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筹码
骆平安看陈穆仍在沉思,扔下他一人,自顾自离去了。
陈穆待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但仍杂乱得犹如一团乱麻,但是深知其中利害,越想越是后怕。
如果他们真的在掩盖些什么,只求二皇子真的能够把事情办得圆润漂亮,让黑血案能够顺利结案。
不然限期一到,皇帝陛下只会失去所有的耐心,到那个时候,把所有人牵连起来,他这个兵部武选司郎中,就算是真的活到头了。
但要是二皇子没把此事办好呢?
皇帝追究起来,不光整个兵部,还有一起协作负责此次殿试食宿的鸿胪寺,负责甄别这批江湖人士并登记入册的刑部铜章提刑使司,还有礼部的某些官员,都要遭殃。
尤其是他这个武选司郎中,第一个就要人头落地。
“刑部铜章提刑使司?”陈穆喃喃自语道。
当初担心参与殿试还有随行观战的江湖人士中有可能会混入刺客,都交由铜章提刑来登记在案,铜章提刑的主官是谁,陈穆并不太陌生。
就是那个谢家的谢镇,奉天清吏司郎中,当初在小朝会上近距离接触过。
等等,又是姓谢的?
陈穆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流。
谢镇,尚书令谢大人的嫡孙,皇后娘娘亲侄子,二皇子的表哥!
二皇子、谢镇、三法司,这三者之间如今已经连成一线,如果二皇子此举真要是为了掩盖什么,那十有八九就和谢镇有关。
那么主要负责江湖人士甄别的铜章提刑主官谢镇,一定是此案关键。
想到这里,全身官袍被冷汗浸透的陈穆才终于恍然大悟,老师骆平安对他的提点,可远远不止是教他当官要学会透过表面看本质。
而是要他即便看清了本质,还要有自己的筹码握在手中,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保命。
陈穆想到这里,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骆平安,那个背影有些微微驼背,陈穆忽然有些鼻子一酸,朝着骆平安的背影再次深深作揖。
身后不远处走过的官员看见这一幕,还以为是因为办砸了差事,差点被拖累的骆平安生气拂袖离去,陈穆正在作揖赔礼道歉呢,惹出了不少讥讽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穆视若无睹,接着紧皱眉头沉思,形单影只地离去。
李昊悠悠然走出宫门,李济云赶着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了。
“大哥是堂堂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怎么不随我上朝啊?”李昊迎上来笑问道。
李济云摇摇头道:“我这种粗人,还是在这里自在些,再说了此次进京,我的身份仅报了个贴身侍卫,那就做好侍卫该做的事情好了。
李昊笑着摇头,进入马车。
两人在回王府的路上谈了些今日朝议的事情,对于黑血案,两人都是最能一锤定音的目击者,李济云对于今日李适被命为钦差按察使有些好奇。
李昊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下毒的谢镇怕那女子招架不住折磨,把他供出去,此时撺掇李适入局,无非三种想法,一是捞人,二是灭口,三是找个替死鬼呗。”
李济云头也不回地问道:“咱们就不想着做点什么?”
李昊轻笑出声,反问道:“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好似神机妙算的李济云老神在在不说话,继续赶他的马车。
李昊无奈道:“我是真的想做点什么,但是就为了这个想要扳倒二皇子肯定不现实,咱们手上这一张是王牌,得有用的时候才用。”
李济云沉思了一会儿,扭头问道:“你是想等到他们找替死鬼的时候,再打出这张王牌?”
李昊哈哈一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实话说,咱们河西道这么些年被朝廷挖了多少墙角,如今还不许我挥挥锄头了?”
李济云疑惑道:“就算你到诏狱救下了那个替死鬼,人家既然是朝廷的人,又怎么可能跟着我们回河西道?”
李昊搓了搓手道:“当然不能跟着我们回河西道,但未必不能对我感恩戴德,能做替死鬼的,不外乎是许知远、司徒湛和宇文丹青三个人,其他人没有这个动机,做替死鬼也不能服众。”
“既如此,即便不能因此跟着咱们回河西道,但凭着他们其中一个都是殿试二甲的官身,也足够成为咱们在京城的眼睛了。”
李济云有些忧虑,叹道:“如此一来,可就和二皇子结下死仇了。”
李昊毫不在乎道:“即便不是死仇,我和谢镇还有李适本身已经是敌人了,你以为当晚在广寒楼李适没有大怒发火,就没有记仇吗?真不是,李家人,骨子里都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血,一样的。”
“一样的虚伪吗?”李济云促狭笑问道。
李昊哈哈笑道:“你骂谁呢?”
马车快行至王府门口,李昊悠悠然道:“既然咱们捏着一张王牌,就不需要太早打出来了,最好熬到限期快到了才打,救人要救在水深火热之中,才是最好的火候。”
李济云头也不回地说道:“阴险。”
李昊不以为然,自顾自道:“不然呢?本身这张牌也没有办法扳倒二皇子,弃之又可惜,只能是作用最大的时候打出了,到时候他们计划被打乱,只能着急忙慌去找替死鬼,我趁机捞取好名声,恶心恶心他们也好。”
“说不准他们顷刻之间找不到替死鬼,最终还出了岔子呢,这才叫真正的阴险。”
“对,真阴险!”李济云出声附和道。
李昊哈哈大笑,待马车停好后,缓缓走入王府。
两人走在回廊中,李济云一直在沉思着方才李昊所说过的话。
的确,手中掌握的这些把柄并不能给二皇子带来很大的威胁,但是即便扳倒不了二皇子李适,要除掉一个小小五品官的谢镇,绰绰有余。
李济云把这个想法跟李昊一说,李昊轻笑着摇摇头。
良久,才开口说道:“搞死一个谢镇,作用不大,谢家还有无数个谢镇,当下我只是与谢镇结仇,若搞死了谢镇,我倒是和整个谢家结上仇了,我是不怕,但挺不值当的。”
李济云想了想,点点头道:“有道理,与其一举弄死谢镇,还不如握着这个筹码,尤其是在如今打压世家和削藩的当口,不结仇总比结仇利益更大些。”
筹码?
李昊点点头,起码这个筹码,在新君继位之前,都管用。
第九十二章:火急火燎赵晋凡
数日之后。
晌午。
洛阳驿。
吴冕在一阵头疼欲裂中醒来,睁开双眼,四下皆是陌生的景象。
再查看全身,左掌和左肋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仍旧在隐隐作痛。
“还知道痛,看来是没死。”吴冕自言自语道。
吴冕挣扎着坐起身,四肢仍旧是无力,体内气机好像已经透支,那座大湖都干涸开裂了。
“胖子!”吴冕见身边无人,喊了一嗓子。
听见有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吴冕留神一听,来人好像不是胖子。
不多久,一个身影撞进房中,是赵晋凡。
只见他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开裂,胡子拉碴,已经好几天没刮了。
直到看见在床上艰难坐起的吴冕,黯淡无光的双眼才终于焕发了神采。
“你终于醒了。”赵晋凡快步来到床边,给吴冕端了一碗水。
吴冕接过水碗,问道:“我睡了多久?”
赵晋凡皱着眉头道:“已经整整八日了。”
吴冕喝了一口水,望着赵晋凡憔悴的脸,心中疑惑,问道:“这几日都是赵师兄照料我吗?胖子去哪了?我师兄呢?”
赵晋凡一脸苦涩道:“他们都被押入大牢了,包括周师妹和李师妹,还有许知远和司徒湛。”
吴冕闻言大惊,抓住赵晋凡的手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赵晋凡皱着眉头,把吴冕伤重昏迷之后的事情全部说与他听。
在李茂隆帮吴冕压制住毒性后,皇帝下令羁押了所有进入过三清山营帐的人。
接着吴冕被转移到这里,每日有太医前来为他治伤拔毒,刑部的人来过几次,见吴冕未醒又回去了。
多日以来就只有赵晋凡一人得以进入洛阳驿照料,吴冕作为黑血案的受害者,洛阳驿周边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保护起来,一旦吴冕醒来,刑部那边就会得知。
但就在两日前,有一位年轻官员趁赵晋凡出门采买东西的时候截住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赵晋凡认得此人,当初在万剑堂参加江湖选拔的时候,他也是能在圆心观战台上的,没记错的话,是兵部的武选司郎中,陈穆。
“他说了什么?”吴冕沉声问道。
“陈大人说,黑血案兹事体大,搞不好要连累许多人,他太惹眼了进不了驿站,叫我一定在你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你,若是刑部来人询问,即便你知道是谁下毒,也一定不要说出,否则牵连甚大,其余人恐怕性命难保。”
“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吗?”
“约莫是可信的吧,我得先跟你说了,好让你事先有个判断,我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你觉得呢?”
吴冕陷入沉思,可是越想越是着急,不光连累得许知远和司徒湛身陷囹圄,还有胖子、宇文丹青周玄仍在狱中受苦,万分焦急。
细细回想那日殿试的经过,自己有没有忽略了什么瞬间。
或者是被宋明理使什么诡计下毒,或者是别的什么关键的地方,被他疏忽了,吴冕头疼欲裂,就是想不起来。
忽然,他眼睛一眯,回忆起了那一碗水,就是李冬渔递给他的那一碗。
他当日没吃什么东西,不可能是早饭有什么问题,要是有问题,早就中毒了,不会等到三甲角逐那一会儿。
那日李冬渔神情有些古怪,他越想,就越觉得蹊跷。
看见吴冕的表情,赵晋凡急切问道:“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吴冕看了他一眼,想起他和李冬渔的关系,有些吃不准说还是不说,只能摇摇头搪塞过去。
不过这几日都是赵晋凡费尽心力照顾他,看他憔悴的样子,料想并不知情。
见吴冕还在沉思,赵晋凡狠狠推了他一把,怒喝道:“快说!”
吴冕紧盯着赵晋凡许久,才悠悠然说出一句:“没吃过什么东西,除了李师姐那一碗水……”
话没说完,却被赵晋凡一拳砸来,打断了言语。
赵晋凡全身发抖,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吴冕,怒斥道:“住口!冬渔虽为女子,可自幼光明磊落,绝无可能,你要是胆敢乱咬人,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吴冕抬手擦了擦嘴角,苦笑道:“赵师兄何必动怒,我也没说就是李师姐,你先别急,周玄他们也在狱中,我心中自然也是万分焦急的。”
“那你就不要狗急乱咬人,照料了你这几日,可别让我后悔!”赵晋凡喝道。
吴冕正想说话,看见有个年轻官员走入,赶紧闭嘴。
那人轻轻作揖,眉目含笑道:“在下王兴业,乃刑部员外郎,见总旗大人醒了,特意前来问候,除此之外,若是总旗大人方便,我还想问一问殿试那天的事情。”
若不是赵晋凡已经和吴冕说过他已被封赐的事情,员外郎王兴业这么一说话还真的反应不过来,不过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仍然对这个称呼非常陌生不习惯。
王兴业是刑部员外郎,虽是从五品的官,但高出吴冕整整一个品级,按理说不必这般客气地对吴冕自称在下。
但凡事总有例外,即便吴冕只是个正七品官阶,那也是正儿八经锦衣亲军的正七品总旗。
王兴业丝毫没觉得自己作践了自己,除了面前这位是新晋的武探花之外,委实是锦衣亲军的身份太敏感了。
锦衣亲军,最早脱胎于先帝的銮仪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的特殊军伍,主要负责护卫、缉拿、搜集线报军情还有监察百官。
自有诏狱,可越过刑狱法司直接缉捕审讯,在很多方面可以便宜行事,遇到突发状况还可先斩后奏,权力极大。
其主官指挥使的折子,更是最快能八百里加急直接递至皇帝的案头,可见锦衣亲军不但权力滔天,也深得皇帝信任。
因此面对锦衣亲军的人,朝中官员历来是敬而远之,像王兴业这般即便比吴冕官阶高出许多的官员,也心甘情愿自称一声在下,而不是拿捏架子自称本官。
吴冕轻轻一笑道:“王大人有心了,下官已经好些了。”
王兴业作揖问道:“实在是叨扰总旗大人休息了,敢问总旗大人是否记起当日殿试的事情呢?三司会审已经进行到第七日了,时间紧迫,是在下失礼了。”
赵晋凡眼眶发红,背对着王兴业紧紧瞪着吴冕。
吴冕看了眼赵晋凡,对王兴业说道:“下官刚刚醒来,还有些迷糊,或许去了诏狱见了他们,才能想起来些其中关节,给王大人添麻烦了。”
王兴业见吴冕有意不说,也不勉强,答道:“无妨,那在下这就去驿馆门外等候,总旗大人准备妥当了,就可随我一同前往诏狱。”
吴冕点了点头,王兴业随即退出房间。
面对赵晋凡的眼神,吴冕苦笑道:“我睡了八日,他们被审了七日,不知是否平安,我不得亲自进去看看吗?你着急,难道我就不急了?”
赵晋凡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去。
第九十三章:指认
吴冕看着赵晋凡怒容满面地大步走出屋子,摇头苦笑。
诚然,李冬渔众所周知是他的心头肉,他自然不希望吴冕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来,说实在的,吴冕自己也拿不准,若说真是李冬渔投毒,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她来说根本没意义啊,这一点如果吴冕想不通,就不会开口说李冬渔的事。
吴冕叹了口气,周玄何尝不是她的心头肉,胖子和师兄都是他的生死兄弟,许知远和司徒湛是他并肩作战的盟友,这几人都因为他身陷囹圄,他又如何能不急?
虽然不是被他所害,但却真真实实地为他所累。
只是赵晋凡所说的那个武选司郎中陈大人说过的话,让吴冕不得不有些顾虑。
抛开此人说的话是否可信,是否有别的隐情和目的,试想一下,敢在天子驾前殿试之上投毒,需要多大的仇怨和多大的胆子才敢做到的事情。
吴冕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但总不会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王八蛋,到底是谁跟自己有这么大的仇怨,冒着天大的风险,非要在殿试下毒给自己?
想来想去,想破了脑袋,好像就只有一个人够得着仇怨这两个字了。
吴冕皱了皱眉想道:谢镇?堂堂谢阀的嫡孙,年纪轻轻执掌整个铜章衙门,在江湖中权势滔天,在朝堂也是前途无量,为了自己,犯得着如此吗?
这得亲自去了诏狱,见过了众人再作打算了。
吴冕艰难下床,毒性已被太医拔除,身上已无那种想起还心有余悸的绞痛。
外伤已经不再流血,只需慢慢调理便可愈合,但很多内伤还未痊愈,体内气机所剩无几,自己昏睡了这么多日也没法运功恢复,现在情况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冕转头望向一旁用锦盒装盛着的校尉官服,作为一名锦衣亲军的总旗,还不够格穿上百户千户以上才有资格获赐的飞鱼服,但这身校尉官服也已经是锦绣,在身上要紧部位还配有鱼鳞细甲,不同于其他武官服饰甲胄。
穿戴整齐后,除了那张依旧病态惨白的脸,全身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吴冕提起与校尉官服同样是御赐的错金刀,轻轻出鞘一寸,寒光凛冽,这下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刀了。
再佩上那块刻有锦衣亲军总旗六字的令牌,吴冕匆匆出门,在驿馆大门汇合了等待他的王兴业,朝诏狱而去。
一路上,王兴业还在见缝插针地问了吴冕几次,都被他推说自己还没想起来而敷衍过去,王兴业也不以为意,倒是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些不依不饶,惹得这位新晋的锦衣亲军总旗不悦。
来到诏狱门前,王兴业步履匆匆,走上前去和守卫禀报。
这座直属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诏狱位于洛阳城西,四面都是石砌高墙,箭台角楼林立,俨然一座戒备森严的小要塞,还有大队甲士负责警戒和巡逻,防卫之严,堪称滴水不漏。
王兴业与门口守卫言语了几声,被放行进入,吴冕跟在身后,守卫们看见吴冕的官服甲胄和腰间令牌,齐齐抱拳行礼道:“见过总旗大人。”
吴冕没有理睬,跟着王兴业径直走入大门。
两人进了大门,经过层层守卫和巡逻甲士,来到重兵把守的牢房门口。
诏狱的大牢建在地下深处,关在里面的人终日不见阳光,号称不见天日,只靠零星烛火取光,牢里空气潮湿憋闷,阴森可怖。
吴冕随着王兴业一步一步顺着台阶往下走,青石砖层偶尔有水珠渗出滴落,甬道中格外拢音,除了两人的脚步声,水珠滴落的声响显得格外空灵。
刚下到底层,打开最后一层大门,凄厉的惨叫声和鞭笞声扑面而来,吴冕不禁抬肘捂住鼻子,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还夹杂着尸体腐烂和大小粪便的味道,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大牢中交织,熏臭无比。
经过一间间牢房,就着昏暗的烛光,看见到处都是刑具和用刑的景象,一个个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吴冕越往里走,心中越是发凉,脚下又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这种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环境,谁能顶得住?
想到这里,吴冕恨不得用脑袋撞墙,后悔自己没有早几日醒过来,或许他们也就能早些得救了。
来到尽头,又是另一番光景,听见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吴冕在门口定了定心神,跟着王兴业走了进去。
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刑房,里头刑具一应俱全,纷纷透着寒光,正中有两个大木桩,有一人全身是血,神志尚在,面目早已很难分辨。
角落里有两个大铁笼子,里头男女分开关押,女的相互抱着蜷缩在一起不敢看,男的人人流血带伤,吴冕一看,正要上前一步救人,却被王兴业一把拦下,对他使劲摇了摇头。
吴冕这才看见,刑房一侧有一张巨大的几案,旁边正坐着几个人,吴冕一眼扫过,里头有个是他认识的,一个是见过的,另外三个不曾见过。
那个他认识的,就是正眼神阴沉地看着自己的谢镇。
至于见过的,就是当晚在广寒楼被晋王世子掐在空中的那位公子哥。
另外三个老头,想必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法司的主官了。
王兴业拉着吴冕朝中间那个身着蟒袍的年轻人跪下恭声道:“启禀二皇子殿下,锦衣亲军总旗吴冕方才已经醒来,下官就把他带来了。”
端坐在中间位置上的二皇子李适没有让他们起身,轻声问道:“吴冕,对于当日中毒之前,你可曾想起什么?”
又被问到这个问题,吴冕方才还可以随意搪塞过去,现在避无可避,却又想起赵晋凡说过兵部陈大人的叮嘱,当下有些犹豫。
目前情况不明,自然是不能乱说话,但是又不能不说,发问的那位在广寒楼见过的公子竟是二皇子,现在就由不得他敷衍了事。
“嗯?你是没听见吗?”李适有些不耐烦问道。
吴冕跪着双手撑地,心中已有打算,微微抬头道:“殿下明鉴,下官虽然目前也无法指认,但与牢中众人皆无仇怨,他们是被冤枉的,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李适轻笑道:“是不是被冤枉的,你说了不算,快仔细想想,结案就在这几日了,不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他们都得死。”
这话一出,这可不是江湖中对敌之前的虚张声势,再不说出点什么来,恐怕这里边他一个都救不走,说不准自己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就被轰出去,救人就更是无望了。
事到如今,吴冕只能拣一些来说,拖住一刻就一刻,否则一个个这么严刑拷打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吴冕抬起头,鼓起勇气就此一搏,指着正坐在李适旁边的谢镇说道:“牢内众人皆无罪,加害我的,只能是他!”
一听到这话谢镇忍不住站起,指着吴冕厉声喝道:“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李适默不作声,身边三位大臣也不作声,谢镇被李适转头看了一眼,惊觉自己失态,愤而坐下。
吴冕生怕自己语气不郑重,说出来的东西别人不信,继续正色道:“殿下明鉴,诸位大人明鉴,谢大人曾经不止一次追杀过我,其中在万剑堂更是派人行刺,宗主陈汗青可以作证。”
本来三位大臣皆是毫无反应,只道是吴冕伤重迷糊乱说话,直到他说万剑堂的那次刺杀,宗主陈汗青可为证人时,才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尤其是御史大夫吕北亭,看向谢镇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李适面沉如水,微微转头望向谢镇,那眼神,看得谢镇犹如跌落冰窖,浑身发抖。
第九十四章:该打王牌就得打
谢镇不敢直面李适冷冽的眼神,低头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李适心中一凉,看这厮的表情,此事多半是真的了,他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救下谢镇一命,想要以此继续笼络以后的谢家,权衡利弊过才出面主持此案。
现如今,李适真心觉得,自己是上了谢镇的贼船了,好死不死的这艘船现在还四处进水。
旁边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这两个众所周知的谢党听见吴冕这句话都有些心中惊骇,都有些不能与人言说的想法,只有御史大夫风轻云淡,冷眼旁观。
看见如此,李适不得不出言喝止道:“既然还伤重迷糊,就不要在此大放厥词了,竟还污蔑上官胡言乱语,来人,把他叉出去!”
吴冕左右臂被两个守卫夹住,就要被往外脱去,奈何吴冕一身二品实力,此时气机全无,与普通人无异,半点也挣扎不开。
其中一个守卫低声对吴冕说道:“总旗大人,先出去吧,别让小人为难。”
吴冕挣脱不得,情急之下高声叫嚷道:“殿下明鉴,黑血案一定和谢镇脱不开干系,还望殿下明察!”
架不住两人拉扯,吴冕就要被拉出刑房的时候,其中一个守卫被一个人拍了下肩膀,守卫一愣,转头望去,只见到一位身穿黑金蟒袍的年轻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守卫心中讶异,虽不知来人是谁,但是这身打扮,已经尊贵异常,一身罕见的黑缎蟒袍,九条金线绣成的五爪蟒,在烛火摇曳中看似就要腾飞而出。
当下不敢多问,两名守卫随即松开吴冕,喊不出来人身份,只能沉默着跪下。
二皇子李适不管身边大臣面面相觑,站起身来问道:“皇叔,这种地方阴暗逼仄,怎么亲至了?洛阳城还有别的好玩去处,皇叔若是不知,侄儿可以着人带你去。”
李昊哈哈一笑,捏着鼻子走入刑房之中,跟着走入的还有一身锦袍的李济云。
三位大臣和谢镇随即站起行礼,不知怎的,谢镇看见李昊走入此间,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李昊鼻音沉重,仿佛是受不住牢中烘臭的气味,问道:“黑血案牵连重大,陛下很关心,本世子也很关心,方才在外头听了许久,这才忍不住进来问问有什么进展了。”
李适虽不知李昊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冷静笑道:“目前进展顺利,这不,刑架上那个,就快要招认了。”
李昊转头望了望刑房中间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人,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肉,鲜血不断滴落,头发杂乱地披在面目上,和血黏在一起,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喘息起伏,真的像是个死人了。
李昊啧啧问道:“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本事不错,这也算是进展顺利吗?”
李适对这句挖苦的话没往心里去,笑道:“这个司徒湛,对吴冕当初在万剑堂江湖选拔的表现嫉妒成怨,于是在殿试中下毒,动机和时机皆有,算不得屈打成招。”
“倒是皇叔本身与此案无关,贸然来此干涉审讯,多有不便,还是去往别处的好。”
李昊盯着李适的脸,微微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与此案无关呢?”
见李适一脸不解,李昊接着说道:“相反,本世子还是此案的目击者,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不仅李适和谢镇脸色刷白,就连还站着的三位大人都是满脸疑惑。
吴冕听见这话微微抬头,这位之前一直观感不错的晋王世子,当初难道真的看见了什么?
李适见李昊的神情不似开玩笑,生怕有什么不该听到的被三法司主官听了去,下令审讯暂停,让三法司主官暂且留在刑房等候,只说皇叔忽然来访,要亲自迎去诏狱官署喝茶。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虽心中有些奇怪,但不敢忤逆二皇子的旨意,纷纷作揖。
只有御史大夫吕北亭觉得既然晋王世子有本案消息,那三法司都有权第一时间得悉才对。
他走出一步,正说出“殿下”二字,话都没说完,被李适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这个眼神让吕北亭遍体生寒,见形势使然,强拗不过,便作罢了。
李适看似云淡风轻,可内心已是风云激荡,此时更是谨慎脚下,怕稍有不慎,脚下一滑,要被李昊看穿笑话。
李昊一脸坏笑地走在后头,李适的强装镇定他自然是了然于胸,不用想,更后头和李济云并排走着的谢镇肯定是如丧考妣的神情了。
来到诏狱的官署,屏退众人后,李适和李昊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李适端着茶,轻轻吹着,好掩盖内心的不安,李昊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李适喝过一口茶,微笑问道:“皇叔说自己是黑血案的目击者,可有什么要告诉小侄的吗?”
李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量了这四周与大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区别,轻轻说道:“我这个人吧,生性怠懒,一无聊了就喜欢到处逛,殿试那日,恰好就撞见了有人把一小包物件塞到了另外一人的手里。”
李适听见这话,握住茶杯的手忍不住一颤,茶水洒出来一点,还能勉强稳住,盯着李昊眼神一凛,可身后站着的谢镇可就全身如遭雷击,就这么僵在当场。
李昊对李适的威胁表情不以为然,只是看到他后边的谢镇吓得体如筛糠,实在是畅快。
双方沉默,良久不说话,只剩下李适手指敲击茶杯的声音。
李适见李昊一脸的闲淡表情,知道是在等自己开口,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一定会被李昊狠狠敲一把竹杠。
李昊见李适这么久不出声,微微叹了口气,说了句“没意思”,径直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被李适叫住:“皇叔要到哪里去?”
李昊头也不回道:“进宫去,才半日不见陛下,我这心里啊,真是思念得很。”
李适看见这人一脸夸张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皇叔想要什么?”
李昊嘴角微微发笑,转身走回椅子上坐下,既然有得谈,那就好好谈谈。
第九十五章:公道
听见李适这么问,李昊笑道:“等这么久,你终于上道了。”
李适对于这种大不敬的言语充耳不闻,也不发一声,静静等李昊说话。
李昊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沉声说道:“既然想谈,我也给出点诚意,虽然我是整个黑血案的关键证人,但我深知,这个秘密一旦说出,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影响,反而是助你尽快结案罢了,没意思。”
说话间,李昊指了指李适身后的谢镇,一脸坏笑道:“但我却可以一下整死他。”
谢镇听见这话,更加吓得魂不附体,面无人色。
李昊接着说道:“我虽然挺想整死他,但没有意义,谢家那么多人,再培植一个未来家主,毫不费力,我既然拿着这么大的筹码,一定不会这么用。”
李适听他这么说,也有一丝好奇,问道:“那皇叔究竟想要什么?”
李昊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轻声道:“今年以来,运入河西道的漕粮被削减了四分之一,未来还会怎样我不知,兴许还要被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日子难过啊。”
“我也不贪多,谢家从今起,通过关系给我填上这三分之一的缺额即可,公道不?”
李适听清楚了李昊的要求,气得脸色铁青,他沉声问道:“河西道养那么多兵,想要做什么?”
寻常人听见未来的储君这么问,心中都不免打鼓,甚至每晚都要夜不能寐。
可他李昊是何许人?况且如今筹码在手,不狠狠敲上一笔如何对得起河西道的父老乡亲?
谢镇先是小声念叨,急得满头大汗,继而开口问道:“三分之一的漕粮不是个小数目,就算谢家能凑齐,家主还不是我,我又如何能做到?”
李昊翻了个白眼道:“这又不是本世子要考虑的东西,问我干嘛?”
谢镇见李昊寸步不让,就要起身走出屋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要给他跪下了。
李适出言喝止谢镇,对李昊说道:“三分之一,实在是天文数字,谢镇就算是家主,也不可能凑得齐,皇叔方才都说诚意二字,难不成狮子大开口就是你的诚意?”
“河西道三分之一的漕粮,整整两百五十二万石,皇叔这么谈,还不如现在直接就进宫去和父皇说。”
李昊哈哈一笑,也觉得自己的确过分了些,伸出四根手指说道:“那退一步,四分之一,不能再少了。”
李适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李昊一脸肉疼的表情,咬牙切齿道:“皇叔说得好笑,四分之一,也就少了四十二万石而已,没有你这么讨价还价的!”
李昊把脑袋凑过去,问道:“怎么?你觉得你可以跟我公平地讨价还价吗?”
李适恶狠狠地望着他,咬紧牙关,吱吱作响。
谢镇浑身被冷汗浇透,在这中秋爽朗的天气,竟像冷得瑟瑟发抖。
在场不过四个人,听到他颤抖地说道:“两百一十万石漕粮,谢家一年下来就是什么都不要也凑不齐,真的凑不齐。”
李昊嗤笑一声道:“本世子揣着你的把柄,偏不让你死,对你来说恩同再造,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豪阀一年到头趴在漕粮上喝血,巧取豪夺,缺斤少两,本世子拿你些漕粮,当真以为全是给我自己吃的?”
李昊站起身,面朝西北,背对着两人,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些豪阀大族,能安安稳稳地依靠把持漕运和盐政日进斗金,可曾想过是谁给你们的太平世道?”
“你们怎么怀疑我们河西道,怎么怀疑我们父子,怎么骂我都无妨,可要是让天天都在死人的边关将士连吃饱肚子都成奢望,你们良心何在?”
“好一个河西铁骑,驻守西北边境二十年来,马革裹尸十余万,朝廷日日安享太平,可曾为边关阵亡将士感念过一句,可曾为他们说过一句好话?”
李昊轻轻转身,眼眶有些微微发红,紧紧盯着那两人说道:“我李昊被你们骂作无才无德无能,无所谓,但今日我有三问,你们若是答得上来,就当我没来过,这个秘密我从此就烂在肚子里。”
这三问掷地有声,声声敲在李适和谢镇的心上,两人哑口无言,的确是答不上来。
对于河西铁骑,朝廷上下都有一种不能言说的默契,对于他们的牺牲和功勋,心知肚明之余,却始终避而不谈,绝口不提。
李昊上前一步,李适和谢镇不由得后退一小步,只听见李昊接着说道:“你们说我不公道,那试问你们朝廷对我河西道二十万边军,公道吗?”
李适心口发堵,只能维持最后一丝尊严,开口说道:“五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原本以为李昊听到这个数会转身就走,自己已经做好了放弃谢镇的准备。
谁知李昊听后果断点头,嘴角笑意泛起道:“爽快!就五分之一,成交!”
就在李适和谢镇察觉到他的阴险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昊又开口了:“还有一条,你们另找替死鬼,这个牢里的人不能动,我也见不得你们残害忠良。”
“在铜章衙门里拎出一人就可以了,这帮为非作歹的酒囊饭袋,死有余辜!”
说完,转身就要走,走到门口时,再次被李适叫住。
李昊一脸疑惑地回头问道:“反悔了?”
李适摇摇头,反问道:“皇叔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李昊拍了拍脑袋,思前想后,终于想起来漏了回答哪个问题了。
“你问河西道养那么多兵要干什么?我说是保家卫国你肯定不愿意信,但事实如此,河西道东中西三条横向防线,兵少了,守得住?”
“我们河西铁骑用了二十年,死伤无数,如今还要被你们戳着脊梁骨怀疑?”李昊心中一寒,接着问道。
“那我怎么知道有朝一日会不会剑指中原?”
“朝廷不负,河西铁骑将永镇西北,不负朝廷。”李昊说完这句话,扬长而去。
李适望着李昊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但愿如此吧。”
第九十六章:推倒重来
吴冕在李适带着李昊走出去之后,没人处置他,站在刑房中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也被留在刑房中连知情权都没有的三法司主官。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还好些,正好坐下来闭目养神,倒是首辅一党的御史大夫吕北亭气得脸色铁青。
吴冕见现下没人管他,便跑到司徒湛身边,查看过他的伤势后,小声出言安慰。
司徒湛艰难睁开双眼看了看他,竟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冕又过去查看了仍旧被关在铁笼中的周玄,只见她和李冬渔紧紧蜷缩在一起,惊吓得浑身发抖,灵气尽失的黯淡双眼甚至都不敢抬起来看他。
吴冕看见这一幕,心如刀绞,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案情出现转折,料想很快就能出去了。”
周玄仍旧躲在铁笼的角落,瑟瑟发抖,双手搂住双腿,眼泪夺眶而出,咬住嘴唇仍是不敢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吴冕转头看了看胖子这边,许知远情况还算好的,只是双眼死死盯住司徒湛,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个从小亲如手足的师弟就要被折磨致死。
宇文丹青一身都是伤,之前被宋明理一剑刺穿的伤口因为长时间不用药,开始恶化发脓,现在全身滚烫,神志不清。
胖子应该也遭了不少罪,遍体鳞伤,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看着吴冕投来问询的眼神,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吴冕心知肚明,这是埋怨他直到今日才现身呢。
吴冕看了眼伤痕累累的众人,沉声道:“我知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也是我来迟了,让大家受了那么久的罪,委实是今日晌午才醒来,一听到消息就急忙赶来了。”
说罢,吴冕站起身,对众人深深抱拳鞠躬。
李冬渔和周玄还好些,朝他点头致意,胖子这边三人,除了神志不清的宇文丹青,胖子和许知远就压根没理他。
吴冕有苦自知,即便是自己第二日就能醒来,赶来诏狱救人,无非也和方才一样,话都没说明白就被叉出去罢了。
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位卑言轻,大祸临头的时候,连身边最紧要的人都保护不了,自己更是自身难保。
吴冕深深叹了一口气,取了几碗水过来分给众人,他能做的也仅是这些了,若不是二皇子这个主心骨不在,他连此时送水都做不到。
吴冕端着水喂司徒湛喝下,余光瞥见笼中众人端起水碗都是一饮而尽,还都把最后一滴水给舔干净,不由得一阵心酸。
这天杀的诏狱,连水都不让人喝!
吴冕转身对三位三法司主官质问道,谁知那三位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大理寺卿晁泽忍不住笑出声问道:“我的总旗大人,你不知道何为诏狱,何为坐牢吗?”
吴冕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给众人又添了一碗水,自己仔细回想,看能不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助众人脱困。
回想起那一幕幕,越想就越觉得李冬渔可疑。
察觉吴冕朝自己看来,眼神复杂,李冬渔像是有些心虚,眼神躲避。
吴冕更确定了李冬渔有问题,只是想死赵晋凡,没有一下子戳破,出声问道:“李师姐,往日里吴某是否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李冬渔神情有些慌张,反问道:“吴师弟何出此言?”
吴冕嘴角冷笑,问道:“我为什么这么问,师姐你心里没数吗?”
李冬渔被问得哑口无言,周玄伸出一手挡住李冬渔,朝吴冕问道:“你什么意思?”
吴冕摇了摇头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事情没搞懂罢了。”
李冬渔对周玄感谢一笑,转头看见吴冕的双眼仍死死地盯着她,面带冷笑,李冬渔心中慌张,赶紧低下头去。
吴冕也陷入沉思,他几乎可以确定投毒的人就是李冬渔,但是她究竟图什么,这让吴冕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一点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无法指认李冬渔。
不管日后会不会被赵晋凡记恨上,也不管兵部陈大人的叮嘱是否可信,众人已经吃了天大的苦头,尤其是师兄和司徒湛,还不知能撑得下几天。
因此只要他掌握了李冬渔的动机,他必定会出言指认,就算是他也被打入诏狱,也要为大家搏上一搏。
就在吴冕绞尽脑汁的时候,李适春风满面地带着谢镇回来了。
三位大人立马迎上去,查问方才两人的谈话内容。
李适望着三位大人焦急的神情,微笑道:“三位大人,方才晋王世子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看来咱们之前审讯的方向都错了。”
三位大人面面相觑,吕北亭皱眉道:“方向错了得推倒重来,如今距离最后期限只有三日了,时间上不够啊。”
李适轻轻摇头道:“晋王世子说,那日殿试正好撞见铜章衙门一人形迹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发现他在殿试激烈之时曾经进过三清山的营帐。”
吕北亭问道:“是谁?”
李适答道:“是铜章衙门的掌班大人,郭宝之,进入铜章提刑使司之前,此人出身于江湖大宗南溟剑林,是前宗主霍润物的高徒,江湖选拔之中,霍润物被吴冕所杀,郭宝之因此对吴冕怀恨在心。”
三位大人齐刷刷向面色惨白的谢镇投去询问的目光,谢镇缓缓点头。
李适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恩师被杀,此举出于复仇,动机是有了,身为铜章提刑的几位掌班之一,也有作案的条件,看来当初我们锁定和吴冕有着竞争关系和进入过营帐的人逐一审问,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虽然还有些疑惑,他们不知两人暗地里的打算,但是二皇子和谢镇既然都这么说了,身为谢党成员的他们,也只好微微点头同意。
吕北亭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出声提醒道:“殿下,黑血案关系重大,陛下把这么重要的大案交给我们来审理,如此草草结案,是不是有失偏颇了?”
李适反问道:“吕大人,咱们连续审问了这么多日,刑具轮番上阵,你看可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吕北亭微微摇头,无言以对。
第九十七章:带血的遗书
吕北亭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李适说得有道理。
连日来昼夜不停地审讯,仍旧是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他本身也曾怀疑过一开始的方向就出了问题,但却总是抓不住关键。
听李适这么说,倒真的在作案的动机和条件上都说得通,但是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
吕北亭还是不敢完全放心,问道:“说句得罪的话,晋王世子是出了名的放浪形骸,他的话真的可信吗?再说,为何之前都没听他说过,偏偏今日才来?”
李适答道:“这点皇叔跟本官解释过,一开始他并不觉得郭宝之有问题,但这几日见我们进展缓慢,料想是方向出了差池,越想就越觉得郭宝之可疑,这才与我们通报。”
吕北亭再三沉吟,只能无奈同意道:“既如此,本案元凶是不是郭宝之,可着人去带过来一审便知。”
谢镇一招手,刑房中走进来两位铜章,谢镇跟他们吩咐后,两人迅速离去。
李适正在招呼三位大人坐下,谢镇转过头,正对上吴冕阴沉的眼神。
谢镇不以为然,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吴冕心中疑惑,照这么看,如果元凶真的是郭宝之,那和谢镇脱不了干系,但是以谢家的权势,板上钉钉只会落个失察的小罪名,别说掉脑袋了,就是罢官也不可能,顶多就是稍稍贬谪罢了。
那到底是不是谢镇指使的郭宝之呢?这还得等郭宝之来了才知道。
但联想到谢镇嘴角冷笑的表情,吴冕忽然有一个强烈的直觉,此时的郭宝之,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果真的死无对证,黑血案多半会以此草草结案,这对铁笼中的众人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
但有一事不明,如果真如晋王世子所说,郭宝之形迹可疑,那么为何方才自己怀疑李冬渔的时候,她的表情如此慌张心虚呢?
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吴冕重伤未愈,此时想得头疼欲裂,但是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在这桩大案的茫茫迷雾中,他似乎就要抓住了那根稍纵即逝的线头,一切很快就要在他脑海中水落石出。
郭宝之的突兀出现,恰到好处的动机和条件,谢镇的冷笑表情,李冬渔的心虚躲避,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
吴冕脸色苍白,闭上双眼,神情痛苦不堪,他稍稍深呼吸几口,稍稍整理思绪,一点一点地拨开迷雾。
假设郭宝之的投毒是成立的,假设如今郭宝之已死,死无对证,谢镇当然可以嘴角冷笑,姑且可以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既做了坏事又逃过了一劫。
可李冬渔的心虚慌乱又从何而来?
这是吴冕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其中必定有鬼。
从他走进刑房之后,众人对自己的不理睬,怪罪抱怨,甚至胖子扭过头去生闷气都是情有可原,都是正常的表现,可李冬渔的心虚慌乱算怎么回事?
这太不正常了。
既然顺着这条路走不通,那只能先来确定已经可以确定的事。
谢镇真的有对他冷笑过,这一点可以确定。
李冬渔确实是躲避他的眼神质问,不敢对视,这也是可以确定的。
郭宝之这个人的事,却是二皇子带着谢镇出去听来的,这一点并不确定。
但正是这不确定的一点,彻底改变了整桩案件的审理走向,拨云见日来得有些太巧合了,甚至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因为它巧合得太突兀了。
假设李冬渔投毒,吴冕眉头紧皱,这方才就已经假设过了,从目前来看根本就没有动机。
为了毒倒自己好让师兄宋明理稳稳拿下武榜眼?这个点子也说不通,从没见过李冬渔对宋明理上心过,一次都没有。
就李冬渔的脾气,既不屑于下毒,更不会有心虚的表情。
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吴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才谢镇派出的两个人慌慌张张来报。
说是他们进入郭宝之的房中,发现他已经断气了,是割破咽喉自尽的,桌上发现了他的遗书,初步判断是畏罪自尽。
说完,把那封带血的遗书从怀中掏出,递到二皇子的手上。
果然,死无对证!
不光在不远处听见这一切的吴冕满脸狐疑,就连御史大夫吕北亭也是眉头紧锁。
郭宝之一死,吕北亭深知,无论他是否冤死,所有的脏水都会一股脑地泼给他,黑血案的审理也将就此进入尾声。
这桩案件由始至终都是扑朔迷离的状态,在郭宝之出现之前,审理进展缓慢,甚至就真的要屈打成招。
但今日更为云波诡谲,郭宝之的出现和突然的所谓畏罪自杀,巧合得过于顺利,就像是有人故意设计的一般。
就算前后都说得通,畏罪自尽的也不少见,但在这个当口,实在是巧得令人怀疑。
吴冕稳了稳心神,鼓起勇气走到几位大人身边。
谢镇见状厉声呵斥道:“大胆!这有你插手的份吗?退下!”
一旁的李适摆摆手笑道:“无妨,吴总旗是本案的受害者,他对此关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两边的侍卫让开,吴冕才得以近距离观察到那封带着血迹的遗书。
吴冕不识得几个字,看不太懂里面的内容,只能把注意力放在信纸上。
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眼神一凛,抬头望向谢镇,正好发现二皇子和谢镇都在盯着自己。
吕北亭察觉到吴冕和谢镇李适的微妙气氛,心生一计道:“殿下,可否容臣去往铜章衙门郭宝之的房间看看?”
李适笑道:“有何不可?吕大人恪尽职守,乃本朝之福。”
吕北亭作了一揖,这就准备离去。
吴冕壮起胆子躬身问道:“殿下,卑职可否一同前去?”
李适点点头道:“情理之中,你是本案受害者,又是锦衣亲军的总旗,责任重大,恰好把此行当作历练,以后好报效朝廷。”
李适对其余两位大人说道:“既然吕大人和吴总旗都想去,咱们几个主审不去有些说不过去,正好一同前往吧。”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自然没有异议,倒是御史大夫吕北亭听到这话眉头一皱。
是担心自己前去发现了什么吗?
第九十八章:一家人
众人走出刑房,吴冕回头看了看,也跟着走了出去。
就目前来说,凭空出现又恰到好处死了的郭宝之,让吴冕深感疑惑之余,也让他暂时放下了心头大石。
因为毫无例外会以郭宝之的死作为结案,狱中的周玄他们也就安全了,脱困只是个时间问题。
二皇子李适和谢镇同乘一车,另外三位三法司主官分别乘一车,吕北亭见吴冕只能步行,便邀请吴冕上车同行。
车上,吕北亭盯着吴冕一会,才轻声问道:“吴总旗,为何方才一进门就指认谢大人?据本官所知,你可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
吴冕一直旁观这几位大人的言行,吕大人一直在提出疑问,包括这趟去铜章衙门看郭宝之的现场,也是他促成的。
吴冕隐约推敲出了这位吕大人的风骨做派,是不是骨鲠忠臣还不知道,但反正就不是和二皇子谢镇他们一伙的。
既然如此,有些话也就可以说得放心些。
吴冕略微沉思,开口道:“因为下官与狱中众人皆无争端和仇怨,有两个还是生死兄弟,实在想不出他们有可能投毒的原因,况且谢镇曾不止一次想要杀我,万剑堂那次险些得手,至于宗主陈汗青可作证,下官并非虚言。”
吕北亭目光如炬,认真分辨吴冕的言语,见吴冕说话磊落,也就放下心中怀疑,问道:“你说谢镇不止一次想要杀你,所以你此次才会指认谢镇,为何?”
吴冕想起此事,倒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初阻挠谢镇对金门镖局赶尽杀绝,与谢镇结成死仇,后来以此追杀,击伤谢镇,死仇变成死结,再后来在兖州附近和万剑堂被他两次派人暗杀,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宋明理当初隐藏实力且战且退,隐匿在铜章衙门的小院,吴冕知道宋明理是想把账赖在铜章头上,可能不是谢镇的指派,但当自己闯入铜章小院质问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算当时吴冕强势杀了谢府忠犬陆百谷,谢镇也没有丝毫反应,这难道不是心虚?
方才进入诏狱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也只能这么一说,希望能够扰乱审讯,让众人可以喘上一口气,其他的没有多想。
吴冕把事情挑了些紧要的跟吕北亭详细说了,吕北亭轻轻咀嚼整件事的经过,问道:“因为你和谢镇的仇怨,你唯一能想到最有可能加害你的人就是他,这不算依据,黑血案是另一码事,一码归一码,你这样扰乱审讯,可以下狱知道吗?”
吴冕点点头歉然道:“方才情急之下,只能这么说说看,照目前看来,谢镇依然有嫌疑不是吗?”
想起兵部陈大人的叮嘱,吴冕留了个心眼,没有把李冬渔的反常表现告诉吕北亭。
吕北亭沉思了一会,道:“照这么来看,郭宝之的出现,黑血案似乎尘埃落定,不过,除了本官,你不也不信吗?这又是为何?”
吴冕答道:“郭宝之的出现实在是过于突兀和巧合,大人可能把注意都放在遗书的内容上了,可下官不识几个字,看不懂内容,只能观察纸张,发现了一丝端倪。”
吕北亭问道:“说说看,发现了什么?”
吴冕答道:“那封遗书肯定是未自尽的时候写好的,试想郭宝之拔剑自刎,鲜血流出,这会滴落在纸面还是纸背?”
吕北亭被这像问傻子一样的问题惹得有一丝怒气,答道:“自然是纸面,可两面都有血迹,这又怎么说?”
吴冕继续说道:“乍一看,两面有血,看来是合理的,血迹会浸透纸,可为何纸面上的血迹要略微小于纸背上的血迹呢?”
这句话在吕北亭心中无疑闪过一声惊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遗书是在郭宝之死后,有人放在桌上的,纸张染上了血迹,血迹再浸透纸,从纸面渗出。
看见吕北亭恍然大悟的神情,吴冕突然有些强烈的后悔,这位大人如此恪尽职守追求真相,如果因为自己的这个怀疑从而质疑郭宝之的死,那案件势必再审,自己就真成了胖子他们的罪人。
吴冕一脸悔不当初,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打定主意待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绝口不提了。
任由黑血案以元凶郭宝之的畏罪自尽结案,他不在乎,也不耽误他自己事后去找寻真相,但目前首要的目的,是要竭力保住还在诏狱关着的众人。
吕北亭继续问吴冕还有没有别的发现,吴冕这下都皱着眉头推说没有了。
若是把自己发现李冬渔神情反常的事情告诉吕北亭,吴冕很有理由相信这个一身正气的御史大夫吕大人就算是把整桩案件全部推倒重来,甚至不惜跟陛下要求延期都要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到了那时候,胖子他们可就真的遭了大罪了。
他和其他人还好些,师兄的情况不容乐观,司徒湛更是奄奄一息,他们要是因为自己的黑血案有个三长两短,吴冕这一辈子都要受到内心的煎熬。
四辆马车衔尾前行,打头一辆豪奢马车上,李适正脸色阴沉地看着谢镇。
谢镇当初隐瞒了对吴冕的追杀,李适一无所知,方才在诏狱吴冕突然一口咬定谢镇是主谋,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也把李适惊出一丝冷汗。
即便谢镇真被吴冕一口咬死,他也不会被影响到什么,但是自己将要成为储君,谢镇出了事,很难不成为他的一个污点。
谢镇看李适自从上车以来就一直没有跟他说过话,很是局促不安,他心知肚明,自己上次在广寒楼害二皇子受辱,这一次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在这位未来储君的心里已经被烙上无能的印象了。
入朝为官,都讲究一个简在帝心,谢镇心如死灰的同时也在偷偷叹息,是不是自己真的时运不济流年不利,还是这个吴冕注定是自己的命中克星,怎么回回想要害他不成,自己反而还要被牵累?
李适看着谢镇的复杂神情,深深叹了口气道:“表哥,既然是一家人,很多事情可以关起门来商量,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多商量着来,好吗?”
谢镇听到李适这句话,如沐春风,这是二皇子第一次称呼自己为表哥,第一次对他说出“一家人”这三个字。
谢镇眼泪夺眶而出,起身对李适深深作揖行礼,悔恨莫及,羞愧难当,但也下定决心从此尽心尽力,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大恩。
第九十九章:另有其人
四辆马车依次停在刑部隔壁的铜章提刑使司衙门前,李适带着众人走入。
郭宝之是铜章衙门四位掌班之一,提领铜章四分之一的势力,负责监察整个王朝的东部江湖诸事,权力极大,在铜章衙门里有着超然的地位,故有单独的宽敞厢房。
谢镇作为东道主,领着众人走进郭宝之的厢房,众人这才发现郭宝之的尸体已被移至床上,整理干净,屋子里也都收拾过了。
吕北亭见状不由得大怒道:“郭宝之是黑血案的关键,居然不知道保护好现场?郭宝之死得蹊跷,尸身不光以及整理过,连屋子也收拾干净,意欲何为?”
谢镇一脸无辜道:“吕大人,这就有些愿望下官了,黑血案关系重大,郭宝之又是其中关键,我派人来找他时自然要严格保密,衙门上下皆不知此事,后来发现郭宝之身死,不知缘由的其他人自然情理之中要来收拾了。”
吕北亭被这番无赖话气得差点吐血,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好一个情理之中!你等着,本官一定参你一本!”
寻常人听见御史台官员尤其是御史大夫说出这么一句话,都要吓得魂不附体,可谢镇却不以为然,轻轻作揖略表歉意而已。
吴冕看着谢镇冷笑,这情况也都在他意料之中。
但吴冕始终相信一点,但凡作案,必然会留下痕迹,当初就很怀疑郭宝之的死因,直到看见现场已经被破坏,更确定了他的判断。
郭宝之绝不是所谓的畏罪自尽,就看在这个屋内,还能不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了。
吕北亭还在揪着谢镇不放,申斥他处理不当,甚至怀疑他故意破坏现场。
吴冕先来到床边,仔细观察郭宝之的尸身,因为已经被铜章的人换过一身干净衣物,已经看不出别的端倪,吴冕只能仔细查看郭宝之的伤口。
郭宝之脖颈之上,有一道横切极深的伤口,吴冕曾经在霍润物手下吃过大亏,这位霍润物的座下高徒,想必也是位用剑高手,伤口这么深,一点也不意外。
伤口从左往右由深及浅,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伤口切面整齐,可以看出,剑快,手也快。
吴冕查看了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无损,没有打斗挣扎过的其他伤痕。
尸身没什么可看的了,吴冕起身,继续观察屋内。
既然被人收拾过,也就别想发现什么打斗的痕迹了。
书案和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掉,物件也恢复如初,看不出什么了,但吴冕依旧相信,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吴冕驻足停步在书案前细细打量着桌上物件,凝视了好一阵子,吕北亭见此时再斥责谢镇已经毫无意义,转头望向吴冕,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恍然大悟的表情,料想也没有发现,便无可奈何地走了。
众人走出衙门准备上车之前,李适说狱中的那几个人暂时洗刷嫌疑,但黑血案一日还未结案陈词,该羁押的还要继续羁押。
距离结案限期还有三日,三日之内如果没有别的发现,黑血案就此一锤定音。
三位三法司主官对此没有异议,吕北亭虽然满腹狐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至于吴冕,还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能留他跟着,已经是莫大的抬举了。
回程时,吴冕还是被吕北亭邀请同坐一车,路上还在不断询问细节,想要推敲出不对劲的地方,吴冕一一回答,吕北亭还不死心,问了几次吴冕有没有什么发现,他都是一脸歉意地摇头。
吕北亭深深看了吴冕几眼,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话。
到了朱雀大街的路口,吴冕下车,两人才分道扬镳。
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之上,一直在马车里眉头紧锁的吴冕终于可以脱下伪装,他胸有成竹,郭宝之的屋子,是这个扑朔迷离的黑血案中第二个案发现场。
只是被人好好收拾掩盖住了,他不是畏罪自尽,而是一只替罪羔羊。
颈部伤口被从左到右由浅及深地划开,明显这是右手使剑,但是从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设中,前主人郭宝之看上去也是惯用右手。
但是长年累月的痕迹不会被一瞬间的清洗所掩盖。
书案上有一处包浆颜色与周围不一致,恰好在书案右侧,这是右手一次次撑在书案上造成的。
而书案左侧,虽然被认真擦拭过,但在细微处还是能发现有一丝模糊的墨迹,这原先应该是原先盛放砚台和笔架的位置。
一年又一年木质被墨迹浸透,在书案上留下了擦拭不掉的模糊印记。
因此,即便书案上的物件都已经被刻意挪动过,吴冕还是可以分辨出已死的郭宝之,生前一定是个左撇子。
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右手撑住书案,左手执笔蘸墨挥毫落纸的身影,与他的推断吻合。
说实话,同是练武之人的他,可以确定,一个左撇子,不可能在自己脖子上抹出一个从左到右由浅及深的伤口。
所以凶手另有其人,而且还可以推断,此人的武道修为,比必定是个用剑高手的郭宝之还要高出许多。
如果说谢镇身边还有谁可以做到,吴冕脑海中只想到一人,那就是在万剑堂被刺杀当晚,他在铜章小院中见过的护在谢镇面前的枯槁老者。
此人神华内敛,呼吸和气机绵长悠远,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货色。
看来泱泱谢氏,家大业大,还是很能笼络住一些人的,这么修为高绝的一个人都能成为谢府的门下走狗,可想而知是有多树大根深。
吴冕一个人走回到洛阳驿门口,卫兵早已撤去,正想回去把消息告诉赵晋凡的吴冕在门口碰见一个人。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不是别人,他也见过,正是赵晋凡口中所说,之前有过再三叮嘱的兵部陈大人。
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
看见吴冕回来,陈穆迎上前去,向吴冕作了一揖,微笑道:“兵部陈穆,等候总旗大人多时了。”
第一百章:敌人的敌人
临近黄昏,驿馆的房间中有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
吴冕和赵晋凡有些疑惑,对于陈穆的第二次上门,都有些警惕和不安。
陈穆见两人打定主意要先等他说话,轻笑道:“二位不必如此,在下没有恶意。”
吴冕还是有些不解,问道:“陈大人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陈穆见事到如今再藏着掖着,这两人是连半个字都不会说的,陈穆道出实情,兵部武选司此次负责筹划整个武选恩科,但是无缘无故出了桩黑血案,导致整个兵部都蒙上一层阴影。
本来是件挺好的差事,办好了就是一笔大政绩,晋升有望,可到头来功败垂成不说,此事如果开始往外牵连,第一个人头落地的就是他。
陈穆毫不避讳地说道:“此次三司会审,多出来一个二皇子领钦差按察使主持审理,实在是有些突兀,很少出现这样的惯例,在下和骆大人推断出,二皇子的入局,一定是在掩盖些什么。”
见两人还是什么都没说,陈穆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关乎在下生死,还有许多人都要被牵连,如果二皇子掩饰得当,做得漂亮,那我就没什么可问的了,但要是做得不漂亮,陛下盛怒之下,二皇子可能还是二皇子,可就要牵连很多人了。”
吴冕听到这里问道:“所以为了你一人的生死,还有许多人的前程,二皇子他们无论找谁做替死鬼都无妨,只要做得漂亮对吗?所以你就来叮嘱我们如果知道了什么都先不要说?”
陈穆听出吴冕语气中的不悦,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他虽然不想这样回答,但事实如此,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吴冕冷哼一声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替死鬼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你说我会不会听你的?”
陈穆无言以对,自己输了道德的制高点,现在自己在他们看来,的确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吴冕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从一开始就怀疑他是不是二皇子和谢家那边的人,一开始是想让他别乱说话,好顺利嫁祸给司徒湛屈打成招,今日再过来套自己的话,是不是生怕自己知道了什么,筹划了郭宝之的案中案也就打了水漂。
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吴冕对他真的连一句实话都欠奉。
朝堂云波诡谲,稍有不慎就能轻易丢命,就是多留一百个心眼都不嫌多。
陈穆见现下碰了壁,悻悻然起身告辞,吴冕在他就要走出房门之际,慢悠悠跟他说了一句;“我对此案没有一点头绪,想不起来,也没有依据,他们找到了元凶,料想这几日就能结案了。”
这已经是吴冕能说的极限了。
陈穆听到这话,心满意足,朝吴冕深深作揖。
吴冕接着问道:“你这样鲁莽地来打听这种敏感的事情,没怕过我是二皇子或者谢家那边的人?”
陈穆笑了笑道:“起初当然担心过,后来就不担心了。”
“为何?”
“如果是那边的人,你就不会中毒了不是吗?”
吴冕眼前一亮,这一番试探,足以见得他不是二皇子或者是谢家派来套话的人。
因为他就这么轻轻一句话,就表示他已经知道黑血案谢镇才是关键,二皇子只是在幕后帮忙收拾残局的,吴冕这么一问,如果二皇子和谢家真是他的主子,他说这句话就是在卖主。
他其实可以有无数个方法敷衍推脱,可他偏偏没有。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陈穆可以舍得一身剐,说出这么危险的话,那就可以试着结交。
正好赵晋凡也在,吴冕就把郭宝之的事情和他们说了,但是对李冬渔的怀疑,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依据,一来赵晋凡不爱听,二来还得对陈穆保留必要的心眼。
郭宝之死因蹊跷,吴冕的推断有可能推翻整个黑血案,这一点他也没说。
反正如今事态的发展,黑血案有了新的替死鬼,动机和条件都吻合,胖子他们已经没有危险,脱困是迟早的事情,陈穆也得知了审讯经过,这也就足以自保。
陈穆在得到心中所求以后大石落地,驿馆如今还有些敏感,他不好久留,便告辞离去,临走时对吴冕再次深深作揖。
与此同时,晋王府中也坐着三人。
李昊,李济云和他的儿子李征。
李济云见李昊吃饱了饭正在心满意足意兴阑珊地喝酒,忍不住打趣道:“今日这桩大买卖做得不错。”
李昊微微一笑,心情很好,和李济云互敬了一杯笑道:“美中不足,本来我内心一开始的价位就是五分之一的漕粮,还想敲诈多一些来着。”
李济云啧啧道:“五分之一,整整一百六十八万石,已经很多了。”
李昊轻笑着点头道:“的确是,再多的话,就是谢尧都给不起,更何况一个还未掌权的谢镇。”
“干得漂亮。”李济云笑着说道。
“谁说不是呢,朝廷削减了漕粮,现在找补回来一部分,又能养活不少人了,王府的开支也能省一些。”
李济云点点头,整个河西道赋税都入王府,乍一听很唬人,但是每年城池关隘的修缮,阵亡军士的抚恤银子,武器甲胄的更新换代,人吃马嚼的,都是银子。
李济云有句话欲言又止,就是今日李昊在诏狱那振聋发聩的三问,他当时听见了也是内心激荡不知。
冥冥之中,李济云觉得,自己一身的本事,日后跟着这样的未来西北之主,不冤枉。
这是这种奉承拍马屁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虽然如今跟世子殿下日渐熟悉,但仍是不习惯。
李济云忙着转换话题,问道:“为什么帮他?”
李昊不假思索道:“谈不上帮,只不过看见他声嘶力竭地一口咬定谢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顺便帮衬一把。”
“武选殿试,全都是江湖最顶尖的年轻俊彦啊,谁不眼热?不指望为我所用,结一份善缘也是好的,这次勒索漕粮为主,救人得好名声为辅,至于帮他,就是顺便的事情了。”
第一百零一章:闭门羹
如今已得知还在诏狱的胖子等人大概率不会再受苦,吴冕和赵晋凡再怎么着急,目前作用也不大。
释放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距离结案限期还有三日,其他人估计还能受得了,就是师兄宇文丹青和司徒湛情况差些。
司徒湛被严刑拷打,今日见到他时已经气若游丝,若是再去晚一步,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
至于师兄,身陷囹圄耽误了换药,如今伤口越来越严重,再不换药,吴冕真的担心伤口继续恶化,会给以后留下病根。
赵晋凡已经离去,走出房门之前只能出声劝慰了几句吴冕。
送走了赵晋凡,吴冕独自坐在房中沉思,李冬渔也照样被羁押在诏狱,赵晋凡也心里着急,但两人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是熬时间了。
两人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耐心等候,吴冕虽是锦衣亲军的总旗,但仍旧做不到带胖子等人出狱。
吴冕收拾了太医留下的那几罐金创药,明日带去诏狱给师兄和司徒湛。
他的身份也只能做到这些事了。
边收拾那几瓶金创药,边苦笑着摇头,手中无权无刀,连身边最紧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吴冕收拾完毕,夜不能寐,独自一人走在驿馆的小院。
小院不大,多走几步就到头了,吴冕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不知在小院里走了多少圈。
这是鸿胪寺临时给三位一甲贡士准备的住处,可住可不住,尽失方便这三位贡士在这几日的起居。
万剑堂在京城洛阳有分舵,赵纳吉不在这里住,至于宋明理,庐江宋氏在洛阳也有府宅,他自然也不住这里。
三清山是方外道门,除了山上,别处没有丝毫经营,因此这里也就吴冕和跟着照顾的赵晋凡住着。
狱中众人暂时没有危险,打听好了李冬渔的情况,赵晋凡自然也就放心睡去。
吴冕对此也没有别的看法,他赵晋凡只担心李冬渔,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希望他一视同仁,对胖子周玄他们照样生出深刻的情感来,这不现实。
吴冕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就他们于水火,只能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吕北亭应该是看出了吴冕有话隐瞒不说,方才分开的时候态度已经很冷淡,看来也是不能指望了。
其他人更是面都见不到,至于谢镇,他想都没想。
除此之外,吴冕能想到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人。
可是堂堂晋王世子,无比尊贵,岂是人微言轻的他能见得到的?
但若不试试看,终究是不能死心的。
李冬渔不说什么,可胖子、周玄、师兄、许知远和司徒湛这五人,本来可以平平安安,虽不是被他所害,却也为他所累,不做点什么,总是良心不安。
吴冕走出驿馆,朝着宝方街而去,路上宵禁,已无行人,中秋佳节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此时路面寂寥,月光如霜,更有恍如隔世之感。
偶有夜里巡城的巡防营官兵远远地看见吴冕,想要凑近了询问,但一看到吴冕一身的锦绣短甲,吓得魂飞魄散,绕远了迅速离去。
锦衣亲军的总旗,岂是他们这些小喽啰想问就能问的?
洛阳巡防营众所周知,每晚值夜,除了三种人,遇见形迹可疑之人皆可拿下审问。
第一种,就是达官贵人,第二种,便是有任务在身的铜章提刑,这第三种,则是这些恨不得敬而远之的锦衣亲军。
吴冕独自一人慢慢行走在朱雀大街上,畅通无阻,径直经过路口,走入贵族豪门林立的宝方街。
吴冕脚步停在一座巨大的青石影壁之前,影壁底座为须弥座,满雕游龙,顶为庑殿式,飞檐脊吻,瓦面皆由青石雕成,影壁面北而立,直对着那座规模恢弘大气的晋王府。
吴冕来到王府台阶前,那两队清一色佩戴面甲,盔甲更是与王朝各驻军样式不同的黑甲守卫瞬间按住腰间横刀,虎视眈眈,在王府高大的台阶下,吴冕显得尤为渺小。
黑甲护卫中有一位校尉模样不戴面甲的年轻人走出队伍,冷冷地仔细打量了吴冕几眼,问道:“来者何人?”
吴冕抱拳行礼说道:“锦衣亲军总旗吴冕,有紧要事由求见世子殿下。”
黑甲校尉一愣,随即轻笑出声道:“锦衣亲军?好大的面子!任你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等天亮再说,深夜来访,懂不懂规矩啊?”
吴冕听见这句情理之中的话,也不敢如何,继续堆着笑好言好语说道:“下官真有要紧的事情求见世子殿下,还请校尉大人行个方便,代下官通传一声。”
黑甲校尉眉头皱起,不耐烦道:“听不懂人话是吧?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别说是你这么个小小总旗,就是大内来人,也得乖乖打道回府,扰了世子殿下休息,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见吴冕不光一言不发仍旧赖在原地不走,黑甲校尉冷笑着点了点头,腰间横刀出鞘一寸,饶有兴致地看着吴冕。
这年头,不怕死的见多了,这么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还没见过,看来世子殿下进京之前说得有道理,果然每个人对生命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
吴冕一声不吭,按住御赐的错金刀低着头刚刚一步跨上台阶,黑甲校尉横刀出鞘,杀机流溢,一步跨出,制式横刀高高当头劈下。
黑甲校尉一刀直取吴冕香上人头,管你是什么锦衣亲军的总旗,就算是你们指挥使来了,胆敢擅闯王府大门,依旧照杀不误!
吴冕倒也不是真想着杀穿阵型硬闯王府,只是情况紧急,他等不及再过三日了,师兄宇文丹青全身滚烫,司徒湛气若游丝,三日之后还不知是什么景象,这让他如何不急?
原本只想着在王府台阶闹出点声响,好让里头的世子听见,没想到那黑甲校尉凶悍至此,自己不过是踩上台阶一步,便要举刀杀人。
寒光一闪,两人方寸之间风雷乍起,吴冕也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黑甲校尉居然有如此功力,大吃一惊,仓促之间不得不全力躲闪。
黑甲校尉一刀劈下,在刀势将要震碎王府台阶之余猛然收刀,王府台阶不伤分毫,还能借着这收刀惯性将刀撩起,不等吴冕抽刀格挡,横刀刀身便狠狠拍在吴冕胸膛之上。
吴冕被刀身拍得整整倒滑出十步,却仍旧立在王府台阶之上,一步不退。
黑甲校尉还想一步跨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总旗大人打落台阶,却被身后一声轻轻叫住:“李征,住手。”
第一百零二章:少年郎
离开河西道进京这么多日,无架可打,李征早就手痒难耐了,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刀桩送上门来,不好好练练对得起谁?
吴冕身体还很虚弱,远未恢复,体内气机仍旧枯竭,被李征这一刀拍来,虽然对方留了力度,却仍然不是现在的吴冕能承受的。
体内翻江倒海,吴冕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但是即便被李征击退,却依旧站在王府台阶之上。
这还是吴冕把全身上下仅有的一点点气机用作抵挡,才能勉强撑住。
输人不输阵,鹿死不倒架,江湖陋习由来已久。
李征满是疑惑,这个只有二品境界,论气机可能连三品都不到的花架子是怎么抢到探花郎的。
一身黑甲的校尉李征还要继续出招,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李济云出言制止,只能悻悻然住手,满脸的意犹未尽。
吴冕暗暗长舒一口气,凭借自己如今的气机,也就只能撑到这个程度,再打可就要露馅了。
李济云走下台阶,双眼盯着吴冕一会儿,才出声问道:“这不是朝廷新赐的武探花吗?深夜硬闯王府,所为何事?”
吴冕只知此人是晋王世子的贴身随从,并不知道其具体身份,抱拳道:“下官听闻黑血案元凶已现,担心还在狱中的朋友。”
“所以深夜来访,想请求世子殿下再帮你一把,好让那些人早日释放?”李济云打断他问道。
吴冕点点头答道:“既然元凶已查出,便再与狱中朋友无关,目前下官的师兄伤口恶化流脓,全身滚烫神志不清,朋友司徒湛之前被严刑拷打,都是危在旦夕,下官也是求告无门,才会出此下策的。”
李济云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那里毕竟是诏狱,又是三司会审的要案,自有章程,世子殿下并不宜过分参与,之前是为了提供见证信息,好助朝廷找出元凶而已。”
“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还能提这种要求?或者说,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让世子殿下亲自走一趟?如果都没有,我劝你还是不要自取其辱,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好。”
吴冕还想坚持,李济云摆摆手道:“如今给你留着情面呢,不要不知珍惜,大郑有律例,擅闯王府,等同刺杀皆可拿下,不管是谁,一律剥除官身下狱,你若想以身试法,不妨再走一步。”
吴冕轻轻苦笑,往台阶上迈出一步,自己身边紧要的人都放任不管,当这个狗屁大的官又有什么意思?
虽说自己家中当年的真相还未查清,良心不安,但放任师兄和司徒湛等人在狱中不管,自己就算是平步青云,良心就能安了?
吴冕抬起右脚正想踏上台阶,却发现自己抬起的脚始终无法放下,任由自己全力施为,那只尚在空中的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吴冕惊讶地抬头望向李济云,发现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轻轻摇头。
李济云说道:“我说的话,也是世子殿下说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世子殿下对你们已有大恩,再不可强人所难。”
吴冕心中一凉,见他都这么说了,再也无可奈何,既然再也强求不得,只能缓缓缩回脚步,抱拳转身离去。
李济云看着吴冕身影萧索地慢慢走出宝方街,直到消失在自己的目光,才慢慢走回府中。
正主李昊正坐在凉亭中喝酒,见李济云返身,问道:“打发走了?”
李济云点点头。
李昊喝了杯酒,伸了个懒腰道:“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帮这个帮那个,本世子岂不是很忙?再说了,想让本世子出手,得有些别的赚头吧,他是有漕粮还是怎的?”
李济云闻言笑道:“世子殿下对他们已经是救命大恩了,再说,漕粮的心病未除,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李昊重重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愁死我了。”
月明星稀,吴冕形单影只地走在寂寥无人的朱雀大街上,对于方才,实在是实力不济,闯不进去,但就算是闯进去了,又能如何?自己毫无拿得出手的东西能牵动晋王世子去诏狱大费周章捞人。
吴冕对此没有什么怨言,被那黑甲校尉一刀拍中,胸口仍旧发闷疼痛,吴冕不禁有些暗自心惊,这人小小年纪,怎的功力如此不凡?
自己重伤未愈,扛不住也正常,但是就算是自己全盛时期,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
更让吴冕骇然的是世子殿下的那个中年随从,仅是轻轻看着自己,强大的威压就让自己无法再走进一步,吴冕心知肚明,起码已经不仅仅刚到一品境界的恐怖实力,这种被禁锢全身力气的感觉似曾相识。
当初在万剑堂遭遇刺杀的时候,杀进铜章衙门的小院,被宗主陈汗青拦下,就是这个感觉。
想到这里吴冕不禁苦笑,既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处,又没有令人高看一眼的实力,甚至连王府的守门校尉都打不过,拿什么去勉强世子殿下出手相助?
身处庙堂,手中得有刀,不是手中这把御赐的错金刀,而是有资格跟人对话和讨价还价的地位,还有让人瞧得上觉得自己有价值的权力。
这才是真正的身居庙堂而有刀。
否则,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家族血案永远无法窥见真相不说,身边紧要的人也一个都保护不了,甚至自己都有自身难保的可能。
那些紫袍公卿,随便打个喷嚏都能让整个朝廷震上一震,像极了随便露个面就能让整座江湖津津乐道的武榜一品高手,让吴冕心生向往,也深感距离之远。
月光像银霜泼洒,在吴冕的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吴冕盯着随自己一路前行的影子,心中沉思,到底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模样?
以前想着练好武艺,去追查自己的身世和血案,后来得知答案就隐藏在朝中,又进了朝堂,才发现远比自己练武要来得更加艰难和危机四伏。
一个黑血案,自己还是受害者,就已经差点害死身边的人,手中的刀不锋利,又何谈去探求当年的真相?
吴冕叹息一声,慢慢走回洛阳驿,夜已深,那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继续孤单之余,也越来越显得高大。
少年的时间就是晃,用大把的时间去彷徨,只用几个瞬间来成长。
第一百零三章:新官上任
吴冕回到房中,心中依旧焦急,但是已无之前团团乱转坐立不安的举动,竭力平心静气,默念参同契心法口诀,呼吸吐纳,进一步巩固境界和恢复气机。
天蒙蒙亮,吴冕起身带上金创药,走出驿馆,往诏狱而去。
锦衣亲军的总旗大人在诏狱畅通无阻,走过一间间牢房,依旧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昏暗的烛光映衬下,闻着四种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和其他恶臭,活像一座人间炼狱,阳间冥府。
胖子等人已经被移出刑房,分男女关押在左右两边的牢房之中,吴冕看了眼还左边牢房中瑟瑟发抖的周玄,紧紧和李冬渔依偎在一起,顿时心中一酸,已经差不多等于是在他心口剜肉一般。
吴冕心中苦涩,早已失去亲人的周玄,把宗门里朝夕相处的李冬渔当成自家姐姐一般,但李冬渔的异样,很难让他打消怀疑的念头,假如日后真相大白,李冬渔真是那个投毒之人,这个事实,让周玄如何接受?
不敢细想,只能是轻声安慰周玄,再过两日,黑血案就可以告破,当时候再来接她出去。
周玄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如当年金门镖局满门倾覆痛失亲人后的神情。
双眼已全无当初的灵气,黯淡中藏着深深的恐惧和惊慌,像一只在狂风暴雨中失去照料的雏鸟,面对鸟巢风雨飘摇无能为力,只能紧紧依偎着同伴。
吴冕看着周玄,心中内疚自责,自己曾发愿要护她周全,谁知竟害她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险些丢了性命。
感知到吴冕的眼神,周玄抬起面无人色的脸颊,强颜欢笑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可周玄越是乖巧体贴,吴冕就越是痛苦不堪。
牢头毕恭毕敬地打开右边大牢的铁门,吴冕走进牢中,伸手摸了摸师兄宇文丹青的额头,依旧滚烫,宇文丹青嘴唇微动,像是在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吴冕皱着眉头,蹲下来解开宇文丹青的衣襟仔细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对胖子在一旁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伤口因为停药而溃烂发脓,再不清洗换上新药止住恶化,师兄最终即便能保住性命,料想也和废人无异了。
狱卒送入清水,吴冕一遍一遍地为宇文丹青擦拭伤口,剧痛传来,宇文丹青疼得昏迷中微微皱眉。
吴冕把金创药分给许知远一瓶,不用看他的眼神,吴冕也知道没什么好脸色。
金创药倒入宇文丹青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使他猛然睁开双眼,看着烛光中吴冕担忧的神情,才渐渐放下心来。
吴冕和他说了被关入诏狱后的事情,还有晋王世子提供线索找到铜章郭宝之的经过,胖子还在身边阴阳怪气地说话,被宇文丹青拉住。
只顾着帮忙料理伤口还没来得及反驳的吴冕突然有些心酸和委屈,头也不抬地对胖子说道:
“小胖,别人怎么想我不要紧,但你是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我是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吗?难道我真是那种光顾着自己平步青云不管兄弟安危的人?”
胖子冷哼一声,扭头看向别处。
一旁的许知远默不作声,不知道是不是记恨吴冕知道昨日才来,反正这一趟他和师弟的无妄之灾,让他觉得甚是冤枉,心情也就不大好。
倒是司徒湛疼得龇牙咧嘴之余,还接上两句话,性子还算敞亮,受了这么久的折磨,没有迁怒到吴冕身上。
吴冕过来查看司徒湛的伤势,从许知远手中接过金创药,对众人说道:“诸位因我而受苦,我也是难辞其咎,但凡有办法,我都想着把你们救出去,只是能想的都去试了,衙门的章程是要到结案才放人,我也是没办法。”
司徒湛艰难地咧嘴一笑道:“明白的,你只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官,能有多大能力,从诏狱中带人出去,根本不可能,你做了应该做的能做的事就行了,无须对我们师兄弟有愧。”
听见司徒湛这么一说,吴冕一脸感激地点点头,起身抱拳行礼。
其实最冤枉的是他,受最多折磨的也是他,但仍旧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让吴冕内心轻松不少。
吴冕刚想再说两句话,牢房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新任的试百户宋大人过问衙门点卯之事,唯独缺了总旗大人,还需尽快回衙门去。
众人有些面面相觑,吴冕沉思半晌,心中了然,冷笑道:“锦衣亲军新任的试百户,想必就是那个宋明理了,如今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新仇旧恨的,以后日子难熬。”
起初还觉得奇怪,衙门早前还说自己重伤未愈,等伤好了再正式上任,不曾想镇抚使大人都不曾过问此事,宋明理倒是忍不住先新官上任三把火了。
吴冕还想着逗留,但看来人脸上着急,只好跟着他先回衙门再说。
锦衣亲军的衙门全称叫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离着诏狱并不远,吴冕跟着那位名叫墨轩的小旗,一路来到衙门前。
一路上,吴冕过问几句,得知今日点卯是试百户宋明理头回上任,麾下总旗小旗悉数到场,就差自己一个。
这位有个文雅名字的锦衣亲军小旗墨轩,正是自己手下的,担心上官受到责罚,他们这些做小的也跟着遭殃,这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催着回去。
在编制中,百户和试百户以上才算是中层,总旗以下仅算基层,总旗管五个小旗,每个小旗管十个人,吴冕作为正七品的总旗,满打满算管的也不过五十几人。
百户和试百户却管着两个总旗,宋明理是试百户,正好是吴冕的顶头上司。
吴冕稍一打听,便了解了大部分情况,一个千户管十个百户,至于新任百户赵纳吉,则和他们不同属在一个千户手下。
两人来到衙门里的北镇抚司,远远看见外厅里坐着的宋明理,身边围了一群小旗官,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正旺。
远远便听到宋明理阴阳怪气地喝了一句:“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得很啊,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来点卯,当我这个该管上官是死的吗?”
第一百零四章:肥差
吴冕听见宋明理阴阳怪气的一句问话,心中冷笑,但依旧装出一副内疚自责的表情,抱拳行礼道:“卑职今早前去探视诏狱,耽误了点卯,还请试百户大人恕罪。”
“探视诏狱?如今黑血案未结,你们那几个人还没洗清嫌疑,是你一个总旗应该去探视的吗?”
“据卑职所知,黑血案元凶已经被找到,不日告破,卑职的朋友也是暂时洗清了嫌疑的,卑职也只是带些金创药给他们治伤而已。”
“暂时?暂时和已经有什么区别我看你是不知道吧?”
宋明理眼珠转了转,接着质问道:“就算你合适去探视,可不知耽误了今日点卯吗?”
吴冕仍旧恭敬答道:“早前衙门里说过,叫卑职伤愈之后再来衙门点卯赴任,因此还不曾知试百户大人今日便过问此事,望大人恕罪。”
宋明理轻笑一声道:“衙门说过,本官可没说过,别拿衙门来说事,怎么,你不认本官是你的该管上官吗?就算你可以尚未赴任,那本官问你,这穿着一身锦衣短甲是什么意思?”
吴冕心中叹息,看来宋明理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好看了,既然如此,多说无益,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宋明理见吴冕再无话说,心满意足,望向身边的那些总旗问道:“耽误点卯,按例该当何罪啊。”
众人中,一位和吴冕一样身穿总旗锦衣短甲的中年人走出队列,单膝跪地答道:“按例,杖责二十,下推一级,同领此罪。”
此话一出,包括墨轩在内的五个吴冕手下的小旗纷纷出列单膝跪地求饶。
吴冕看由于自己被宋明理针对,竟害得手下五个小旗都要跟着遭殃,忍不住出声道:“大人,耽误了点卯,是卑职一人的过错,卑职一力承担,请大人饶了他们。”
宋明理早就料到这句话,皮笑肉不笑道:“想自己扛?你当衙门的律例是摆设吗?想耽误点卯就耽误,想自己扛就自己扛?”
“来人,拖出去,给我打!”
吴冕手下的五个小旗和吴冕一起被拖了出去。
锦衣亲军平日里也管大内廷杖之事,多亏了掌刑的小校念着同僚情分,手底下多少还留着点分寸。
不然这杖责二十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不说,没有点功夫底子的文官,极有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但就算是这样,二十军棍不间断地砸下来,也不是好受的事,吴冕毕竟还有二品体魄支撑,虽然气机不济,但受些内伤倒是能坚持,可身后这五人就苦不堪言了。
除了刚才认识的墨轩还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其他四位都忍不住惨叫出声,此起彼伏。
杖责完毕,吴冕忍着疼痛前去扶起墨轩他们,除了墨轩微微一笑,其他人都推说不敢劳总旗大驾。
吴冕心中内疚,对这几个手下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你们,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光景,是我连累大家了。”
众人都是笑着接连摆摆手,疼得说不出话,锦衣亲军不像别的军伍,功夫底子都不太弱,此时也是揉着后腰倒抽着凉气。
不等吴冕出声接着安慰几句,心情大好的宋明理走出厅堂,笑着宣布道:“除总旗以外,都去歇着吧,本官有些任务要布置。”
小旗官们都散去,只留下两位总旗。
吴冕自然对方才那另一位早早站队落井下石的总旗郭四昌没有好感,但念及还是要在宋明理手下办事,也就只好维持表面的和气。
宋明理盯了会吴冕,脸上笑意盈盈道:“黑血案准备告破,陛下过几日便移驾永宁寺为社稷祈福,按例锦衣亲军先行,指挥使大人着咱们北镇抚司派人前去探查和整肃,你俩谁愿意领这差事啊?”
吴冕没有抬头,都知道宋明理正看着自己,此时正等着自己答应呢。
另一位总旗郭四昌心领神会,也是没有作声,平日里经常案子那么多,拿住一件破了案就是功劳,谁乐意管这种负责探查和整肃的闲差呢。
吴冕对此也不感兴趣,目前众人还在诏狱关着呢,哪有这种心思。
探查整肃说得好听,还不是去寺庙了看看哪些地方准备不够妥当的,哪里还得洒扫干净罢了。
见吴冕不作声,宋明理拉长了音调问道:“哦?吴总旗,为陛下办事,这难道不是肥差?你这新官上任竟也学会挑三拣四了?”
吴冕弯腰抱拳说道:“宋大人误会了,卑职刚刚上任,理应尽力才是,就怕经验不足,差事办不好,到头来折了大人的脸面不说,追究下来,还害了大人的前程不是?”
宋明理摆摆手道:“无妨,从来都是有经历才有担当,而不是有担当了才会有经历的,郭总旗自有要务,这差事你不想领也得领。”
吴冕无可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忍住心中火气,接下差事。
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正因为官不够大,实力不够强,才保不住身边的人,此时绝不能沉不住气,和上司宋明理做对。
忍一时风平浪静,身后有整个庐江宋氏作支撑的宋明理,绝不会在试百户的位置上逗留太久。
只要他一走,就再也不用受这种鸟气了。
暗暗咬牙忍住的吴冕在宋明理和郭四昌的戏谑眼神中慢慢走出厅堂,去往他所在的兵房。
刚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有人传出抱怨声:“还想着跟着个新科武探花,能过些好日子呢,老子当初争着抢着上下打点,才调入这个兵房,谁知头一天就要挨军棍,真是晦气。”
“杨助,你快快住嘴吧,等会儿总旗大人回来听见了要你好看,还有你们三个,都别抱怨了。”
说这话的是方才认识的墨轩,吴冕认出他的声音。
方才被打断话头的杨助说道:“张墨轩,你得了吧,老子是没你那么会拍马屁,有不畅快的事情老子就得说,总旗大人在这老子也照样说。”
另外三人都在附和杨助,阴阳怪气地开始挤对张墨轩,四张嘴巴一起开口,张墨轩突然有些应对不了。
就在张墨轩受不了想要提高嗓门的时候,忽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影,杨助他们四个看见张墨轩的表情,心中一惊,转头望向门外,吓得魂不附体。
吴冕见他们都不敢出声了,才微笑着走入房中,也不再道歉安慰,只说了方才试百户宋大人安排的任务。
这一下,就是方才还帮着吴冕说话的张墨轩都有些接受不了了。
第一百零五章:永宁寺
吴冕手下五个小旗,听见就领回来这么个差事,傻子都知道这是被上司试百户大人针对了,一个个无精打采。
锦衣亲军的差事,最好的自然是碰到大案要案,最差的是先行探查肃清,一点油水都没有,万一出了点差池,搞不好还得掉脑袋。
所谓的探查肃清,也就是皇帝或者宫里的贵人出行前,锦衣亲军先派人到目的地探查情况,肃清隐藏的威胁,巡查当地方圆五十里有没有可疑人物,准备好接驾事宜,就连哪里还没有洒扫干净都要管。
一句话说尽,就是个脏活累活多,又冒不出一点油水的差事。
五个小旗心如死灰,其中有两个更是打点了些银子才调到吴冕手下的,包括那个怨气很大的杨助,本以为跟了个武探花,陛下眼前新的红人,以后就能跟着平步青云,谁知第一日就被打了军棍,还领了个吃力不讨好风险还大的差事。
起初别的同僚们还都挺羡慕,现在倒好,八成都已经成了整个北镇抚司的笑话了。
张墨轩吞了口唾沫,小心问道:“大人,没开玩笑?真的是这个差事?”
剩下四人听见这么一问还有些心存侥幸,谁知看见吴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都各自叹气。
新官上任,就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还连累下属跟着遭殃,吴冕并不指望自己一上任手下就跟自己交心,但是的确开了个不好的头,他们有情绪觉得灰心也是人之常情。
吴冕沉思了一会儿,心里在想到底要不要继续安慰这五个小旗,不过就算自己再怎么画饼,也提不起他们的精神来,因此也就没说什么。
只是叫他们先跟着自己去永宁寺看一眼,无论如何,也先把眼前的差事办好再说。
宋明理的奸险让人防不胜防,那就只能谨慎再谨慎,不给他找茬的理由就是了。
吴冕点齐人马,还是由张墨轩在前方带路,跟在后头的那四位小旗都有些无精打采,尤其是那个急脾气的杨助,要不是吴冕官大一级压死人,早就出声开骂了。
永宁寺位于京城西郊的雁南山上,历来属于皇家寺庙,大郑问鼎天下以后,先帝才下令解除封禁,永宁寺从本朝起就不再是皇家专属,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可入寺烧香。
但正是这样龙蛇混杂,才让整件差事显得难度更大。
吴冕和五位小旗带着他们的属兵赶往永宁寺,一行五十六骑从洛阳城西门奔出。
路上还是张墨轩教会吴冕骑马的,幸好有武功底子,吴冕上手很快,不然又会被这几个本来多少对他都有意见的小旗轻视腹诽。
到了山下,穿过山脚的小镇,吴冕抬头望着山门,永宁寺依山耸立,因是皇家寺庙,经过历朝历代的不断增设,永宁寺规模宏大,黄色琉璃瓦往山上绵延。
张墨轩见那几个小旗一路跟过来脸色都不好,气氛沉闷得让他心里发紧,见吴冕正望着永宁寺,便问道:“总旗大人是三清山出身,能否和咱们说说为何道观都在山顶,佛门大多都建在山脚,书院多在半山腰吗?”
吴冕知道这个张墨轩是想缓和气氛,杨助他们四个听见这么问,也都来了兴趣,支起耳朵等着吴冕说话。
吴冕笑了笑道:“道家无为求清净,自然是要在人迹罕至的山顶更好,再说了想要证道飞升位列仙班,到底还是得寻个离天最近的地方,以便迎接神仙嘛。”
“至于佛门,都说众生皆苦厄,要义是普度众生,选的位置自然是越靠近众生越好不是吗?”
“那书院其实不是山顶山脚都让佛寺道观占了才无奈跑去半山腰的,我猜,还是读书人养浩然正气,守中庸之道的缘故。”
张墨轩有些恍然大悟,杨助他们四个也都暗暗点头。
吴冕笑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你们听听也就罢了。”
寺门有个扫地的小沙弥,看见吴冕一行人来到,默默停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行礼,有些紧张。
锦衣亲军凶名在外,让这些方外之人见了心中也不免慌乱。
吴冕笑着还了一礼,说明来意,便让五个小旗各自带人开始巡视永宁寺。
各人纷纷得令而去,动作迅速,看起来倒像是气势汹汹地搜山。
吴冕忍住笑,一个人慢慢拾级而上。
一个人行在空旷静谧的永宁寺中,倍感清幽空灵,随处可闻的香火味,还有和尚们做早课的呢喃,置身其中,真让人有些出神。
吴冕还以为自己出身三清山,对佛寺会有很多不适应,但真正来到永宁寺,却发现心底对佛门也有一丝亲近。
当初在添岁山万剑堂,那个奇奇怪怪的净法僧人曾说过自己身具佛心道胎,也许是这个原因。
佛门相对于道门,一直显得更超然世外,并不参与江湖诸事,高手不上武榜,就是其武功招式,也在江湖中极少显露。
因此江湖中对佛门的武学,始终了解不多,却又从来不敢轻视小觑,佛门在世间稳稳屹立六百年,岂是一般门派可以不放在眼里的?
正因为如此,当初净法僧人参加江湖选拔,才会惹得江湖议论纷纷,笑成一片,更有嘴毒的,说他是佛门败类。
吴冕站在大雄宝殿跟前,看着犹如宫殿一般的红墙黄瓦,有些神游天外。
他想起那个奇怪的净法僧人,对自己说过的那番奇怪的话,如今咀嚼,仍是不得要领。
说什么身具佛心道胎,还望少造杀业,当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杀了霍润物而惹得那个僧人多嘴说这么一句,现在想来,好像冥冥中有些更深层的含义。
大雄宝殿里,和尚们跪坐在蒲团上,满满当当不下百人,梵音清唱,层层缭绕。
吴冕缓缓闭上双眼,独自享受着难得的清静,好像心中的不安和急躁,都暂时慢慢放下。
就在这时,小旗张墨轩快步跑至,对吴冕说道:“大人,出事了!”
吴冕睁眼想要询问的时候,永宁寺西北角一发锦衣亲军专属的号箭窜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