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水龙吟
吴冕和胖子两人跟着宇文丹青走过玉清殿,沿着一条向下的陡峭石阶下山。
一路上无话,宇文丹青像是极其清冷寡淡的性子,并不理睬他们,第一次上山,到处都还不熟悉,他们就也像小闺女一般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乖巧伶俐。
到了半山腰,有一间茅草屋子,宇文丹青交代了一句,就径直离开了。
胖子等宇文丹青走远以后,跟吴冕说:“吴冕,那人什么路子啊?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一个屁都没响,咱俩跟他有仇啊?”
吴冕耸了耸肩,答道:“你还别说,倒真有这种不爱说话的人,我见过。”
当初在老李头家教他修炼参同契心法的那个人,也是这样冷僻孤傲,不爱说话,究竟那个人到底是谁,吴冕至今一点头绪都没有,老李头当初不肯说,也就一直抛在脑后不去想了。
三清山风景极其秀丽迷人,这山后的一座小茅屋避开了山上吵嚷的香客,在这群峰环绕之间,还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趣。
趁着天还没黑,两人把茅屋收拾出来,也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满满当当一层的灰,呛得胖子止不住地咳嗽。
收拾完茅屋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没过一会儿,两个小道童端着两个食盒过来,走到茅屋的篱笆外往里张望。
吴冕和胖子见状迎出来,还没等询问,这两个小道童看见他俩过来连忙行礼道:“见过师叔、师叔祖,这两个是你们的食盒,师祖叫我们送来的,以后都是我们两个给你们送饭。”
吴冕和胖子一头雾水,接过食盒,两个道童就跑远了。
两人也是饿得狠了,把饭菜在石桌上摆开就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完后,胖子坐在石凳上靠着石桌,懒洋洋地伸手剔牙。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吴冕,刚才那俩小孩喊我们叫什么师叔、师叔祖?”
吴冕一听忍不住笑道:“嗯嗯,咱们两个辈份高,他们这么称呼没错。”
胖子问:“那谁是师叔,谁是师叔祖啊?”
吴冕眼神玩味,语气里止不住的戏谑道:“我师父是你师父的师父,你师父就是我的师兄,你说谁是他们的师叔还有师叔祖啊?我的乖师侄儿。”
胖子一听转头骂道:“我说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坏笑啥呢,原来早想到这茬了,闹半天我还得管你叫师叔不成?”
吴冕一脸满足,俊俏的脸上容光焕发:“师侄不必多礼!”
“我呸!你休想!”
“师侄,随遇而安嘛,已成定局了,咱们这场名分算是没跑了。”
“滚!”
怎么好不容易有宗门肯收,以后就能习武了,还碰上这一桩恶心事来?胖子当下闷闷不乐,很是受伤,经历一场大惊喜还没来得及好好感慨,便又烟消云散了。
话虽如此,辗转八百里有余,今日终于拜入师门,两人都是很高兴,当夜叽叽喳喳地并无困意,期待着明天就开始习武历程,直到天快亮才慢慢睡去。
刚天亮不久,就又听到昨日那两位道童在门口呼唤的声音,胖子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那两个道童行礼,拿来了两个新的食盒,又把上一顿的食盒收走,临走时说等用过了早饭去玉皇殿那边找掌教师祖。
胖子走回屋子,叫上还在打坐调息的吴冕,两人简单吃过了早饭,沿着昨日宇文丹青带过的那条陡峭石阶上山,来到玉清殿外的大平台。
看到还是昨日的那座崖畔的小凉亭,张宗舟和另一名道士坐在亭中,吴冕和胖子赶紧跑过去行礼。
张宗舟笑着捻须问道:“昨夜可还住的习惯啊?”
吴冕答道:“谢师父关心,一切都还习惯。”
张宗舟点头笑道:“那就好,这位是你的师兄周之远,是咱们三清教的掌律真人,也就是晓月的师父。”
胖子闻言赶紧上前行礼:“弟子顾晓月见过师父。”
周之远扶起胖子,也跟吴冕打了声招呼。
张宗舟对周之远道:“之远,这就是为师托给你的新徒儿,资质……咳咳,你好生教导便是。”
周之远起身行礼,带上胖子就往后山去了,张宗舟起身对吴冕道:“你随我来。”
吴冕跟着张宗舟走向刚才那条陡峭石阶,经过半山腰的小茅屋,再往下走,看到一条铁索桥。
铁索桥横跨在两座山峰之间,行走在桥上感到微微摇晃,清冽的风从桥上呼啸而过,带着仙气一般的云雾,过了桥,便是上清峰。
张宗舟一直在前面走,高大肥胖的背影行走在仙山和云雾之中,这大概就是最不像世外高人的世外高人了吧。
吴冕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张宗舟似有感应;缓缓道:“想问就问。”
吴冕鼓起勇气问道:“师父,江湖传闻你武功极高,我常听说书先生提起你,说你是天下第五,是不是真的啊?”
张宗舟哈哈大笑道:“这是哪个人传的?为师还真不是。”
吴冕闻言松了口气,心里想道:也是,天下第五的高手,这怎么看都不像嘛。
谁知下一刻张宗舟头也不回地朝后面伸出三根手指,轻声道:“是第三。”
吴冕闻言吃惊地瞪大眼睛,一愣神差点在山路石阶上栽了一跟头。
上清峰有一处瀑布,水量极大,丝毫不逊色于麒麟山那处。
张宗舟指着瀑布说:“这是上清峰的水龙吟瀑布,你以后便在此修行吧。”
吴冕顺着张宗舟的指尖望去,瞬间震撼不已,只见山上极高处,伸出一块巨大山石,就像是九天之上探下的一颗硕大龙头,形状栩栩如生,一条白练从龙头下方倾泻而下,远远一看,就像金龙吐水。
瀑布水量惊人,携着万钧之力从陡峭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撞在下方深潭中央的一颗巨石之上,巨石日积月累被瀑布冲击得滚远,像极了一颗龙珠,真不愧是水龙吟。
随着张宗舟一起走近了瀑布,周围水汽升腾,在阳光映照下霓虹一片,但是吴冕在岸上都能感觉到潭水寒气逼人,不可靠近。
张宗舟抬头看着瀑布朗声道:“天下内功出三清,千百年来江湖对三清教的内功都是垂涎不已,奉为至宝。你已习得三清参同契还有周天功法这两门本派最艰深奥妙的内功,为师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吴冕听这话不由得一愣,张宗舟捻着胡子道:“但是,你只研习了内功,却没有打熬体魄,体内气机再雄厚,也无法容纳,犹如茶杯一满,水就倒不下了。”
吴冕问道:“那该怎么办啊?请师父教我。”
张宗舟笑着答道:“小茶杯满了,换个大茶杯呗。打熬体魄需要韧劲,还需要非凡的耐性,得吃得住苦哟。”
吴冕一脸坚毅道:“师父,该怎么练,你教我,保证一声不吭。”
张宗舟闻言,指着那条白练,道:“去,爬上那颗龙珠圆石,什么时候能在这瀑布下坐住了,为师再教你别的。”
吴冕咽了口口水,走到圆石附近的岸上,运起内功脚尖发力,朝着圆石顶端激射而去,不曾想还没到圆石上落脚,吴冕就被瀑布撞在圆石上的雄浑水汽荡开,重重地摔进深潭里。
身型坠落深潭许久依然不见底,身边已是一片漆黑,潭水冰冷彻骨,寒气凛冽,吴冕冻得牙关打颤,四肢僵硬,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岸去,仍是止不住浑身发抖。
张宗舟看着吴冕冻得嘴唇发紫,啧啧道:“就这么一会就成这样啦?要不咱们回去休息?”
吴冕听到这话,咬牙起身,再次走到岸边,这一次看准了时机,运起周天功法气机流转,身形猛地冲向圆石。
果然,又是被瀑布给重重地拍了下去。
张宗舟看着吴冕咬着牙一言不发地一遍遍尝试,再一遍遍地从深潭里游上来,有些不忍直视,锤炼体魄本来就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这位少年哪里来的这么一股倔劲?
傍晚,当张宗舟唠唠叨叨地给香客解完最后一支签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拍脑门,身形一瞬即逝。
来到水龙吟瀑布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他看到一位少年并不壮硕的身影一次次地从潭里吃力地爬起来,又蹒跚地来到岸边,再次跳向那条瀑布,又不出意外地被击落回潭里。
原来已经默不作声地坚持了整整一天了啊。
这少年天资不凡,却还有这股子狠劲,实在是难能可贵。张宗舟抚了抚胡须,来到少年面前。
吴冕看见张宗舟过来,摇晃着就要起身行礼,被张宗舟摆手免去。
看着面无人色、虚弱不堪的吴冕,张宗舟好奇地问道:“你以为你用一天就能安然在圆石上坐着了?”
吴冕坐下身后大口喘气道:“弟子知道不可能,但是勤学苦练多一天,体魄练成就能少一天,这个道理我懂的。”
张宗舟啧啧称奇:“没人逼你啊?”
吴冕苦笑着答道:“有时候自己该逼自己一把。”
张宗舟默默不语。
吴冕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茅屋,看见瘫倒在屋前草地上的胖子。
胖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天爷啊,要是不认得你我还以为见鬼了呢,你怎么比我还惨?”
吴冕苦笑着在身边躺下。
的确没有人逼着自己苦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师父指点,只想着尽快学有所成,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若还能安然度日,我吴冕枉为人子!
第十七章:宇文丹青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得一天比一天充实了。
每天清晨,打坐调息完的吴冕便吃过早饭精神抖擞着出门,到了傍晚,先回到的胖子总看见步履蹒跚的吴冕走回茅屋。
吃过了晚饭,累了一天的两人倒头就睡,第二天天没亮,吴冕又开始打坐了。
看着吃完早饭又匆匆离去的吴冕,啃着馒头的胖子忍不住心里嘀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习机会,怎么看着吴冕比自己还要珍惜百倍啊?
来到水龙吟瀑布,吴冕脱去外衣,又一次次咬牙冲击圆石顶端。
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要想达到目的,就要比常人付出得更多,才有可能收获更多,吴冕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不怕吃苦。现在比起以前已经是好多了,起码有地方住,不愁衣食,有师父教导,不用担心是否有人追杀,吴冕很知足了。
不就是吃点苦吗,他不怕。
每天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冲击,这一段时间坚持下来,吴冕发现自己好像有了些进展。
虽然还是不能上到圆石之上,但是起码不像之前在瀑布外围就被荡出去了,自己像是慢慢缩短了距离。
潭水也慢慢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冰凉彻骨,现在已经能在里面待上一阵了,不像一开始掉进去了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拽出水里,不过再深处的潭底依然是无法靠近。
每当自己获得了一点成果,吴冕都是止不住的高兴,这种水滴石穿的枯燥锤炼不像别的功法,悟性高些就可以一日千里,这真是要日复一日的坚持才能缓缓见真章。
一天,吴冕躺倒在歇息的时候,张宗舟过来看他,身边还带着面无表情的宇文丹青。
吴冕见两人走近,赶紧起身:“师父,师兄,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张宗舟笑道:“这段时间为师见你刻苦打熬体魄有些进展,这不带着你师兄来跟你过过招。”
“这…这怎么好和师兄过招呢?”吴冕面露难色道。
张宗舟捻着胡须气定神闲道:“无妨,同门之间相互切磋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不许伤人,点到为止即可。”
说罢转身离去,吴冕和宇文丹青齐齐行礼。
两人相顾无言,吴冕嘿嘿一笑,问道:“师兄,谢谢赐教,是你出手还是我先出手?”
宇文丹青闻言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做这种无聊事,只是师命难违而已,不用谢我。你没有兵器,那我也不用兵器,只比拼拳脚。”
说罢宇文丹青后撤一步,示意吴冕出手。
吴冕咧嘴一笑道:“宇文师兄,得罪了!”
话音刚落,吴冕瞬间发力,身形猛地向前冲刺,离宇文丹青还有一丈距离时高高跃起,十指紧扣成一拳,在空中迅猛砸下。
宇文丹青抬头轻描淡写地看着吴冕,举起左手托住他的拳头,也是瞬间跃起,一脚踹向胸口,吴冕躲闪不及,被一脚踹入深潭里。
水花四溅。
吴冕从水潭里爬上岸,对宇文丹青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师兄好手段!”
宇文丹青淡淡地说:“不用套近乎,还打不打?不打我就走了。”
说罢就要转身,见吴冕猛地站起身来,宇文丹青忽然眼神一凛,他看见吴冕浑身气势陡然一变,心里打了个突:刚才只是试探,这人没尽全力?
吴冕原地站定,运起周天功法,体内气机汹涌流转,右脚跨出一步猛地点地前冲,将要到宇文丹青身前时再次点地继续加速,靠着突然提升的迅猛速度朝着宇文丹青面门就是一拳。
宇文丹青也没想到吴冕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看见拳头近在眼前,宇文丹青迅速抬起双手格挡。
吴冕的拳头狠狠砸在宇文丹青的双手上,巨大的劲道让他倒滑出几步,溅起一片尘土。
宇文丹青止住身形,拍了拍袖子对吴冕说:“有点意思,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换我开始了。”
张宗舟从后面山路上探出一颗肥胖的脑袋,偷偷张望着两人交手的过程,抚须笑着点点头。
吴冕不敢掉以轻心,死死盯着宇文丹青,这家伙表情古井无波,看不出变化,鬼知道他比自己早进师门多久,师父又指点了多少,刚才两番试探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的修为绝对不下于谢镇,切不可掉以轻心。
宇文丹青见吴冕已经准备好,便直直攻来,双手五指成掌,猎猎生风,吴冕也运气与之贴身肉搏,双拳双掌交错对攻。
在激斗中两人互换了一招,吴冕一拳打在宇文丹青的肩膀,宇文丹青也顺势一掌拍在吴冕的额头,双方身形踉跄,各自后撤几步。
只有宇文丹青和张宗舟留意到,吴冕其实比宇文丹青后撤的距离要更短。
宇文丹青暗暗吃惊,不等他想太多,吴冕弓下身形前冲,直取宇文丹青下盘,身法凌厉角度刁钻难防。
紧紧随着宇文丹青步步后撤,吴冕身形几乎贴地步步紧逼,宇文丹青被逼得略显狼狈,心里不禁无名火起。
只见他眉头一皱,在吴冕将要抓住脚踝的电光火石之间,宇文丹青猛然跃起调转身形,凌空向下对着吴冕击出一掌,将要拍在吴冕后背时候,宇文丹青不禁惊得瞪大眼睛。
看到宇文丹青跃起,吴冕感觉到后背掌风已近,咬牙拧转身躯,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宇文丹青的双掌,随即自己双脚迅猛发力,身形再次猛地一转,像那日勇斗深潭老鲵一样,把宇文丹青猛地甩了出去。
宇文丹青被甩出很远,极大的力道他也无法控制颓势,被直直砸在溪边一颗大树干上,剧烈的震动使得树上的这片叶子都被纷纷扬扬地震落下不少。
宇文丹青落下后单膝跪地,抬头看着吴冕的方向一脸不可思议:来之前师父就已经说过,这家伙有参同契和周天功法傍身,速度极快,刚才已经小心应对了,看来还是不够快。
吴冕从地上起身胡乱拍了下灰尘,就看到宇文丹青已经开始再次前冲,心中一喜:来得正好!马上稳住身形迎着宇文丹青的进攻轨迹疾疾前掠。
在两个人很靠近的时候,吴冕看到宇文丹青身形一闪而逝,还没等他惊讶寻找,下一刻就看到宇文丹青已经出现在眼前,左手对着吴冕的胸膛迅速一掌拍去。
刚才在宇文丹青身形就要出现的刹那之间,吴冕就已经大概感知到了他的位置,参同契和周天功法果真妙不可言,随着修习的加深对气机流转的感知也越来越敏锐。
见宇文丹青在身前拍出一掌,吴冕一边往后撤一边伸出双拳紧紧顶住宇文丹青的单掌,就在吴冕以为已经接下此招的时候,不料宇文丹青的后手仍在后头。
宇文丹青见自己使出的这一掌竟能被这家伙接下,顾不得震惊,右掌使劲拍在自己被吴冕顶住的左掌手背。
这一记猛烈的掌风凝实得犹如撞钟大锤,狠狠地砸在吴冕的双拳之上,吴冕一身白衣被掌风吹得猎猎作响鼓荡不止,整个身体也被这一撞之势给狠狠砸进水潭里。
水花一分,吴冕破水而出落在岸边准备提气再战,宇文丹青也屏气凝神做好了准备。
“好好好,点到为止即可,实在是太精彩了。”张宗舟拍着手掌赞叹着走过来。
两人见状停手,纷纷见礼。
张宗舟走近两人道:“一个招式凌厉不重内功,一个一身内功却没有招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真是精彩。”
吴冕一脸兴奋附和道:“是啊师父,师兄的招式真的太厉害了,弟子若是能天天跟师兄过招,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张宗舟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别又耍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师的良苦用心是想让你明白内功再浑厚没有招式也要吃亏。”
吴冕尴尬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宗舟再对宇文丹青说:“丹青,以前为师说你太重招式不重内功修炼,你老是不听,今天可曾明白这个道理了?”
宇文丹青点点头躬身作揖道:“师父良苦用心,弟子今天终于明白了。”
张宗舟笑着满意点头,宇文丹青默默离去。
吴冕和张宗舟站在一排,看着宇文丹青的背影问道:“师父,师兄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张宗舟哈哈一笑,嘴角两边的胖脸微微发颤:“不会,你别看他平时古井不波的性子,其实心底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吴冕见师父还没说完,便不再打岔。
张宗舟转身看着那条千尺白练,缓缓道:“他是豪阀宇文世家的侧室出身,除了这个耀眼的姓氏,其实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从小就被家族里嫡室的孩子欺负,性子就自然冷僻了些。”
找了一处干净的大块石头坐下,他继续说道:“你师兄平时不爱跟人接触说话,其实心底里磊落大气,是个君子。你往后与他相处,多理解便是了。”
看着吴冕没什么反应,张宗舟跟他说:“说完了。”
吴冕点了点头道:“弟子知道了。对了师父,刚才师兄使出的最后一招叫什么?真好看。”
张宗舟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又想打听什么?摧山掌,为师教的,你先好好打磨体魄,不要成天想着吃热豆腐,为师以后自然会教你的。”
吴冕点头又想再问些什么,一回头发现张宗舟早已消失不见了。
太吓人了,怎么高手都爱玩这种见首不见尾的把戏啊?
吴冕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小声嘀咕。
第十八章:皎洁明月
吴冕筋疲力尽地回到茅屋,正在吃饭的胖子扭头看一眼,差点喷出一口饭来。
胖子胡乱擦了擦嘴问道:“我说,咱有饭吃,你至于这么惨吗?”
此时刚和宇文丹青打完一架,接了他两记摧山掌,有内功护体没受什么重伤,但身上的衣物被掌风震得快碎成了布条,灰头土脸的,远远看去,比叫花子还叫花子。
吴冕到水缸舀水洗了把脸,走到石凳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嚼了几口抬头看着胖子疑问的表情,笑了笑道:“没什么,跟宇文丹青打了一架。”
胖子这才真的喷出一口饭来:“那个闷葫芦?我的天,看他把你给揍得,心疼死胖爷我了。”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的确在招式上差了很多。你怎么样?这段时间有长进吗?”
胖子见他这么一问,委屈道:“快别提了,天天就干一个活儿,从山下挑水往山上跑,胖爷我腿都快跑细了,这段日子下来,神功不曾练成半分,山上那些个大小道观,我算是全认得路了。”
吴冕听了笑道:“可以啊胖子,天天累成这样,也不见你饿瘦了,神功见涨啊。”
轮到胖子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没瘦,你没发现胖爷这大富大贵的福相都清减了吗?”
吴冕头都没抬道:“没发现。”
胖子抓起筷子就想扔过去。
吴冕复又说道:“你还真别委屈,连我这有点底子的都得天天打熬体魄,你跑一下山路挑挑水的,就当是练耐力了。周师兄是掌律真人,自然会严格一些,慢慢你就知道了。”
胖子若有所思:“你这么说好像也是啊,最近不挑水的时候,脚步的确轻盈许多了。”
吴冕没有答话,独自走到悬崖边上。
此处虽然是玉清峰的半山腰,可还是比周围的群峰要高出不少,满目群峰秀,一览众山小,胖子从不敢在这里停留,他说看着心里发颤。
吴冕倒挺喜欢吃完晚饭在这里发呆,吹着山间悠扬的风,在落日的余晖里饱览群山,峰峦叠起的山势披上一层金色外衣,像一位位披着峥嵘金甲的肃立武将,真是气象万千。
从胖子所说的每天挑水修炼,到师父指点的瀑布锤炼体魄,虽然方法不同,但是可以看见在三清教的习武,跟他们道人平日里的生活作息一样,都是养性苦修的路子。
从这一点也可以窥见全貌,江湖上的习武方式,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习武一途,甚至无论哪一途,都是要耐住性子打下坚实的基础,就算是文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登天,也免不了忍受此前十载寒窗苦读的寂寞。
从没有一蹴而就的青云梯,这一点吴冕慢慢地深以为然,无论他多想尽快学成,当下还需细细忍耐。
日复一日的不懈练习,吴冕感觉好像离那圆石顶端越来越近,满心欢喜地去问师父张宗舟,却被告知只是因为入冬水量小了而已,那会儿不免有些泄气。
这个时节瀑布水量愈发小了,张宗舟便让吴冕不再去水龙吟。
当晚吴冕穿上外衣走出茅屋,轻轻合上木门,今晚月色清亮如水,映照着地面像泛着银光,吴冕循着那条陡峭的石阶,缓缓上山。
到了玉清殿后头,看见张宗舟站着等他,笑着扔给他一个竹篮,让他跟在后头。
吴冕跟着张宗舟来到玉清殿附近的一个大水池边上,这是白天信众们祈福的时候往里扔铜钱的地方,水池中央有一座假山,假山山腰上有一处很小洞口,就像仙人居住的洞天福地。
张宗舟看吴冕拿着竹篮一头雾水,笑道:“水龙吟水量小了,等到春水来了你再去吧,为师教你点别的。拿这个,去打水。”
吴冕闻言一愣,不解道:“师父,你是不是喝多了?”
张宗舟一瞪眼,喝道:“这是什么话,方外之人怎能喝酒呢?”
“可是…师伯上次跟我一起烤野鸡的时候也喝了啊。”吴冕不解道。
张宗舟一下没反应过来:“你师伯,什么师伯?麒麟山上那个老道?野鸡他也吃了?”
吴冕感觉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只能点了点头。
张宗舟气得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地小声骂道:“这个挨千刀的老牛鼻子,真是气死贫道了!”
随后又对着吴冕喝道:“让你打水就打水去,赶紧!”
吴冕吐了吐舌头,看着满满的一池水心里犯难,有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竹篮更是四处漏风,这可怎么打水啊。
张宗舟在心里把麒麟山老道骂了千百遍,再求祖师爷不要怪罪了千百遍,回过头来看到吴冕站在那看着池水发愣,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张宗舟走过去一把拿过竹篮,对他说了句看好了,伸手往水池里一舀,满满的一篮池水愣是一滴没漏。
吴冕震惊得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这一手奥妙无穷,真是颠覆认知啊。
看见吴冕的表情,张宗舟得意道:“你所学三清参同契是积累,那老牛鼻子教你的周天功法说到底是一个放字,贫道教你如何往回收。你今晚且试试,多练就有体悟了。”
说罢张宗舟就回去睡觉了,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吴冕不要捞池底的铜钱。
吴冕拿着竹篮试了十几次,都是刚一提起水便哗哗地往下漏,不一会儿就是一场空,突然有些懊恼,尝试着运起内功用速度舀起来试试,依旧还是失败了。
连续试了一个时辰,依旧不得要领,火气倒越来越大。
知道沉不住气根本就是没用,吴冕只得暂时住手歇息,转身靠坐在水池的石沿上,抬头看着那一轮银盘似的皎洁明月,浮想联翩。
不知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女孩,如今是否安好?
她此时若是如我一样抬头望月,那两人的目光是不是可以看作在月上相拥?
只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其实少年也识愁滋味。
吴冕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撑在石沿上,看着平滑如镜的池面,里面也有一轮皎洁明月,晚风轻轻拂过,吹皱一池清水。
周天功法是开闸泄洪,是放,那么今晚张宗舟要他练的,是收。收放自如,可攻可守,才是上策。
往外放已经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可是该怎么往回收呢?
参同契积累气机,意在深广,为气海蓄水,但外放犹如洪水决堤,修为不够的话所放水量大小根本无法控制。
后来师伯才传他周天功法,但自己刚才把口诀要领仔仔细细默念了几遍,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是收,从头到尾就只说如何精准外放气机,从没说过收的事啊。
吴冕闭上眼睛屏气凝神,伸手把竹篮放进水里,感受着体内气机流转,去捕捉那最细微的流动方向,把竹篮往上一提。
雄浑气机外放,压得竹篮里的水顺着那些稀疏的缝隙激射而出,溅了自己一身。
吴冕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冥思苦想,外放是容易得很,可收到底要怎么收呢?如果将周天功法逆行,是不是可以收?
想到这里,吴冕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继续把竹篮伸进水里一舀,提起竹篮时立马逆向运转周天功法,雄浑的参同契内功先是由内而外冲出手心,再因逆行的周天功法由外向内回到体内。
就在这一放一收之间,吴冕肉眼可见那一篮子水随着气机外放先是往下一压,随后在竹篮中间形成一个急剧旋转的漩涡,在气机回收进体内的一瞬间又形成一个水龙卷螺旋上升。
那水龙卷虽然小,但速度极快,随着气机往体内一收,水龙卷也随着气机的流动方向朝着吴冕的胸口直撞而来。
水龙卷来势太快,吴冕全身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水,这一下可真成了落汤鸡。
吴冕被浇得浑身湿透,他忽然发现,师父张宗舟让他学会收,其实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收,而是让他学会控制气机,即便是放,也能形聚而神不散。
看着满满一池水,慢慢若有所得。
既然气机可外放,也可往回收,一出一进之间形成的流转漩涡让吴冕大有裨益,他慢慢体悟了气机感知的真谛,不应只是感知,而是可以伸手操控。
麒麟山师伯说过的以意领气,以气促力的真正含义,原来就在这里。
天还没亮张宗舟就伸了个懒腰起床了,披上外衣,打着哈欠走出屋子。皎洁的月光依旧清亮如水,他来到水池子附近,看见吴冕正闭着眼睛呆坐在水池子旁边。
以为吴冕正在偷懒睡觉的张宗舟正想发作,眼角的余光瞥见水池子和石沿上的竹篮,里面各有两轮皎洁明月交相辉映。
他定睛一看,那离着吴冕一尺远的竹篮里,满满的一篮子水,一滴没漏。
张宗舟满意地捻着胡须微微点头道:“有点意思啊。”
吴冕忽然反手对着竹篮虚空拍出一掌,雄浑的参同契内功顺着掌心汹涌而出,竹篮被打得往池中假山飞去。
在就要撞到假山的瞬间,吴冕五指成勾,刚往外喷薄而出的气机往体内猛地一收,竹篮改变轨迹,被吴冕的气机带动猛地往吴冕的方向迅疾一收。
在就要被吴冕吸到手心的时候,五指化勾为掌,澎湃的内力复又激射而出,把在空中的竹篮打成齑粉,顿时水花四溅,隐隐约约可见罡风。
张宗舟一脸惊喜,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道:“这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九章:一桩怪事
吴冕很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师父刚才说他自己依靠感悟自创了一招。
张宗舟刚才欣喜地说过,周天者,圆也,气机之行径也。圆者,周而复始,连绵不断之谓也。
大概意思就是说脱胎于周天功法的这一招,直线之来去,曲折之往复,前后之接续,与周天功法的意境不谋而合,并不见得每一种功法都适合这样顺逆转换。
这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的道家释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能麒麟山老道自己都没有参悟这一招,这才让吴冕更加欣喜若狂。
后来请师父赐名,张宗舟捻着胡子想了半晌,说既然脱胎于周天功法,这一招便叫小周天吧。
吴冕回到茅屋的时候,脸上仍是挂着笑意,遇上刚准备出门去修行的胖子。
胖子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笑成这样,去看女香客洗澡了吗?下次记得叫上我!”
见吴冕没理他,胖子吃惊地追问道:“你果真看了?”
吴冕显然心情极好,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一直以来只能凭借速度和反应御敌,即便是出招,也常是市井泼皮打野架的手段,虽然有一定的出奇制胜效果,但在吴冕看来的确不是特别雅观,因此如今自创了一招,模样威力都很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那日与宇文丹青过招以后,虽然他也明白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但并不影响他深深记住了师兄那两记摧山掌独特的气机流动,常在私下里反复咀嚼。
这第一掌身形瞬移出招实在太过玄妙,不走寻常开山劈海的刚猛路子,居然是说不出的诡谲,驭气于无形的极致,身形也跟随气机迅速流转向前,妙不可言。
至于第二掌,双掌交叠居然能爆发出不下第一掌两倍的力量,也是神奇无比。
吴冕昨晚又明悟了一些气机流转的感知,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学会操控,这样一来,那两记摧山掌在吴冕的心中开始愈发简单,包括麒麟山上看老道示范的招式。
这一段时间来张宗舟老是教他如何化精钢为绕指柔,以雄浑内力去做精细的活儿,说来真是奇怪,麒麟山老道仙风道骨,出手凌厉霸道无匹,而张宗舟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招式却是仙气文雅得多。
听得篱笆外有小道童呼唤,是师父张宗舟派人来传,自从那晚竹篮打水以后,就没再有修炼课目。
吴冕走上石阶,见张宗舟正捏着一位女香客的纤手唠唠叨叨地在摸骨算命,那女香客红着脸,如坐针毡地听他长篇大论。
吴冕见状走过去大声禀报道:“师父,弟子来了。”
正说得吐沫横飞的张宗舟一愣神,那女香客赶紧抽出手,答谢一句便如获大赦地一溜烟跑了。
张宗舟看着女香客的背影,捻了捻胡须朝吴冕吼道:“你小子就不会等一等啊?没见为师正忙着吗?”
“师父,怎么说你也是掌教真人了,江湖上有数的人物,就不能老成持重一点吗?”吴冕好言相劝道。
张宗舟一脸不屑道:“为师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无望飞升,还管那些破事作甚?”
吴冕一愣,没想到他还说出这话来,也是无言以对。
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张宗舟带上吴冕来到水龙吟瀑布。
入冬以后,瀑布水量很小,吴冕就很少再来这边了,不过师父张宗舟曾经说过,捶打体魄一日不可荒废,前段时日他便跟着胖子天天上下山去挑水,胖子挑一担,他就左右各挑一担,依旧健步如飞,恨得胖子牙痒痒。
这挑水本就是吴冕的老本行,不算吃力。
张宗舟让吴冕仔细看好,只见他左手捡起一颗石子,右手捻起一片落叶,不见如何发力,左手指尖微动,一颗石子向前激射而出。
随后右手往前一送,吴冕似乎听到一阵拔剑出鞘的铿锵声响,只见那树叶呼啸而出,去势极快,穿过一颗颗树干的缝隙追上那一颗石子,将其凌空劈成两半。
那叶子劈开石子后兀自不停,直直嵌入山壁中,发出一阵金石之声。
吴冕惊骇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便是揽星境界高手的恐怖实力?
张宗舟看见吴冕的表情嘿嘿一笑:“基本功而已,你所学功法大开大合,只是须知雄浑内力既可开山辟海,也可做针线活,巧劲会用了,才能融会贯通,以一钱之力拨万斤,便是此理。”
吴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宗舟继续笑道:“不懂很正常,为师知道你的功法得走这以战养战的路子,为何迟迟还没有教你招式,就是想让你先学会融会贯通,方便以后观战或者与人对敌,能看懂招式,留下很大的裨益。”
看来又是以意驭气的法门,的确自从学了周天功法开始,尤其是那晚竹篮打水后,对于气机的把握更为精准玄妙,吴冕也由此慢慢拆解了宇文丹青的摧山掌。
张宗舟让吴冕再认真细看他示范一次,吴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张宗舟,凭他如今对气机流动的感知依然还是看不清,只能死死地把一连串动作记下来,留待自己慢慢参悟。
在林中坐下,闭眼冥想刚才师父的动作,在脑海里一遍遍重现,努力的去抓住气机流动的一丝端倪。
无果。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去模仿师父的动作,看自己能不能领会神意。
吴冕左手握住石子,弹指击出,还没等他挥出落叶,那颗石子就没影了。
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他苦笑着自顾自叹了口气,果然自己虽然听说资质不差,但现在看来并不算什么天纵之才。
其实一直习武以来他都有这种想法,这不是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唯有勤奋方能补拙。
吴冕在林中一待就是一天,丝毫未见进展。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他也还在沉思推敲动作,胖子见他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也知趣地不去打扰。
胖子忽然想起一件怪事,他问道:“今天玉清殿那边发生了一件怪事,你听没听说?”
吴冕被他煞有介事的语气吸引,反问道:“什么事?”
胖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当时我回来路上路过玉清殿,看见你师父和我师父还有一帮辈分高一点的弟子在平台那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吴冕奇道:“跪一片?跪谁?”
胖子回忆了下,说:“是个穿一身红衣白头发的老头,那身衣服别提多怪了,颜色猩红猩红的,拿着一卷黄色的绸子,在那念念有词,声音也怪,尖得就像是林子里的山隼一样,别提多渗人了。”
吴冕听着好生奇怪,还有什么人能让师父这种江湖里顶天立地的人带着一大帮弟子下跪?但是听胖子的描述,这情景又熟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对,不是见过,是听说书先生说起过,这是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只不过除了见到过的铜章,庙堂和江湖一向是相看两相厌,究竟是什么事情宫里来传旨?
听吴冕这么一说,胖子忧心忡忡道:“天爷啊,不会是咱三清教明天就要关门大吉了吧?”
吴冕瞪了他一眼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就在吴冕和胖子天马行空做着一堆假设的时候,篱笆外又有小道童来唤,说是张宗舟要他们俩现在就到玉清殿那边去。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犯嘀咕,尤其是吴冕,一直担心是谢镇在捣鬼,把自己放到钦犯名单里头去了,此番正是让三清教交人呢。
来到亭子,见不光张宗舟,连宇文丹青也在亭子里站着等候,吴冕心里有点放松,跟胖子一起走过去。
张宗舟表情与平时无异,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散仙的慵懒模样,再看宇文丹青,则一脸的心事重重。
张宗舟喝了口茶,对三人道:“刚才宫里来话了,说是朝廷那边要开武选恩科,两年后殿试,十大宗门里可以选送一个名额直接参加两年后的殿试。头名赐武状元,和其余参加殿试的一起被朝廷留用。”
胖子听到第一时间就振奋,随后看看身边两人,又泄气了,吴冕听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宇文丹青,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
胖子语气病怏怏地说:“师祖,这话你跟他们两个说就好了,干嘛跟我说啊,有你这么打击晚辈的吗?”
张宗舟呵呵笑道:“十大宗门里选送一人,殿试之前江湖会组织一个比试,前三甲也可以有殿试资格。晓月,你不要太灰心嘛,还有机会。”
胖子欲哭无泪,同门之间都竞争不过,出去还不是丢人现眼?
张宗舟没理他,对吴冕和宇文丹青道:“本门都是方外之人,祖师爷也有云过,门人不可入朝为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是俗家弟子,可以不受此法限制,可有想法?”
宇文丹青沉默不语,吴冕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既然名额只有一个,那是不是就要角逐出来?”
张宗舟笑着答道:“这是自然,你们两个是本门这一届最拔尖的弟子,既然名额只有一个,那便只能是能者上,不过无论选送了谁,同门情谊都不可废,切记。”
三人各自回去以后,张宗舟褪去刚才的笑意,一脸忧心:朝廷那位的用心实在太阴险了,武选恩科,一举三得吗?
第二十章:夜上五重楼
雷雨交加。
一座恢弘壮阔、极尽奢华的府邸在夜色中风雨飘摇。
门前挂着两只大白灯笼,门上的红联已经撤下,换上了白底黑字的挽联,整座府上尽挂白幡,所有鲜红的廊柱都被白布蒙上,哀声一片。
此时大门已经被攻破,大队的黑衣人持刀闯进府中,见人就杀,得到的命令是满门屠尽。
本就白色汪洋一般的府邸染上一道道猩红血迹,在雷电闪过之中,愈发的触目惊心。
来犯之人出其不意,府里应对不及,府上的披甲护卫损失惨重,剩下的最后几十人死守府里的正堂。
正堂里也尽是白色一片,正中停着一口硕大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其实双方的人都知道,棺材里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一把棺材主人原先所用的刀。
棺材旁边的一个幼小的孩子懵懵懂懂,对今晚的一切又惊又怕,看着背对着他的娘亲手提长剑一身缟素,外面台阶下的护卫们几乎人人带伤,血流如注,却仍是死死地护在当家主母的身前。
今晚已成死局,府里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眼里饱含着的滔天怨恨,不知来日何时能雪。
突然,一道身影落在那些黑衣人身后,带着浓重的血迹和汹涌杀机,单手持剑杀透重重防御,径直来到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转身看着当家主母眼神询问,主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抱起身边的孩子,重重包围的黑衣人见状立即展开进攻,与台阶下的护卫抵进厮杀,最后的关头,孩子看着娘亲默默提剑走出门外,伸出稚嫩的双手大声哭喊。
一道沉闷的春雷在天际中炸响,吴冕猛地一睁眼,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着同样的梦了,尤其是听师父说了武选恩科的事情以后,那一晚的情景就更加密集地在梦里出现。
胖子起初还被吴冕吓了一跳,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依旧鼾声如雷。
吴冕擦了擦汗走出茅屋,来到悬崖边上,此时天还没亮,他抬头看着天空满眼的乌云后划过一道道闪电,一声声雷鸣响彻山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到底那晚的那些黑衣人是谁,又为了什么血洗自己的家,爹娘又为什么而死,那个救走自己的陌生男人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疑问,吴冕一遍遍地问自己,可惜一点线索头绪都没有。
他知道,如果还是个平民百姓,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一大串问题,这一段血海深仇将永远暗无天日,石沉大海,自己怎可安心?
无论是宗门比拼拿到选送名额,还是去参加武林选拔万里挑一,吴冕不管前路有多难走,他都必须闯上一闯。
张宗舟定的选拔时间是在一年后,在这一年里,自己选取方向进行修炼。
从腊月开始,张宗舟便叫吴冕在冻住的深潭上凿开冰洞,运起内功直下到潭底,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上来。
冰水里寒冷彻骨,吴冕死死耐住透体的寒气,运功闭气,默念着张宗舟授他的龟眠之法,静止不动。
潭底幽静深邃,四下无声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除了寒气蚀骨,其实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吴冕在潭底闭气龟眠,实在憋不住了才破水而出,在血脉的收缩和舒张中感受着微妙的气机流动。
冬去春来,瀑布的水量开始暴涨,吴冕便终日待在水龙吟那边疯狂打熬体魄,有时候彻夜未归。
慢慢地,能在潭底一待数个时辰,在夏日炎炎瀑布水量巅峰的时候也终于能稳坐在圆石顶上。
千尺白练源源不断地轰然砸下,圆石上一位少年顶着头上瀑布的万钧之力,挺直了腰板岿然不动。
现在的吴冕不仅能上到圆石顶端,还能在瀑布冲击之下每天打坐调息,一遍遍地默念参同契心法,为气海拓宽蓄水。
吴冕看着自己这段时日来的进展,也是满心欢喜,敞着外衣,吹着不着调的口哨慢慢地走回茅屋,看见悬崖边上,有个人正在等他。
宇文丹青。
吴冕一脸疑惑地问道:“宇文师兄,不去修炼,怎么有空到我这来啊。”
“你放弃宗门选拔吧,你打不过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吴冕一愣,道:“既然你有自信我不是你的对手,何苦要来与我说这么一嘴啊?”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道:“我已经到三品巅峰,而你什么都不是,我稳占上风。而我,有非得殿试夺魁的理由,你又不是。所以你放弃吧,我不想伤害同门。”
吴冕想了一下,答道:“每个人,你和我,包括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有自己必须夺魁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同罢了,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
宇文丹青点了点头,走出篱笆后抛下一句:“那就选拔见。”
胖子回来时神神秘秘道:“跟你说,刚刚我遇见宇文丹青了,脸色跟吃了屎一样难看。”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好了,正吃饭呢。”
胖子嘿嘿笑道:“无妨,我早习惯了。”
“你习惯吃屎了?”吴冕戏谑地问道。
胖子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他是来叫我放弃那个选送名额的,说他有必须殿试夺魁的理由。”吴冕夹了口菜,嘴里含糊道。
胖子闻言一愣,问道:“这话找我说还差不多,他有理由,他什么理由?”
吴冕摇了摇头道:“不知,听师父说这人不坏,只是因为长在嫡庶尊卑有序的家族,小时候受了很大欺负罢了。应该是想要光宗耀祖,然后庇护他的娘亲吧。”
胖子怒道:“我最看不惯这些世家子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让你放弃你就得放弃?不可能!咱千万别惯着他啊,给我狠狠揍他!”
吴冕笑了笑道:“我跟他说,我也有非夺魁不可的理由,咱们各凭本事,谁不行,谁就去武林大会接着选拔去。”
胖子对他竖起大拇指:“够爷们,对我胖爷的脾气!嗯?你也有理由,你什么理由?”
吴冕想了想,把家逢巨变那一夜的事情告诉了胖子。
胖子惊讶道:“早听你说过家里有披甲护卫,原来你不是吹牛啊?”
吴冕点了点头,心中浮想联翩。
当晚睡觉的时候吴冕想起宇文丹青对他说的话,越想越来气。
凭什么他断定我打不过他?凭什么他觉得叫我放弃我就要放弃?凭什么他就觉得他说的话我就该听?就凭他是个世家子?
不就是三品巅峰吗?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吴冕心中忿忿不平,再也睡不着了,拿起外衣就出门。
来到水龙吟,看着月色中那飞流直下的千尺瀑布,听着轰隆的水声,心里慢慢恢复宁静。
深潭里漆黑一片,冰冷刺骨,像一个没有边际的幽闭空间。
吴冕下到潭底坐定,运功调息,此时心境无比清明而期盼,他捡起数枚鹅卵石捏在手中,嘴里振振有词,全身气机勃发,扰动整整一潭水。
“我曾生死一线出梁州,我曾麒麟之巅习功法,我曾身处旷野激战而破局,重重艰难险阻走到现在,从不因畏惧而退缩,岂会怕你?”
潭水随着汹涌气机在吴冕身边渐渐回旋,猛然朝着吴冕的身体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又回想起当初为了保护周玄而不得不分离,回想起血海深仇未得报。
“我只怕心爱之人无法护周全,家族之仇无法得昭雪,岂会怕你?”
气机不断向身体外扩张,不断挤压着在周边旋转的潭水,潭水开始顺着潭边汹涌溢出。
每说起一件事,吴冕便向前挥出一枚石子。
石子在潭水的阻力中仍然快似离弦之箭,撞击在潭底的岩壁轰然作响,咚咚的撞击之声响彻山间胜似雷鸣,一声声竟如洪钟大吕直冲云霄。
吴冕想起种种,口中狞笑,心里豪情万丈,体内气机疯狂外泄,长发飘飘,一时间气势勃发如鬼似魅。
张宗舟一早察觉水龙吟这边有异象,早早来到潭边为吴冕护法,随后察觉急急赶来的还有师弟陈先,徒弟周之远,最后来的是宇文丹青。
只见他神情恍惚,眼里止不住的激动,看着潭中的吴冕默念道:“六品,五品,四品…三品!”
饶是他张宗舟身在江湖这么多年,也都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奇景,从无品到三品,连上四重楼!
蓦地睁大双眼,满头白发的张宗舟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二品!”
吴冕压抑不住体内暴涨的汹涌气机和滔天战意,睁开眼睛,看到此时他脚踏实地的立于潭底,周围满满一潭水围着他身边疯狂旋转。
吴冕哈哈大笑,笑声猖狂至极,他抬起双手向天击出一掌,衣角袖口鼓荡不止,碧绿潭水顺着气机牵引迎着头顶的千尺瀑布冲天而起,瀑布的粗壮水柱被潭水一击即溃,齐齐呼啸着冲上天际悠悠似有龙吟。
真是好一招青龙出水!
一旁看着的张宗舟也忍不住拍手称快,宇文丹青沉默不语,脸色缓缓发青。
那一夜,上清峰的水龙吟,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第二十一章:江湖夜雨
长春宫的花园里,皇帝李晟身穿一身正黄龙袍,走在湖中一座精巧的九曲桥上,看着湖中锦鲤接过食盒,抓起一把鱼食,抛洒入湖。
湖中百鲤翻腾的景象,好不热闹。
皇帝身后有两名宦官擎着黄罗大伞,四周各有四名宦官端着四个匣子,匣子里是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冰块,在夏日炎炎里,依旧清凉沁人。
湖边有位身穿鲜红蟒衣的太监正带着一位紫袍官员缓缓走近。
皇帝李晟转头一见来人,笑道:“沈爱卿,来尝一尝这冰镇绿豆汤。”
随即便有宫人从后头的小轿子里端出两碗冰镇绿豆汤,恭敬地端过来。
首辅沈牧恭敬谢恩,接过绿豆汤尝了一口,果真是沁人心脾。
李晟转头看向恭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问道:“曹臻,武选恩科的旨意怎么样了?”
曹臻垂首回答道:“启禀陛下,估摸着那十个宗门都已经接到圣旨了,最早出京办差的几位太监昨儿个已经回宫交差了。”
李晟点了点头,往前走去,首辅沈牧端着绿豆汤跟上,曹臻带着一干宦官宫人随后跟上,正好是听不到两人说话的距离,拿捏得十分精准。
李晟盯着湖中的锦鲤,对沈牧说:“沈首辅,旨意已经下了,你说到时候的殿试前三甲,该怎么安置啊?”
沈牧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妨阔气一些,一甲头名可授云骑尉。”
李晟闻言一笑,缓缓道:“你可知朕的打算?”
沈牧低头答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
李晟道:“朕许你揣测一次。”
沈牧问:“猜中可再赏绿豆汤否?”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沈牧吃了口绿豆汤笑着答道:“天子气魄,非臣能比,臣推测陛下或授之骁骑尉。”
李晟闻言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中书令,深得朕心。恩科一事,还需首辅上心思量。”
首辅沈牧点点头笑道:“那十个大宗门每个宗门只有一个名额,宗门里奋力争抢,破去同气连枝的情谊。天下宗门比武选拔,再破去宗门间一荣俱荣的和气。最后的殿试,将天下江湖拔尖的年轻一辈,都收入朝廷囊中。”
皇帝李晟叹了口气道:“一石三鸟,这最后一步,才是朕最欢喜的,若能成为像科举一样的定例,不出十年,整座江湖都将成为朕脚下的湖中锦鲤。”
说罢把食盒里满满的一盒鱼食高高抛入湖中,万鲤翻涌,煞是好看。
——————
湘中道的群山,在烟雨里远看如黛,秀丽多姿。
不知道三清山的山,是不是也是这样好看?
在龙泉剑宗后山,有一座二层小楼,窗前有一个孤独远望的身影,身材纤细但并不矮小,是男人眼中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长着一双清澈的好看眸子,抿起小嘴凭窗远眺,看着三清山的方向。
她是周玄。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处群山连绵,云雾升腾,那个方向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自从得知天下武林一年以后即将有一场盛事,选拔出江湖新秀的前三甲,就可以跟十大宗门的选送弟子一起进京参加殿试,人人都有封赏。
去年以来,宗门里人人都开始积极修炼做准备,给平日里添了不少紧张兮兮的气氛,一些以往懒散并不怎么上心修炼的同门都来了劲头,只是她从始至终事不关己,倒像个局外人一般。
周玄上山以后,师父就把她收入宗门,传她武功,平日唯独对她并不如何严厉,她也乐得自由自在。
但自从师兄赵晋凡提起过某个人也有可能参加江湖选拔,她这段时间像变了个人一样,练功忽然勤奋刻苦了很多,连扎马步这种苦差事也是毫无怨言。
其实同门里想追求她的人很多,第一天被赵晋凡他们带上山时,就有几人眼睛都看直了,平时想方设法地想触碰她的芳心,她对这些殷勤却从来敬而远之。
那日少年送她那支银簪,她紧紧地捏在手心,正如今日一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想起那位长着一双好看桃花眸子的少年,还有印象中的桩桩趣事,不由得轻笑出声。
还有被他宠溺地揉着脑袋,还有那日在渡口……
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到了耳根,她胡乱地摇摇头不再去想,冲着三清山的方向小声问道:“嘿,你那边天色好吗?”
在她身边是一把精巧的红鞘长剑,有个古怪却可爱的剑名:糖葫芦。
三清山的山路上,夜色如墨,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胖子应该是三清教立派数百年来,第一个居然敢在三清山打猎的弟子,虽然俗家弟子并不用守很多戒律,但是像他今日杀生吃肉这般猖狂的,怕是没有了。
如果说胖子的猖狂排第一,那么排第二的,也就是此时坐在对面吃得正香的吴冕。
两人傍晚经过水龙吟的时候,吴冕还特地带胖子去掏了几日前发现悬在一颗树上的马蜂窝。
胖子额头已经蜇出了个大包,不过本就长了一张肉乎乎的胖脸,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焦黄的烤兔子加上蜂蜜的烘托,风味独特,在两人嘴里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心想即便是吃龙肉,味道也差不了太多了吧。
胖子胡乱地擦了擦嘴笑骂道:“今天胖爷打回来兔子的时候你这骂骂咧咧地说我成何体统,如今吃得最香的也是你,害臊吗?”
吴冕笑了笑说:“你还是掌律真人的弟子呢,作为师叔的我不得骂你吗?但是肚子里的馋虫不答应啊,咱们都多久没吃过肉了,越骂肚子越饿,干脆同流合污吧。”
胖子冷哼一声,问道:“过几天就得宗门选拔了,我听我师父那语气,宇文丹青这小子最近没日没夜地修炼,快魔怔了,你有没有把握?”
吴冕打了声饱嗝道:“信心我还是有的,之前交过一次手,把握嘛……不好说。师兄境界扎实,招式也好,这么久没切磋过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段时日,师父让他去藏经楼看过所有的武学典籍,交代过没必要都学会,视情况选一些自己觉得合适的招式,与人对敌的时候作为先手,不至于太被动。
吴冕当时也有些犯难,自己也没学过几个字啊,师父张宗舟龇牙咧嘴地尽可能给他找了一堆字不多但是带图画的,让他自己对着练。
不多不少,整理出十招,辅以自身精妙的内功,对上一般人足以自保,但是对上宇文丹青,倒还真是没什么把握。
胖子一听急了:“什么叫没什么把握?你一夜从没品到二品这种壮举,对上他还没把握?”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叫没品?你才没品呢,那叫无品。”
胖子哈哈一笑道:“对对对,无品,你可千万要争气啊,宗门里选送给朝廷的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即便在殿试名落孙山,也依旧有一官半职,而去江湖的大会选拔,可就难得多了。”吴冕添了点柴火,缓缓答道。
这次由十大宗门各选出一个名额参与殿试,而剩下的所有江湖新秀,都要在一年后的武林大会中拼死拼活抢得前三甲才可入围,困难重重。
而且听师父说,这两年江湖涌现了不少资质高绝的年轻俊彦,个个出类拔萃不容小觑,能在宗门选送就最好不过了。
吴冕这次侥幸一夜到二品,主要归功于自己从小到大辛苦积累的内功和上山以后打熬的体魄,依靠当时的心境,抓住了机缘,才能堪堪到二品境界。
只是此时的境界还不稳,吴冕对上宇文丹青这种实打实一步步到达三品巅峰的对手,是形成不了碾压之势的,师父也说过,胜负只在五五之间。
两人都是张宗舟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自然不会刻意去偏颇谁,宇文丹青这段时日也得到他很多的指点。
想到这里,吴冕不由得心里泛起一丝忧虑,他清楚他自己不是为了功名而去取功名,庙堂远远没有江湖来得快意,让他向往不已。
但是在这个世道,没有地位和权力,好像真的不足以让他能有查清真相继而报仇的实力。
自己也曾和师父谈起过,当初家中那场血案,越想越不对劲,隐隐觉得凶手其实就在庙堂之上,而不在江湖之中。
试问哪个江湖门派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冲进一个有铁甲护卫、将军进出的府邸大开杀戒?
师父当时听了也有点疑惑,但是毕竟是方外之人,对俗世之事不太了解,也很正常。
其实即便吴冕现在就在庙堂,以他目前掌握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答案,他连之前那个家在哪里都懵懂不知,再怎么打听也无从谈起。
至于当初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陌生男人,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胖子见吴冕沉默良久,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了然,轻声安慰道:“别担心,豁出去了就是一顿揍,万一,我说万一啊,你真输给宇文丹青,那咱江湖再走一趟,武林大会那前三,胖爷陪你!”
吴冕听了一阵错愕,认识这个胖子多久,也就一直觉得他没心没肺多久,想不到今天竟说得出这些话来。
“既然会说人话,那就多说些。”吴冕看着他微微笑道,好看的桃花眸子眯起了弧线。
胖子没搭理他,拿起最后还没吃完的一块兔排骨,细细地啃着。
山间慢慢下起蒙蒙细雨,如泣如诉,如醇酒,十里飘香。
吴冕抬起头,远方高处玉清峰上隐隐可见的点点灯火影影绰绰。
江湖之美,美不胜收。
庙堂很高,高处不胜寒。
可即便现在庙堂再高,那件事吴冕现在有机会去做了,那么他就必须全力以赴。
第二十二章:宗门选拔(上)
天刚刚拂晓不久,调息完的吴冕和胖子一起吃过早饭。
来到崖畔,看着周围绵延环绕的群峰和满天的七彩云霞,心旷神怡。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和胖子一起沿着石阶下山。
宗门选拔就在今日,地点定在了上清峰的水龙吟,算是师父能给吴冕的最大照顾了。
三清教倒也省事,师父张宗舟没摆什么比武台之类劳民伤财的举动,只叫来几个人观战,按照他的话说,咱方外之人嘛,意思意思得了。
宇文丹青提着一把长剑,闭眼凝神,在水潭岸边等候多时了。
山风拂过,衣袂飘摇,他本就是俊朗的外表,此刻在风中更像谪仙人一样。
吴冕打了声招呼道:“师兄,今日选拔,各凭本事,但无论结果如何,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情谊不能变。”
宇文丹青睁眼看着他,淡然道:“无妨的,开始吧。”
吴冕眼神一凛,率先进攻,猛地跨出一步,只一瞬就来到宇文丹青身前。
这是周天功法里面的迅字诀,自从境界上了品阶以后,对气机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微妙,以往很多晦涩难懂的内容渐渐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这迅字诀最突出的就是体现在行动上,跨出一步,瞬息已远,这便是道家平日里修炼常挂在嘴边的缩地成寸。
宇文丹青见吴冕眨眼便至,心中不敢轻视,一泓如秋水般的长剑铿锵出鞘,剑刃带着一抹清亮的璀璨流华,朝着吴冕横劈而去。
吴冕见状往后一仰,躲过横劈的一剑,身形前滑,仍快像离弦之箭,凑近了宇文丹青就势往他胸口狠狠地一踹。
宇文丹青也不做丝毫的松懈,抬起左手对着吴冕那一踹就是一记摧山掌。
嘭的一声,两人各自后撤数步,吴冕刚一落地便朝着宇文丹青踢出脚下的一颗颗硕大鹅卵石,在他挥动长剑把一块块石头劈成两半的时候,吴冕如影随形已至身前。
宇文丹青后撤一步反手递出一剑,没想到吴冕就在身后,被吴冕抓住手腕往外一甩,被甩出去的同时也朝吴冕拍出一掌。
吴冕被拍得后撤几步,宇文丹青也单腿拖地艰难止住颓势。
三清教平时负责炼丹和典籍的陈寿对张宗舟说:“掌教师兄,这两位师侄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一点后手,这架打得好看。”
张宗舟笑着说:“是啊,两人都有必须抢得名额的理由,还不得拼尽全力吗?只是说过不许死斗,怕他们打红了眼,咱们可得好好盯着。”
陈寿抚着胡须微微点头。
吴冕不等宇文丹青站定便又一次迅猛贴身而来,这是他在和谢镇、陆百谷对阵的时候的实战经验。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吴冕只能贴身近战,才能扳回些许没有兵器的劣势。
宇文丹青见状干脆右手倒提长剑,以左手使出摧山掌法,应对吴冕的双拳。
适才刚落地,重心不稳,吴冕就趁机攻来,双手凌厉出拳,宇文丹青被逼得步步后撤,依靠着掌法的精妙才勉强接得下。
两人从岸边一直打至峭壁之下,期间吴冕出拳无数,拳头刚猛而迅疾,连绵不断,宇文丹青见退无可退,便以身体抵住峭壁,硬扛吴冕两拳的同时也拍出了一掌。
宇文丹青被两拳打得胸口发闷,幸好身体已经抵住了峭壁,不然被打到峭壁上,反弹的力道也够他喝一壶的。
见吴冕被一掌拍退几步还不停息,又要攻将过来,宇文丹青顾不得胸口隐隐作痛向前递出一剑。
吴冕猛地定睛一看,只见一道雪白剑罡朝着自己直撞而来,下意识举起双拳抵挡,却被剑罡击退,远远落在溪边巨石之上。
游龙剑法?
之前师父给他找典籍的时候他看见过,字太多他看不全,想过学的,但手里没有兵器,便作罢了,今日一见,不曾想如此厉害。
吴冕在巨石上蹲下,看见宇文丹青缓缓从尘埃中走出,脸色铁青。
两人稍稍停手调整,不多时,宇文丹青突然发难,耍出一串剑花远远地朝吴冕递出一剑。
这一剑剑气极盛,剑罡凝实而有威势,一条雪白的银龙,从剑尖冲出,所过之地带起地面一大片泥土和砂石,裹挟着朝吴冕直撞而来。
这一剑吹枯拉朽,速度极快,吴冕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当下一个闪身从巨石上高高跃起,剑气堪堪擦肩而过。
却不曾想这剑气像是有灵性,在吴冕身畔传出一阵龙吟般的声响,心想躲过了剑气的吴冕一转头,看着剑气拐了个弯,如影随形地往身上撞来。
以意驭气!
在空中的吴冕再难腾挪转身,被凶猛的剑气直直撞入深潭之中,巨大的撞击之下,潭水滚滚溢出。
吴冕被剑气重重地压在潭底,苦不堪言,这猛的一击之力比起头上那万钧瀑布还要势大力沉。
然而这不是水流,而是剑气,吴冕不能光靠体魄去抵挡,此时运气周天功法在身前结出一道气墙,死死挡住这条狂暴的银龙。
深潭被银龙的璀璨光华映照着雪亮一片,犹如白昼,剑气来势汹汹,疯狂地搅烂挡在吴冕前方的气墙,潭水也被搅动得不断沸腾翻滚。
参同契的深厚内功源源不断,气墙被剑气一层层削去,吴冕又一层层补上,此时动弹不得,死死咬住牙关,丝毫不敢放松,真是有苦难言。
胖子一开始看两人交手那叫一个过瘾,还没见过打得这么激烈好看的,直到看见潭水慢慢恢复沉静,吴冕却久久没有出来,心中担忧焦急,忍不住想过去却被一旁的张宗舟拉住。
胖子转头急切道:“师祖,你拉我干嘛呀,这吴冕不知道被打坏了没有,我得去捞人去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宗舟摇摇头道:“贫道的徒弟贫道还不着急吗?没事,等着看,这才哪到哪啊。”
胖子心里头嘀咕:什么叫哪到哪啊,这都打得风云变色的了,难不成胜负未分吗?
人力终有尽时,那道磅礴浩瀚的银龙剑气也渐渐消散殆尽,潭水彻底重归平静,宇文丹青单手按住胸口微微喘息,死死地盯着水面。
周围重归黑暗,潭底被吴冕砸出了一个深坑,身边的岩石寸寸皲裂,吴冕躺在潭底正中,嘴角渗出的血丝融在潭水里。
真是好一招银龙剑气,真疼!
宇文丹青,你耍完威风了,该让你好好瞧瞧小爷我的手段!
吴冕运气双手猛地一拍潭底,身形拔地而起。
众人只见水波一分,吴冕冲出水面落在岸边,嘴角狞笑着把右脚伸进岸边的一块巨石底下,怒吼一声:“起!”
右脚猛地一用力,巨石应声而起,抛向空中。
吴冕一个箭步追上,空中一个转身猛地一踹,巨石朝着宇文丹青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宇文丹青眉头紧皱,巨石来得极快,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强行迅猛提气,对着巨石撩出一剑。
又是一式游龙,剑气把他身前的地面高高卷起,一路朝着巨石的方向猛扑过去,巨石前行猛地撞上来阻剑气,力道丝毫未减,推着剑气朝宇文丹青而来。
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剑气被巨石凶猛无匹的力道压得倒退,巨石本身也被剑气寸寸搅烂。
在距离宇文丹青八步的距离,剑气和巨石各自抵消殆尽,宇文丹青猛然发现,吴冕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他到处张望的时候,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喊声:“今日好叫你看看什么才是龙!”
宇文丹青抬头只见半空中一道身影直刺而下,伸出一掌,顿时感觉那一掌之中,一条青色巨龙嚎叫着朝他当空冲下,气势逼人。
张宗舟在远处看得拍掌叫绝:“哈!这是师兄的青龙入海!”
正是那日在麒麟山,吴冕说尽了好话以后,美滋滋的老道使出的最磅礴大气的一招,被吴冕记在心里以后反复咀嚼,今天还是仅得此招七分神意。
但是仅是七分神意,仅是二品实力的吴冕使出来,都够宇文丹青喝老大一壶的了。
宇文丹青只觉得周围这一方天地之间气息为之一凛,胸闷心悸,这种压抑的感觉倒不是因为那条青龙咄咄逼人越来越近,而是随着青龙的靠近只觉得这一方天地都在压缩。
此刻赶紧屏息提气,不躲不闪,艰难举起双手横剑在头上企图尽力格挡。
这一条雄浑壮观的青色巨龙俯冲而下,带着澎湃的威势压得宇文丹青头顶的长剑弯出了一个惊人的弧度,剑身猛地砸在了他的额头。
这一下的重击使宇文丹青还在坚持承受着青龙威压的双腿终于承受不住,双膝狠狠地跪在地上,青龙浩大的压力失去了大部分的抵抗轰然砸入地面。
宇文丹青双手撑地,在凹陷的中心顽强忍受着一声不吭,像刀绞一般的剧烈罡风搅烂了之前整洁飘逸的袖口和衣领。
胖子看着地面上出现一个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的弧形凹陷,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这…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打架啊?”
第二十三章:宗门选拔(下)
一缕缕的鲜血从宇文丹青的嘴角渗出,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股强烈的罡风猛然一停。
他忽然感觉到眼前一片明亮,只是耳朵嗡嗡作响。
吴冕收起青龙入海的掌势俯冲而下,快到宇文丹青头顶的时候猛地身躯一扭,朝着宇文丹青的脑袋狠狠地拍出一掌。
一掌摧山!
浑厚的掌力把宇文丹青横着打飞出去,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过了小溪,直直砸在了对面的山壁上。
从山壁落下的宇文丹青忍不住拿剑拄地,嘴里喷出大口鲜血,剧烈地喘着粗气。
一旁观战的陈寿担忧地问道:“师兄,还不拦着?”
张宗舟一脸的欣慰:“不用,还没到时候,这两个徒儿的底子贫道是知道的,没到头呢。”
两人之间的小溪欢快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
吴冕凝视着宇文丹青道:“师兄,还打不打?”
宇文丹青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只是额头上的伤口仍旧血流不止,平日里俊逸的脸庞已是狼狈不堪,他稳了稳心神,对着吴冕冷哼一声。
见宇文丹青缓缓从地上抽出长剑站起身,吴冕就知道这场比武还未停止。
宇文丹青斜提长剑,缓缓地走过来,吴冕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悲壮的意味。
只见他提剑做出剑式,脚尖点地发力前冲,呼吸之间就已至吴冕身前,吴冕双手抵御,不料这一连串的出剑越来越快,两人周围剑气纵横。
宇文丹青快若奔雷的出剑,吴冕疾如闪电的防御,一时间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招式的互换动作极快。
观战的胖子都看花了眼,如果不是时不时被吴冕拨出两人身侧的雪白剑气,他还以为两人只是在空中静止不动。
面对宇文丹青排山倒海越来越快的进攻,剑招极快而精妙繁复,吴冕暂时无法破解,只能一面被动防守,两人在半空中越升越高。
宇文丹青在身下进攻,迫使吴冕因为格挡剑招而慢慢被他推向空中,吴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空中似有危险等着他,至于是什么,他也无法感知。
两人的身影已经升入高空,慢慢超过了水龙吟瀑布的高度,宇文丹青右手游龙剑和左手摧山掌双管齐下,吴冕面前眼花缭乱。
不愧是以招式见长的宇文丹青,吴冕即便有着迅即无比的速度,此刻在空中腾挪不得,也施展不开。
宇文丹青两眼忽然一凛,仍在一边格挡一边思索的吴冕觉得有些不妙。
只见宇文丹青突然把剑往吴冕身后的极高空一抛,抓住吴冕的双手往下一拽,借着这股惯性屈膝狠狠地撞在吴冕的心口上。
吴冕被这么一撞胸中气息猛地一滞,被撞得继续升向高空,转头一看,只见天上乌云密布,一条银龙带着一道紫雷穿过乌云俯冲而下。
吴冕大惊失色,这一招真是贪天之功,其实已经远超出了宇文丹青这个三品巅峰能使出的极限。
当下不敢马虎,吴冕紧紧咬住嘴唇转身直面那条缠着紫雷的银龙,运起周天功法全力抵挡,雄浑的内力从双掌掌心汹涌而出。
张宗舟轻轻皱眉道:“终于来了,胜负很快就见分晓,到底是游龙剑法的见龙下渊厉害,还是吴冕登上二品时自创的青龙出海更胜一筹?”
双龙相争,到底谁主沉浮?
吴冕在空中没有着力点,重心不稳,青龙势头不足,被携九天紫雷而下的银龙迅猛压下,吴冕的身形也被这万钧之力从千尺高空直直撞入深潭之中。
宇文丹青身形飘落,在瀑布顶端那颗伸出的龙头形状的巨石上俯瞰下面的情形,远远望去,飘逸如登仙。
只见潭中二龙相激,剑气和吴冕的气机不断互相搅烂挤压,一整座潭水都被这股炙热蒸发干净,冒出一大团水雾,除了还能看见那条银龙剑气汹汹直下,已看不清底下情形。
吴冕半跪着在潭底,双掌依然向天托举,巨大的威压让他胸口一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即便是此刻身处颓势,吴冕手上动作依旧不乱,他闭眼凝神,仔细梳理一缕缕紊乱的气机。
参同契浩渺驳杂,周天功法繁复精妙,两者结合,真是绝佳,如果周天功法真的是泄洪的水闸,那此刻便不如开到最大!
“我管你使出来的是一品驭风境的一剑,而你本人只是个三品巅峰,没有上过二品,又岂知二品之上的风光?”吴冕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默念了一遍周天功法,吴冕咬牙顶住压力站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源源不断的雄浑内力犹如巨浪一般奔涌而出。
“敢叫天地换颜色!”
一声怒吼响彻山间!
众人只见漫天水雾之中,一条巨大青龙气机裹挟着水汽和瀑布,吞着刚才那条银龙剑气腾空而起,一路顺着瀑布直撞向顶端巨石的宇文丹青。
形如硕大龙头的水龙吟巨石轰然炸碎,宇文丹青目眦欲裂,腾空跃起,双手横剑匆忙运起全身气机向下格挡。
滔天威势之中,宇文丹青白衣袖口被悉数搅烂,满头黑发在空中凌乱飞舞,体内气机被彻底打散,重重地掉落在绝壁之上,张口吐血不止。
青龙罡气仍旧向天咆哮而去,瀑布大水也被引得向天上倒悬,罡气一直冲破天上密布的乌云,重见天日。
众人看见这一奇景,也是禁不住心驰神遥。
吴冕落在绝壁上低头凝视着宇文丹青,只见他面沉如水,想起身再战,却动弹不得。
忽然,宇文丹青十指成勾,双目通红,伴着凌乱的发丝,看起来像一头山里吃人的精怪。
吴冕吓了一跳,心想许是这宇文丹青被什么阴邪之物附了体,此番终于在体内忍不住出来作恶了?
回头一看,张宗舟已经赶至,看见宇文丹青此时的模样,忍不住皱眉叹了口气。
吴冕焦急地问道:“师父,师兄是不是被什么附体了?怎么这个模样?”
张宗舟并不答话,蹲下身来一指点在宇文丹青额头,又在他各处紧要窍穴扣指轻弹,帮其稳住心脉,又扶他坐起,缓缓地给他运功疗伤。
此时张宗舟才缓缓开口道:“你师兄气急攻心,刚才经脉和气机逆流,幸好为师来得及时,现在已经稳固心脉,抚顺气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吴冕闻言黯然道:“是我不对,没收住手,差点害了师兄。”
张宗舟叹了口气道:“这不关你的事,都是他自己执念太深太深了,一心想要胜过你,全然不顾后果,等他醒来,为师定要好好教训他!”
吴冕听了也是叹了口气,走近了两人慢慢坐下,刚才气机损耗也过大,加上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也开始慢慢调息。
宇文丹青被张宗舟缓缓传入气机后,也慢慢醒转,只是神情落寞黯然,不见生机。
不管吴冕非要赢得选拔的理由是什么,宇文丹青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此番比武,已是尽力,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只是毕竟也准备了这么久,每天早起勤修苦练,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心里不痛快,那是肯定的。
吴冕看着他的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有点酸,曾经自己也无助失落过,那时候也没有人会怜悯同情,从没看到过有人伸出援手。
吴冕调息完叹了口气道:“师兄,咱们宗门选拔你去吧,我去参加江湖选拔好了。”
宇文丹青听见猛地一愣,抬起头恶狠狠地吼道:“我宇文丹青不需要你的施舍!”
吴冕看着宇文丹青怒极的眼神,这位平时纤尘不染的俊朗公子哥,今天被自己打得如此狼狈,好像刚才那句话,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他干笑了几声道:“什么叫施舍不施舍的,同门师兄弟还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既然宗门里本来就有一个名额,那便合理利用,宗门选送是你,我更强些,我应该去江湖选拔。
宇文丹青冷哼一声,虽然自己自负甚高,但是至于谁更强,他自己心里有数,也敢承认。
张宗舟见宇文丹青默默不语,抚须笑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丹青,你师弟绝没有挖苦嘲笑你的意思,为师了解他,此法可行。”
宇文丹青抬头看着吴冕,默不作声。
胖子刚才看见张宗舟凌空而上绝壁,没有带上自己,腹诽一声从山路那边爬上来,来到绝壁崖畔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他一上来就听到吴冕说要把宗门选送的机会拱手相让,一个箭步冲来对着三人使劲摆手,自己兀自喘息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吴冕斜看了他一眼,让他先坐下,不要说话,先把气给喘匀了再说。
其实胖子也知道这样的安排未尝不可,比武中就已经看出,吴冕明显比宇文丹青要强,与其选送吴冕还不如选送宇文丹青,吴冕即便去了江湖选拔也有不小的胜算可以拿下前三甲。
江湖上的新秀如吴冕一样能入二品的凤毛麟角,只是这样一来,吴冕就承受了很大的风险,万一在江湖选拔中落了败,那不就完了?
原本板上钉钉的已经可以选送,却平白无故担风险,这实在令胖子无法理解。
张宗舟让吴冕先不用着急下决定,选送名额距离报给朝廷还有些时日,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道:“师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也说过你也有非得去殿试的理由,人生大事,不要脑子一热,还是不要那么快做决定的好。”
吴冕点了点头一笑置之:“的确不宜这么快下决定,但我真的已经决定好了,我去江湖选拔,胜算更大,日后两人在殿试也好有个照应。”
宇文丹青和张宗舟两人听了不置可否。
再想多劝几句,看到吴冕和胖子已经搀扶着一步步下山去了。
第二十四章:游龙剑法
胖子走了一路就埋怨了一路:“我真是想不通,好不容易到手的选送机会,你愣是白白送出去,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吴冕听了一路,一直笑笑不说话。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回答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你说胖爷我说你什么好?你倒是说话呀!”
吴冕叹了口气道:“从道理上讲,我都比他更合适去江湖选拔,我有胜算多了,看他一脸失望的样子,去了那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对手?再说他也准备了……”
胖子挥了挥手打断了吴冕说道:“别跟我说这些,不管用,他准没准备我看不见,你是怎么准备的胖爷一清二楚!每天起早贪黑有时彻夜未归,累得跟孙子似的,凭啥让给他?”
看胖子气得脸红耳赤,吴冕不禁心里一暖,他低头沉思良久,没几个人真心为了他而着急担忧,好像除了周玄,师父,就是眼前这个胖子了。
吴冕轻呼出一口气,笑意温醇道:“你就当我想到时候能多出一个人帮我好了。”
“多一个人?帮你什么?”胖子追问道。
“因为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当年的血案远没有那么简单。”吴冕缓缓抬头看天,沉声道,“即便我一人入了朝堂,身边没人帮衬,我猜还是不够,倒不如卖出个天大人情给他。”
胖子问道:“你是说,你之所以把名额让给他,只是想以后自己调查真相的时候,身边多一个人帮你吗?”
吴冕点了点头道:“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这段时间越来越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得有人帮我。”
胖子急道:“我不是人啊?我会不帮你?”
吴冕嘿嘿一笑,有些话不太好说出口:“你嘛…嗯,自然也是,但我不是想多一个人就是一个吗?”
胖子刚闭眼点了点头,突然就反应过来:“你小子说什么呢,就算我过不了江湖选拔,进不了朝堂,那我也是能帮你的人啊。”
“是是是,是我狭隘了。”吴冕一脸坏笑道。
胖子咬牙瞪眼道:“你大爷的!”
“哈哈哈哈哈。”
两人行走在绿意盎然的山间,打打闹闹,不胜快意。
休养了几天,吴冕感觉内里气机恢复了不少,穿好外衣,走上玉清峰。
看见师父坐在亭子里,吴冕过去行礼问好。
张宗舟笑着看看他,问道:“都休养好了?”
吴冕点点头道:“多谢师父关心,已经无碍了。”
张宗舟起身走到亭子围栏,俯视群山,缓缓道:“为师看你胜出了也不骄不躁,最后还能将名额送出,不惜担着风险,心里很是欣慰,侠义之道,从不是嘴上说说,是看一个人怎么做。”
“此次江湖选拔,明年在豫南道的万剑堂举行,十大宗门选送外的弟子还有其他宗门的新秀都会参加。”张宗舟抚了抚胡须道,“为时尚早,这段日子还得继续勤加修炼才是。”
吴冕点头称是,忽然看见远处宇文丹青缓缓走来,手里提着两柄剑。
一把是他自用的长剑,一把是宗门里的桃木剑。
宇文丹青把木剑抛给吴冕道:“此去江湖选拔,高手如云,你想学剑的话,我教你游龙剑法。”
吴冕一脸惊喜地接过木剑,宇文丹青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态度和言语比起之前可是好多了。
游龙剑法,当时比武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精妙绝伦,现在有机会去学了吴冕更是摩拳擦掌。
“可是我没有兵器,即便学了到时候也没剑可以用啊。”吴冕突然想起,闷闷不乐道。
宇文丹青淡然道:“等你学会了,我这把苍穹剑先借给你,去到洛阳殿试的时候再还给我就行。”
吴冕闻言开心得眼睛发亮,这目送秋波的样子看得宇文丹青眉头直皱。
三人慢慢走向太清峰的山巅,一路上宇文丹青都在跟吴冕讲述剑招的真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一座钟亭伫立在崖畔。
吴冕听了一路,说的都是剑招和剑意的区别,有人舍剑招而追剑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各有各的道理和思量,只是这游龙剑法,招式虽然精妙却还是其次,剑意为重。
宇文丹青道:“我知道你现在对气机的操控比我更强,已经快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但是空手跟握剑又有不同,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宇文丹青迅猛拔剑,剑尖从地上撩起一片落叶,挥剑一扫,那片落叶直直奔着那口青铜大钟而去。
宇文丹青欺身追上,剑尖往落叶身上一点,落叶被剑气所激,直直撞在钟锤之上。
落叶完好无损,飘扬落地,一声低沉浑厚的悠扬钟声响彻山谷。
宇文丹青不理会吴冕吃惊的表情,淡然道:“这就是剑意,光说不练没用,你去试试看。”
吴冕回忆了一遍宇文丹青的动作,撩起落叶挥动桃木剑的动作跟宇文丹青如出一辙,就在欺身往落叶上那一点的时候,落叶被戳开两半,吴冕吃惊收不住身形,桃木剑直直撞在钟锤之上。
咔嚓一声,桃木剑应声断为两截。
吴冕目瞪口呆,原本捻着胡须微笑看着的张宗舟双眼一闭,心疼得龇牙咧嘴。
吴冕咽了口唾沫对张宗舟歉然一笑道:“师父别急,我这就下去换一把新的。”
张宗舟闻言瞪眼吼道:“换什么换?这是为师的剑!你拿根树枝不行啊?山上哪有那么多钱让你糟践?”
宇文丹青斜眼看着师父,破天荒地微微一笑,潇洒俊逸。
刚好被捡树枝的吴冕抬头瞥见,惊道:“呀,师兄,原来你会笑啊?笑起来多好看,以后多笑笑。”
宇文丹青随即闭嘴眉头一皱,沉声道:“练你的剑。”
张宗舟已经闭眼摇着头走下山去,只留下师兄弟二人,宇文丹青板着脸,吴冕试了一遍又一遍。
深秋的落叶萧萧,是山间独好的美景。
这段时日得宇文丹青教授游龙剑招,倒是学得挺快,就是剑意一直摸不到门槛。
中途两人在山间喝水的时候,宇文丹青没来由得微微说了一句:“谢谢。”
吴冕装作没听到再问一遍:“你说啥?”
“没什么了。”
“嘿嘿,不客气。”
“你不是说你没听见吗?”宇文丹青有些怒意。
吴冕笑了笑道:“真的不用,你看你不也教我游龙剑法吗?”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像是想起很多旧事,抬头看着天,吴冕在一旁啃着馒头,静静等待。
“从我记事起,我和我的小娘就一直受嫡房的人欺负,我只能私底下偷偷叫她母亲,父亲是我们宇文世家的家主,但我从小就没见过几面,听院里嚼舌根的女使们说,我母亲出身不好。”
宇文丹青表情痛苦,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面目狰狞,双眼含泪。
“可是就是这么安分守己的一对母子,在府里却要动辄受嫡房的欺辱打骂,我娘身体一直不好,可每次拳打脚踢之下都紧紧把我护在怀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事后我常忍不住想要去报复,她都拉着我的手,哭劝我不要去。她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而我就是她的全部。从那时候起,我便发誓出人头地。”宇文丹青忍不住落泪忿忿然道。
吴冕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豪门世家即便再尊卑有序,也不至于这样折磨人。之前我想过,你不管家里怎么受欺负,那不也至少有家有爹娘吗?不曾想……”
宇文丹青摇了摇头道:“当我想着即便是庶出,也该有去私塾的权利,可不料仍是被那帮嫡房的拒之门外,我一时气急,顶撞了几句,却连累得我母亲在雨中罚跪了整整一夜,任我百般哀求也无用。”
说话间宇文丹青泪流满面,五指紧握,手背上青筋纵横,杀气腾腾犹胜当日宗门选拔。
“待母亲病好以后,我一怒之下来到三清山,既然学文出人头地你不许,那我便发誓学成武艺,以一己之力守护母亲,不再让她受一点欺辱!”
吴冕听见这话,拍了拍他肩膀,点点头道:“行,好样的,也不枉了我担着风险让你去殿试,我没吃亏。”
宇文丹青默默落泪,眺望东边,那里是宇文世家宅府的方向。
他微微出神,嘴里喃喃道:“母亲,您再忍忍,儿子很快就回家了,等我回来。”
又安静地坐了半晌,起身擦干眼泪对吴冕说:“来吧,剑招你也会了,练练,我给你喂招。”
游龙剑招精妙绝伦,两人在这漫山黄叶之间鹞起鹄落,就像两位山中仙人,以武会友。
张宗舟刚才在角落偷偷听见两人对话,也是心酸得偷偷掬了把泪,随后看见两人互相喂招切磋,相互砥砺剑道,忍不住又满是欣慰。
江湖易变,世间易变,惟情不变,惟心不移。看着自己两位俗家弟子人品端方,极重情义,饶是让在山上看了一辈子春与秋的张宗舟,不免老怀甚慰。
吴冕从树杈上俯冲而下,拿着树枝对着宇文丹青横扫了一式,被宇文丹青格挡后竟能不落地,就在空中向前旋转出招,这一招使宇文丹青瞪大了眼睛,被吴冕一招逼退。
张宗舟“咦”了一声,瞬间来到两人面前,看着吴冕问道:“你刚才这一剑之后的旋转出剑跟谁学的?这不是剑招定式,这是一种变招。”
吴冕愣了一下,道:“师父,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常能梦见我家发生惨案的那晚吗?这一招就是那个当初救走我的那个陌生男人杀穿包围的时候使出来的。”
张宗舟捻着胡子沉思道:“陌生男人,莫非是他?”
第二十五章:长亭送别
吴冕听张宗舟似乎有当年那个陌生男人的线索,禁不住急切问道:“谁,他是谁?”
张宗舟沉吟不语,缓缓地转身前行。
吴冕心下焦急万分:这叫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有了一丁点眉目,怎么不往下说了?
于是紧走几步跟上师父,来到崖畔的钟亭,见张宗舟席地坐下,吴冕也跟着坐下,看着师父第一次出现这种神情,他也不禁心急如焚。
良久,张宗舟缓缓开口道:“这个人的事情极其凶险,你就不要打听了。”
吴冕脑袋嗡地一响,心中着急,也顾不得礼仪了仓促问道:“师父,一定得告诉我,事关我家上下还有我爹娘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解,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是连你都不肯说,我怎么办才好?”
张宗舟瞥了他一眼,吴冕知道刚才语气过激,也不再往下说,只是心中急切,如坐针毡。
宇文丹青第一次听说吴冕的悲惨家事,当下也是眼神焦急地看向师父。
又沉思了半晌,张宗舟开口说道:“说起这个人,还是你们的师兄……”
大约是四十多年前,张宗舟外出云游归来,在山门牌坊下看到襁褓中的婴儿,那时候朝政腐败,吏治不修,一路上见惯了易子而食种种惨状的张宗舟心有不忍,便带上山抚养。
襁褓里没有留姓名,张宗舟便给他取了三清山上的青字辈,叫做青河。
小婴儿一天天长大,作为师父的张宗舟便开始传他武功,没想到此子天资卓绝,所学功法进境比寻常弟子快得多,谓之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年纪轻轻便已经领悟了参同契,游龙剑等三清山绝学,张宗舟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徒弟这么有出息,也是疼爱的很。
平日里除了传他武功,便是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小道士青河一直乖巧听话,直到那件事发生。
在小道士快二十岁的那年,天下已经彻底崩坏,群雄并起逐鹿,大许王朝,国已不国。
那时候三清山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派人去往山下施粥给流民,在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流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听说三清山有粥场,便在山脚下越聚越多。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大队兵马,把流民们团团围住,领兵的那位将军抓走了所有的男丁,青河本想反抗,可看见一帮老弱妇孺都在刀刃之下,只能就此作罢。
回到山上,青河越想越觉得气闷,便向张宗舟辞行,说是要寻一位明主,重塑河山,让耕者有其田,让这天下太平,世间常安。
可三清山有三清山的规矩,既已入了宗门做了道士,便不能参与世间杀伐逐鹿,更不可入朝为官。
张宗舟也不愿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走进乱世那个血海漩涡,这么多年的养育教诲,早就视如己出,难以割舍,便没有同意。
谁知青河去意之坚决远出张宗舟预料,只见他含着眼泪给二十年来如师如父的张宗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割袍断义走下山去,从此杳无音信。
张宗舟说起这件往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仍是心生感伤,不知青河最后可否寻得明主,不知是否尚在人世,不然,为什么不回来看为师一眼?
张宗舟喃喃自语:“他曾说他日天下太平,山河无恙,便是回山之时,若不回,便不回了。”
可天下已承平二十多年,你又为何还不回来?
张宗舟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接着说:“游龙剑法是为师自创,只传过三个人,除了你俩,就是青河了。难怪你能学到参同契,原来是青河传你的。”
吴冕听得入神,继续问道:“那师父,之前他杳无音信,后来又救出了我,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之前就在我家?”
张宗舟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此事凶险的地方,他没有死,也就是碰见了他心中的明主,救你的时候大郑早已立国许久了,你也说过你家有过披甲护卫,能命人猛攻你家府邸并灭门的,不会是江湖,也不可能是歹人,只能在朝廷。”
听到这番话的吴冕已是被冷汗浸湿后背,心中一阵阵发凉。
这次无论是宗门选拔还是江湖选拔,目的都是日后的殿试,其实只要能进入殿试,就都能全部被朝廷留用,而吴冕的家族仇人就在朝廷,或者说,就是朝廷,这让张宗舟如何放心。
吴冕见张宗舟直直看过来,心中了然,笑着道:“青河师兄的身份我已知晓,仇人就在朝廷我也知晓了,师父不用担心,我一定小心行事。”
张宗舟叹了口气,缓缓道:“本不想跟你说,但这又是你全家的仇恨,为师不能不说,但是仇人就在你要费尽心思进入的朝廷,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凶险万分,为师如何能放心?”
一旁的宇文丹青面无表情地附和道:“师父请放心,还有我在旁帮衬提点,不会有问题的。”
张宗舟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道:“其实看你们俩心怀侠义,也是不忘本派教义根址,日后成就不说,至少秉性极好。以后见了祖师爷,为师也无愧,只是一路凶险万分,现在委实高兴不起来啊。”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张宗舟一人对着山间云卷云舒,闷闷不乐。
第二天一早,张宗舟就叫上吴冕,让他赶紧去玉清殿求第一支签来瞧瞧。
吴冕拿着签走出玉清殿,张宗舟已经在亭子里焦急地等候多时了。
拿过签一看,张宗舟心里就凉了一半,吴冕在一旁看得也不由得紧张了,连忙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说啊?”
“第三十九签,半面琵琶半面妆,喜忧参半,中平之签。”张宗舟摇了摇头叹气道。
吴冕看着张宗舟愁眉苦脸的表情,笑着宽慰道:“无妨,祸福皆有定数,师伯也说过我是有气运的人,一定没事的,我也会多注意。”
张宗舟瞪眼骂道:“那老牛鼻子的话你也能信?”
“我的话怎么不能信了?”
一声怒吼回荡在山谷。
吴冕眼前一亮,欢喜地四处张望寻找。
半空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身穿灰白道袍,倒骑黄鹤,手持桃木剑,正缓缓飘落。
张宗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一大把年纪了还装神弄鬼……”
原本一脸和蔼和吴冕打招呼的老道听到这话立马绷不住了,朝着张宗舟怒吼道:“你一把年纪老糊涂了?师兄都不会叫?”
张宗舟自顾自地喝茶,眼睛都没抬:“钟灵秀,你别太无耻,好歹我才是他师父,留一两分薄面,日后好相见。”
麒麟山老道钟灵秀大踏步走进亭子,坐在张宗舟身边摊出一只手掌道:“还我玉葫芦!”
张宗舟伸手往怀里一掏,不情不愿地把那只晶莹剔透的玉葫芦塞到钟灵秀的手里。
吴冕在亭子里看了一场大戏,嘴角僵硬,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免得里外不是人。
钟老道还想调侃张宗舟几句,不料被他先发制人,说是现在心情不太好,最好别惹他。
吴冕凑过来跟钟灵秀大致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不曾想这人听后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玉不琢不成器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整天守着跟勾栏里的老鸨一样,一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
张宗舟气得跳脚,指着钟灵秀骂道:“你!满嘴的虎狼之词!戒律真人何在?这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呢!”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钟灵秀看着那座肉乎乎的小山生气离去的样子,心里高兴,扭头对吴冕笑道:“不用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随我。”
吴冕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假装没听到,其实憋得有些难受,但的确又不是开怀大笑的场合,就那么傻站着。
钟灵秀仔细打量着吴冕,啧啧称奇道:“不错啊,二品了,虽然境界尚未稳固,但是厚积薄发的势头还在,太好了。来,陪你师伯我走走。”
两人走下石阶,吴冕这才知道原来上清峰就是师伯的地盘,怪不得师父叫他一直去水龙吟那边修炼呢。
吴冕和钟灵秀走了一路,简要地把这趟修炼的过程讲给他听,还有那日和谢镇三人的激战,老道听了一路忍不住眉飞色舞,点头称赞。
来到水龙吟,老道对吴冕说:“那个老胖子,虽说是个出世之人,其实心里极重情义,他舍不得你以身犯险,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这趟赶巧了,我去跟他说,放你下山。”
吴冕对着钟灵秀俯身就是一拜。
钟灵秀自顾自地走到瀑布边上,抬头赞叹道:“贫道真是好久没回来了,依旧是那么美。”
吴冕听闻这话,转身悄悄离开,行至半路还没到铁索桥,就听到水龙吟那边一句怒吼,伴随着雄浑内力激荡出声,顷刻响彻山间:
“我瀑布的龙头哪去了?”
吴冕使出毕生所学屏息凝神,运起磅礴恢弘的参同契功法,脚下生风,夺路而逃。
过冬以后,吴冕收拾好了行装,东西不多,一个布包足够了。
江湖选拔定在清明之后,早些出发免得误了时间。
吴冕带上了那柄宇文丹青借给他的苍穹剑,走出茅屋,胖子已经在篱笆外等候,吴冕回望了一眼,走上台阶。
张宗舟,钟灵秀,宇文丹青,还有胖子的师父周之远都等在亭子那边,吴冕和胖子走上前去。
胖子见师父亲自来送,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出来了,哇哇地像个孩子。
吴冕朝着自己的师伯师父第一次跪下行礼,起身张嘴笑道:“师父,师伯,徒儿此番远行,就不知几时能再回了,还盼二位恩师多多保重,徒儿一定谨慎行事,不让你们挂念。”
说话间,吴冕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喉咙灌铅,本来想着尽可能开心一些,不让他们担心,只是此情此景,终究是强撑不来。
伤离别。
钟灵秀还好,只是前段时间还闭门不见的张宗舟此时哭成了泪人,拉着吴冕就是喋喋不休地交代长短,看得钟灵秀好一顿的白眼。
可是万般不舍,终有一别,吴冕就要走到下山石阶的时候,回头对宇文丹青扬了扬手中苍穹剑,喊了一声:“师兄,洛阳见!”
宇文丹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许半仙
两人走出很远了,胖子还在回头眺望,转头偷偷抹泪。
吴冕看得好笑,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埋怨你师父太严厉太苛刻的吗?怎么这下逃离魔掌了倒舍不得了?”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个屁,胖爷眼睛里进沙子了,哎呀,好难受!”
吴冕眯眼笑着,也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还能看见群峰环绕的轮廓,想不到这样的一处仙山,竟然住着这样一群可爱的人。
这座三清山,注定在吴冕的心里矗立一辈子。
至于早年间传他参同契内功的那个陌生男人,已知是自己的师兄青河,至于实际上是个什么身份,现在在哪里?不得而知。
还有当年的家族血案,也渐渐有了眉目和方向,这更激起了吴冕的决心,一切都感觉在逐渐变好。
即便庙堂之上是再凶险的龙潭虎穴,他也得浑不吝地走一趟。
两人自从离了三清山,再也不用鬼鬼祟祟偷吃山里的野味了,胖子现在可不比往日,练武那么久,腿脚灵便着呢,这一路基本全是他去逮各种野味,吴冕负责收拾烹饪。
盘缠虽然不多,但也是每天吃得肚子滚圆,满嘴的油腻。
两人来到崇明镇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吴冕在集市上的杂货铺补充了一些油盐等佐料,准备和胖子一起出城去,寻一处地方落脚,看看今晚吃点什么。
胖子嘴里正叼着一块大饼,双手把其余几张大饼往布囊里塞,这是吴冕教他的习惯,免得路上逮不到吃的就要饿肚子。
两人补充好准备出城的时候,胖子一眼瞥见了街边摆摊的一个老道,对着一位老妇人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只见那老妇人感激涕零跪下便要拜,被老道士扶了起来。
老妇人千恩万谢后让身边的丫鬟打赏了好些银钱。
胖子目瞪口呆,拉上吴冕便走来老道士摊前,老道原本看两人衣着普通,没打算怎么搭理,无意中看见吴冕手中的苍穹剑,眼前一亮。
摊子不大,有一张写着许半仙的小幡上面写满了老道的能耐,相面摸骨八字解字解梦祛邪镇鬼阴阳宅。
吴冕看了眼正在数银钱的老道,心里嘀咕,偷偷对胖子说:“这老道能行吗?你看他那小幡上吹得,还半仙,一点儿也不靠谱,咱走吧。”
没等胖子坚持,那数钱的老道倒是耳朵灵光,听到吴冕怀疑的声音,摇头冷哼了一声。
接着他缓缓把银钱收回怀里,说道:“有些人啊,自己大难临头了还懵懂不知,小心真的灾祸临门,那时候可就找不到贫道喽。”
胖子一听急了,连忙解释道:“道长,您别见怪啊,我这个亲戚吧,小时候就傻,脑袋没长全,您不要生气。您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大难临头法呀?”
吴冕听见这话踢了胖子一脚,佯怒道:“你才从小就傻呢。”
胖子没理他,还在追问那个老道,吴冕见天色尚早,也好整以暇地静等这老道开口,看看到底能说出点啥。
老道假装被胖子磨得不胜其烦,这才悠悠然道:“一卦十文,概不议价。”
胖子想都没想就把铜板掏出来,放到老道手里,连一旁静等看戏的吴冕都没来得及拦住,心疼得咬牙切齿。
老道接过铜板在手里数了数道:“二位少侠是不是去参加万剑堂那场江湖选拔?”
胖子闻言大惊,郑重点头道:“道长是真神仙了,这都能知道。”
老道老神在在地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贫道除了知道二位去往何处,还知道二位此行有诸多凶险,不可不防啊。”
胖子焦急问道:“那道长,该如何破解?”
老道不慌不忙地拿出两道折成三角的黄符,向胖子伸出一只手道:“此祛祸消灾符箓甚是灵验,少侠尽可请去,保管一路逢凶化吉,不贵,一共二十文。”
见胖子还要继续掏钱,吴冕暗骂了声,赶紧拉上胖子就走。
还没等走远,两人听见身后老道传来一句:“那位提剑的少侠留步,贫道在此只点破一事,不收钱!”
胖子和吴冕面面相觑,既然不收银钱,那且回去听听他怎么说。
老道见两人回头,抚了抚胡须对吴冕说:“少侠,且观你面相,确实是富贵无极的男子女相,如今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只是命中气运太盛,身边的人都被你身上气运所引,会有不好的结果。”
吴冕沉思不语。
胖子这会儿一听是真急了,赶紧问道:“身边人,可不就是说我吗?道…道长,这怎么破局啊?”
老道笑着点点头道:“既与你们有缘,请下这两道灵符,保管有效!”
吴冕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说破了天去还是在说这两道符的事,无可奈何,拉着正在数铜板的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入夜后,两人寻得一处还算平整的小坡地落脚,点起一堆篝火。
一路上不曾寻得什么,两人对坐着啃大饼。
胖子气鼓鼓的一边嚼大饼一边埋怨道:“你以为胖爷就为了自己迷信啊?还不是为了你?大难临头这几个字说得我一阵阵后怕。”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了,那老骗子是能信的?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让我们买他的符?你快长点心吧。”吴冕头也不抬地说道。
胖子据理力争道:“他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怎么知道咱们是去万剑堂?”
“江湖选拔这一场大盛事,各地江湖人纷纷往那边去,他在闹市摆摊听到看到又有什么稀奇?”
胖子依旧不依不饶问道:“也就胖爷我那么关心你了,那半仙还知道你身上背着深仇大恨呢,你怎么解释?”
这回轮到吴冕无言以对了,这也是他在冥思苦想而不得的事情,明明不认识,却仍能知道这些,明明看起来就像什么道行都没有,难不成不是个老骗子?
要说这老道其实没一点道行,说得过去,从他从头到尾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大难临头就能看出来,但是身负血海深仇他又是如何得知?也没写在脸上啊。
胖子见吴冕沉默不语,嘿嘿笑道:“说不出来了吧,要不要明天回崇明镇再找找那老道?买他两张符呗,兴许有用。”
吴冕摇了摇头道:“算了,到底有没有本事咱们也说不准,以后遇见事情多留个心眼好了,小心为上,也不用害师父们担心挂念。”
至于气运之说吴冕也不懂,只是听了觉得难受,若是真的,身边的人都会因为自己抢夺气运而遭受不好的事情,他过意不去。
以前师伯钟灵秀在麒麟山上就已经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运,这东西玄之又玄,不太好说具体,比如一个人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其实也是因为本身的气运。
气运这东西,积攒艰难挥霍容易,可能做了一件坏事就抵得过做一辈子的好事,一命二运三风水,运字第二,真的是极重要的东西。
胖子倒是一觉睡去天地宽,吴冕沉思着不得要领,心中隐隐担忧,看着满天繁星怔怔出神。
元江渡口,停泊着一艘巨大的三层官船。
元江是把大郑王朝版图一分为二的天堑,白日江面宽阔无波,过往船只密集如麻,入夜后经常有看不见的漩涡暗流,若非大船,便极少敢在江上行船了。
官船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一群素衣剑客警惕地四处张望,二层里,有一位年纪轻轻就身穿五品官袍的俊逸公子,晃着一个小酒杯,正在听下属汇报。
谢镇自从当上了奉天清吏司郎中后,对当初金门镖局送出的那两趟镖极其上心,执掌了整整一座铜章提刑衙门,人手比起以前做司中的时候多多了,可那件事还是没有眉目。
金门镖局那两趟镖,都与前朝叛逆有着莫大关系,当初天下大乱的时候,曾经是天下正统的大许王朝被乱军攻入,混乱之中,皇宫起火,两件宝贝不翼而飞。
一件是大许王朝镇国之宝,是一把太祖开国所用的横刀,叫做断玉尺。
另一件就是前朝末代皇帝自焚后逃出宫的太子,也一直不知所终,前朝残存的势力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蠢蠢欲动,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太子一直隐在江湖里。
这也是铜章提刑衙门当初设立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在江湖里寻找到那把断玉尺和前朝太子。
当初有情报说金门镖局送出了那两件货镖和肉镖,有很大可能就是断玉尺和前朝太子,谢镇才这般大开杀戒,可最终找到镖局账册以后,发现那一页老早已经被人撕掉了。
谢镇回洛阳以后升任清吏司郎中,一直在指挥调查这两个镖的事情,货镖已经找到,发现不是,另一个更重要的肉镖,却一直没有头绪。
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身穿旧式道袍的老道在一批铜章的护卫下来到渡口,径直缓缓上船。
上到二楼时,谢镇扭头一看,赶紧作揖行礼:“下官谢镇见过许先生,一路劳顿,许先生辛苦了。”
老道不慌不忙地坐上了船舱的主位,拿出旱烟点燃了咂巴一口,悠悠然问道:“你就是清河谢家的谢镇?”
谢镇在对面躬身回答道:“下官正是清河谢镇,奉命接许先生回洛阳。”
许老道吐了一个烟圈,微微笑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我已向陛下举荐,今年武选恩科的江湖选拔,由你奉天清吏司还有万剑堂一起主持。”
见谢镇一脸迷惑,老道轻声说道:“那个隐在江湖里的肉镖,很有可能就在选拔大会上,江湖这么大,你很难逐个排查,这次应该有眉目。”
谢镇领悟,弯腰拜谢。
第二十七章:庙堂江湖,杀机四伏
沈牧走在宫墙一边的阴影里,过往的臣僚宫人都看不见这位当朝首辅中书令大人的面容是什么表情。
首辅大人平日里也面无表情,极其严肃审慎,今日却是忧心忡忡。
一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皇帝李晟星夜接见了慌慌张张进宫的钦天监监正,当夜三更皇帝李晟又召见了沈牧等几个中枢大臣,一直密谈到天亮。
宫里有规矩,入夜宫禁以后,除了监正,还有一位是不需要皇帝召见也可直入宫禁的,就是那位国师许松林,只是许久不见此人在洛阳,今日突然有消息传来,不知是喜是忧。
来到长春宫,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臻的引领下,在湖边假山的亭子上找到了皇帝李晟。
假山是用太湖石高高堆砌而成,站在亭子里,皇宫各处殿阁一览无余,满眼都是巍峨壮丽的建筑,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今日皇帝似乎兴致不高,沈牧从石阶上到亭子后发现,这位人间至尊估摸着又是一夜没睡,这会儿仍是一脸的疲态,身上一股清淡的药味。
皇帝勤政,是江山之幸,社稷之福,历史上也有很多,只是如眼前这位一般从登机开始到现在就从没一天偷懒懈怠的皇帝,还真是相当稀少。
李晟见沈牧已到,缓缓开口说话:“一年前,钦天监说过荧惑守心,为大凶之兆,朕请许先生这一年时间里往四个方向都走了一趟,各有一份密报,今日密报刚到,爱卿你看看?”
沈牧接过用中空木料小心保存的那份八百里加急,一目十行,看完眉头微微皱起。
星象一说,由来已久,古人以星象占卜吉凶,帝王设钦天监预测祸福。
李晟喝了口茶,遥望着远处的殿阁屋脊喃喃自语:“四个方向,皆有可能,朕这泱泱大郑,难不成真要刀兵再起?难不成这江山……”
沈牧一听这话,立马扑通跪下,劝解道:“陛下无需过多忧虑,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任他各种宵小,都绝无放肆之可能,陛下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李晟近年来身体开始有些不大不小的变化,渐渐有些畏冷怕光,身体也开始容易疲惫,不复先前。
李晟咳嗽了几声,微微笑道:“沈爱卿快快请起吧,朕就是这么一说,不用挂在心上,许先生四封密信你都已经看过,有什么想法?”
沈牧深知事关重大,一瞬间权衡利弊以后,回答道:“许先生的四封密信内容相差无几,东南西北皆有帝星出现的可能,天象也是千百年前所未见,如今大郑国力强盛,北元暂时没有南侵的动向,料想其余三星,都在萧墙之内。”
李晟沉声问道:“你是说朕的那些宗室藩王?”
沈牧点到即止,闭口不言,再往下说就是万丈深渊。
李晟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亭子的栏杆边缘,心中仔细盘算:东边越王,南边楚王,西边晋王,都是父皇驾崩后留下的骨肉亲人,一直相安无事,可天象已出,为之奈何?
良久,转头问向沈牧闷声道:“卿可拟草案,朕决意削藩。”
沈牧眼神一亮,神情冷峻,躬身领命。
自己盼这句话已经很久很久了,三大藩王各自雄踞一方,手中握有兵马钱粮无数,封地赋税不入国库,世袭罔替,的确是让朝廷寝食难安。
当初天下初定,太祖治国,把战功显赫的两位皇子和一个弟弟分封在三地,立战功不显但是心机最深沉的三皇子李晟为太子,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四人,暗地里有过多少次交锋,不得而知。
当初太祖驾崩,李晟匆匆即位,整个京畿道和洛阳城进入战备状态,三王请旨只求只身入宫守孝也均被驳回,一时间朝廷与这三位藩王之间的关系几乎微妙到了极点。
据说西边的晋王向东跪拜哭号不止,楚王怒极攻心大病一场,倒是越王没有一丝反应,平静接旨,在王府内设立灵堂,安安静静地守孝三年。
沈牧接过座师的衣钵当上首辅后一直重视吏治和漕运,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辅佐李晟,权势极大,政敌私底下诛心称其为二皇帝,他也从来无动于衷,只想好好做个缝补匠,王朝哪里有漏洞隐患他就在哪里。
削藩也不例外,三位藩王当初就藩的时候没有带一兵一卒,只有当初手底下的将校和幕僚,可就算是这样,也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一旦某位按捺不住,闹将起来,都是非同小可。
皇帝李晟看着湖中游曳的锦鲤,想起一事,笑问道:“许先生在密信中说起一事,当初断玉尺失落无踪,暂且不去管,那么现在的江湖选拔,有没有机会找到那个前朝太子?”
沈牧走到皇帝身边答道:“未必不可能,当年前朝覆灭,很多残余势力隐于江湖,这次若能趁此找到前朝太子,收一收那帮人蠢蠢欲动的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李晟喃喃道:“原来不是一举三得,而是一举四得呢。可是天象说帝星闪耀,先生又说四面皆有,如果那三面指代三王,难不成这前朝太子在北面,而不是之前想的北元?”
沈牧轻声劝慰:“陛下不可过多忧虑,眼下龙体康健要紧,不可过度伤神。”
李晟叹了口气道:“在朕死之前,只想给以后的储君留下一个太平江山……”
沈牧闻言如遭雷击,饶是这位当朝正一品的首辅大人伴君多年,听到这句话依然是跪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有些话,皇帝可以随便说,但臣子不可随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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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冕昨晚睡得不好,叫醒还在睡梦中的胖子,两人边吃大饼边上路。
来到元江的渡口,发现一艘官船渐渐远去,渡口只剩下四海帮的漕帮船只。
胖子去问了搭船过江的价钱,气得牙根痒痒,一个人便要八两银子,吴冕听了也心疼,只是再看了看四周,估摸着短期之内再无别的摆渡船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大船缓缓开动,朝元江对岸驶去。
胖子和吴冕第一次搭乘大船,一脸的新鲜感,站在船头大声呼喊。
元江波澜壮阔,天气晴好,视野开阔,目光所及皆是水天一线,江水浩荡雄浑,西起祖龙昆仑山,一往无前,奔流到海不复回。
胖子兴奋地喊道:“吴冕,还没上船的时候感觉每人八两银子血亏了,没想到这一开船,又觉得物超所值,真是比我以前偷看隔壁王寡妇洗澡还开心。”
吴冕眉头一皱:“天爷啊,你还干过这种事?”
胖子说漏了嘴,赶紧一脸的风轻云淡,假装看向江面。
不一会儿他指着附近一艘船道:“咦,这不是刚到渡口时候看见的那艘走远了的官船吗?真是气派!”
官船驶出渡口后缓缓顺流向东,漕帮的船则是直直驶向对岸,两船航道接近的时候,其实距离已经不远了。
吴冕顺着胖子的手指方向一看,瞬间心凉如水,只见那艘雕梁画栋的双层官船上,密密麻麻站了一排排的素衣剑客。
这些人吴冕一辈子也不会忘,铜章提刑。
只见一排排警戒的铜章背后,官船二楼站着一个身穿一袭绯色官袍的年轻人,正慢慢转头看向这边。
吴冕拉着胖子猛地一下蹲在船头围栏后面,从缝隙中窥探官船的动向。
胖子一脸不解地想甩开吴冕站起身,又被吴冕重重按回到甲板上。
胖子扭头问道:“你揪我干啥?那官船多威武好看,胖爷纵横渡口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见世面呢。”
吴冕对胖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没认识你之前曾被人追杀的事情吗?”
胖子点点头道:“记得啊,你为了个小美女的事情呗,怎么了?”
吴冕朝官船努了努嘴道:“就是他们,上面穿官服的那个,就是当初带头追杀我的那个,上次把他打成重伤,现在他带了那么多人,要是发现了我,肯定没好果子吃。”
胖子一脸不屑地朝吴冕拍了拍腰间那把刀,说道:“那怕啥,你不是二品境界了吗?那才几个人,干就是了!”
吴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刚刚就想了,现在在江面上情况复杂,真的打起来后果如何真不好说,穿官袍那小子我非杀他不可,但不是现在。”
两人掐着嗓子说话之间,只见那艘官船渐渐往东而去,两人顺着栏杆缝隙偷瞄对面,吴冕突然发现穿着一身显眼官袍的谢镇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旧道袍的老者。
胖子也发现了,一下子站起身指着那个老者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老道!不就是昨日在崇明镇你说想骗咱们钱的那个老道吗?怎么跟你仇人站在一起?”
吴冕正在心里回想那个老道,猜测他和朝廷是什么关系的时候,见胖子冷不丁站起身指着老道大声说话,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起身想把胖子重新扯下来。
按住胖子肩头的时候吴冕还不忙着看一眼官船那边,总感觉在渐渐模糊的船上,谢镇那张阴恻恻的双眼在死死地盯着他。
吴冕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可看了许久,也都没看见官船掉头返回,应是没看见他们。
轻出了一口气的吴冕转身缓缓靠坐在栏杆上,对胖子道:“顾晓月,一说你以后能不能稳当点,别老一惊一乍的,你师叔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胖子一脸不在乎道:“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么怂的师叔啊?”
话音未落,便挨了吴冕一记肘击,疼得龇牙咧嘴。
在两人已经看不见的官船上,一只信鸽腾空而起,轻快地飞向对岸。
陆百谷走到谢镇面前恭敬回复道:“大人,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命人在对岸设伏了。
谢镇面沉如水,看着刚才漕帮船的方向一脸的杀机:“其他人一概不要,那小子,给我抓活的!”
第二十八章:一抹红衣
两人在船上用过晚饭后,来到甲板上躺下乘凉。
望着天上挂着的璀璨星河,感受着吹过全身的湿润江风,一脸的满足惬意,若是此刻有佳人相伴,这就更好了。
吴冕遥望着星空,很自然就想起那个双眸清澈,爱吃糖葫芦的少女。
印象中为数不多的离别,唯独那一次最缠绵揪心。
未见情深,已种情根。
很多时候有些人其实相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牵挂已经深深地埋在心底。
不知她是否已经到了龙泉剑宗,不知是否过得很好,不知还能否再见?
大船劈波斩浪,江水滔滔作响,空气中有时传来胖子打嗝的声响和腹中食物的气味,吴冕阵阵发笑。
其实自己一路走来,已经是很不错的运气了。
有慈爱有趣的师伯师父,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有令人羡艳的习武经历,作为一个从小无依无靠成长在市井中的少年,吴冕都已经知足了。
月明星稀,正是感慨唏嘘的好时候,趁着这清凉的江风拂面,吴冕沉沉睡去。
元江的名字取自道家典籍中的“大哉乾元”,也就是大的意思,船行数日,两人终于能在船依稀头眺望到元江北岸。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水中行船亦是如此,等到接近对岸渡口的时候,已经快到日落时分。
远远看见岸上围着密密麻麻的一圈人,胖子指着笑道:“吴冕,你看岸边这么多人,像不像在欢迎咱们?”
吴冕正在收拾行囊,被胖子突然一问,顺着他的手指向渡口望去,只见渡口已经没有其他船只停泊,里里外外围着不下百十人,明火执仗杀气腾腾,正盯着他们的座船。
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吴冕也是一头雾水,却不像胖子一般心大,冥冥中好像有些不妙的预感,看这阵势,可不像是欢迎的场面。
如果是漕帮之间的恩怨,对面这么多人,自己乘坐的船总不至于兀自未停,仍旧朝对岸驶去,那么如果不是?
莫非?
吴冕这时候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谢镇那小子假装没看见自己,其实暗地里已经通知对岸的人来个守株待兔?这倒完全是谢镇阴险狡诈的行事风格。
只是远看这帮人根本就不是铜章的打扮,会不会是自己太敏感了?
吴冕不置可否地对胖子说道:“胖子,我看这帮人不像是欢迎的阵仗,哪有拿着这么多兵器欢迎的?等船靠岸,咱们看准了才下船。”
大船正在缓缓靠岸,吴冕回头看见甲板上忙活着落锚收帆的船工,也是如他们一般茫然,船老大盯着岸上的围着的人,也是神情古怪。
岸上那帮人看船已经靠岸,便开始上前靠拢,一位领头模样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抬头看着大船一脸的趾高气扬,那张胖乎乎的大脸上挂着狞笑。
在他一声令下,岸上的喽啰们开始缓缓亮出兵器。
船老大一看不得了,以为是要来杀人越货的歹人,站在船上对着那位领头的大喊:“岸上的好汉,在下四海帮赵四九,不知好汉咋个称呼?”
四海帮是漕运大帮,实力名声都在外,赵四九是江里走船的老手,早年间也碰到过类似这种此路是我开的事情,今天看来应该也差不多。
不过自打入了帮,遇上这类糟心事只要报上四海帮的大名,管你是山中王还是水中蛟,都得捏着鼻子乖乖让行,免不了事后一声声道谢和相互称兄道弟。
江湖不就是这样?跟红顶白,赵四九心中明镜一般。
这次料想也一样,赵四九大声报出四海帮名号,正等着岸上作出预料中的反应。
可不曾想,岸上鸦雀无声,兵器也不曾收起,只是领头的那个轻轻嗤笑了一声,阴测的目光死死盯着大船,并不搭理赵四九。
赵四九有些狐疑,这么多年了难不成今天碰到硬茬了?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是对面没听清楚四海帮那三个字,就又对着他们重新喊了一次。
面对还是端着各式兵器却依旧沉声不语的众人,赵四九咽了口唾沫,心中来回思量,饶是这么多年的浮沉经历,这时看着明晃晃的兵器,也是不免紧张得冷汗直流。
见对面铁了心今天要他们好看,赵四九也不墨迹,下令让船上的帮众进舱拿出兵器严阵以待,只是心中纳闷,对面这一大帮人不知到底什么来头。
对面领头的魁梧胖子见船上的开始操家伙了,看了一眼身边簇拥着的百十位弟兄,骑在马上冷笑不止。
他仰起头对船舷上盯着他的赵四九喊道:“船老大,今日不与你为难,交出船上的我们聚星门要的人,姑且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的话,我谭均管你是什么四海帮还是五湖帮,今天就把你们通通宰了扔进江心喂鱼!”
此时双方正是剑拔弩张快要见血的时候,被对面喊了这么一嗓子,赵四九一怔,原来是兖州聚星门的人,领头这个正是聚星门里人称通天浮屠的谭均。
这聚星门上下其实并无品级高手这类的定海神针,就是特别会钻营,早年间不知怎么的依附上了江湖鬼见愁一般的铜章衙门,拿着金字招牌狐假虎威,背地里也仗着铜章的势力干过不少杀人绝户的缺德事,在兖州一带不断壮大,声名狼藉。
想到此处赵四九额头上不禁浮现出一丝阴霾,难怪敢打四海帮的主意,原来是仗着铜章衙门这个主子,耀武扬威来了。
只是不知聚星门要的究竟是船上什么人,但赵四九也是四海帮的老人了,帮里什么规矩,他再清楚不过。
赵四九清了清嗓子,对岸上的谭均正色道:“谭爷,在下不知你聚星门的规矩,却知道咱们四海帮的规矩,无论是谁,既然还在四海帮的船上,那咱们拼死也要护着,断没有送出去的道理。”
谭均听了哈哈大笑道:“早听闻四海帮名头响亮,没想到竟是这般榆木脑袋,今日便是你们想护,你看今日这阵仗,是你们这二十来号人护得住的吗?”
赵四九冷笑道:“行走江湖,侠义当头,就这点事就把人交了,传了出去,四海帮以后如何让能在江湖中立足?”
谭均一听摇了摇头,大手一挥,手下们得令,提着兵器涌上码头,把船团团围住。
胖子一听这话小声对一旁的吴冕说道:“没想到这船老大这么仗义,之前收咱俩这么贵的摆渡钱,我还骂他来着呢。”
吴冕神情凝重附和道:“漕帮从来都是水上刀头舔血,水下力搏蛟龙,四海帮能成为漕运大帮,光靠好勇斗狠绝对成不了这样的大气候,但我料想没那么简单,一会儿乱起来的时候咱们见机行事。”
胖子被吴冕说得一头雾水,见他没理解透彻,吴冕又把自己对谢镇的担忧还有对面要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推测告诉了胖子。
胖子一听吓一大跳:“那咋办?这对面,百十来号人呢,就咱们俩,不够一碟菜啊!”
吴冕没有答话,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心中着急思索退路。
聚星门显然也是还没有打算一心想跟四海帮彻底撕破脸,只是把船团团围住,施加压力,让四海帮交人而已,却没成想碰上赵四九这种不懂得变通的铁秤砣。
而船上的四海帮众人,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这种事情,可都不傻,知道今日双方实力悬殊,若没有一方妥协当真火拼起来,自己这边一点胜算都没有。
只是无论因为苛刻的帮规,还是因为旗子上四海帮这三个平时引以为傲的大字,都不允许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后退妥协一步。
双方对峙得寸步不让,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船上四海帮人人紧紧握刀,指关节微微发白,赵四九面沉如水,额头开始微微冒汗。
江水依旧滔滔,栏杆上的旗子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可他只听得见越来越重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谭均本就不是谨小慎微的脾性,今日出门前门主说过,若不是十分必要的情况,尽量避免与四海帮直接结怨,在他看来,刚才已经是自己给足了四海帮面子,见对面船上依旧是纹丝不动,他仅有的那一丝耐心已经消失不见了。
就在谭均忍不住下马拔刀准备亲自带队冲上船抓人的时候,只见那艘大船的第一层船舱轰然破出一个大洞,没等众人看清,船舱里有一道红色身影伴着纷飞的木屑直直冲出。
赵四九和四海帮众们看着也是大吃一惊,座船舱壁用的是厚重杉木做的底子,外附一层细致绵密的海柳木,这一冲而出一个大洞,该是有多大的劲道?
只见冲出的那人拔出佩剑旋转向前,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到了聚星门众人面前的空中仍是兀自不停,挥剑横扫一式,瞬间暴涨至六尺的剑气在拥挤的聚星门阵型里撕扯出一大团猩红血雾。
那人拔剑杀人后回身收剑,动作行云流水,落地时,那团血雾还未散去。
渡口上双方目瞪口呆,这横扫一剑,剑气所致,触之即死,且鲜有囫囵完整的尸身,只轻轻一剑,便已血流成河。
聚星门众人齐刷刷后撤一步,有些个腿脚不利索的直接被挤下渡口,大家都是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悄悄咽了口唾沫,惊愕之余再定睛一看,这般出手狠辣凌厉的高手竟然是个……女子?
吴冕心中咯噔一声:
一品高手?
第二十九章:去竹林
俗语有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吴冕虽刚刚跻身二品境界,立足未稳,可在武道一途,的确可以说得上已经登堂入室,那一抹鲜艳的红衣剑气出剑杀人凌厉果决,他自己目前或许也勉强能做到。
但这普普通通的一式挥剑里,潜藏的内在实力和底蕴,恐怕还远在他之上,因此吴冕才会猜测,这是个一品境界的高手。
即便不是,二品巅峰估计差不离了。
只是师父不是说过一品高手凤毛麟角吗?这女子?约莫还比自己小几岁?
谭均死死盯着这位一身红衣来历不明的女子,双眼冒火,聚星门这些年拉着铜章的虎皮大旗横冲直撞,何时吃过这样一个闷亏,满脸横肉颤抖不止,咬紧牙关对着手下喊了声:“动手!”
聚星门帮众举着各式兵器一起涌向那位红衣少女,却是像巨浪凶猛地拍向礁石,礁石纹丝不动,巨浪却支离破碎。
少女出剑招式简单质朴,无非撩抹劈刺平平无奇,与孩童无异,可迸发出的杀机却是惊人可怖,剑气纵横浩荡无匹,遇之不是身首分离,便是一分为二,干脆利落。
赵四九在船上看了个满眼,嘴唇微微发抖,那少女上船时,只冷淡问了句船资,便默默走入船舱再不说话露面,当时只觉得初看这少女的绝美容颜惊为天人,迫于礼节艰难忍住没有多看一眼,若是当时眼神略微猥琐贪婪,此时此刻焉有命在?
这滔天的杀心和狠辣的出手,如何能和一个年纪轻轻且容貌稚嫩的少女联想起来?
如今这情况,其实少女已经出了船舱,按照四海帮的规矩,少女的生死已与本帮无关,大可以不蹚这一趟浑水,只是眼睁睁看着上百人围攻一个女孩,还是不免心里有些堵。
江湖人侠义为先,这本是武林的处世之道,可是身后这帮船夫伙计个个家里都有几口子要养,刚才的确是恪守帮规退无可退,只是如今……
他实在不好再要求他们。
吴冕转头看着眉头紧皱的赵四九,心中了然,走近他说道:“船老大,四海帮今日所做之事已然不愧于心,在下深感敬佩,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在下代劳了。”
赵四九明白吴冕的意思,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对着吴冕一抱拳道:“少侠多加小心!”
吴冕一笑置之抱拳还礼,回过头来看了眼胖子道:“那咱俩走一个?”
胖子揉了揉肉乎乎的拳头,龇牙咧嘴点点头道:“等的就是这句话,搓圆摁扁,看胖爷的手段罢!”
聚星门这类的所谓门派,攀附着铜章衙门这个庞然大物,在一州之地称王称霸日久,平日里欺负弱小,做做地痞流氓的腌臢事驾轻就熟,此番见红衣女子杀人如拾草芥,早就肝胆俱碎,哪里还有斗志在?
人性使然,刀不举在自己的头顶上,是不会真正知道害怕的。
红衣少女在聚星门的一波波围剿下处之泰然,渡口上已经血流如注,看得谭均额头上是青筋暴起,只见他大喊着下令:“弓箭手,给我射死她!”
聚星门的乌合之众本来已经差不多人心涣散,在谭均这块主心骨的喝令指挥下,这才堪堪开始又稳住了阵脚。
经历了初时的惊愕和慌乱之后,真正见了血的帮众们看着少女大开杀戒,许多往日一起大口喝酒吃肉逛窑子的伙伴横死剑下,血性和戾气也开始逐渐苏醒。
百十号人密密麻麻把红衣少女团团围住,外围三排弓箭手不断对着阵中倾泻羽箭,还有不少游曳在阵外的聚星门帮众挥舞着铁链和套索,伺机而动。
阵中的少女虽然身陷重重围困却丝毫不见慌乱,动作轻柔迅疾而精准地拨开几轮羽箭,看着直刺面门两杆长枪轻轻冷笑,随即轻盈地向前跃起,横抹一剑削去那二人脑袋,空中再回身对那两杆长枪虚挥一剑。
这一剑挥去,两杆长枪像是军阵中激射而出的重弩,直直刺入人群之中,来不及躲闪的好几个聚星门帮众,被长枪贯穿,直透地面,像是两串钉在地上的巨型糖葫芦。
谭均看得心中惊骇万分,却又不能表露在脸上,嘴唇微微颤抖,额头细密出汗,双拳紧握,死死压住心中的紧张和慌乱。
如果他能看得见自己的脸,一定会对自己此时的表情啧啧称奇。
这边阵中杀声震天,没人注意到那边船上又冷不丁杀下来两个人,吴冕身影一闪便已掠至阵外,横握苍穹剑并不出鞘,一剑结结实实拍在最后排的帮众后背。
只听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之声,那人被吴冕拍得后脑勺贴上了脚后跟,往前直撞而去,一路上人仰马翻,本来铁桶一般的阵型忽然之间出了一个大口子。
随后赶到的胖子见状哈哈大笑,抽出刀顺着这一道口子直直杀入阵中,面对汹涌的人潮,两人各自像两块礁石一样,任凭轮番冲击,依旧岿然不动。
吴冕看胖子渐渐有点力不从心,生怕他掉链子,对着胖子大喊道:“顾晓月,擒贼先擒王!”
胖子一边撞入阵中朝着谭均而去,一边没忘头也不回地破口大骂了一句脏话道:“让你别在人多的时候喊我的名字你就是不听啊!”
胖子常常因为自己的名字有些自卑,怕被人耻笑不让吴冕当众喊出来,这是当初下山时候两人做的约定,此时被吴冕冷不丁地喊出,心情不佳,皱着眉头黑着脸就往谭均冲去。
谭均本就被那冷艳绝美又手段狠辣的红衣女子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维持镇定,此时后面阵脚大乱,扭头看见面沉如水的另一个胖子杀将过来,还哪里端得住,臃肿身躯一扭,拍马就想逃。
胖子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见状一步跃出,单手扯住谭均骑乘的大马尾巴,往后狠狠一扯。
马忍不住吃痛两只前脚抬起,谭均重心不稳,便从马上滚落下来。
胖子见状一脚狠狠踩在谭均胸口上,使出十成这几年天天挑水爬山的脚力,这空中一脚把谭均打得几乎口吐鲜血,胖子犹未解恨,又回手来回抽了谭均两个大耳光。
谭均怒极,刚想坐起还手,便被胖子横刀架住了脖子,立马噤若寒蝉不敢乱动。
胖子还有闲暇回顾招式,深感自己神功大成,当下得意洋洋,放声大笑不止。
聚星门众人本来在谭均的约束下尚能勉强维持斗志,虽然脆弱得像灯火一样摇曳却还能有个基本的阵型,自从吴冕和胖子加入战局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主心骨谭均瞬间被拿下。
情况恶化得这么快,原以为这趟出来也是如往常一样欺男霸女顺手拈来的活计,到头来损兵折将不说,带头的还让人给制住了,这最后一点可怜的斗志都荡然无存。
没等谭均让他们放下兵器,谁知这一帮乌合之众便后队改前队,一哄而散了。
谭均看这帮人逃的逃散的散,根本没有一人留下接应他,也没人回头看他一眼,眼珠子都要气得瞪出来,只是胖子的刀压在脖子上的确不留余地,才没有破口大骂。
吴冕看着聚星门丢盔弃甲逃散跑得烟尘满天的样子也是觉得好笑,走到谭均面前笑眯眯地蹲下,对他说道:“你这么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女孩,丢不丢人啊你?”
谭均被这话问得一愣满脸通红,抬头看了看吴冕两人,又转头看了眼远处已经收剑入鞘的红衣少女,沉默不语。
吴冕见他没再说话,仍旧笑眯眯地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推着胖子的刀刃往前,清亮的刀刃瞬间入肉,谭均的脖子开始滴出鲜血。
原本还能勉强假装气定神闲的谭均被这个举动吓了一激灵,这才想起除了那红衣女子,这二位也绝不是什么善茬,顿时惊得抖如筛糠,脖子禁不住地往后移。
吴冕看在眼里,笑道:“哟,看来嘴巴也没这么硬嘛,还不快说,小爷还得赶路呢,可没工夫跟你耗。”
谭均见吴冕又伸出手指来准备推刀刃,看了眼红衣女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本来接到的命令是拿下你,不曾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红衣女子本来杀得兴起,聚星门作鸟兽散后她还有些不悦,正欲离去的时候听谭均这么一说,敢情还不是针对她的,微微怔住,望向吴冕三人。
吴冕和胖子对视一眼,起初还以为这么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还有那女子悍然率先出手,都以为是冲着那女孩来的,谁知原来目标是自己。
当下狐疑不解的两人也望向那位红衣少女,这一看不要紧,两人不禁有些看得呆了,那女子容颜极美,皮肤白皙,双眸如星,两笔剑眉似黛却透着英气,一瞥惊鸿之间,惊为天人。
那女子许是习惯了,也不理会这两个白痴登徒子一样的眼神,直直望向谭均,谭均早就被这女子凌厉的手段吓破了胆子,当下点头如捣蒜。
吴冕首先反应过来,觉得这么死盯着人家看有些失礼,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你收到谁的命令?”
现在是刀在肉上,谭均只能言无不尽,他答道:“聚星门听命于铜章那么多年,每次却也不会多问,至于是谁要拿你们二位,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胖子一听铜章大名,不禁问道:“吴冕,会不会是……”
吴冕苦笑点头,谢镇这个阴险小人,当初装作没看见自己,后手悄悄布局,手段狠辣奸邪,真真是阴魂不散。
红衣少女确认原来今日之事与自己无关以后,也有些无奈,就权当是自己敏感了,既然再与自己无关,就径自扭头准备一走了之。
吴冕起身抱拳行礼问道:“女侠适才出手招式凌厉,返朴归真,在下钦佩不已,冒昧请教芳名。”
那少女本不想回答,已经转身走出丈余,却没来由顿了顿脚步,答道:“曲竹琳。”
说罢身形一闪而逝,直接远去,没了踪影。
吴冕还在看着少女远去的方向,胖子拿刀柄一下把谭均敲得不省人事,凑到吴冕耳边一脸坏笑地说道:“傻子发什么愣啊?人家都叫你去竹林了,傻站着干嘛?”
“去去去,去你个头啊!”
第三十章:探龙山村(上)
两人把倒在地上的谭均胡乱捆了,扬长而去。
那一抹红衣,已经消失不见了。
回望了一眼刚才激战过的渡口,血腥味浓烈刺鼻,在江风的冲刷下还兀自未散,满眼的残肢断臂散乱在地,令人作呕。
胖子边走边说:“刚才那个女娃什么路子啊?看着娇弱,盘子条子都顺得很,跟年画里的人一样,出手竟比咱俩爷们儿都狠,这反差太大了吧。”
吴冕听见这话,回忆着刚才少女冷酷到已经可以说成残暴的出招,也是暗暗吃惊。
出招极快,身法也是相当了得,几次趁着空当观察她都能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每次都仅是堪堪躲过敌方兵器,看似险象环生,让人捏着一把汗。
但在吴冕看来,这个名叫曲竹琳的奇怪少女每次的躲闪和出击之间,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能感受到那份气定神闲的底气。
看似躲闪不易,实则游刃有余。
而且招式简单朴实却不失犀利狠辣,出剑则必取人性命,和她惊艳出尘的容貌相提并论,此两者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吴冕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招式和身法圆转如意,看来出手与人搏杀熟稔的很,对敌应变,进退之间的分寸拿捏堪称完美,这样的高手,希望不会在武林大会出现才好。”
吴冕确定没有冤家在后头吊尾跟踪,走在路上自顾自地想了很久。
既然兖州有了个找他们晦气的聚星门,按照吴冕谨慎怕死的性子,铁定是绕路而过。
不得不说,谢镇这玩意儿果真难缠得很,刁钻狠毒无所不占,跟这种人结下梁子,防不胜防。
吴冕冥冥中感觉,这家伙以后还免不了要打交道,明枪暗箭的也累,只是现在吴冕的实力,还远达不到能跟他算总账的程度,单就他那身绯色官袍,也不是现在的吴冕能招惹得起的。
这一次谢镇仍旧是低估了自己的成长,下次还不知道有什么阴招在前面等着。
“小子,你这般狠毒多行不义,日后可一定要落在我的手里啊。”吴冕叼着一株草根,喃喃自语道。
两人由官道转入山中小径的时候,吴冕冷不丁感觉到一丝异样,回头一看,远处官道上树木成荫,空无一人。
前一刻刚有一个身影从树桠上一闪而逝,往渡口方向疾掠出两里地,放出去一只信鸽。
元江壮阔无垠的江面上,一艘巨大的三层艋艟大舰正在劈波斩浪,船头顺风向东,在汹涌澎湃的江水中依旧四平八稳。
一排排素衣剑客正在船舷戒备,神情肃然。陆百谷走出船舱,抬手一招,一只信鸽从天而降,稳稳地停在手臂之上。陆百谷解下信鸽爪子上的小竹筒,毕恭毕敬地呈给船头身着绯色白鹇补子官袍的主子手里。
陆百谷悄悄抬眼观察今日起身就不曾开口说话的主子,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
被家主招入谢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少家主等于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了解主子的脾性,可自从遭遇了那个奇怪少年以来,主子行事变得越来越阴鸷狠戾,当前虽然背对着他,但仍能感觉到主子的面沉如水。
其实登堂入室的不同武夫都有相同的感悟,武道一途,心境其实比品级还重要,一旦心境受损,被人种下心魔,日后一定会留下巨大的隐患。
谢镇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字数不多,仅有两字:未果。
轻轻抬手一扬,小竹筒被抛入滚滚元江,一片水花都没溅起来。
身后默然伫立的陆百谷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是身前那位主子止不住的浓郁杀机。
———————
吴冕和胖子转入山路走了好远,天色逐渐入夜,胖子一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起自己在渡口如何大显神威,杀得聚星门人仰马翻,屁滚尿流,把一路上默默想事情的吴冕吵得够呛。
胖子见他默不作声,就一边说一边还忙不迭叫吴冕看他不知是回味还是幻想的招式。
吴冕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道:“看你事后说得神功盖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厉害,你自己说,我把你从人群里提溜出来几次了?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胖子都被砸成瘦子了知不知道?”
胖子听罢一愣,脸上红了一阵,死要脸皮说道:“我这不也是显得你更厉害,好让你在那女子眼前出出风头嘛,好家伙,杀个七进七出也从没看你拔过剑,你更牛行了吧。”
吴冕一笑置之,那女子出手狠辣来历不明,当下百般思索实在没有意义,索性不去计较,日后多留心便是了。
师父张宗舟有一次私底下曾经跟他提过,心境是一种理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练武之人的心境其实犹在武道修为的品级之上,意随心动,心之所至,力之所及,便是此理。
那会儿学游龙剑法的时候,吴冕扫叶撞钟一直不得要领,对师兄宇文丹青说的游龙剑最重剑意摸不着头脑,师父便教他闭鞘养意。
年轻时候的张宗舟当年就是三清教的翘楚,江湖上有名的剑道新秀,就曾闭鞘养意整整三年,行走江湖屡次身陷险境却始终未出一剑,被不明所以的江湖客耻笑了整整三年,连累得宗门都被江湖笑称三清无剑。
后来在那次声势浩大的围攻魔道的盛事中,张宗舟一人对决魔道三位护法神官,深陷绝境,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拔出鞘中剑,那一剑的风采,闭鞘三年的磅礴剑意,竟生生截得浩荡元江断流整整一刻钟,引得天上惊雷咆哮不止。
自打那一天起,再无人说他浪得虚名,也再无人笑三清无剑。
一剑截江引天雷,江湖敬称道剑仙。
也是从那一天起,江湖上人人都像回过味了,各自有样学样,手里兵器有鞘的闭鞘,没有鞘的兵器裹上一层布,依葫芦画瓢地也开始养意。还别说,那几年各个城里镇里的风气都好多了,能动手的都别拿兵器,见血都少,免了官吏衙役们许多忙碌。
再过几年,人人发现闭鞘还是那个闭鞘,可却没人能变成那个道剑仙,也就悻悻作罢。
张宗舟回忆时笑道:“世人只学了个形似,没有琢磨出深层的意味,在一次次险境中锤炼心境神意,以对手的剑意养剑意,以杀意养剑意,以绝境养剑意,最终蓄力递出的那决死一剑,才算是真正领悟了意这个字。”
武道修为的品级境界有高有低,参差不齐,并无绝对。只要心境扎实,意气充沛,一个三品实力的武夫使出具有二品实力的一剑,也不罕见。
吴冕细细咀嚼师父说过的这一番话,结合不久前渡口的乱战,或许还没到师父说到的险境绝境吧,此刻感悟并不算深。
还没有上次跟谢镇他们那场厮杀来得感触深刻,那次真的是深陷绝境,若非神意上破釜沉舟,还未必有命活到现在。
两人伴着泼洒下的柔和月光,不紧不慢地在山路走着。
说是山路,其实也就比自己开路来得好一些,约莫许久没人走了,越往山里去,路上的野草荆棘越多,到了他们现在的脚下,所谓的山路也仅剩下依稀可辨的模糊轮廓。
胖子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踮脚往远处张望,纳闷道:“按理说山里有路,前方该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村才对啊,怎么路越走越没了呢?”
吴冕也觉得奇怪,只见还能称作山路的前方远处雾蒙蒙的一片,此间风清月朗,竟也看不清楚,也只好跟胖子说再走两里路,实在不行就原地休息,天亮了再赶路。
说话间,只见胖子抬头抽刀往树上一划,盘在树桠上的一条树蛇被他削了脑袋,摇摇晃晃地掉下来,胖子伸手接住,往肩上一挂。
吴冕看见无奈道:“进了山走了一路你就抓了一路,你不正啃着馒头吗?抓那么多吃得完吗?”
胖子听闻得瑟地抖了抖腰间绑着的满满一圈物件,有山鸡,有兔子,有鸟,有鱼,还有两条蛇,幸好没拿弓箭,否则跟个胖猎户一般无二。
他得意地笑道:“看看,胖爷一路走来一路打猎,到哪坐下都有饭吃,天知道这山路要走多远。再说了,既然想去村里投宿,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有礼走遍天下嘛对不对。”
吴冕笑道:“倒也是,船上这几天吃馒头都吃怕了,就当换换口味,开开荤吧。”
自从胖子这厮习武以来,神功未见点滴,腿脚却灵便多了,这一路在野外多是他抓鸟捕鱼找吃的,权当练练功了。
又百无聊赖地走了两里路,胖子把身上的猎物胡乱往地上一扔,臃肿的屁股往地上一坐,臭骂一声道:“不走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走了,这路没个尽头,邪门得很,累死爷爷了!”
吴冕笑而不语,正也要弯腰坐下时,一阵幽幽的山风吹过,不远处山坳里的景象慢慢看清了。
吴冕摇了摇坐在地上的胖子道:“让你别乌鸦嘴吧,你看,果然邪门得很。”
胖子伸长脖子一看,也揉了揉眼睛,嘴巴微微张大。
浓雾一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稀稀疏疏地出现在山坳里,一路看去没有一盏灯火摇曳,全村尽挂着老旧白幡,近处的木房屋门户窗户大开,不见人烟,只见村口有两排整齐的坟包,粗略数来,十几口。
吴冕和胖子硬着头皮走近了一瞧,不是新坟,也许多年没有人祭扫过了。坟包旁边有一块大木牌子,藤蔓已经长起来几乎遮盖住,木漆斑驳褪色龟裂得不成样子。
胖子早年间倒略微识得些字,壮着胆子扒开藤蔓,辨认出四个大字:
探龙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