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有僧
从前有座山，叫苦海山。
山上有座庙，叫无涯庙。
庙里有个和尚，叫阿南。
阿南是庙里唯一的和尚。
阿南这个名字是他的师傅给他取的。他的师傅说，南无阿弥陀佛，便叫你阿南好了。
阿南听得不明不白，每每问起师傅只是笑而不语，不过他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的师傅在几年前圆寂了。
苦海山上是一层接着一层的树，黑黄的枝与干，却长着银色的叶，银叶偶尔在月的披露下一闪一闪的，像星星一样；无涯庙坐落在半山腰上，与其说是一间庙，不如说是一间茅屋。
里面的墙壁是褐色的，坑坑洼洼；屋顶用厚厚的茅草盖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佛像和正对佛像的两张蒲团，蒲团前各有一只木鱼。
正对庙门几丈外有一个同样破烂的亭子，亭子里挂着一个古褐色的大铜钟。
阿南的生活很简单，打钟，念经，扫地，再打钟，日复一日。
这天夜里，小小的庙的周围是浓浓的雾气。
幽静，甚至有些瘆人。
庙内传来敲打木鱼的声音，念经的声音，倒是为这幽静更添了分诡怪。
隐约传来树叶被踩碎的咔嚓声，越来越近，最后在白雾中镶出了一道人影。
来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脸型削薄，目中无神，走路摇摇晃晃。
“请问施主有何贵干？”阿南有所感应，走出庙门，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中年男子忽然抱住阿南的大腿，像是抱住了峭壁上的枝干，死死不肯松手。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中年男子涕泗横流，哭得很惨。
“可是你已经死了。”阿南微笑着说。
中年男子诧异地抬头，盯着上头温温和和的阿南。
阿南伸手移到了男子脖子边上，
“施主，您的脖子没有对齐。”阿南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男人的脖子，这头确实没有完全对齐，有一小块露出外边。
阿南将双手竖在脖子两侧，眯了眯眼，猛地往手心一侧按去。
原来有些歪曲的脖子终于对齐了，光滑极了。
阿南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死了吗……我死了吗……”男人颓跪在地上，喃喃自语。
阿南问，施主你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吗？
男人木讷地抬头，仍然说，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施主你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吧，阿南道。
男人忽然停住了，沉默不语。
男人摇摇头说，我记不清了。
“……施主你再好好想想，”阿南沉了沉好看的睫毛，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微微侧头，“想好了来庙里找我。”
四下都阴阴沉沉的，月亮隐在层云之中，只露出浅浅的一角。有风吹过树梢，带落好几片叶，浓雾也被吹动，像一片流动着的月光。
男人跪在庙外，察觉到有一片叶落到自己的肩上，也察觉到脖子上的阵痛。
男人突然有了抬头的想法，他想看看月亮，如果我抬头，我的头会掉下来吗？
——他又激动又害怕。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他脑海中四窜。
可他好想看月亮，他为什么这么想看月亮呢？为什么呢？
男人的嘴唇在打颤，他没有感到冷，但他的脸颊划过一道湿润。
敲打木鱼的声音响起，念经的喃语传来。
男人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他微张开嘴，终于还是慢慢地要抬起头。
每抬起小小一个角度，他都要闷哼一声，过了良久才尝试继续抬起。
叶一片又一片落下，逐渐盖住了男人大半个身子。
或许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男人看见了月亮。
他看见的，月亮，灰色的，银色的，白色的，黄色的。
啊，我想起来了。男人大声说。
下一秒，他感到一种失重感，然后是天旋地转，耳边胡乱的风。
他的眼泪在空中摇曳。
嘭的一声。
厚厚的银色落叶里，只跪了一个无头尸体，尸体的手悬在上方，像是在祈求什么……
第二章：僧之道
庙门被打开，风吹得门吱呀吱呀响。
阿南手中拿着一串佛珠，缓步走到无头尸体面前。
他蹲下，拿起地上的还晃着眼珠子的头颅，对准脖子，轻轻安了上去。
眼前，
就像真的活人，完美如初。
“谢谢你，和尚。”男人噙着泪说。
我记起来了。男人继续说。
阿南点点头。
男人忽然平淡地再次问起，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阿南说，是的。
这里是阴阳交接处，天地混浊，又因湿气过重，常怨念横生，怨魂出没。
阿南说，你就是其中一个怨魂。你的灵魂带着你的尸体来了。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良久，才说道：
“我真的没想过会被她这样杀了，我也许在某个一念之间想过会被她杀，但没有想过会是这种。”
男人说，我爱她，但我更恨她。
阿南嗯了一声，说：“施主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男人说，因为我有怨念。
男人看着眼前的僧人，忽然又问：“高僧你也死了吗？”
阿南笑了笑，摇摇头。
“我是阴阳人，来往阴阳之间，度游天地之中。”
“我也是僧人，信佛，也敬佛。”
“今日你来我无涯山上，苦海庙前，就是你我有缘。贫僧赐你还过往一场，愿你能还了因果，早日超生。”
阿南不等男人反应，将手中一串佛珠挂在男人脖子上。
男人愣了一下，觉得虽然听得糊里糊涂，但终于还是道谢了。
阿南说不用谢。
男人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南笑了笑：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阿南说：
“我带着你的灵魂走一趟你的人世间，无论是喜是忧，是好是坏，只要最后沉了心，屁事没有。但你若乱了根本，惹出来不好的东西，我可救不了你。”
阿南眯眼看着眼前有些犹豫的男人。
半响，男人伸出手，很大方地说，
我叫林清。
阿南也随即伸出手。
阿南，南无阿弥陀佛的南。
两人握了握手。
几片叶子徐徐落下，泛着银光。
月色似乎方才过半，将这一方阴阳交接地照得亮了一些。
第三章：回溯
月下，风中，那个大铜钟若有若无地摇晃着钟身。
但没发出声响，好像本就如此。
阿南领着林清来到大铜钟前。
“站在原地不要动。”阿南走到林清的一侧，朝着铜钟拜了一拜。
林清微微点头，觉得脖子仍有酸涩的痛楚。
眼前的铜钟生了锈，估计很有年代感。林清想。
再往那位叫做阿南的僧人看去时，阿南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钟杵。
钟杵为鲸鱼形，弧线很漂亮。然而——
仍是锈迹斑斑。
阿南将钟杵抵在铜钟上，轻轻敲了一下。
钟鸣。
一下，两下……
十下，二十下……
隆隆作响。
其中似有苍莽之音，摄人魂魄。
林清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重影。
意识在不断模糊，又不断清晰。
阿南说，别摘下我给你的佛珠，可保你入阳界。
林清看向脖子上的那串佛珠，散发金光，在此刻无比神圣。
这时，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的彻亮，一片通白。
林清难以睁开眼，只在朦朦胧胧之中，看见那位高僧，平静地，淡然地，站在那里，恍若遗世独立。
待林清再次能够睁眼，他所看见的，一条路。
蜿蜒，泥泞，又那般熟悉。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
每一步，都要停顿很久。
渐渐的，他听见了蝉鸣，鸟叫，他听见了溪流，风声。
“过来抓我啊。”一个男孩从树后探出头，脸蛋红彤彤的，洋溢着笑。
银铃的笑声随后传来，不知哪里冒出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一只狗尾巴草。
女孩甩着狗尾巴草边跑向男孩边笑着说：“我找到你了！”
男孩撒腿跑起来：“你捉不到我，你捉不到我的……”
林清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他们玩耍。
“他们看不见你的。”阿南站在林清旁边，闭着眼，手中又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串佛珠。
一直到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男孩和女孩终于是玩累了，他们牵着手，数着自己走了几步。然后等到他们闻见炊烟，他们分开了手，各自跑去不同的屋子，然后高兴地喊着，
“阿婆！”
“奶奶！”
晚阳正好，温暖尚在。
林清笑了笑。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不疼了，他兴奋地左顾右盼，上下抬头。
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
但他很开心。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那条和女孩牵着手的小道上。
他还想听一听欢声笑语，可这时阿南又说话了。
“你得赶快走了。若是到了夜里，你会被阴间的人抓回去的。”
林清想了想，也对，闹鬼都是晚上闹的。
林清问，我去哪儿，又笑了一笑说，我不就应该去阴间吗？
阿南指了指开始那条小道，说，沿着小道一路走，就可以到下一站了。
下一站?
你想去的地方，你得去的地方。阿南说。
好。林清点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灰色的一两缕炊烟，看见那些欢颜笑语，看见那些迎着夕阳晚归的人儿，
慢慢升起，最后坠入黄昏，踏向黑夜。
第四章：分际
泥泞的小道明明很长，又十分的短。
概是才走了几步而已，周围又成了一片通白。
“是那个女孩杀的你吗？”阿南问道。
林清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欲言又止。
再次看清眼前的路，是一条窄窄的走廊。
有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或打闹，或聊天，或安静地靠在走廊边上。
熟悉的男孩再次出现，不过已然脱了些许稚气。
林清说，这是我初中时候。
男孩长得不高，但很阳光，带着可爱的帅气。
在他对面的是同样熟悉的女生，女孩比男孩要高，眼睛很好看，但戴着眼镜，头发也有些乱。
从晚野到初中，他们一直都是一起。
直到今天，
女孩找到男孩，说，我要走了，离开村子了。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指指点点。
男孩看了女孩一眼，又环顾了周围，急得耳朵都红了，半响才说，走就走呗，关我什么事。
男孩当时和女孩疏远了些，因为他被说了太多闲话。林清对阿南这样解释道。
女孩也没说什么，默默离开。
看着女生回到教室的背影，男孩想着有的是机会告别。
可是女孩走了，就在下一节课结束，男孩没有找到机会，因为周围都是人，一群女生围着女孩，男孩只好在远处好好地看着。
林清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直到再临夕阳。
一缀霞云，划过几只大雁，飘过了秋日一抹相思，洒下缓缓的枫叶。
林清望着那一片橙红，心生感慨，学校的晚霞，总是比平常好看一些，总是能让人记忆深刻。
阿南忽然又问，是她杀的你吗？
林清叹一口气，还是摇头。
阿南没有说话。
林清说，我没想到的是，我高中，居然再次遇见她了。
她当时变得好看了，应该说是她会打扮了，是在我们年级都排得上号的美人。
我呢，长高了一点，也就和她差不多高吧。
那天，她认出我了，但她没有和我打招呼。
是我主动找她的。
那天是元旦晚会，我跑到她的班，说了她的名字。她很开心地出来了。
她对我说好久不见。
可我只想说你怎么这么好看。
但我没有说，我点头说，好久不见。
而后我们加了聊天好友，我们再次熟络起来。
她一有什么事就在手机上找我说。
我每天晚上回到破旧的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看她和我说了什么。
有时候是开心的事，比如看见了一个帅哥，比如考试考了班里第一。
有时候就是简单的发牢骚，今天老师点我回答问题没有回答出来，今天坐公交很挤。
我会很耐心地听她说，我会想方设法逗她笑，我会轻声细语安慰她。
林清脸上的笑容这时僵了一下。
后来，她有男朋友了。
我得和她划分界限。
“她有男朋友之后，我就很少和她聊天了。”林清说，“起初她还很热情地说她的事，但我一通敷衍，她渐渐也没找我了。”
就这样，高中过去了。
我再次失去了她。
第五章：原来
这次是阳台。
洋溢着青春，泛滥着未来的阳台。
大学。
林清说，有时候缘分真的很奇妙，我和她考上了同样的大学。
“那时我觉得我知道了，”林清站在阳台，看着稍显腼腆的男女，“是上天安排我和她在一起的。”
“我看见她一个人，我觉得她需要我。于是我和他表白了。”林清很开心地回忆，“她答应了。”
“表白那天晚上……”
“是她杀了你吗？”阿南看向林清。
林清皱眉，有些不耐烦：“都说了，不是她。”
那为何你死前的记忆都是这个女孩？阿南很不解。
林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需要放下不是吗，这样我才能早日超生不是吗？僧人你只要佑我超生就行，其他没必要过问。”
阿南注视着林清，说，我知道了，不是她杀的你。
林清歪头斜看向阿南，眼神很有奇怪，像是疑惑，像是愤怒，像是不屑。
“随便你怎么说。”林清双手环在脖子上，向已经抱着的男女看去，“要是能看一下晚上就好了。”
等到晚上你会被阴间的人捉回去的。阿南提醒说。
我知道，你说过了。林清笑了笑，可是你说，只要放下不就行了吗，那就到这里吧。
“施主不准备往后去了吗？”阿南问道。
不了。林清说，我单看看今晚，就满足了。
阿南点头，那贫僧就先回去了。
林清说：“和尚，谢谢你，再见了！”
阿南朝林清鞠了一躬，回到了一片通白的地方。
阿南兀自叹一口气。
施主，何必自己欺骗自己呢？
阿南转身，在一片通白中，隐没了身子。
阿南再次出现时，是在一个阴雨天，破旧的屋子里。
淅淅沥沥，的雨，阴阴沉沉，的云。
剧烈争吵，的男女。
衣着暴露，又被撕破的女人。
衣服简单，又脏兮兮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
阿南听见男人的怒吼，听见女人的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一个劲儿的认错。
男人又给了女人一巴掌。
女人抬头怒斥，我不卖，哪来的钱？！去讨饭吗！
男人气得说不出话。
女人披着凌乱的头发，勉强的站起，胸腔剧烈地起伏。
女人摔门而出。
男人愣了一愣，像打了鸡血似的突然冲出去，去追女人。
男人追着女人。
就像小时候女孩追着男孩。
但终于男人拽住女人，将女人拉回屋里。
男人掐住女人的脖子。
看着女人挣扎的模样，男人大吼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直到女人双手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
垂了下来。
男人手臂上许多抓痕，流了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松开了手，他靠在墙上，大哭起来。
像个小孩一样，但他早就不是小孩了。
雨还在下。
屋内横了两具肉体，一个是活的，一个是死的。
女人曾与他有过肉体的激情，也曾与他有过灵魂的碰撞。
然而，肉体与灵魂的热烈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空乏。
男人拿了一把刀。他慢慢凑到尸体身边，对那具冰冷的尸体说，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你要爱我。
你应该爱我吧。
你一定爱我的。
……
阳台上。
一男一女肩靠着肩。
他们看完了夕阳，迎来了月亮。
灰色的，银色的，白色的，黄色的。
“诶，我想起来一句话来着。”女生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希望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女生把头靠在男生肩上。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男生看着月亮，很美。
身后，林清看着月亮，流了泪。
月亮挂在碧紫的天上，是红色的。
第六章：无途
繁星点点。
林清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甜蜜的两人，一言不发。
一阵阴风吹过。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按住了。
林清回头看，两个人。
一白一黑。
黑白无常。
果然会有阴间的人来抓他。
“和我们走吧。”白无常耸拉着肩，自言自语说，“一天到晚，累死不活。”
林清发现白无常的眼袋果然是黑色的。
“我什么时候能投胎？”林清问出莫名其妙的一句。
白无常打了个哈欠，说：“我怎么知道。”
“你和我们走就是了。”黑无常上前一步，凶神恶煞的。
林清没再说话，乖乖点头。
“等等!”阿南不知何时出现。
白无常似是有些不耐烦，指着阿南：“和尚你来掺和什么热闹？”
阿南没有理会白无常，而是对着林清再问道：“你真的不再走下去看看？”
林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苦笑说：“后边的回忆，并不很好。”
“我看到了。”阿南注视着林清。
“诶……”那白无常觉得阿南啰嗦，又要插嘴，结果被阿南施了个咒，连嘴都张不开。
黑无常识趣地没有动。
林清脸僵了一下，变得有点怪异，他一步一步走近阿南。
最后只吐出四个字。
“与你无关。”
“是你杀的你自己吧。”阿南缓缓说道。
林清背过身，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带我走吧，去阴间。”
是和黑白无常说的。
“你不敢面对吗？”阿南质问。
“不想而已。”林清没有回头，“我已经放下了。”
“但愿如此。”阿南没再挽留。
再看去，黑白无常和林清都已消失不见。
阿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见了。”声音来自阿南身后。
一个女人招着手，对着林清离开的方向，独自摆手。
“施主。”阿南转过身，对着女子说，“接下来的一段，走吗？”
“走。”女人泪流满面。
“你们已经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至少在这一世。”阿南告知。
“我放下了。”女人说。
阿南点了点头：
“天还尚黑，施主有大把时间。待到天亮，可得回阳间了。”
“真是奇怪，我没死，你却死了。”女人红着鼻子，不知是对谁说。
阿南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警察来到那个破旧的房间内，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男人脖子上横着刀，女人躺在地上。
女人被救回来了。
医生告诉她男人已经死了，小刀横在男人的脖子上。
“……我想在他墓碑旁边立道我的碑。”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微弱地说，
“我希望他，能与我有个简单的了断。”
女人手里拿着先前在庙里求来的佛珠。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
从前有座山，叫苦海山。
山里有座庙，叫无涯庙。
庙里有个和尚，叫阿南。
打钟，扫地，念经。
日复一日。
第七章：小孩
骄阳正好，天空一碧万顷。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各种颜色气球随风晃动，摇摇摆摆。
卡通人物摆着手招呼往来的人。
人们络绎不绝地踏进那一方彩色的世界。
过山车在轨道上掠过尖叫，旋转木马在起伏中带来欢笑。
棉花糖是云朵的颜色，湖里倒映着的是天空。
“妈妈！”小女孩手中拿着白色的棉花糖，开心地招手。
“小冉。”一个女人，仅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柔，她将女孩抱得高高，“怎么了？”
“我们去玩旋转木马好不好？”叫小冉的女孩仰着可爱的脸蛋，甜甜地说。
“好啊。”女人勾了勾女孩的鼻子，“但是爸爸不见了，我们先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小冉摸了摸自己胖乎乎的脸，连她自己都觉得舒服呢。
一个男人走过来，蹭了蹭女孩的脸。
“爸爸！”女孩张开手，爸爸顺势接过妈妈怀里的女儿。
“小冉果然还是爱爸爸。”爸爸笑着说，妈妈佯怒，瞪了瞪男人一眼。
“我要玩旋转木马。”小冉高举着小手。
爸爸慢悠悠地点头，看向妈妈。
妈妈笑着摆了摆手中的相机，“我帮你们拍照。”
“我要骑那头白色的马！”小冉指着一个白色的木马，激动地说。
爸爸的大手将小冉放到木马上，坐到她背后。
双手搂住小冉，看着怀里那一小只，左顾右盼。
他总觉得，小冉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了。
咔嚓，
咔嚓，
相机记录一张又一张剪影，和回忆一样美好。
“爸爸，我要去上厕所。”玩完旋转木马，小冉扑灵着大眼睛说。
“让你妈妈带你去。”爸爸牵着小冉，温声说。
妈妈握住小冉胖乎乎的手。
……
卫生间内。
妈妈站在门外。
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在厕所里拖地。
“小冉好了没有？”妈妈问道。
“还没有，妈妈。”小冉说。
“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不开不开就不开……”
忽然，妈妈手中，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男子”的来电。
妈妈皱眉，左右环顾，兀自呼了一口气，小步走了出去。
第八章：遇见
阿弥陀佛，因地果位，功德莫名，聊为辑缀。
阿弥陀佛，无量劫前，作金轮王，仁育黎黔。
阿弥陀佛，藐视世荣，弃国捐王，冀证大雄。
阿弥陀佛，礼世自在，捨俗出家，法界永赖。
……
今日念经，阿南莫名觉得心烦意乱。
于是起身出门，寻个佛外的清净。
阴阳交界，天地混沌，昼夜不分。
昼可是一瞬，亦可是千万年，夜，亦是如此。
此地尚无生机，只有一棵一颗的苍黑的树干，一片片冷冰冰的银叶。偶尔会碰见怨魂，但大都行尸走肉地走着，他们早已迷失方向。
少有的怨念深重的、幸运的来自阴间的怨魂会来到阳间，虽过不了一会儿会被抓回阴间，但也因此有了闹鬼一说。
如今是大夜，阿南的师父告诉他，这夜要续一万年甚至以上。也便只适合了在阳间死去的人化作的魂。要是阳间的活人来到这，不一会便会成了阴间的鬼。
走到山脚，阿南忽然嗅到了一点生机。
是哭声。
小孩的哭声。
阿南顺着声音，来到一片灌木丛前。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丛叶。
一个小女孩蹲坐在地上，抹着眼泪。
小女孩的眼睛哭得红肿了，她只好嗯嗯咽咽。好像只有哭才能安慰她。
阿南赶紧拿了一串佛珠，戴在女孩脖子上。
阿南的佛珠很是奇妙，能使在此的人清心明智，不被很快侵蚀。
女孩这才慢慢抬起头。
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头发微卷着，脸上肉乎乎的，忍不住让人想捏——但她在害怕。
这么小的女孩，怎么会在这里？阿南有些疑惑。
她也有怨念吗？
女孩颤抖着后移，像见到一个怪物一样。
阿南没有拉住女孩。只是轻轻一拜：
“小施主，你好。”
佛者，也确近人。即使是懵懂的小孩子，也总是会在黑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寻求佛的庇佑。
女孩停住了。
一双大眼看着阿南。
阿南问，小施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冉。”女孩抽泣着说，
“我找我的爸爸妈妈。”
“我刚刚做噩梦了。”
第九章：噩梦
“小施主，你做了什么噩梦？”阿南轻轻问。
“有个坏阿姨，把我带走了。打我，骂我……”小冉好一会儿才说，又开始抹眼泪。
阿南蹲下身子，慢慢地靠近小冉。
小冉并没再后退，也许是阿南没有那么凶神恶煞。
阿南说，小施主和我到山上去吧。
“你能带我去找爸爸妈妈吗？”小冉问。
“嗯。”阿南点头，面带微笑。
小冉半信半疑地伸手，眼里还残着泪光。
阿南牵住小冉的手。
“走吧。”
两人一同往山上走去。
走了一会儿，小冉忽然停住了。
小冉蹲下来，抱着膝盖，眼睛里挤满了泪。
“怎么了？”阿南低头，温和地看向女孩。
累。小女孩懦懦地说。
那我背你吧。阿南伸出手。
见小冉不说话，阿南也就当她是默认了。
于是阿南略显笨拙地背起小冉。
你不累吗？小冉问。
不累的。
阿南怎么可能会累，他本不算得人，也说不上鬼，若真要他给自己来个称谓，他更愿称自己只是一个和尚罢了。
只是背着的这个怨魂，其实更像一个人的，也本是一个人。
阿南本是僧佛，佛又重子，于是阿南对小孩也不禁有所倾向。
我好饿。小冉突然说。
阿南嗯了一声，“到庙里有吃的。”
“什么时候能到庙？”
“一会儿就到了。”阿南笑了笑。
似乎走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树叶是银色的？”小冉问。
“银叶才能在黑夜存活，适者生存。”阿南说，“银叶其实也有名字的，叫做月叶。”
“月叶阿……”小冉似懂非懂地自语。
“为什么这里的天都是黑的？”小冉从没来过这里，冒出许多问题。
“现在是大夜，要想看天明，得等到好多好多年以后。”阿南回答。
“好久是多久?”
“一万年，甚至更久。”阿南细心地说。
“好久啊……我能找到爸爸妈妈吗？”小冉下巴抵在阿南肩上，大抵回忆了一下，“我同学说，我只能活一百岁。”
“不是的。”阿南说，“你可以活到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也许……十万年?”阿南挑眉。
“阿，那我肯定能看见天亮吧！”小冉很激动。
“那当然。”
到了庙，小冉看见小小的庙，有些好奇，左顾右盼。
但她还是饿了，肚子咕咕叫。
阿南从庙里给小冉拿了一个馒头。
小冉接过馒头，往嘴里塞。
这些馒头，是从阴间拿过来的，刚巧可以给小冉吃。
小冉狼吞虎咽，两颊都塞满了。
待小冉吃完，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一脸的享受。阿南招呼小冉进了庙。
庙里点着橘黄的灯。
一尊佛像。
两个蒲团。
小冉大大方方找了一个蒲团坐下，她也是觉得这个光头叔叔是个好人了。
阿南盘坐蒲团上，闭了眼，双手合十，忽然也像一尊佛像。小冉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去。
“小冉，你先睡会吧。”阿南说。
小冉觉得确实有些困了，这煤油灯倒也舒人，于是很快倒下了。
阿南长长呼了一口气。
再睁眼。
阿南已经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小冉在床上，双手和双脚被绑住，嘴巴也被塞住。
身上有若隐若现的血痕。
小冉似乎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
角落有一件保洁员的衣服，被很随意地放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女人长得肥而矮，整个像一坨垂着的肉。脸和窝瓜一样，窝瓜上面雕了一个死鱼眼。
一个戴着红色帽子，酷像维修工人的男人紧随其后。
“就是这个孩子喽。”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那男人走过去，像打量一件物品打量了一下小冉。
“嗯，不错，五万，一口价。”男人点了根烟，觉得挺满意。
“行，拿去吧，这娃子够调皮的。”女人叉腰，
“得治治。”
第十章：跟随
阿南没再继续看了。
小孩被卖了，至于被卖去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小冉。
阿南脸上少有的显出几分愠怒。
“南无阿弥陀佛。”阿南双手合十。
小冉醒时，依旧是天黑。
小冉愣了半响，才想起原来这里没有白天。
“我在家的时候，不到白天不会醒的哦。”小冉说。
睡了一觉，她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阿南又给了她一个馒头吃。
“有没有肉包子啊？”小冉舔了舔嘴角。
“没有。”
我是僧人，不吃荤。阿南解释道。
你是唐僧吗？小冉歪着脑袋问。
“不是，我就是一个和尚，我叫阿南。”阿南拿起一块馒头，吃了起来。
小冉看见阿南吃，也不甘示弱地啃起馒头。
“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爸爸妈妈？”小冉嘴巴塞满馒头，含糊不清地说。
你什么时候想去？阿南撇头看向小冉。
“就现在。”小冉跳起来说。
再等等吧。阿南咽下馒头。
对方没有动静，阿南再次撇头看。
只见小冉已经跪坐在了地上，小嘴倒弯，嘴沿还有馒头的碎屑，又一整个要哭的模样。
阿南赶紧安慰，他断断续续，又若有所思，“你的爸爸妈妈……在和你玩……捉迷藏。”
真的吗？小冉委屈巴巴地说。
真的。阿南点头。
“那拉勾。”小冉站起来，伸出小拇指。
阿南低眉，一会儿才说，
好。
阿南伸出纤长的手，小拇指和小冉的小拇指勾住。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猪八戒。”
嗯。阿南又冲小冉点头。
小冉叉着腰：“你得和我念一遍！”
好。阿南有些难看地笑了笑。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猪八戒。”
两只勾住着的小拇指，一大一小，好像一个纽扣。
在橘色的灯光下有些透明。
我去敲钟。阿南站起身。
小冉跟在后边，歪头问：“阿南你为什么要敲钟？”
阿南背对小冉，拿出钟杵，对着生锈的钟杵看了一会，这才开口：“敲钟，是用来区分昼与夜。虽然现在是大夜，但在阴界阳界都有昼夜之分，我们还是得按照外边的世界来。”
小冉听不大懂，但是觉得惊奇，于是哇了一声，显得大为震撼。
“那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呢？”小冉问。
“现在是黑夜，该睡觉了。”
钟杵敲向铜钟。
当——
钟声入远云尘微，
落叶回前枝土随。
小冉双手挤在脸上，后知后觉地说：
“可是我才刚睡醒。”
“无妨……没事。”阿南收起钟杵，转过身，“多睡可以长高。”
“我睡不着！”
阿南揉了揉小冉微卷的头发，很舒服。
“明天和我一起念经。”阿南说。
“我睡不着！”
阿南手往小冉额头上轻轻一点。
小冉一怔，便要倒下去了。
阿南扶住小冉，看着小女孩再次“安然入睡”，他轻轻叹一口气。
“小冉，你会放下吗？”
钟再次敲响时，小冉不自主就醒了。
天还是黑的。
小冉揉揉惺忪的睡眼，呆了好一会儿。
然后，一本经文，掉在她的面前。
小冉半眯着眼睛，抬头。
“阿南叔叔？”
“这是经文。”
“我还没吃饭呢。”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阿南一本正经。
小冉撇嘴，但看阿南很严肃的样子，也就没再撒气。
然后……
“我不认识。”小冉激动地说，“要不我先去吃早餐吧。”
“我教你。”阿南说。
“我不，我要吃馒头！”小冉气哄哄地说。
阿南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孩，也不懂太多，但是他师傅就是这样对他的，可他再一细想，自己又不好与眼前这个女孩比对才是。
阿南想到这里，从袖中拿出一个馒头。
小冉鼻子很灵，嗅了嗅，发现味道有变。她仔细一瞧，居然是肉包子。
“谢谢阿南叔叔。”小冉开心地接过包子。
“你愿意做我徒弟吗？”阿南问。
小冉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带我找爸爸妈妈？”
“等你出师。”阿南说，又怕小冉听不懂，于是又说，“等你毕业。”
“你愿意做我徒弟吗？”
“我想我爸爸妈妈。他们不是和我捉迷藏吗，为什么不出来？”小冉哭着嗓子。
“他们本来是和你捉迷藏的，但是他们被坏人抓走了。你拜我为师，以后打败坏人，就能救你的爸爸妈妈了。”这是阿南昨夜想了许久的话。
小冉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下口手中的包子。
她想哭，可是哭得再累，也救不了爸爸妈妈。她的鼻子酸酸的，可她没有哭。
“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愿……愿意。”这时，小冉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吃着包子。
阿南静静地站在那里。
脸色平淡，不知喜忧。
第十一章：十年
从前有座山，叫苦海山。
山里有座庙，叫无涯庙。
庙里有个和尚，叫阿南，有个小女孩，叫小冉。
每天早晨，阿南会出来打钟。然后叫小冉的女孩从庙里歪歪扭扭地走出来。
隔了一夜，阿南就会不知从哪里给小冉带来许多不一样的早餐。
阿南说，如果不早起是没有早餐吃的。
为了吃的，小冉不得不起床。
吃完早饭，师徒两人就坐在蒲团上，一个教，一个听。
小冉也渐渐对一字不通的经文有了些了解。
到后来，也便可以自己念着经文了。
有时阿南也会带小冉出山，虽然天是黑的，但也不妨碍小冉心情高涨。
“为什么这里不洗澡也不难受呢？”
“所处之地，有堪虚境，不同阳界，无垢之地。”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树啊？”
“树不限于地，只限于人。”
“为什么咱们不换个新的钟呢？”
“钟在人，而不在钟本身。”
“这里有游乐场吗？”
“……没有。”
……
晚饭。
“师父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吃的啊？”小冉吃着饼，津津有味。
“从阳界……求的。”阿南咳了一声。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阳界啊？”
“等你出师。”
“爸爸妈妈也在阳间吗？”
“嗯。”阿南点头。
小冉开心地转了几圈。
山上的两人，打钟，吃饭，念经，再打钟，日复一日。
就这样，十年转瞬即逝。
小冉已是一个花季少女了，脱了稚气，可爱又漂亮，长发依依，冰肌玉骨，鹅脸樱唇，一副俏佳人的模样，一颦一蹙都讨人欢喜。
而阿南，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这天，念经的阿南突然说：“你可以出师了。”
小冉愣了半响，低头看了看自己，颤颤巍巍地说，我可以去找爸爸妈妈了吗？
十年的时间，小冉长大了，也懂得了许多世间道理。
比如，她已经死了这件事。
当她知道再也无法和爸爸妈妈生活时，莫名的，她并没有号啕大哭，反而是一个人，兀自地念经。
她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文。
阿南并没有阻止她。
直到实在撑不住了，她倒在了地上。
阿南救醒了小冉。
醒来时，小冉问阿南，我能见到爸爸妈妈吗？
可以的。阿南摸了摸小冉的头。
……
今天，
她终于可以去阳界了，她终于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
小冉既紧张又害怕，她哭了。
十年了，他们还好吗？
第十二章：阳界
阿南敲响那只钟。
一次，两次，三次……
若是平时，他只会敲一下钟。
小冉站在阿南身后，攥着阿南的衣角。
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似乎要昏沉了世界。
小冉觉得神智逐渐模糊，眼前不断重影。
她听见阿南说：一定要戴好佛珠。
她低头，看见脖子上的佛珠发着金光。
……
彩灯五颜六色，一闪一闪，就像天上的星星。
欢快的歌声响起，小丑装扮的人在滑稽地跳动，渐渐被越来越多的小孩子们围着。
很热闹的地方——小冉的视野渐渐清晰。
她看见转着的摩天轮，还有这夜里有些暗淡但又很清楚的过山车，她看见了旋转木马，还有在木马上欢笑的孩子和大人。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
小冉走近那个小丑装扮的人，阿南跟在她后面。
小冉向跳着的小丑打招呼，但小丑没有回应。
“他们看不见你的。”阿南在身后说，“你也摸不到他们。”
小冉知道，但不想知道。
这时，小冉的手在不知觉间穿过了一个小孩。
小冉说，我就是在这里丢的。
“那天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园。”小冉说，“我是被一个保洁阿姨带走的。”
阿南没有说话。
师父，我不会被阴间的人抓走吗？小冉有听阿南说过这类事。
“理应如此。”阿南说，“但我可保你平安。”
这就是师父对徒弟的偏心吗？小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冉说，我回一趟家。师父你要一起吗？
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阿南问。
大概吧，慢慢找，我有点印象的。小冉背着手笑笑。
我得和你一起去。阿南这才说。
小冉说，那当然了，师父你不去的话我也会拉着你去的。
阿南只是点点头，于他而言，他去的理由，不过是不让事态变得严重罢了。
对了师父，你吃的东西在哪里求的啊？小冉突然问。
阿南神色一呆，显得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我自有手段。”
哪里？小冉追问。
你要去？阿南侧过头。
好不容易来一次阳间，总得好好逛逛吧。小冉弯了弯可爱的眉毛，说。
阿南叹一口气：“好吧。”
风吹，带过几缕阴气。
坟地。
一人一僧，站在那里，有些突兀。
这里会不会有鬼啊?小冉凑近阿南。
阿南看了看小冉。
“你不就是鬼吗？”
我不是！小冉气愤愤地说，
“我现在还没去阴间呢，算不上鬼。”
“你也不至于怕鬼的。”阿南说。
小冉懒得反驳，而后环顾四周：“你就是在这里拿吃的吗？”
坟墓，其实也算是阴阳界的通道了。阿南说：“现在是大夜，你只能吃阴界的东西，从这里，就可以去阴界了。”
“不过，如果你去了阴界，就回不去了。”
……
小冉叉腰：“我又不傻，去阴间干嘛？”
“你自己要来的。”
“榆木脑袋。”小冉小声嘀咕。
“你尚是我徒弟，不可无礼。”阿南虽是教导，声音却过分温和了。
“榆木脑袋榆木脑袋！”小冉可不怕她师父，她师父，就是嘴皮子硬。
瞧着她师父面容还俊朗，可惜……小冉自顾自地想着，既然回不去阳界，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也挺不错的。只不过……
你傻笑什么？阿南诧异地看向小冉。
没什么！没什么！小冉双手捂住发烫的脸，又禁不住分开手指打开一道小缝，向那个榆木脑袋的师父看去。
第十三章：寻（一）
“我在寻找，记忆里的那个家，
如果可以，我愿永远不离开它。
我唯独记得很多很多话，还有很少很少的自己啊。”
……
师父，是这里了。小冉声音微颤。
面前，是一栋上了年纪的居民楼了，满满的爬山虎爬在墙壁上，翠绿青蔓。
是不是已经春天了呢。小冉感慨。
师父，你陪我上去吧。小冉说，我家在四楼，四一六。
阿南点头。
门前。
小冉下意识地敲门，却又放下，她敲门的话，是没有意义的吧，没有人能听得到。
小冉很迫切地问该怎么办，脸上有焦急之色。
“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吧。”阿南开口。
“如果他们在，他们肯定会出来的。”
好。
但小冉并没有等来她的父母，可又幸运的是，她等来了小时候的邻居，王阿姨。
王阿姨概是从菜市场里买了些菜，哼着曲儿上楼。
路过小冉家门前，忽然就止住了曲儿，面无表情地路过。
小冉很疑惑。顺着王阿姨开自家门的当儿，拉着阿南偷偷顺了进去。
王阿姨已经五十多岁了，穿着大花红袄，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又哼着曲儿来到厨房。
小冉在厨房呆了一会儿，也没能得出什么话，一直听着曲儿，于是来到客厅沙发，坐到了阿南身边。
再等等，王阿姨现在做菜，肯定有人一会儿就回。小冉对阿南说。
很快就傍晚了。
咚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
王阿姨开心地答应着，小步跑出去迎接。
门一打开。
“妈。”一个高俊的男子亲切地打着招呼。
“儿子，累了吧。”王阿姨赶紧将男子肩上的包取下，放到沙发上。
小冉忽然站起，转头对阿南说：“这是志峰哥哥，小时候经常和我一起玩。”
叫志峰的男子像个孩子一样挠挠头：“还行吧。”志峰将西服脱掉，轻轻放在沙发上。而后嗅了嗅鼻子，“妈，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买了点肉，做个红烧肉，还买了条鱼，做了道剁椒鱼头，还买了点土豆……土豆丝炒肉……”王阿姨说个不停。
“妈，不用做这么多的。”志峰说。
“你今天不放假嘛！”王阿姨摆手笑道。
两人一齐到餐桌上吃饭，有说有笑。
阿南问，就两个人吗？
小冉叹一口气：志峰哥哥的父亲很早就死去了，一直都是王阿姨照顾志峰哥哥的。志峰哥哥现在看起来很厉害的。
小冉看着志峰，有些羡慕。
两人谈笑颇欢，并没有谈论小冉父母的事。
小冉看着看着也就低下头。
这丫头，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的父母。阿南忽然说：“要不要我帮帮你？”
小冉冒出大大的问号。
阿南站起，手一挥，一缕金丝划过一道弧线，钻进志峰的天灵盖中。
“妈，隔壁的那户人家怎么样了啊？”志峰突然问道。
王阿姨面色一僵，她放下筷子，直了直身子，又轻声叹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
“不知道啊，他们怎么样了呢？”
“自从小冉出事后，就没怎么见到他们了，当年，也就只能帮一些小忙，却又感觉帮不上什么。只记得他们找了好久，再就不见了。后来啊，听说坏人是找到了，可被拐的孩子，却始终没有消息。”
“他们去哪里了呢？又怎么样了呢？”王阿姨单手扶住额头，而后是长长地叹息。
“小冉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啊。”良久，王阿姨拿起筷子。
第十四章：寻（二）
“是啊。”志峰也感慨。
小冉呆站在那里。
他们去哪里了呢？是否有了一个新家，开始新的生活了呢？小冉鼻子酸酸的，但忍住没有流泪。
她既希望如此，内心又隐隐地希望他们还在找她。
“妈，你还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志峰”继续问。
王阿姨摇摇头：“他们的联系方式早就换了。”
噌！
那道金光从志峰的天灵盖冒出，回到阿南的手心。
“他们会有好命的。”阿南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阿南看向小冉。
小冉抿嘴，摇头。
“我不知道。”
坏人受到了惩罚，而那些鲜活的生命，或许已经黯淡，这，公平吗？这，又是佛的旨意吗？我不愿信。阿南转着手中佛珠，思绪若有散。
“走吧。”阿南忽然说。
小冉抬头，眼中含满雾气。
“去你家看看。”阿南道。
“我家门锁着的。”小冉不解。
阿南少见地一笑：“我自有办法。”
阿南先一步出门。
小冉赶紧跟上去，看时，自家门已经开了。
“师父，谢谢你。”小冉狠狠对阿南鞠躬。
阿南语气忽然严肃：“遇事，若还能闲来起兴含情，那倒显乐观，然而实在得抓紧时间了。”
知道了，师父。小冉大声说，对不起！小冉内心激动。
“进去吧。”阿南正说时说，小冉已经先一步跑进了屋里。
屋内，空空荡荡，晚阳在地板上染出一段橙色的海；窗帘飘动，上面的灰在空中下浮。就像一段陈旧的回忆被揭开。
小冉来到窗前，拂了拂窗沿的灰尘。
“他们已经走了有些时候了。”阿南从背后慢慢走过来。
小冉点头，她呼一口气，没有激动，反而很平静，在屋内，一步一步，宛若闲逛。
小冉回味着屋里的每一角，虽然许多都已然不在。
但她在自己房间内看见了自己小时候在墙上的涂鸦，妈妈还因此训了她一顿；
她看见了自己在门边上刻下的道道横线，那记录着她的身高，她已经长很高了呢。
她看见角落里的烟灰缸，是爸爸的，上边不仅蒙尘，还有一斜着的黑迹。那时爸爸偷偷抽烟，总被妈妈抓到。现在，爸爸不再抽烟了吗？
……
最终小冉又回到了窗台边。
她缓缓打开窗户。
楼下有大爷下着象棋，每一步都要细细斟酌思考；王阿姨带着她的儿子出了楼，大概是要去广场跳舞，也在儿子面前“表现一下”。
整个橙色街道中零碎地铺着一些树影，树影扰动，像一圈涟漪。
窗外的风轻轻地吹，乱了赤橙的晚霞，又淡了她的心。
小冉仰起头——
风真的很舒服。
第十五章：回
“师父，在他们看来，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小冉扶着窗沿，问。
阿南说，是的。
阿南继续说，今晚，就得回去了。
昨晚的一夜，是花了阿南好大功夫才和黑白无常求得的。
纵使是面子，可也不能过违了自然。不然，真的把事情闹大，是很难收场的。
小冉并没有很悲伤，或许还有些惬意。微风拂起她的长发。
“师父，我想，最后总得去我的坟墓看一下吧。”小冉闭着眼。
好。阿南点头，又像是在肯定。
他们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昏昏沉沉了。
小冉挨个墓碑找，阿南也帮着她找。
可是天渐渐暗下去，越来越难认清墓碑上的字，小冉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小姑娘……”有些邪魅的声音从小冉后方传来。
小冉定住身子，咽了咽口水。
这一定就是师父说的黑白无常了吧。
小冉叹气，想着作罢。
“闭嘴！”阿南少见地斥道。
“喂，和尚，你别耍赖！”黑无常指着阿南，道：“你自己说就一天的。”
阿南叹气，又和声细语地说：“帮帮忙。”
白无常打着哈欠，雪白的脸上悬着黑黑的眼袋，他挤了挤嘴角：“好吧好吧，你快点儿。”
“谢谢师傅。”说是这样，小冉真的不知该如何谢他的师傅了。
小冉一个挨着一个找，每到一个墓碑前，她都要细细凝视一会儿，然后换下一个。
忽然，她在一个墓碑前站住了，像是不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她又到了另一个墓碑前，像是受到了极大震撼，她惶恐地看向再旁边的墓碑。
咚。
小冉跪在地上，突然的，号啕大哭。
“他们，他们都死了……”小冉哭喊说。
阿南想去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黑白无常愣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冉哭了不知多久，也许是累了，也许困了，她扶着墓碑，红肿的眼睛没有一丝神气。
“走吧，回去吧。”阿南拍了拍小冉的肩。
小冉爬起，站起身。她擦了擦干疼的眼睛。
“你该回阴界了。”阿南说。
小冉读了那么多佛经，她太知道了，因果轮回，她最后去的，还会是阴界——无论她再怎么不相信。
“师父，我不能和你一起修行吗？”小冉哑着嗓子说。
阿南摇头，他僵硬地摸了摸小冉的头。良久，才开口：
“阴界，是个很美的地方。”
“师父，我能在那里见到爸爸妈妈吗？”
“会的。”
小冉抱住师父，像只小猫在阿南怀里蹭了蹭。
“再见了，师父。”
“嗯，再见。”
“走吧。”白无常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说。
黑白无常带着小冉离开。
阿南望着他们逐渐透明，直到消失。
他手里转着佛珠，慢慢走向那三块墓碑。
阿南蹲下身子，眯眼看去。
又忽然起身。
却说那三块墓碑：
“故林氏林清之墓。”
“故林氏林小冉之墓。”
第三块墓碑上，并未刻字。
阿南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阴逆阳乱，恶哉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