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青柠拎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内衣,和一张塑封好的黑白照片。她将头发扎成马尾,用一根咖啡色的带子系好,新车是黑色的,端庄而硬朗,打开车门,一股皮革和塑料,织物散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想见冷狗,更想见幕阜镇。在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一些疑问,只有那里的人能给自己理清楚了。
幕阜镇所属的地界,叫隘城。这个隘,是狭隘的隘,也是关隘的隘。大学课堂上,老师让班干部做自我介绍,董青柠提到隘城,荷尔蒙旺盛的青年们展开了想象,将“爱”强赋于董青柠口中的隘城。
初见到冷狗的那天,只是三年级的第二堂语文课。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黄脸少年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上身穿了一件发黄的体恤衫,胸口一个剑眉星目的人物画像,旁边三个大字——霍元甲,在霍元甲那混元掌得掌心上方肩膀处有一个破洞,露出他黝黑的皮肉。他的手始终拎着裤子,而那裤子显然有些过于肥大了,近乎遮没了脚上的那双旧凉拖鞋。他来晚了三分钟,络腮胡的袁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了,班上别的学生摩拳擦掌,等着老师的巴掌落在少年脸上,甚至有几个还发出了吼吼的笑声。班长董青柠回头看了看,笑得起劲的是同在乡镇府大院里的李家兄弟,她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马上止住笑,鼓起嘴,残余的笑意化作一股气,将两人的嘴鼓胀起来,眼看要炸裂。
袁老师背剪着双手走到少年面前,用人见人怕的目光注视着他,手心里的粉笔头扔掉,这是要攻击的前奏。果然他突然出击,手掌夹着风声,带着白色粉笔灰末,袭向少年脸庞。少年突然低头提裤子,袁老师第一掌居然落空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老师的第二击。袁老师手掌急翻,改为向下击打,少年两脚往旁边一站,又躲了过去。同学们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而少年脸上居然浮现出得意的神色,那表情嘲讽更甚。但他对恼羞成怒的袁老师的挥舞的铁掌视而不见。啪,啪,两掌打在他脸上,少年收起得意,却不收走那嘲讽的神情,他脸皮够厚,不哭不笑,不惧不恼。袁老师大骂一句:“进来!”
少年提着裤子走了进来。左看右看,坐到董青柠身边。董青柠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她偷偷用余光看了看他,只见额头上挂着汗珠,鼻尖亮亮的,墨黑的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眶。脸上被袁老师打下去的指头印清晰明显,上面挂了些白色粉笔灰。
“这位置是你坐的吗?”袁老师走过来。
少年起身,又拎起裤子。脸上依然挂着那嘲讽的笑容。
”滚到后面去!“
少年看了看前后左右,才转身走到最后一排。董青柠看见他的屁股上挂着两个靶,那是裤子反复修补,缝纫机线一圈一圈踩出来的圆圈。
冷狗是插班生。黎家村村子里的学堂整修,从破烂的泥巴,改建成火烧砖房,本来四年级才能到中心小学,只得提前转过来。按李志的话说:“便宜了这帮孙子。”
董青柠听说冷狗家穷,三代贫农。但是她记得他脸上那自然的微笑,一点也看不见贫穷带来的自卑,反而是赤脚者的无畏。她曾亲眼看见冷狗偷校长的马铃薯,那马铃薯个头小的像鹌鹑蛋似的,被冷狗从地里刨出来,放在水田里洗了洗,在放在鼻子底下闻一下后,才拿了一根方筷子,熟练地把那层软软黄黄的薄皮刮了去。董青柠想起县城里,街边的排挡里,油炸得金黄的小马铃薯,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但是自己从不吃,妈妈说那只是填肚子的,没劲儿吃。
当天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冷狗就被袁老师从教室里拎出来,熟练地躲过前两掌,才让老师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老师打完后,回到教室,对学生们说:“冷狗偷吃马铃薯,被记过一次!如有再犯,记大过!再犯,开除!“下课时,漆黑的春夜里,响起了阵阵蛙声,董青柠还看见冷狗站在外面,从他的后脑勺,都能感到脸上挂着的嘲讽的微笑。
但冷狗不过没有收敛,反而邀请自己一起吃他蒸的小马铃薯。
2
董青柠的爸爸董世恒曾是幕阜镇镇长,幕阜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记忆中,父亲害怕蛇,而幕阜山的蛇特别多,即使住在镇上的青砖水泥楼房里,也逃不过鸡婆蛇的骚扰,那是白白嫩嫩胖胖软软的一种蛇。与其说蛇不如说是蜥蜴,身上覆盖着黄铜色,血红色,黑色相间的鳞片,前手后手都有手指,尾巴长长的,会和壁虎一样断而重生。直到冷狗上了高中,又和董青柠同班时,她才终于知道这种蛇叫石龙子。
四年级时的一天晚上,父亲面无血色的从房间里跑出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孙阿姨笑着在后面跟着走出来,笑着说:”青柠啊,你爸连鸡婆蛇都怕,你说他胆子小不小?“
孙阿姨手里拎着一只黄铜色青壮年的鸡婆蛇,目测有袁老师用来打冷狗的教鞭那么长,嘴巴红红,不时伸出黑色的信子,眼睛眨阿眨,肚子被她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着,托在掌中。又伸出闲着的食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看似无害,董青柠大起了胆子,问她要过来玩。它冰凉细细的手指头按压在董青柠同样稚嫩的手心,此刻黑若芝麻的眼睛,凝望着董青柠同样黑若墨池的眼眸。脖子有节奏地跳动着。董青柠突然沉下去用鼻子闻了闻,一股竹根的青涩味道。她看见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的孙阿姨笑着盯着父亲,不无讥讽地说:”你一个镇长,害怕一条鸡婆蛇,羞不羞?“
父亲的脸上煞白,如同瞪着怪物一般,看着她们二人。
后来孙椒阿姨开始变本加厉的讥笑父亲,言语中极尽刻薄之能事。董青柠发现无论她怎么骂,父亲都不还嘴,只是当她嘴里吐出“不中用”三个字时,才从嘴角的抽搐,透露出内心的痛来。
后来董世恒离任镇长,转去县里做水产局科长,孙椒阿姨却早就离父亲而去,两人分开之前,孙椒阿姨还用剪刀扎了父亲大腿,董青柠才觉得鸡婆蛇应该是她故意拿来吓唬父亲的。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鸡婆蛇,更没见过孙阿姨。又四年后,董青柠读高一,长得和奶油蛋糕似的。隔壁班的小混混“八奶”轻手轻脚地走过自己的座位,突然回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条绿绿的什么东西,大叫一声:“蛇!”,董青柠看见冷狗从后面冲过来,对着“八奶”的脸就是一拳。八奶窜出去一米多,摔在第一排的桌上,他重心不稳用手扳了一下那桌子,哗啦一声,桌子掉地,墨水撒了一地,一大半流到八奶的白色夹克衫上。董青柠才看见自己桌上的是条鸡婆蛇,此刻又睁开鳞片盖住的眼睛,定定地盯住自己。
那时冷狗已经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分到了快班一班。开学时李志对两人说:“这就是缘分,狗子能从全县八个镇十一个乡,外加县城三所高中的几千人考出来,分到董青柠的班上,这绝对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3
“你看你这有必要吗?”董青柠看见冷狗的眉骨肿得和包子一样高,语气里带了点责怪。
“我以为你怕呢。”
“谁怕鸡婆蛇啊!”
“你爸就怕。”
董青柠瘪着嘴笑了一下,看了看猪头一样的冷狗:“我不怕。我还拿来玩儿的。”
冷狗咧着嘴笑了一下,又疼得直吸气。他对董青柠说那鸡婆蛇的学名叫石龙子,是一种药材,也是国家保护动物。栖息在2000米海拔以下,祖国南方多省,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四川等都很多,而幕阜山生态原始,李家村和刘家庄靠近幕阜山,到处都是。
董青柠就想起了小时候生活过的幕阜镇,和再没有随爸爸回县城的孙椒阿姨。鸡婆蛇上床事件后,他们关系急剧恶化,父亲说孙阿姨是疯了,帮自己办了转学手续,让自己回到县城。但她每逢放假,就坐父亲安排的同事叔叔的车回幕阜山镇。比起怕蛇的爸爸,她更喜欢不怕蛇不怕狗不怕蚂蝗不怕蚊虫的孙阿姨。
”不允许和姓冷的来往!“父亲再次义正言辞地说。他的表情和看见母亲拎着鸡婆蛇一样也不一样。一眼在恐惧,反感,不一样在多了理所当然,不可抗拒。
但董青柠一点也不怕父亲,小学时她继续明里暗里和冷狗一起玩。
同学李志也念着幕阜镇,不是冷狗白天带他去河里摸鱼,晚上带他去捉泥鳅,冬天带他上幕阜山滑雪,夏天带他到红旗水库游野泳,最主要还是冷狗那个妹妹冷蝶。董青柠数次跟李志说,冷蝶实际上不是冷狗的亲妹妹,也不是堂妹,表妹,因为他俩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搞不好是能结婚的那种情妹妹。
”别跟姓冷的来往!“无独有偶,李志的父亲也这样警告李志。
但李志没能和冷蝶做成朋友,因为冷蝶小学没毕业就随她母亲冷溪,冷狗的姑姑离开了幕阜镇。
4
冷蝶的母亲叫冷溪,父亲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是真正的杂种,于是杂种这个称呼,一定会在和小伙伴交恶后,最终落到她身上。久而久之,冷蝶养成了一个习惯。反正迟早会被骂杂种,不如一开始先用杂种骂别人。这叫先发制人,但原本不知道她是杂种或者没想起来她是杂种的那些人,反倒被她提醒了。
可冷蝶从没有为自己是杂种而怨天尤人,她有哥哥冷狗,冷豹,冷狐,冷洋,还有姐姐冷眉,冷燕。这些人把她当亲妹妹疼,从来没人敢真的欺负她。还有大伯冷峰,二伯冷泰,三伯冷山,四伯冷岭。妈妈冷溪在冷家排行老二可她是黎家村里飞出的粉红凤凰,整个幕阜镇最漂亮的女人。
小时候冷蝶从床上起来,搽把脸就往冷狗家跑。口袋里的糖果,橘子糖,酸梅粉边跑边掉,到了冷狗家就只剩一半了。冷狗嘴巴馋,又带着她从来时的路上走一遭,把她掉落在草丛里的,三三两两的拾掇起来,两人吃一半,剩一半。剩的一半,还塞回冷蝶的口袋里,让她带回家。虽然妈妈禁止自己和李家,董家的男孩玩,却放心地让自己和冷狗他们玩。冷蝶稍大些才敢问妈妈,冷溪说,董家也好,李家也罢,没一个好人。其实孩童时,冷蝶也从不觉得董家,李家有什么不好。但为了少挨冷溪的板栗子,也知道明面上不跟他们混到一块儿去。
上小学那会儿,让冷蝶纳闷的是,妈妈不让自己和李志,李武来往。而董青柠她爸爸董世恒,以及一个叫洪剑的叔叔,却隔三差五的上自己家来。也没见妈妈给自己吃板栗子。冷蝶想着就会笑,她希望妈妈别赶这些叔叔走,他们来的时候,有时用报纸包一块猪肉,塞在他的公文包里。那肉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公文包勉强放下,拔出来的时候报纸都互撸破了,夹着血迹。有时会用红纸包一包糖果,其中有一两颗半融化的会被她先吃掉,妈妈这时会给自己一两块钱,打发自己去买点东西吃,如果冷蝶有任何犹豫的神情,妈妈就瞪着杏眼,竖着眉毛说不去啊?我告诉你冷狗哥,下次不让他带小蝶玩了。冷蝶一般不会犹豫,揣着钱就跑,等自己回来时,妈妈的肉都下了锅,传出一阵香味。
唯独有一次,冷狗生了蛤蟆气腮腺炎。脖子肿得像个蛤蟆。婶子说小蝶啊,你可别和狗子靠近了,他这腮腺炎厉害了,怕是会过到你。小蝶看着流哈喇子,一脸痛苦的冷狗,只好又揣着钱回家。她家和冷狗家就隔了几户人家,再加一片地,一个砖窑的距离。等她到了家里,听见妈妈生气地骂人,她就怕了。赶紧拍窗户拍门,大喊妈妈。冷溪红着脸,乱着头发打开门,拦在门口,一巴掌呼在冷蝶头上,骂着说,你怎么不买糖果吃了?不怕冷狗哥不带你玩了吗?。冷蝶看妈妈好好的,哭着说,冷狗哥得了蛤蟆气,婶子说会过到我。冷溪想了想,说你到后山去玩吧,你上次不搭了小木屋吗?冷蝶被冷溪这么一提醒,倒是破涕为笑,那个小木屋是自己藏玩具的地方,她和冷狗,李志一起花了一个暑假才支起来,连忙撒开腿就跑。
后来不知怎么那些叔叔就不来了。据说有些去了县城做官了,有些去深圳做了老板,又过了几年,他们有人又回来了,董叔叔真成了大人物,是幕阜镇的镇长,身边有了个和妈妈同样漂亮的女人。这时候冷蝶已经长大了,她再没有看见董叔叔上自己家里来找过妈妈。而妈妈把自己带到陌生的城市,乃至上学也没能和冷狗一起。
这时,三十岁的妈妈仍然是幕阜镇最美的女人。
5
如今看来,全国都在乘火箭发展,而冷狗所在的这个镇子倒是开了倒车。
九十年代时,冷狗还是个几岁的光脚孩子,镇上有商店无数,学校,医院,食堂,供销社,车站,土管所,银行,邮政局,工商所,电站,林站,农机所,榨油厂,月饼厂,家具厂,巨大的电影院。那时的集镇并不比现在大,可不知道是时光造就的错觉,还是记忆力衰退惹的祸,冷狗的印象里镇上总是人头攒动,平时如此,节日更甚。小贩挑着扁担,卖着现炸的油饼,烤山芋,油炸蔬菜,肉串,餐馆早上卖包子馒头炒粉,中午炒肉菜,晚上变酒楼。那时候的路灯昏暗,照着热情好奇的人群穿梭于各大小店和大馆子,而今路灯换了不知道多少回,成了太阳能时控,到了晚上七点准时开灯,可路灯找不到人来照,只能互相照应着,彼此留下各自长长的影子。
在冷狗看来所谓改革,就是把人从镇子吸引去了城市,那里是有了高铁,工厂,汽车,更大的商场,更大的餐馆,更大的路灯,更多人。自己这个镇子就没了这个所,那个站,这个厂,那个社,年轻人也都去改革了,剩了几个老人,几条狗,和一排排空巢。他总是想起那个医院旁边的学校,学校旁边的养老院,养老院旁边的巨大电影院。记得那么清楚,不是自己小时候总担心电影院里巨大的吊扇会转着转着就掉下来割掉一堆人的头,也不是自己总好奇为什么墙壁像蜂窝一样坑坑洼洼,也不是曾经和姐姐妹妹一起卖炒花生混票总怕查票人赶自己出去,也不是没花生的时候只能从带玻璃的厕所围墙翻进去有几次还割到了手。最奇怪的是那个电影院,曾经夜夜爆满,场场售罄,可十几年前,即使还没有网络,还没有卫星电视,甚至VCD也没有兴起时,就被拆了去。现在想起,如果保留到现在那断然是一无是处,可放到当时,拆除的行为简直超前到令人惊讶。
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因为那个电影院里免费赠送了冷狗一个最大的童年阴影。
李家庄修马灯,修车,修电视的巧手青年冷山,被董五当着几百人的面捅死在第一排第九个位置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冲出来三米多远。
冷山被人捅死的时候,冷狗刚从厕所的围墙里翻过来,心疼那件以防被玻璃扎痛而垫着毛衣。他翻开帘子进去,正好看见冷山扶着肚子慢慢地坐下,董五操着刀的手抖得像提前得了帕金森。他品到一股只有自己边吃泡泡糖边吹气球时才会偶然品到的甜腥味。他的童年阴影不是董五的刀,也不是冷山的死,而是尿裤子。他最大的后悔是自己忘记从厕所围墙下翻进来时顺便尿一票,否则他也不会当几百人的面尿裤子了。从此他在伙伴口中不叫冷狗,而叫濑尿狗。
6
李家庄为什么叫李家庄,到冷狗这一辈,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冷狗曾经问过做屠夫的太爷爷冷槐,他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自己一个字也没听清楚。父亲冷峰,斜着眼睛望着快落山的太阳,露出洁白的大板牙,嘿嘿嘿,笑了几声就没了后文。问母亲刘新华,她说我是四川人喏,哪个会晓得叻?他又跑到隔壁问年长的老人冷樟太爷爷,也只是,嘿嘿嘿,就再不接话。
冷狗心里骂了声老家伙,又悻悻地跑到幕阜镇,董家村,见老人就问。老人们说:“你们冷家是世世代代住在李家庄的,杀猪匠冷槐不知道,就问他弟弟,他弟弟不知道,就到幕阜山山腰上给你太太爷爷烧把香,指不定托个梦给你。你个狗崽子,我们都是后面才搬来的,你问我们?”
这世间的事,都该有个说法,有个来由。就像这董家村,都是姓董的,刘家村大都姓刘,担秋村组上出挑夫,战时有担架员所以叫担秋,纽丝村的山路扭来扭去就叫纽丝,芝板村出了种芝麻卖板材的,所以叫芝板村,幕阜镇十一个村除了李家庄,别人都有个说法,这让冷狗深感挫折。难道这么多冷家人,是抢了人家姓李的地盘吗?那姓李的哪去了呢?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成了强盗?李家庄背靠幕阜山,毗邻黑龙潭水库,面朝南山,有良田百亩,确实是块好地方。一年春夏秋冬尽是宝,春天山上绿树成荫山下花开遍野,映山红能吃,苍耳能吃。夏季星空满天,萤火虫在田野里,竹林中,屋檐下悬浮,水沟里的鱼今天抓,明天抓,后天放满水又抓一回。秋天收的豆子比别村多一斗,花生多一筐,山芋多一担,稻谷多一车。冬天又变成天堂,幕阜山和南山的挡住南面的暖空气,把冰雪锁住,李家庄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那棕叶被雪压塌了,竹子也压弯了,纯洁地看不见地皮,山上是课本里的“银妆素裹”,幕阜山山脊上的雪要到来年二月才化……可这么好的地方,是鸠占鹊巢来的?
还好有个人解了忧愁。
外公是冷狗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姓刘却住李家庄,能读书写字,能使锄弄担,这每个村的来历,都是他告诉冷狗的。但之所以奇怪,是外公并不是本地人,反而是四川来的,有时候冷狗也不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呢,还是真有其事。外公不好看。不是普通不好看的不好看,是难看的不好看。冷狗小时候不爱跟他玩,因为看见他那满脸的疤痕,就有一种疼痛感。那是皮被烧熟了,烧焦了,掉落了露出来的永不愈合的伤口。伤疤占了额头的一半,从眉心拐入左眼窝,大半张脸都被覆盖了,右眼没有眉毛,眼皮也是邹巴巴的。鼻子还在,但右侧鼻翼尖却像被削了去,露出一个个孔洞,最难看的是那张嘴了,右边的半张嘴上下嘴唇变成豆腐干一样薄薄的两片,勉强能遮住牙齿,说话的时候不能笑,否则牙齿露出来后像个怪物。但外公的另外半张脸却顶好看,外公的脸就像外公的性格,一面温柔,一面怪癖。过了很多很多年,冷狗看了一部美国电影,一个被毁容的超级英雄很像外公的模样,电影院里一阵阵的笑声里,冷狗的眼泪汪汪。
但冷狗终于接受了外公,不是因为他的温柔,他的温柔能感化最硬的心肠。也不是因为他的学识,他古今中外无所不知,直到临死前,床头总是摆着不同的书籍。更不是他总是偷偷地塞给冷狗的小面值零花钱,小学时的绿色两元能解决冷狗两天的早饭,中学时的五元能阔绰地买来两包麻花,一卷大大卷。冷狗接受他仅仅只是他会偷偷的用最标准的幕阜镇的方言给自己讲这个村的来历,那个村的故事,偶尔还会讲一点原来是怎么杀鬼子的,解放战争都用什么武器,剿匪战争多么凶险,朝鲜战争又用什么武器。要知道外公可是个四川人,他能学会幕阜镇的方言实在了不起了,除了在冷狗面前说本地方言,他从没见过他在别人面前讲过。自此,冷狗就笃定地接受了外公。小时候他害怕外公,因为自己总是盯着烧坏的那大半张脸,后来,他只盯着外公好的那半张脸,渐渐地,他完全忽视了烧毁的部分,直到最后在自己眼中,外公的脸是完整的。
7
外公终于给冷狗讲了李家庄的来历,冷狗幸福地发现,这果然是曲折精彩的。
外公说四千多年以前,尧代有个姓赢的人,做了个官,官不算大有点像现在的典狱长,但他特别的感恩,于是以官为姓,把自己的赢改成了理姓。到了三千年前的商代,赢改成理的人家后代有个叫“理征”的人,为人光明磊落,办案公正,结果得罪了暴虐商纣王,被处死。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理利贞从朝歌逃离。
“朝歌就是HEN省的淇县。”外公说。
“你去过吗?”流着鼻涕的冷狗问了声。
外公点点头,接着说。理利贞和他娘一路上靠木子为食,木子其实是一种番石榴,一种野果。理利贞和他娘逃到一个叫苦县的地方,艰难地活了下来,干脆把自己的理姓改为木子李。他的后代经历战乱搬到三处,陇西,山东,江西。并且出了很多有名的人物,比如春秋时期的老子,名字其实是李耳。再后来陇西一脉还建立了唐代。从李渊到李世民这些李姓的后代在当时是权极一时,但一千五百年前武则天上台后,被迫害,又分出很多分支,其中一脉逃到了南京,叫金陵李氏。金陵李氏在南京发扬光大,繁衍生息,但在六百多年前元末明初的红巾起义里,被起义军杀了一部分,剩下的逃往南方,李家庄的人就是那时逃过来的。
冷狗似懂非懂,“为什么起义的农民要杀李家的人?”
外公咧着鲜红的伤疤笑着说,”大概是那时的李家也在元朝的政府里做官吧。“
”这么说这李家庄出的是坏人咯……“冷狗一时有些膈应,自己冷家原来是占了个坏人的地儿,不过马上又露着鄙夷而嘲讽的笑容,心想这样也好。坏人的地儿总归落到好人手里。
”不不,这没什么好坏的,记住,历史上的人不是给我们评价的,他们所处的环境,不一定能有那么多选择。“
”那他们怎么走了呢?“
”这李家庄的人啊,从明朝到清朝世世代代都耕作在这幕阜山脚下,家训就是不再问政治,不许读书,不许经商,只做普通百姓。他们前几代人真的把这幕阜山的北面开垦成地,一层叠着一层,山脚下就耕为良田,一亩连着另一亩,因为山好水好,几代过后,也开始渐渐地积累成大富之家。可这富了之后,就有些人忘了家训,开始读书做官了,做官还不满足,又开始经商,清朝的时候,又出了个大富商,也不知道惹了土匪还是好汉,反正在一百多年前,被一帮从幕阜山南面骑马翻山越岭来的人杀了族中长老。家业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当时李家庄已经有上千人,比现在的李家庄大得多。好在其中一些在外为官,躲了一劫,他在外置了地,把族里剩下的人都劝离了这个地方。这里就变成荒村野岭了。“
“那冷家人怎么来了呢?”
外公一定是很早就老年痴呆了,因为他说出了两个版本。最初的版本和他后来讲述的版本大相径庭。
“因为和金陵李氏一起逃到南边的,还有你们冷家。冷家就世世代代真的不问政治,不读书练武,所以相安无事,得以生存下来。”
“那我为什么还要读书,还要学那么多东西?”
外公却变了脸色,现在太平盛世,你们要好好学习,才能为国家做贡献。
问到这么多,冷狗已经十分满足。后来他又反复跟外公确认,除了外公后来糊涂了,终于又胡编出另一个可怕得多得版本,把冷家人说成为父报仇,痛杀李家余孽的英雄,这个版本成了最终版本,并且每次重复都不会再错一个字。
外公是四川人,但他从来没见过外婆,妈妈也是四川人,所以冷狗猜测外公和外婆是他们四川的夫妻,因为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爱吃辣。冷狗喜欢刨根问底的毛病,到了外公这边,百分之九十九都能得到满足,唯独打听外公供坟的事会让外公变脸外,没有什么事会惹他生气了。太爷爷也不让自己问那坟的事,爸爸也不让自己问,他们统一告诫冷狗,和冷眉,冷燕,冷豹,冷狐,冷洋,冷蝶这些冷家的调皮孩子,不要打听。而他们都和冷狗一样好奇,一切他人的闲事都是他们解闷的良药,外公供野坟的奇怪往事也不例外。
8
冷狗是家里最小的老幺,大姐冷眉,二姐冷燕后面就有了冷狗。李家庄的人都卯足了劲的等刘新华生个儿子,个个替他们着急,这个逼仄的山村里,重男轻女那么天经地义,乃至刘新华在生冷狗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了。那几年幕阜镇不太平,冷家折损了冷华这个男丁,冷峰心有余悸,坚决主张名贱命硬,单名一个狗字。冷狗降临后,计划生育终于正式落地,后来李家庄乃至幕阜镇的人家再没人敢超生。冷峰的弟弟冷泰虽然有两个,但冷豹和冷狐都比冷狗大。冷溪就不说了。刘家村的同辈也基本都是独苗了。
外公在冷狗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带了一叠的古诗词书,主动请缨,一点点的教。其实早在冷眉冷燕的时期,外公就承担起了学前教育的义务,到冷狗这会,惠及冷蝶冷洋,刘沙,刘小苗。除了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还有一堆拗口的不行的,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种内容。冷狗倒是喜欢外公的礼乐射御书数里的射和御,可惜起初他并没有真的学古人把这六艺传承给自己,反而是一个劲的让所有人啃诗词,学算数。
冷狗曾不服气地问,“礼乐射御书数,为什么只教书和数这两个排在最后的?”
他僵硬的脸勉强扭出了狡黠的笑容,“礼你爸会教你的,乐嘛你不是每天都哼着吗?”
冷狗不明就里,“那射和御呢?这一看就是好玩的。”
“这两样你学了容易变坏。”
“我保证不变坏!”
“你怎么保证?冷华不是变坏了吗?”
“他学了射和御?”
外公摇摇头。
”那没学也变坏,坏不坏和学不学没关系。“冷狗说了他认为很有说服力的话。
”等你学会书和数,没变坏我就教你射和御。“
冷狗冷笑了一声,他知道,射和御这么高级的技艺,你一个老人怎么会?
外公像是看穿了一般,只是笑笑不说话,此后直到邻村的孩子欺负冷狗,也不愿意教他。冷狗就更笃定,他是吹牛而已。甚至后来开始让他站桩,挑水,绑沙包,拎石锁,可就是没有教射和御。
我找冷山叔叔教我,冷狗天真地想着。他见过冷山小时候用弹弓打鸟,长大了用气枪打鸟,那一定是射了。他找过冷山,可他连正眼也不瞧他。冷山的名字里有山,是父亲那一辈的人。
冷家的人取名字是有规律的。清朝的那会,用天地石水取名,到了明国又用方向和树木取名,冷东冷西,然后是槐啊,松啊,柏啊,爷爷那辈又变成和星星有关了,比如死去的爷爷就叫冷星河,爷爷冷星河还有死去的弟弟妹妹叫冷星光,冷星芒,还有个活着的姐姐冷星雨。父亲一代用山川取名,峰,衡,泰,岭。自己这代人最委屈,用动物取名字。幕阜山的人嘲笑冷狗说,你们祖上都要漂亮名儿,到了你们就变阿猫阿狗了,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在冷狗到来这世上之前,冷眉和冷燕就已经开始了反抗,冷眉原来叫冷画眉,她自作主张把冷画眉的画去了,也就不会被人嘲笑成鸟儿。冷燕说她也不喜欢,将来一定要改成艳,冷峰和刘新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冷狗被诞下,父亲提议单名狗字,冷眉和冷燕笑岔了气,这口恶气算是彻底出干净了。
冷狗开始还找过父亲维权,父亲反问他你想叫什么?冷狗嗯嗯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好名字,说我想好了再来找你。冷峰和陈翠云商量了一下,从幕阜山上林场的老董家抱来一只黄毛的土狗,那狗脸圆圆,毛长长,脚高高,腰细细,一年后长大称霸一方,冷狗再没提过改名字。
但早知道日后自己的名字会被人如此戏谑,冷狗也不会为了一只黄狗就丢了气节。
9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冷狗和他的小伙伴们,除了外公的之乎者也,鸡兔同笼,站桩石锁,就是听着老人讲古。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以为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字相同,每次都不一样,开始冷狗以为老人添油加醋,后来他凭借超群的记忆力,才发现老人是健忘了,只有不断重复的讲述,方能把每片记忆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拼图。
幕阜镇的老人是百年内才搬来的,有些县城的亲戚,爱讲的是县城的轶事。
刘家村的老人是地主和流寇的后代,喜欢讲些富农和土匪,强盗的故事。
董家村的人早年参加了国民党,还有做了官的,哪怕后来再如何败落,挂在嘴边的尽是些枭雄,败类。尽管批判得起劲,但那陈年的耀武扬威,似乎为今日的平凡带来了扭曲的荣耀。
李家庄的冷家都是种田的贫农,个个嘴很深,不喜评古论今,冷狗是问不出名堂来的。于是只能从刘家人,董家人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冷家的故事。这无异于隔靴搔痒,渐渐的,他也就不喜听讲古了,迷失在外公的之乎者也,鸡兔同笼,站桩石锁里。
他八岁的时候被袁绪富老师带着参观了幕阜镇常年关闭的挂着牌匾的老房子,冷狗早便知道,离李家庄不算远的镇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革命烈士纪念馆,只是一直没有进去过。他擦掉脸上的鼻涕,看见院子正中间有一个高大石质手持红缨枪的军人雕像,在袁老师讲解的时候,他一眼就瞥见人物草鞋旁边的基石角落里,有两个小字——冷松。
“这是我们幕阜镇里,最有名的英雄,他叫冷松,在即将加入长征队伍时,被叛徒出卖,并被杀害。”
“这是不是你家人啊?”有人小声地问着冷狗,“是你爷爷吗?”
“我爷爷杀猪的。”冷狗轻蔑地看着这个高鼻子,高颧骨,眼神坚定的人。
“冷狗?冷狗在吗?”袁老师突然大声呼喊。
“在……在!”冷狗慢悠悠地回着。
“过来!”
冷狗走到众人面前,老师头一回放低声音,故作温柔地说:“来,给大家讲一讲冷松的感人事迹吧。”
冷狗看了一眼,雕像上除了冷松,就没有看见任何别的注释。“我怎么知道?”
袁老师尴尬地咬了咬牙齿,欲言又止。“你没听你家老人讲过?你爷爷呢?”
“我爷爷杀猪的。”冷松抬高声音,同学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冷狗居然也露出骄傲的神情,他看见人群中董青柠白净的脸,和发亮的眼珠子。又有些羞赧起来,有些怕老师当着她的面打自己,歪过头对袁老师露出讨好地笑容说:”我爷爷杀猪的,我太爷爷也是杀猪的。“
同学们笑得更开心了,李志几乎都发出了猪叫声。
”对,我知道。杀猪好,不过我们要学习一下冷松的感人事迹,感受爱国主义教育。你先下去吧。“
冷狗如获大赦,夹着尾巴走回同学们身边。有人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冷狗,冷狗也撞了了撞他,又和旁人一起吃吃地傻笑了起来。
10
后来他数次偷偷潜入这个庄严肃穆,安静平和的革命先烈纪念馆。为的不是缅怀先烈和瞻仰冷松的雕像,而是为了那十七把锁在玻璃柜子里的枪,十五把长枪,两把短枪。这十五把长枪除了两把有点看头,剩下的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烂成了烧火棍的鸟铳。这两把长枪在冷狗上高中的时候再潜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但他还记得其中有一把长枪上了刺刀,枪柄绑了黄黄黑黑的纱布,枪击和枪管发着黑黑的乌光,但是枪护坑坑洼洼,另一把却油光锃亮,两把枪有些细微的区别,但是看上去十分相似。后来在看不厌的电视剧里,他得知这个叫三八大盖。虽然那把绑了纱布的,看上去却没有大盖。两把枪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时候,冷狗伸手隔着玻璃,他多么想玻璃突然破了,这样自己就可以摸一把。另外两把短枪,一把是盒子炮,另一把左轮。那把盒子炮漆黑发青,枪身有油抹着,挂着一根发黑的红布条。而那把左轮已经锈得枪管都堵死了。另外一把小小的手枪,样子有些别扭,旁边写了四个汉字——南部十四,枪身没有掉漆,几乎崭新,旁边有一个弹匣。
纪念馆是一个大厅堂隔出来的,进门就有一个大屏风,上面浮雕着巨大的板画,内容是一群人举着火把,站的高高的,右边一群小人,前头跪着一群看上去像是地主,中间几个黑狗兵,还有一个扬着军刀的小鬼子。从右边进去就是令人兴奋的枪陈列柜,柜子上方挂着油画,凑近能看见油画起包很严重,色彩有些暗淡,但还能清楚的看明白都是红军打鬼子,枪毙汉奸,解放军解放幕阜镇,横路剿匪战等内容,逆时针的走能看见一些破衣烂衫挂在墙上的玻璃罩子下面,上面写了些名字,谁谁谁穿过这些衣服,那些名字的牌牌都被谁揭了去,最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曾穿过。左边最后一部分陈列的都是些刀叉棍棒,油画的内容也变成了农民抗击日本鬼子,其中有一幅画的内容冷狗一眼就能看明白,那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一手抓一个日本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日本人的脑袋碰撞的地方画了些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木板和油画散发的霉味,破枪破刀的铁锈味,还有室外雕像周围齐膝高的蒿草在烈日暴晒下的苦菜味,屋檐下长满的青苔湿润的清香。
冷狗能在这里待上半天。有时不得不中途离开也是尿憋急了,屎胀坏了。
九十年代后期,这个纪念馆败落了。不再有人来参观,不再有人过问,房间只有漏水了,才会有人对付性地加盖几片青瓦。冷狗最后一次潜入时,那把最漂亮的枪不见了。他认为这个纪念馆失去了那把好枪,就失去了灵魂。
直到大学毕业后,烈士纪念馆才被修缮一新,不翼而飞的枪被谁寻了回来,这里又有了灵魂,和更加沉淀的庄严肃穆。
11
对于冷狗来说,家乡最吸引他的地方除了荒废了的烈士纪念馆,就是神秘的黑龙溶洞。关于溶洞的传说,自己听过不下十个,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惊悚。冷狗最引以为傲的,是向同学们吹嘘的时候,看见他们那诧异无比,可又无从求证的表情。
董家的老头说,很久以前,幕阜山上出过一条龙,通身漆黑发亮,在山顶上穿梭盘绕,又跃到空中引起雷鸣电闪。那龙像是受了伤,身上的鳞片不断的掉,它越是挣扎,越是痛苦不堪,这条龙是被困住了,后来人们想尽了办法解救黑龙,却由于黑龙凶猛无法近前。一日天降大雨,山洪倾泻,黑龙被冲到幕阜山脚下,它盘踞在山脚下拼命翻滚,由于李家庄,刘家村四面环山,它无处可走,却因为不断挣扎翻腾,把李家庄旁边的山谷泥沙绞起,洪水灌入,形成深不见底的黑龙潭。正当黑龙走投无路的时候,黑龙潭浮上来两只巨大的蟾蜍,对着黑龙低头作揖,是要引他走出困境。黑龙跟着蟾蜍潜入潭底,从此再没有出现。后来洪水退掉后,黑龙潭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勉强容纳一人挤入。但凡有些雨水,洞口会被淹没。有大胆好事者趁天干水浅,挤入洞中,都会失魂落魄地跑出来,问他怎么回事,只是学青蛙叫。有些疯了就疯了,找回魂魄的,也只是说洞里有妖怪。问是什么妖怪,说有两只汽车大小的蟾蜍,把守在第九层洞口。只要靠近,那眼睛发红发亮,如烧透的炭火,舌头像两人盖的被子一样宽……。
芝板的雷老头,搬来幕阜乡一百多年,是九十年代最长寿的老人,当时就有一百零五岁,后来被有长生不死的冷槐打破了纪录。雷老头的版本和董家老头的不一样。蟾蜍是有,但是没有汽车大小,最多磨盘大小,也不吃人,不喝血,只要靠近就拼命叫唤,呱呱呱呱,逃出来的人都是那么被叫唤疯的。如果用蛇皮塞住耳道,可以罔顾蟾蜍,进入第九道门,那之后都是一览无余康庄大道。可以直通柴桑。里面的暗河深不见底,撑船直连修河,然后投入长江的怀抱。他号称进入过黑龙溶洞,进入到第九道门,并成功折返。这种胡说八道虽然少有人信,但在孩子们面前,是颇有市场的。
但流传更多的是另外几件事。是最靠近李家庄和刘家村幕阜镇的担秋村的邓老头说的,这邓老头年纪虽然没有董老头和雷老头大,但也八十好几,平日不喜欢大口啦啦的吹牛讲古,只有逢了红白喜事,吃了半斤多酒,菜也对味,并等红烧肉下肚,才会开始讲。他不挑观众,不挑天气,只挑时机。邓老头年轻时曾经做过幕阜镇的保长,手下最多的时候有十来号人,扛过枪,耍过刀,坐过火车,下过江。和董雷二人可是天壤之别,因此他的话,众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12
据说在清朝末年,幕阜乡还只是一个村,没有划分成现如今的十一个村几百个组。当时此地出过一个巨商,十分有钱,建了一个四十九个天井的大宅子,家里几百号人,田地百亩,山川无数。家丁无数,家里有马队,车队,并且在九江有船队。做的茶叶生意,专门卖给租界的洋人,洋人再租他家的船队从九江运到广州。他做生意很有他的一套,从清政府手里买下幕阜山的大片山头,自己家丁种茶采茶晒茶炒茶包装运输。据说到巅峰时期,连茶叶包装上都有了自己的品牌标识,名字就叫做庐山老李。当时方原百里的老百姓都为他打长工短工,老板本人表面上是个儒商,但他的后代对当地百姓剥削到了极致,强占别人家的妻女这种事没少干。后来引发众怒,老百姓撂挑子不干,他家又从外地请了人,本地人没地没田,很多人就逃离此地,既然北面幕阜山被你占了,我们就去南山。但从外面请佛容易送佛难,这第二批的工人是外地的,人生地不熟,特别团结,不受气。给少工钱就罢工,罢工一两次,可以安抚,三次四次,惹恼了老板家管事的人,撵也撵不走,就起了杀心。最后发生了血腥恐怖的事,据说几个领头的赶到黑龙潭的溶洞里,给杀了。
这件事彻底引发了众怒。
当时工人里有一个断臂的女人,叫冷七妹。至于她的身世,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个女人武功高强,做事又心狠手辣,茶农里有一帮人自愿听七妹的差遣。在老李杀工人的那夜举着火把冲进李宅,将他家人全杀了个精光,只有小老婆带着钱和小孩逃脱了去。
老邓说这个的时候,其实没几个人相信,因为他编的故事里有个大漏洞,如果冷七妹真的杀光了李家人,为什么又留了当时李家的宗主庐山老李,并且为什么庐山老李后来又家大业大的,家里出了当兵的,军阀,当官的,就没一个回来寻仇。
老邓见众人不信,并不多说,对他来讲,他只是用这些故事骗一碗酒来喝。
但这个故事惊出冷狗一声冷汗。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和外公讲的那个有些相似。他后来有次找邓老头对质,问七妹后来怎么样了?邓老头问:“你是谁家孩子?”
“我是冷狗,我爷爷杀猪的。”
邓老头沉吟半晌,说:“这几百年前的事,谁知道!“
冷狗一吸溜鼻涕,昂着头说:“你怎么不知道?酒菜都吃了。”
邓老头嫌弃地看着他:“冷家的还来问我?我也是听老人说,你是冷家人,去问冷槐,莫来问我。”
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意犹未尽。
没人请的邓老头后来又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更加有市场,故事和幕阜镇人神共愤了半个世纪的日本人有关。
一九四二年,曾经有个日本人进去过溶洞,邓老头说那日本人多半是吃多了到处晃荡,被游击队碰上了,给来了个有来无回。这日本人在幕阜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要撤走的时候,几千个日本兵住在幕阜镇。有这么个太君,稀里糊涂就不见了。要不是他的马跑了回来,鬼子都不知道他怎么了。那狼狗啊,流着口水去找,找着找着,就找到幕阜山去了。在黑龙溶洞口子蹲下来吠,吠累了,就趴着不走。后来另一个太君又是灌毒气,又是派兵去搜,都一个个的被关门打了狗,气得这些日本人叽里呱啦的,放火烧了幕阜镇,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滚蛋了。邓老头说的手舞足蹈,但从不忘记让人添酒,加菜。每每说到开心处,也正是饭局散伙时。
冷狗听到这些故事,就回去跟他的外公对质,但那么多话的外公,唯独不愿意提黑龙溶洞。冷狗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着偶尔干旱时,才会露出端倪的黑龙溶洞入口一般,深邃,悠远,寂寞。
13
刘梦龙从睡梦中坐起,揉着自己朦胧的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带着德式钢盔,腰间的皮带束紧了腰身,更显得那肩膀的宽阔。来人肩膀后露出细细的枪管,他是个地道的军人。
远处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炮声隆隆。他身后的屋外乱作一团,黑暗中飞扬着的纸片,和闪过的人影,在阑珊的火光里闪烁。一股陌生,呛鼻的烟味从来人撞开的木门里弥漫开来。
1938年7月25日,他刚满十二岁。同村的冷柏突然找上门来,把学校的门拍得灰尘掉落,螺钉松散。冷柏大声喊着:“龙仔!龙仔!”
“柏叔!”刘梦龙从床上跳了下来,寝室里的同学都都醒了过来,茫然的看着窗外远处的火光。
“快起来!”冷柏用幕阜山的方言喊着还坐着发呆的同学们。
“柏叔怎么了?”刘梦龙跑到他跟前,他眼里凌厉的光芒在黑暗中熠熠可见。
“日本人打过来了。赶快跑!”
“大叔,委员长都说了,要死守九江!”十四岁的董戈说。
冷柏愣了一下,“死守个屁,赶快穿好衣服,跟我走。”
“胆小鬼!你不去守城,跑这里来干什么?”董戈装着大人的口气,对冷柏训斥道。
冷柏没理他,在火光的印衬下,他看见刘梦龙的床头有个书包,拎着斜挂在自己高大的身上,看上去万分不协调。他回头扫了一眼门外,然后揪着刘梦龙的衬衣就往外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董戈已穿好衣服,对刘梦龙说。
“好!”刘梦龙又对寝室里的同学们说,“这是我叔叔,他不会骗我的,你们赶紧跟我走,安云?安云?”
董戈把刘梦龙搭在床沿的学生外套帮刘梦龙披上,又仰着头看了看冷柏。同学一看董戈要走,马上全都爬了起来,几个个子大些的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刘梦龙拦住他们问去哪儿,有的说去找我爸,有的说不用你管。另两个同学也飞奔而去,消失在暗夜中。角落里传来哭声,一个黑影蜷缩着,焦急地哭着。刘梦龙看见他的手慌乱地解着鞋带,定是昨晚又打了死结没解开。
“走了!”冷柏拉着刘梦龙走出寝室,一声巨响,学校东边的松树林烧了起来。刘梦龙走了几步,突然挣脱了冷柏的手。“龙仔!”冷柏急得一跺脚,跟着跑了回来。
“安云!”刘梦龙边跑边喊,“安云!”
戴安云还在解着鞋带,刘梦龙蹲下帮他把鞋子套上,又把衣服帮他穿好,才牵着他走出来。外面突然一阵大喊,有人哭了几声,又发出几声尖叫。冷柏把枪从肩上卸下来,朝后方看了几眼,回头压低声音喝了一声,“跑!”
三人往前跑去,刘梦龙闻到松树燃烧散发的奇异香味,噼里啪啦的爆裂响声。天空有时突然光亮起来,然后又黑沉下去,空气中飘着一条条细细如小鱼一般的黑色灰烬,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一阵微微的苦味。几声炮响,刘梦龙的耳朵失了聪,嗡嗡地响着。
柴桑城已大半陷入火海,他们四人走出学校后门,看见满地的书本,泥泞的道路上布满脚印和被踩烂的纸张,有些印有劝降话语的传单,散落在道路旁,被清晨的风刮得颤抖着,陷入荒草的茎丛中。依稀有些枪声传来,划破天空,又撞在某个大楼的墙壁上,最终回荡在街头巷尾,增添了刚刚苏醒的人们的恐惧。
刘梦龙回头看了看学校,几乎瞬间,它已成空楼。
14
冷柏当了五年的兵,却是第一次打仗,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打仗的场景,却和真实的战场没有一点挨得上边儿。
去年年底,日本人打破了上海,攻占了南京,继东北被占领十来年后,日本人轻松地敲破了北方的大部分城市的城门。
一个月前,自己驻扎的香口,所有人还在睡梦中时,站岗的阿晨突然大喊一声:”站住!“冷柏一跃而起,枪响如爆豆一般。随后几声爆炸的巨响,把玻璃震得粉碎。他从柜子里拿出步枪,冲出军营,迎着曳光弹划出长长的绿光向前奔跑,跑了两百米开外,看见驻防左边的掩体陈龟儿和另外三人趴在沙袋上一动不动,右边的掩体几个战士缩着躲在沙袋后面,用手捂着耳朵,嘴巴张着像是喊着什么,阿晨举着中正式步枪,站起来射击,又蹲下,再站起来时,头突然往后一抖,人就软了下来。柳三看见阿晨倒在他面前,发出”啊~啊~“的哭喊声。
一些前哨的士兵从山脚下跑了上来,个个面孔扭曲变形,眼神充满恐惧。看见高个子冷柏逆着人流而上,其中一人用四川话说了一声:”日本人登陆了!快撤!“
冷柏抓住他的衣领,”那怎么不反击?“
”长官不在,莫得人指挥!哪个反击诺?”
所有尉官及以上级别长官,昨天去参加抗日军政大学的结业典礼。”那你们班长呢?“
”老子就是班长!“
冷柏看着这个个字矮小的黑脸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滚!”
“你牛逼,你上撒!”
冷柏跑到阿晨的尸体旁边,一巴掌扇在旁边那留着鼻涕眼泪,捂着耳朵大叫的二等兵脸上。然后他端着枪,猫着腰把头伸过沙袋边沿,看见远处拒马上趴着成堆的士兵尸体,旁边的掩体里除了一两具尸体,或者蠕动的伤兵,无人抵抗。远处河滩上密密麻麻的钢盔反射着幽幽的月光,江面上停着几个橡皮艇。橡皮艇后方被缭绕的烟幕笼罩,不时又有一两个橡皮艇从烟雾中冲出。每艘橡皮艇上拥挤地坐着数十个黄衣服的日本士兵。此时下方的防线已被突破,河滩上不断有人朝空无一人的遗弃掩体射击。一发曳光弹落在自己的身边的沙袋上,最近的日本士兵只有五十米左右,他瞄准其中一个人矮胖的胸膛,汉阳造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隐约看见那士兵跪倒在地,而后又挣扎爬起。他身边的同伴半蹲下,举枪朝自己这边瞄准。
“你龟孙快退回来!”冷柏的脖颈被人猛地一拉,啪勾~子弹从耳边擦过,又是几声尖细的枪响。他回过头看见刚才那矮小的黑脸男人。
”你干嘛?“冷柏大吼一声。
”快撤!你莫要送死咯,到工事里重新驻防。”四川班长大声说。”快!“
身边那个流鼻涕眼泪的二等兵突然操起枪,站直了身体瞄准掩体外,还没等他扣动扳机,他的脖子就被子弹削去一小半,鲜血涌出来,他放下枪,拿一只手捂了一会,片刻又将手掌拿到面前看了看,这时另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脸部。
15
冷柏被矮个子拽的飞跑,身边的撤退的人乱做一团,顷刻之间又有几名扑倒在地。冷柏听见枪声越来越近,日本人的子弹随机地寻找着不同的脊背,有些人好不容易跑到工事前,却前功尽弃地被击倒,他们在地上扭曲着呻吟,把手反剪到背后绝望地抓挠。冷柏数次被地上的人绊倒,又重新站起来,几乎是贴着地面往前窜着狂奔。
传说中八九式掷弹筒的炮弹威力貌似很小,都说和春雷似的,此刻却让人胆战心惊。而战舰上的火炮对着岸上狂轰滥炸时,彻底击溃了士兵们的心理防线。两发炮弹落在坡顶上的军营门口,掀起阵阵沙土,雨点般砸在人群头上,夹着了大量的残肢断臂,碎肉碎骨。大家本该跑向高坡的工事,却被惊得四处乱窜,往下张望却又发现河边密密麻麻的日本人如蝼蚁般,他们边爬行边朝自己射击。人们奔走而相撞,如无头苍蝇一般,陷入了被包围的恐惧。
”你看看,这帮龟孙,平日里个个牛皮吹得响起。“矮个子班长冒着尘土和硝烟,跑到坡顶,军营门口的水泥地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弹坑。
”我们要驻防,不然要全死在这里。“冷柏说。
”我是班长,给老子打!你们哪个再跑,我一枪毙了!“四川兵拔出手枪。”老子是106班班长陈觉!“
冷柏从散兵坑里捡了一把被遗弃的机关枪,拂去尘土,抖了抖枪身和枪管,发现弹夹几乎是满的,架在沙袋上,回头看见几个年轻的学生兵也加入到了掩体里,而陈觉正大声地给他们分配任务。
冷柏探出头朝外看了看,日本人的数量又增加了不少,他几发子弹打出去,瞬间吸引了斜下方日本人的注意力,他们半蹲着向自己瞄准。他开始沉稳地持续射击,身旁的沙袋上不断地被击中。枪管的硝烟一时让他难以瞄准,身后想起了炮弹的巨响。”砰——“旁边一个学生兵的钢盔被打了一枪,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扫了一眼,但见那孩子脱下帽子查看,脸上不露一丝惧色。于是便回头继续射击,两三个日本人被流弹击中,其余的人有的趴下,有的蹲地,被刚才的掩体遮蔽,很快藏匿起来,而射程外的日军,继续张狂地前行。他再回过头看那钢盔被打中的孩子,却已躺在脚下。头上的伤口有着碎裂的骨渣,白白红红的冒着血。刚才加入的学生兵竟也已经悉数倒下。他再探头时,几名日军马上半蹲着做射击姿势,子弹从身旁啸啸而过,他只得端着机枪换了一个位置。此时右翼的军营被炸的破败垮塌,不断的有石块打着他的脊背。子弹很快打光了,他低头寻找弹夹,却看见左边掩体里只有四川班长一人在动,他咬牙切齿地骂着,手里麻利的正上着刺刀。
他丢开机枪,将旁边的汉阳造端的平平的,日本人几乎近在咫尺,他给了一个瞪大了眼珠子往前跑的日本兵一枪,自己却被一阵气浪掀起。眼前一黑,耳朵嗡嗡的开始什么也听不见,等睁开眼睛时,只见陈觉张大了嘴在喊些什么,继而变得面目狰狞,眼歪口斜,并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朝自己冲了过来。冷柏猛地惊醒,在腰间摸索着刺刀,却在火炮的红光中,看见背后手执长枪的黑影,他朝炮坑翻滚,陈觉端着刺刀从自己旁边跑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见陈觉用手捂着肚子,旁边躺着一个比他个字更矮小,却十分强壮的日本兵,正捂着胸口在地上蠕动。冷柏从后面揽住陈觉的肚子,拖着他朝香口要塞的出口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