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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香草，你怎么加那么多醋啊？“秋山先生话越来越多，小薰说他的人生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哦……不好意思。“
”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没关系的，不过那样味道很好吗？“秋山先生用勺子舀了一勺香草碗里的汤汁，砸吧砸吧嘴，点点头。“真不错哦。”
“你那样真的好吗？在木村小姐的碗里舀汤喝？”小薰佯装生气地打了一下秋山的手。
“是味道很好吧？”一个姐姐问道。
”木村小姐的只是稍微有一点点酸，味道很好啦。再多些醋，那就是穷人的味道了。“秋山先生笑着说。“我到过的地方里，尽是穷的地方爱吃酸。”
“您说的是冲绳？还是哪里？”小薰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了脸上堆垒的皱纹。她的嘴唇边上一颗曾经引以为傲的风骚痣如今长满了长长的毛。
“不，当然是支那了。”
“秋山先生是指年轻时候住过的满洲吗？”
秋山仰着头，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满洲是不穷的。但有些来满洲的人很穷。支那人爱吃酸，尤其是南部，云南，四川，湖南都喜欢吃酸。就像木村小姐碗里的汤一样，他们喝的就是这种味道的食物。有次田中带我去工人住的地方，他们在吃一种汤，黑黑的，臭臭的，酸酸的。我还尝了尝，虽然田中说会有毒吧？但我实在好奇。“
”田中先生是前几年上吊……去世的那个吗？“莽撞的芝谷姐姐问道。
”田中先生上吊？“秋山像受了刺激一般看着芝谷，然后又笑嘻嘻地说，”田中先生怎么会？不可能的，他是我见过最孔武有力的人了，那些工人都很怕他。他应该是杀了些人的……对，杀了。“
”哎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看样子又喝醉了。来，你帮我一起扶他上去休息。“小薰和两外一个姐姐搀扶着秋山先生上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芝谷秀可和香草。
“香草，你最近有没有回去过？据说东京那边可不一样了，大城市啊。“
”哦，我两三年前回去过，那时候已经到处都是电车，大楼了。“
”你突然回去的那次吧？“
”对，对。“
”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听说阿部也是个退役的军官，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香草沉默了良久，也没敢接话。阿部因为猥亵儿童被举报，在房间里服毒自尽的事都传开了，果然是坏事传千里。因为没有亲人照顾，阿部的尸首已经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所以香草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遗容啊什么的。石原说阿部的房间里确实有些污秽的刊物，尽是和儿童有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部会有如此嗜好。香草觉得那一定是在亲身经历了罪恶后才会产生的扭曲吧。
“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昨天有个人来找了你。你那会儿不在，我让他隔几日再来。“小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窗外有些虫儿叫得欢畅，让人昏昏欲睡。
“那人有说什么事吗？”
“他东看西看的，也不像有什么事，怕是你家亲戚要借钱吗？”
香草想了想母亲，轻轻地说，“我没什么亲戚了。要是有事，肯定过几天会来吧。”
”那人只有一只手，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罪。“小薰喃喃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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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又过了些年，突然在九州岛的浅野葵寄来了一封信。确切地说是她的女儿寄来的，信里说浅野葵从几年前开始就犯了病，估计将不久于人世，希望香草能去见一面。香草十分难过，在她心目中，浅野葵是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六十年代后她就难得有机会去九州岛，只是偶尔和她书信往来，她从未在信中透漏生病的事。她收拾了一下，和公司请了几天假，坐新修缮的列车到九州岛。她到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的女孩站在出口，后面有一个又廋又矮的年迈女人。如果不是高个女孩手里举着的香草的牌子，她本不会去看那年迈女人一眼，待看过后才意识到那居然是葵。她真是老太多了！她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干瘪的脸庞，若不是双目散发的光彩，那就如同死尸一般无二，也许真的只有一口气了。
”你总算来了。“浅野葵拉着香草的手，”你还是那么漂亮。“
”葵，你还好吗？“
”我还好。“
两天后浅野葵死在香草的怀里。香草有些迁怒于无动于衷的那个高个女孩，她是浅野葵的女儿，已经十几岁，刚刚从美国回来。她有黑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有些像美国人那样高高的鼻子，颧骨。脸也小巧精致。
哪怕是沾染了他们的基因，也会变得美丽而冷漠吧。香草问着自己，似乎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和安德鲁生下一儿半女。
”木村阿姨，我妈妈给你留了些东西。“女孩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前些年以及更早些时候自己和浅野一起外出游玩照的相片。浅野是个十分有条理的人，每张相片都被标号数字并塑封在玻璃纸里，香草反反复复地看着照片，发现里面少了一张7号。她回想，兴许就是那张照片她给了安德鲁吧。她怀念着曾经青春的时刻，但她反复琢磨的是浅野死前跟她说的一件事。
”香草，橘清岭去找过你了吧？“
”橘清岭是谁？哦……我想起来了，不过他没有。“
”糟糕！看来他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都怪我，正赶上治病，你看病也没治好，还把你的事耽误了。“浅野葵责怪着自己。
香草一边安慰她一边回忆，“记得前几年小薰姐说，有个残疾人来找过我。她让他过几天来，他后来也没有来。”
“那一定是他了。唉……他其实是在另外一个基地里做些搬运的事，手是被炮弹压坏了才被截肢的。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越南战争的时候。你不会怪我吧，是我办事不牢靠啊。”
“葵，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你不想你哥哥了？”
香草绝对是想的，但失去了唯一一次和橘清岭见面的机会，她觉得哥哥的事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尸首是否安顿妥当，这些在战争年代怕是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243
但在她41岁那年，她见到一位故人，而那个人领着她见到了橘清岭。
”黑川女士，这是您的行李吗？“一个年轻人友好地笑着说。
”是的。“
“到酒店后，我帮您拎到房间里。“
”谢谢。“
”您是从美国回来吗？“
”是的。“黑川燕虽已不像多年前那般肥胖，行动却并没有敏捷多少，年龄中和了失去的体重，继续成为她行动的负担。她在美国生活了近二十年，最近万分的想念日本，才下定决心回来。
”怎么样？您是现在上车还是等一会儿？“
”变化真是大哩。“黑川燕将手掌横在眼睛上遮蔽着耀眼的金色阳光，她眼前是一条十分干净宽阔的公路，上面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那些汽车上反射着太阳夺目的光芒。一辆蓝色的大巴车稳稳地停在航站楼的入口，一些人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车里上上下下。几只鸟儿调皮地停在车顶上，蹦蹦跳跳地一会儿看看人们，一会儿相互唧唧咋咋叫嚷着，大巴车要重新出发了，它们机敏地飞离。
”您有多久没回来了？“
”二十年了。“
”怪不得，我每天来来回回，倒也习惯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他是草间中华料理店的员工，朝气蓬勃的年龄。
”我离开的那时候，日本的生活仍有些艰难。“黑川燕带上遮阳帽，坐上了崭新的丰田轿车。
黑川燕在美国一直在草间料理里做店长，草间料理店是美国加州有名的餐馆，除了当地的日本人，韩国人喜欢光顾，也受许多美国人的欢迎。老板草间重文是个十分精明有头脑的生意人，他在加州开了好几家分店，后来又扩张去了东海岸，一路稳扎稳打，已经是万分富有的人物了。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草间料理店的老板草间重文其实不是日本人，虽然他的口音有些漏马脚，浊塞音，塞擦音，清音都有些奇怪。她顶多觉得他可能是个朝鲜人，毕竟他果真会讲一些韩语。不过对于黑川来说，他的身份并不重要，毕竟早在多年以前，哥哥就介绍草间重文给自己认识了，俨然是很熟悉的朋友。直到哥哥去世前，他也没有跟他说过自己是如何认识草间重文的，只知道他在镰仓有个非常讲究的茶叶店，而自己自从年轻时就在那店里帮忙，甚至在生活最为苦难的时候，草间重文也给了她很多关照。尤其在哥哥出发远征中国的时候，草间重文对她的关照到了顶峰。四十年代，黑川燕也去了满洲，再没有在茶叶店里帮忙，哥哥黑川雄三还没回日本时，她听说草间远渡重洋去了太平洋对面的美国。那家茶叶店还开着，由他日本的伙伴打理，黑川燕从满洲回到日本时，那家店的代理店长依然接纳了她，那必然时看在草间的面子上。五十年代中期，黑川燕突然收到一封信，草间说自己对黑川雄三的去世感到十分惋惜，并让她到此时已经与日本重修于好的美国去生活，表示愿意提供一切生活关照。黑川燕正因为哥哥的自杀弄得焦头烂额，草间的来信让她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于是她果断地收拾东西去了美国，而草间也言而有信，将她安顿在其中一间料理店里做帮手。黑川燕沉默寡言，从不多管闲事，又是独自生活，愿意把一切精力放在料理店里，这无形中帮了草间料理事业的大忙，可以说草间料理的成功，是有黑川燕一份功劳的。所以此次黑川燕提出回国，草间付了她额外一笔酬劳，并给她日本草间中华料理的店长职位。一来他绝对信任黑川燕，二来这也圆了黑川燕想回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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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燕想回日本是一回事，但要赶在这个时候，而不是新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在美国偶然得到一个宝贵的信息，很多年前木村香山的妹妹木村香草跟她打听的那个橘清岭，派人联系了她。
而联系她的居然是个美国人。那个瘦得像根麻秆一样的光头美国人在加州的小东京找到她时，她正收拾好店面打算关门。
“请问是草间料理的店长吗？”来人穿着一条石磨蓝的牛子裤，上身一件白色的T恤，脸上皱纹很多，他的眼珠和东方人类似，深棕色，这是个犹太人。
”是的。我们已经打烊了，你要不明天再来？“
”我是来找你的，黑川女士。“
他跟她确认是否认识木村香草后，就径自告诉她木村香草正在找的橘清岭目前正在大阪。并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了一个地址。
“非常感谢，不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
“我……可能没什么时间了。”
这人叫乔佩西，他得了癌症，他的医生告诉他，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可能。而他是从一个朋友那得到的关于橘清岭的消息，所以他第一时间给黑川燕送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是我日本的朋友告诉我可以找草间先生，而草间先生告诉我你哥哥黑川雄三和木村香山是认识的。”
“真是绕了一大圈啊，世界还真是小哩。”黑川燕突然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哥哥的名字了。
草间中华料理是开在京都，店里的年轻人把黑川燕送到住处后，问她是否需要送她去大阪。她十分感激草间的无微不至，赶紧就乘他的车去了大阪秋山先生的府邸。敲开门后，小薰出现在门后，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
“是燕？”小薰和黑川燕一样胖，她脸上的皱纹却更多。“哎呀，真是燕，好久不见啊。”
“小薰姐，你怎么穿成这样？“
”哎，秋山先生过世几天了。“小薰低头抹了抹眼泪。”别说了，你快进来吧，最近冷清的很。“
黑川进门后，家里一尘不染，除了小薰身上的黑衣服，完全看不出服丧的痕迹。窗户开着，不时有冷风吹进来，房间里一阵阵的寒冷。
“没有暖气，我得省着点。”
“小薰姐，你身体还好吗？”
“谢天谢地，还不错。快进里屋暖和暖和吧。”她拉着黑川燕进了厨房，那里有一个电取暖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来找木村小姐。你还能和她联系上吗？”
“香草啊？她也很久没来了哦。不过我知道她住哪儿，她一直在钢铁公司上班嘛，平时还是有些联系的。你不会现在就走吧？陪我坐坐吧，哎哟，来都来了。”
小薰硬挽留了她住一晚，虽然那天她根本睡不着。小薰告诉她秋山把自己大部分得钱都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了极少一部分给她，因此生活都成问题了，打算把房子租出去算了。黑川燕第二天早上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一点钱。
“带我去这个地方。”黑川燕把乔佩西给的那张纸递给年轻人，“你能看懂吗？”
“没问题，我学过英文的。这里并不远啊！“
事实上并不近，可能针对开车的人来说都是近的吧，转了几个街区，就靠近比较偏僻的釜崎，在最靠近神社区的一栋破旧的5层楼房下，年轻人停了车。”我看您还是不要上去的比较好，我去问问看吧？“
“不碍事的。”黑川燕下了车。
楼梯的栏杆绿色的漆已经剥落，像一根上了年纪的拐杖。钢铁台阶锈迹斑斑，被风雨侵蚀得令人担心，楼道里充斥着一股尿骚味和动物粪便的臭味，夹杂了些速食面的油腻气味。电器的包装箱被撕碎叠在走廊角落里堆得比人还高，几张旧报纸在地上来回奔跑。爬到五楼后，黑川燕摊开手里的纸片，5楼西侧3-07
这里和楼下一样又脏又臭，还多了些泥土，貌似房主人想要种一些绿植，但失败了。在门上敲了三下，她往后退了两步。门轻轻开了，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显现出来，路灯照在他花白的头发，眉毛上，这是个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地的糟老头。“找谁？”
“请问橘清岭在不在？”
“你找他干什么？”眼前的老头目光顿时变得怀疑，上下打量着黑川燕。
“我是黑川燕，有人托我找他。托我的人叫木村香草，是木村香山的妹妹。”
“木村……，是这样呢。”
“正是，你是橘清岭本人？”黑川燕有些惊讶眼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要老十岁的家伙居然是橘清岭。
“是这样呢，您请进吧。”收起疑惑的橘清岭变得正常起来，他打开门，左手又拧开了灯。灯丝跳动了几下才亮起来，显示了主人极少开灯的习惯。房间里乱得像个垃圾堆，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不说，房间里有一个一个各式各样的盆子里盛着黑乎乎的泥土，让整个房间里满是泥土的味道。一张床摆在角落里，旁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有几根蜡烛，其中一根燃得只剩下一半。诺大的房间里居然没有一张椅子，橘清岭腾出一只手在散乱的报纸堆里四处翻找，黑川燕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袖管空荡荡的。
“真抱歉，连张椅子也不见了。”
“没关系，你身体可好？”
“是这样呢，我的身体还不错。“
”我帮你收拾一下吧？“
”不用了，是这样呢，我比较习惯这个样子。“橘清岭没有一丝尴尬，似乎家就应该这个样子。
”你是想要种些什么吗？“
”是这样呢，我不种什么。“
”那你搬来这么多盆栽用的土……“黑川燕实在难平复自己的好奇，忍不住问了声。
”我是搬了他人遗弃的盆栽……是……是这样呢，我喜欢土的味道。习惯了，是这样呢，有土才心安，有土才安全。“橘清岭说话的时候喜欢揉搓手指。“木村君，木村君的妹妹我去找过一次，有……是这样呢，有二十年了吧。却没找见，她还在大阪吗？”
“她还在大阪，我明天来接你，我们一起见个面吧？”
“是这样呢，要不，要不你让她来我这里吧？”
黑川燕本想说不行，毕竟木村香草可是没有嫁过人的干净姑娘，她甚至没想过香草其实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看橘清岭的样子，他应该不太愿意出门，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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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黄昏，黑川燕把中华料理店的事情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把年轻人喊了过来。
“汽车钥匙呢？”
”黑川女士，钥匙在柜台后挂着。不过您是要去哪吗？“
”对。“黑川燕走到柜台后，取下钥匙，就往外走。
”等等，你会开车吗？我送你吧。“
”我学会开车的时候你可能还在吃奶呢。“黑川燕没好气地说，”你把豆腐处理好，在盆子里放点水，不然会坏掉。鱼杀好，去鳞片，记得要把下巴的细鳞也全部去干净，最重要的是米饭算好时间，你早上煮的松井说太软了。菊子你盯紧一些，不要把牛肉切得太大，不容易熟还会变硬。要等客人都走了才让小娴回去，听见了没有？你也一样！“
年轻人鞠了个躬跑着走到吧台后。
二十年前的木村香草和二十年后毕竟是不太一样的，但令黑川燕惊讶的是，岁月居然能对一个人如此慷慨仁慈。木村香草圆圆的脸上没有出现下坠松垮垮的横肉，也没有黑乎乎肿肿的眼袋，甚至连眼角的皱纹几乎都肉眼不见。她依然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只是多了些成熟的风韵。她脸上只有十分稀疏平常的淡妆，头发顺应潮流披散着，刘海处却有一个精巧可爱的发夹，一件粉色棉布长裙齐膝，黑色尖头皮鞋让她看上去像个小学教师，保养得十分好的小手里拎了一个祖母绿的皮包。
“黑川姐姐。”木村香草笑着走过来。
“哎呀，木村啊，你真是……更漂亮了。”黑川由衷之言。
“小薰姐说你从美国回来？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回来的好。你看我，吃多了他们的东西，又胖了些呢。”
“姐姐，我真心觉得你比之前要瘦了太多了。说到吃的，吃过晚饭了吗？我带你去吃点吧？”
“别，你应该也挺忙吧，别耽误太多了。”
“不，饭总是要吃的。”香草十分自然地伸手挽着黑川燕的胳膊，这起初让独居了这么多年的黑川十分别扭，但香草是真心的体贴，于是片刻之后这种不适感就消失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干嘛的吧？”黑川燕对香草没有过问橘清岭感到十分意外，毕竟起初香草好像很急切地想要了解的样子，而且阿部也转告过她香草这人从小到大最崇拜自己的哥哥，怕这生最在乎的人既是木村香山了。
“哦，当然，是关于橘清岭的事。”香草笑了笑，却执意拉着她往前走。
”难道你不着急吗？看来我反客为主了。“黑川燕难掩失望，站着不肯走。”阿部曾经叮嘱过我，有任何线索都要告诉你，甚至乔佩西先生十分郑重地关照我，一定要把信息传达给你。“
木村香草没有说话，她看着霓虹满目的大阪城，夕阳散去后，灯火通明的街区渐渐明亮起来。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对着黑川漫漫地说：”姐姐，我越着急，就越失之交臂，倒不如放平心态呢。“
”被你这么说，倒也是这么回事。走，我们去吃点好吃的。”
“要不我们喊橘清岭先生一起吃吧？”
“哦，你现在倒关心他起来了。你省省吧，他是断然不会跟你一起吃饭的。“
尽管如此，香草整顿饭都在打听橘清岭和乔佩西，让黑川觉得阿部说的一点没错，她依然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活在她哥哥的爱里。哪怕四十岁的年龄，仍然没放下呵。看得出来香草是心不在焉的，黑川也就很快吃完，下定决心保持体重的她晚餐本来就吃的少。
”我们把这几个没动的菜打包，再加一份寿司吧。“
”香草你是想带给橘清岭先生吗？“
香草点点头。
这次是由香草敲开橘清岭的门。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门的时候，黑川燕意识到自己走错门了，她左顾右盼，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但这里明明就是5楼3-07。她看着敞亮干净的房间就乱了手脚。要不是橘清岭那矮小的身姿出现在那年轻男人身后时，黑川燕恐怕下一秒就要尴尬地离开了。
“是这样呢，木村小姐，就是你吧……？”橘清岭那过早衰老的眼睛里突然变得十分情切，黑川燕看见他目中泪光逐渐闪现，跳动。
“是的是的，你好，你一定是橘清岭大哥了。”
那年轻人马上把门打开，迎两人进去。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此时也站了起来。
”还是和……和木村君有些像的。“橘清岭喃喃自语地说。
橘清岭的儿子恰巧今天早上过来给他送些吃的，他们发现父亲有些心不在焉，一再追问，才听说“有贵客要来！”。他们非常惊讶居然还有人回来拜访父亲，破天荒地把房间为他打扫了一番。看到木村香草和黑川燕的时候，他们几乎相信了这是“贵客”。但后来听黑川燕说是打听战时的事情，就有些不客气地离开了。走前，把香草打包的寿司提着走了。也许是碍于客人在家，有些严厉但还算客气地交代父亲：“水电费记得去交，我们下个月再来看你，别弄得这么脏了。”
橘清岭蹲在孩子旁边，让他喊爷爷，小孩抿着嘴不说话，父母只是拉着孩子往外走，并没有抚慰老人而要求孩子喊一声爷爷。望着后辈们远去后，橘清岭把身体缩回房间，并关好门，又随手关了灯。等他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两人时，又“哦”了一声，慌忙又捻开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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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呢，孩子们一个月来一次，今天刚好碰见。”
“孩子们都挺好，还回来看看你。”
“是这样呢，他们也不容易，来拿点钱的。”
黑川和木村对视了一秒。
“您吃过饭了吗？”
“我吃过了，木村小姐，您今年有40岁了呢？”虽然依然有些糊涂，但橘清岭今天和昨天的状态还是略有不同，似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也许是一些往事得以撬动尘封的记忆，让他有了些条理。
“有了有了。我41岁了呢。”
“我记得木村君说过几次，他有个10岁的妹妹。”
“他提起过？”
“怎么不，是这样呢，木村君除了提起他妹妹，就没有提起过别人。”橘清岭用右手摸了摸左侧袖管，似乎断掉的肢体仍在一般，随后手指又开始互相揉搓起来。“他的确是挂念你的。”
木村香草拿出手帕抹了抹眼泪。”先生，我今天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他的事情。“
橘清岭点点头，“是这样呢，其实之前那个美国人和一个女人来找我，让我去找你。我也去了，只不过你不在，后来我就不好意思了，还真是不好意思。惭愧啊……”
“先生不用惭愧，毕竟那时候的事，几乎没人想要经常提起。”黑川燕平静地说。“您今天就花些时间，跟木村君的妹妹好好说说，毕竟她都来了。对吧？”
“是这样呢，我还是去缅甸之前见过木村君的。42年，应该是那一年，其实我和他在秋野联队的时间不长。嗯……不长。要是，要是木村君不去看那湖水，怕就不会出事了……哎，不过在人家的国土上，真是兵行险着，一步也不要离开的比较好啊。”橘清岭又开始胡乱地东说西说。
“哥哥连封信都没有给我寄，我连他在哪里去世的都不知道。”
“是这样呢，有写信的，我看见他给了小林的。哦，小林是不是没有把信寄出去啊？”橘清岭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好一会才说：“是这样呢，小林被炸死了。对的呢，怕是信件都被毁了。”
“哥哥他是怎么死的？”木村香草一动不动地盯着橘清岭。
橘清岭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了。说起来，我真的幸运呢，其实有太多机会死去了，但老天放了我一条生路，也许是我没有杀过人的原因吧。是这样呢，说起木村少佐，我并没有看见他怎么样，我进了洞里，看见他时，他不说好好的，好歹还活生生的，只是脸色很难看。根本不该进去，根本不应该。但怎么说呢？不进去，恐怕连木村少佐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吧。”
“先生，我看你从头说吧，我们也听不明白。”黑川燕一边安抚香草，一边对橘清岭说。
“是这样呢，其实人吧，大概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的。料想木村少佐也是的，他为什么要去看那湖水呢？一个人骑马总归是危险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熟悉那个地方，总之，他一个人骑马去了山脚下。是这样呢，是这样呢……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座山叫幕阜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非常大的山脉，小镇只是山脚下一小片地方，那里有一个湖泊。是这样呢，不吉利的湖泊。”橘清岭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那湖水是黑色的，越往里看越害怕，湖中心简直呈黑绿色，那是个深渊吧。那天我们刚从隘城开出来，本只是路过。休息的时候，木村少佐一个人骑了马往里面靠近大山的村庄去了。我们还在煮饭，就听见枪响，那肯定是出事了。我们去搜的时候，马呢自己跑了回来，阿庆的狗带着我们直奔那湖边，在地上看见了血迹，但人不见了。是这样子呢，秋野马上把村子里的人抓了起来，其实我们到的时候，村民们跑的差不多了，也没抓到什么人。秋野问来问去，就确定是在洞里。然后我们守在洞口，往里灌烟，灌芥子气，都没人出来，山上也派了人去，找不见哪里有洞口，就那么一个小口子。先派了几个人进去，没出来，再派人进去就打了起来。然后我第三批进去的，跟田中和小野一起，我后来经常梦见那个洞，彷佛哪里都是人，却也看不见哪里有人，我们爬了很久，小野和田中拿支那士兵开玩笑，后来就被游击队发现了，当然游击队先开枪，然后我们再朝那边乱打。小野当场就被打死了，田中还蹲在那开枪，我拖着小野往回跑，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水潭。是这样呢，那个洞到处都是水，河沟，看不见的河沟，有时候流水的声音大得说话也听不清，根本没有像样的道路的。我大概是掉进了一个水沟槽，一路滑了下去，手臂啊，大腿啊，到处都被撞破了，如果不是有防毒面具，我肯定死了。滑到一个水潭里，又清醒过来了，爬起来把矿灯打亮，却看见一堆死人，都是我们的人，竹野君骨头都露了出来。是这样呢，他还让我把信给他拿走，人都要死了还管信件干嘛？真是的呢。但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我端起枪对着四处大喊，然后我就见到了木村少佐。“
橘清岭看了看外面逐渐亮起来的霓虹，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断臂。似乎夺取他手臂的不是美军的炮弹，而是战争的痛苦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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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喊了我一声，才从水潭里爬了过来，木村少佐脸色不太好，很苍白。他的武器不见了，外套也没有，穿着一件衬衫，很脏。那么冷的地方，怕是冻也能冻死人。“
”先生没记错吧？那不是春夏天吗？“
”没记错，是这样呢。但即使是春夏天，在溶洞里也冷得让人发抖。也可能是我太害怕了，我不得不害怕，你知道吗？中国人都说我们是侵略者，说我们是鬼子，是形容我们丑陋得像鬼一样的意思。开始只是背地里说，后来就是当面骂，隔远点就大声骂，头几年，你走近了，他们都很听话，但到41年，42年也敢骂了。你挺刺刀他们也不怕了，然后我就有些害怕。我问小野和田中，他们都笑话我，可我有时候觉得，田中他们其实也害怕，有时候故意大笑来掩饰他们的恐惧。我是怎么发现的呢？因为出任务的时候，有一次要进民房的时候，我看见小野端枪的手抖得很厉害，嘴角也在抽搐。竹野君告诉我他是很害怕的，从来都不敢独自出城门。不过我想木村少佐那样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吧……“
”我看你还是接着说吧。“见橘清岭又跑题了，黑川燕有些责怪地说了一声。
”是这样的呢，刚刚我说到哪儿了？“
”先生说到，看见木村君从水潭里爬了过来。“见香草没有搭腔，黑川燕帮着橘清岭重拾他的话头。
”哦，对，是这样呢。木村君的腿应该是受伤了，站不起来。我抱也抱不动，然后他居然给我看他藏了一个手雷，然后让我逃命去。我虽然胆小，虽然弱小，但是我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这时有人对我们开了一枪，我捡起一把枪，估计是竹野的吧，却是坏的。这时又有人朝我们射击，我就拉着木村少佐走，然后我就被打中了。“橘清岭说完用一只手慢慢地卷起裤腿，在膝盖下方小腿胫骨后有一个大挺大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能辨认出创口的大小。”我只觉得痛，当时并不知道哪里受了伤，以为自己死定了，木村少佐却把我推入了水潭里，他还说了句话，是这样呢，他说：‘你这昭和时代的少年，一定会游泳！’然后我翻滚着，碰撞着旁边的石壁，也许是运气好，我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等醒来的时候，旁边站着军医深田君，他像个神仙似的把我救了回来。我问他们我是怎么出来的，他们说他们也没看清楚，就发现湖里漂着几个人，拉上来时，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那我哥哥一定在那几个人中间吧？“
”不不，是这样呢，深田君他说其余几个都是中国士兵，维持会的人。湖面上漂上来的日本人只有我一个，这是我反复确认过的。“
”后来有派人再进去那洞里吗？“
橘清岭摇摇头，”后来我都到了广西了。他们……我们被迫放弃木村君了。“橘清岭低下头，将双眼浸没在黑暗里，”深田告诉我，秋野气疯了，把村子里的房子全烧了。“
“那他到底……到底还活着吗？”
“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我哥哥他会不会还活着？”香草伸出手抓住橘清岭仅有的那只手，“他可能还活着吧？”
橘清岭猛地缩回那只手，”对不起，木村小姐，我不知道。“他看了看痛苦的香草，犹豫着又将那只手伸出来，盖在她的手上，”我觉得不可能生还呢。是这样呢，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跟上的，一律会死呢。”
“可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停战过后，几十几百万人都回来了。也许木村君还活着也不一定。”黑川燕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发虚。
”是这样呢，木村小姐，黑川小姐，不一样。停战后，对方是要遵守国际公约，保护战俘的生命的，但那时是战时，他掉队了，一定会……“
“那里是叫幕阜山吗？”
“幕阜镇。”
之后的一个月里，橘清岭好几次打开门时，木村香草都站在走廊上，他觉得她来的次数一定很多，因为他还有很多天都在工作而没有回到公寓里。他把她请进放满泥土盆子的房间，她也不介意。她只是不断地让橘清岭将那段记忆讲诉一遍，又一遍，直到橘清岭将所有的旁支末节都一一记起，再没任何多余的话语时，木村香草才平静了下来。她喃喃自语地说，”是的呢，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吧？“
她走之前突然有了好奇心，”为什么先生要把泥土搬到房间里来啊？“
”是这样呢，有了泥土我睡得才安心。“橘清岭看着泥土，”从中国离开后，我又去了南亚，和美国人打仗，那时，我们一直躲在洞里不敢出来，只要一露头，就可能死在美国人的枪下。听他们说，躲在洞里，即便敌人来时，我们只要举起双手出来，就能活命。渐渐地，摸着泥土才能安心。”
木村香草叹了一口气，头也没回，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先生，这又是图个什么呢？”
橘清岭足足过了几年才再次得到木村香草的消息，可那时候他已向着死亡奔跑了。黑川燕拿着一封书信出现在她面前，他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想起眼前这个过分肥胖的女人是谁。她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橘清岭却在一刹那认出了那个湖泊，他颤抖着嘴唇，语无伦次：“这是……这是幕阜山的那个湖泊。”
黑川燕看着他点点头，橘清岭却向前一步，“木村……”
“是香草，她去了中国。”
248
1976年，木村香草终于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她身旁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那是黑川燕的老板——草间重文。
“草间先生，我们这样说日语，会被敌视吗？”
草间笑了笑，把车票拿出来看了又看。”应该是不会的，不用害怕。“
”我看他们都很好奇地盯着我，有点凶。“
”毕竟战争过去不过三十年，大部分人还记忆犹新吧，但人都善良的呢。“
木村香草瘪了瘪嘴。“就是有点脏啊。”她穿的粉色裙子，坐在涂抹着未知黑色污渍的皮座椅上。车厢里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和大声说话的人们。她暗自庆幸除了眼前几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自己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兴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日语吧。毕竟草间先生，可是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而且有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董文。
一个月前，黑川燕突然找到香草，有些喜出望外地说：“没想到，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老板草间先生，居然是，居然是中国人。”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可他一直以日本人自居。”
“他不是开的中华料理店吗？”香草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说的也是，你还别说，现在我想起来，他在战争开始时就去了美国。应该是逃避不得已的麻烦吧？”
“嗯，那是不得已吧。”
“他听说我的朋友要去中国，似乎很有兴趣。表示愿意一同前往。”
“什么？黑川姐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香草突然有些高兴，毕竟自己一个人去总是不太方便的。
两周后，草间重文乘飞机到了日本。在黑川的引荐下，他见到了香草。香草似乎有些失望，她偷偷地对黑川说这不就是个地道的日本老头吗？黑川对香草的冒昧显得有些在意，她故意在香草面前表现出过分的尊敬，以期望引导香草不要冒犯到草间重文。
草间重文说自己其实有个中国名字叫董文，20年代末来到日本留学，当时和朋友一起，但朋友毕业后就回国了，自己则选择留在日本做点小生意，战争爆发后他去了美国。
”你不是间谍之类的吧？“香草笑着问草间。
”如果是的话我怎么能活到今日？“草间的言语中有一种见过风浪的自信。他的眼睛不大，但每根皱纹都精打细算地陈列在眼角和额头，显得很从容，很精明。他的眉丛里最近长出了几根又长又白的眉毛，这是步入苍老的标志。
香草也发现草间的日语细细听来是有些奇怪的。
草间说起中国的时候，眼里有一种一样的光芒。似乎是提起埋藏在果树下秘密宝盒般的喜悦，只不过这种喜悦显然被压抑和克制了。他表示愿意陪木村香草去中国，因为他也离开家半个世纪了，如今中日友好，是个好机会。
”你原本的家乡在中国哪个地方？“
”中国南部，柴桑的隘城。“
249
香草长长地“诶~”了一声，和黑川燕对视了一眼，心想这一定是上天刻意的安排吧。黑川似乎早已知道，面无表情。也许隘城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但此时她竟还不知木村香草的哥哥就是驻扎在隘城。毕竟橘清岭嘴里提到的几个地名，只是什么山，什么湖。
”一路上的费用，都由我来吧。“草间关照地说。
”太感谢了，我能照顾好自己。“香草并没有说大话，她其实已经十分富有了。她此时已经是钢铁公司的管理层科长，即便一直以来她并没有刻意省吃俭用，但已经有一笔十分可观的财富。
虽然如此，草间还是主动订了两人从大阪到东京的火车票，以及从东京到上海的飞机票。落地后，他又把从上海到采桑的火车也安排妥当。的确省去了香草很多麻烦。
”草间先生，您在战后为什么不回家看看？”
“您是指45年吗？”
“对的呢。”
“其实对于日本国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但那时的中国还是战火纷飞的岁月。而且49年后，我的美国人身份根本进入不了中国国土。但我倒是去过几次台湾。”
“那您一定很想念家乡了。”
“是的。我已经六十多了，如果不回来看看，可能就没机会了。”
“草间先生，您的身体很好呢，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木村小姐，您此番是前来寻找您哥哥的下落？”
“黑川姐姐都跟你说了吧？其实找到他恐怕有些妄想了，但即使是看看他最后生活过的地方，我也心满意足了。”
“有些事可能我提前交代你比较妥当。”草间重文温柔而坚定地说。
木村香草见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收起笑容看着草间。
“你哥哥是个军人，他可能做了，也可能没做，一些中国人不喜欢的事。”
木村香草点点头。
“应该说，他可能做了，也可能没做，一些中国人痛恨的事。”草间看着窗户外面，一片稻田，几只麻雀上上下下地追逐嬉戏，阳光随意地播撒着金光，尽染了丛林山尖，自树林里探出头的尖尖的屋檐，马头墙头也刷上了一层光辉。“他可能做了隘城，或着幕阜镇上的人极为憎恨的事。所以你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如果让人知道你是日军的亲属，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我不想你出什么事，所以你务必要小心。”
“草间先生，战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可伤害仍在。我想对于在战争里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你不也耿耿于怀吗？”
“我答应你，我一定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过，那样我怎么开口问我哥哥的事呢？”
“我会想些办法帮你。所以我建议你就在隘城里看看风景，游览一下，一个礼拜我们就回去吧。”
“可是……可是我想去那湖泊看看。”
“什么湖泊？”
“幕阜山下的湖泊。”
“再说吧，总之我们要格外小心才好。”
从上海到豫章的火车开了一天一夜，等到达时又是夜晚。火车停了下来，香草走出车厢闻到一些辛辣食品的气味，这个城市的灯火比起大阪差了很多，却也十分喧嚣。不少售卖香烟的小贩端着摆满香烟的木盒子，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一辆推着两轮车的男人弯着腰奋力地迈着步子，他旁边跟着一个挺着巨大肚子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嘴里用陌生的语言叫卖。潮湿，闷热的空气低速流动，木村香草拉着行李箱，快步跟在迈着极快的步伐的草间重文身后。
走出车站，一条笔直的宽阔马路通向远方，路上行人，自行车，手推车，三轮车，有轨电车……拥挤，热闹。草间先生先是站着眺望了半分钟，香草在斜后方看见他额头上皱纹之间藏着细密的汗珠，他有些稀疏的头发费力地掩盖着光光的头顶，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然后突然停顿了一两秒，这时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有一个朝他挥手的男人身上。那男人颇为高大，但看似有五十岁出头，他身后还有一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衫和齐膝宽下摆的裙子的女人。草间朝着他们走过去，木村香草赶紧跟上，不断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的外表都很雷同，男人短发，白色衬衫，黑色裤子，女人扎着一根或两根辫子，蓝色或白色短袖衬衫，偶尔才有一两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像自己这样烫着高高的卷发，上身褐色紧身格子衬衣，下身褶子长裙配高跟鞋的一个也没有。她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走到一辆灰绿色的卡车跟前。
那个高大的男人有些急促地走到草间跟前，眼含热泪。他看上去50多岁，甚至更老，但五官居然和草间有几分相似。草间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那种无法抑制，有悲伤，有喜悦的苦涩哭声瞬间感染了其他来人。他们也掏出手帕擦拭眼泪，那个女人尤其的动容，她有些浓的妆容和周围朴实的人们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哭的那么伤心，让香草觉得这也许是草间的妹妹。随后那名胖胖的高个男子对香草点了点头，化解了被晾在一旁的尴尬，香草习惯性地对着他鞠了个躬。
草间忽然回过神来，走到香草旁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许用最敬礼，敬礼，甚至会釈也不行。“
香草有些不好意思，但马上点头。
250
”这个是我侄子，董戈。“草间对香草介绍了老人。那个高个男人走了过来，对草间喊了一声，然后草间笑着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肩膀。那个女人才走过来也喊了一声，跟草间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这才转过身来指着香草对几人做了介绍，香草猜测草间必然提到了日本，所以他们才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香草伸出手同他们一一握手，随后他们又被请着坐上了身后的大卡车。汽车发动后，引擎声音非常响，草间和董戈想说话也很困难，干脆就不说话。
”你休息一下吧，我们要到深夜才能到隘城。“草间扯着嗓子对香草喊了一声，引得开车的高个子和副驾驶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这卡车虽然有个棚子，两排板凳，但休息的条件并不具备。香草虽然十分疲惫，但在这异国他乡，她的神经紧绷着，仍然清醒。而后的四个小时十分无聊，从小窗户上透过驾驶室，只看见前面一片漆黑，汽车的大灯照着路面。男人的车开的四平八稳，香草觉得还能更快些。到达隘城的时候，已经是午夜，车停了后，一个人掀开车棚，她腰酸背痛地看着那人，被吓了一大跳，这是个军人打扮的年轻人。那人朝里面张望，喊了一声，草间起身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然后他又朝香草喊了声：”你好。“之后又伸出手。
”下来吧，木村小姐。我们到了。“是草间的声音。香草心怦怦直跳，她握住那军人模样的人的手，下了车。好在之后那人没再理会她，自己忙着自己的事去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看上去像个仓库。一股茶叶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忍不住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卡车开走后，她看见了满天的星斗，是跟日本的星空一样，心情不自觉又好了起来。”木村小姐，我让她带你去休息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吧。“
方才那个穿蓝色短袖衬衫和齐膝宽下摆裙子的女人笑着走了过来，主动帮她拎着行李，似乎知道她不懂中文，她没有说话。他们走过一条小道，两旁有昏黄的路灯，女人不懂英文，两人无交流。好在路程不长，几分钟后香草被领到一栋两层的楼房面前，女人给了她一串钥匙，并示意她可以进去，香草打量了这栋房子，它是十分朴素的设计，中规中矩，方方正正。并不小，有很多个房间。她用手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房间，女人点头笑了笑，从她手里的钥匙里挑出一把。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下，是方才那个高个男人，他旁边是草间先生。见香草站在门口，草间说我就住楼下，你放心吧。
女人带着香草开了门，房间里的灯光和路灯一样昏黄，只是多了灯罩，把灯光聚拢成明亮的圆形。收拾得十分干净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一个脸盆，旁边一个热水壶，两条干毛巾整整齐齐地挂在木架子上。女人指着柜子，又指了指行李，香草点点头。“谢谢。”香草在女人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声，女人笑了笑就走了。香草从热水壶里倒了点水出来，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汗已经沁湿了胸衣。她见旁边有一个电风扇，打开开关，风扇发出叽嘎叽嘎的噪音，她换了一套睡衣，上了床，这时天已经朦朦亮。
“香草！“朦朦胧胧有人在喊她，她睁开眼睛，外面已经阳光明媚。窗户外面站了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居然是木村香山，她头嗡的一声，她从床上爬起来。”哥哥！“
木村香山突然扭头便走，香草赤着脚，跟在他身后，哥哥越走越快，身上的衣服开始剥落，一块一块，最后只剩下衬衣，衬衣上血迹由内而外，蜘蛛网一般渗开。”哥哥！“香草急得大喊大哭。
香草睁开眼睛，发现只是一个梦。但外面真的已经天光大亮，窗户旁边没人。香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汗水已经打湿了头发。果然是离得近了，开始托梦给我了……两天前，自己还在大阪，今天自己却到了这个哥哥生前驻扎过的城市。时空的转换，让她的思维变得敏锐了许多，似乎能感受到时间每分每秒的流动，察觉到环境最细微的变化。
251
香草在县城住了两天，从城东的柘林湖，鹦鹉阁，到城西的解放茶场，从城北的民兵训练场，到城南的城墙遗址，每个地方都踏遍了。知道了老城区的战争遗址，也明白了大集体时代的落幕，看清了清一色军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其实不是士兵，也接受了几乎没有人能说英文的事实。那个高个的中年男人叫董戈，第一次见面时那蓝色衬衫的女人是他妻子，姓柯，他是草间先生亲哥哥的儿子，他们两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就是用手搀扶香草下车的名叫董世恒。她的名字叫做香草小姐，几乎每个人都这么称呼她。对外的身份是草间先生在日本的公司雇员。
”我哥哥曾经住在什么地方？“香草问草间重文，也就是董文。
”日军指挥部在解放后就拆掉了，所以这里只要是旧的建筑，都有可能是你哥哥曾经活动过的地方，城南的城门口上曾经有个日本军队修建的炮楼，如今被拆掉了，但那里据说是日军长期重兵驻守的位置。“
”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当然，那是战争的见证，可也是痛苦，和屈辱的痕迹。“草间重文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来说。“
香草分明听见了他语气里刻意隐藏的共鸣，”两年？还是三年？秋野的联队在此地？“
”据说有近三年多的时间，从39年到42年底。“
窗外传来咚锵咚锵的乐器声音，紧接着嘈杂的人声传来。香草站起身，透过窗户看见小径的尽头，一大群年轻人腰里系着彩色的布带，手里拿着奇怪的乐器，边唱边跳。董文也看见了，他忽然对香草说：”木村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好好享受这番难得的出游，如果可以，尽量把一些事情放在脑后吧。“然后推门走了下去。香草按捺住强烈的好奇心，独自坐了一小会儿，终于站起身。她对着洗脸盆架子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已经45岁的自己，当然不再年轻，这两年色斑增加的速度让她惊叹，好在日本遍地都能买到的化妆品，能把大部分的色斑都遮掉，所以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依然年轻，但是多了些香草心目中认为”完全不必要“的优雅从容。她又看了一眼窗外，金黄色的夕阳下，广场上一片欢腾，她早被他们的活力感染了，于是拎着裙子的下摆，走下了阁楼。
这几天见到的熟悉面孔全部出现在了围观的人群里，高个子的董戈和几个中年人坐在一排木板桌子上，前面放着带盖子的白色茶杯，一些瓜子花生和五颜六色的糖果码在盘子里。草间先生也坐在桌子后面，他看见香草，对她招了招手，草间没有坐在董戈他们一起，而是被单独安排了座位。香草飘逸的长裙和时尚的卷发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他们一边跳舞，一边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个衣着靓丽的女人。在跳舞的人群里，香草看见董戈的儿子董世恒也在里面，他没有遗传了父亲的高大，但辛亏有母亲柯氏的精致五官，在众多的年轻人里颇为出色。
”这是个表演吗？“香草偷偷地问草间。
”是学生们到茶厂来表演，宣传。“
”这些年轻人都是学生？“
”对，他们是高中的学生。“
”真是青春有活力啊。“香草看着这些散发着热力的年轻人，不无羡慕地说。她突然敏锐地发现董世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人群中的另外一个人。那个女孩有一双大眼睛，浓黑的长睫毛，她的身材十分高挑强壮，两只手各执红布条的一角，有力地上下翻舞着。尽管这个舞步并不那么吸引人，但她跳起来却十分协调。香草也不禁被这个漂亮美好的女孩吸引了，随着舞步的转换，女孩来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她几乎能看清她线条清晰的双眼皮。腰间系着的红带子让纤细的腰身尽显。穿着布鞋和宽大的长裤的腿踩着音乐的节奏，香草心想，如果穿上现在日本流行的褶子群，她肯定更美。
“冷溪！”一个女孩子喊了一声。
“在这呢！”叫冷溪的女孩回过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有人找你。“女孩贴近冷溪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什么，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冷溪听了似乎有些不高兴，嗔道，“橙子，你瞎说什么呢！”。
董世恒带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那不是看我们跳舞的那个女人吗？”
“她好漂亮啊！像个电影明星。”冷溪笑着说。
“听说是个日本人。”橙子有些不屑地说。
“日本人？”
“嗯，你没听说吗？董家的老四回来了，那个老头。他带来的日本女人。”
冷溪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董家的老头。姓董的她只知道董世恒，号称是学校里的才子，因为一笔漂亮的粉笔字，经常出黑板报。后来又从别的女孩那听说他还会写诗，因为他的一首诗被人传阅了。而橙子一口咬定，那首诗肯定是写给冷溪的。因为里面有冷又有溪。
用脚丈量着沙漠
寻找消失了千年的古城
那里住着神秘的美人
火热的沙海倒映着蜃楼
热情的目光邂逅了极地严寒
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溪水
重现在尘封的山谷
灌溉着一眼万年的思念
我来了
带着期盼
我来了
带着童话
我来了
带你走天涯
“写得真好啊！”橙子拿着不知道谁手抄的版本。
“好什么好啊，能有北岛好？能有顾城好？写这种诗的人，不被处分吗？”
“除非他是董公子。”
冷溪摇摇头，“你们总是强赋新词，这你们也能扯到我？”
“你看啊，热情碰上严寒，溪水，思念，这不就是说暗恋你，但是单相思了吗？”
冷溪用笑掩饰着自己，她第一眼看这个无病呻吟的打油诗，就知道董世恒又胡思乱想了。她不是讨厌他，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小，不想谈这些。她希望多读些书，有用的书，而不是胡思乱想这些。董世恒这种花花公子有的是追逐的目标，犯不着缠着自己。她相信只要自己继续装聋作哑，他就会知难而退。
”冷溪！“董世恒笑着走了过来，他对橙子点了点头，橙子很没出息地捂着脸跑掉了，留冷溪一个人面对他和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
252
”带她去幕阜镇？“
”对啊，她就是来旅游的，想四处看看。“
”你好！“冷溪客气地伸出手。
”你好！我叫木村香草，香草。“木村香草差点又行敬礼了。”我……想……想去，去幕阜山……玩。“
”那儿没什么好玩的啊。“冷溪笑着说。“这县城要好玩多了，真的！”
木村香草一个字也没听懂，她扭过头看着董世恒，因为他会一点点英语，能够翻译给她听。
”你就别拒绝她了，人家怪可怜的，来了几天估计都憋坏了。“董世恒似乎生怕这事黄了，急忙帮木村香草说话。
”她憋坏不憋坏和我有什么关系？“冷溪这么说不是因为日本女人听不懂中国话，也不是由于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固然的排斥，而是她不想和董世恒有任何瓜葛。
董世恒有些难过地低了低头，他扭头结结巴巴地把发音难听的英语单词一个一个地挤出来，好在木村香草还是听明白了。出人意料地，她只是友好地对冷溪说：“没关系，不要紧。谢谢你！”
“哎，我没说不帮你。”冷溪笑着对香草说，“去幕阜山玩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带你去就是了。”
“真的啊？太好了。”董世恒马上接上话。木村香草倒是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着两人，猜测他们的对话。
“不过，我带她去就行了。”冷溪说完对木村香草笑了笑。木村似乎听明白似的，正张着嘴笑，一会儿看看董世恒，一会儿看看冷溪。
“但……但你不会说英语啊。”
“谁说我不会，我只是说的不好，再说了，我就算比划着，她也能明白。”冷溪说完对木村香草比划了一下，嘴巴里发出同儿童说话的语气，“你——吃——饭——了——吗？”
木村香草爽朗地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吃，吃了。”
冷溪有在脸上做描眉，化妆的动作，再用两只手捧着自己的圆脸，然后对香草竖起大拇指，”你——真——漂——亮！“
香草开心得把脸夸张地左摇右摆，也对冷溪回了一个大拇指。”你，beautiful！“
”比她佛儿！“冷溪满意地说了声，然后对董世恒说，”看，交流好着呢。“
”这两句还行，多了怕就要露馅。“
”多了也不怕，我们刘家村有会说英语的，说得比咱们老师还好。“
董世恒心说你为了避开我，连撒谎都用上了，只得作罢。
虽然草间重文万分反对，木村香草执意要和冷溪去幕阜镇。
”两天而已，没什么事的。“
”必须派个人跟着你。“
”你的侄子被人家拒绝了。“木村香草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穿着一套咱新黑色西装的董戈走了进来，“叔，吃饭了。”
“董戈，你等一下，你看有没有合适的人，让他跟着木村小姐去趟幕阜镇。”
“幕阜镇？让小恒跟着好了。”
木村香草似乎听明白了，捂着嘴笑了笑。董文也笑了，”说你家少爷被人家拒绝了。“
”被谁？“
”不知道，反正是个姑娘，人家不让董世恒跟着。“
“幕阜镇的姑娘？”董戈露出了诧异而略带鄙夷的表情，“那让李子去吧。正好他会开车。”
”行，那劳烦你了。“
“去几天？”
“两天吧。”董文歪过头看着香草，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问：“两天，一天也不能多了。”
“真是谢谢了。”
听着叽叽嘎嘎的日语，董戈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木村香草精致漂亮的脸完美地弥补了这一遗憾。他趁她转过身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她俏丽活泼的背影。等她转过身来时，对她说：“带点吃的吧。”
254
修水库对于隘城人，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当赵野带着部队进入隘城后的第三年，一项浩大的工程就开始了。修河的整治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了。县城的地势低洼，河堤老化，每年水患，并且从清朝就修好的地下管道里的污秽物总是会趁内涝外洪的时候翻出来示众。鸡鸭牛羊的粪便是基本配方，死猫死猪死狗也就罢了，刀斧棍棒也是常事，骷髅尸体枪支事就大了。赵野和冷星雨到处走访查问，那些骷髅肯定是有些年头了，尸体也是极度腐败，没法查证身份，猜测是暗杀私刑之类的勾当，枪支都是些古老型号，冷星雨看了一眼，估摸着是已故游击队员以及不明身份的民间抵抗人士以前存在某些地方的。
“每年都要冲上来一些。”
“冲个几次也就干净了。”县党委副书记兼妇联主席冷星雨说话少了些冲动，多了些沉稳。
“要整一整了。”
赵野说的“整一整”绝对不是小打小闹。冷星雨对这个说法很熟悉，每次要到弄大事，他都会说整一整，当初炸南浔铁路，杀黎邦福，处决李战，都是整一整。
后来赵野作为隘城的第一任县长兼县高官，他将这个工程放在首位。不过修河不只是隘城的修河，是赣北七县共有的，赵野心甘情愿牵头这个事，因为这的确是造福一方的好事，而且除了他也没有别人有足够的号召力去领导此事。但对于隘城人来说，修河水位一旦上涨无法避免会对城区造成巨大的威胁，西边的一整条街乃至小半个城区都会被淹没。当时有两个方案，一是将堤坝筑高二十米，但是无法杜绝水患的风险，工程量也会变大几倍。二是放弃西街。平常百姓没有不乐意搬迁到东部新城区的，毕竟政府承诺兴建赞新的砖房来接纳，但李宅和董宅都在西街。正当赵野为难的时候，李征十分大义灭亲地说：“淹了吧。”工程从46年就开始了，一只持续到56年才结束，过程非常顺利。赵野和冷星雨分别因为工作的突出被升了一级，并被调任到豫章和柴桑。
但对于城北三镇来说，黑龙潭水库则是一项大工程。本来黑龙潭水库很小，只是盘踞在幕阜山李家庄边上一块小水潭，面积也不过一百来亩。虽然有时山洪水会让水面扩大几倍，但绝大部分时间一眼能望到头。进入60年代，除了战乱平息后在外地躲反的人陆续返乡之外，也响应人多力量大的号召，每家都生5，6个小孩，多的7，8个也是正常现象，直接导致城北三镇人口急剧增加，光幕阜镇就一下子有了五万多人，大桥甚至有六万多，横路稍小但也有两万多人。为了满足大集体时代耕种灌溉，饮水的需求，结合黑龙潭水库周边山谷的地理环境，政府决定扩建黑龙潭水库，本来一百多亩的过水面积，竣工后会扩大上十倍。工期从1956年开始，目标1966年竣工。而53年，赵野调走了，所以这个工程由李征牵头筹划，杜俊修批复，具体执行由李闯和陈觉经手。
方案其实很简单，把黑龙潭周围所有的山谷全部挖低，地势低洼的十几个村庄搬迁到国道边上，然后在幕阜镇的三口村，大桥镇的吴家村北各修一个大坝。那时新中国在长江以北几乎没什么重工业，如此重大的水利工程没有任何机械的辅助，纯靠人力是非常艰难的。最开始的搬迁工作是由镇政府配合完成，然后隘城的两个营成了工程队的先锋。但两年后发现黑龙潭的水位暴涨，于是一度停工。直到1958年，水位才退下去，但先前挖好的那部分又被幕阜山上的巨石和淤泥填满，相当于白干了两年。而且工期已经过半，执行方才意识到工作量之巨大，于是政府从各村各镇号召百姓加入工程。为了吸引足够的劳动力，陈觉提议给百姓发粮。李闯去跟李征请示两次后均遭拒。最后一次拖到59年底李征突然改变态度，一口答应了下来。坊间传闻吴恙出面去找了李征，他才同意的。李闯勤勤恳恳，吃住和老百姓一起，陈觉则亲自指挥部队的士兵一起做最苦最累的活。但即便如此，一直拖到1963年还是没能完成工程。为此陈觉和李战两人都受到处分，并被踢出了团队。转而由信任的副县长周冬青接管。
周冬青是湖北人，工程兵出身，有过路桥的修建经验，本人做事踏实有序，但脾气有些耿直，一上任就唱反调。李征怎么说他也无动于衷，后来和杜俊修一起找他谈了好几次话，他才挑明态度。意思是幕阜山是天然溶洞，里面的水源丰富，没隔几年一定会有山洪，这个工程如果没有大量的劳动力和机械设备的辅助，是无法靠人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而且之前的工程成果目前已经被几次山洪摧毁殆尽，几乎等于推倒重来。他甚至单独找到杜俊修，认为李征有故意刁难陈觉和李闯的嫌疑，但杜俊修批评了他一番，让他“不要破坏同志间的团结”，而是把工作的重心放到水库的修建上。周冬青十分抗拒，但是他也答应会仔细研究方案，要做就要做成功。到了1965年，工分制正式实施，周冬青抓住机会，和李征杜俊修商量每个劳力的公分问题，他建议18岁以上，50岁以下成年男子每天从10公分提高到15公分，女姓从事体力劳动者也拿15公分，后勤的12公分。他心里盘算着等李征拒绝他，他就直接去找杜俊修，大不了上报到柴桑，豫章。没想到李征回他：”你是对的，近三年黄河蝗患水患，长江沿岸大旱，我们应该考虑水库劳力的生活问题。“第二天不仅他本人盖了章，而且拿给杜俊修，又让他也盖好章之后，亲自送回给周冬青。
255
但施工开始才过了一个多月，又被喊停了。不是又有人找麻烦，而是经过反复的测算，市级领导一致认为即使扩大十倍，也无法真正解决农田干旱所需的灌溉，和膨胀了几倍的人口的饮水需求，根据幕阜镇，大桥镇，横路镇的地理环境，有条件建成一个跨三镇的大水库，储水量在七千万立方米级别。但工程的浩大已非50年代相比，将比原来的黑龙潭大近百倍。届时水位会上升二十米，坝高61米。准备建设三个水电站，分布在每个镇，如此一来，不光解决了灌溉，还能让每家每户都用上电灯。
周冬青傻眼了，他没想到会是个这么大的工程，他又找到李征和杜俊修，请求延长工期和更多的支援。三人找来市里的水利工程专家，经过数日的研讨，最终将工程定为10年。从1965年，到1975年。六辆推土机，以及一万名常驻的劳力，外加轮值劳力三千。
时间，不是问题。机械设备，虽然是个问题，但可以争取。一万名常驻的劳力，会是个大问题。整个县的人口不过十七八万，征调一万名青壮年劳力将是个巨大的挑战。到处都需要生产，而生产最需要的是人手，没有生产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会饿死人。但另外一边水库如果不修，没法灌溉，仍然会牵连到生产。长江下游主要以水稻，棉花，土豆为主要的种植品种。其中水稻为最主要作物。赣地都是籼稻，极为依赖灌溉，从播种育秧，到插秧育稻，飞花抽穗都需要大量的水资源。干旱就绝收，没有粮食同样会饿死人。所以既要分劳力来修水库，又不能影响生产。
“从别的县调劳力过来。”周冬青实在想不出办法，他有些绝望地说。
“别的县的情况也不好。”杜俊修把手里的烟摁灭，用手揉了揉紧锁着的眉头。
李征把视线从窗外的枫树上移开，缓缓地说：“刚刚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恢复生产伊始，云南，四川，河北几个省大旱，很多土地尚未完全恢复，必定有些闲散的劳动力，我县水源尚且丰富，山脉纵横交错，百姓勤劳聪慧，即遍在天灾时期，也能靠山水养人，不至于大饥。此时如果发出邀请，吸引三到四千人迁来我县，能解此围。”
杜俊修的眉头悄悄地松开，他觉得李征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说吸引就能吸引得来吗？“李征同志，这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也不简单。”
“我们可以通过亲戚，退伍老兵的关系网，知青的委派系统里研究研究。***不是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有作为的！“
周冬青虽然一直不喜欢李征文绉绉的腔调，但他的思路确实是很清晰的，眼下怕只有走这几条路才能破局。
“李县长说的好！我强烈支持！“周冬青举起手，旁边几个干部也都不约而同的举了手。
李征抬头看着杜俊修，以前的恩恩怨怨似乎都不在意了，就是想办成这件事。杜俊修点了点头，“陈副县长负责联系宣传部，袁副书记明天去一趟柴桑，我和李征明天调车去豫章……”杜俊修精确地布置着，李征一直盯着那份提案里的一行字——水位永久性将上涨23.4米，坝高61米。
人员陆陆续续的到来，机械也很快就位，各村各镇有很多年轻人为了挣取公分，十分踊跃地投入到兴建工程里。一些四川河南的老百姓也带着子女加入到工程队伍里，各村各镇妥善地落实了乔迁的工作。为了提高劳动的积极性，周冬青还在工地上掀起了劳模的评比活动，除了宣传规划的工作，知青们也参与到热火朝天的工作中。从1965年到1975年，工地上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劳动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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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和董世恒一般大，基于两人的身世，大家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较。后来那段特殊岁月里，两家人都受了些影响，所以钱财方面，大家看上去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迹象。但李子是私生子，所以身份上不如董世恒根正苗红。他和他母亲吴恙一起住在城北的一套小房子里，据隘城的一些人传言，李子的亲生父亲身份一直是个谜，有说是李征的，也有人说是李闯。但他母亲从不理会风言风语，李子自己也有些郁闷，但母亲喜怒无常，也不敢问。他的记忆力，堂叔李闯确实和母亲关系非常好。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作业忘在家里，他回家取，碰见母亲在家里哭，而母亲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从门缝里看见是堂叔李闯。后来堂叔去世了，母亲就变了，动不动就摔东西，动不动就骂人，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脾气。李征和母亲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李征还在隘城的时候，也没人真的招惹她，李征走后，人家也不把她当回事。董家和李家一直走的很近，虽然对她并没有什么照应，但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家人，所以母子两算是平安的生活着。况且吴恙在退休前也是干部，为人正直。
不过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李子和董世恒相比，除了长得好看点，人缘远不如后者。董世恒会唱歌跳舞，会俄语也会点英语，能写诗画画，加上父亲董戈是茶场，糖厂的主任，身家殷实，一直都很受欢迎。李子和他在一个学校，但远离交际中心不说，还落了一个臭脾气的坏名声。这是因为隘城一中的文娱委员冷溪邀请李子参加秧歌队时，被拒绝了三次的事情被人们添油加醋后演变的版本。事情的真正经过只有冷溪最清楚，但别人问她时，她从没有正面评价过李子。跟她同去的橘子只听见了部分谈话，其中有一句——就你热衷歌啊舞的！让橘子为冷溪抱不平，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加上李子本来就喜欢板着一张臭脸，所以臭脾气的坏名声是坐实了。
”怎么还是有人跟来啊？”冷溪听说是李子，脸红了一下，随机又板起脸，一副万分不情愿的样子。
“他会开车啊，我爸总是不放心。毕竟现在中日建交了，这日本人到我们县城是大事，不敢开罪了。”
“日本人到我们这不新鲜了，我们镇上的纪念馆里有的是陈列品，都是日本人的东西。”
“说的对，他们在战争时期坏事做绝！不过现在建交了，还是要友好的。”
“懒得跟你说了。”冷溪扭过身往学校的乒乓球场走去。董世恒急忙跟了上来，他超过冷溪，再回过脸来，看见冷溪居然在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李子跟着你，你很高兴啊？”
“我高兴是因为可以省下车票钱了。”冷溪白了一眼，“你成天就琢磨这些。”
“你下周回来排练的吧？”
“我要看家里有没有事。”
“回来吧，你又不挣公分。”
“现在修水库呢，我想去看看。”
一说到修水库的事，董世恒也一脸向往的表情，“我也想去，不过我爸不会同意的。“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冷溪，万分的担心她和李子会不会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