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外公，我隘城的同学寄给了我一张照片。这里应该是你，你要不要看看？“
李征没有说话，将刚刚取下的老花镜又戴了起来，他的手按在座椅的扶手上，身体直了起来，然后又绕过宽大的书桌。董青柠快步向前，搀扶着他的手臂，李征这才开口，拿来我看看。
董青柠将照片交到他手上，转身将吊灯开了出来，房间瞬间变得格外明亮。她再回过身来，见外公用手扶着镜框，正仔细地盯着照片，身子僵硬。”是，是我们在起义后，拍的照片。“之后便放下照片，眼镜也取下，似乎不再感兴趣。他的腿脚突然有了力气一般，脱离了拐棍，朝董青柠走了几步，直到将照片塞回到她手里。随后又慢步走回书桌，却背对着董青柠，面朝那堵书墙一言不发。
“外公，这里面有一个人，和我的朋友长得很像。”董青柠望着他缩成一团的背影说。
外公转过身问，“哪……哪个？”
“右边这个，戴着帽子，配枪的。”董青柠迈步跟了上去，外公已经坐下，他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年迈的椅子发出叽嘎的声音。董青柠用手指点着那人，送到李征面前。李征侧过头看了一眼，又马上将头转过去，回了声“哦——”。声音悠远冗长，似乎有道不明说不清的惆怅。
“他叫什么名字？”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李征突然抬起头，眼皮动的很快，嘴唇也抽动着，他的额头上居然有细细的汗珠。
“外公，我就是有些好奇，怎么这么像啊？我同学还说，她见鬼了呢。“
”你的朋友是哪里人？幕阜镇吗？“
”对。“
”不太可能，他早就死了，也不会有后代。“
”怎么死的？“
”参加了朝鲜战争，牺牲在北朝鲜。“
”哦，抗美援朝啊，那他有没有结婚生小孩？“
”没有，没有。他那么年轻就死了，怎么会有小孩呢？“李征低着头，一只手抹了抹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时间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
外公的语调生硬，但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没了半点平日里的温柔。董青柠被老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只好拿着照片回房间了，临睡前躺在床上想起方才外公的脸色，仍心有余悸。
第二天早上，六点的闹钟响了，昨晚忘了关窗帘，外面的天还有些暗，她爬起来捻亮台灯，又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的照片，却意外地不见踪迹。她穿好衣服起身，推开门，下了阁楼，看见外公的书房里居然亮着灯。她走了进去，惊讶地发现外公蓬头垢面地坐在椅子上，显然彻夜未眠，此时正用放大镜在看那张照片。董青柠有些过意不去，自己的好奇任性害老人家彻夜未眠。“外公！”
“你的这个朋友，你能喊他来吗？”他对着照片说，似乎他也像董青柠一样认为那个人就是董青柠的朋友。
“外公，我……我和他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李征抬起头，两眼布满血丝，眼袋硕大发青，嘴唇干裂冒血结痂，说话的声音沙哑并且喊着破风般的嘶嘶声，也许是因为早上没有戴假牙，说话含混不清。
“他叫什么名字？”
“冷狗。”
董青柠看见李征的嘴角挂了一抹轻蔑的笑容，随后那笑消失了，换来一张阴森可怖的脸。”人如其名，取名如此，必出身于粗野之家，姓冷，又是幕阜镇人，那一族向来蛮横无义，起家也是鸡鸣狗盗，打家劫舍之辈。“
”外公，你怎么这么说冷狗？“
”你懂什么？我活了九十多年，阅人无数，这世上分几种人我还不清楚？你还年幼无知，切记以后不可与这一族人划上任何干系。“
”为什么？我在幕阜镇也很多年，冷家的人我也见过，相处过，他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善良热情。而且这个冷家还出过一个英雄，幕阜镇的纪念馆门口有个雕塑，是个名叫冷松的地下党员。我们小学的时候，老师还带我们去参观了。“
”冷……冷松？“李征动了动嘴唇，似乎要用无牙的嘴，也要将这个名字咬断，嚼碎。
”对啊，老师说，他是冷狗的太爷爷。不过老师问他的时候，他说他爷爷是杀猪的。“
”杀猪的？”
“嗯，他说他太爷爷杀猪的，爷爷杀猪的，就他阿爸不愿意杀猪。”董青柠说的时候，眉毛笑成了月牙。
”他家还有些什么人？“李征似乎想打断董青柠继续说这些不着边的，他伸出手紧紧抓住董青柠的胳膊。
”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是设计师，一个是医生。他爸爸还见过毛主席呢，你看，不是你说的那样，外公你怎么那么偏见啊？“
”是外公不好，是外公的错。“李征那熟悉的自我批判又出现了，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董青柠乘机挣脱了他的手掌，揉搓着方才李征五指钳夹的胳膊。”除了这些呢？他妈妈？他外祖父？“
”他妈妈是个漂亮又好心的阿姨，小时候我还在他家吃过饭呢，阿姨烧的萝卜炖小鱼，家常豆腐片，我最喜欢吃那干豆角，葛根粉，还有炒蕨菜，哎哟说起来都要流口水。“
”外祖父？“
”外祖父没见过。她妈妈好像是四川人，那外祖父应该也是四川的了。“
”哦，四川的。“李征舒了一口气，”这个冷狗是个什么性格？“
董青柠先呵呵笑了几声，”他呀，嘴馋，嘴真馋。然后嘛，挺仗义的，鬼点子多，小时候老师觉得他最难治。高中的时候，整天踢球，也没看他正经学习。不过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样，比较……比较特别，有时候有点傻，但不是那种傻，就是不谙世事的傻。高中的时候老来找我要吃的，我们那会学校都禁止男女生过度接触，他也不知道是装不知道还是怎么回事，一个劲的来我们班找我要吃的，也不怕羞，后来我不让他来了。“董青柠说到这，抿了抿嘴，”然后他就不来了，那之后就没怎么要好了。“
”薄情寡信之辈。“李征小声说着，但还是被董青柠听见了，这回她没有帮冷狗说话，她在毕业的时候叮嘱过冷狗给她写信，后来却音讯全无，不是薄情寡信是什么？
那之后，董青柠却开始找人打听冷狗的事了。离高中毕业已经过去八年之久，绝大部分人都不再互相联系，而她因为出国，和自己的同学联系也很少，在自己的交际圈里，居然并不好找。冷狗估计是个不热衷用社交网络的异类，她曾经想过，直接回一趟幕阜镇，那什么事都解决了，又有些顾虑。但后来偶然又翻出照片，她终于下定决心，真是时候回一趟幕阜镇了。
362
挑一个安静平和的周六早上，趁红色太阳挂上东方明珠塔尖时，董青柠坐在李征吃早饭的枣木桌前。对外公说自己要回幕阜镇。李征先是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在幕阜镇吗？”
“不知道。去了也许就知道了。”
“有个请求。”
“你想见一见他？”
“对。”
“好。”
“你到车库里，挑一辆趁手的车。”
“好。”
李征有三辆车，一辆没人敢开的二十多年前的进口版日产蓝鸟，一辆香槟色沃尔沃S40，还有一辆黑色初代奥迪A6。这三辆车平均年龄十年有余，最年轻的算A6，是他退休之后买的，他自己开了没几次。董青柠一看这三辆车的年龄扭头就走，李征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居然想方设法让人订了一辆新车给她。在澳洲开惯了右舵，花了些时间重新适应，又过了数月，正是深秋时节，董青柠才调好假期，出发去幕阜镇。这时，李征的糖尿病并发症越来越严重，他开始过早地疲倦，有时候行走困难，双脚水肿严重，小腿脱皮溃烂，有时候瘙痒异常，药物也难以控制，医生说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最多不过数月。母亲从BJ来照顾过一两个月，却被李征赶了回去。董青柠正要打消去幕阜镇的念头，李征却催问他什么时候走？怎么还不出发？车子不适应就请司机，或者坐飞机，乘火车。
你帮我回一趟隘城，去看看修河河堤上的柳树，修河平静的河水，挤满木船的鸬鹚，茶厂层叠的茶树，磨盘山上寂寞的松树，城门口上的青砖。
那我的朋友冷狗呢？
“见与不见，都无干系。照片上的人应该都已经去世了，再无人知道，再无人知道。”外公摇摇头说了两遍在无人知道。
董青柠不知道李征说的无人知道，是指知道什么。她清晨从上海出发，一天便到了浙江金华，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正迎上霜降大地，高速上拥堵异常，她绕道AH，进入江西境内又是另一个晚上，连夜将车开到隘城，路过隘城大桥的时候，已经能看见修河上的星星渔火，和城内通明灯火。修河的水汽蒸腾着，隘城被笼罩在雾中，犹如桃园孤岛。除了两岸振翅飞翔往来的水鸟，再无与外界的联系。隘城就是这样，白天依然能放下身段保持和世界的联系，夜晚则傲娇地与世隔绝着，尽情地躺倒在修河的臂弯中。董青柠敲开郑芬家的门，长满麻子的叔叔诧异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认出来，阿姨仰起头喊着郑芬的名字，咚咚咚咚，郑芬跑了下来，她的身后跟了一个男人，男人友好地点头，说着和郑芬一家一样的隘城方言。
成了家的郑芬并不住这里，已经有了新的家，她好心地尽地主之谊，给董青柠安排住宿，但董青柠已经定好旅店，她只是通知郑芬，自己要租她一日，用她炉火纯青的摄影技艺，拍下隘城独一无二的美。郑芬爽快答应，二人相约一早从城墙开始。董青柠却说，你拍，我还有事，我走前你把照片打印给我就是。说完董青柠便独自回到旅店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董青柠换了一套宽松的卫衣裤，在旅店下的小吃摊里，买了块蜂糕，配着一碗包面吃了下去。包面这种东西似乎和江浙沪的馄饨，两广的云吞比较接近，但体积更小，馅料也轻，没那么腻，浅尝辄止的风味。上车准备导航，又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过完修河，居然已经有一条新路去幕阜镇，路途可以缩短一半，只要一个小时便可以到达。她看了看表，预计能在中午饭前到达。正当她准备踏上车的时候，一个中等身高，腆着大肚子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喊了一声，董青柠清楚的听见，他喊的正是自己的名字。她看着那人，觉得面目模糊，那人笑着走来，似曾相识。
“李志？”
“哎呀，小董啊，认不出我来了？还是这么漂亮，不，更漂亮了！“李志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比从前要自信了很多。”在哪高就啊？“
”我？就在上海。“
”什么单位？“
”单位？我在一家小贸易公司。私人企业。”
“有没有编制？”
“没……没什么编制。”
“怎么不考公务员，至少要进事业单位？小董，听说你是留学生啊。”李志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的公文包，他一下子将包放在手里，一下子又夹在腋下。
董青柠突然有一种错觉，眼前的李志和当初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玩的那个小孩只是皮囊相同，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眉目还是从前那般孩子气，但内心早已长成大人，他的皮肤变得粗糙，眼球鼓胀黑眼球不够黑，白眼球不够白，眉毛也开始稀稀拉拉的东倒西歪像被狂风吹过的油菜一样。那本就不太整齐的牙齿，在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唇缝里，露出黑色的茶垢烟垢，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古龙香水也遮掩不住的臭烟味。
董青柠心想，我该表现出谦卑吗？“是，没抓住机会呗，哪像李志你。”
“唉，我混的不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董青柠认真地询问，她以为李志要诉苦了。
“处级。”李志突然呵呵地笑着，他的脑袋往后仰了仰，从前尖尖的下巴，如今叠了一层层脂肪，如此畅快不光打消了董青柠杞人忧天的误会，还让人感觉到一丝明显的优越感。
董青柠抬腕看了看表。
李志也夸张地伸直左手，努力让手表从过紧的袖口里挣脱，右手将公文包放回腋下，腾出来帮着撸了一把左袖口，一块绿色表盘的金属手表明晃晃地露了出来。“不早了，老同学我带你转转吧，你应该也不忙吧？请假来的吧？”
“不用了，李处长，你还有事吧。”
“小董，你怎么见外了，还喊上处长了。”李志一边笑纳着，一边责怪。“我没什么事，等下约几个人去喝茶，一起吧，我介绍给你认识，都是些大人物呢。”
“不了，不了，我还有点事。“
”忙啥？“
”我……我打算去趟幕阜镇。“董青柠总是不太习惯撒谎隐瞒，虽然这种毫无意义的坦诚给她带来过不少小麻烦。
”那个死乡下旮旯，去了干嘛？“李志脱口而出，似乎全然忘了他曾在幕阜镇生活过数年。
董青柠这回坚定了，没提冷狗，只说：“去逛逛。”
“哎哟，那有啥可逛的啊？你别乱跑，乖乖呆在城里，等我和领导们开完会，带你到千岛湖吃湖鲜。小董啊，你不知道，咱们这修河的水达到国家一级水质标准，湖中央的水甚至可以直接饮用，你说说看，这样的水喂出来的鱼味道多鲜？一般人可吃不到，菜单上都不写，不过我打个招呼，你来尝尝……”
董青柠的目光越过李志，看到了远处参差的高楼，楼房与楼房之间露出白色的湖面，修河犹如丝带，将隘城紧紧包裹，一定是她如母亲般的溺爱给予，才让李志们如此这般的挑剔小资，她没听见李志后来说的什么，礼貌地朝他挥了挥手，便做告别。
363
从松溪到幕阜镇的这条路，原来并不是为幕阜镇的人所修，它远远地绕开了幕阜镇，通往鄂东的咸宁。只不过在幕阜镇留了个出口，“慷慨”地给予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行了方便。不然，一没火车，二没高速，一切又要依赖那条坑坑洼洼的国道了。高速一马平川，却无聊至极，如果不是赶时间，董青柠宁愿穿梭在农田和民宅之间，哪怕多走半天，却也值得。从出口下来先是到龙头镇，然后才从西面进入幕阜镇的范围。龙头镇上人山人海，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街边挤满了水果摊贩，小吃杂货铺，发廊网吧，足浴spa应有尽有。董青柠没想到这个从前被人瞧不起的落后贫穷的小村镇，如今变得如此繁华。不过龙头镇上的人有些粗犷直率，她的车不断被人鸣笛闪灯催促，无心留连，只好匆匆离开。途中经过一处立有巨石的宽阔路口，上面写着红漆大字——通山村。那条村道铺着崭新的沥青，一尘不染地通往山谷里，路旁满是高大的白杨，整齐的太阳能路灯均匀地分布在白杨树之间，遥看里面的山谷中，各种楼房别墅，墙面的瓷砖，玻璃马赛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些楼房的设计居然是欧式亭廊。再往前，高高的南山便突入眼帘，它被茂密的松林覆盖着，犹如绿色的丰碑矗立在绵延的群山之中，与之对应的是赣北部分的幕阜山。幕阜山颠的白雪消失了，壁立千仞的山腰上，偶尔几株松树，山巅的林场沿着山脊一路向西。董青柠知道，在那陡峭的石崖下方，便是那深谷间流淌着的黑龙潭水库，而多走两步，便是李家庄，第一间房子便是冷狗他们一家。
幕阜镇到了，稍显破旧的马路笔直宽阔，柏油光滑到能反射阳光，道旁的桂花树上抖落着金色的花碎，一片醇香，桂花树后，是一座座白色的砖房，他们虽然已经变高了，三层四层，但依然显出谦卑的姿态，控制着冒进的劲头，让出了背后的山峰。这些房子精致而新颖，居然找不出两栋楼是用同样的设计，证明他们的主人充满着个性。曾经的政府大院还在，只是庭前的樟树已高过楼房，让这机构显得谦逊而神秘。自己曾住的那公寓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栋过高的在建楼房。和龙头镇一样的是，这里也有超市，果摊，餐馆，旅店，但不一样的是，这里十分冷清。董青柠才发现，这里并不如以往那么热闹非凡。街上除了几个老人弓着腰行走，便只剩下来往的卡车。这里再没有熟悉的脸，她一路将车开到幕阜镇的尽头，再折回来，拐进刘家村。如果说幕阜镇只是冷清，那刘家村则是荒芜，这里的民居已经彻底消失，一片片的菜地，田野，唯独没有人迹。进了李家庄，那排熟悉的楼房依然屹立在那山脚下，房子旧了不少。几颗巨大的山枣树将李家庄的面目遮掩了几分，但门口的鲜花仍在，池塘仍在，旁边的竹林仍在，采下一片叶子就能遮风挡雨的芭蕉仍在，如扇的棕叶仍在，李家庄背后的枣树林槐树林仍在。冷狗的家便在那枣树林旁边，那栋东墙有些歪了的小楼便是冷狗独自的住房，而它旁边那栋稍大些的一定是他父亲母亲所居住的了。
在离冷狗家还有几百米左右，董青柠的车被一条黑色的牛拦住，那条牛偶然冲到路中央，睁大了单纯，懵懂，可爱的眼睛盯着这辆深黑色发出持续轰鸣声的钢铁怪兽。董青柠笑了，她摇下车窗，学着奇怪动物的叫声，牛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喘着粗气绕过车头靠近董青柠，牛的后面走来一个弯腰屈背的老人，这老人实在太过苍老，脸上只剩一块皮盖着骨头，他虽然弯着腰，脸却朝着前方，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牵着连着牛鼻子的麻绳。董青柠喊了声老爷爷，注意安全。老人笑着露出无牙的牙床，便向一旁拽绳子，牛恋恋不舍地向路边走去。几个小孩跑了过来，董青柠放慢车速，用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蜗行。几个孩子用稚气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交谈，其中一个男孩长得和冷狗还有几分相似，董青柠踩稳了刹车，不由得仔细看着这个孩子，旁边一个小女孩甩在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喊了一声：“臭狗狗！”便甩着脚丫子跑进路边的一条小土路里，消失在芦苇和灌木丛里，那个叫狗狗的小男孩三岁上下，他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无意中又把视线投向董青柠，那漆黑的眼珠子露出和刚才那条牛一样的温柔而朴实的善良，另一个小女孩穿着夸张的花裙子，牵着他的手，把他也拽进了那条小土路。董青柠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车子只一拐便进了李家庄。
李家庄的房子也变了样，几栋三层的楼房傲立着，围着一个池塘，池塘的边上种满了柳树，风将柳条吹拂着，拍打着水面，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的层递着，几只土灰色的鸭子领着一群小鸭崽子被水纹荡漾的起起伏伏，仿佛那浴缸里的小鸭玩偶。董青柠将车缓慢地沿着池塘边上新修的水泥路一直往里开，在池塘的尽头，一栋红砖青瓦的两层楼房便从山枣树和芭蕉的掩映中露出全貌。在这一栋楼房的尽头，一栋白墙黛瓦的旧房子上爬满了青藤，房子门前曾经平整的水泥地面皲裂着，一些青草从裂缝里艰难地生长。但在草丛中，能看见几条若隐若现的车辙，这便是方才远远望见的冷狗住过的小楼。董青柠将车停下，她的皮鞋踩在草地上，柔软，熟悉，陌生。旁边那红砖青瓦的两层楼房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的头发茂盛而花白，脸庞瘦削，双目有神，他的背挺得笔直，肩宽腰窄，见董青柠正看着自己，便笑了笑。一个有着乌黑头发的中年妇女随后也走了出来，一颗枣树上的鸟叫短暂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直至有些累了才又垂下头来，似乎对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好意思，朝身边那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笑了笑，男人咧嘴回应着，他的嘴角有些歪，一边高一边低的。他对她小声的说了些什么，那女人才望向董青柠。
364
“阿姨！”董青柠喊了一声，“叔叔好！”
“这……你是？哎呀，这不是……这不是青柠吗？”
”对，阿姨是我。“董青柠朝刘新华走了过来。
“哪个青柠？”冷峰诧异地看着刘新华。
“你怎么忘记了？董青柠，冷狗的小学同学。”
“哦嚯，哦。对，对对。”冷峰客套地回应着，其实他并没有想起来，只是怕失礼才暂时回应着，一边又转过身，斜着眼睛看着南山尖，嘴里念念有词。
刘新华也不理她，边走向前，拉住董青柠的手，“你怎么来了？你真是越大越漂亮了，真好。“
”阿姨，冷狗在家吗？“
”来找冷狗的？他好久没回家了都。”
“啊？”董青柠刚刚看着这里的景象，心里已经猜出几分。不过听冷狗妈妈亲口说，又失望又担心。“冷狗他还好吗？他怎么了？”
“他没事，估计就是忙。”刘新华笑着说，似乎丝毫不担心儿子出门在外，只是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董青柠。
“他在哪儿呢？”
“在广东。”
“在那干什么呢？“
”丫头，进家里说吧，有什么事也不着急问。“
董青柠见两人精神状态稳定，心知碰不上冷狗，但人应该安好。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想起来了，冷狗尿床尿姑娘身上，后来穿了眉子的衣服去上课，对不？“冷峰突然转过身来，右手食指指着天振振有词地说。
”你真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毛病吗？“刘新华一巴掌打在冷峰肩膀上。
”对，对，叔叔，那就是我。“董青柠倒不介意，眉飞色舞地说。
冷峰和刘新华的房子十分简陋，结构和二十年前一般无二，但内部做过修缮，已经和现代人的环境类似，房子里的家具电器仅限于维持正常生活所需，比董青柠小时候看见时多了不过寥寥几样。如今有了彩色的电视机，风扇，洗衣机，此外就没有什么显眼的了。要不是夫妻二人极佳的精神状态，这不得不让任何前来拜访的人对这家的生活状况产生同情。
不过董青柠却能理解，有些人向来不把奢华铺张当作生活进步的唯一标准。她在澳洲生活的时候，曾在学校的假期里游历过澳洲，当地有很大一部分人保持着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幸福指数极高，并非物质极度丰富，反而是因为它们脱离了对物质追求的牵绊。刘新华和冷峰身体健康，还保持着耕种劳作，生命于他们的意义，定然和城市里相对逼仄的公寓之中的人们截然不同。如何挣脱四五十平方米的两居室，变成一百多平方米的大面积三室一厅，如何获得锦衣玉食，豪车出行几乎是绝大部分人毕生的奋斗目标。
趁刘新华和冷峰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时，董青柠得以细细的看一看这家人生活的痕迹。客厅是最为简陋的，大厅是一个正方形，在角落里，摆着一张大大的八仙桌，桌子旁边簇拥着一群板凳，通往二楼的楼梯就在大厅的尽头，楼梯底下整齐地放着一些鼓鼓的麻袋，定是今年收获的粮食，董青柠靠近麻袋，用鼻子嗅探，便知有稻谷，黄豆，花生。麻袋上还放着几个透明的封口袋，里面有挤在一起的粒粒芝麻，和墨绿色外壳的绿豆。大厅的天花板洁白，只有一盏吸顶的日光灯，和一个奶白色城里极为少见的吊扇。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竹子做的带有斜靠背的椅子，人坐上去能立刻感觉竹片的清凉。一张不大不小的竹床贴着右侧的墙壁摆放着，竹床定是上了年头，竹子全无生命的绿色，反而是一种类似葡萄酒的深红色。
左右各有一个卧室，右侧的卧室门紧闭着，董青柠猜想那是冷眉和冷燕的房间，因为门板上贴着一张不太符合时代背景的画报，从右下角的日历能看出是1997年，而画报上的女明星长得浓眉大眼，英气逼人，林青霞三个字就印在页眉上。这让她想起冷狗的两个姐姐，那是正直朴素的典范，冷眉在自己的印象中虽然有些严肃，但仅有的接触，也传递着大姐姐般的端庄克制。冷燕则是可爱活泼，虽比自己大了好几岁，但自己还记得她拎着裤子送给自己时，嘲笑冷狗尿床的表情那般传神有趣。
左边的卧室门大方的开着，站在客厅也能一眼看见主人的床，证明这家主人诚然坦荡。董青柠也不客气，自顾自地进了房间，这个卧室很大，不同于客厅那般极简，这里多了些主人日常使用的家具。正对着门口的是一个五斗橱，上面摆放着一台旧的电子管彩电，屏幕尺寸该已被日新月异忙着更迭的型号所嘲笑，以它的体积估量，定十分沉重。五斗橱有两个玻璃移门，毛玻璃擦拭的十分干净，但已隐隐发黄，里面放着一些糖罐，茶叶罐，以及放在塑封口袋里的一些中药。右边有一张长长的书桌，书桌一定是多功能的用途，上面摆放了几种搭配奇特的化妆品，其中有复古的谢馥香雪花膏，面霜，也有最新款的兰蔻精华，但兰蔻化妆品的包装盒上依然包裹着厚厚的塑料薄膜，或者是主人更钟意传统的产品，或者还未舍得拆开用。旁边又有一堆随意摆放的书本，董青柠将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看书名，《繁花》，另有一本熟悉的《一句顶万句》，其他一些董青柠也汗颜自己并未读过。她正猜测是谁留下的这些书呢？却被一股浓厚醇香的酒味吸引。
酒味来自架子床的后方，她要绕过架子床，于是她多看了几眼架子床，这是纯木制作的高脚架子床，床上的蚊帐并未因为入秋而取下，床上铺着花色简单朴素的老式夹心式手缝棉被，叠的整齐，但并不过分整齐。走到床后，仗着后窗玻璃的亮光，她看见地上放着三个压着布塞子的酒坛。布塞子竭尽全力的密封依然败给了烈酒的浓香，她蹲下身子将塞子揭开，一股强烈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招来了冷峰，他在门口笑着说，等下喝点，这是老谢的好酒，便又走开了。董青柠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又走回卧室中间，朝着前半部分看去。卧室的采光很好，这得益于一个正对着旷阔田野和远方以及蔚蓝天空的方形窗户。它的玻璃通透，让进来一片亮光，照在窗户正下方的一台缝纫机上。没什么更比这个更有时代印记了，董青柠想起小时候，家里也有一台这种缝纫机，不过从没有人用过它，毕竟打自己记事时起，妈妈就不常在家里。但这台缝纫机不同，它的防尘罩被掀开放在角落，机轴上的线穿得好好的，显然被主人密集使用着。左边有一个木质的大衣柜，上面的红漆脱落了些，斜阳照在它上面形成一条规则的几何光影。缝纫机前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椅子，椅背上搭着一匹折的十分整齐的白底印蓝碎花布。
墙壁上几乎没有装饰的照片，画报之类，倒有一堆马赛克似的各类奖状荣誉，有些确实从前就贴在那粗粝原始的墙面上，如今被简单裱装悬挂在重新粉刷过的简白石灰墙面上。这家人的荣誉感都来自完全不同的方面，有两张特别有年代感的奖状上写着冷峰的名字，第一张是1979年先进劳动模范，另一张是先进农村干部称号。右边的是冷眉的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下方是冷燕的，同样是中小学的学习类荣誉，看到这里董青柠发现这些奖状几乎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练，那最后面那几个肯定是冷狗的了。和冷眉冷燕比，冷狗的就寒碜得多了，什么运动会跳远二等奖，优秀班干部——体育委员，真正和成绩挂钩的仅有一张英语朗读比赛第三名。董青柠扑哧地笑出声来，她不禁又想起高中时，冷狗追着自己要零食吃的那模样。
365
饭已经好了，刘新华把董青柠喊到后面的独立厨房里。厨房中间摆着一张小小的正方形桌子，与客厅的大八仙桌不同，这里仅能容纳四五人，上面摆着五六个菜碟，中间还有一个碳火炉，上面架了一个陶制钵子，里面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菜香扑鼻。桌子靠北面，坐着一个老人。他的腰很弯……这不正是方才牵牛的那老人吗？董青柠这才认出来这应该是冷狗的太爷爷，幕阜镇第一长者冷槐，她在小学的时候，据说就已经九十了，现在那岂不是过百了？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钵子里的炖菜，两只手拢在膝盖上，见董青柠也无动于衷。冷峰果然拿出一个酒瓶子，里面装着深红色的液体，他替老人倒了一杯，老人马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嘴里发出滋的一声，然后左手迅速抹了一把嘴唇，脸上露出古老的微笑。冷峰将一个杯子放到董青柠面前，刘新华说女孩子谁喝酒啊，你自己喝就行了。董青柠却举起酒杯，伸手来接。冷峰很神气地斜着瞪了妻子一眼，谁说女子不如男？
“叔叔，我就尝尝。”
“行。”冷峰给她倒了小半杯，自己也只倒了半杯，红色的酒，淌下。
董青柠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这酒看着好看，闻着也香，品起来却烈得吓人。
“叔叔，这位是不是太爷爷啊？”
“对，我们的吉祥物。”冷峰笑着回答，自己也靠着老人坐下。
”太爷爷好，你身体怎么样？“
老人纹丝不动，仍然只是盯着钵子。
”早就聋了，估计也哑了，什么话不说，你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但一日三餐准点，还能喝酒。“
”刚才我还看见他放牛来着。“
”那牛根本就是买给他玩的，医生说多动动。“
”我记得他以前不能走路了。“
”他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越老越精神。之前有个几年确实不怎么能走路，但这几年又能站起来了。“他转向妻子，”谁说他聋了哑了，阮院长也没这么说。“
”叔叔，阿姨，冷狗在广东什么地方，干什么呢？“董青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他先是在一个日本公司里上班，后来突然就不愿意干了，然后跟朋友一起搞了个家具厂，瞎折腾吧。“
”日本公司多好啊？干嘛不做了？“
”他也没多说，只讲人家日本人招孙子，自己不是孙子，我们也听不懂他。总之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挺好。“
”那倒是。“董青柠举起酒杯和冷峰碰了一下，又抿了一口。
”那丫头你呢？结婚了吗？”刘新华给她夹了一块火红的腊肉，又往她碗里递了一根鸡腿。
“没呢，阿姨。哪那么早结婚。”
“现在都讲究晚婚晚育，哪像过去人，28岁做外婆。”冷峰呛了刘新华一口，逗得董青柠扑哧一笑。
“说起来，自从你小学回去后，我们就没见过你，倒是听见冷狗经常提起你。”
“他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都是好话，他说你学习好，文科班的班长，还说你经常被学校老师表扬。后来出国了是吗？”
“对，他怎么知道我出国了？他都不愿意跟我联系。”
“是吗？这孩子上了大学就玩疯了，整天就知道踢球，一下子这个社团，那个协会的。“
”那会，他该是找了女朋友了吧？“
”反正他没跟我们说过，也没带给我们看过。“
”青柠啊，你这次来幕阜镇，是有什么事吗？“冷峰见两人聊这些不着边际的，忍不住插了句。
”叔叔，其实真有件事想要打听一下。“董青柠觉得也不要再拖了，跑到客厅拿了包，从里面将那张照片拿出来。回到厨房，将照片交给冷峰，“叔叔，阿姨，你看这人你们认识吗？”
刘新华先看到照片，她眉头皱了一下，又把照片交给冷峰。冷峰仔细看了一会，抬起头，突然又将视线投向厨房门口。
董青柠回过头，见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厨房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西装，头快抵着门眉了。背上挂了一个大包，手里还拎了一个小公文包。他的眉毛斜着长，又黑又浓，鼻梁又高又挺，人中深深的，下巴上有短短的胡须，但掩盖不住那个一分为二的沟。董青柠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看他，“大门”关着。他冲着董青柠开口说，”照片上，那是我外公。“
冷狗接到一个电话。
冷狗每天要接无数个电话，唯独这个最特别。特别不是他的号码是隐藏，毕竟诈骗犯，卖保险，卖房子，送外卖都有可能用隐藏号码，而是电话那头的人没问任何问题，只是把冷狗这一天的行程从头到尾报了一遍，最后如同机器人一般念出了冷狗的身份证号码，以及一个航班号。冷狗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但害怕是不会害怕的，毕竟冷家的男人怎么会害怕呢？
他对洪剑说自己要去趟上海，洪剑说咱们没客户在那边。冷狗说，我去了可能就有了。洪剑朝冷狗的胸口擂了一圈，然后马上举起双手护住头颅，等着冷狗朝他身上砸拳，嘴里说，扯淡，你一不是销售，二不是售后，不许去。冷狗凑近了，说人家都给我买好机票了。
谁？
不认识。
你没去跑水货吧？被坏人盯上了？
没有，他念叨了个名字，我就必须去了。
念叨谁？
一个同学。
扯淡，一个同学值那么多钱？
就因为不值钱人家还特意念叨，所以就更要去。
也是。上海有我的战友，老规矩，有什么事来个电话。
没说话，冷狗一拳擂在洪剑肩膀上，洪剑半点防范也没有，疼得呲牙咧嘴。
冷狗的手机里收到一个地址，出发前冷狗就分析过，这不过是个商场，而且在闹市区，这人要做坏事是不可能的。他遵照航班号，从宝安机场登机，三小时后，他便站在出站口。拦了辆出租车，又把短信里的地址给师傅看了一眼，师傅十分专业地开着导航，童叟无欺地规矩开车。
366
“美罗城，东西好吃。”师傅突然说了一嘴，毫无防备地激起了冷狗的馋虫。
“推荐一个。”
“酸菜鱼，不错，鱼好，片得干净，不腥气，记得点盘酥肉，他们家特色，一个人来个半份就够了，肯定要吃他们家的甜米饭。忘记说了，开胃的话，先来个脆椒小皮蛋。“
冷狗咽了口口水，“听上去不错。”
“别吃太饱，四楼还有个奶酪店，一定要去光顾，你一个人的话又没开车，来个酒酿桂花酪。这个好吃，你没吃过吧？肯定没，整个上海就他们一家，吃上去有点像，有点像小时候的刨冰，有点冰沙，酒酿味很重，虽然他们也有不带酒精的，但去了就得搞最招牌的！有酒酿的香甜，又含奶酪的浓郁，桂花味不重，这样好就好在它不苦，记住正宗的桂花料理，桂花本身只能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凡撒了一堆桂花的，只得皮毛，不问精髓。”
“这个好！”冷狗又咽了口口水。
“你赶时间吗？不赶吧？不赶的话，如果转地铁，可以去负一楼带一块苦磨提拉米苏芝士蛋糕。苦磨苦磨，店名，记得拿刚！出！炉！的，那口感，像云朵一样绵密，上面的可可粉吃的时候讲究了，得屏住呼吸，否则还得呛着，不算甜，我看你的身材，常健身吧？这个没事，咬开里面有一层咖啡酱，那是转折。香，甜，苦，人世都给你归纳了。”
“我不赶时间。”冷狗听得仔细，一个字都没落下。
“你在哪？”电话里出现那个神秘号码，他显然等得久了，有些沉不住气。
“我在吃饭。”冷狗一边用小勺子舀起酒酿，一边回味刚才的酸菜鱼，好家伙，真够味。
“已经安排了。”
“我在吃了。”
“……”
“在蓝色大球等你，门口的蓝色大球，上面有世博会几个字的，英文。认识吗？”
冷狗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对旁边的服务员问，“你好，苦磨苦磨在哪？”
“先生说的什么？不好意思没听懂。“
”苦磨，那个卖蛋糕的，提拉米苏芝士蛋糕。“
”哦，kumokumo，就在负一楼，你等下从这边的楼梯下去，然后一直找扶梯下到负一楼。“
等冷狗拿着蛋糕找到蓝色大球的位置，又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短头发，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站在那看着手机。见了冷狗，问也没问，就冲着他说：”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
”你哪位？“
”我是来接你的。“
男人领着冷狗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路虎揽胜，车上还有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着运动衫，见冷狗上来也没打招呼。开车的是刚才那个男人，别看他急吼吼，但他的车技很好，踩油门的时机把握的很到位，跟车行驶也从容，刹车不让人点头。
”吃点？“冷狗将蛋糕打开来，对坐在后排的两个人说。他们两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摆了摆。
”苦磨苦磨的，你们这的网红店。“
两人却再无反应，眼睁睁看着冷狗吃掉半个提拉米苏蛋糕。
冷狗的疯狂饥饿感又来了。
自从在深圳接听了电话，里面有人提到董青柠的名字后，最先反应的，是他的胃。他的脑海里的董青柠，从不是某个娇生惯养的罐装精致淑女，仍然是那个虽然穿得像个奶油蛋糕一样出现在门口的瓷娃娃，却喜欢趴在幕阜镇政府家属大院里同他一起玩石子儿，摸到鸡屎也毫不介意的非典型野生淑女，跟着他从小学狂奔着回家，摔破裤子也不哭的女孩，偷偷带麦乳精给他，甚至连瓶子也一起送给他的好哄妹子，也是那个到了高中动不动犯脸红病，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一两根油叉的文科班女生。一个陌生的人提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威胁，只说：“董青柠的家人想要见你。”
“下车！”穿黑西装的男人帮他拉开车门。
眼前一个很普通的小区，最高也不过五层，街道很窄，与旁边高耸的摩天大楼形成反差，门口有保安，那辆路虎车应该是不可能开进去的，车上两人下来后，其中一个又上了车，另外一个与黑西装对了对眼色，一前一后夹着冷狗往前走。保安很识趣地把铁门打开，他们就钻进了一栋不太起眼的楼房。电梯里叮的一声开了，五楼是独户，黑西装在门上敲了敲，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打开了门，女人开门后自己却走出了房门，径直走到电梯旁，伸手按了按电梯，那两个运动男却留在原地，既不进房门，也不进电梯。
“进去。”黑西装对冷狗说。
冷狗直起腰，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当冷狗站在唯一亮着灯的书房门口时，李征却在椅子上无法站起身。
他早知道来人一定和刘梦龙长得相似，但如此神形皆似，还是让他极为震撼。他仔细地打量端详，试图通过寻找细微地区别从而将自己从回忆拉回现实，此人看上去比记忆中的刘梦龙更年轻，头发更长，也更强壮，由于明显的更为高大，因此多了几分压迫感。他走了进来，步子迈的很大，脚步也有些重，即使铺了地毯，依然能听见那重重地脚步声。这和如同捕食猎手一般走路悄无声息的刘梦龙全然不同，待靠近了些，他又发现，此人的肩膀太宽了，手臂也粗的离谱，完全不如刘梦龙那边精瘦。李征抬起头，与他的目光接触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悄悄在心底发酵，他努力地回想，但他的记忆被尘封太久，自己脆弱的思维犹如一个拾荒的垂死老人，在一堆狂乱的杂物中搜寻那细小的物件，他无望地回到眼前。对方眼神里那一丝戏虐和顽强依然存在，但多了些问询。
”你好，贸然相请，见怪了。”李征开口时，发觉喉咙干痒，忍不住清了清喉咙，“你是冷狗？“
”对。“冷狗干脆地说，两眼开始四处张望，他的注意力已经从李征身上转移到了房间的摆设和装饰。
”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太知道。只知道你是董青柠的家人。你哪位啊？“冷狗说着又露出那戏虐的表情。
李征觉得来人话语无序，语调粗鲁，毫无教养。心里不禁多了些厌恶感，甚至嘲笑自己把这个人喊过来也许毫无意义。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目光始终围绕着书架，书桌，沙发，柜子，活像一个乞丐，对了，他刚步入房间时，那陌生的眼神，也许是自己曾经偶然遇见过的某个乞丐罢了。
”咳——咳——。“李征又清了清嗓子，”鄙人有几个问题，还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367
”你这个是……哎哟，是海南黄花梨！老爷子，我看，我看你这个得几十万吧，好东西，好东西啊。“冷狗尖着嗓子，又好奇又兴奋地弯腰站在书桌旁，拿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一会又用鼻子去嗅，”闻闻，这香气，你的漆也是好漆，和这木材相得益彰，买如今是买不到了，啧啧啧。“他又绕过李征，大步走到他身后，对着那个巨大的书架，”这是黑酸枝啊，老爷子欸，大叶紫檀啊，印尼木材，可不是越南货啊，这……我看看，这可都是整块实木，你哪搞来的？佩服佩服啊。“
”老爷子，依我看，你是个人物，大人物，不用说，那两张沙发也是顶级红木了。不过别怪我嘴豁，这两张沙发就可惜了了，漆得不好，做得也不行，那脚有些歪了。但还是值钱，依然是好东西啊。“
冷狗目光闪烁，几乎手舞足蹈，他的眼里似乎只有家具木头这些毫无生命的东西，李征的话只好含在嘴里，他阅人无数，到此时，他已然知晓，董青柠口里的那个冷狗不过是市侩粗鄙，年纪轻轻却已沾满世俗气息的人，这和刘梦龙差了个十万八千里。李征轻舒一口气，方才那紧张压迫的感觉一扫而空。他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再看甚至面目也似乎不那么像刘梦龙了。
“都是些身外之物，不用太过在意。”
“对了，话说回来，董青柠到底是你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你这么一个亲戚？”
老人将额头一缕松散的银发往脑后拂了拂，指着木沙发，示意冷狗坐下。”我是他外祖父，你应该从没见过我。”
“哦，就是董青柠的妈妈就是你的，你的……”年轻人似乎思路卡壳，但是伸出手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意思是自己能想出来，而且十分坚持对方不要提醒，“你女儿，就是董青柠的妈妈，对吧？”
李征点点头，”青柠父母离异甚早，后来她随父，半子不羁，疏于管教，罪过。“
李征一两句话就把董青柠的身世说清楚了，冷狗当然知道半子不羁是什么意思，这恐怕是一个岳父对不肖女婿最大的包容了，”那董青柠现在在哪？“
”哦，她有些事，正巧不在上海。“
”那老先生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并无大事，有个故人，多年未见，我恐时日无多，甚是挂念。青柠从隘城偶得照片一张，我看了照片，百感交集，但青柠说，此人与你神似，我还想与你打听打听。“
冷狗一拍大腿，睁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你给我看看。奇了怪了，呵呵。”
李征倒没有动手拿照片，只问了句：”你祖父姓甚名甚？“
”我爷爷叫冷星河，杀猪的。“
李征的眼睛一转，又问，“那外祖父呢？”似乎是怕冷狗再反应不过来，又补充了句，”你外公叫什么？”
“我外公啊，叫刘蜀。是个四川人哦。”冷狗将四川人用四川话说出来，仿佛这能加深四川印象。
“四川？他长什么样？”
“很丑。”冷狗直率地说，“我外公满脸的疤。董青柠可是见过他的，记得她还被我外公吓哭过。”
李征站起身，背着双手，慢慢踱步到海南黄花梨的书桌后，伸出右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快步走了过了，有些犹豫，但还是伸手将照片递给了冷狗。这张照片很大，一股新鲜相纸的气味，显然是才印刷的。冷狗将照片平举，看着里面那一排年轻人，指着正中间那戴着大盘帽的军官问，”老先生，这个人真神气，是您吧？“
李征的眼睛盯着冷狗，”你再看看别人。“
”都挺帅。你还别说，老爷子，那年代的人都挺有气质，个个都顶有精神头，看看现在那些，软不拉耷的，好，都挺好。“冷狗由衷地赞扬着。
”这个人，你看着面熟吗？“
”这……这个人有些贼眉鼠眼啊，唉，等会。“
“如何？”
“这不是好人。你看，你看着眼神，不对啊，我跟你说。”
“我看看。”李征凑上来，见冷狗用手指头点着照片上李征背后第一排的一个穿着军官衣服，但颇为模糊的人。
“这人我看着不对。”
“额头窄，印堂有纹，颧骨过高，嘴唇细长无血色，不是我说啊，一脸杀人犯的模样。“冷狗继续振振有词地说这。李征仔细盯着他手指点的人脸，大惊失色，心说，那不是董戟吗？
”请……莫一派胡言。“李征拿过照片，问，”除了他之外，这照片里有没有什么人你看着面熟？“
”这家伙，这家伙也不太对，看着像坏蛋，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
李征见他的手指向张汗青，他偷偷的用余光打量着冷狗，只见他万分认真的盯着照片，不像是跟他开玩笑的样子。
”你再接着看。“
”面熟是吧，那就你最面熟。“冷狗又将手指停在照片中央李征的脸上。
”这个呢？“李征的手指移动着，停留在右后方的刘梦龙身上。
”这个，嗯——，您还别说，老先生，这个人呢，乍一看，跟我有点像。”
“我也觉得。”
“这可奇了怪了，莫非我是穿越的？”
“什么穿越？“
”穿越时空啊。“冷狗嘿嘿笑着。
“这个人像不像你外公？”
“我外公？刘蜀？哎哟喂，他可没这么玉树临风，我外公很丑的。老爷子你可健忘了，你刚刚已经问过我了。”
李征收过照片，将它塞进了半开着的抽屉里，看了看冷狗，然后点点头，似乎这次的会面要告一段落了。”这次不情之请，还望你见谅。“
”没事，没事。不过老先生啊，不是我说你，那时候，你身边可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人，幸好呢，你能出淤泥而不染，弃暗投明。“
”嗯，你说的对。“李征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冷狗。一字一句地说，”其实人，也……不分善恶，人之初，性本无，之所以有些人会错付了青春，时代之过也。你有没有想过，你刚刚说的那些面目可憎之人，也许也为江山，为国家战斗过？“
”那是当然，军人嘛。“冷狗连忙点点头，表示歉意。
李征看着他，眼睛渐渐眯得越来越小，轻轻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你们从小不愁吃穿，又怎能理解在那颠沛流离的年代，各人所做的选择呢？“李征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累了，“有些刁民恶汉，捡起刀枪就大言不惭，或推翻，或革命，乌烟瘴气，国破家亡，动辄怪罪于我等，莫不是咎由自取？“
冷狗显然是没听懂，他笑着点头的样子，让李征越发的讨厌他，对于他和董青柠的相识之事，他更多的是惋惜。他从一叠文件里拿出一个信封，走到窗边的沙发处，啪——的一声，将信封扔在茶几上，看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冷狗，”你去吧，机票已经订好了，这里还有一万元，算是给你的补偿，耽误了你求财，罪过在我。”他说着罪过在我，但表情确实驱赶苍蝇那般不屑，双眼看地，挥了挥手臂，“不送。“
冷狗对李征挥了挥手，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老爷子，要不要尝尝上海的好吃的？”他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那半个提拉米苏蛋糕，“这是我刚才在美罗城买的，可好吃了。听说经常要排队，我先送给你吃，你觉得好吃，下次让董青柠帮你买。”
“干酒嗜音的膏粱子弟。“李征轻轻地嘟囔了一句，随后才用正常语调说，”不必了，你去吧。“
冷狗笑着把蛋糕放回袋子里，又问：”要不，我留在这，等她回来了，给她吃。“
”她不会吃这种东西的。“李征把额头上那一绺头发再次拂至耳后，眼神再不与冷狗接触，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书架，对着重重的离去的脚步声大声说：“以后你不必与她联系，就像你这么多年来一样。”
脚步声没有停，咚咚咚地朝门口走去。
368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李征喃喃自语，再不刻意压低声调。
突然年轻人停了脚步，他慢慢地回过头来，他的背已经伸得直直的，眼里突然褪去了那层方才夸耀家具时的谄媚。李征以为他很愤怒，他换上了刚进门时的那种戏虐。而过了一两秒，又多了些坚决。那是令李征突然心弦跳动的眼神，那记忆深处里难以寻获的恐惧。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凋也。“
”何解？“
“人之初，性本无吗？”
“如果你想要跟我讨论这个，那我没时间，请回吧。”李征以为冷狗打算跟他搏嘴皮子，有些恼怒地挥了挥手。
“你八岁的时候，算人之初吧？性如何？是善，是恶？是本性，还是后天？”
李征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觉得接下来的每一秒，那颗脆弱的心脏似乎都有停止跳动的可能。他用力撑着扶手，才不至于垮下去，他的背紧紧贴着椅子，宽大的睡袍，背后背上渗出的汗水粘湿了，手指颤抖着，不听使唤，他想要按动门铃，让眼前这个陌生人滚出自己的房子，但他动弹不得，嘴里喘着粗气，目光看着眼前人的脚尖。
慢着，他只是问了八岁，不代表他知道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怎么能洞悉近一个世纪前的事呢？再说当时和父亲李点匀一起，围观的人都是李家的亲信，拥有绝对的忠诚，万万不可能有人走漏风声，在外界人看来，这只是柴桑讲武堂针对赣北苏维埃的一次围剿。而李点匀手下有几万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担负起对地下党被捕人员执行枪决的责任。而被选去执行枪决的人，总共只有七人，其中三人在剿共战斗中战死，剩下四人除了自己和父亲，还有两位分别是自己的舅父和姨夫，完全没有可能走漏风声。即使冷松的家人猜测是李家的人动的手，那也是算在早已去世多年的父亲李点匀的头上，完全没有任何人会联想到自己会是执行的人，毕竟当年才八岁。
父亲的本意是带哥哥李战去，但当天李战恰好生病发烧，李点匀便找来李征，对他说你从小便知到练武打拳，如今国难当头，你要早些成人懂事，今天跟我去看看审判，如何？李征心说父亲从不给自己机会，一向带着哥哥，今天是个好机会，马上便点头答应。父亲戎装打扮，枪带皮靴军刀马鞭，严阵以待。他将李征放在自己的大红马上，带着几人来到一个破落的村庄，几乎是最破的一间茅草屋前。李征后来回想起那天晚上，依然记得那血红色的硕大圆盘之月，在一片迷雾中定定地嵌在高空中，几只鸦鸟从干枯无叶的枣树上飞起，故意穿过月亮，在那血红色的背景里，留下黑色的剪影。风很大，夜很亮，深秋的农家却没有丰收的喜悦，这一年是个灾荒之年，整个赣北颗粒无收，就像这个村庄，不少人已经携家带口离家出走，只带着一两个破碗几件破衣，前去要饭了。而在这个茅草屋里，有三个人却在密会。李点匀让押解犯人的兵丁到周围驻防，他们点燃松香火把，背着步枪，然后远远的站着警戒。姨夫和舅父则率先走了进去，里面传来几声惨叫，后来变成细若游丝的呻吟。李点匀拍拍李征的肩膀，自己先跳下马，又把他举过马背，稳稳地放在地上。皮鞋踩在地上软软的，李征低头看见一层厚厚的稻谷杆子，它们上面一定没有一粒谷粒才如此绵软。李点匀拉着他的手，进了房间。
房间里蹲着两人，站着一人，蹲着的两人兀自呻吟不断，站着的那人却将背挺得端正，他瘦极，衣着极为平凡朴实，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一件青布褂子，上面打了三五个灰白颜色的补丁，不消说这打补丁之人的手艺娴熟，因为补丁与旧衣之间只用了寥寥几针便已缝毕，除了节省针线之嫌，又能瞥见端倪，这缝补的活儿，怕是平日做惯才如此熟络。他的领口处甚至都磨成了绒花样，一张脸上七荤八素，鼻梁歪斜，嘴唇破烂，嘴角淌着新的旧的血渍，有些乌黑又有些鲜红，他的颧骨是不高的，但右侧的脸肿的硕大，与左边对比，显然的不对称。他的头发很短，上面沾了些谷草屑，以及一些尘泥。但他的目光让李征永远忘不了，那是钢铁之坚定。当他盯住一个地方，那眼神绝不飘荡，要不是眨眼之间，眨断了片刻，你甚至误以为那视线早已与被盯视的物体或人连城一体。不用开口，他就表现出莫大的坚决，这种人是不可能妥协的，因为千斤之压，万吨之迫，也无法让他改变哪怕一丁点儿立场。李征在往后的八十多年，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优秀坚决果断的人，像冷松这样，却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的目光所到之处，莫不让人产生怀疑，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对此生的信仰，对此间的认知，对此去的方向。你无法不产生好奇，好奇他竟是犯了什么魔怔，到了如此顽固。可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李征一眼，他先是盯着父亲李点匀，随后嘴角露出笑意，此后再不看任何人，只望着窗外。李征还遁着他的视线朝窗外去探索，在自己看来，窗外别无一物，无人，无树，甚至那方寸间的天空，也是晦暗无星光的。但他却能牢牢锁住焦点，将目光汇集一处，彷佛穿透了黑暗，看见了宇宙外的深空，和这个外忧内患的国家的未来。
父亲开口说着什么，不像是审讯，更像是努力彰显着自己的正义，和接下来要对他处罚的名正言顺。父亲有些声嘶力竭，犯不着如此动气啊，也许是对方的气魄压住了李点匀，以至他话才说了不到数句，就被李征听见他胸腔里暴跳的心悸，和语气间微弱的颤抖，那是上一句和下一句无法正常连接导致的气短。父亲啊，何必如此？你在我心里是伟光正的，是不可轻犯的，是那内忧外辱都能平定的，为何面对这么一个连像样的鞋袜都没有的叫花子，却露了怯了？你也害怕他的坚定目光吗？你将来该如何面对你的那万人？父亲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让你继续保持你的形象？别让他毁在这个泥腿子手里。
“你只是个辜负了组织的叛徒，我与你有何可说？该做什么，尽管做了。”那人淡淡地说，却将父亲那表面上的义正言辞给一扫而空，父亲居然垂下头颅，显示出一副斗败了的模样。
“拉出去，毙了。”恼怒的李点匀对副官和警卫说。
李征大惊失色，他并无见证杀伐的勇气，自己还远未准备好。他曾数次在军营里听见军官在高谈阔论时，描述如何杀人的事，但从未亲眼见过。
369
冷松仍然看着他那片方寸的四角天空，闻言不悲不恸，语调平常地说了一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转身背负双手就朝门外走。
“对，你不去死，谁去死？“待他走后，李点匀咬牙切齿地说。
李征这才回过神来，他父亲听岔了，他以为冷松是感叹自己大限将至，自言自语，实则骂李点匀数典忘祖，失了礼仪廉耻。看着士兵将地上两人拖起，他们瘫软而无法站立，也许是因为受伤太重而弱如蒿草，李征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转身跟上父亲的步伐，对父亲说：”此人为贼，我欲除之。“
父亲停下脚步，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李征。他半蹲下来，一只手摸着李征的头，然后站起身，将腰间的配枪拔了出来。李松和那瘫软的两人被带出门后，李点匀看了看附近的屋舍，又领着几人朝屋后走。屋后有个小院子，院子除了有个小木门，还围着一圈荆棘篱笆，篱笆后面是一片荒芜了的杂草地，杂草地上三三两两的枯树在黑暗中摇曳着枝条。风从树丛里穿过，进了厅堂，又回转出来，发出低沉的啸叫，如同有人正低声叹息一般。士兵们熟练地安排三人站成一排，随后看了看李点匀晦暗的脸色又识相地去站岗了，只剩下李点匀父子，和身为副官的舅父和姨父。舅父姨父两人手里都端着手枪，也不知道是为了防范三人逃跑，还是也想给他们来上一枪，争当这枪毙匪人的英雄，来日能多些酒桌上吹弹的资本。但其实他们绝无逃脱的可能，冷松脚上带着一副镣铐，手也被绑到了身后，另外两人勉强靠着泥巴墙才不至于滑倒。
李点匀对身边的两副官说了些什么，风太大，李征没听清。但舅父和姨父显然听懂了，他们俩一字排开，面对着靠在墙上的两人。他们的枪拿在手上，此刻低垂在大腿侧，枪托上长长的枪穗在风中颤抖。李点匀这才走过来，半蹲在李征面前，将手枪用双手平托起。他的眼里充满了鼓励，但他嘴唇上的两撇胡须，却也如枪穗一般颤抖。李征承认指尖触碰到钢铁的枪身那一刹那，有一股麻木的感觉，透过手臂传到全身。它沉甸甸的，比想象中的重了数倍，冰冷而无光的如同一个玩具。他也该站到舅父姨父旁边去，但还没迈开腿，就觉得双腿发抖，这种颤抖传递到了手臂，导致他的枪也跟着颤抖。
“还有什么话要说？”李点匀站起身，对三人说。
三人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马上就上路了，冷兄就没个言语？我替你传给家人。”
冷松只是嘴角露笑，斜看着天空，平静的令人害怕。
“我说姓冷的，你家里多少还有些人，你就不为家人想想？把名单给我，吴钩霜雪的身份说明白，我保证放你走。”
冷松突然仰天大笑，洁白的牙齿在晦暗的黑墙背景下十分显眼，他笑得那么爽朗，如同一个普通人遇见多年未见得老友般，“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他说完后，又扭头去看了看旁边的两人，一直奄奄一息的那两人，居然也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然后三人居然扑哧一笑，像是谈及什么特别有趣的轶事一般轻松。
“笑，亏你们还笑的出。说的什么胡话，汗水官军。”李点匀显然又没听懂冷松嘲讽的话。
李征却往前站了一步，他极力抑制身体的颤抖，对冷松说：“看着我。”
冷松这才第一次看着李征，但两秒后，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戏谑的表情，随后嘴角露笑。
“砰——”李征闭上眼睛，他两手持枪，又连开了两枪。随后旁边也响起了爆豆一般的枪响，一股硝烟闯进他的鼻腔，他睁开眼，见三人已经靠着墙滑倒了下去。
“好，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李点匀轻声说道，旁边的舅父和姨父也走了过来。李征除了觉得两条腿抖得厉害，风一吹腿凉凉的，他知道，自己尿裤子了。走出屋后的院子，几个士兵举着火把往里走，李点匀呵斥他们几句，于是尸体就被晾在那没人管了。
“我不记得8岁的事了，你快快离开，不然我喊人进来。”李征慢吞吞地说，他的眼睛看着年轻人的衣领，这样自己看上去是和他对视，但视线却不必跟他接触。
“你不记得8岁的事，那真是贵人多忘事。但18岁的事你是否记得？”
“18岁怎得了？”
“日本人在香口登陆，你家派了十几辆军车把细软从柴桑撤出去，是谁的命令？鲍团长留下驻守，却得不到该有的支援，后来仔细查证，因为车子被征用了，士兵只好步行，延误了战机，一片溃败，连师长都被你们委员长给枪毙了，整个柴桑就拱手相送了。虽然鲍团长忠勇守城，但后来被人污蔑，撤了官职，软禁在汉口，这里究竟是谁做的局？你一个实习尉官，怕是不知道吧？就算那时知道，如今也定是记不得了。”
“这些你都是胡乱猜测的，或者听人口耳相传的小道消息，不要在我这里一派胡言。”
冷狗回头走了一步，“我就纳闷，那十几辆军车的东西，怎么就突然凭空消失了，转移得那么快吗？我以为打仗不行，后勤不行，但实际上只是见了日本人不行，剿匪很积极，后勤也很行，关键看用在哪里。如果是我的话，那十几车的东西，不值钱的挑挑拣拣就放在隘城的李宅，值钱的肯定要带走的。毕竟将来还要升迁，要活动，上下打点，如果没了黄货，万万不行啊。可随身带着十几车的物资，太招人耳目，还是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好。那你说哪里合适？”
冷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如炬，步步向前，每走一步，他都要说出一段话，这些话像夏日的冰雹，不打在李征的头上，反而穿过皮肉，钻进肋骨，冰冰凉的打在心窝里，每一句，让他一个激灵。
370
“幕阜山，原名天岳山，五岳之外龙脉所属，雷神居住，伏羲诞生，张天师，吕洞宾，张果老升仙之处，三国东吴名将太史慈拒刘表大军于此，扎营幕于山顶，改称幕阜山，九岭山脉，通三省，海拔一千五百米，北临鄂，西踞湘，东接赣，山雄，崖险，林奇，水秀。这人人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幕阜山还有一绝，溶洞。”
李征的脸垂着，他避过台灯的亮光，身体几乎全依着椅背，手上的汗沾湿了桌椅扶手，他的心狂跳得几乎要破皮而出。
冷狗站定，“少有人知道，洞里别有洞天，不光能放家业，还能放粮草，甚至武器弹药也能存放，不过木质家具是不好放的，我看老先生这几件黄花梨，应该是受了些潮气，估计一直都放在隘城某处。真是好东西啊！话说回来，既然放在幕阜山，那得有人看守，一个排的人住在芦溪镇，乔装为民，把住洞口，这些人多少和日本人腌臜一气，幕阜镇那头还有个口子，但老早就被人堵死了。不过游击队的人在那里出没呢，一不小心被找了出来，就算是帮助抗日得物资吧，怕李老先生心急如焚得紧，日本人走后，马上派大儿子李战前去幕阜镇，对游击队大肆迫害施压，剥皮，砍手，割舌，挖心，这些事做的多了都麻木了，这李战再不学无术，都知道盯紧了幕阜山，想必还没来得及搬干净，得守一守。这酒囊饭袋总算是被清算了，你们那委员长也逃得无影无踪，你一夜间损兵折将，合计着大势已去怕是觉得委曲求全也好，反正你家也从不是什么一门忠烈，没有牌坊，没有贞洁，起义了兴许还能落个美名。转身一变就又可以官运亨通，招摇过市。我倒是在想，你们那十几车的物资究竟搬走了多少，又留了多少？犯得着搭上一个儿子的性命？得有多少黄货才值得你们那么做？“
冷狗说完突然把外套脱了，露出一件运动套头衫。他把衣服搭在手臂上，眼睛却盯着脚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李征摸摸胸口，似乎已经平静了不少，他对冷狗说：”看来你家人没少给你讲古论今，尽是灌输了一些歪理邪说。恐怕你们世世代代赖在李家庄不走，也是觊觎那李家的产业？一百多年前你们巧取豪夺，李家一脉搬出李家庄，你们强占了地方不说，居然连名字都懒得改，鸡鸣狗盗之辈。如何？这么多年，一代一代的接着搜查黑龙溶洞，是否拾得够你们冷家苟活所需的残羹冷炙？“
李征背后的汗居然干了，当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碰见一个正气凌然的人，往往会心虚胆怯，但如果他发现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居然和自己一样也会干些道德败坏的事，他一定会马上找回优越性，居高临下的教训，你五十步如何笑一百步？他的腿脚又有了力气，他用手撑着站起来，那个暗黄色的按钮就在手边，只要他轻轻一按，守在门外的两个人就能进来将眼前这个盗贼的后代扫地出门，甚至以自己的能力，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也不费吹灰之力。“年轻人，你听村里的老人家讲了几个故事，就来我这里猖狂，还是多读些书吧。”
冷狗听着李征的话，先是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地板，又往前迈了一步，”既然你说我在讲古，那就从一开始讲好了。你们李家的产业，始于太平天国，兴于洋务运动，盛在晚清的浔阳江口商贸。你们曾派十七个李家壮年蒙面洗劫云顶茶场，抢了他们保存几百年的秘传茶方，血洗了他们一族，随后在柴桑成立商会，售卖茶叶，当时有庐山的茶农悄悄买你们的茶，劣质的都是福建茶，但高端都是极品云雾，很巧和云顶茶场的一模一样，你们为了掩人耳目，将上古茶株全部移植到幕阜山林场，而且单独包装，并且禁止任何售卖，统一用马车送到广州，然后出海卖给英国人，葡萄牙人，但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有时候还有地痞豪强，几十年虽没太大起色，但好歹攒了些钱财，于是又投入到茶场钱庄，太平天国时期你们家靠着与官兵一起镇压民运，打通了官路，又因为常年奔跑在两广，和一些英国，美国人有业务往来，到了光绪年间，柴桑辟为对外通商口岸，那些洋人鬼佬里就有了些顺着铜臭而来，在柴桑赖着不走，清廷无能，画地为租界，而李氏就是租界里的常客。因为柴桑港有了四大米市，三大茶市，还是JDZ瓷器的集散中心，你们的茶叶也有了好的销路，此时只需就地装船，就可以直接发货到远洋。这时你们真的已经家大业大，虽然根植于幕阜山，但其实势力范围早就在柴桑和广州了。但好景不长，清末的时候，你们的茶叶销量骤减，起初你们还以为只是因为南橘北枳——茶叶移植到了幕阜山口味远不如云顶茶场这一缘故，其实那时候，东印度公司早已开辟无数个茶源，印度，斯里兰卡，南美洲都产优质茶叶，而且英殖民地的缘故，他们供货更加稳定。李家的销量少了，利润少了，于是卯足了劲的压榨佃农，茶奴。幕阜镇的人早已积怨，只是没有一个导火索而已。你们李家虽然富甲一方，但毕竟做贼心虚，年轻人在外经商，老一辈绝大部分还是龟缩在幕阜镇李家庄，低调奢靡。你们勾结官府，与清廷狼狈为奸，在整个赣北呼风唤雨，自认为天多高，皇帝多远，即使变了天，你们也安排了各色各样的三教九流在黑白两道里。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当年十七人屠村那件事，自认为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毕竟一个村落都杀干净了，官府冤判成江洋大盗打家劫舍，顶罪的人也安排了，斩了给人看，如此密不透风又怎会有人知道呢？但百密一疏啊。“
李征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着，这些自己都不曾听说的陈年旧事，真假难辨，但对方说的一板一眼，他缩回几近触碰到黄色按钮的手，饶有兴趣地听他胡诌。
371
”云顶茶场的主人姓朱，家族里在明代曾经出过数位将材，其中一位甚至被加授昭武将军，正三品。但由于奸人恶意污蔑诋毁，最终落得整族籍没，家训里就有了一条，后人不管如何，远离是非名利，权势富贵不求，随贫随富。他的家族在庐山种茶近千年，虽然有几株上古的好茶，但这家人品行端正，知足常乐。酒香难掩深巷，总有人慕名而来，起初只是寥寥几个云游的爱茶者，逐渐又又了些文人雅士，再后来一些商贾之流也开始登门拜访，朱家一向大方赠予，求茶者绝大多数都是心存感激的人，但世事无绝对。在咸丰年间，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大量的外国商人在广州寻找好茶，一些中国商人出钱派人到全国各地寻茶，好茶难觅，价高如金，就看寻茶人的本事。其中一个姓李的读书人来自一个小村庄，他读了些书，但并无建树，和一些朋友商量着也随别人全国各地寻茶。他去云贵川藏，两广福建，两湖AH，也找到一些人脉，寻得一些商机，当人问他哪里人时，他总是报上幕阜山之名，但知道的极少，他只得改称庐山脚下，事实上庐山离他的原籍尚有几百里。然而籍着庐山的美名知道的人就多了，都叫他庐山老李。直到他五十多岁，几乎无法四处闯荡之时，在广州遇见一个人，此人也问他何方人士，他答庐山，那人就笑他，庐山的还四处寻茶？他不解，那人说他的父亲曾是江州知府的凤楼，如同一个小小秘书，与知府本人同是福建人，有名的产茶地出身，爱茶如命。喝茶极为讲究，涉猎甚广，但他任期将满的时候，对凤楼说，于江州有一处不舍，乃上古云雾也。离职之前特意带着凤楼一起到庐山上一个古老的村落里，跟一个姓朱的当地人讨了一包云顶云雾茶，还慷慨地送了一包给凤楼本人。凤楼回家后对子孙说，闽茶甚好，但鄙人不忘云顶之雾，惜哉，惜哉。为什么可惜呢？凤楼后人对庐山老李说，因为那姓朱的人从不卖茶，所以他父亲后来再没机会和喝上一回那茶，市面上也买不到，但绝对极品。庐山老李回来后，就跟人打听云顶云雾，但庐山的人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滞留在庐山几个月，寻遍了几乎每一寸能去的地方，姓朱的人不少，但始终没碰上种茶的朱姓人，直到有一天他在汉阳峰的半山腰上，看见一个颇为破落不起眼的人家，他攀爬了很久，饥渴难耐，就上前敲门讨水喝。那家人十分善良友好，将这个陌生人迎入家中，并给他递上一碗茶水。庐山老李接过碗的时候，只见碗底沉着三两片绿叶，一饮而尽。片刻回甘，他沉默半晌，又问主人讨了一碗，这回他定睛观瞧，茶叶一芽一叶肥壮，条索清秀紧凑，一寸白毫若隐若现，闻则香气幽兰，新鲜清爽，茶汤绿中带黄清澈见底，叶久泡依然保持翠绿，整齐均匀，浅尝醇厚，深品甘甜，乃汤清，色秀，香幽，味醇的极品。老李与他攀谈，得知这家主人姓朱，而且在此地居住已久，便提出能否在他家歇息片刻，主人欣然允诺，并回了后院耕种。片刻后老李出现在后院里，主人有些意外，老李说他要上茅房，主人给他指明方向，但后来不速之客依然赖在家里，不光不走，还四处查看。直到他亲眼看见主人屋后的一片茶场，和里面耕种的老老少少，才肯离去。老李看见了什么？不是那一簇簇碧绿的茶叶，也不是主人家十几口人，而是十三株茂盛，繁盛的古茶。他一眼看出那几棵茶绝不简单，一定是故人口中的上古神茶。虽然从汉阳峰离开了，回到家中，这老李定是嘲笑自己怎敢自称庐山老李，果然是不是庐山真面目的糊涂蛋啊，他近乎茶饭不思，只想着要怎么才能把那茶弄到手。回到家中，家人问他这趟外出如何，他摇摇头，后来兄弟见他抑郁，问他怎么了，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别人都劝他不要那么执着，但他却已悄悄下定决心，誓要把神茶拿到手。终于过了半年，等到尘埃落定，他和自家兄弟十六人一起分别从几个方向上庐山，人均携带刀剑匕首，以茶农打扮。于傍晚时上山，待天黑潜入汉阳峰朱姓人家，杀尽一家十几口人，抢走金银钱财，并一把火烧了茶场，点燃几乎所有的茶树，唯独那十三株上古神茶全部被连土挖起，裁去枝丫，放在箩筐里带走。事情格外顺利，唯一蹊跷的，只是老李下到半山的时候，突然觉得听见有什么在哭喊，像只猴子，又怕是孩童，于是怀疑少数了人头数，要十六兄弟回去再搜查一次，但兄弟们觉得一定是老李听岔了，只是老李坚持说听见有人哭，十六兄弟商量一下，决定由七人带着茶树先走，剩余九人再上山一趟。等他们上到山顶，却奇怪地发现，整座山被浓雾笼盖，伸手难见五指，而且无论如何找不着那汉阳峰上的古村户。兄弟们一合计，说再山下等个几天，如果没人下来，那就是你听错了，于是在山脚下又等了两天，吃光了干粮，也没见有人下山，这才放心离去。“
”有人哭喊？“李征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将故事编的惟妙惟肖的年轻人。
冷狗将衣服放在木沙发上，继续说，“兄弟们回到幕阜山，将茶株种在幕阜之巅，十三株里，死去六株，剩下的七株都活了下来。生的茶叶和当年老李喝的一模一样，老李将最好的茶采了去广州寻找最好的买家。当然有人识货，最好的时候，这种茶的价格和黄金一般贵。兄弟几个早忘了当年庐山上有人哭喊的事情，那一幕仅仅只是反复出现在庐山老李的恶梦里。那到底是谁在哭喊呢？是老朱家的小儿子。十来岁的孩子，最爱爬树，但可惜是个哑巴，家人看他天生残疾，也难沟通，采茶耕种的事也不安排给他，由着他在山上跟群猴嬉戏。当天庐山老李上山起孩子就看见过他，模样记得清清楚楚，过了半年，庐山老李带着兄弟们上山，他也看见了，并且在吃晚饭的时候，手舞足蹈的跟老朱报信，但老朱没弄明白他说什么，以为他不但哑，还傻，没当回事。后来出事的时候，孩子逃到树上躲过一劫，等贼人离开，不禁放声大哭，声音如猿猴般凄厉刺耳。孩子没有名字，不能言语，无法沟通，从此开始要饭流浪，从江西到AH，到河南，再到四川，后来又到了湖南。
372
曾经在鄱阳湖边长大的他对水有依恋，不管走南闯北，都沿着河流湖泊走。他觉得再饿再渴，有水就能养活人。就这样小时候要饭，十三四岁在河南开始打短工，到了十七八岁在四川做挑夫，后来又学会了宰杀牲口，哑巴虽哑却不聋，但人长却得高大魁梧，如同他朱家做昭武将军的祖宗，力大过人，并且脑子也不糊涂，在流浪的十年里，不仅学会了人情世故，还懂了些写字算数。二十岁的时候在湖南一家人家里，人家看他做事可靠，身体健壮，许给他一个姑娘，这姑娘有后天的残疾。那时候整个中国大地上，一小半的小孩夭折都是因为过水痘，而这个姑娘熬过了水痘，却失去了双眼，是个瞎子。哑巴到她家时，她父母其实也穷得揭不开锅了，把家里几个姑娘都卖掉，就剩了个没人要的瞎子。没人要并不是说模样丑，相反瞎子长得极为漂亮，但只要一张开眼睛，那灰白色的瞳孔让人惧怕。这家人是地主的佃农，遭了三年的水旱两灾后，租来的地就没收成了，逼迫得卖女儿换粮食。哑巴会不少手艺，帮着村子里的地主做些木匠活，平时也为老百姓宰杀病牲口。瞎子的爹娘家里有一匹瘦马，自从洪水过后，就开始生病拉稀，拉到后来皮包骨了，人家说再不宰了，死了只能当柴烧，就请哑巴到家里来杀马。哑巴见屋中里里外外没个像样的家具，唯一值钱的是那匹瘦马，他张牙舞爪的对瞎子爹妈咿咿呀呀，就是不愿杀马。瞎子爹娘只知道他不愿意杀便央求着说，不杀就只能当柴烧。哑巴摇摇头，他到东面的连云山挖了两天草药，又平江县城买了一包药粉，回来熬了一大锅，凉了让马吃。马开始就闻闻，后来就库塔库塔吃起来，马吃了还是拉，看上去更瘦了，瞎子爹娘流着眼泪对哑巴说，你行行好，趁着活乎赶紧杀了，却见马拉出几米长的白色长虫。马拉完又吃，吃完又拉，然后突然就有精神了，哑巴牵着马用手比划着，瞎子爹娘听不懂，后来哑巴用手写，这两人才明白哑巴是要带马去山上吃新鲜的青草。反正马看着要死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让哑巴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押在他家里，瞎子突然说话，我跟他去吧。爹娘吃了一惊，犹犹豫豫的问哑巴，哑巴看了一眼瞎子，脸红的和庐山上的猴屁股似的。爹娘说那不行，不要搭了匹破马就算了，还白送了个闺女。哑巴写字说我三天就回，就把马牵走了。过了三天，果然哑巴骑着马就回来了。那马跟换了一匹全新的差不多，如果不是额头上有那个火烫的记号，瞎子爹娘还以为他去哪弄来一匹好马。哑巴说话算数，把马还给两老，什么都不要就抱着铺盖走。看着哑巴高大的背影，又看看瞎子偏着头听他脚步的模样，两老人突然懂了什么，把哑巴拉回来，指了指瞎子。哑巴脑子灵光，跪在两人面前磕头。那咚咚咚的声音敲进了瞎子心里，爹妈头一回看见瞎子那脸上的笑容。两老问哑巴你姓什么？哑巴半天不说话，后来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冷字。那往后的几年里，哑巴和瞎子生了几个孩子，可都没养大，最后瞎子生下一个女儿后，自己就一病不起，瞎子说这是咱们第几个孩子？哑巴牵着瞎子的手，在手心里画了个七字，瞎子说那就叫冷七妹吧，奶还没喂完就死了，两个老人也先后去世，再往后又是几年的洪水干旱交替上演，村子里的人也逃荒要饭去了，哑巴望着北面那马背一般高低起伏的山峦，又看了看那个七八岁的女儿，叹了一口气，带着她顺着汩水河就往那山里走。哑巴心想我曾在山上活，也曾水边走，现如今我的命依然这么苦，不怪山也不怪水，但这山养活了当年那匹马，得了瞎子做老婆，我今后就跟着这山活吧。他找当地的老人，指着山，七妹眼睛一转，帮他问，老爷爷，这个山叫什么山？老人说——幕阜山。那山的那边呢？还是山！再那边呢？还是山！哑巴斜着眼睛看着那山，点了点头。他们沿着幕阜山一边走一边停，到了一个村庄，他们就帮人家干点活，换点吃的，有些村庄富庶，有些村庄贫瘠，有的村庄惨不忍睹，白天他们吃苦卖力，晚上睡地窖牛棚山洞。夜深人静女儿就问爸爸为什么我们不找个地方住下来？哑巴不说话，七妹就哭，苦累了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哑巴就手舞足蹈的给女儿讲，自己要去找个人。找谁？我娘都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要找？哑巴指了指额头，比划着，七妹没懂，哑巴在地上写，痣！七妹问找个额头上有一粒大黑痣的人？哑巴点头，又摇头，在地上写了个二。两颗痣！找他干嘛？哑巴目露凶光，就一点一滴地，艰难地，把小时候的事情跟七妹说了，七妹听罢恨得咬牙切齿。走，去找他。哑巴沉默了，眼里的凶光也消失了，他不知道上哪儿找，他走遍了半个中国，都没碰上那个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人，他不知道他姓甚名甚，只知道他额头上有两颗大黑痣。左一颗，右一颗，工整对称。他坚信这世间绝无第二个这种人，只要在面前出现，都不会看漏了。能给人力量的，除了理想，还有仇恨。哑巴一边养女儿，一边寻遍幕阜山周边的村庄城市。女儿问为什么我们就在这找？哑巴告诉她，那有两颗痣的人自称幕阜山老李。岳阳，咸宁，长沙，萍乡，宜春，新余，豫章，柴桑，黄石，通城县，平江县，汨罗县，铜鼓县，修水县，隘城这些毗邻幕阜山得城市他们都走遍了。他们几次从幕阜镇路过，却阴差阳错的错过李家庄。七妹头脑聪明，她告诉哑巴，这么找不行，要不要去你老家看看，哑巴平日里做事果断坚决，唯独这时候优柔寡断，女儿猜到父亲心思，没再提起。又过了几年，世道更乱，民不聊生，尸横遍野，此时的太平天国势如破竹，出两广，入湘赣，一路上连克数省，路过江西时，眼看要饭都困难的七妹跟着太平军的人走了，哑巴不忘报仇雪恨，继续游荡在湘赣鄂皖一带，过了两年七妹突然回来了，彼时的小女孩已经长成大人，但七妹也残疾了，她少了一条胳膊。不过七妹带来了父亲最想要的线索。她托太平军通过各路人脉打听，终于弄明白庐山老李的真面目。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庐山老李已经侵占了当年汉阳峰上的云顶茶场，把那仅剩的几株上古神茶又挪回了汉阳峰。七妹藏在汉阳峰上数日，终于碰上一个脸上有两颗痣的男人。她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不过七妹悄悄地跟着男人，从汉阳峰一路上到了庐山脚下，这才知道，他其实是幕阜镇人，家住赣北幕阜山脚下地李家庄。哑巴的身体已经因为连年流浪，恶病缠身，一个当年魁梧伟岸的汉子，也开始变得未老先衰，。他见了七妹，便催促她去幕阜镇，七妹却让哑巴回岳阳老家修养。哑巴到了平江县，睹物思人，见了当年和瞎子居住的破草房，一病不起。七妹因为躲避官兵追杀，又消失了数年，再后来已为人母，但她从未忘家仇，拉了一票人马，趁李家佃农和家丁起事事，冲进了李家。“
373
李征嘿嘿地笑着，”你们总是喜欢胡乱的评价人和物，非黑即白。黑则愈黑，白则越白，恶者自恶贯满盈，善者璞玉浑金。“
冷狗自不理会他，心知他早已被这真假难辨的旧事吸引，便接着说下去，”七妹本是携人藏匿在幕阜山北侧，每日只是派人打听查看，早早的便知道李家近年开始家道式微，并且官商勾结，对本地百姓残酷奴役剥削，人们也已怨声载道。七妹和她的人一起以流民身份委身于李家，打些短工，她很快便查清庐山老李也就是幕阜山老李确实就在这里，脸上两颗痣，一双鹰眼，鹰钩鼻，瘦条子脸，身板也瘦削，平日里见谁都脸上堆笑，娶了四房太太。当年陪他一同上山的十六人，有些是他的堂兄胞弟，有些是他的表亲，甚至并不姓李，这十六人里，有十人或生病，或属清军被太平军所杀，均已不在人世，剩下的五人，有两个是县衙门司职，还有一个在广州，剩下两人都在幕阜镇与庐山老李一起打理茶园。李家果然富甲一方，不说在柴桑广州的产业，光幕阜镇的李家庄里，有李宅十连座，而主宅更是有两层五进十二天井，生活极度奢靡，家里有大量洋货，比如会客堂和议事厅里都挂着英钟和全身尺寸的镜子，窗花里夹着五彩的琉璃片，家人不用瓷碗，而用玻璃杯玻璃碗，李家的太太们穿着幕阜镇人从没见过的厚厚羊毛织品，孩子们吃的零食是些五彩的什锦饼干，酸果，洗澡能用洋皂，玩的玩具是些能自己走动奔跑的发条虫兽，手里莫不是拿着观星镜这种奢侈无用的奇巧东西。当百姓饥寒交迫之时，他家的餐桌上有大碗的糖食，蜜饯，和怎么也抽不完的福寿膏。平常人家行路雨雪兼程，他家乘人力车通勤，甚至方寸之地也怕沾湿了贵气的头发而撑起洋伞。穷人家湿破秽乱衣不蔽体，他家花露满身锦衣玉食。老李的小太太董宝珠爱香水到了极致，托人买回来大量香水，倾倒于天井中，一塘臭水生香，并泛出绿红两色。对于这一切，老李自豪地对人说，自己天命如此，大富大贵，说的时候总是不忘记举起双手，指着额头上的两颗痣，说你们看，依麻衣神相，我有两颗大富之痣。除此之外，为了巩固自家的地位，李宅请了退伍兵丁数十人，持洋枪护卫，整日穿巡于农田宅院之间，算是自己的私人警察。偶尔打死个把流民，那是再正常不过。七妹带来的人里，就有一个因为手脚生疏，被怀疑是匪匿于流民，被兵丁活活打死，但他为护住七妹和旁人，至死也一言不发。茶叶生意不好做之后，李宅的奢侈开支逐渐难以为继，对流民百姓的剥削更为夸张，后来连谈妥的粮食供给也极力克扣。七妹到达后的当年，幕阜山缺少雨雪，次年春夏之间亢旱更甚，黑龙潭水涸见底，竟汲水浇茶不得，几近绝收，光凭着庐山汉阳峰那几株茶也只是杯水车薪。李家将流民驱赶殆尽，终于引起群怒。那些流民首先发难，本地幕阜镇人开始还犹豫不决，后来见洋枪全部被流民抢夺，也揭竿而起。流民尚且只是反抗泄愤便离开幕阜镇，但幕阜镇人却将那些平日里残酷至极的兵丁捆绑至幕阜镇的戏台边上，由村民轮流抽打辱骂泄愤。更多人则冲进李宅抢夺数不尽的洋货珍品。李家人先是用自己备的兵器与这些平日里正眼不看一眼的人搏杀，但见大势已去，让董宝珠带着他的几个孩子和金条地契，避开大道沿幕阜山逃走，然后他自己和剩下的人一起反锁在主宅里，仗着深墙坚壁闭门不出。七妹带着几人攀墙而入，举起火把冲到里院的李族人大呼——庐山老李，你还记得汉阳峰的十几口人命吗？老李惊恐万分，马上隔门问七妹是何人。七妹将哑巴跟他说的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详细的转述，老李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七妹将随身带的大刀扔在他面前，给他两个选择，或自裁，或杀尽当日共同参与的兄弟。老李想都没想，提刀就先杀了两人，并说剩下三人一个在隘城衙门，一个在广州，如果他们前来必杀之。七妹说不必了，那三人活不过今晚。老李将刀还给七妹，却见和七妹一起进来的人个个都不见解恨，他自己又转身一刀一个杀了三个老婆，却始终不愿自裁，七妹却笑了，摆摆手让他离去。老李见有活路，一溜烟从后门出走。幕阜镇人遍寻不得，后来有人说是从黑龙溶洞逃走了。七妹一把火烧了李家的十座大宅，在最靠近黑龙潭的地方盖了个小房子，从此就住在李家庄。“
”这是你一面之词，世人又如何得知，这李家的人不是七妹所杀呢？“
”幕阜镇人在七妹烧李宅前，曾进去抢东西，他们看见李家十几口人死在宅子里，每人身上只有一个刀口，从肩膀下数寸破开，穿锁骨，直到右肋出。七妹失了右臂，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你或者要说，是七妹协同人所为，那为什么老李没来寻仇？反而逃之夭夭，再也不回幕阜镇？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毕竟金银细软孩子都被董宝珠带走，青山还在。那是因为他身上背着两场血债，多少应该有些罪恶感，见七妹饶过他，苟且偷生去了。他同后世是怎么说的，七妹不知道，她的后人不知道，幕阜镇人也不知道。“
李征似乎也不知道，或者他不想揣摩前人先辈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却问：“七妹是哑巴所生，应该是姓朱，既然她如此光明磊落，为什么不改回朱姓？”
“朱赤而暖，却未能泽被后世，既然满门已失，姓什么名什么有什么重要，哑巴是如何选择冷姓，怕是尝尽了人世辛酸，清冷才是唯一归途。”
374
“说了这么多，这一切都是道听途说，而且年代久远，你只是想说李家的家业来路不正，这些真有意义吗？况且，当年起义之时，所有李氏所有，都已回馈给了新中国，我已经做到我该做的了。倒是你们，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居然还一代一代口耳相传，如此携冤记仇，真乃心胸狭隘，懦弱之辈。“
”老先生，你真的做到你该做的了？“
”若论我先辈，或有不正，要说我父，也确有罪，我们无法选择先辈，若说我李征一生，我问心无愧。“
冷狗似是被李征这句话震慑到了，他突然想起一百多年前，老李屠尽自家人求生，和李征此时贬损前辈，虽有轻重之分，但实属同样的风格。他慢慢的脱去套头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紧紧的贴在身上，显出他强壮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
李征的眼睛却被他胸前的那个挂坠吸引了，他举起手，指间抑制不住的颤抖，呼吸变得急促，方才恢复的精气神，居然又脱体飞去。他双脚一软，瘫坐在椅子上。他将手伸到那个黄色按钮上，用力拍了下去。门轰隆一声开了出来，方才那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穿运动服的那个毫不客气的对冷狗说：”走，走。“
冷狗轻轻地让了一下，那人居然擦身而过，他看了一眼李征，恼羞成怒，转身便如猛兽般向冷狗扑去。冷狗又移开一步，轻巧地躲了过去。另一个穿西装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甩棍，”唰“的一声甩成两尺长，便朝冷狗逼近来。一前一后，两人夹击。运动男从身后踢了一脚，冷狗中了一脚，却借力向前冲突，三两步已到西装男跟前，他忙挥舞甩棍，但为时已晚，冷狗一记右拳砸在他右面门上，手中的甩棍便没了劲道，左拳接踵而来，打在他右耳后，第三拳又中面门。冷狗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又是几拳便将运动男打翻在地上，他走过去骑在他腹部，左右开弓，连续几拳，那人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征见状，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看着冷狗将两人拖到外面，然后再将门关好。
冷狗走到李征面前，“你问心无愧？起义前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戴小姐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戴，戴辛她怎么了，我只是命董戟去追。”
“是吗？你怕是不会放过刘梦龙和戴辛吧？”
“不，不……我……我让董戟去追她回来，回来了才有希望。“
”有希望什么？“
”一切都有希望。“
”戴小姐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让董戟去把她追回来。“
”追回来之后呢？“
”没想那么多。“
”你没那么好心。“
”我当然有，不然我怎么会对刘梦龙手下留情，我是可以用军法处置他的。“
”处置什么？他有什么错吗？他愧对党国了吗？他通了共吗？他引诱你的妻子了吗？“
”没……但我确实没有为难他啊。“
”那在修河边上，柳树下，你对着他的后背，举起了手枪吧？“
李征瞳孔骤变，”我那是一时之气，士可杀不可辱也。“
”一时之气，那为什么没开枪？“
”如你所说，他无过错。“
”不，你不敢杀他，恐怕是因为不敢毁了自己的前程，因为你如果真开枪了，就让世人都知道了你本不存在的家丑是某种事实，你不敢开枪是怕起义投诚节外生枝，你不敢开枪是担心你杀忠良至部下哗变，最重要的，你不敢开枪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勇气扣下扳机。也许你记忆中有什么梦魇，因为你的部下说你从不开枪杀活物，甚至打猎都不去，最多对着纸靶练习。“
李征沉默不语。
冷狗把脖子上的黑观音摘了下来，拎在手上，黑观音在灯下散出茵茵的暗光。”这是戴小姐的，你一定认得。“
”戴……戴小姐……戴辛，她……“
”你想说她去了台湾？“
李征紧紧闭着嘴，他的头低了下去。
”只有刘梦龙会一厢情愿的相信戴辛真是去了台湾，戴安云都不信。冷星雨，杜俊修，赵野，吴漾这些人怕是个个知情。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只是痴情人不愿意接受。“
”不……不，我不知道戴辛的去向。“
”你是知道的。“
李征像个孩子似的摇着头，越要越快，嘴里念念有词。
”戴小姐是知道你的秘密的。“
”什么秘密。“
”那十几军车的东西当时被分散的藏在黑龙溶洞，戴小姐知道得真真切切，作为你的妻子，她或许还知道冷星雨和赵野，陈觉只找到了其中一个石窟。她认为只有将你的藏宝地公布给世人，才能揭穿你的面目。但她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早就派了董戟去对她下死手。其实当日你不光派了董戟，还派了另外一小队人，将黑龙溶洞的洞口炸塌了。在炸塌通道前，你将所有剩余的东西都悄悄搬走，后来你极力推崇重修水利工程，扩大黑龙水库，休高坝，深蓄水，建发电站，目的就是藏匿一切可能的疏漏。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戴小姐在世上。你杀她，甚至和刘梦龙一点关系都没有。害的刘梦龙半生困在痛苦之中。后来你怀疑戴小姐或许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刘梦龙，所以不光送他去剿匪，还安排他去朝鲜。在剿匪的时候，石虎是你刻意安插的，你威胁石虎，如果不杀了张汗青，刘梦龙就没有活路，石虎一心想保护刘梦龙，不光杀了张汗青，自己还丢了姓命。除此之外，你本想杀掉董戟，但他表尽忠心，加上建国后你没机会下手，所以他保住性命，但你在一开始就提防他，所以董亥的一坛金条，也被你扣了下来，直到八十年代，你才还给董戟，后来他用这笔钱开了两家工厂，而他自己也终于因为替你做了罪恶的丑事，不堪重负，在被戴安云和刘梦龙揭穿后，畏罪自杀。他或许用死，来再一次对你表达了他的忠诚吧。因为他以为自己一死，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了。”
冷狗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秘密，都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真相大白。而你，不过是个视钱财如命，贪恋权势，物欲横流的人。你不配！不配戴小姐，不配有刘梦龙这样的部下，不配你所有的头衔，不配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李征浑身颤抖，汗如雨下，他气若游丝，瘫如烂泥。
375
冷狗将黑观音平平的举着，送到李征面前，又反手放在他那诺大的书桌上。”她躺在深深的黑龙溶洞里三十八年，远远超过她活在这世上的年月。还好她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但我们又怎能想到她是如何度过那最后的时光的呢？你的手枪不见了，你一定很着急吧？你的勃朗宁在哪？那一定是谁赠送给你的礼物。一开始，刘梦龙甚至以为是你亲手杀害了她。这世上，我们做的任何事，都一定有见证者，很多事情，你们以为密不透风，其实漏洞百出，假以时日，当事人的丑态毕露，风骨无存。老李，李点匀，莫不是如此。”
冷狗转过身，走到窗前，拉开酒红色沉重的窗帘，一丝清晨的阳光落在地板上，照亮了蜿蜒曲折的木纹，和一个个深色的木结。冷狗再用力撕拉，窗帘又开的更多了些，李征条件反射的举起右手遮挡横冲直撞的光线。
冷狗看着窗外许久，一回头，看见李征脸上那一道道的泪痕，那是老人的泪痕，它们像久旱的河，皱纹便是那古老的河床，他们在阳光下反射出尖亮的光，他哭的伤心至极，以至不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他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哭泣，放下了他看的至重的体面，尊严，在一个年龄不到自己三分之一的人面前后悔，惭愧。
冷狗将外套披上，拿起那半盒蛋糕，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董青柠，应该是被你支开了，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好？”
”她，她应该在你家。“
“在我家？”
“对，我将她支开，让他去你家打听刘梦龙的身份。因为我有些担心，万一你不愿意来，至少青柠可以帮我解开一些谜团。“
”你居然将她卷进来？“
”所有人都在这其中，你看看你自己，身上背着几代人的仇恨，而我，也时时刻刻背着悔恨。不过要不是青柠找到的这张照片，我也不会注意到你。但是董青柠并不知道什么，除了你和刘梦龙长得像，她一无所知。“
他的悔恨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李老先生，你怎么不问，是否有人，在黑龙溶洞里是否看见过一个箱子？”
李征用一张手帕擦了擦眼睛，慢慢地抬起了头，“我本以为你们会将它留作己用，但现在我觉得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至于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或曾经作了何种处置，我也不想过问。”
“老先生，那隘城大桥，可都是您的功劳啊。”冷狗露出了一个微笑。
李征一愣，突然转悲为喜，眉开眼笑，“甚好，甚好。”
冷狗拿着东西打开了门。门开了，外面两人早已醒转过来，他们旁边多了一个面孔，那是昨日的第三人。
”让他走吧，以后你们也不用来了。“李征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那三人似乎得了大赦，立刻将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收了起来，转而是陌生的路人，他们目送冷狗进了电梯，见电梯门缓缓关上，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才伸手拦住电梯门，他们三人也挤了进来。
董青柠跳了起来，大声说，“冷狗！这么多年，你死哪去了？”
“爸，妈。”冷狗把包放下，刘新华走近前，看了看儿子。
“没几年啊，很多年了吗？”说完伸出一只手，从小指开始逐个的扳手指，似是在计算什么，然而似乎能力有限，又或者因为董青柠的打扰，他数完一个手指，又摇摇头重新开始从小手指开始……
“七年了！”
“哦，七年了，怪不得老了那么多。“冷狗看着冷峰，露出恶作剧的笑。
冷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说话的？”
董青柠倒不介意，她说：”是啊，是啊，老姑娘老姑娘了。”
她拽着冷狗的胳膊，又去拉了一把椅子，将他按在椅子上，“来，跟我说说看，都干了些什么？我问叔叔阿姨，他们都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呢。”
“就是，你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哎青柠啊，你别怪他，你们七年没见，我们也都好几年没见了，他电话也很少打，别说回家了。”刘新华将冷狗的行李箱拎到一旁，又递给他一块热毛巾。
“倒没干什么，就是东跑跑，西看看。”
“你做什么的？”
“销售。”
“做销售的？赚不少钱吧？你是不是很贼了？都说销售的很贼。你是不是变得油腔滑调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招来！“
”钱倒是有，不然怎么回的家啊。“冷狗嘿嘿直笑，对董青柠连珠炮似的发问，他也不作答。
”那我问你，你做销售的是不是一直出差？”
“对。”
“去过上海没？”
“上海？倒真没去过。”冷狗撒起谎一点不脸红。
“哎呀，你说是不是？就是没缘分。听说你在广东？”广东哪里？“
”深圳。“
”你说巧不巧？“董青柠一拍冷狗的肩膀。
”怎么了？你去过？“
”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偏偏没去过深圳。“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冷峰却看见，自己的爷爷冷槐悄悄站起身，弯着腰，脸朝前，面无表情的背着手走了，他的手里像是拿着什么，冷峰脖子往前伸了伸，那不是董小姐拿来的那张照片吗？
小土丘旁，便是刘梦龙的坟墓，此外还有两颗成年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偶尔抖落一两片扇形的叶片，悄悄的，地上便染了一层秋色。有时候冷狗很恼这两颗银杏，她们炫耀着亘久的生命力，让逝者短暂的人生相形见拙，有时候又很感激她们，因为当世人都忘记这一切时，她们耗费着无尽的青春，厮守着尘封的回忆，春去秋来，不用开口，似乎也卷卷不休地诉说着幕阜山的杂事。
“爸，那小土丘，像是坟墓。“冷狗指着刘梦龙坟墓边上的小土丘问。
“那本就是。“
“谁的？“
“一个叫琴的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深秋的幕阜山上，早已是一片宁静，那寂寞的崖石与青松为邻，黑水为伴。鸟尽，鹰藏，喧嚣去，人来人往，北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