大雨怔怔出神,皇后谢缨不时看着自己夫君略显疲态的脸庞,脸上闪过一丝极力掩饰的忧虑。
这位天下共主回神,遇上皇后的目光,歉然一笑,眼神中晦暗不明。
司礼监掌印曹臻身着猩红蟒袍,在亭外听完金刀羽林骑兵拍马回报,转身恭敬走入凉亭禀报给皇帝李晟,李晟牵着皇后的手双双站起,远处有一辆朴素马车从密集的雨幕中缓缓驶来。
在外游曳的金刀羽林骑兵渐次排在马车身后,随行护卫。
马车旁边,是不下五十位素衣剑客,衣领别有一枚黄铜领章,赶车之人身穿绯色正五品白鹇官袍,目视前方,心神激荡,眼神炙热。
即便他知道众人汇聚于此,绝不会是在等他,可他正与车厢里那位同行,并不妨碍他跟着与有荣焉。
文武百官见皇帝皇后同时起身,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怠慢,一些站在后排的官员微微踮脚张望。
马车缓缓经过凉亭,不见车内有人出来,皇帝微微躬身作揖,车帘打开,里头一位身着灰白老旧道袍的老头浅笑着点头回礼,放下帘子,马车径直入城。
在场文武百官对于马车那位看起来谱子极大的无礼举动没有丝毫不悦。
原因无他,这位面圣不跪,甚至都没有走出马车一步的老头,是当朝国师,更是两朝帝师许松林。
即便是文武韬略亘古鲜有的先帝,在这位老者身前,也须执弟子礼。
这位辅佐先帝定鼎天下的大郑王朝第一谋士,对于官位权柄看得极轻,从没有向先帝和当今天子讨要过一官半职,这几十年除了仅有的几次外出,都是窝在钦天监占据一份虚职,深居简出。
可在场的王朝中枢重臣个个都知道,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不输于首辅沈牧,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隐相”。
迎接事毕,各部官员回城更衣后,回各自衙门办公,只有一小撮官员被皇帝召见,来到太极宫西侧御书房门前等候。
每日日朝后,时常又有小朝会,今日皇帝率百官出城迎接国师回朝,故而取消日朝,在这位勤勉政事更超先帝的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只有极少的几次。
天子勤政,是国家幸事,更是万民福祉。
皇帝李晟回宫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爽宽松锦袍,端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几位大臣在司礼掌印太监曹臻授意下鱼贯而入。
往常能够参与小朝会的,雷打不动都是那仅有的几位打个哈欠都能让举国震动的本朝权柄最重的大臣,首辅沈牧自不必说,尚书令谢尧也位列其中,还有门下侍中周如晦,再往下就是未必每次都齐聚的六部尚书。
今天的小朝会来了三位年轻的新面孔,分别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蔡雨全、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刑部奉天清吏司郎中谢镇。
几位大臣都被天子赐坐绣墩,蔡雨全、陈穆和谢镇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自然是恭敬站立在后。
小朝会上皇帝李晟先是和几位大臣讨论了今年立春以来有关各地官员考评的事项,还有漕运改革的具体措施,言谈之余偶然涉及盐政,都是一经传出,就会牵扯朝中各方势力,乃至波及全国的大事。
今年除夕,皇帝李晟改元嘉定,已经传出了明显信号,吏治、漕运、盐政三事皆会面临改革,尤其是漕运和盐政,多年以来都被门阀暗中操持,日进斗金,皇帝改革的决心很大。
当然,改元更加隐晦的一层意思,只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主官知道,一系列明里暗里眼花缭乱的削藩举措,也将于今年悄然开始。
除了出身清河谢氏这种一等一豪阀的谢镇,由于自身家族熏陶多年的底蕴,还能面圣处变不惊外,蔡雨全和陈穆这种通过科举鱼跃龙门的寒门子弟,就要紧张拘束得多。
蔡雨全还好,皇帝说起年春官员大评的时候,还需要仔细认真做好记录,恰好掩饰紧张,陈穆就显得无所事事多了,一直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官靴,强作镇定。
皇帝李晟喝了口茶,看了眼谢镇,笑问道:“谢卿,许久不见,一路辛苦,新缝制的正五品白鹇官袍可还喜欢?”
如果不是知道谢镇的身份,皇帝这样冷不丁问这么一句,与谢镇官帽子差不多大小的蔡雨全和陈穆早已吓得汗流浃背。
笑意温淳的谢镇谢恩道:“启禀陛下,尺寸之功,不足一提,新官袍合身得很,陛下厚爱,谢镇定当不负皇恩,再立功勋。”
举止言谈之中,尽显世家大族风范,皇帝微笑着点头。
又看向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柔声问道:“陈卿,今年中秋武选恩科,准备得如何了?”
陈穆急忙润了润嗓子,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自陛下年初选定京城虎贲营校场作为武选场地之后,兵部已拨银十万两重修校场,新校场端午前后便能修缮一新。”
“另外,十大宗门的选送弟子名单也已经全部由各地官府交与兵部入档,待清明过后,定于昌州万剑堂的比试选拔结束,今年武选的名单就能呈交陛下过目。”
皇帝突然好奇问道:“江湖的比试选拔,是那宗门选拔后的落榜之人,对于殿试角逐基本无望,十大宗门选送之中,猜测谁能夺得殿试前三甲呢?”
陈穆思索着答道:“启禀陛下,臣尚不能猜测,据说十人之中以万剑堂赵纳吉、龙泉剑宗宋明理、四方剑林许知远在江湖名气最盛,呼声最高。”
皇帝李晟微微点头。
万剑堂、龙泉剑宗、四方剑林号称三座剑山,撑起大郑江湖半壁江山,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就连久居宫中的大郑天子,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那个江湖第一门派万剑堂,开宗祖师就是那个号称南司马的剑圣司马桐光。
北有卓东海,南有司马桐光,双星闪耀江湖半甲子。
自从卓东海独自单刀对抗北元入侵身死以后,司马桐光一气入齐天,成了八百年江湖的唯一,为卓东海报仇以后,便彻底消失于江湖。
他身后的万剑堂,自然就成了中原和北元两座江湖,甚至两座朝廷都震耳欲聋的第一大派。
谢镇走出一步,轻声请求,打断了皇帝李晟飘远的思绪:“臣想向陛下求一份差事。”
李晟微笑问道:“谢卿求什么差事,但说无妨。”
谢镇略一整理措辞答道:“回陛下,清明节万剑堂的江湖选拔可否由臣下率刑部铜章提刑使司参与?”
坐在最靠边绣墩上的刑部尚书郭祎眼皮子止不住跳了跳。
皇帝李晟略微沉吟,点了点头笑道:“宗门选拔和江湖选拔都是为武选恩科筛选应试人选,原先应由兵部武选司前往万剑堂参与巡判,不过监察江湖诸事本也是奉天清吏司分内事,倒是朕疏忽了。”
“既然如此,兵部和刑部这趟协作一回,清明节共同前往万剑堂巡判选拔一事,兵部忙得四脚朝天,刑部就当帮忙着分担了。”
谢镇微笑着谢恩。
小朝会结束,几位大人联袂走出御书房,首辅沈牧和门下侍中周如晦走在一起,周如晦轻声笑道:“谢老头这会儿该是什么想法呢?”
沈牧一言不发,不予置评。
尚书令谢尧自从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旁边坐着志得意满的谢镇。
怪不得他,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许多人还在徘徊科举,他就能够参与小朝会,被陛下嘘寒问暖,得了便宜还能卖个乖,又讨要了一份坐着就能拿功劳的美差,换做常人,谁做得到?
谢镇嘴角窃笑,大概是想到自己接过家族棒子,位列三公,延续家族辉煌的那一刻,冷不丁看见一旁的谢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刚想张嘴说话,就被谢尧劈手扇了一记响亮耳光。
“孽障!你不知死活!”
谢镇捂脸错愕,如丧考妣。
第四十一章:三记耳光与三座大山
谢镇犹如晴天霹雳,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谢尧,其实身具三品境界的实力,被老爷子再扇一个时辰也不见得会疼。
只是身为泱泱谢氏的家主,谢尧又是当朝从一品的尚书令大人,早已积威深重多年,谢镇对这个从小宠溺他,却也严厉用心栽培他的祖父,一直怀有深深的敬畏。
甚至敬字还得排在畏字之后。
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记事以来从未挨过,他看着祖父谢尧,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谢镇不敢做声反问,只是用饱含着惶恐、不解、委屈眼神询问。
谢尧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听说你在兖州境内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先是唆使聚星门聚众杀人,这也算了,却被人反杀得血流成河,后来又以刑部名义调动兖州巡城甲士张榜抓人,谢大人,你好大的官威!”
谢镇不以为然辩解道:“孙儿当是什么大事呢,捉拿江湖逆贼,本就是司职本分……”
话没说完,又是一记耳光响起。
谢尧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豪奢马车内的鎏金琉璃香炉。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谢镇气急败坏道:“逆贼?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顺便告诉你,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臻,前几日散了小朝会顺嘴跟我这么一提,不是如此,何至于大动肝火?”
“你小题大作抖官威,屠灭金门镖局满门也就罢了,还杀不干净,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偷偷想办法得了,还以捉拿逆贼的名义调动兖州兵力,哪里来那么多逆贼?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谢镇一听,脸色发白,失魂落魄。
“你还自作多情以为陛下问你官袍合不合身是如何体恤你?是在敲打你!不知所谓的东西,还敢舔着脸讨要差事,你不知死活尽可以死,别连累了整个谢氏一起陪葬!”
谢尧瞪大双眼,面目狰狞,之前在小朝会上指点江山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
谢镇犹如一条被主人责骂的狗,畏畏缩缩在马车角落,不敢作声。
谢尧见状叹了口气道:“陛下改元嘉定,寓意已经很明显,方才你在小朝会上也有耳闻,吏治、漕运之制首重,至于盐政如何,谈及略少,但小朝会上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分明也是在整治之列。”
谢镇悚然问道:“自古以来,漕运、盐政大都操持于门阀之手,历朝历代概不能免,前朝也不是没有帝王想过整肃,可到头来各门阀联手反弹,才悻悻作罢,本朝又动这心思,真能顺利吗?”
谢尧冷笑一声,脸上晦暗不明道:“当今天子不是那前朝皇帝,首辅沈牧也远非前朝丞相可比,漕运首当其冲,只要改制顺利,盐政改制紧随其后,往后的门阀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谢镇眼神阴沉道:“李室也是前朝门阀之一,深知其中复杂,如今吃相难看,想要釜底抽薪,岂是那般容易的?”
谢尧一听这话,气得抬起手掌高高举起,兴许想到先前谢镇已挨了两耳光,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虽然从小对其管束甚严,却也宠溺有加,二十多年不曾动过一个手指头,如今一炷香内连挨了两巴掌。
谢尧叹了口气,最终仍是舍不得,抬起的手掌又重重放下。
八百年前,贵族豪阀崛起,把持朝廷各方命脉,上至朝中官员,下至漕运盐政,无论朝代如何更迭,门阀始终坚如磐石,每个朝代都心照不宣地需要和门阀协作共生。
要不如何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门阀势大,已成尾大不掉的王朝痼疾,各朝君王皆知,却无一人可以更改,各朝各地官员大多从门阀走出,君王想做改革,总会受到利益集团的种种抵制,最终不了了之。
前朝大许开国之君开创科举制度,取仕于民,寒门子弟开始鱼跃龙门,进入朝堂,可毕竟门阀势力依旧如日中天,寒门始终难出贵子。
一代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如何轻易胜得过几代数十代的家族积淀?
不说门阀子弟自可通过祖荫做官,轻易进入朝堂,就是这数百年家学渊源、世族之风的传承,也不是寒门子弟可比。
本就出身门阀的历朝皇家尚且对门阀奈何不得,八百年来,除了昙花一现的陈朝,问鼎天下的家族,哪个不是门阀,寒门入仕要想取代门阀贵族,天大的笑话。
“门阀树大根深,为历朝帝王所忌,明里暗里的打压,却始终岿然不动。以前是如此,往后可就不好说了,大郑问鼎之前,北蛮南侵,中原乱战,累世豪阀十不存六,改革恰逢其时。”
“嘉定元年以后,门阀子弟入朝为官的路子将越来越窄,科举取士大行其道,又在漕运、盐政釜底抽薪,循序渐进,门阀式微在所难免了。”
谢尧紧闭双眼絮絮叨叨,脸上阴云浓郁,睁眼看见一旁的谢镇面露凶光,喃喃自语。
谢尧留心一听不禁怒火中烧,也顾不得心疼,第三记耳光终于落下。
连挨了三记耳光的谢镇再不敢多嘴,只是心里依旧阴测默念:
让我查出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定让你死无全尸!
门下侍中周如晦没有回门下省衙门,而是跟随首辅沈牧回中书省。
这两位师出同门,又是同科进士,政见相近,理念相亲,引为多年好友,世家门阀出身的周如晦性情欢脱潇洒,和寒门出身、谨言慎行的沈牧不同,是个顶好说话的人,此时大大咧咧跨入中书省衙门。
中书省属官们看见这位平日经常晃荡进来偷懒摸鱼的门下省侍中大人,早已见怪不怪,胆子大的还敢笑着打声招呼,侍中大人也笑着回礼。
首辅沈牧没有在衙门主位占据那张宽大几案,日常办公都在一旁的小房中,按照他的话说,喜豪奢容易使人丧失进取锐气,失了兢兢业业的初衷,周如晦说他矫情。
小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朴素简陋,除了书还是书,周如晦毫不客气,一下子坐在小书房里唯一的椅子上,首辅大人自然而然地就得站着了。
周如晦靠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翻开桌上一本《金石经》,慢悠悠说道:“整肃吏治,再动漕运,还有盐政,最后还得削藩,我说老沈头,把朝野上下的权贵得罪个遍,真不后悔?”
“漕运盐政都是你颍川周氏的钱袋子,本官先把你得罪了再说。”沈牧搬了一摞书当作椅子,坐下后缓缓说道。
周如晦听罢佯怒道:“哪有你这种损友?专盯着老友的钱袋子折腾。不过话说回来,谢家在这两块才是真的饕餮巨兽,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着。”
“不过施政理想归理想,老沈头你就不怕大家伙把你吃了?”
沈牧默不作声,但眼神依旧坚毅如镔铁。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要动的这四块,正是贵族豪阀们赖以繁衍发枝的肥田,毁人富贵更甚于杀人父母,他作为寒门子弟出身,私底下不知被多少人骂作嫉富如仇,他浑不在意。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自寒门而来,深知底层百姓疾苦,自然懂得哀民生之多艰,一没吃过门阀赏赐的饭,二没领过门阀提携的情,既然一心读圣贤书读到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官,有些事情不去做,那么谁去做?
至于削藩的举措,除了周如晦这个至交好友,无人再得知这是与陛下做的惊天买卖。
周如晦盯着沈牧,小声说道:“自古帝王无情,你就不怕等你做完了这些事,为了平息各方的怒火,你倒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沈牧微微一笑道:“天子自然也在千万人之中,我沈牧自为天下苍生做人事,至于后果,从不在考虑之中。”
周如晦摆了摆手道:“知道知道,不必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只不过这些事情八百年来无数人想过,可做成的一个都没有,人间帝王尚且如此,你能不能做到还两说呢。”
沈牧站起身道:“八百年来如此,八百年后不知,可要做,这个年代正当其时,我沈牧之幸,在于为官得遇明君,拳脚得以任意施展,至于代价嘛,值得。”
周如晦无言以对,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理想,只是他没有沈牧这般魄力罢了,这也是他对这位老友的敬服之处。
吏治、漕运、盐政,三座大山屹立八百年了,真能搬得动?再加上削藩,不论成功与否,注定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至少早在嘉定元年开始之前,陛下已钦定废察举,限功荫而兴科举,门阀子弟轻易入朝的路子窄了,日后能进入朝堂大展拳脚的寒门士子自然多些。
希望到时候,占据高位还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也能够更多些吧。
寒门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尚能不变初衷,不避斧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应该就是沈牧为何至今无家室还是孑然一身的原因了。
不论周如晦平日里如何笑着嘲讽沈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在他心里,自认完全做不到。
这家伙就像今生一世,就只为了能做成这些事情一样,这样的偏执,世间少有。
周如晦走出中书省衙门,呆呆看着天空,眼里有种无法明说的担忧。
日头偏西,虽远远还没下山,却也离黄昏不远了……
第四十二章:矫情
如果说一个人的脸上有乌云,那么此时吴冕的脸上一定是在下雨。
一个名叫顾晓月的胖子自从醒来以后,就不断在吴冕耳旁聒噪,不知疲倦地把吴冕在探龙山的经历问个清清楚楚,不胜其烦。
从胖子吃蛇中毒以后,到吴冕找到探龙山村,再到吴冕上山铲平魔道,再到下山给胖子带回解药,一路上喋喋不休。
除了对这段惊险历程的好奇想知道,就是胖子本人与生俱来的八卦了。
吴冕伸手掏了掏耳朵,苦着脸道:“早知道你这么吵,当初就不该带解药回来了。”
胖子尴尬嘿嘿笑道:“胖爷这不是想知道嘛,这几天苦了你了,胖爷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这不是错过了好多吗?下次记得一定带上我,摇旗呐喊不能少了胖爷啊。”
吴冕白了一眼道:“我倒是也想带着你啊,问题是你能站起来吗?两百斤重的人了,心里没点数?我背你山上去,那还打不打了?还没开打我就累死了。”
吴冕回到探龙山村以后,把解药给胖子服下,又分出一份给村里那个之前也中过蛇毒的孩子,看着胖子慢慢恢复神智气力了,终于坚持不住意识涣散,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村里人从吴冕口中得知魔道已经铲除,妙真观烟消云散,大仇得报,也再不用躲躲藏藏,终于能过上太平日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等吴冕醒来以后,纷纷拖家带口在吴冕面前跪下,感谢他对村子的再造之恩。
更有甚者,嚷着要给吴冕立下长生牌位,日日给他诚心祈福,都被吴冕笑着一一拒绝了。
当晚,村子杀鸡宰羊,老猎户更是组织村里拿出酿造的粗劣烧酒,一大群人高高兴兴地庆祝了一番。
吴冕在村子里住了好几日,抓紧时间调理气机,之前背着胖子连番赶路,气机损耗巨大,再到后来诛杀润玉,破七星拱月阵,灭妙真观,和青柏大战一场,中途没有机会歇息过。
那一方大湖被这一番挥霍得干涸见底,这几日都虚弱得厉害,浑身酸痛难忍,针扎一般。
这几日忙不迭地打坐默念口诀,气机才开始日渐恢复。
等胖子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辞行,探龙山村也跟着从山谷中迁回故地。
望着全村尽挂的老旧白幡还有村口的老坟,众人才觉得恍如隔世,斯人已逝,妖魔已灭,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村民回到之前各自家的屋子,来不及擦干眼泪,又去村口坟前祭拜,个个心有戚容,看得吴冕和胖子也是心里难受。
因为担心耽误江湖选拔的日子,吴冕不顾村民的万般挽留,执意出山,村民一路送出山去,在山路那头再次跪下送别,直到两人一路走出视线。
两人从另一条路出山,已经出了兖州地界,跨入荆湘道境内,州城昌州就是这次承接江湖选拔的万剑堂所在,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再有两旬时日,应该就能到了。
这次江湖选拔除了十大宗门的落选弟子可以参与,江湖其他门派也可以选送弟子过来角逐名次,江湖沉寂了多年,这种多少年不遇的盛事,也吸引了各地的三教九流前来凑热闹。
进了荆湘道地界,越靠近昌州,人就越多,准确说来,是江湖人就越多,各种兵器,各种眼花缭乱的装束,看得吴冕和胖子直呼大开眼界。
两人来到昌州境内的十方郡,准备在郡城随便买点吃食,今夜就在城外露宿。
从三清山带来的盘缠本就不多,出探龙山的时候村民们又凑了些,好说歹说强塞到吴冕手里,这个死胖子彻底恢复了以后胃口竟比以前还要好得多,钱袋子也就日益干瘪了。
吴冕看着郡城里人满为患的酒肆,就连茶馆也是人头攒动,摸了摸钱袋子悻悻作罢。
胖子嚼着当地特色的肉干,蘸着麻油吃得那叫一个香,正怂恿着吴冕进酒肆喝坛子酒解解渴。
吴冕皱了皱眉道:“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从进城就嚷着肚子饿,都吃了三碗面,一屉肉包子还有两袋肉干了,现在还要去喝酒,难不成咱俩到时候一路乞讨到万剑堂啊?又不是丐帮,你丢得起这人,咱三清山可丢不起。”
胖子抬手把下巴上的麻油用袖子胡乱一擦,瞥了眼吴冕无赖道:“兄弟陪你舍生忘死走一回,还不让兄弟吃饱,吃喝你几文钱还跟兄弟计较,这辈子能有什么成就?”
吴冕哈哈大笑,一拳把胖子锤得龇牙咧嘴道:“几文钱?你好意思说,一两银子你吃了八两,十文钱你起码吃了八文,都紧着你吃了。”
胖子揉了揉吃疼的肩膀,看着酒肆里推杯换盏,尤有滋味地咂巴咂巴嘴。
吴冕扭头看了眼这胖厮愁云惨淡的表情,唉声叹气地领着他走进酒肆,选了一张人家前脚刚走,犹自油腻闪光的桌子,叫了一小坛子烧酒。
胖子趁店小二拎着酒坛子和花生米走近,无比鸡贼地又喊了盘酱牛肉,店小二见吴冕一脸割肉般的表情,生怕又反悔,大声喊了句“好嘞”,转身一溜烟跑进后厨了。
吴冕见小二灵活的身影,瞠目结舌,哀叹一声,无可奈何。
有道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啊,古人诚不欺我。
胖子一口一颗花生米,双指捻起一片酱牛肉放在嘴里,还不忘把指头上的酱汁吸吮干净,再来一口子烧酒,闭眼咽下,说不尽的得意洋洋。
吴冕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胖子,止不住心里发笑,这胖家伙贪吃归贪吃,吵也吵了些,但要是这一路没了他,兴许真要少了好多乐趣。
喝了口酒,吴冕看向酒肆外边,有一位中年汉子风尘仆仆,一身江湖短打装束,牵了匹老马,驻足在酒肆外面,看着胖子不能说吃相的吃相,偷偷咽了咽口水。
吴冕微笑着打断了汉子的注视道:“兄台,相见即是缘分,不妨进来一坐,喝酒解乏,出门也好交个朋友。”
汉子哈哈一笑,也不客气矫情,拴好老马,大踏步走进酒肆,吴冕又喊店小二送两份小炒过来。
汉子抱拳相谢,坐下自顾自说道:“在下彭冲,江湖抬举,人称彭三炮锤,屏南道大业帮首席客卿。”
吴冕拉着胖子也起身抱拳道:“原来是彭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小子吴冕,这位是我同伴,初涉江湖,还望前辈多多提点。”
其实哪里是什么大名鼎鼎,只不过江湖就爱听一套,见谁都这么说,行走江湖,无非人抬人,大家留个热络印象,混个脸熟,出门在外的算是结下善缘一桩罢了。
彭冲一听吴冕说话极为熨贴客气,自然非常受用,对上这两位江湖雏儿,也就自然而然抖擞出几分江湖前辈的气度来。
喝过一碗敬酒,彭冲笑着道:“吴兄弟过奖了,前辈不前辈的客套生硬,既然我俩投缘,在下岁数大些,叫我彭三哥就好,二位小兄弟此行是否要到万剑堂选拔呢?”
见彭冲出言试探,吴冕踢了踢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面对彭冲面露尴尬地摇了摇头。
彭冲见状点头喝酒,轻轻松了口气。
吴冕抱了抱拳道:“彭三哥,见你一路劳顿,莫不是也是去万剑堂参加江湖选拔的?”
彭冲放下酒碗也摇了摇头道:“江湖虚名,彭某也马马虎虎有一些,就不去拦着江湖新秀的路了,再说了即便侥幸有了些名次,进了朝廷哪有在江湖草野间自在,老哥闲散惯了,还是趁着这次盛会,多联络旧友,结识新友,岂不快哉?”
吴冕在彭冲进来时就已凝神观察过,看其气机流转,顶了天四品的实力,在一郡之地的确是一把好手,在一些武学之风不盛的地方,在帮派做个头号客卿绰绰有余,可是到了江湖选拔,那就绝对不够看。
可是行走江湖混江湖,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又不是每次都需要生死相向的搏命,大家见面搬出结识的一些人物,只要不是过不去的事情,大多都可迎刃而解。
事后大家不打不相识,喝一顿酒,就又是一桩善缘了。
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毕竟不多,一见面你死我活的对杀更是稀少,江湖也讲究个以和为贵,水浅水深,都有章法规矩,里子面子都有了,就有台阶可下。
吴冕也不刻薄戳破,忍住笑意道:“此番前去万剑堂,在下也想凑凑热闹,跟着老哥涨涨见识,如不嫌弃,不如同行?”
彭冲见吴冕说话间给足了面子,认为这两个江湖雏儿认定了自己是个顶天大的江湖前辈,不由得又轻视了一两分。
其实他也乐得抖擞江湖阅历,身上盘缠早就不多了,有这两个雏儿路上解解闷,也不亏了他蹭饭的愧疚,当下假装微微犯难,最后也同意了。
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以他彭冲的江湖地位,能不能进到万剑堂凑热闹还两说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万剑堂就这么大,总不能一股脑的全塞进整个江湖的人吧?到时候进不去的绝大多数,也不至于在这两个后生面前折了面子。
笑话,我彭冲进不去很自然,他们这两个雏儿就能进了?
傍晚,十方郡城外,三人一马的身影在路上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终于在太阳落山以前,他们找到了今晚可以露宿的地方。
江湖前辈彭冲自然不会去捡柴火,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就落在吴冕和胖子这两个晚辈手里了。
胖子抱着一大摞干柴,皱眉问道:“吴冕,咱不是手头紧巴了吗?干嘛还带着他一路蹭吃蹭喝啊?”
吴冕弯腰继续拾柴火道:“咱们之前经过礼县的时候,有一对卖果子的孤儿寡母差点被马车撞伤,有个汉子把身上的盘缠大多给了那对母子,记得吗?就是他。”
胖子不解道:“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就算是他,你又为何要一路让他蹭饭,听他吹牛呢?”
吴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的确他也想在彭冲口中,听到些他向往的江湖诸事,也的确没有让他蹭吃蹭喝的必要。
但作为同样是寒苦出身的吴冕,看见那对母子眼中的由衷感激,他有过些许感触。
可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晰知道,大概也是想让做了善举的彭冲,也能感受到江湖里的一丝善意吧。
胖子说他矫情,在这个世态炎凉的江湖显得不合时宜。
那么在被江湖捶打之前,就让他矫情一次吧。
第四十三章:听老江湖说江湖
夜幕降临。
郡城里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城外小山岗上也是篝火熊熊,三人毫无困意。
有银子的住客栈接着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没银子的在城外露宿,卧谈见闻,都不影响行走江湖。
有道是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彭冲正说到十大高手榜单,江湖上每有名次变化,便会有一次榜单出炉,也不知是谁耳目灵通,也不知是谁闲得要命,可每次榜单问世,排名都严谨公道,众人对榜上排名也都心服口服。
这些江湖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绝大多数江湖人大抵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中一个,但光是每次排名上的变动,都不影响成为江湖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年年初又有一份武榜问世,历来前五的位置都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依然是那个剑圣司马桐光,自从那一战之后消失于江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更没人得知他是否还活着,天下第一的位置依然是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这位实在是没办法,就算他已不在江湖,依然让大郑和北元两座江湖武夫甘愿排在身后。
无他,光就这个古往今来唯一的齐天境界,只要没有谁突破,就没有人有脸敢说问鼎天下第一。
紧接着的是万剑堂宗主陈汗青,三清掌教张宗周,北元第一人完颜永济,龙泉剑宗宗主欧阳桓。
再往下,就是本朝公认枪法第一、军中无敌的大都督李茂隆,位列第六。
第七则是最近横空出世的一位年轻游侠,并不透露名字,榜单上仅以无名氏代表,擅使单刀,一出江湖,就从旧榜单的末尾开始挑战,连败数人,挑战第六的李茂隆失败,止步于第七。
这位无名氏出尽了风头,也吊足了全天下的胃口,有好事者纷纷猜测无名氏隐藏姓名的原因,各种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有猜测身份敏感也许是皇家成员的、也可能是位女子、还有可能是宫里的大宦官等等,不一而足。
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就是有力佐证,对于这位无名氏的武道前途,江湖上议论纷纷,大都无限期待。
原先的第七第八是一双师兄弟,属于北元的仙鹤门,原先第九如今排在末位的是大宗师裴东来,旧榜第十的原是江湖名宿贺知秋,这次因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氏悍然上榜,被挤出榜外,无比憋屈。
吴冕听着彭冲对于榜上高手如数家珍,心头默念,貌似这武榜十人,用剑大家占去数个席位,师父早年也有个道剑仙的称号,加上他,几乎占据半壁江山,而且都在前五!
彭冲努了努嘴道:“剑林不愧是人才济济,高手辈出,闹得人人恨不得仗剑行走江湖,更有甚者,明明不习剑却也佩剑,好像手中无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高手。”
吴冕闻言促狭道:“彭三哥为啥不也弄把剑佩佩?”
彭冲哈哈一笑道:“我彭冲虽然不是什么武榜高手,但也在一郡之地少有名气,成名自靠双拳,装模作样佩把剑,江湖同道笑话不说,愧对了手中拳头,这辈子也就无缘再上一层楼了。”
吴冕一笑置之。
其实所言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自身不是那剑道胚子,却滥竽充数东施效颦,觉得人人都这样自己也该这样,失了练武初心,更是南辕北辙,最后成了四不像,反而丢了自己。
吴冕反观自己,虽然练得游龙剑法,可是剑势却更像刀势,师兄宇文丹青当初教他游龙剑法的时候,见吴冕握剑出剑都像是握刀挥刀,明明是双刃剑,却只使单刃。
宇文丹青当时说过,自己其实更适合练刀,而不是练剑,在探龙山中也尝试过两次握刀,吴冕回忆当时心境,感觉心底深处对刀更亲近些,不然也不可能开路之间悟出势如搬山的一剑。
但游龙剑法的剑意正初悟,再去练刀是否会如刚才所说的四不像?
这一点吴冕暂时不得其法,游龙剑法发挥无碍,剑意充沛,但自己出剑收剑隐约真的更像用刀,大开大合酣畅淋漓。
吴冕看了眼身旁的胖子,鼾声如雷,一觉睡得天地宽,会心一笑,既然苦思不得,干脆一觉睡去。
就在他闭眼睡觉暂时不去纠结之时,一个一拍大腿的荒诞想法在脑海中炸起,余声隆隆不绝于耳。
何不练刀而用剑意?
吴冕猛然间坐起,自己都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乐了。
用剑意去练刀?乍一听,恰似天方夜谭,可硬着头皮仔细一想,却越来越心境通明,这个想法,绝非不可能!
自己握剑本就如握刀,出剑则更像出刀,用剑意去练刀,用剑意去养刀意,貌似并不矛盾,只是另辟蹊径了些,可不妨碍这隐约将是条康庄大道。
眼下并无趁手刀,可既然想着刀剑溶汇一炉,殊途同归,那此时剑即是刀,刀即是剑!
吴冕伸手拔剑,苍穹剑铿锵出鞘,一抹清亮寒光犹如闪电,越过火光惊醒了对面刚刚睡下的彭冲,他揉了揉眼,看见吴冕横剑在胸,火光映照下的影子,则分明是一位横刀在前的模样。
雄姿英发,衣角头发飘荡,犹如谪仙人。
彭冲啧啧称奇,心中不免一惊:
此子观剑有悟。
天刚蒙蒙亮,三人一马继续前行,路线直指万剑堂。
彭冲默不作声,心底仍惊骇于昨夜吴冕横剑时的气机勃发,彭冲有自知之明,若论气机浑厚,十个他也不如吴冕。
之前还在他面前老神在在装江湖高人,此时不仅老脸一红,一路上沉默不语。
吴冕心思玲珑,心里料到这一层,还是不厌其烦地向他问起一些江湖见闻,缓解尴尬。
彭冲倒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见他仍旧报以善意,料想并不是刻意不显山露水为了看他笑话,也就打开心结,只是言语中不再以江湖高人的姿态自居。
大概是顾虑交浅言深,彭冲也不去自寻烦恼地好奇打探吴冕的师门,该知道自然就知道了,说话间不禁客气了几分,字斟句酌,只是仍有些硬撑脸面的姿态。
眉宇间的疑惑犹自未减,昨夜才感慨完那个登上武榜无名氏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就又发现身旁这个被自己轻视为江湖小辈的吴冕也是潜龙在渊,这才多大的年纪啊?
彭冲不禁嗟叹一声,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自己这前浪还没怎么地呢,就要被后浪追上拍死在沙滩上了。
这世道怎么了,后起之秀都这般不值钱了吗?
吴冕打断了彭冲的思绪,微笑问道:“彭三哥,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所知甚多,照你看,这江湖选拔,都有那些惊艳的人物啊?”
彭冲一听,皱巴巴的眉头舒展几分道:“江湖选拔之前曾有过宗门选拔,都是那十大宗门里第一流的年轻俊彦,各自竞争激烈自不必说,清明节的江湖选拔更是如此。”
“十大宗门自然是人才辈出,落选的那一拨仍然不容小觑,至于茫茫江湖的其他宗门,没有机会自行选拔选送,此番前来的俱是本门最顶尖的高手,极有看头啊。”
彭冲眯起眼睛期待说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抢夺那三甲席位,实在是江湖好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盛事了,这场大热闹,凑上一凑都不枉了走江湖一趟。”
“至于那些惊才绝艳的家伙,十大宗门不去说,其他大门派如龙鳞台的郭淮,人人既是铸剑师又是剑士的南溟剑林宗主霍润物,举止如妇人却武功奇高的鸿雁门孙志秀,这三人皆是此次选拔大热。”
彭冲说着说着,不由得想起一事,哈哈笑道:“若说这番最让人捧腹大笑的,莫过于大佛寺的净法僧人,方外之人贪恋权贵不去说,一大把年纪了跟江湖新秀争抢名次,笑掉大牙。”
这次江湖选拔和宗门选拔不同,宗门选拔只挑选门派弟子,而江湖选拔不作此限,只要不是没宗没派的江湖散仙,不限年纪都可以参与。
江湖盛事,自然很多人会来凑热闹,可是真刀真枪上台跟年轻人去争抢那象征富贵的三甲名额,就真的会被江湖所不齿。
有道是坏事传千里,以后可怎么立足?
行走江湖,绝大多数人看面子远比自身实力都要重,一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爱惜羽毛,大多不会捏着鼻子参加选拔,任由整个江湖在背后指指点点。
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南溟剑林的宗主,霍润物。
另一个则更被整座江湖嗤之以鼻,就是大佛寺的净法僧人。
一个方外之人不在寺里六根清净参禅念佛,却贪恋功名,不怕倚老卖老欺负年少,高调来到万剑堂参与选拔,连累得整个大佛寺风雨飘摇,往年香客如织的山上游人寥寥。
也就因为这些人物的到来,更增添了江湖选拔的趣味,各地的江湖人蜂拥而至,都想凑近了一见风采。
江湖就是如此,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五彩斑斓。
第四十四章:一个熟悉的背影
数日后,三人来到昌州。
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彭冲也瞠目结舌,这也人山人海得太夸张了吧,三人还没到昌州北郊的添岁山万剑堂,进入昌州的官道上就已经是人满为患。
吴冕和胖子也是张大了嘴巴,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人。
不用说,昌州城是注定进不去了,面前水泄不通的队伍排了差不多五里路,大半天不能往前走分毫就是证明。
胖子被人挤得满头大汗,慌乱中不知踩到了后方谁的脚,那人惨叫了一声差点叫上同伴要给胖子点颜色看看,但是看见周围巡逻的一队甲兵,才咬牙切齿作罢。
为首一名校尉模样的武将分开人流,说昌州人满进不去了,已经封城,只出不进,让官道上等待进城的人流往城墙两侧前往北郊添岁山。
没办法,谁叫自己来得晚呢,人流只得缓缓分开,往城门两侧行去,绕过昌州城去往万剑堂所在的添岁山碰碰运气。
吴冕三人往东边走,路上五花八门的人物皆有,满头蓬松如雄狮的虬髯大汉、一身儒士装束却背一把开山大斧的年轻人、身骑高头大马腰挎名贵宝剑的豪侠......
大家伙瞧着各自顺眼的,抱拳报名号打声招呼,混个热络,看不对眼的直接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江湖百态,光怪陆离。
沿着城墙边走了一天,见惯了人山人海的三人都觉得此种惊奇不会再有,殊不知,到了添岁山外,才清楚感受到什么叫摩肩接踵,无立锥之地。
添岁山不高,可气势雄峻如大岗,山门巍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迎客白玉牌坊,万剑堂三个金漆大字熠熠生辉。
山路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驾齐驱,山上屋宇林立,占地极广,山顶处一处殿宇犹如天宫俯瞰大地,俨然大郑王朝天下第一宗门的气度。
山脚处早早已经搭满了帐篷,想凑热闹又进不去的江湖人只能将就着在山外露宿。
山脚处况且如此,更不用提一路上的酒肆客栈茶摊,精明的掌柜们早早就把能收拾出来的房间都腾出来,据说连柴房都卖出了一晚三十两的天价,而且有价无市。
这段时日为了抢夺客房大打出手的事情层出不穷,原本治政严明略显空荡的昌州牢房都也塞不下了。
就连山脚边还有添岁山附近方圆二十里的村舍民房都被人用银子敲开了大门,就更别说现在沿途客栈里头天字号客房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一掷千金情理之中,如不是还有点江湖地位支撑,有银子还得乖乖把房间让出去。
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从来就不止市井和朝堂才有。
三教九流都被这场江湖盛事吸引,汇聚在山脚下,人人都想凑热闹,但很多热闹原本就难凑,但只要有机会,凑近了听听声响都能牵动很多人的心。
很多人走了一辈子江湖,高不成低不就,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风云人物和仙子女侠们,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能充作茶余饭后的江湖阅历,即便跟自己没有一丁点交集,谈论起这些擦肩而过,都总能沾沾自喜。
万剑堂搞了那么大的排场,自然慕名而来既能看热闹又能凑热闹的人这次也多。
江湖上能够上山的人,就只有那么一小撮,可就是这么一小撮的人,都足以让江湖客们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山路边,每当有分量的宗门人物上山,那些见多识广者总能让身边扎堆的人群投以崇拜的目光。
若是身边有心仪的女子,或者说看上眼的女侠仙子,那更得提高嗓门引人注意,生怕她们没听见,希冀着获得青眼相加。
此时吴冕三人就在这路边的人群中,随着清明节越来越近,上山的队伍也越来越密集。
彭冲正在忙不迭地卖弄江湖阅历,刚才经过的宗门是哪个,宗主是谁,擅长什么兵器功法,语速不快不慢,让人听清楚的同时也充分领略到他彭冲的气定神闲,仿佛经过的都是他的江湖好友,谈论起他们如数家珍。
方才来得晚没遇上,吴冕发现上山的队伍中有一个纤细娇小却非常熟悉的身影,指着跟胖子说:“胖子,那个人我认识。”
声音不大,引发的动静可不小。
周围的人都不禁皱眉回头斜瞥了眼吴冕,兄弟你这牛皮吹过头了吧,也不想想能上山的都是些什么人,有点见识的都只敢介绍是某某门派的,从没见你这样不要脸,直接就说认识的呀。
前方几位女侠打扮的女子也纷纷侧目,眼神鄙夷,要不是这小子模样长得确实少见的好看,免不得就要出言相讥。
彭冲也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悦。
胖子听到翻了个白眼,感受到周围人的敌意,陪着笑凑近了提醒道:“我说,咱看归看,你别这样吹牛行吗?胖爷还想让诸位仙子女侠们看看我伟岸的身姿呢,你别搞啊。”
一心光顾着看那个身影,全然不知身边状况的吴冕头也不回道:“什么吹牛?我真认识啊。”
这一回,就连吴冕也能感觉到身边全部人投来的眼神里带着杀机了。
吴冕满不在乎周围的气氛,对胖子和彭冲说道:“咱们上山去。”
胖子自然知道吴冕能够上山,跟在后头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彭冲却突然犯了难,呆立在后头,出去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周围一群知道刚才大概的人都轻笑着看着吴冕和胖子,眼神里满满都是等着看笑话的期待神色。
臭小子不知死活,待会被万剑堂的迎客弟子轰赶回这边的时候,地上可没有缝,无地自容会写吗?
彭冲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忍住了前去劝说的念头,接着微微在人群中变了变位置。
他心中其实也掩藏着有一丝等他们出洋相的期待,毕竟才这么年轻,怎么就有比自己高这么多的境界?
只盼着他们被轰出山路时,自己自觉羞愧离去,再不要走回自己这边了,连累得他抖擞江湖阅历不成,反倒成了笑柄。
可下一刻,他就和路边的众人一起,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在地上。
只见吴冕和胖子走近守在牌坊下的迎客弟子,这位弟子心思活络,虽然乍一看这两人衣着朴素,可是他在这守山多年,见过前来拜山的江湖客何止数万?
的确有些人偏偏来头不小,也偏偏并不爱在衣着行头上打点装扮,这段时日上山的人多,万一看走了眼,折了万剑堂的脸面,他一个小小的迎客弟子根本吃罪不起。
吴冕见迎客弟子笑盈盈上前抱拳行礼,也还了一礼,从行囊里掏出三清山的名刺。
迎客弟子接过一看,眼神一亮,笑着抱拳再施一礼,大大方方把吴冕和胖子请上山去,随即对身边另一位迎客弟子耳语几句,那一位就腿脚飞快地上山报信去了。
添岁山人人配合得当,举止大气有条不紊,方寸之间尽显大宗风范。
吴冕和胖子在众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缓缓上山,大家伙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意料之外,更多的还是妒忌。
至于刚才因为吴冕的好皮囊而嘴下留情的几位女侠,则瞬间换下鄙夷的目光,眼神炙热。
彭冲牵马从人群中挤出,不着痕迹地跟在吴冕身后,笑着解释说方才跑去牵马来着。
吴冕对这个蹩脚的借口一笑置之。
素来直来直往的胖子却有些憋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出言反问道:“哟,彭三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跑到一里地外去寻马了呢。”
彭冲一时语塞,没想到胖子说话如此直接,一张风吹雨打已显沧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低头只当是没听见胖子说话,咬了咬牙,跟着慢慢登山。
来到添岁山脚下,见过那么多大门派里的风流人物,这已是与人结交时相当难得的江湖谈资,那么至于能上山成为天下第一宗门万剑堂的座上宾,那将是一辈子都能让人高看仰望的江湖阅历。
那么无论此间胖子如何讥讽鄙视,只要那个云遮雾绕的吴冕不出声赶人,彭冲为了那点来之不易的虚名,也能厚着脸皮忍受。
添岁山不高,可再给他彭冲一百年,又能上得去?
吴冕丝毫不理会身后胖子和彭冲的想法,脚步急促几分,想要追上前方队伍,可随即又放缓脚步,只是紧紧跟在后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这可能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近乡情怯了吧。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这句话吴冕在心底排练了许久,翻来覆去练习了多遍,当时他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她,也不知道这句话何时能够笑着当面说出,可当这个背影就出现在身前咫尺之遥,寥寥八字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上到山顶,映入眼帘的是万剑堂雄伟开阔的山门,三人大饱眼福,山门可见一座座连成一片的屋舍殿宇,江湖大宗的沉稳底蕴,顺着山势不断拔高,一直延伸到那座高可入云的坐忘峰主殿。
吴冕进了山门,递交名刺,胖子一个箭步走到迎客弟子身前,语气不容置疑地指着名刺跟他说道:“不要念胖爷的名字。”
那名弟子眼神跟着那根肉乎乎的手指定睛一瞧,看见名刺上面那个秀气的名字,再联想起胖子小山一样的身躯,想笑又不敢,憋着难受,赶紧收敛神色朗声道:
“三清山俗家弟子吴冕到!”
随着这一声喊出,吴冕看见前方那个背影脚步一顿,纤弱的肩头轻轻一颤,蓦然回首。
阳光洒落在山门后宽阔的广场之上,像是铺了层金光闪闪的地毯,只觉得原先广场上相互热络寒暄问候的众人身影都已消失,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在笑。
她也在笑。
第四十五章:分外眼红
三清山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一直是江湖中最清贵的门派,虽然不像万剑堂和龙泉剑宗这种江湖上炙手可热声望巨大的豪门,但是千年以来的一脉相承,三清山傲然独立在江湖之上,无人小觑。
尤其是三清当代掌教张宗周,更是武榜上的天下第三,他的座下弟子登场,自然无人不高看一眼。
彭冲心底那一瞬的震惊和讶异,丝毫不少于山门路边观望的江湖人。
原本上山一路上对吴冕藏藏掖掖的身份有过一番大胆猜测的彭冲,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彭冲强行敛住惊骇神色,压抑住自己江湖阅历高光时刻的强烈兴奋,在山路边夹道观望的炙热目光下,双手傲然负后,神情冷峻睥睨地回首环视一周,这才缓缓跨过门槛。
见停步转身的周玄落在队伍身后,队伍中的赵晋凡和李冬渔也回过头来,认出了吴冕以后,也欣喜地过来打招呼。
见龙泉剑宗也表现热络,广场上其他人也相继过来混个脸熟。
吴冕也微笑着一一还礼,顺带着和众人介绍胖子和彭冲,从小在梁州城讨生活就习惯了与人打交道的吴冕,应对这些面子上的应酬自然熨贴妥当。
众人也情理之中对同是三清山俗家弟子的胖子抬举几分,但是对彭冲就明显不太一样了,虽然看在吴冕的面子上不至于冷眼相待,碍于江湖礼节,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抱拳带过。
三清山是十大宗门之一,江湖清誉极高,吴冕又是那天下第三张真人的小徒弟,我们大小宗派再怎么郑重其事也不奇怪。
你一个屏南道大业帮可能在那穷乡僻壤数一数二,在山门之外不知道的也许也给你几分颜面,可搁在这山门之内,什么大业帮,根本就不够看,更别提什么引人发笑的首席客卿了。
众人结伴一起行去,分别有迎客弟子在一旁引路,各门各派都安排下榻在后山幽静舒适的独立院落。
彭冲无人理睬,独自一人吊在队伍后头,显得身影格外萧索,形单影只。
跨进山门之前,他曾回头俯视山路旁的江湖芸芸众生,自有一股豪气干云的姿态,与此时判若两人,对于山外众人而言,方才的自己,的确成了曾经也在山路上一同仰望过的人物。
可是得意之时有多忘形,失意之时就有多尴尬。
彭冲苦笑着想,无论是窃居还是投机取巧,也改变不了他是万剑堂的座上宾这个事实,之后不管去到哪里,不管与谁人寒暄应酬,谁敢不在心底狠狠高看他彭冲一眼?
江湖上人抬人,声望才能逐渐水涨船高,老子曾经进入过万剑堂观礼江湖选拔,老子曾经与张真人座下弟子在旷野卧谈江湖!
就在彭冲意兴阑珊幻想成为江湖名宿之时,无意间抬头与胖子转头冷淡的眼神对视,有些心虚,一丝豪情烟消云散,快步跟上。
到了后山小院,吴冕被龙泉剑宗请去叙旧,院中就仅剩下胖子和彭冲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尴尬。
彭冲正想抬脚外出赏景,好多记住些添岁山景色,将来与人说起,也不怕人不相信,却被正在正屋大口啃食瓜果的胖子叫住。
胖子随手拿袖子擦拭嘴边的汁液,看都没看彭冲,含糊不清说道:“胖爷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也想跟你说上一说胖爷自己的道理。”
彭冲皱了皱眉道:“哦?彭某愿闻其详。”
胖子终于正眼看着彭冲,认真说道:“胖爷不是傻子,适才在牌坊外你那点小九九我心里一清二楚,吴冕也一样,可既然他不计前嫌依然带你上山,有些事他不说,那胖爷替他说。”
彭冲不动声色,胖子接着说道:“你在山上与人说话行事不能扯着三清山的名头,说是吴冕的朋友倒无妨,但不要丢了他的脸。”
彭冲展颜一笑,点头道:“理当如此。”
吴冕应邀来到龙泉剑宗的小院,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走入,赵晋凡和李冬渔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晋凡一看到吴冕,立刻起身相迎,温淳笑道:“吴少侠,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啊?”
吴冕抱拳还礼道:“赵兄挂念了,直呼在下姓名就可以,这几年一切都好。”
赵晋凡细细打量了一下吴冕,眼里由衷喜悦道:“还是三清山锻炼人,一别三年,吴兄弟变化极大,全身气机也是气象万千了,在下真心为你高兴啊,这趟过来也是参加江湖选拔吗?”
吴冕笑着点头回答,然后言语间似乎忍不住举目四望,赵晋凡和李冬渔相视一笑,都明白这是在焦急找人呢。
不多时,一位少女姗姗而来,在头上别着一支银簪的,簪子并无繁复缀饰,但雕工尚且精巧,这是她得知吴冕要来,特地回房打开行囊,在层层衣物包裹珍藏之下取出的。
和少女一起走来的,是一位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年轻剑士,少女看见吴冕,俏脸一红,嫣然一笑。
这是年轻剑士自从周玄被带上山以来,从未见她流露过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顺着周玄的眼神延伸,看到正屋厅堂中的年轻人,顿时面沉如水。
赵晋凡看见来人,起身介绍道:“吴兄弟,这是我们剑宗的大师兄宋明理,已被选送参与朝廷殿试,这次专门带我们参加江湖选拔,事后大家再一起前往洛阳。”
吴冕微笑着刚要抱拳行礼,却见宋明理冷哼一声,眼里满是不善神色,径直转身走了。
赵晋凡等人惊讶于平日里温文尔雅从无今日举动的大师兄反常出奇,微微愣住,吴冕笑着摆摆手,善解人意地缓解了双方尴尬。
周玄心底嗟叹一声,心里知晓缘由,但对于与吴冕的久别重逢,称不上丝毫影响,脸上依旧笑意灿烂。
赵晋凡和李冬渔也知趣,找了个蹩脚理由离开了此间,厅堂中只留下两人。
吴冕目送赵晋凡他们离去,和周玄相视一笑,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气氛有些微妙,大概是觉得就这么傻笑着也不是一回事,吴冕为了缓解局促,于是提出两人一起在院中走走。
来到外院一处亭阁,吴冕还是不知如何开口,周玄也微微低头,单手拧着袖口。
瞥见周玄左手提着的佩剑,吴冕终于找到话头,眯起好看的桃花眸子笑问道:“呦,这么久没见,都有自己的佩剑啦?”
周玄抬起头,对着吴冕的和煦笑意展开笑脸,扬了扬手中佩剑得意洋洋道:“那是,本女侠师承龙泉剑宗,佩剑糖葫芦,见过少侠。”
吴冕刚想抱拳玩笑回应,冷不丁被这佩剑的可爱名字逗笑道:“糖葫芦?”
“对呀,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还有你这支银簪,不论再过多久,我都通通记得。”
吴冕伸手帮周玄别了别簪子,又将手抚摸在少女脑袋上,眼神柔和,笑意宠溺无边。
周玄轻轻笑着抬眼古灵精怪地偷看吴冕,乖巧可爱一如当年。
岁月斗转星移,所幸,我们一切都好。
亭阁对面的廊道阴影中,一个人的身影躲藏其中,看着周玄由衷的无邪笑脸,眼神阴森。
自从周玄上山,宋明理惊为天人,出身于庐江宋阀的他俊逸非凡,气质更佳,又是龙泉剑宗欧阳桓座下大弟子,宗门内外都有无数女侠对他青睐有加,可他从没有对一位女子如此一见倾心过。
大概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每一个思慕他人的师妹身后,都有一个为她痛不欲生的师兄。
在他印象中,无论他如何殷勤,如何表现,如何借机亲近这位师妹,她总是冷淡如冰,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本来以为她生来就是这个寡淡性子,这次恳求自己带上她参加江湖选拔凑热闹,破天荒挤出一丝可有可无的微笑,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丝机会。
今天这般的笑意盈盈,宋明理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可分明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讽刺、嫉妒、不甘、不服......各种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怒火中烧。
他阴沉着双眼,死死盯着亭阁中的男女,分外眼红。
周玄温柔地眯眼一笑,眼角余光感觉到好像远处有人看着他们,转头一看,吓得浑身一抖,脸色苍白,双眼神情复杂,有仇恨、恐惧,还有担忧。
吴冕不解,顺着周玄的眼神往高处望去,添岁山顺着山势建有连绵不断的屋舍殿宇,吴冕视线所及,远处山丘之上有一座观景台,台前正有一个身影迎风而立,低头俯视着他们。
正如天上仙人俯视人间凡夫俗子,眼神冰冷,睥睨天下。
吴冕静静与其对视,嘴角狞笑,浑身气机暴涨,杀意浓烈。
仇人见面,也是分外眼红。
谢镇指了指自己绯色官袍上的正五品白鹇补子,再指了指吴冕,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眼神中充满戏谑。
意思就是,想民与官斗?你不配。
吴冕右手牵着周玄颤抖沁凉的小手,左手指了指谢镇,再伸出拇指,在脖子间做了个一抹的动作。
这意思就更加直白浅薄了:
谢镇,走着瞧,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