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世乱
几年后。
晨曦中的少年,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
他手中的剑直直指向那轮东升之日。
他从几年前开始跟着墨先人练剑,从开始的一直学习拿剑,到现在的,习惯拿剑。但,即使到现在,墨先人也没有教过他任何剑法剑技。起先陆令很是纳闷,到后来变为失望,再到坦然,最后就只有自己时而起兴耍剑。或许是习惯,又或许是骨子里的倔,陆令仍然每天站起拿剑……睡觉。
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少年收剑,灿灿地笑着。他拍了拍衣服,径直回家。
忽然,他站住了身子。他趴下,把耳朵贴到地上,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不说话,仰头偷偷看了一下自家那里,又忽然起身,朝着反方向小心翼翼地去了。
吁——
陆令听见勒马的声音,探头往那地方看去。
一行数十来人,个个都骑着马,穿一身黄绿色的衣服,头上带着一个帽子。帽子上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的标志。他们手里有一个长长的家伙,似乎是铁做的。
陆令揉揉眼睛,乖乖,这些人手里铁家伙是什么玩意?
这一行人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居然往村子的方向来了。
陆令下意识地就要回去通风报信,可他又折过身子来:这些人该不会是不速之客吧。
“诶,小子!”
有个人突然看向这边,招呼着他。
他被发现了!陆令一激灵。
他自以为趴在甘草里,隐藏的不错,没成想这就被发现了。
似乎没有周旋的资本,陆令见局势不利,转身就跑。
为首的那个人,年纪也稍大一些,他抬手一挥,一行人继续往村子的方向慢慢前进。
“爹,不好了,有人来了!”陆令推门大喊道。
正在喝粥的墨先人被这一下狠呛了一口,咳嗽好几下。
陆正闻言,站起身。
“是很……奇怪的人。”陆令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
“你在家呆着,我去看看。”陆正一本正经。
咳嗽得脸闷红的墨先人也跟上陆正:“我也一起……呛死我了,臭小子。”墨先人走时还不忘给陆令头来一下子,“下次开门轻点。”
陆令哪里呆得住,搁家中左右转悠了一会儿,就要出去。
一出门,便见到了回来的两人。
两人脸色都若有所思的样子。
陆令于是急着问:“咋了咋了。”
回答他的是简简单单的两字:
“征兵。”
征兵?陆令也十来岁了,有些见识,自然知道征兵的意思。
“敌寇入侵,如何也要去。既是保家,也是卫国。何况是受国家之托。有道是,‘路有不平,拔刀相助’。”陆正说。
原来那些都是士兵啊。陆令诧异几分——士兵的模样倒是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
没有兵器,那怎么战斗?而且穿的好……普通阿。素衣而已,如何挡住刀枪。陆令琢磨着,难道是靠那些铁家伙吗?
“我们这就走了。”
陆令这才猛然回过神。
“现在就走?”陆令不可置信。
“嗯。村里的年轻汉子都得去。”墨先人道,“既然入了俗世,也要应俗世的规矩。”
“我也想去!”陆令喊道。从未亲身体验过的,也正是小孩子最向往的;然而切身体验过,又或许是别样滋味了。
陆令的提议当然被陆正严词拒绝了——陆令早有预料。
“那你们会赢吗?”陆令只好问。
“自然。”墨先人笃定地说。
第四十七章∶归来
陆令于是开始等。
也依旧每天拿剑。
在看向朝起的早阳时,他多了一份期待,他在等着他们归来,期待在晨曦中,看见他们的身影。
春来秋去,叶绿又黄。
时间悄然逝去,如指隙流水。一次一次的等待,期待慢慢消磨,最后只留下残存的几点渴望。
“打仗要很长时间吗?”陆令问母亲。
母亲面容祥和,浅笑道:“他们一定都会回来的。”她的眼中包容许多,好像一切都能预料。
陆令说:“我还等着他们教我练剑呢!”
陆令十六岁时,终于有人回来了。
是他,而并非他们。
是墨先人。
墨先人回来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破破烂烂,就像一个乞丐,村中人居然都没认出来这是那个曾经风流倜傥,仙人之傲的墨先人了。
墨先人的手里拿了一个盒子,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都死了。墨先人脸色苍白,他低头凝看着手中的盒子,“这是兄弟们的骨灰。”
村中哭丧了好一阵子,给死去的汉子一齐办了丧事。
事后,
陆令找上墨先人:“你不是说你们会打赢的吗?”
墨先人沉默良久,说,有个叫做枪的东西,是铁做的,百米之外便能一招毙敌;还有个叫做炮的,甚至能在千米之外,打死一群人;还有在天上飞的东西,能把人扫成筛子;还有铜墙铁壁一样的车子,根本打不破。
拿剑打不过吗?陆令继续追问。
墨先人又沉默,很久又说:“技艺不精。”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仙人吗?”
“我不厉害,也不是仙人,我打不过那些枪炮。”墨先人站起,寻了拐杖,似乎不想再继续对话了。
陆令看着墨先人离开。
陆令并不想就此罢休。
他再次找到墨先人时,墨先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的面前是通橙的夕阳,夕阳将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墨先人说话阴阴沉沉。
“你能教我练剑吗?”
墨先人忽然皱紧了眉头,吼道:“练个屁!”
“这玩意儿没用。”知道自己失态,墨先人语调放缓,“就现在,练剑,救不了人。”
“为什么?”
“因为别人一枪崩了你的脑瓜子的时候你剑都来不及拔。”墨先人很不耐烦地说,最后又长长一叹,“你走吧,我不教剑了。”
陆令知道纠缠没用,也就要走了,却又被墨先人叫停。
“对了,去我屋里给我拿瓶酒。”
陆令也是应了一声,过好一会儿,才回来,这时夕阳已经隐了大半个身子,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
“没有酒,只有茶了。”陆令将茶壶递过去了。
砰!
茶壶被狠摔在地上,支离破碎,茶水溅起,染湿了墨先人的衣角。
陆令呆呆地站着。
“喝酒喝惯了……”墨先人长吁,
“你走吧。”墨先人扶着额头。
陆令还是呆呆站着。
夕阳渐去,影子在被拉得无比长后兀然消失。
“还不走?”
陆令不说话。
却是月上枝头时,零落灯火与独人。
然而故事戛然而止。
陆令与阿南在这通白一方。
他们在看平生,而不是在讲平生。既然是看,也就只能看见白天的故事,否则,也就有黑白无常来捣乱了。
两人站在原地。
黑夜里的故事,是继续留在黑夜,又或者仅存光明呢?
第四十八章∶从来
墨先人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
陆令早起拿剑,在不远处坡边,见到了他。
墨先人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他面色祥和,是比生前要安详的神情;他的手盖着的是他的遗书,只一张薄薄的纸。
陆令拿起遗书:
我本以为我能好好活着。
……但我实在太痛苦了。我背着兄弟们活着,我每晚都能梦见他们死去的情景,他们眼中尽是悲鸣,伸手渴望抓住什么,我没能救一个人,无尽的自责像刀子一样每天刨食着我的心,这些梦一直折磨着我。我的幸运恰好又是我最大的不幸。
他们是否也期盼着我活着?但现在的我,身处人间即是地狱。我得和兄弟们一起走,我要去追上他们,这样也许才能稍微偿还我心中的愧疚与自责。
慧云(墨先人之妻),你要招呼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你们要好好活着,晓澈(墨先人之女),爹能看见你长成花季少女,已经知足了,爹不能一直陪你,但一定会有一直陪你的人的。你和你娘,都要好好活着。
陆令啊,我对不起你爹,是你爹救的我,不然回来的应该是你爹。你要好好地对晓澈,不然我在天有灵,一定饶不了你;还有,你不要再练剑了。你杀心过重,练剑,于你百害无一利。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没能守住你们家的汉子,墨某实在无颜愧对。你们还生活得好好的,这是好事。我下去之后,也一定告诉他们,这样他们在下面也就安心了。
这个村子位置偏,战火也难以波及,但如果实在不幸,战事蔓延到村子,大家一定要赶紧跑。外边的世界早已经大变样了,枪炮这类,你们根本挡不住。
墨某愧对先祖,无法将剑道极致。
墨某愧对兄弟,无法救人危难之间。
墨某愧对家国,无法挽大厦之将倾。
你们都要好好活着,就当是我的夙愿。
陆令看完,沉默良久,心中五味陈杂。
他告知了村中所有人墨先人的死讯。
村中又满是伤心人。
他们都始终沉默了。
有时,沉默是比眼泪更大的悲伤。
……
几天后。
陆令宅在家中,听了墨先人的告诫,他就没再练剑了,现在无聊得吃紧。
忽然传来敲门声。
陆令赶紧去开门。
原来是墨先人的妻子慧云。慧云眼睛周围都皱巴巴的,头发也白了大片,像老了几十岁一样。
“……岳母好。”陆令小声说。
慧云勉强地挤出一笑,她将一本书递给了陆令。
“这是墨禹剑法的心得。”慧云声音哑哑的。
陆令低头,道:“岳父说了,我杀心太重,不能练剑。”
“当有杀心。”慧云一字一句道。
陆令抬头,既诧异又不解。
慧云慢慢开口:“墨先人曾和我说过,你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我也有习过武,我从来不相信,极致的武道无法对抗外界的枪炮。”
“如果可以,希望你为死去的人报仇,也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起保护好村子。
剑指该杀之人,亦有该杀之心。杀心,自然可有,但你的剑,一定要指向敌人。你能答应吗?”
陆令忽然哭了。
止不住的哭。
陆正死的时候,他没哭。
墨先人死的时候,他也没哭。
可现在,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伤,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第四十九章∶无缘
晨光初现。
陆令又拿起了木剑。
这把小木剑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了。
虽然只是几天没有拿剑,但再拿剑时,陆令的心境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之前的他,对于剑,只是难以言喻的喜欢,如今,肩负起一份保护村人的责任,这看似突如其来的担当,或许陆令在某一天预料到了。
他昨晚仔细研读了剑法心得,其中的招与式,攻与防,都实在让从未见识心得的陆令大受震撼。
他早起,依旧拿剑,指向天地之间。
他以为他将会迎来新生。
他一剑划开。
这时太阳高高升起。
他皱眉,对着手中的木剑看了又看。
又是几年。
……
“可以比试比试吗?”同辈的少年问向陆令。
可以。陆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脸上有显阴郁。
他眼前的少年叫做墨季,亦是习的墨禹剑法。按墨先人生前的说法,就天赋来讲,算得上是仅此于陆令的人。
两人此时手中都拿木剑,摆好了势,都在试探,并未出剑。
墨禹剑法,讲求的顺通,要有如水的流滑,并借优势以顺势,反劣势为优势。所以对于两个都主习墨禹剑法的人,对势的把握,一定是最优先的。一旦处于劣势,就很难反势了,毕竟对方是最擅长顺势的人。
现在的双方都格外谨慎。
率先出手的是墨季,他手中剑单垂着,快步走来,并没有防守,露出很大破绽。
这种破绽,很明显的,是圈套。
但是,破绽总归是破绽,既然有,不上白不上。只是不能入了对手的下策,唯有出其不意,方能无往而不胜,想必对手也是这样想的,这样看来,更多是的计策与心态的较量。
陆令横剑,直直斩向墨季拿刀的一侧。
不攻破绽,而是攻向拿剑的手,如此,不仅对手很难反应,而且拿剑的手也很难蓄足力气去防守陆令的全力一击。
墨季似乎早有预料,斜身直接躲过。陆令正惊讶着速度之快,却见剑不知何时竖起,剑尖已然来到陆令的下巴处。
陆令放下剑:
“我输了。”
“陆令?”墨季眯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在隐藏实力吗?”
陆令苦笑一声,摇头道:“我就这样。”
墨季觉得很不尽兴,他看到陆令沮丧的样子,却没有一点点赢后开心的感觉。
“先前墨老师觉得你是最有天赋的。”墨季说,“你最近,是有些心结吗?近来我看你好像很郁闷。”
陆令干笑:“墨老师看走眼了,我真没那种天赋。我拿心法看了百千遍,依旧一点悟不透,从开始就卡住了。”
“我只好靠自己的理解去练剑,最后我发现,我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拿剑稳些的人罢了。”
墨季道一声告退,便离去了。
习武有心结,只能靠自己解开。若是外力或外物干扰,终于是会留下隐患。墨季自然深知这一点,不好多说,只好离开。
陆令叹一口气。
他现在有些诧异墨先人之前的话了。
墨先人说他有杀心,可,哪里来的杀心?墨先人说他有天赋,可哪里来的天赋?
“或许爹才是对的吧。”陆令自言自语。陆正不让他习武,也应该是看出了他的庸资吧。
人总是习惯或许。或许这个词,总能将所存的失望或是希望,都化为自己心中不确切的现实,让人无法再怀有过多遐想,让人干戈地躺在这干枯的现实。
“我与剑本无缘,只凭山庄一瞥。我与世本一遭,只是人落花去。”
第五十章∶凡尘
自那以后,陆令便放弃了学剑,
变得沉默寡言。
村里有议论的人:这孩子,小时活泼得很呢,长大了,变样了都。
此时陆令年纪不过十八而已。
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也与小时定娃娃亲的女孩结婚了。
女孩是喜欢他的,也心想着要陪陆令渡过这一关。她一惯是女豪侠的样子,却在陆令面前像个小女孩,她也认为自己一定能成为贤妻良母。
可他总是沉默,几乎没任何想做的事了,唯一常做的事,就是偷偷去看着同辈练武,和小时一样,又有不同,不同是再没那颗憧憬的心了。
女孩于是做着自己本分的事,等着陆令释怀的那天。
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陆令已经变成和四十岁大叔一样的苍老了。
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为他的生活添了一点光,至少他不再那么空虚。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在空旷的田野里玩耍,他看着他们开心,自己也由衷的开心。
“生活本就平淡。有所舍弃,才能有所圆满。”陆令抬头看天,“对吗……对吧。”
他曾经讨厌自己的父亲,认为他剥夺了自己一切所往;他也一度把墨先人看作自己的伯乐。
现在想来,两人只是处事风格的不同。他们都想让他放弃,陆正是强硬地将他“隔离”,而墨先人则是让陆令一直拿剑,使陆令吃到苦头从而放弃。
谁知陆令硬生生都抗过去了呢。到头来,自己根本就不适合练剑罢了。
罢了罢了……
几年战事,至少未曾波及到村子。多少人也向往着平淡的生活呢?
陆令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挺幸福的。活在世间,就本是幸福的事,为死去的人的信念而活着,是有价值的事,有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是满足的事。
一直恼于无法去做与众不同的事,却忽视了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与平凡的集合。紊乱地活着,那才是真的平庸。
陆令小步走来,冲着女人和孩子,他对着他们招手。
女人手牵着孩子,看着走来的陆令,噗嗤一笑。
亦如当初的青涩。
青涩的笑颜,她一直为他留着。
“贫僧有听说过一句话∶陪伴是最长久的告白。”阿南看向陆令,“你的妻子一定很爱你。”
陆令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可她并没有一直陪伴我。”
阿南一字一句道:“但她一定很爱你。”
陆令长长的白胡子微微簇动。
像是在微笑,又像是一阵悸动……
第五十一章∶苟活
醒的时候,大概是晨曦。
但外边轰隆隆的响,像地震一样。妻子将他摇醒,外边有什么将晨曦照得通明,接着响起了叫喊声,哀嚎声,大哭声,他诧异地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他猛然醒了睡意,从床上坐了起来。
忽然一个椭圆的铁家伙破窗而入,在窗檐弹起,接着在地上慢悠悠地滚,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想要努力看出来眼前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个墨绿的铁家伙……
嘭!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那个铁家伙,一团巨大的火花喷涌出来,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
赤橙的巨大的火花包裹了他的瞳孔。
最后所见,是他的妻子扑倒了他的身上……
等他再次醒的时候,他的身体酸痛无比。
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糊住了,无法睁开,他是用手给自己的眼睛撑开的。他看见自己的手,黑黑的,像焦炭一样,还有一条条红色的痕迹,像火山里横布的岩浆。
他慢慢抬起头。
这时朝阳将一切都染红。
世界都是红的,红得像血,红得透彻。
他的手忽然触碰到什么,猛的一颤。他看见女人红一块黑一块的脸,整个后半身子烧焦了一样,似乎都是血。
他手颤抖着,轻轻摸向女人。
女人面容不堪,在他眼里却无比安详。
他歪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恐怖。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看去周围,就连浓烟都是红色的,尸体,横着的,歪着的,截成一半的……
他好像来到了地狱。
他就是来到了地狱。
他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只有浅浅呜咽的声音,只剩堕入无尽深渊的无尽沉默。
再到夕阳的时候,再到世界又变红的时候。
他终于起身。许多个瞬间,他都以为身体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歪歪扭扭地走着,僵尸一样地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于是直直地撞向如血的夕阳。
他的脑海里除了寻死,再没别的念头了。
他走了几步就摔倒了。
竖直地躺在地上,吐着零星的血沫,粗重地呼吸。
我不是平凡的人。
我只是被厄运选中的倒霉蛋罢了。
夕阳渐渐隐落,黑夜就要降临。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他恍然得有些舒服。
他好像又听见了人群嘈杂的声音,白色的灯光横来横去。
他闭了眼睛。
……
未曾想的,他被救了。
可是我不想活着。
护士抿嘴,安慰道,世事无常,他们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活着。
护士这时拿起一个本子:
“你叫什么名字?”
“陆令。”他抬起头。
护士点头,给了他一个暖心的微笑:“好好活着,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迎来和平的时代了。”
“苟活着吗……”陆令目中无神,“苟活在这个世间吗?”
护士愣住,一会儿,只是说:“好好活着。”
他躺在床上。
身上依旧酸痛,但比起之前缓解了不少。
现在不是寻死的时候,不然只会给其他人带来更大麻烦。陆令心想,等康复后,就悄无声息离开吧。
窗外有爬山虎,沿着窗子进来,给单调的病房添了一点柔绿,还有暖暖的阳光钻进来,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他的脸上尽是憔悴。
第五十二章∶杀意
和煦的暖风轻轻吹动窗帘。
房间里浸满阳光,有爬山虎被风扰乱簌簌的声音,有白云挂在窗里轻飘如画的画面,有一碧的晴空,有平静的目光,有唯独的安详。
阳光,亦不失为安抚病人的良药。
房间里一共有六个病人。
他们都坐着床上,有意无意地看去窗外,偶尔会互相聊几句天。
陆令这才知道,这里是战地医院,里面有很多的伤兵。
护士之前告诉他,他是村中唯一的幸存者,当时尚存气息。
伤兵们听说了陆令的遭遇,也都十分同情,于是纷纷安慰。
陆令称晓自己一定会好好活着,可当他们的话题继续向别处,陆令依旧只是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一个矮壮的士兵,他断了一只脚,头上还缠着绷带,常常闭着眼睛,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有时护士问他话,他才回上几句。
陆令偶尔向他看去,对这个断腿的男人充满好奇。
“你天天看我干嘛?”矮壮的男人看过来,有些不耐烦。
陆令赶紧别过目光,仔细一想,又看向他:“你有什么顾虑?”
“什么?”矮壮男人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陆令说:“你怪想不开的样子。”
“想不开你妹。”男人皱眉,“老子要是腿还在,我一脚踹死你。”
“那你腿怎么断的?”男人这一骂,倒是让陆令没那么紧张了。
“炸弹炸断的。”
“痛吗?”
男人再次传过来诧异的眼神:“你是不是傻子啊!”男人气冲冲地吐一口气。
“不是很痛。”男人忽然又说,“当时身上全是血,没知觉了,脑子涨乎乎的,只看到自己的腿飞起来,砸到了我的手臂上……”男人瞥了一眼陆令,他也听过了陆令的事,“你能活着,也是命大。”
陆令点头,勉强一笑,他目光移向窗外。
“你还想活着吗?”矮壮男人忽然又问。
好像嗓子眼被狠掐了一道,这时陆令,有些不敢说话。
其他人都是安慰他,让他好好活着,他还能点头附和,可矮壮男人问出的这一句,不知为何,他犹豫了。
不知道。陆令吐出三个字。
“不想活着很正常。”男人说,“要我我也不想活着。都没什么挂念的人,身边的人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时有人开始打岔,开始指责矮壮男人。
矮壮男人慢慢说:“我全家也都没了,被炸弹干死了,然后我就来当兵了。”
这时其他人又沉默。
“我活着,是为了报仇,给我家人报仇。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腿断了,肯定是不可能再上战场的。”
“但我现在想活着了。炸弹炸死了我家人,却没在战场炸死我,肯定是他们在保佑我。”矮壮的男人说,“我之前一直以为在天之灵是迷信,但我现在信了。”
“不过啊,这活着,得有事做,真不知道我以后还能干什么。”矮壮男人叹了口气。
矮壮的男人打了个哈欠:“老子睡觉了,一直困得死。”于是又躺下闭了眼睛。
陆令看着矮壮的男人,好像男人也就长得生人勿近罢了。
“别看老子!”
陆令吓了一定,赶紧别过目光。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询问陆令的情况。
陆令问:“我还有几天能走?”
“所幸你没受什么重伤,再过几天吧。”护士低头换着药水。
“不过要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护士说,“我们的军队且战且退,这已经快算不得后方了。”
“会输吗?”陆令问。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换好了药,直直地离开。
整个房间的气氛忽然就僵了一下。
那些从前线过来的伤兵们,有的在摸头,有的在叹气,有点不说话,仍然看去窗外。
陆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会赢的。”说话的是那个闭着眼的矮壮的男人,他少见地笑了笑,笑容挂在那张凶蛮的脸有些违和,又与他说的话无比贴合,“你要想赢,就一定得有赢的心啊,是吧,兄弟们。”
其他人果然附和起来了。
“虽然现在战局对我们不利,但我们士气高涨,打起来谁输谁赢都不一定呢。”
“长久战,有来有回很正常,敌军最后必然吃的闭门羹。”
“有本事他们现在就过来,我让他们有去无……”
突兀的,一声尖利的鸣声。
好像凤凰哀啼。
人们忽然就抬起头来。
陆令瞳孔猛地一缩,是灵魂深处的颤抖,是记忆犹新的憎恐。
砰砰——
玻璃破碎,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枪声不断,火光来往地窜。
“敌人袭击!”有人大吼,“快撤退!”
陆令没有动,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大概是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一生了吧。
“喂!”先前那个矮壮的男人对他大喊。他断了一只腿,此刻根本无法行动。
但陆令知道,他想活着。
他活动起略微僵硬的身体,背起那个矮壮的男人。
楼内全是炮火带来的烟雾,太阳被挡在外边,根本进不来。
陆令背着矮壮的男人,矮壮的男人分量不小,背着很累,于是陆令不得不大口呼吸,又吸了烟雾,被呛得面目狰狞。
矮壮的男人在陆令背上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陆令在灰通通的烟雾里头寻找楼梯口。
地上有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陆令眼睛熏得直疼,却又不得不睁着,有好几次都差点绊倒。
好难受,好难受……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要是背上没有这个家伙,他肯定选择去死了。
可是这个家伙想活着,陆令也想让这个家伙活着。
陆令加快步伐去向楼梯口。
忽的,面前的楼梯口忽然窜出道道火光,在墙上印出黑点,好比水中的泼墨。
他们要上来了!
陆令急忙调转方向。
恍惚间,一只脚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紧接着,身子斜倾,失重,摔倒,一切都理所当然般。
陆令痛得龇牙,但又忽然站前,他的头彻彻地痛,但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背起了矮壮男人。
陆令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直视那扇已经破烂不堪的窗子,窗子在雾里撑着零星的光。
——他们所处的病房在二楼。
陆令没再犹豫,吼了一声,发疯般地跑起来。
他看着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跃起。
空中,光,
在这片刻他无比自由。
耳边好像什么声音疾驰,呼啸而过,使得他耳鸣,脸颊烫烫辣辣的。
陆令跳到地上,加上矮壮男人的重量,他膝盖猛地弯曲,将要不能站起。
可他硬是忍着剧痛,又再次站起。
那些拿着枪的人,就在后面。
他必须得不顾一切的跑。
子弹嗖嗖地打在地上,沙土溅起,快有他半身的高。
陆令无比清醒,又无比混浊。
无比庆幸,又无比沉重。
他多么想子弹打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他将如释重负地死去。
又多么想能活着逃出来,至少背上的那个家伙,是想活着的人。
……
陆令倒在地上。
他大口呼吸,他望去这一片天空,仔细感受脚的存在。周围有风,吹得芦苇扰动。
他转头,看去身旁的矮壮男人,男人的脸别到另一半。
这时他才发觉男人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喂……”
矮壮的男人并没有回应。
“喂……”
“喂……”
陆令感受到了腿的酸麻。
他扒过矮壮男人的脸,发现他已经死了。
矮壮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很不甘心吧……陆令拍了一下矮壮的男人,奇怪地笑了一笑。
陆令又躺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前方的芦苇丛中传来骚动。
两个士兵拨开芦苇,看到了陆令,他们俩看到面前躺着的两人,先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接着戏谑地一笑。
陆令头上还缠着绷带,在士兵看来,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兵罢了,旁边还有一个死人,完全不足挂齿。倒是……可以好好“调戏”一番。
“跑,接着跑。”士兵舌头顶腮,低头看着陆令。
陆令没有说话。
士兵懒懒散散地走到陆令身边,一只大脚踩到陆令的脸上,来回摩擦:“老子叫你跑呢。”
士兵踩着陆令的那只脚,离开,然后对着陆令的脑袋,就是猛地一踢,大吼:“跑啊!”
士兵大笑起来。
士兵一边笑,一边踹着躺在地上的陆令。
“叫你跑!叫你跑!”
另一个士兵也加入进来,他们甚至害怕脏了自己的手,一直用脚踹。
“跑啊!跑啊……”
“哈哈……”
咔嚓——
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一个士兵抱着脚,躺在地上,嗷嗷地叫。
另一个士兵,目瞪口呆地看去缓缓坐起来的陆令。
陆令的脸上都是血,眼睛里是全是红色的透明糊状,就像是红色的眼泪挤满在眼睛里。
陆令此时却极显悠哉,嘴角竟带笑意,有些瘆人。
士兵举起枪,
砰!
“嗯……不怎么想跑。”陆令瞅了瞅手中的枪,慢悠悠地说。
地上多了一个士兵的尸体。
抱着脚的士兵,已经没有拿枪的想法了,转头已经跪下来,一直说着对不起。
“别杀我,别杀我。”
陆令指着矮壮男人,问:“谁杀的他?”
士兵指着已经死去的另一个士兵:“就是他,就是他。”
“给你跑的机会。”陆令说。
士兵大喜过望,对着陆令又是一拜,单着个脚,瘸着快步离开。
陆令又瞧了瞧手里的枪。
枪上有一把刺刀。
陆令丢了枪。
不远处又多了一具尸体。
枪上的刺刀贯穿士兵的心脏,士兵留给世界的,只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喂……”陆令看向矮壮男人,矮壮男人的眼睛已经闭上。
“我想活了。”
第五十二章∶缘与由
淡澈的河水,其中鱼有百许头,影布石上,游出轻轻的波纹。
岸边忽然激起阵阵水花,河中鱼闻此动静蹴尔远逝。
却见源头处一道道红丝在水中散开,稀释开来。
陆令洗了脸上的血,水中倒影的,好像一个干净的少年。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对一些事却渐稀明了。
至少,墨先人的眼光的确没错,陆令就是一个天赋超群的人。同样的,墨先人也并没有骗他,他就是一个杀意甚重的人。
陆令极力冷静,眼中的红色慢慢褪去。
至于为什么陆令“沦为”废柴,大概是他们用了某些特殊的方法,封住了陆令的杀意,同时也不得已封住了天赋。
是墨先人拿着那根树枝往脖子上的一击吗,陆令捏了捏额头,努力回忆。
是或不是倒不显得那么重要了,也无法知晓。但也多亏了士兵的那一顿毒打,无意之间的,竟然打通了墨先人等人设下的“封印”。
瞬间的,之前所有的积累与磨砺,所以的不甘与愤怒,如洪水一般往全身倾泄,他的剑意与杀意达到顶峰,那时他再看向两个士兵,便只如看两具尸体一样。
他埋葬了矮壮男人,一个想活着的人。
矮壮男人说过,得为了什么活着。
就在忽然之间,陆令已经有了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或许是有了复仇的能力,又或许是重新燃起了对剑的希望……
陆令坐了地上歇了蛮久,终于起身。
残阳印在堆起的半边的土堆边上,像一本翻开的书。
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摆,好像在对那一个萧索的远去的背影挥手告别,于是,这处芦苇滩,只留下浅浅的镶金一样的河水,鱼儿在水里悠哉地游,泛起粼粼波光……
他要去向哪里,他的心里已有了定数,他嘴里叼着一根芦苇,回身看了一眼,眼中也反着光,黄灿灿的,光。
……
营地。
到底该说是营地呢,这里本来只是一处小村庄的几处耕地罢了,但为了战略需求,将其化为营地,也是不得不做的事。
此时这里已经搭起了不少的军营帐篷,墨绿的卡车横七竖八。有的卡车来,运来一批血红的人儿,有的卡车走,带走一批鲜活的人儿。
此时尚是白天,但在营地几十米外,却有一处灰焦焦的地方——那是已经被炮弹屠戮过的村庄。
几个士兵正在这里巡逻。
“这一村子的人,估计都死光了吧。”一个士兵忽然开口。
“嗯……”
“死的村民很无辜啊。”戴眼镜的士兵说。
“人都死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另一个士兵道。
“听说是打击错了目标?”有个士兵窃窃问道。
“嗯……反抗军似乎对这次袭击有所警觉,而且……炮弹是不长眼睛的。”戴眼镜的士兵有些无奈地说。
“谁!”忽然,前头一个士兵举枪大喊,其他几个士兵闻声也都举枪。
面前是一个穿着病服的人,病服上有大片血迹,想来是经历一场血的洗礼,但是看去那个人,赤手空拳,看起来温温和和,倒是违和极了。
“我是来找东西的。”然而,声音又极为冷淡,更与外表相异。
士兵看他手无寸铁,也都放下了警惕。
士兵向他走来,询问他的名字。
“我叫陆令。”
“你哪里来的。”
“医院。”
士兵们自然是知道他们前几天袭击了反抗军的医院,于是理所应当地把面前这位看作战俘。
“抬手!跪下!”
陆令若无其事地看着面前这群士兵,如同在看空气一样。
士兵们再次举枪,对准了陆令,并再一次重申:
“抬手,跪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陆令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开口:“我只是来拿东西的。”
第五十三章∶宽慰(一)
“拿了东西,便让我走,好吗。”所言很轻,很冷,但让人很难违抗。
士兵们依旧拿枪举着他,他依旧冷眼对着他们。
“拿什么?”戴眼镜的士兵问。
“木剑,在这个村子里。”
戴眼镜的士兵眯眼:“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另一个士兵说:“这里都被烧焦了,木剑肯定也烧焦了。”
“我想找一找。”陆令说。
那找吧。士兵们又上下扫视了一番陆令,确认并没有什么威胁后,便同意了。
陆令点头,便开始找了起来。
“喂!”
听到叫唤声,士兵们都齐刷刷地回头,原来是比他们官大的连长。
连长气呼呼地问:“你们在搞什么。”
“有人在找东西。”
“谁在找东西?”
“这个村里的人。”
连长走过来,看见了陆令,竖愣愣地走到正在蹲着找东西的陆令跟前。
连长生得高大威猛,一把揪起陆令。
“滚!”
“我在找东西。”陆令被揪起,踮着脚,一点不心慌的样子。
“找个屁,这里是军事重地!”连长的口水喷到陆令脸上,陆令的脸于是抽搐起来。
连长又推了一下陆令,陆令退了好几步。
“滚。再不滚老子毙了你!”连长说。
陆令又面无表情:“那你来毙我呗。”
连长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这个逆杵的家伙!
士兵们都知道,连长的脾气很火爆,看来连长是想要杀了他。
连长掏出手枪,直直对准他,脸上拧结。
大家都觉得陆令死定了,毕竟连长在是在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杀人不眨眼。
可连长犹豫了,他转身,眼睛横着,和受了委屈一样,口中不知小声嘟囔着什么,最后他摆摆手:“你小子搞快点!”
这倒是出乎士兵的意料。
这小子这么犟,连长居然放过他了?
连长看去不可置信的士兵,指着其他的士兵,吼道:“看什么看!继续巡逻!”
连长斜眼看陆令:“你最好给我搞快点。”
这下连长终于离开了,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士兵们继续巡逻,陆令继续东翻西找。
……
在一叠一叠破碎的瓦片下,陆令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小半截木剑。
木剑已经被烧得大半焦黑,但是剑柄还在。
陆令尤其小心地擦拭着半截木剑,视若珍宝,轻轻抚摸,终于露出一道真心的笑容。
“找到了就快走吧!”戴眼镜的士兵似乎时常关注他,此时正对他喊着。
陆令看着士兵们,思绪有些乱。
有时,好坏的界限,竟是那样模糊。
他们,那些士兵们,是该死之人吗?
或许是有该死之人,但,陆令发觉,好像没有下手的理由……又该说是没有机会吗?
他很想将轰炸的人千杀万剐,想着又更想把下达指令的人千杀万剐,最后想把战争的始作俑者千杀万剐。
到头来,该死的是战争。
可他总归要报仇,人是自私的,他得为亲人,为自己,寻得一丝宽慰。不然,他也会像墨先人那样,死于无尽的愧疚之中吧。
他会找到他要找的人,然后杀了那个人……无论如何。
陆令问士兵们,轰炸的人是谁。
士兵们说,不要冲动,不要再寻死了。
陆令又问,轰炸的人是谁?
士兵们说,不知道,你可以去问连长。
士兵们又劝陆令,叫他赶紧离开,重新生活,这样是在寻死。
他们知道陆令要报仇,可实在无法想到陆令能如何报仇。
陆令想了想,说,谢谢你们。
士兵们看着陆令离开了。
士兵们为自己减少了不必要的冲突与死亡而感到宽慰。
第五十四章∶宽慰(二)
“之后我用一些手段去寻找轰炸村子的人,发现那人已经死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杀他们。”一头白发的陆令少有地主动说话,
“我本是冲着与他们拼死去的,但我只是离开了,然后归隐了大山。”
阿南看着眼前这人,很难想象一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人,突然与外界接轨,又突然抱着巨大的悲伤回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心境。那种无法释怀的痛苦,无法迸发的仇恨与杀意,只能不断地祈求着时间的稀释,自始至终……
陆令声音哑哑的,他清了清嗓子:“之后我便是日复一日地练剑了。”
好像他对剑的执念,已经是他对生的执着了,也已经成为活下去的理由。
……
回到那座山后。
便是无穷无尽的练剑了。
陆令依旧每天早起拿剑。
不过再不是闭眼站着睡觉,他开始聆听万物,欣赏一切的朝阳。
他好像淡然所有,亦将所有浸入自然。
他看花开,听水流,
他品日出,叹日落。
叶红中畅得云悠,
天紫时怡得温酒。
他开始忘却剑的法,去领悟剑的神。
法,是被拘束的剑意,而神,则是剑的逍遥。
一日复一日。
可他从来都不开心。
有时他在雨中出神,有时他在晚间不寐。
他总是一个人,偶尔下山换酒;他常常很久不说话。
他有时拿起那把小半截的木剑,却浑然不知所措;有时又能舞剑如风,如花,如世界。
他喝酒,有时一杯就倒,有时千杯不醉。
原来浪漫与悲痛并不冲突。
诚然,时间是唯一能削减情感的解药,亦是剥夺更多的毒药。
数个春来秋去之后,他开始历练。
他拿着木剑,要去别的山,问了路人,知晓那山中有虎,点头就赶路,根本听不了路人的劝。
区区几只虎,哪里是他的对手,即使手拿半截木剑,却演化出万千锋利,势不可挡,剑不见血,虎已葬地。
于是陆令又回到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清明时节,他来到从前的村中。
此时战争早已结束。
废墟中,有焕然的新生,有蓬勃的生机。
他在这里立了墓碑,给村中每个人,都立了一道墓碑,又拿出珍藏的好酒,在每个人的墓碑前洒上一点。
他坐在墓碑前,或发呆,或自言自语,他少有地发自内心的笑,笑后情不自禁地灌一口好酒。
他经常悠然说道:“唯有平淡方是真。”意思就是,平淡一点,那才是生活的真谛咯。
经历了如此之多,到头来自己苟且地活着,想来那狗屁的标新立异的奇人,独一流的天才,有什么用,总归换不来想要的生活了,总归是回不去了。
他看着手中的剑,自以为的释然开了,于是提了那空荡荡的酒壶,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回到山中。
……
后来的有一次,一行来探险的人过来,被几只野猪吓得乱窜,多亏陆令出手,须臾间便将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给毙了。
探险队的人得救后,激动之外,更是惊喜,直呼高人,抬手膜拜。
陆令倒是得意今晚有猪肉吃了。
可陆令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个什么对着他左右拍,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他问他们。
这是手机,可以拍摄照片放到网上,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一位高人之后,一定会争相拜访的。
陆令忽然不悦,告知男人把所谓的照片都删了。
男人很不情愿,但看到高人愠怒的样子,心生怯意,只得表面答应,他知道陆令不懂还有个叫做回收站的玩意儿,能够重新找回。
陆令的确不懂,但对脸色的捕捉,敏锐无比,察觉到男人的窃喜,他抢过手机,直接将手机砸碎。
“喂!你干什么!”男人非常生气。
陆令说,请各位下山。
男人气呼呼地逼近陆令,他自然是知道打不过陆令的,本以为其他人会拉住他,但是其他人都在背后直愣愣地看着,男人于是没办法了,硬着头皮上前,可惜一只手还没碰到陆令,便被陆令踹了几米远。
陆令力度用得恰到好处,没有致人死残,但也得修养个十天半月。
陆令于是又说,请各位下山,更还请不要说出这里的事。
此时陆令和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眼神冰冷,令人望而却步。
这行探险队的人急忙点头,扶着吐着血的男人就下山去了。
陆令舒畅地呼一口气。
他的剑,他的道,只要一有怒气,就杀意难止,不过随着时间的沉淀,他似乎已经能浅浅压制住了——
这是陆令生前最后一次的宽慰。
第五十五章∶假意与释然
“然而,我的剑道,在某一瞬间,陷入了沟壑,之后宛若永恒般缠赖我心。”陆令说,
“是一种将要触摸到了极致,却又深知无法触摸的矛盾。”他深深皱了皱眉头,却又有吐露心话的畅然。
接下来他们看到的,只是不过花甲的陆令日复一日地坐在某个山头,等朝阳,盼日落,无比惆怅的,拿剑,又放下,无比惆怅的,变老。
阿南问:“你的剑道是企图以自然的剑意,去同化杀意的吗?”
陆令沉着的头抬起,有些惊愕,面前这个僧人,究竟是有多高深莫测,好像所有的事都能在他意料之中,好像所有的事他都能知晓一二。
陆令没有隐瞒,默默点头。
阿南问,何为自然之剑意?
所谓自然,一是顺其,顺其自然,放下过去,方能抬望以后;二是皈依,皈依自然,聆听万物,恰有天意之为。
阿南问,你释然了吗?
阿南的一问,问住了陆令。
释然了吗,陆令也在问自己。
又或者,一直在努力释然什么呢?
“施主,你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过去,放不下逝去的人,放不下回不来的人,是吗。”阿南开口。
“我既觉得自己幸运,又觉得自己悲惨。我既觉得自己放下,又觉得自己始终在意。”陆令道,眼里混浊又时显清明。
“如果你真的放下了的话,就不会再说这番话了。”阿南道,“你的剑意,差的临门一脚,或许就是要完全地放下过去。”
两人最后看到的是陆令白尽了头,和现在一样的模样,坐在山头前,夕阳也垂暮,他慢慢垂下了眼……
两人来到阴阳界。
银色的叶子,好像凝固了一样垂挂在枝上,听不见一点叶动的声音。
“施主……”阿南问,“你想得如何了?”
陆令并没有说话。
“马上就要启程去阴界了。”阿南告诉他。
许在意料之中的,陆令点了点头,透露出不甘,又更多无奈。
“谢谢僧人了。”陆令报拳。
“阴界是个很美的地方呢。”
“会遇见他们吗?”陆令问。
“也许吧。”陆令说,“不过他们的年纪肯定是比你大多了,而且,你也将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这便是所谓轮回啊……”陆令苦涩地摇摇头,无奈地笑笑。
陆令长吸一口气。
“僧人,可否再陪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陆令提起了精神,一本正经地看向阿南。
“嗯。”阿南很直接地答应了。
陆令即刻从背后拿出了那把半截木剑。他的手轻拂木剑,眼里重重的不舍,又好似在拂去那过去的回忆。
这是跟了他一生的剑。如今,也要在这里做个了断了。
“仅当是我最后一次历练了!”陆令大声说。这一刻,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他两手拿着剑,眼里熠熠闪光,有如曾经每每面向的朝阳。
此时。
风吹,叶动。
月光虽被遮了半边,但银叶还是使此地落入尽银。
陆令没有摆任何的剑势,鲁莽的小孩子一样地冲过来。
哗啦啦,哗啦啦……
叶落一片。
然后是沙沙的声音。
那柄半截木剑,化为棕色的齑粉,洒落在这一片银池。
“一剑万物,万物一剑。”阿南拱手,一字一句轻吐道,“恭喜了。”
此刻陆令眼神清明地彻底,他眼神笔直地看去前方:“我走了!”
他要去到哪里,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笔直地走,笔直地走……
是历练的终点,又该是另一次起点吧……
第五十六章∶凡者
阿南是鲜有友人的。
常有的是短暂的一瞬,自然算不得友人。他漫长的生命里,更多是做足一个摆渡人的身份,使人更自得地去往阴界。
若要实在说来,黑白无常倒是勉强算得上一对友人,阿南倒是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也有了蛮久的交情了。
黑白无常闲来无事,也会来这阴阳界做客。
“和尚诶,你是不知道,阴界出了个不得了的娃,闹得沸沸腾腾。”白无常一贯慵懒地说。
“嗯?”阿南倒是饶有兴致。
“说这阴界一个小孩,刚出生时,脖子上就挂了一个绳子,这绳子上还挂了一个东西,你猜是什么?”
阿南浅浅一笑。
“一把木剑。”黑无常这时候说话了,声音沉沉闷闷的,他用手比划了几下,“拇指大小的一把。”
“是一小截吧。”阿南显得自信满满。
白无常嘿嘿一笑:“和尚你这次可猜错了,完完整整的一把小木剑。”
白无常继续说,“阴界人可都说这是万中无一的练剑奇才。”
阿南沉吟不语,一会儿,才慢慢说:“这自然是。”
黑白无常在这里逗留一会儿,便告辞了。
阿南回到庙中,安然坐在蒲团上,不由得欣慰一笑。
万中无一的剑道天才……也算是名副其实吧。
不过一出生便是万众瞩目,又是否,会有危机四伏呢……
“他追求的平凡,概是难在阴界实现了。”
既然是在平凡中究得了凡人剑道的极致,那在阴界的不平凡中,又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呢?
阿南自知此时无心念经,于是又出了庙。
抬首望月,依旧是百看不厌的皎洁。
世上是有太多的平凡了,这平凡中,更是有更多的平凡人,平凡地活着,平凡地趟过一生。
阿南忽然记起之前遇见的一个人,同样的,一个老人,但稍稍年轻,年过花甲而已。
老人呢,是位平凡的世界里的平凡的人。
老人见了阿南,以为是遇到了神仙,又惊又喜,即刻跪拜,虔诚万分:“仙人好!仙人好!”
阿南回道:“我不是仙人,我就是一个和尚。”
老人哪里听得进去,嘴里一直念着:“仙人保佑我。”
“起来吧。”阿南将老人搀扶着起身。
阿南不语,沉默一会儿,也没再纠缠“仙人”的称谓,而是拱手说:“贫僧见与施主有缘,可助你回首平生,如此之后,便去阴界,可好?”
老人弓着腰,瞪着眼睛听,虽然听不大懂,但一直频频点头。
阿南讲完,老人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老人双手合十:“仙人保佑我,保佑我家人。”
阿南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阿南于是领着老人来到大钟前。
这口钟挂在那里,扑面而来的沉重的久远。
阿南也不知道这口钟的来由,只知这钟玄妙无比,能带人走一趟平生,如若人们常谈的走马灯。
老人问,这钟是哪来干嘛的?
阿南于是细心地讲给了老人。
老人听着听着神色就变了:“仙人,我不想走马灯,要……要实在不行,我就去了阴界就是了……仙人,你一定要保佑我家人。”
阿南听了,点头允诺:“不过我不是仙人。”阿南说,“去阴界的话,笔直往前走就是了。”
老人撑着黝黑的脸努力笑了一笑。
阿南目送着老人离开。
第五十七章∶奈何桥
老人走后,阿南一如既往地回到庙中念经。
经文之妙,玄之又玄。沉浸其中,是无穷大乐趣,置身于佛法中,忘却时间与空间,恍然之间,一天便过去了。
第二天,阿南依旧念经,这时响起敲门声。
阿南睁开眼,好看的睫毛沉了一沉,他一向不喜欢在念经的时候被打扰。
他长长吐一口气,起身开门。
是昨天那位老人。
这倒让阿南有些吃惊。
老人比起昨天,明显更加憔悴了不少。
“仙人好……”老人说话显得唯唯诺诺。
“你不是去阴界了吗?”阿南有些好奇地问。
老人说:“我不想去了。我来到一个桥上,他们就要我喝孟婆汤了,我想啊,我要是喝了……什么事都给忘了,怎么保佑我的儿女子孙?”
“所以你这才回来了吗?”阿南紧接着问。
“我想硬闯过去,不过没成。”
……
阿南略显头大,于是只好说:“贫僧也没有什么办法,这是去阴界的规矩,乱不了。”
老人唉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是之后我说我愿意喝,他们也不再让我进去了。”
阿南心里诧异:就算是捣乱了些,也大可不至于一点人情都没有。他犹豫了会儿,这才开口:“要不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
老人喜出望外,又是对阿南连连感激。
阿南也没想到,这个老人没有戴佛珠,居然能够清醒着回来,意志倒也顽强得十分罕见了。
除此之外,他自己也很想去一趟奈何桥,毕竟他前去阴界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所以对那里充满好奇。而且,那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师父曾告诫阿南,不要随意前去阴界。
但是,前些年与阳极共赴阴界一行,又令他对阴界产生了别样的看法。借着这次机会去了解一下阴界的“门户”——奈何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南从袖中拿出一串佛珠,戴到了老人脖子上:“我们这就启程吧。”
一戴上佛珠,老人精神气忽然就足了。正感慨佛珠之妙,又想到眼前这位是个仙人,顿时觉得情理之中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阿南在前,老人在后。
“这串佛珠,怪灵性的。”老人边走边摆看脖子上的佛珠。
阿南解释道:“佛珠的原料是是此地孕产的土质,集阴阳之灵,又加以清心咒镌刻,这才有有镇心的作用。”
老人闻言,就地扒了一手土,细细端详起来。
阿南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老人,犹豫了一会儿,只是说:“快跟上来吧。”
老人又问阿南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阿南一一作答。
“待会有仙人帮忙,那我肯定是能够去阴界了。”老人恭维说。
阿南笑而不语。
走了许久之后,一座巨大的幽暗的门从群雾之中现出。
“这门看着真心壮观。”老人即使来过一次,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往阴界的巨门,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这是阴门。”阿南道。
奈何桥就在那座巨门之中。
两人站在阴门边上,尘埃一般,尽显渺小。
巨大的阴门上浮动着暗紫的像雾一样的东西,又能模糊地看到如同倒映水面的倒影。探手过去,冰冰凉凉的,舒服得有些违和。
“本来我走着走着就要晕了,进来时,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老人连连称奇。
“毕竟是一件奇物。”阿南说。
“什么奇物?”老人追问。
阿南摇摇头:“上古所留,我也不太了解,但能够至今完好,怎么算不得奇物呢。”
老人笑起来,露出镶着的一颗银牙:“那肯定是无价之宝吧,有这宝贝一辈子什么也不愁了。”
阿南对老人这番无稽之谈摇摇头:“自然是不可能的。”
过了阴门,浑身空明一阵。
抬望去,正好阴界这边也是黑夜。
远处有灯光漫天,令人憧憬。而前方正是奈何桥,奈何桥不算很长,但也有数十来米,上面铺满了红色玫瑰花瓣,花瓣在桥上,将要被踩到时,居然会轻轻飘起,好像羽毛被风惊扰了一样。无论多久,它们依旧新鲜如一,依旧浪漫,依旧饱含爱意。
桥边有一座日式建筑的房屋,叫做孟婆馆。
阿南和老人现在只是呆呆站在原地∶这里是只能单人通行的通道,而他们两人,正处在长长一串队伍的最后边——孟婆馆就在这条队伍的必经之路上。
前边有人过了桥,于是老人和阿南往前走,后方就来了人。
老人又不解了:“这是哪来的?”
阿南也不隐瞒:“这些人都来自阴阳界,不过你看不到,只有我能看到罢了。”
“那我怎么看不到?”
阿南顿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
行吧,仙人能看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也很正常。老人心里想。
于是两人继续有一没一地聊着。
终于轮到他们的时候。
孟婆,一个盘着白发的慈祥老奶奶,眯眼仔细地看了看老人,她张了张干瘪的嘴巴:
“抱歉,老妇不能给你喝孟婆汤,你不能去阴界。”
第五十八章∶将死之人
老人僵在那里,想到后面有位“仙人”,又忽然有了底气,他气冲冲地问:“为什么!我不就是没喝汤吗,我喝就是了。”
孟婆脸上堆着层层皱纹,她摇了摇头:“过几天再来吧。”
“你告诉我是为什么!”老人瞪起眼来问。
“你过几天再来就是了。”孟婆并不如外表的慈祥,此刻脸上堆起乌云,有些不耐烦。
“那……可否告知贫僧原因?”阿南走上前去,对孟婆礼貌一笑。
孟婆抬眼看到阿南,本来黑着的脸忽然反转,露出“和蔼”的笑容:“你怎么来这里了……”
“处理问题。”阿南回答,他指的自然是老人的事。
孟婆咯咯笑着点头:“这个人啊,他情况比较特殊。”
“那你说,怎么个特殊法!”老人现在很气的模样。
孟婆白了老人一眼,而后叹一口气,慢慢开口道:
“其实老妇我乍一眼也没有看出来,但是想起来也有不少先例,很简单的一件事——
你没死透。”
……
老人愣住了,阿南也愣住了。
“啧,本来是不该告知你的。”孟婆虽是对老人说话,眼睛却瞅着阿南。
“凭什么不能告诉我。”老人问。
“他没死怎么能来这里?”阿南问。
孟婆果然没有搭理老人,而是回答阿南的问题:
“没死透,并不是没死。他在阳界的肉体还残存着一小部分意识没有带过来,再过几天,残存的意识会自己回到灵魂上的。”
阿南若有所思,老人能够在阴阳界撑这么久,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吧。
“那那个……意识什么的……不能带回来吗?”老人问。
阿南思忖一会儿,开口道:“最好还是等那些意识自己回来吧。”
老人听出了话外之意:“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孟婆咳嗽了几声,“还请二位到别处再聊吧,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的。
阿南想到耽误了蛮久时间,诚意地鞠躬:“阿婆打扰了。”
哼……孟婆看着走远的两人,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毕竟上头的人说过了,这阴阳界的人,还是少些惹的好,孟婆冷哼之后又是一分心悸。
……
“还有其他的办法?”老人黏着阿南问。
阿南不解:“施主就这么想去阴界吗。”
老人一愣,居然不知要回些什么好,他沉吟一会儿:“我要是早些下去,也就早些安心了,上面的人也就替我安心了。”
“那就算再等等也无妨吧。”
“那万一那一块意识不回来呢?我有种预感……”
阿南说,相信阿婆吧,阿婆说能回来,自然是能回来。她知道的关于灵魂的事,可比我多多了。
老人没再继续说了。
“你是待在这里还是陪我去庙里一趟?”
老人吃了“闭门羹”之后,似乎有些脾气,不说话。
“庙里有些吃的。”
“好。”老人答应得很爽快。
回到庙里后,阿南给了老人一个馒头,老人拿起馒头,埋头就啃起来了。
“待会我教你念经,怎么样?”阿南对教别人念经这种事很有兴趣。
老人抬头瞅了阿南一眼:“我不识字。”
“那你就听贫僧念经吧。”就几天而已,阿南并不抱着能教会老人识字的希望。
三天后,老人再次启程前往奈何桥。
阿南看到老人气恼地回来了。
三天的相处,老人也不觉得眼前的仙人有多需要尊敬,于是摊手直抒不满。
阿南问:“施主你怎么看?”
老人瘦削的脸显出茫然无奈:“我哪里知道。”他把头别过一边去,胸口起伏。
阿南此时也不讲话。
老人没听见阿南的任何回应,又指向阿南:“还有什么办法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阿南答:“去阳界。”
……
“什么?”老人一脸不可置信。
“我可以带你去阳界,不过你只是鬼魂,而且只限于白天。”阿南道,“快到晚上就必须得回来。”
老人咋舌,本来以为又要动怒,实际却笑起来,笑得还很开心:“仙人你早说啊……”他拍手喃喃自语,“这样好啊,还能再见我儿孙一面。”
阿南点头:“到阳界之后,什么事都得听我的。不然的话……”
老人小鸡啄米地点头,露出那颗银子镶的牙:“那肯定是得听仙人的。”
对了,阿南忽然想起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以往,他总是首先问名字的,可这次相处三天多,他居然也没有问起……有些莫名。
老人说:“我叫黎五一。”
“五月一号生下来的。”老人冲阿南笑了笑。
第五十九章∶还活着的
“敲这个玩意儿就成了?”黎五一打量那口古朴的大钟。
阿南点头:“既能带你走马灯,也可以让你以鬼的身份暂回阳界一趟。”
“记得戴好佛珠。”
黎五一拿起佛珠看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可真是个宝贝玩意儿。”
“记住,取走意识就离开,不要在那里逗留太久了。”阿南道。
“知道知道。”
咚……
钟声响起,悠久寰宇,然而这一方阴阳界,却都好像将要在这钟声里沉眠一般。
……
老房子,红砖黑瓦,是有了些年代感的建筑了。
平日素来冷清的村子,今天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老人,孩子,都聚在老房子里,谈论着什么,寒暄着什么,沉默着什么。
正对老房子大门的是一具棺材,做工精细,与这间老房子的装修有些格格不入。
往里的房间,是卧室。
这里围了一圈人,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地方。
空地的中心是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一个老人,老人被捆住了手和脚,安详地坐在那里;老人的拐杖靠在墙上。
空地周围则是一些香纸,花圈,纸楼之类的祭物。
黎五一来到阳界,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凑向自己阳界的遗体找寻未归的意识。
黎五一半蹲身子,正对着坐着的自己,还未有任何动作,胸口忽然剧烈起伏,伴随耳鸣阵阵,身体如同掉入一泡水中,软绵无力。
“黎五一,黎五一……”阿南在叫他,但他只是察觉到周围世界的一片恍惚,无法作出回应。
“人呢!”突如其来的人声此刻有如一颗定心丸,瞬间让黎五一恢复了平静,黎五一这才缓过神来。
阿南扶住差点摔倒的黎五一:“先别着急,看看情况。”
阿南皱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刚刚的场景,是黎五一的身体与灵魂的相吸,身体与灵魂本于一体,两者的相吸并不违常理,但如果只是一小团意识,恐怖不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是我老弟的声音。”黎五一咽了一下口水。
“先去看看吧。”阿南说。
黎五一和阿南循着人声,到了门外。
争吵声不断。
“亲爹都走了,人还没回来,说出来真是让别人笑话。”黎五一的老弟此时气不打一处来。
“诶诶诶,别一到气头就乱说话。”周围的人赶紧圆场。
“我有四个兄弟,我是老大。”黎五一说,“我还有两个儿子。”黎五一指了指靠在大门的那个背着手,自然弓腰的中年男子,“那是我的小儿子。”
“我的大儿子还没有回来。”黎五一此时和他的小儿子一样背着手,弓着腰,独自叹气,但黎五一的手更皱,腰更弯。
阿南试探性地问:“与他们关系不好?”
黎五一自作自地点头:“也不能这么说,但也不好说。”
阿南知道黎五一不想多说,也没再多问了。
卧室里,一个少年直直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黎五一,少年戴着眼镜,不过十六七岁,但浑身莫名沉重,提醒着生人勿近。
黎五一还是很喜欢介绍自己家人的:“这是我孙子,这孩子小时候可跟我好了,现在……有点不爱说话。”
一直在忙七忙八的那个紫色花衣的老妇人,是他的老伴。
黎五一不时地瞥向自己的老伴,装作一副嫌弃的样子:“这女人,一天天的不知道忙啥,又做不成个什么事。”
阿南一一点头附和。
这时门外一阵骚动。
原来是大儿子终于回来了,大儿子瘦瘦高高,回来时脸色却不错。他微笑着向周遭的人解释:“路上一直堵车……”
黎五一看到大儿子回来,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南注意到了,心里已经有了差不多的答案。
房间的少年忽然出来了,他脸上阴郁得很,又多了些感伤。他四下看了一眼,便上楼去了。
紧接着,一个女孩出现,她和少年几分相像,看到少年上去,她也扶着墙上楼了。
“那是我的孙女。”黎五一说,
“这两人我都带过,小时候天天吵架,她又打不过她哥哥。现在不怎么吵架了,但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聊……孙女倒是比那孩子活泼得多,也讨人喜欢一些。”
阿南对这个少年显得蛮有兴趣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看个究竟。
黎五一笑起来,不由得说:“我对他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