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鲍团长打了三通电话,均无人接听。第一通打给香口团部办公室,他放下电话的时候,已经看见阵阵火光。他马上派侦查队前去查看,回来的报告是:日军已经对香口发动总攻,并占领了香口。他觉得事态严重,马上第二通打给马当要塞司令部,没人接听,第三通打给马湖区指挥部,依然无人接听。他只得越过两级,把电话打给武汉江防要塞司令部,报告日军已经登录香口。
放下电话,他恨得咬牙切齿,走出指挥部,用望远镜看着香口方向,除了硝烟弥漫,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两名士兵出现在他的视线,其中一名大高个搀扶着另外一个伤员。两人艰难地向他的军营靠近,掩体的站岗士兵将两人扶了进来。鲍团长走到前沿,得知一人叫陈觉,另一人叫冷柏。
“长……长官,日军于凌晨……四点整进攻,我们的指挥官去参加结业典礼了,只有班长留足,日……日军火力密集,有重炮……和……和战舰配合,我们死伤惨重,香口已丢。”陈觉咧着牙齿,用他那别扭的普通话报告着。
鲍团长点点头,立即命令卫生员将那名受伤的班长送去治疗,他又看了看冷柏,挥手让他下去休息。天已经亮了,江面上凉风习习,有水鸟惊慌的掠过,点了点水面,继续向南飞,远处半伸进江水中的拒马上站了几只乌鸦,芦苇在随着水波,缓缓地摇弋着。他环视四周,士兵们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他们曾经是海军,可笑的是,他的战舰没开过一炮,就被命令凿沉,只为抵挡敌舰进犯,而他那一千名水兵端起了步枪上岸混编进了陆军。
他回过头,看见冷柏搀着陈觉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冷柏把陈觉送到九江城区的战地卫生院时,还没进门就听见隆隆炮声。他估计是马当阵地的火炮对着香山狂轰,日本人占领了香山,开始架设火炮。陈觉垂着头,对冷柏说:“这是鬼子的九二步炮。他们开始攻打马当了。”
冷柏进门后,才发现这里伤员众多,哀嚎满屋,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恐惧,血腥味扑面而来,有些人的大腿刚刚截断,渗着血水。护士的衣服沾满血污,紧张而疲倦的来回奔走,不时有一两个担架送进来新的伤员,走时,又被请求用担架捎带走一两具刚刚咽气的士兵尸体。陈觉精神恍惚,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冷柏将他放在一个满是污血的空床位上,上面的伤者前脚刚刚被担架运走。一个穿着军装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过来看了一眼,又把陈觉的衣服扯开,对着旁边大喊一声:“有救,快过来。”他看了看冷柏,“你伤哪里?”
冷柏:“我没事。“
“没事出去。“他不耐烦地说,又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帮忙背一个出去吧。”
17
头发被凝固成黑色的血粘牢了,贴在额头上。衣服上的番号313和自己一样,想必是逃回来的学生兵。
“快背走。”男医生催促着对他说。
“背,背去哪?”
“后山,没几步。”
冷柏将步枪背到身后,拿他的衣服裹了裹,才横着抱起。他朝门口走去时,路过陈觉的床,见他眉头紧蹙,似已昏死过去。自己前面有一人将一个伤员背在身上,伤员的身形过于高大,两腿拖在地上,穿过一片树林,后山其实只是个小山坡,削了土层,修了台阶,他踩着被鲜血沾染变得滑腻而泥泞的土路,爬上台阶就看见一个大坑,里边整齐地摆了无数具尸体,硕大的苍蝇围绕着尸体飞,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坑边上站了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拿着笔和纸,在记录着番号,名字。
“313团423二等兵张旭成。”
“313团172一等兵苏广元。”
“313团……0254,名字看不清。”
“这个没衣服,不知道,你打个问号吧。”一人对着一具光着上身的遗体说。
冷柏学着前面的人,把尸体按顺序摆好,往回走。刚走两步,又回去把学生兵系在腰间的衣服解开来,整齐地披在他身上,最后又用干净的手背擦了擦他的胸标。
冷柏回到病房,陈觉旁边依然没有医生,他转来转去,终于找到刚才那戴眼镜的医生,此时正忙碌着缝线。他凑过去问:”我送来那位,你看过了吗?“
”哪位啊?正忙着呢。”
“挨刺刀的那位。”
“这里这么多挨刺刀的,我怎么知道?走开,正忙着呢。“
”刚刚你让我帮你抱个人出去,我帮你抱了,长官,你能不能行行好,帮忙看看?“
他终于回过头,”看过了,死不了。“
见冷柏还站着不走,他又说,”你帮我再帮一个呗?“
冷柏背到第五个的时候,医生终于站到陈觉的床边上,开始处理起伤口。此后的一个礼拜,冷柏一直在医院陪着陈觉。这期间的伤员重新换了几波,开始是炮伤,伤口又大又稀烂,淌着血。后来送来的就有枪伤,好歹能救活几个,等到了第三日,送来两个满脸皮肤腐烂的,据说是中了毒气。冷柏才听说长川被打没了。再过了两日,更多伤员被送来,绝大部分都被背到后山埋了。男医生说,这样的野战医院附近有十来个。再后来,冷柏看见自己撤退那日清晨的鲍团长也在其中,他满脸疲惫,被几个士兵搬了进来,眼镜医生在折腾了几个小时后把他腰部的几块弹片取了出来。
冷柏快离开医院的时候,陈觉已经能坐起来吃点粥,精神也好了很多。他给了冷柏一个地址,是他四川老家。并说如果仗打完了,可以去他家找他。冷柏想了想,说不用了,过几日自己来带他走。
”去哪?“
”我家在离着两百里外。“
”南面还是北面?“
”南面。“
”行。但是督军碰见会毙了我们的。“
18
冷柏本想回马当要塞,却发现部队已经退回柴桑城郊布防,这让他大吃一惊。看来马当也没了,如果柴桑市区被占,所有百姓都会落到日本人手里,那龙仔就危险了。他心里惦记着,又不得不去报到。最终他被安排在预11师的一个新编排,部署在姑塘,他心急如焚地熬过了两周,本想告假去一趟龙仔的学校。排长却告知准备迎敌。大家四处张望,没看见日军踪迹,只有源源不断从鄱阳湖,湖口方向溃退下来的伤兵。
排里的士兵相互都不熟悉,冷柏也不想认识别人,只是每日保养步枪,站岗操练,默默无语。又过了几日,张发奎司令官到前线训话,大家才明白,日军已经从两个方向包围柴桑,而敌人的指挥官据说也已经到了九江,是个十分有名的人物,这批日军装备十分精良。
冷柏等人被战前动员刺激得摩拳擦掌,已经忘了生死,只想日军快些出现在射程之内。司令说他又增派了四个师,这边只要顶住一轮进攻,那四个师就可以轮值前顶,这样预11师就可以退回柴桑城做休整。
可他们这个团最终没有见到日本人的眉毛,就被迫退回城区了。他们等来了满天的日本战机,一枪未发,几个营却被炸的尸骨无存,冷柏他们死伤过半,部队只得赶紧后撤。张司令从豫章和武汉要来了空中支援,虽然数量远逊于敌军,却大大鼓舞了部队士气,但更多的是刺激了日军,并迅速组织了对柴桑城的报复轰炸。
退回柴桑后,冷柏第一时间找到了陈觉,他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人也精神多了。冷柏见这步步败退的阵势,更加坚定了带陈觉回幕阜山养伤的念头。他和陈觉商量好,明天晚上走。
他为自己即将当逃兵而感到可耻,却没想到张司令和所有守军都打算做逃兵。柴桑城西郊的龙开河口被日本人扫尽了地雷,撕开了缺口。东郊姑塘和西郊龙开都告急了,即使大家没接到实打实的撤退命令,却看见部队纷纷后撤,前线只留了极少量的侦查连士兵。
7月25日,冷柏趁部队大乱之时,背着步枪,拿了些干粮,凌晨四点敲开了还在熟睡的龙仔的寝室门。
19
冷柏带着陈觉,刘梦龙,董戈,戴安云,朝城南奔去。
日本人的飞机朝着有工事,和看上去像工事的地方扔炸弹,但实际上工事里的士兵都在街上彷徨。不打仗的时候偷偷摸摸组建的家庭,到溃败撤退的时候就都暴露了。尤其是那些当军官的,厚着脸皮,牵着姨太太,或准姨太太,或新姨太太,罔顾被清查的风险,私自用军车,拉几个原地打转的士兵坐上车,好歹围住着点,内里装的都是家眷细软。士兵们闻着姨太太们的雪花粉,百雀羚的香味,一时忘记了这是在逃难,个个心猿意马。
也许是因为带着三个孩子一个伤兵博得了同情,冷柏幸运地上了一辆美式吉普车。可刚刚出了城门,几人就被赶了下来,原来自己一行仅仅是他人出城的掩护。冷柏扶着陈觉走向泥泞的乡路,因为曾经行军驻扎过,这一带并不陌生。他要往30公里外的瑞昌方向,再从瑞昌去隘城,然后穿过南山,就到幕阜镇李家庄了。
董戈祖上也是董家村的,但由于父亲经商,他那殷实的家早已安在隘城,和刘梦龙同去也算是顺路。
戴安云是官宦子弟,据说家里有些来头,此时和家人走散,刘梦龙便问他的打算。
“我爸是特务营的营长。只要到金官桥,我就能找到他。”缓过神来的戴安云惊魂未定,忘了父亲的叮嘱,坦诚地对刘梦龙说。
听说特务营,冷柏和陈觉对视了一眼。
“金官桥离这里很近,再走二十几里地就到了。”冷柏说。
“梦龙哥,我跟你走,行吗?”
“我们去瑞昌,不去金官桥。”冷柏抢过话头。
“那我一个人不知道路,梦龙哥。”戴安云白白的小脸急得开始发红。
“你随便问问就好了。别怕!”冷柏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叔,你不用担心,到了金官桥,我保证你们可以畅通无阻。”戴安云虽然娇生惯养,但却非常聪明,他估计冷柏是担心脱不了身。
“这样吧,我带安云和董戈走金官桥,再寻道去瑞昌。柏叔你和陈叔直接去瑞昌。我们瑞昌碰头。”
董戈脸色一沉,紧张地盯着冷柏。
”不,不,这样不行。我们一起走金官桥算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对咯,对咯,我们咋能丢下两个娃儿?“陈觉有些虚弱,对冷柏说:”要留的话,我们就留。“
冷柏明白陈觉的意思,于是点点头,但还是朝小路的方向前行。
“大叔,这大路多好走啊?”董戈有些迟疑。
“你不怕飞机吗?”
“董戈,我们走小路,大路上日本飞机要丢炮弹的。”刘梦龙提醒他说。
金官桥在庐山西麓,出了柴桑城,全部是山道,田间小径。一路上行人稀少,他们大多都图轻快走了大路。小路两边的杨树伟岸挺拔,蝉在远处放纵地歌唱,待人走近,立刻安静下来,露水将裤腿打湿,走路的时候清冷入骨,矮低的草丛摩擦着行人的脚踝,发出唰唰的声音,山间的鸟儿遥相呼应。冷柏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长官,脾气多差。这小孩子的话,与他口中的营长父亲的军令相比,孰轻孰重,龙仔和陈觉自己是一定要送回家的,也只好随机应变了,心说大不了再找机会逃了。
20
天还没黑清时,他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看上去十来户人家,没有灯火,没有袅袅炊烟,但是有好端端的人家。
还没有踏入村道前,陈觉拉住冷柏,示意不要轻易上前。冷柏知道穿军装的,不敢借宿。他们逃兵的嫌疑,本可以归为撤退行为,如果被当地保长告为扰民,那更说不清。看着青瓦白砖的人家,大家都裹紧了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冷柏走到田埂上,找到一堆水牛吃剩下的干草,捞在怀里,打算找块干爽的地儿,将就一夜。
”让娃儿去借宿。我们两个将就一哈么得事。“陈觉咧着嘴对冷柏说。他由于行路多时,伤口定已撕裂。
冷柏看看刘梦龙,刘梦龙再看看戴安云。董戈说:“我去吧。”
“你打算怎么跟人家说?”
“我就说柴桑打仗,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带着两个弟弟。如果人家答应了,我带梦龙和安云过去。“
冷柏点点头,又从行军带里倒出点干粮,董戈摆摆手。刘梦龙目送着董戈并不瘦弱的身形。
不一会,董戈却飞奔着朝他们跑回来。陈觉和冷柏把枪从肩上取下,端平却并没有看见有人跟在他身后。
“没人!”董戈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没有。我敲了几家,没人开门。”
“那是人家看见我们咯!”陈觉说。
“我进去了,有家人门没关,里面一个人没有。”
村庄是空的。走得仓促,很多衣服干菜没有带,但牛羊猪狗鸡都不见了。
也不知道哪得来的消息,老百姓听见炮声枪声,养成习惯会往山上躲。他们应该在附近的山里。但这里离前线还有点距离,柴桑的炮声都已逐渐听不太清。村民既然家畜都已带走,应该是一两天前的事了。
“鬼子来过了。”陈觉轻轻地说。
董戈和戴安云听后脖子一缩,似乎日本人就在眼前。
陈觉回过头问冷柏,“我们有没有走偏?”
“没有。绝对没有走偏。”冷柏想都没想就说。
“可能我走得太慢了,日本人的侦查队比我们还快?这帮狗养的,跑的真快。”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人?”冷柏抓住董戈的肩膀。
“没……没人!”董戈睁大了眼睛。“狗都没一只。”
刘梦龙对董戈和戴安云说:“你和安云别动,我和柏叔去侦查一下。”
“我去!哪要你娃儿去?”陈觉往前走了两步。
“别!我和龙仔去,小时候打猎他老跟着我,没事。”
陈觉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递给刘梦龙。刘梦龙一看是王八盒子,有些嫌弃。董戈和戴安云却羡慕不已。陈觉用手拉了一下拉机,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左边的保险合上,对刘梦龙说:“这把枪是你陈叔叔用命换来的。只有5发子弹了,我帮你弄好了,你看见人,手指头伸进来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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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柏让刘梦龙守住村头别动,自己从田埂一直摸到村尾。然后他一个一个房间的搜回来。一袋烟功夫,刘梦龙便回来把手枪还给陈觉,几个人找了间破房,冷柏把干草铺上。董戈却非要睡到别人的床上去,那上面有床破棉絮。刘梦龙让戴安云也躺上去,自己和陈冷二人躺在干草上。
半夜时分,屋外的月光如华,山风从屋顶瓦缝,墙垣间悄悄入侵,冷柏听见后门的门闩吱吱地响着。他轻轻坐起,朝陈觉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却空无一人。门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黑影,动静之间,一缕寒光晃了晃,冷柏知道那是自己汉阳造配的刺刀。此刻陈觉如豹子一般弓着身子立在角落,他手里拿着刺刀眼睛死死盯着木门,那条伤腿并没有减少他的警觉。门闩跳了一下,便悄悄开了。
冷柏用手把刘梦龙的嘴巴捂住,他猛地醒来,睁开眼睛,却马上意会。刘梦龙又朝里屋看了一眼,董戈在打着呼噜。
黑暗中有一只手从门缝中伸进来,只为了不让门碰着墙壁,然后月光下,一个中等偏矮的人影飘了进来。他后面还有一个影子,刘梦龙和冷柏早已退到墙根处。这两人踮着脚走路,听不见一点声响。两人进来后,居然把门反手关上,并慢慢地往里屋摸索着。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估计有十几人。
“是这间屋子,我刚才看见他们拐进这条巷子。”屋外的人大声说着。
“你,还有你,去前面放哨,老狗,你在前门守好。”然后一连串的嗯,好,嗯。
“他妈的今天这两鬼子,千万别让他们跑咯!”一个粗粗的声音说着。
“跑?我量他们飞也飞不了!“一个听上去有些尖细的声音很平静地说。
冷柏的手轻轻地搭在汉阳造的枪护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刘梦龙有些后悔没有跟陈叔叔要那把王八盒子。他觉得冷柏叔最多开一枪,连拉枪栓的机会都不会有。
黑暗中,陈觉突然突进,刺刀穿透一人背上厚厚的肌肉,游刃于肋骨,直穿心脏。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古怪而压抑的低嚎,似笑。前面的人回头就看见抽出刺刀的陈觉,他本能地抬起手,枪响,下一秒他却瘫倒在地上。刘梦龙看见一把崭新的南部十四落在地上。
外面的人听见枪声,马上喊了起来。此时里屋的戴安云发出惊恐的叫声,随后哭了起来。
”谁开的枪?“
”不是我们的人。“那个尖细的声音说,随后他就出现在门口,左手拎着一盏马灯,右手拿着一支手枪。那把枪棱角分明,枪管有些长。刘梦龙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发现美军士兵人手一把。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种枪的型号。不过他觉得那尖声细气的男人在马灯的照映下,看上去有些书卷气,中等身材,接近三十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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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好!”陈觉用那条痛腿给此人踢了个军礼,冷柏顾不得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刘梦龙,马上站起来行了个扶枪礼。
“居然有自己人!”来人掩饰不住惊讶,看着陈觉,又看看冷柏,“哪个单位的?”
“报告长官,313团上士班长陈觉。”
“313团二等兵,冷柏。后加入鲍团长的守备第二总队。”
“爸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安云和董戈站在里屋通往厅堂的门口,戴安云对着那有些书卷气的男人喊了一声。
“安云?”
来人是特务营长戴徽晨。
门外进来几个人用马灯照了照躺在地上的两人,他们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一个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有一团湿湿的涓涓流着血,另一个人侧卧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别杀我!”他会中国话!
陈觉和冷柏面面相觑,又看着戴徽晨,后者面沉似水。
在这乱成一团的局面里,戴徽晨显得异常冷静,他稍微安抚了戴安云,便让人把刘梦龙,董戈,戴安云带到里屋。然后安排四人到村头站岗,另外两人到屋外警戒。里屋两人把守好房门,厅里还有两人陪他一起审讯。此时冷柏和陈觉分别收回自己的武器,允许陪同审讯。
这两人是波田支队的侦察兵,其中一人是台湾人,他们由于会说中文,沿路探听消息并一路南下,如今他们已经得到金官桥的具体部署方位,本准备睡一晚上就回去接应,却又看见穿军装的陈觉和冷柏带着孩子,打算杀了他们回去邀功,却不想黄雀在后,特务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了过来。他们除了告诉戴徽晨波田支队目标是瑞昌之外,还透漏了一个重要情报,106师团马上会攻打金官桥,而101师团会沿着长江在海军的配合下攻打星子县。
戴徽晨让部下把奄奄一息的台湾兵抬走,又让门口放哨那两人把死掉的日本兵也处理了。这才毕恭毕敬地对冷柏和陈觉敬了个礼。然后走近前握了握两人的手,并十分隆重地表示感谢。
”鲍团长可还好?“
”他受了炮伤,我们撤退的时候,他还在医院里,估计也随部队一起撤退了。“
戴徽晨点点头,说:“你加入我们金官桥的战备队吧,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冷柏只担心龙仔和陈觉,刚想说什么,戴徽晨却止住他,指着陈觉说:“他可以带着孩子们去武宁县城。我明天早上派车送过去。”
冷柏这才放心,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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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冷柏加入70军的守军,在前线堑壕里布防,并被提拔成了班长。他发现金官桥的防线十分巧妙,而且此处山地险要,易守难攻。事实上,几天后在爆发的106师团无数次的总攻下,哪怕在飞机的支援下,激战过后,日军的尸体堆积如山,虽然70军也死伤惨重,冷柏却毫发无损,最紧要的是阵地寸土未失。
刘梦龙的手紧张得冒汗,他有意无意地用手触碰着腰间硬硬的南部十四,每次隔着衣服手腕搁在那上面,心里总有一阵狂喜。他暗暗庆幸自己的机灵,当所有人乱做一团的时候,他看盯紧了被陈觉刺死那人身上的枪,因为冷柏前去给戴安云的爸爸敬礼时恰好挡住了自己。这两人只带了手枪,没带枪套,也许是因为侦查兵不便携带那乌龟壳似的王八盒子,但这也是刘梦龙能得手的主要原因。后来处理尸体时,没人怀疑这人身上为什么没有武器。
一辆卡车缓缓停在金官桥后方的沙窝镇指挥部练兵场上,车上下来一个大头兵,身上穿着崭新的军装。喊了一声:“刘梦龙!”
”在!“刘梦龙学着学校里教官里教的军姿,把胸膛挺得直直的。
”董戈?”
“我在这里。”身后的董戈举起手。
“上车。”大头兵转身就走。
车的帘子里被掀起一角,戴安云把脸伸了出来,对着两人笑了笑。而后又探出的,还有一个女子的粉嫩,白皙的漂亮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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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8月5日,日军106师团对金官桥阵地攻击了十多天,加派了第9师团在柴桑登陆,配置在波田支队左侧,一同向西攻击瑞昌,而后计划合并力量折向德安。101师团则在海军的舰艇配合下攻击星子,最终合力从两个方向围攻金官桥。
刘梦龙登上卡车,陈觉躺在最里面的担架上,用手支起了身子对自己点了点头。他看见戴安云和一个漂亮得像一块奶油蛋糕般的女子坐在一起。这女子叫戴辛,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白皙,头发和时下流行的学生头比要长了几分,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巧妙地挽着中段,后端却又披散开来,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好看的学生裙下露出一段莲藕般白皙稚嫩的小腿,白色的袜子上面没有沾染一点灰尘,袜子的褶皱有些随性地堆叠在油黑发亮的皮鞋上。她的鞋底估计都是干净的——刘梦龙低头看着卡车地板时,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忘记了腰间别着的南部十四,忘记了在九江仓惶逃命的惊心动魄,忘记了夜晚目睹血刃侵略者的震撼一夜。
“听说你救了我弟弟,谢谢你。”戴辛那尖细如百灵鸟般的嗓音和戴徽晨有着同样的频率,能穿透嘈杂,直击人心。刘梦龙抬起头,看见她正看着董戈,真诚地说着,牙齿洁白整齐。那一瞬间刘梦龙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失望和委屈。但瞬间他就战胜了这种没出息的自怨自艾,转而走到陈觉旁边,坐在车板上。
“不……不客气。”董戈大着舌头说。
“姐,是冷叔叔和陈叔叔,还有梦龙,董戈一起救的我。那两日本鬼子是冷叔和陈叔杀的。”戴安云说,“我在柴桑时,要多亏了梦龙哥,不然连鞋带都系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了鞋带都不会系。”戴辛虽然嗔怪弟弟,话里却没有怒气。她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刘梦龙,又对陈觉说:”陈叔,真的多亏你了。“
”莫客气,小事情。“
”陈叔你是四川人吗?“
”对滴,对滴。“刘梦龙发现陈觉也有些拘谨。
从那时起,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戴辛出现时,所有陌生的男人就会变得紧张拘束,生怕声音大了吓到她,也怕声音小了她没听见,更怕声音不大不小露了怯。而他,从战胜了自怨自艾的那一刻起,就把自己放在陌生男人的范畴之外了。因为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那熟悉感甚至胜过琴姐姐。
是的,虽然戴辛和琴姐姐没有共同点,但刘梦龙就是奇怪地想起了琴姐姐。
琴姐姐是自己八岁时,母亲为自己找的童养媳。琴姐姐虽是自己的准媳妇,却比自己大四岁。自己八岁,她十二岁就进了门。她之所以会被卖到刘家,据说是因为她错过了裹足的年龄,家人预测长大也嫁不着好人家。但十二岁的琴姐姐已经开始像杨柳一样抽着枝,变得修长苗条了。她沉默寡言,却对刘梦龙如弟弟一般,以致当刘梦龙喊她“琴姐姐”,村里的脏孩子们既羡慕,又嫉妒,也嘲讽地学着刘梦龙说:“亲姐姐!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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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云,你怎么上车了?“
”我爸爸让我们去隘城,如果日本人打不进来,那边有所培训学校,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学。“
”那太好了!“董戈抢着回答,”我到了也肯定要接着上学的,我们还可以一起。“
”姐,你到隘城后,是不是要去李家?“
戴辛没有回答,原来微笑的脸变得阴郁。这个李家是什么来头?会不会是隘城县那个李氏大家?她一个姓戴的为什么要去李家?她的眉头皱着,像解不开的结,拧在一起,就让空气中有了惋惜的张力。
琴姐姐也会那样拧着眉毛,不过她很快就会眉开眼笑。拧着眉毛都是吓唬刘梦龙的。刘梦龙开始并不知道琴姐姐是自己将来的老婆,只当她是姐姐,吵着要跟琴姐姐睡一起,却被母亲严词拒绝。这样自己只能从私塾里下课后赶紧找琴姐姐玩。因为到了天黑,琴姐姐就会单独睡在木头隔成的屋里。他好几次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见她解头发,动作那么温柔,那么轻巧,那么安静。然后他会偷偷喊声猫叫,琴姐姐从不害怕。她只是朝外看两眼,然后就露出笑意,再转过脸去对着小镜子弄着头发。刘梦龙做梦也会看见琴姐姐,背着他在花生地里走着,看见野兔跳出洞外,直起身子看着两人,斑鸠抓住梧桐树的梢,好听地唱着歌,一条小母牛在田野里撒着欢儿,不时掉转头对着两人哞——的一声。
“梦龙哥,你会不会到隘城来?”
刘梦龙想了想,”我要把陈叔叔送到我家里。跟家人商量一下,才来找你。“
”好,那一言为定。“戴安云像个小孩子那样伸出小拇指要拉勾。
戴辛看了看刘梦龙,眼里露出亮光。”你叫刘梦龙?“
”对,你呢?”
“我姐叫戴辛,戴帽子的戴,艰辛的辛。”戴安云笑着说。
艰辛的辛……刘梦龙在心里念着。
汽车动了起来,帆布晃动之间,斑斓的阳光照了进来。
“戴辛你好。”
“你该叫我戴辛姐。”戴辛偏着头看着刘梦龙。
刘梦龙露出尴尬的笑,他一定不会喊她姐的。
琴姐姐的小木屋里神秘,温暖。冬天下雪的时候,他也不觉得那儿冷。说来奇怪,木板条隔成的房子,处处漏风,他却觉得暖烘烘的。房间有亮瓦,和一个小窗户,一扇小门。但厚厚的积雪遮住了亮瓦,只有一个小窗户能透光。不愿意回去睡觉的刘梦龙赖在琴姐姐的小木屋里。
”我给你做伴吧。“
”婶子要骂我。“婶子就是刘梦龙的娘袁柳。
”她敢!“刘梦龙笑着说。
”你冷不冷?“
”我不冷,我还热呢。“刘梦龙穿着厚厚的棉袄,琴姐姐纤瘦的身上却只穿了薄棉衣。“你冷吗?”
琴姐姐鼻尖红红的,笑的时候脸蛋也红红的,“我看见你,就不冷了。”
刘梦龙伸手摸了摸琴姐姐的手,却冰冰的,他顺着琴姐姐薄薄的衣服,伸进去摸她的手腕,里面热热的。他看了看小窗户,那里冷风往房间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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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柏叔会不会有事?”
“有么子事?拉哥会有事?”陈觉用手拂了拂刘梦龙的头。
“马上要打仗了……”
“我们当兵滴,不就是要打仗的吗?怕打仗还当什么兵?”
“你伤养好了,还回去吗?”
“要的。”陈觉点点头。
”你这次就在我们家修养吧,别去柏叔家了。“
”为啥子?“
”他家没人照顾你。”
“我不要拉哥照顾。只要等伤口好了就行,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陈叔,你听我的。”刘梦龙突然口气强硬起来。
陈觉一愣,才笑了笑,点头说:“客随主便,冷柏不在这里,我是该听你的。”
“这个——“,陈觉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拿出那把南部十四,躲过众人的目光,递给刘梦龙。”你拿好。给你玩。”
“陈叔。”刘梦龙笑着推了推陈觉的手,回头拿眼睛扫了扫别人,才说:“我有。”
见陈觉有些困惑,他轻轻地掀起衬衣下摆,露出黑色的枪柄,得意地笑着。
“你小子!那个台湾人的?”
刘梦龙点点头。陈觉呵呵地笑着,又严肃地说:“记住,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
“那台湾人算不算?”
“叛徒不算中国人。”
“说谁是叛徒呢?”戴辛忽然从背后伸过头,长发挠在刘梦龙的耳朵旁。
“没……没,没谁是叛徒。”
“刚才没对你说谢谢呢。”戴辛对刘梦龙伸过手。“我弟弟很没出息的,多亏你照顾他。”
其实即使当时戴安云没跟自己走,以他父亲的影响力,相信很快就有人来领他走。但想起一路上担惊受怕的经历,刘梦龙理直气壮地对戴辛伸出手。
“我弟弟很喜欢你。”戴辛的嘴唇非常精巧,上唇如同丘比特的小弓箭一般折线清晰。刘梦龙的手触到她的手,心如止水。
27
琴姐姐的手指细长如笋,骨节清晰,却十分粗糙。她每天都做很多家务,母亲说她从不偷懒,从不抱怨,从不挑剔。能做针线,能下田地,能赶鸡,能喂猪,能放牛,能饮马。寒冬腊月里,幕阜山的积雪常年不化,琴姐姐的木房子在寒风中颤栗,屋顶的冰柱尖尖地垂在屋檐的瓦缝里,刘梦龙盯着冰柱看,湛蓝的天空是背景,冰柱晶莹剔透,末端连着屋顶厚厚的积雪,直直垂下数尺,在阳光下璀璨琉璃。他拿手去触摸那近在眼前的冰晶,清凉便从指尖传回心坎。琴姐姐拉回他的手,说:“冷!”,她张开嘴,把暖气呵成尖尖的气流,穿过她的红红白白的唇齿之间,射向冰柱中间。刘梦龙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弯成月牙和远山,她很有耐性,每次都能把冰柱穿透,刘梦龙在冰柱这头,琴姐姐在冰柱那头,她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孔洞,望着他笑。刘梦龙见她的眼睛在晶莹的冰柱中,如一颗宝石般清澈明亮。
“你大还是安云大?”戴辛问他。
“我大,民国十五年生。”
“属老虎的?”戴辛蓬松的头发被车外的风吹了起来。那根粉色的丝带绕至脖颈,不断的跳跃着。
刘梦龙点点头。
“我民国十一年生,属狗的。”戴辛把戴安云拉过来,“这个家伙是只兔子。所以是个胆小鬼。“
“你才是胆小鬼。”
“以后跟好这老虎,知道吗?”戴辛呵呵地笑着。带花边的裙子把她的身形凸的鼓鼓囔囔的。
“你属什么?”戴辛又问旁边沉默不语的董戈。
“我……我属老鼠的。”
“哈哈哈”戴辛放肆地笑着。“一个兔子一个老鼠。“
她靠着刘梦龙的胳膊有一阵阵的热量传过来,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28
琴姐姐身上那股香味太神秘了。他曾尝试寻找那香味的来源,趁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趴在她背上,依偎在她肩膀,她的发丛里……但是都无功而返。他有理由相信,她每个地方都散发出不同的味道,但最终汇聚成那神秘的香味。哪怕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过年贺岁的鞭炮硝烟里,蒿草,狗尾草,牛腥草,在烈日暴晒下苦味蒸腾的菜地里,冷槐伯伯从黑龙潭打鱼回来分鱼时候的热闹人群里……只要琴姐姐走过的地方,刘梦龙一定能追逐到她遗留下的痕迹。
“你刚刚去老油坊了?”
“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的。”
“狗鼻子!”琴姐姐笑着揪了一下刘梦龙的鼻子。
是的,老油坊的菜籽香,也掩盖不了琴姐姐的神秘香味。
刘梦龙问母亲,”为什么琴姐姐身上这么香?“
”香什么?你别尽往她那儿跑。现在还得好好念书,你将来要出去闯荡。现在天下大乱,你迟早会变成救国救民的男子汉。到那时候才能照顾好琴姐姐。“
”行,可那时候琴姐姐还在这吗?“
”娘给你看好她,她跑不了。“
琴姐姐会用嫩棕叶编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蚱蜢,蜻蜓,小猪,小兔。每当刘梦龙因为背书又被父亲打了,或者扎马步,站桩时被冷柏叔踢了腿,和被董家村的野孩子打破了头皮的时候,琴姐姐就想着法子用边沿发绿,中间白白的嫩棕叶,给刘梦龙编一条小蛇,然后对他耳朵里灌了三个字:“咬死他!”嫩棕叶焉儿了就变软了,但会发黑,发亮。琴姐姐说:“要变成真的蛇了,我们放了它吧。”刘梦龙以为那些蛇,蚱蜢,蜻蜓,都变成了真的动物。直到最后烧成了灰,他才知道那是琴姐姐和他开的玩笑。
29
“看,那里有炮车。”众人顺着董戈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辆卡车拖着一门有着巨大炮管的两轮火炮,火炮上站着几个人,在颠簸的公路上逆向而行。
“梦龙哥,那是什么炮?”
“那时莱茵金属的150炮。”
“你还知道这个?了不得!”陈觉有些钦佩地说。
“这个是崭新的。”董戈说。
“鬼子要被炸死了!”戴安云兴奋地说。
“给!”戴辛拍了拍刘梦龙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戴辛手里托了一条辫子似的,金黄色油腻腻的东西,表面粘着一粒粒的白芝麻,黑芝麻。
刘梦龙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浓浓的酥香,这是麻花,但不是普通的麻花。
“天津麻花!”戴辛说,她又从一个小纸袋里拿出来一块递给董戈。
“我都吃腻了。”戴安云笑着看着刘梦龙。
刘梦龙放在嘴里嚼了一口,酥脆香甜。他把剩下的给了陈觉,陈觉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
琴姐姐会用油炸“布脆”,1934年快过年的时候,刘梦龙的父亲把所有的粮食入库,母亲做完年货,剩了些面粉,正想该如何利用,琴姐姐怯生生地说,她想试试炸些“布脆”。父亲眼皮抬了抬,看了看母亲,母亲微笑点点头。琴姐姐和面的技术还有些生疏,看得出来,她也不常做。
那时候穷人家庭,一年也难和白面打上交道,琴姐姐家还有哥哥,弟弟。母亲生病去世后,父亲养不活那么多张嘴,就把她卖到刘家。说是卖,其实一半是送。琴姐姐的哥哥和弟弟都来送她。一向冷漠严厉的父亲,让母亲给他们布置了一顿饭,除了有白米饭,面条,还有熏肉片,辣椒黄豆炖鲜鱼。他们吃光了锅里的米饭,菜却蜻蜓点水似的不敢动筷。母亲重新添了米饭,把肉夹到每个人碗里,又用勺子舀了黄豆鱼给他们拌饭。琴姐姐的哥哥吃饱后,看了看她就出门了,弟弟们吃饱后,握着刘梦龙的手说姐姐让给你了,以后我们没姐姐了,你有姐姐了呢。琴姐姐的爸爸一巴掌一巴掌的呼着弟弟们的脑袋,把他们拉出家门。
“布脆”的程序不算繁杂,和面,发面,切段,折叠,切成三角形的小片,烧热了母亲做年货剩下的油,一块块地扔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本软薄的面片儿渐渐鼓了起来,在油锅里翻滚着,琴姐姐用捞网翻动着,见那圆鼓着的布器已成型,变为金黄色,就捞了起来,沥在簸箕里。一点小小的面团居然成就了满满一簸箕的布脆。刘梦龙不吃母亲炸的年货麻花麻团油果子,反而尽盯着琴姐姐的布脆。
30
车子晃悠着到了瑞昌,江西北部的这个城市本不算大,此时却涌入了十几万军民。街上到处都是军车来来往往,一些破衣烂衫的男人用板车推着木箱子,麻袋,更多的是一个个肩扛皮带,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略小些的木箱子。独轮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颤颤悠悠,驾驶者踉踉跄跄,狼狈不堪。而此类交通工具夹杂在行路的士兵之间,让这一望无际的队伍变得复杂。
“怎么这些当兵的不帮个忙?”戴安云问了声。
“当兵的是打仗的,干嘛要帮他们?”董戈也把头伸着看热闹。
“他们是夫子。征来拖运辎重的。”刘梦龙看着其中一个蹒跚的男人,他的肩膀明显磨出了血。
“箱子里都是什么啊?”
“板车上的大箱子应该是炮弹,独轮车的小箱子是子弹,长箱子是步枪,那麻袋里的是粮食。”
“梦龙哥,你懂的真多。“
“懂个屁,那小箱子里可能是酒,那大箱子里可能是姨太太的化妆品。”陈觉笑着说。
戴辛哧哧地笑着,刘梦龙也默默地笑。但他知道陈觉只是开玩笑,现在部队是往北开,姨太太们应该是往南逃,或者往西。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车子停在路边,前面挤满了人。大头兵司机大声地骂着,“让开!这是特务营的车,赶着执行任务。让开!”
刘梦龙他们掀起靠近车头的帘子,从黑黑白白的脑袋上望过去,右边的操场上有两个人被绑在一棵树上,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那棵树光秃秃的掉光了叶子,树干漆黑如碳。空气中能闻到汽油的芳香。旁边站了几个国名党的士兵,围观的老百姓噤若寒蝉。有一个军官走出来对着群众喊:“我们要坚决惩处汉奸!你们如果还做奸细,下场跟他们一样!”他带着白手套的手在空中一挥。其中一个士兵举着火把凑近了大树,在火把离衣服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火苗却诡异地揽到了两人身上,两人发出尖锐到难以置信的呼喊。惨叫百转千回,直到火苗吞噬了整个身躯,头颅,才戛然而止。一股焦臭随着浓浓的黑烟传到人们的鼻腔里。看热闹的人们心怀恐惧,他们散开后,卡车终于缓缓通行。
琴姐姐的小木屋被烧毁的那晚,刘家村的人也都闻到了这股焦臭味。刘梦龙在人群中奔跑,他追寻的是那神秘的香味,可除了那令人惊惧的焦臭味,再搜寻不出一丝一缕那曾经熟悉的气息。直到小木屋化作灰烬,他在滚烫的火灰里淘金似的,挖到那堆残骸。他诧异的是,为什么高挑,纤瘦的琴姐姐在烈火过后只剩下小小的一团。母亲用一块洁白的麻布将琴姐姐的遗骸包裹起来,埋在刘家村和李家庄交界的小山丘上,背靠幕阜山,面朝南山。刘梦龙的家人为琴姐姐娘家人的情绪担忧许久,带信前去的人只身回了幕阜山。琴姐姐家的人终究没有出现。
在隘城县城门口,戴辛,戴安云,董戈下了车。司机再将陈觉和刘梦龙送回了五十公里外的幕阜山脚下的李家庄。